深海丰碑——中国核潜艇诞生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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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摘录
第二章 历史别无选择
诸葛武侯曰:志之所趋,无远勿届,穷山距海,不能限也。志之所向,锐兵精甲,不能御也!
元帅纵览浩瀚星空
三星西垂,万籁俱寂。
然而,今夜,聂荣臻元帅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他披着还是战争年代穿的那件旧军大衣,久久伫立在窗前,凝望着浩瀚的星空,一动也不动。
已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的身影都叠印在窗前。
这些日子来,他主要在筹划中国海军的装备建设。
作为一个留学法国,以后投笔从戎,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元帅,当1956年中央书记处征询对他的工作安排意见时,他毫不犹豫地说:那,就让我抓国防科研和自然科学吧。
元帅的副手是儒将张爱萍将军。
自从分工抓国防科研以来,为了迅速改变我海陆空军装备落后的状况,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元帅夜不能寐,都是在办公室里度过的。这两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捕捉着世界军事科研前沿的每一丝信息,无时无刻不在以一个战略家的眼光来审视未来战争神妙而复杂的势态。未来战争的势态,要求他必须以缜密的思维,万无一失地做出预见。
几年前,当元帅陆续获悉美国的“鹦鹉螺”号核潜艇下水、环球远航和深海穿越北冰洋的消息后,他立即敏锐地意识到,世界海军将发生非同小可的战略性飞跃!就此问题,他曾专门给有关部门作过指示,要密切关注世界核潜艇研制的所有信息,并几次邀约海军、中国科学院等部门领导,专门对美国核潜艇出现后世界海军装备变化、我国应采取的应对措施等问题进行过研究。但苦于美国人将消息封锁得太紧,他们研制的核潜艇只是露出冰山一角,加之我国技术水平和工业基础等原因,几次会议都没能制定出明确具体的工作目标来。
不久前,元帅获悉了“鹦鹉螺”号交付美国海军,紧接着又得知“飞鱼”“北极星”号等导弹核潜艇相继投入美国海军服役的消息后,还获知从1955年起,美国平均每年要建造7艘鱼雷和导弹核潜艇的发展计划的情报。随着时间推移建造水平的提高,核潜艇超强的作战能力,以及良好的隐蔽性和灵活性进一步凸现出来:据美国海军披露,“鹦鹉螺”号在历次军事演习中,遭受了5000余次的攻击;按推演计算,若是常规动力潜艇,它至少将被“击沉”300次以上;而动作灵活、迅速和隐蔽的“鹦鹉螺”号,仅仅才被“击中”3次!
得到这些情报,聂帅更是坐不住了。好长时间以来,他都在仔细地研究着有关核潜艇的资料,思考着我国海军装备建设的种种可能。
一个又一个的消息还在不断地传到他这里。
一个消息称,苏联人目前不但制定了核潜艇发展计划,并且他们的鱼雷核潜艇已经开工建造;英法两国也不甘落后,他们已经得到本国国会批准,集中了大量的财力和人力,开始了核动力潜艇的研制。
另一个消息说,美国人再次修改了计划,在未来的15年时间里,要扩大规模建造110艘核潜艇,其中导弹核潜艇40艘,鱼雷核潜艇70艘。而他们已建成的核潜艇,恣意在世界各大海洋游弋,如入无人之境。其中1艘核潜艇曾3次驶进我国领海,2次穿越台湾海峡。
还有一个消息称,美国人在朝鲜战争之后,已把原子弹运到了南朝鲜,将把南朝鲜变成核武器的一个战略基地。在南朝鲜的美军指挥官特鲁多甚至扬言,要把驻南朝鲜的美军变成“进攻而不是防御的部队”。消息越来越多,还据说美国国防部将改变驻中国台湾军队的计划,将在国民党军队中组建5个“原子师”,配备相当数量的海面和水下舰艇,以备蒋介石反攻大陆的需要;更叫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的是,据确切情报称,蒋介石正在组建名义上为“中山科学研究院”的机构,四处网罗人才,到处购置设备,并不惜重金聘请以色列原子专家,开始进行原子弹研究……
当元帅捕捉到世界局势这些剧烈变化,以及台湾非同寻常的动向后,他食寐不安。作为一个主管国防科研的领导者,他当然深知自己肩上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他常常整夜整夜地思索着:如何才能让中国的海军能够适应这些剧烈的变化,给自己的国家和人民有一个和平安宁的环境呢?这些日子来,他的心境,犹如当年在晋察冀边区当司令员时,面对日本人发起铁壁合围攻势时那般沉重。
让元帅记忆犹新的是,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法西斯集团将潜艇用于战争之后,给同盟国所造成的那些巨大威胁和触目惊心的损失;温故知新,正如毛主席所讲的,在中国近代史上,上百年来上百次打开中国国门的强盗,大都是来自海上呀!
人类残酷无情的战争,那不是以善良的人们意愿为转移的。延绵了几千年的人类战争,从冷兵器到热兵器,从秦代兵勇们手执的大刀长矛,到法西斯在欧亚大陆横冲直撞的坦克装甲车榴弹炮;从十字军爬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的徒步远征,到如今海陆空三军闪电般地齐头并进,战争升级的速度犹如大海涨潮。
元帅深深地知道,面对丧失理智的战争狂人,忍让、乞求、祷告,统统无济于事!渴求和平安宁的人们,只有举起你手中的正义之剑,勇敢地对着战争这个恶魔的胸膛——舍此别无选择!
中国必须要铸就自己锋利的自卫之剑!落后,落后就要挨打!这是中国上百年来屈辱的历史所证明的真理。中国不但要拥有强大的陆军和空军,而且还应该拥有强大的海军;中国除了应该拥有原子弹、氢弹等核武器外,还应该拥有自己的核潜艇!对于人民中国来说,再也不能重蹈甲午海战时全军覆没可悲的历史了。
夜风吹拂着元帅那花白的头发,吹拂着他清癯疲惫的脸颊。遥远的天边,不知什么时候已透出一缕鱼白的晨光——哦,天就要亮了吧!
这是1958年6月,新生的人民共和国还处在童年时期。
一份绝密的报告
绝密!
1958年6月27日,一份标着“绝密”字样的文稿,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辗转经过周恩来、邓小平、彭德怀、毛泽东等中央领导的批阅,又回到聂荣臻元帅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
灿烂的阳光从窗外透进屋来,庭院中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啾啾鸣叫。元帅戴上眼镜,仔细地看了一遍文头上批示的那些熟悉的字迹,然后他抬起头,对送来文件的秘书说道:立即通知罗舜初、刘杰、张连奎、王诤他们,下午两点到我办公室开会!
这份文稿上,周恩来总理的批示是:“请小平同志审阅后,提请中政常委批准,退聂办。”
邓小平总书记的批示是:“拟同意。并请主席、彭总阅后退聂。”
毛主席和彭总也迅速圈阅了这个报告。
这个报告,是聂帅长时间以来调查研究和深思熟虑的结果,由他亲自起草并以他的名义上报中央。这个报告的文题是《关于开展研制导弹原子潜艇的报告》。报告原文如下:
德怀同志、总理并报主席、中央:
我国的原子反应堆已开始运转,这就提出了原子能的
和平利用和原子动力利用于国防的问题。关于和平利用方
面,科委曾开过几次会进行研究,已有布置。在国防利用
方面,我认为也应早作安排。为此,曾邀集有关同志,进
行了研究,根据现有力量,考虑国防需要,本着自力更生
方针,拟首先自行设计和试制能够发射导弹的原子潜艇。
先设计试制××××吨,接着再设计××××吨的原子潜
艇,前者争取在1961年10月1日前下水。
拟以罗舜初、刘杰、张连奎、王诤等四同志组成一个
小组,并指定罗舜初同志为组长,张连奎同志任副组长,
筹划和组织领导这一工作。……①
这个报告的字里行间,透出一个战略家的深谋远虑和卓识远见。
在给中央写报告之前,聂帅其实已做了大量工作。1958年初,当我国第一座试验型的原子能反应堆开始运转之后,聂帅随即就对原子能利用于国防的问题深谋远虑,度过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在他感到研制核潜艇具备起码的技术条件后,他多次邀请海军政委苏振华、副司令员罗舜初、科学院副院长张劲夫、一机部副部长刘杰、国防部五院院长钱学森、副院长王诤等领导和专家就研制导弹核潜艇问题进行了严肃认真的讨论,并就研制原则、时间进度、任务分工、组织领导、总装厂建设等问题基本统一了意见。
下午两点,有关部门领导和专家准时坐在了聂帅办公室。传阅完中央领导批示的报告后,大家既兴奋又激动,但又不免流露出几分担心来。在当时国家一穷二白的窘境中,在资料、人员、经费严重匮乏情况下,谁都知道如此重大的托付落在自己肩上的分量。
“是的,同志们,目前我们面临的条件,要完成核潜艇发射导弹的研制任务,困难是相当大的。”聂帅此时似乎看出了与会同志的心情,他平静地扫视了大家一眼,操着浓浓的四川话缓缓地讲道,“有专家曾经告诉我,导弹核潜艇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原子弹——因为它本身就包含着原子弹。他们给我打了个比方,说原子弹如果是国防科研尖端上的一顶王冠的话,那么,导弹核潜艇就是这顶王冠上的一颗光彩夺目的宝石!好啊,我们不但要像夺取革命胜利那样夺取国防尖端上的王冠,而且也要有志气有信心去夺取这顶王冠上的宝石!同志们,这是一项神圣而光荣的使命啊,如果我们做好了这项工作,对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对我们的子孙后代,具有多么重大的现实和历史意义呀!……”
会场静悄悄的。聂帅语重心长的这些话,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自然让与会的同志们热血沸腾;但大家更知道,聂帅做人做事从来是很理智很冷静的,他不喜欢那种大轰大嗡的人和那种狂热不羁的作派。停了停,聂帅又严肃地讲道:
“是的,我们既要明确我们的历史使命,但同时更要正视目前我们面临的困难。正如大家所分析的那样,我们的技术力量薄弱、人才匮乏、资金困难,加上资本主义国家对我们严密的技术封锁,使这项工程的研究,比搞核武器还难。这就要求我们,要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情况虽然如此,但我们不能因此畏缩不前。”讲到这里,聂帅喝了一口水,轻轻吐了一口气,接着又讲道,“古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其实,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又何尝不是如此呀!别人不相信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不但会拥有自己的原子弹和氢弹,而且会拥有我们自行研制的导弹原子潜艇!”②
几十年后,作者在采访当年的老领导和老专家们,他们怀着对聂帅的崇敬之心,重温聂帅这番语重心长、充满自信和胆略的话时,激动之情依然溢于言表。
从聂帅给中央写的绝密报告开始,中国核潜艇的研制终于提上中国最高决策层的议事日程上来,但在一无资料、二无人才、三无工业基础的情况下,到底该如何来实施这项宏大的计划呢?这犹如一个探险者,来到一片茫然陌生的沙漠边缘上,远方尽管闪烁着若明若暗的星辰,眼前却是一望无际寸草不生的沙海——路在何方?该从什么地方迈步,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呢?
①聂力:《山高水长——回忆父亲聂荣臻》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19—320页。
②《聂帅与中国核潜艇》,《神剑》1995年第2期。
目光投向莫斯科
中国人首先把穿越这片沙漠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莫斯科。
当时,苏联是世界上继美国之后第二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早在1950年初,当斯大林得知美国在进行核潜艇研制后,就下令开始了核动力装置的研究,而且要求必须赶在美国人之前研制出来。到了1956年10月,他们就生产出3套压水堆核动力装置,并装到了“列宁”号破冰船上。这种型号的核装置,同时也用在了他们的第一代鱼雷核潜艇上。所以,中国人顺理成章地就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了苏联“老大哥”身上。
那时,中国的党与苏联的党是同在马克思列宁旗帜下并肩战斗的战友,两个国家同一个阵营,同一个主义,同样在搞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共同在对付咄咄逼人的西方帝国主义。如此亲密的“同志加兄弟”关系,“老大哥”怎么会不帮“小兄弟”一把呢?
事情果真如此吗?
但说起来,关于超级武器核潜艇这件事,真是太敏感、太复杂、太微妙了!它的结局,完全出乎中国这个“小老弟”的预料。在关于核潜艇技术援助上,“老大哥”的做派让人很有些失望,甚至沮丧。
最先感到失望和沮丧,甚至有些愠怒的是中国海军政委苏振华。
让我们打开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这份档案。
1958年10月22日,根据周恩来总理指示,苏振华率领中国国防科技代表团飞抵莫斯科。随同他访苏的还有海军副司令员、副团长兼秘书长方强,二机部副部长刘杰、局长白文治,以及有关专家程望、赵仁恺、董茵等20余人。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他们此行来到苏联的目的,是根据中国政府周恩来总理和苏联部长会议主席赫鲁晓夫的协议,专门商谈关于海军新技术新装备援助事宜的。
事情的原委是:
在1957年9月,以聂荣臻为团长的中国政府代表团来到苏联,同苏联政府签订了《苏联在火箭和航空等新技术方面提供援助中国的协定》。当时,这个协定主要是解决我陆军和空军的技术问题,美中不足的是,对于海军的技术援助问题,却只有一项内容,就是苏联向我提供飞航式海防导弹。协议签订之后,周恩来总理对海军司令肖劲光说:你是海军司令,熟悉海军情况,海军的新技术新装备问题,待你到苏联时再跟他们谈吧。
这年11月,肖劲光司令员随同国防部部长彭德怀赴苏,在参加苏联十月革命40周年庆典期间,他与苏联海军总司令戈尔什科夫就围绕海军新技术新装备问题进行了商谈,其中谈到了海防导弹、火箭武器等新技术问题。但戈尔什科夫对这些敏感的话题,不是说中国海军暂时还不需要,就是说中国工业基础太差、造价昂贵、人员需要培养等借口,婉言拒绝了肖劲光提出的援助要求,这让肖劲光将军心里很是不快。当中方谈到请求苏方在核潜艇技术上给予援助时,戈尔什科夫不是缄口不言,就是借故将话题绕开。
这次商谈虽没取得任何具体成果,但是肖将军还是从侧面摸清了一些关于海军新技术新装备的问题。回国后,肖劲光向中央和中央军委写出了报告,提出了关于加强海军现代化建设的建议。
鉴于此,周恩来总理1958年6月正式向苏联政府部长会议主席赫鲁晓夫提出,希望他们给予核潜艇等海军项目的技术援助。同年7月,在赫鲁晓夫访华期间,毛泽东主席在与之会谈时,再次提请苏方给予我国海军新技术的援助,但赫鲁晓夫采取了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既没有明确答复,也没有明确拒绝——大概他是当着主人的面,作为客人顾全主人的面子吧!
到了1958年8月,海军副司令员罗舜初随张爱萍副总长访苏,与苏方商谈海军科研规划。未曾想,苏方代表在商谈前,首先就声明有关核动力和导弹武器等尖端技术问题,不在商谈的范围,令罗舜初带领的海军专家组失望而归。
可事情似乎有了转机!
或许是出自内政外交的目的,或许是苏方想从中国勘探和开采更多的铀矿,1958年9月,赫鲁晓夫终于电复周恩来总理,同意苏联在海军舰艇新技术方面,给予中国广泛的援助,并邀请中国派代表团赴苏具体商谈。
听到这个消息,彭德怀和聂荣臻元帅都感到十分高兴,指示海军和其他有关部门抓紧工作,组建得力的工作班子,做好必要的技术准备,抓紧赴苏进行谈判,争取在除了新型舰艇、海防导弹、火箭武器等新武器上能得到苏联帮助外,不管苏方在核潜艇问题上的态度如何,我们一定要列入援助项目之内,争取能得到他们技术上的帮助。
鉴于此,海军政委苏振华邀请有关部门领导和专家,夜以继日收集资料,作了充分的技术准备,计划于10月17日搭乘苏联航班飞往莫斯科。
10月16日,苏振华突然接到总理办公室通知,说代表团出发前,总理还有些事要向他交代,要他们改乘下周航班再走。阴差阳错的是,就在17日这天,他们原计划搭乘的苏航客机,不知缘由地在莫斯科附近的空中爆炸!我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以及我国文化代表团成员等80余人全部遇难!我国军事科技代表团成员虽侥幸躲过一难,但郑振铎副部长等人的遇难,让他们哀痛不已。直到第二周他们坐上飞往莫斯科的班机时,有的同志还心有余悸,暗自伤感。
飞机飞越茫茫的西伯利亚,平安降落在莫斯科伏努克夫机场,苏联海军副司令依沙勒科夫上将等到机场迎接了苏振华一行。两国海军将领见面,倒是亲切热情。离开机场,代表团下榻于马雅可夫斯基广场的北京饭店。
尴尬的异国之行
10月末的莫斯科,天色阴郁,雪花飘飞,寒风萧瑟,万木凋零。代表团来到莫斯科,宾主间举行了亲切热情简短的见面礼。可没过几天,苏振华的心里就忐忑不安起来。到最后,他来时的热情简直如同这里的天气一样,逐渐降至了冰点!
刚到莫斯科时,代表团就向苏方提供了援助项目的详细说明,但好多天过去了,工作没有任何进展。接待他们的主人以种种原因,避而不谈中方急于商谈的主题。苏联海军副司令依沙勒科夫自在机场与苏振华见面后,就再也没露过面。负责接待他们的总参谋部留得未尔斯基上校,先是要代表团好好休息,后又以有关部门需要准备资料、需要进一步研究为名,闭口不谈他们要谈的问题。一连好多天,只是安排他们参观工厂、游览名胜古迹,迟迟不与他们提及举行技术会谈之事。
难道事情有变?
苏振华心急如焚。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哪里还有心思去看那些建筑和雕塑,看那些机床与货船!静夜里,他实在睡不着了,披着军大衣整夜整夜地在走廊里踱来踱去,他隐隐感觉到了苏方有闭门谢客意味,也察觉到了事情背后复杂而微妙的变化——那么,隐含在其中的谜团是什么呢?
“留得未尔斯基同志,您能否安排我见见你们司令员戈尔什科夫同志?”苏振华将军实在忍不住了,他向留得未尔斯基上校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啊,苏将军,实在对不起,戈尔什科夫司令员最近到黑海舰队视察工作去了。”留得未尔斯基闻言愣了一下,礼貌地回答苏振华,“可能要两周左右才能回来。”
“那,安排我见一下依沙勒科夫同志吧。”
“罗马尼亚军事代表团这几天也在莫斯科,依沙勒科夫同志他实在很忙。他说了,下周准备与您见面。”
“那,您明天安排我们参观一下你们的核潜艇,可以吗?”苏振华沉吟了一下,接着说道。
“实在对不起,将军。”上校一脸为难地回答说,“在接待你们的日程上,没有这样的安排,我不能擅自做主呀!”
“那,我们先参观一下你们的‘列宁’号原子破冰船,这总可以吧?”苏振华耐着性子说道。
“这个……”上校犹豫一下,“请原谅,我得向上级请示请示。”
在代表团焦急的等待中,直到一周后,留得未尔斯基上校终于才出现。他来到代表团住所,一见苏振华,就显得有些激动地告诉他:苏联政府同意他们参观“列宁”号原子破冰船了!
可当代表团来到圣彼得堡码头,登上“列宁”号破冰船时,却又节外生枝。参观时,负责接待他们的主人要求他们分组参观:正副团长为一组,由船长陪同;其余人员为一组,由一位工程师陪同。无可奈何,客听主安排,苏振华只好勉强同意了他们这样的安排。
大家都心知肚明,真正懂行的是赵仁恺这一组的专家。在船上的工程师带领下,他们到指挥舱、轮机舱、生活舱等几个地方转了一下,就被陪同人员带回了甲板上。赵仁恺等专家提出要看看船上的核动力装置和核反应堆的要求,却被陪同人员礼貌地拒绝。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我们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如果只是来看看船上这几个舱室,还有什么意义呢?”赵仁恺对苏方陪同人员说,“既然你们政府同意我们来参观这条船,应该是包括船上所有的设施呀!”
“您说的那几个舱室,你们正副团长那一组正在参观,里面的所有情形,他们会告诉你们的。”陪同人员依然一脸诚恳,礼貌地回答道,“你们这一组参观核动力装置,我没有接到通知。你们要到那里,还得重新办理有关手续呢!”
显而易见,苏方有意不让专家们接触他们的核心秘密。
怎么能如此不给客人面子呢?苏振华虽据理力争,但船长除了表示歉意,更表示爱莫能助:“尊敬的将军阁下,这是上面的规定,请您原谅、请原谅……”
真是人在屋檐下呀!苏振华站在船舷边,久久地凝望着远处汹涌的海面,他感到了寄人篱下的一种屈辱。从海面上吹来的风,带着深深的寒意,直面向他扑来——难道,人家口口声声说的“同志加兄弟”,原来就是这么回事么!
既然连参观一下船上的核动力装置都被拒之门外,接下来的谈判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请原谅,尊敬的苏振华将军。”一个月之后,谈判才像马拉松似的开始进行,苏方谈判代表波戈丹夫在为难之中,最后只好对核潜艇技术援助议题透了底牌,“关于核潜艇技术问题,我确实无可奉告。这因为在我们的谈判内容中,不包括这项内容。但据我所知,我国政府对此问题正在进行研究,你们再耐心地等等吧……”
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吹拂着苏联海军大院那一排排白杨树光裸的树枝,只留下几片迟凋的枯叶,在瑟瑟的风里不停地颤栗着。
是什么原因让苏联对中国在尖端技术上守口如瓶,还处处提防中国获得高端的技术,其中深层次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时过境迁,事情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作者曾冒昧揣测过其中的原由:中俄两个毗邻的大国,固然有着历史上的恩怨,也有民族习惯和心理差异。但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是,当年的苏联共产党确实雄心勃勃,大概他们还不只是局限于想当一个“老大哥”,在他们的骨子里,而想当的是整个社会主义阵营的“家长”!如此一来,他当然只会要求“小老弟”们跟在他后面蹒跚学步,而不愿意“小老弟”一下就能走会跑;更不希望哪个“小老弟”长大成人后,和他掰掰手腕秀秀肌肉。
毛泽东不屈的信念
一架“图—104”客机从莫斯科伏努克夫机场起飞,经过9小时飞行,降落在北京南苑机场的跑道上。
这是1959年9月30日。
这一天,南苑机场是人的海洋歌的海洋花的海洋。
第一位走出飞机舱门的是身体浑圆而结实的苏联党政代表团团长赫鲁晓夫。他刚走出机舱,举眼一看机场上那盛大而热烈的欢迎场面,他满面笑容地摘下头上的呢帽,频频向欢迎他的人群挥动致意。舷梯下,中国党政领导人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等都来到机场迎接他。
他此行是来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0周年庆典的。
赫鲁晓夫这次远道而来,除了参加中国的国庆庆典,肯定还会与中国领导人就两党、两国的重要事务进行会谈。他的到来,给从事核潜艇研制的同志们又带来一丝希望。尽管去年由苏振华率领的国防科技代表团访苏,在核潜艇技术援助上吃了闭门羹,但经过代表团不懈的努力,终于在1959年2月4日,签订了从苏联引进部分海军装备技术的《二·四协定》。其中在潜艇技术方面,苏方同意有偿转让几种型号潜艇的建造权。至于核潜艇的技术援助问题,在协议中依然只字未提。
有的同志认为,由于当时苏联高层争权斗争激烈,核潜艇技术援助没谈出结果,或许是他们军方有人从中作梗。但现在,赫鲁晓夫已清除了莫洛托夫、马林科夫等其他高级领导人,并顺利地取代布尔加林成为国家总理。出于内政外交的需要,在人们眼里,他似乎成了“在向中国提供尖端技术方面较为灵活的人”——此次他作为客人来到中国,看在宾主融洽的分上,事情应该有一线转机吧!
然而,这些同志的想法似乎天真了一些。
此时的赫鲁晓夫,不但在国内权力得到了巩固,而且刚结束了他的第一次访美之行,苏美两个不同阵营的领导人经过多年明争暗斗,终于携手踏上了红地毯,在戴维营举行了举世瞩目的会谈。会谈结束后,美国总统破例让赫鲁晓夫参观了他们的核潜艇,赫鲁晓夫也不甘寂寞,毫无掩饰地向美国人炫耀了苏联人的核力量。1958年12月,由苏联孔雀石设计局设计、列宁共青团员船厂建造的第一艘核动力潜艇已交付海军服役;同时在他即将访问中国前,苏联的第一颗人造卫星又飞上天空。他对这些成功志得意满而且不加任何掩饰。到了北京,一下飞机舷梯,前来迎接他的中国领导人在同他握手时,便敏锐地从他脸上捕捉到了那种自命不凡、居高临下的微笑。
毋庸讳言,赫鲁晓夫的这种情绪,一开始就给由来已久的中苏分歧,进一步罩上了难以调和的阴影。
说到中苏分歧的发端,还得从苏联要求同中国建立“长波电台”和“联合舰队”,两国结成军事联盟问题上谈起。
1958年4月,苏联国防部长马利诺夫斯基写信给中国国防部长彭德怀,提议中苏两国共同建造一个长波无线电台和远距离无线电接收装置。这个提议,在中国政府还没有明确答复之前,赫鲁晓夫又指使马利诺夫斯基和苏联驻华大使尤金,进一步又向中国提出了建立“联合舰队”的主张。其中一项内容是,允许苏联租借旅顺港供苏联潜艇和其他舰队使用,同时租借大连市供苏联水兵上岸休假等。
苏联的建议和主张,被中国领导人看做是“控制我国情报和保密通信”及“不尊重我国主权”的企图,给予了驳回。但苏联方面并不罢休,又多次提及和促使这件事情,造成中国领导人越加反感,再一一驳回。这样一来二往,针锋相对,两党分歧越来越大,进而产生了难以调和的隔阂。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当年7月21日,正当中苏两党分歧达到沸点时,尤金拜会了毛泽东。尤金在拜会时,又以赫鲁晓夫的名义再次询问中苏建立联合舰队可能性时,毛泽东实在忍不住了,他闻言沉下脸问道:“首先,我们应该明确指导原则。你们的意思是,我们应该靠你们的帮助来建立这样一支舰队,否则你们就不给我们援助?”尤金当时神情尴尬,没有明确答复。在场的彭德怀顺势就联合建立长波电台的事,重申了中国政府的立场,他说:“电台的所有权应该属于我们,否则在政治上我们是不可接受的。”毛泽东当即又明确补充道:“我们不赞成组织一个军事联盟!”
第二天,尤金再次和毛泽东会谈。毛泽东再次重申反对建立联合电台,反对建立联合舰队。他说:“建立联合电台和联合舰队,是一个涉及中国自主权的政治问题。”尤金不甘心,再次提出希望中国政府本着“同志加兄弟”的立场,要毛泽东考虑他们的主张时,毛泽东于是愤怒起来,他大声对尤金说道:“在政治立场上,我们丝毫不会让步!你可以说我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如果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得不说,你们已经把俄罗斯的民族主义扩展到了中国海疆!……”同时,毛泽东宣布撤回请苏联援助的要求,并指责苏方“只搞了一点原子能,就要控制,就要租借权。这都是由于搞核潜艇‘合作社’引起的。现在我们决定不搞核潜艇了,撤回我们的请求……你们搞你们的,我们搞我们的。我们总要有自己的舰队,两把手恐怕不好办。” ①
这次会谈之后,尤金羞恼地将会谈情况电告了赫鲁晓夫,他说:“当我们的建议提出时,毛泽东喊道:你竟敢提出这样的建议!这个建议是对我们国家尊严和主权的侮辱!”
赫鲁晓夫接到电告,认为这一切结果都是尤金的无能。于是,1958年7月31日,他亲自出马,对我国进行了秘密访问。在与中国党政领导人会谈中,他出人意料地再次提出“关于建立联合舰队和在中国沿海建立长波电台”的敏感话题。他的这一主张,同样遭到中国政府的拒绝。于是,1959年6月9日,苏共中央致函中共中央,以当时苏联与美国等西方国家在日内瓦签署了禁止核武器试验为由,单方面提出终止援助中国的若干重要项目——这一举动,显然是向中国政府施加压力。
在这样紧张对峙的氛围中,对唯我独尊偏执傲慢的赫鲁晓夫来说,能奢望他会调整自己固有的思路,修正一下他的对华政策吗?
回答是:不会。
当天,中国党的最高领导人几乎全部参加了在颐年堂同赫鲁晓夫的会谈,会谈涉及两国两党关系的许多方面,海防问题还是成为不可回避的内容之一。
中苏领导人这次不愉快的会谈,现在已成为公开的秘密。
赫鲁晓夫在他晚年撰写的回忆录《最后的遗嘱》中曾提到过这件事:
我们刚刚开始建造柴油机潜艇和核动力潜艇时,我们的
海军部门便建议政府要求中国政府能同意在中国建立一座长
波无线电台,以便我们能与太平洋航行的我国潜艇部队保持
通信联络。但毛泽东武断地拒绝了我们的这一建议……
在我访问中国期间,毛泽东曾提出要帮助他们制造核动
力潜艇,我对他这种异想天开只是一笑置之。
我告诉他,核动力潜艇技术复杂,价格昂贵,你们搞不
了!苏维埃国家的海军拥有这种战略武器,同样可以保卫你
们的国土。还没等我说完,毛泽东就激怒起来……
第二天上午10点,赫鲁晓夫神情抑郁地参加了新中国10周年大庆的游行活动。10月1日这天,赫鲁晓夫应邀登上天安门城楼,同中国领导人检阅游行队伍。检阅时,他指着正在天安门前通过的民兵方队说:“这,将是核导弹下的一堆肉。”接着,在天安门城楼休息的时候,他阴沉着脸,冷冷地对毛泽东提出:撤回全部援华专家!
此时,毛泽东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泓湖水。显然,赫鲁晓夫将要做出的决定已在他的意料之中——其实,早在6月份,赫鲁晓夫单方面宣布与中国的核协定无效时,毛泽东就已预料到这样的结局。此时,他同样冷冷地回答了赫鲁晓夫:我们可以试试,这对我们也是一个锻炼。我们说的话都要记住。我们需要专家,但撤回去也没有大的关系。如果能在技术上帮助一下更好,不能帮助就是你们的事了。
又是一个不欢而散。
接下来,便是众所周知的结果。
对于中苏建立联合舰队和建立联合电台这件事,赫鲁晓夫当时确实是想强加于中国,但到了他晚年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苏联当时的那些建议和做法“触及了中国这个长期遭受外国征服者统治国家的敏感神经”,“触及了中国的主权,也伤害了毛泽东和他们的民族感情。”他还曾亲口对自己的儿子说道:“当时我们有些急躁,夸大了各国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国家一体化的意义。”并在他回忆录中有些懊悔地说道:“如果我们事先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那我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提出这些建议的。”
由此可见,由于苏联领导人在这件事情上的一厢情愿和简单唐突,确实是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民族感情,以致激怒了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人。紧接着,赫鲁晓夫撕毁了所有的援华技术合同,撤走了所有的苏联专家,中苏两党的“蜜月”一下就进入了冰冻时期。
几十年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铸就了毛泽东不屈不挠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气概。赫鲁晓夫走后,他召集周恩来、聂荣臻、罗瑞卿等高层领导研究尖端武器发展规划时,慎重地讲道:“要下决心搞尖端技术,赫鲁晓夫不给我们尖端技术,极好!如果给了,这个账是很难还的。”同时他还郑重地宣告说,“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②
“同志们,主席下这个决心不容易啊!主席的宣告,在战略上给我们指明了努力的方向和奋斗的目标。”聂荣臻元帅向从事核潜艇研制的同志们传达了毛泽东的这个指示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主席讲的‘一万年也要搞出来’,这是战略誓言;他的弦外之音是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战术行动——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主席的决心,就是全党的决心。我们只有发扬战争年代那种不怕牺牲、攻坚克难的精神,一定要啃下这块硬骨头,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要实现主席提出的这个战略目标!”
①《毛泽东文选》第七卷《同苏联驻华大使尤金的谈话》
②施昌学:《海军司令刘华清》,长征出版社2013年版,第315页。
第三章 神圣而艰难的使命
马克思说,为了不在空虚的苟且偷安中生活得碌碌无为,来吧,朋友,让我们一起走向坎坷不平的遥远途程吧!
将军受命于危难之时
时值初春,海军大院里的白杨树,枝条上刚冒出浅绿的芽孢;一栋红色的小楼前,那簇迎春花,刚露出淡黄的花蕾。
“部长,今晚到哈尔滨的车票已经订好。我已与任仲夷同志的秘书通了电话,任仲夷同志明天在哈尔滨等您。”秘书走进办公室,对手执放大镜伏案工作的将军说道。
“嗯。”将军应了一声,目光依然没有离开手里的几张照片。
这是5张模糊不清的照片。
几张照片上,是同样一个在海浪中时隐时现的怪物。那怪物,既有些像凌厉的鲨鱼,又有些像凶猛的虎鲸——不,它是人类用金属做成的航海器。秘书突然明白过来,听部长说过,这就是近年来出现在大洋上美国的导弹核潜艇。
这几张照片,是公开发行的《简氏防务年鉴》上的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据说周恩来、彭德怀、聂荣臻等领导见到这些照片后,都亲自仔细研究琢磨过。现在,这几张照片,又从刘华清院长那里传递到了将军手中。说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两年前聂帅在向中央打报告时,我们手里拥有的全部“资料”,就只有这几张照片和几则美国军方闪烁其词的新闻报道!
核潜艇,作为一种新型的战略武器,拥有这些技术的国家都把它当成了宠儿中的宠儿,列入了最高机密进行封锁,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吊在钥匙环上怕丢了。就连美国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们,许多人连核潜艇的鳞甲也没能见到一片!到后来,围绕窃取别国的核潜艇机密,各国的间谍不知演绎出多少惊心动魄、刀光剑影的传奇故事来!
当这几张照片辗转到了将军手里以后,这些日夜来,他都在不厌其烦翻来覆去地看着,仿佛要想穿透照片上的这个怪物,钻进它的五脏六腑去看个究竟。
他就是海军科研部部长于笑虹将军。
在苏联撕毁全部援助中国的合同、撤走全部援华专家的严峻时刻,为加强海军装备建设,党中央采纳了聂荣臻元帅提出的“坚持自力更生为主,争取外援为辅”的工作方针,采取紧急措施,以海军科研部为主,将分散在海军和第一机械部的科研单位合并,组建了中国“舰船研究院”。在周恩来总理支持下,迅速从各部队和院校抽调了数千名干部、大学生充实到这个研究院,使之很快成为我国海军装备研制的专业机构——国防部第七研究院。
其实,早在“舰船研究院”组建之前,1958年10月,我国核潜艇的研究设计机构就开始进行筹建。当时中央就明确了部门分工:以海军和一机部联合组建的总体设计组负责核潜艇的总体和机电设计;以二机部为主组建的核动力设计组负责核反应堆及一回路、核控制、辐射防护的设计。中央还任命,海军副司令罗舜初为中央核潜艇工程领导小组组长;海军舰船修造部副部长薛宗华大校为总体设计组组长,在王星朗、张景诚、李建球、陈志捷、林龙济、黄旭华、尤子平等人协助下进行基础设计工作;由二机部设计院和原子能所组建的核动力组在钱三强、彭恒武、赵仁恺、李毅、韩铎、李乐福、蒋滨森等人领导下进行核反应堆的基础科研工作。
由于核潜艇研制被国家列为“绝密”工程项目,两个研究机构也是“绝密”单位,所以这个工程当时确定的代号为“07工程”。随着时间推移,为进一步做好保密工作,1960年初又更改为“09工程”——以后几十年,核潜艇工程就一直沿用这个秘密代号了。
而今,为了推进核潜艇工程进度,中央决定组建统一的设计研究机构,也就是“舰船研究院”。关于这个研究院的使命和任务,中央军委明确规定:“以核潜艇工程为重点,实现造船规划所规定的各型舰艇及其配套设备的研究、设计、试制、定型工作,直接为海军建设服务。”
从此,我国开始走上了独立自主研制包括核潜艇在内海军装备的道路。
第七研究院的首任院长是刘华清将军,政委是戴润生将军。
刘华清当时是海军北海舰队副司令员兼旅顺基地司令,副院长就是海军科研部部长于笑虹。于笑虹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协助刘华清和戴润生组建这个研究院,并与海军核潜艇研究室主任薛宗华具体负责核潜艇研制领导工作。
然而,要依靠中国人自己的力量研制核潜艇,又谈何容易!原来希望在技术上苏联援助的路被完全堵死了,其他国家更不可能为中国打开一丝门缝。据说在核潜艇研制上,美国就连对它的盟友英国、法国也在进行技术封锁,盟友间也在相互秘密窃取情报。1958年8月,我国一个外事访美小组在纽约机场,曾亲眼目睹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官员逮捕了两名法国人,其罪名是这两名法国人是“原子间谍”——看来,在美法两个同盟国之间,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无私友谊”而言。那么,中国人要想依靠别人援助的想法,恐怕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了。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美国历史上著名的华盛顿将军的一句话:国家与国家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而绝没有永恒的朋友。
是啊,在一穷二白的中国土地上,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把核潜艇搞出来,那真是比登上珠穆朗玛峰还难哪!据说,当年美国海军仅仅为了建立统一的核推进领导机构,就花了整整10年时间;统一机构建立后,他们动员有关军事和民用的科研力量研制核潜艇,又用了近10年时间,前后共花了近10亿美元!如今,摆在于笑虹和他战友们面前的是,一无汽车,二无住房,三缺粮食,更谈不上专家、经费、设备、资料了,唯一珍贵的基础条件就是毛泽东坚定的决心、中央坚强的领导和同志们团结一致、不畏艰难的奋斗精神。
人们常说,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如今,将军和他的战友们,如何在这张白纸上画出飘扬着五星红旗的核潜艇呢?每当于笑虹面对眼前这几张照片,他既感到肩负的使命神圣庄严,也感到沉重,甚至有些茫然。
“是呀,七院刚组建时,笑虹是十天半月难得回次家,即使偶尔回到家,就连他最喜欢的孩子们,他也难得和他们说上几句话。一回家,他是整夜整夜不睡觉,不知他关起门在书房里琢磨啥。”当年笔者在采访于笑虹夫人齐鲁明时,她深情地回忆道,“常常是我早上起了床,他那屋里的灯还亮着。有几次,我从门缝往里看,他就那样趴在桌子或坐在凳子上睡着了……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段时间工作压力实在太大了!”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于笑虹将军是山东即墨人,又名于得海、于占魁。1914年出生在一个手工业者家庭,1936年在民族危亡的关头投笔从戎,参加了民族解放先锋队,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残酷的革命战争中,转战南北,屡建战功,历任八路军工作团团长、支队司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中共宜宾地委书记兼宜宾军分区政委,第二野战军10军28师政委。在组建人民海军时,调入海军机关工作,历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修造部政委、工程部政委、第二海军学校校长兼政委、海军科技部部长——无论工作如何变动,他从未有过丝毫的犹豫,可这次将要承担的任务,确实太沉重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在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后,于笑虹带着同志们天南海北地奔波起来。他的第一个战役,就是要把分散在全国的舰船科研力量组织起来,形成一支强有力的半军事化队伍,造出中国的第一艘核潜艇来!
《人民日报》这样载文评价他这段工作:“1960年,苏联撤走专家,撕毁合同,我国包括海军技术装备的建造工程,遭到很大损害。笑虹同志受命去加强海军装备事业发展,他和战友刘华清、戴润生,按照中央军委指示,克服各种困难,组建了‘舰船研究院’。
“他上任后,满怀热情走访了全国10多所重点院校和科研单位,熟悉情况,组建研究所,吸收了一大批大专毕业生和专业人员,召开了第一次全国性的舰船科研协调会议,把全国造船科研力量组织起来,为发展海军装备科研工作服务。并有远见地积极筹建了大型的具有现代化水平的各种试验设备,为我国舰船科研事业发展打下良好基础……”
“为山者基于一篑之土,以成千丈之峭;凿井者起于三寸之坎,以就万仞之深。”古人的这句名言,道出了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于笑虹和他的战友们,毫不犹豫地踏上了这片茫然陌生的荒原,头上顶着的是干焦的烈日,脚下踩着的是滚烫的流沙,疲惫、饥饿、干渴,有时甚至是举步维艰,但远方闪烁的星辰在召唤着他们,他们身后留下来的是一个又一个义无反顾的脚印。
哦,下一步该往哪里迈去呢?
于笑虹放下手里的照片,摘下蒙上水雾的眼镜,揉了揉酸痛的腰身,慢慢站了起来——对了,刚才秘书来过了,下一步该迈向哈尔滨。在那里,他们将以两个研究所为基础,组建一个新的研究所。
位卑未敢忘忧国
沧海横流,惊涛拍岸。
连日的奔波,于笑虹来到了渤海湾。而今,他站在旅顺港高处的山坡上,头上是海天飞渡的乱云,脚下是当年日俄争夺中国地盘时留下的战壕和工事。不知为什么,在于笑虹参加海军后,每次到旅顺,只要稍有闲暇,他总喜欢来这里走走。
这里经历日俄那场惨烈的战争后,留下来的那些残垣断壁、累累伤痕,见证着胜利者的狂妄和失败者的悲哀,同时也在向中国人诉说着一段惨烈和屈辱的历史。每次来到这里,总是给他一些冥思和苦想,总能让他心潮起伏,生出一些悲壮的情愫来。
凝望着那海天一色苍茫无际的大海,眺望着军港上停泊的那些破旧舰艇,以及漂浮在远处的货轮和渔船,阵阵海风吹来,于笑虹又陷入短暂的沉思之中。
“这里是中国的土地,可中国人守不住它;这里是中国的海洋,可中国人也保不住它,只能让列强们在这里来逞强斗狠,只能任人宰割,让强盗们在这里来瓜分中国的地盘!”来到旅顺港,他对海军的同志们动情地说道,“古人说,位卑未敢忘国忧。你们只要到老虎滩上去重温一下那段屈辱的历史,作为一个中国水兵,该干什么你就不言自明了!”
是呀,对于人民中国来说,加强我们的海防,建设我们的海军,那真是火烧眉毛的事呀!潜艇,特别是导弹核潜艇,对我们的海防来说,简直是太重要了!此情此景,将军突然想起日俄战争之后,二战时美国与日本在太平洋上的那场海战来。
日本偷袭珍珠港后,美国与日本在太平洋上的战争,可以说是达到铁血横飞、惨绝人寰的境地。惨烈的瓜岛争夺战后,美国人投入在太平洋中的潜艇,可以说对战局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它在海战中击沉日军1000余艘舰船,其中还包括2艘航空母舰。单是“刺尾鱼”号潜艇,就摧毁了日本30艘军舰和运输船。到战争结束前,日本海军几乎全军覆没,运输船队也损失殆尽。美国依靠潜艇,完全封锁了日本这个弹丸岛国,使它成了一座孤岛死岛,加上扔在长崎广岛的原子弹,最后迫使骄狂一时的日本军国主义者无条件投降。
海风飒飒,云团涌动。
于笑虹把目光从遥远的地方收了回来,他的思绪又回到现实之中:明天,到了上海之后,到底去不去拜访和请教那位老专家呢?对核潜艇这样的核心机密项目,这在当时海军里是“天字第一号”的绝密工程,连海司直属机关的负责人也不知道。有位负责人在海直机关的一次内部会议上,无意中讲出了我国核潜艇工程的代号,仅仅是个代号,但这也捅了大篓子,立即被免职。当时,这个工程的所有知情者就连对家属也守口如瓶,能让这位专家介入其中吗?在这个问题上,不少日子来于笑虹都纠结着——要知道,此时,这位专家头上还戴着“右派分子”帽子呀!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稍有不慎,有人上纲上线,那就是一身是嘴也说不清哪!
这位专家就是国际知名的力学和数学家——钱伟长。
钱伟长是江苏无锡人,中国近代力学、应用数学的奠基人之一,被誉为“中国力学之父”。早年,他作为中英庚款会公费留学生,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学习,跟随著名的力学家辛吉教授搞研究,曾用50天时间完成了毕业论文《弹性板壳的内禀理论》。辛吉教授赞誉他是“了不起的好学生,校园中多年未见的优秀人才”。1946年,他与冯·卡门合作完成《变扭的扭转》论文,成为国际弹性力学的经典之作,并受到爱因斯坦的称赞。他回国后,周恩来总理曾把他与钱学森、钱三强并称为中国科技界的“三钱”。
这样一位杰出的科学家,却在1958年被错误地划为“右派”,受到很大的冲击,除了保留他的教授职称外,撤销了包括上海大学校长在内的一切职务!
要想搞好中国海军装备研究试验,就必须要确立流体力学、水动力学、结构力学这些重要课题的研究,没有钱伟长这样造诣非凡的科学家,那是万万不行的!科学是铁面无私的法官,它绝不能容忍丝毫的虚伪和无知——我们大办钢铁、“超英赶美”血泪的教训,实在叫人刻骨铭心、不寒而栗啊!
夕阳慢慢沉下大海,暮色渐渐浓了起来。于笑虹一把摘下头上的军帽,任猛烈的海风吹拂着他的发烫的额头和脸颊——不行,一定要去拜访他!即使冒再大的政治风险,也一定要去见钱伟长!于笑虹将军不是那种人云亦云、随风摇摆的人,几十年艰苦卓绝的戎马生涯,养成了他临危不惧、特立独行的性格。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作者采访时,于笑虹儿子于新南曾向作者讲述过他父亲在抗战时的一则惊险故事:1942年8月,日寇集结了9000余人的精锐部队,对冀南根据地进行“铁壁合围”。那时,于笑虹是八路军129师新八旅22团的政委,他所在的部队正处在那次合围的中心。面对来势汹汹的日本人,于笑虹指挥若定,身先士卒与敌人展开多次激战后,终于突破敌人重重包围,转移到了平县。但敌人穷追不舍,双方展开了肉搏战,最后部队被压迫到几座院子里。但于笑虹带领战士们顽强坚守,待天黑后,他带头用集束手榴弹炸开一条血路,乘夜色带着残部冲出了重围!
是啊,现在虽说是和平年代,但在党和国家危难之际,同样也面临着一个“突围”的问题啊!参加革命以来,既然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为了海军装备建设,就是被人戴上一顶什么帽子,又算得了什么呢?于笑虹深信:钱伟长这位毅然决然拒绝国外金钱名誉诱惑,远涉重洋回到祖国,投身于新中国建设的教授,至少是一个人品高尚、热爱祖国的知识分子——就凭这点,我们就完全可以信任他!
“院长,我已决定,明天一到上海,就到钱伟长教授那里去。”于笑虹回到住地,接通了院长刘华清的电话,向他汇报了自己的打算,“我们的研究课题、研究方向、试验设备、试验手段,以及建立研究机构等,都想征询他的意见,得到他的指导。”
“我同意。”刘华清将军停了一下,很明确地表了态。
“另外,我还想请他担任舰艇试验水池的顾问。”于笑虹得寸进尺,接着又对院长说道。
“这个……”刘华清沉吟了一下,接着说道,“钱教授目前教学任务依然很重,这事恐怕还要征询他们学校的意见——这样吧,顾问的事,你可以先征求他本人的意见,我再向聂帅汇报。”
第二天,于笑虹一到上海,立即就拜见了钱伟长教授。士为知己者死,钱伟长见一位素不相识的海军将军竟然不避嫌疑,那么真挚诚恳地亲自登门向他求教,他大为感动。钱教授于是敞开心扉,与于笑虹几乎促膝细谈了一天一夜。最后,于笑虹采纳了钱教授的意见,决定建立×××基地,并确立了流体力学、水动力学、结构力学等课题研究,建立远东第一大试验水池,并如愿请钱伟长担任了顾问。
就这样,于笑虹以他的胆识和人格魅力,广交朋友,拜访专家,虚心求教。他不但拜访了当时国内最知名的学者周培源、钱学森、钱三强、吴仲华、汪德昭、黄义成等人,就连搞社会科学的武汉大学校长李达,也和他交上了朋友。
他采纳中国科学院留法声学专家汪德昭建议,建立了水声研究所;他还采纳热动力专家黄义成的建议,建立了热动力研究所……
于笑虹和他的战友们,义无反顾地在核潜艇研制这片茫然干涸的沙漠中,背负着沉重的行囊,忍受着疲惫和饥饿的折磨,向着遥远的绿洲,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进着……
当寒流袭来的时候
这是1961年冬天的一个早晨。
在于笑虹记忆中,这年冬天特别冷。从西伯利亚吹来的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人们的脸,也伤着人们的心。
正当于笑虹和战友们憋足了力气,夜以继日为筹建舰船研究院、组建相关研究所、确立研究方向和研究课题时,却遭遇到了意外的困难。
列车一声长啸,缓缓驶进北京车站。寒风呜呜地吹进站台,几片凋零的枯叶,飘落在冰冷的铁轨边。啊,几年来朝夕相处的同志,就要分离了;原本不该走的同志,终于就要走了——列车上下,一片离愁别情。
“于院长,你们回去吧、回去吧……”车窗边,传来一个姑娘哽咽着的声音。
于笑虹抬起眼帘,神情凝重步履迟缓地来到车窗边,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从窗口伸出的那一双双冰冷的手:“再见了,同志们,请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多则三年两年,少则一年半载,我一定会再请大家回来、一定会再请大家回来……”
“于院长,我一定要回来!这辈子,不看见我们的核潜艇下水,我死不瞑目!”
“对,这辈子,不看见我们的核潜艇下水,我们死不瞑目!……”
多好的同志啊!于笑虹眼睛有点潮湿,他再次紧紧握住同志们的手,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谢谢!谢谢同志们!我于笑虹说话是算数的!相信我们的党,一定会带领人民战胜这暂时的困难!”
命运多舛的中国核潜艇,此时似乎已陷入绝境。
正当苏联全面撕毁协议,全部撤走在华苏联专家不久,由于罕见的天灾和人祸,一场空前的饥饿袭击了全国。我国的经济建设,随之也处于最困难时期。党中央在号召人们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同时,经过冷静思考,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国民经济建设八字方针。主管国防工业的聂荣臻副总理根据国家财力、物力和人力状况,提出了国防科研战线“缩短战线、任务排队、确保重点”的工作方针,把研究原子弹、氢弹放在了第一位,核潜艇等其他几项技术复杂、研制周期长的项目,都只好下马了。
消息传到陈毅副总理那里,他还难过了一番,实在舍不得核潜艇工程下马,他说:“我不赞成这方面的缩减,而赞成继续钻研!不管八年、十年或十二年,都要加紧进行!”
然而,局部必须服从全局。按国防工委决定,七院除了留下极少数人继续做一些铺路工作外,其余同志都必须暂时转到其他工作岗位去了。列车渐渐远去,消失在送行的人们视线之中……而于笑虹却还像一块凝固的石头,立在站台上,一任寒风吹动着他身上的军大衣,久久不愿离去。送行的同志们静静地立在一边,谁也不愿也不敢去打扰他。
“这辈子,不看见我们的核潜艇下水,我死不瞑目!……”将军的耳边,不断地回旋着离去的同志们掷地有声的话语。
寒风萧萧,离愁戚戚。
就是这位为中国海军建设呕心沥血的将军,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由于坚持真理、抗拒邪恶,遭到“四人帮”的残酷迫害,竟然含冤猝然死去,死时年仅59岁!
这位胆识过人、才华横溢的将军,他曾在舰船研究院党委扩大会会上,饱含深情语重心长地号召全院同志,一定要树雄心、立壮志,为建设我国强大的海军和远洋船队的宏伟事业,贡献自己的全部智慧和力量!他在会上郑重表示:自己生前,如果不能见到我们自己的舰船驶向大洋;那么在他死后,请同志们把他的骨灰,用我们自行研制的远洋舰船,运载到南太平洋,洒向波涛之中。若能如此,他将含笑九泉,终身无憾!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历史最后了却了他的遗愿。1982年5月22日,“远望一号”远洋测量船在完成远程运载火箭测量任务后,在南太平洋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当然,这些是后话了。本书最后的章节《一个将军的葬礼》,将向读者描述于笑虹将军在南太平洋海葬时的情景。
此时,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
天低云黯,雪花飘飘。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此时,我们的将军依然立在站台上,眼睛依然望着早已望不见的列车——猛然,他一转身,大步向车站外走去!
“核潜艇工程下马那一年,是他到海军后心情最不好的一年。那时,他回到家,常常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实在睡不着了,又爬起来,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于笑虹夫人齐鲁明说,“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但又不好问他——后来我才知道,是核潜艇工程下马了,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决定命运的雨夜
在那非常时期,岂止是于笑虹将军睡不着觉!
这是1962年7月的一天深夜,天上下着小雨,七院院长刘华清家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喂,刘院长吗?”电话里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您睡了吗?对不起,有个紧急的情况必须要向您报告一下。”
“哦,是笑虹同志呀。”刘华清院长话语里带着浓重的湖北口音问,“这段时间,我哪里睡得着呀!你这么着急,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二机部的孟戈非局长,刚刚才到我家里。”于笑虹在电话里说道,“他来讲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
“这么晚了,他真是不速之客呀!他到你那里来,恐怕还是为核反应堆项目下马的事,来向你求援的吧?”刘华清知道孟戈非是二机部主管核反应堆的领导,他打断于笑虹的话,“他们‘拆庙赶和尚’的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项目下马当然是大势所趋。”于笑虹有些着急地接着说道,“但他们这次‘拆庙赶和尚’,不但要把‘庙’拆掉,还要把所有的‘和尚’都赶走呀!……”
“是么!”刘华清闻言十分惊诧,略微停了一下,他说,“那,我马上到你们那里来。”
“不不不,外面正在下雨,还是我们到您那里来吧!”
拆庙赶和尚?这倒是一个新鲜的词儿!在当时全国上下的“下马风潮”中,这个词儿究竟是谁发明的,至今已不可考。前面说过,在当时国家困难的情况下,为了集中力量搞原子弹,只能忍痛割爱,迫使很多单位的工程“下马”,并且要求不留尾巴。但,已经“上马”的工程,不是谁说声“下马”就能完结的事——就像后来的三峡工程百万大移民,不是谁说声叫人搬迁就能马上搬迁一样,这是一项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工程呀!
为了工程下马,有的单位不知开了多少动员会,给职工做了多少思想工作,但收效甚微。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有的项目一下子根本退不下来。据说,这些项目退不下来的原因,是因为人不走;人不走的原因是项目代号还在。如此,有人就发明了一个“拆庙赶和尚”的办法,他们认为只要把项目或工程代号取消,那人就非走不可了。在二机部宣布取消的工程代号和拆掉的庙中,就有核潜艇反应堆这个项目,因而这个庙里的和尚也必须全部赶走!
在当时那军令如山倒的氛围中,对二机部的领导来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也只能是忍痛割爱,只能是“挥泪斩马谡”呀!
但,这样一来,从1956年开始起步,1958年开始组建的研究室、1960年开始设计的第一个核动力方案,都将随着“拆庙赶和尚”这阵飓风而夭折了!
雨声淅沥,路灯昏黄。于笑虹与孟戈非冒雨赶到刘华清住所时,刘华清正在门口等着他们。
“院长,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一到门口,于笑虹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歉意地说道。
“事情不急,你能这么晚来找我么!”刘华清将他们让进屋里,桌子上已提前为他们泡好了茶,他递给孟戈非一条毛巾,“请坐请坐,有什么情况都不要着急,慢慢地说吧。”
刘华清是湖北大悟人,13岁就参加了农民运动,14岁就参加了中国工农红军,同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土地革命时期,他就担任了指导员、科长、干部大队队长和政委等职,是个老革命了。新中国成立后,他任西南军政大学政治部主任、军政委等。1954年进入苏联伏罗希洛夫海军指挥学院学习,回国后任北海舰队副司令和旅顺基地司令,在组建舰船研究院时,调任这个院当院长。
来到刘院长家,孟戈非顾不得喝口水,又急忙将情况向刘华清说了一遍,最后他补充道:“刘院长,你们海军说话比我们管用。我认为,这个庙不但不能拆,而且一定要保留。我今天在会上听说,连李乐福总师、彭士禄主任、赵仁恺这样的专家,也要调整他们到其它岗位去——国家再困难,也不缺这几个人那几份工资呀!”
“是呀,把庙拆了,和尚赶走了,倒是容易,可要恢复起来就困难啦!……”刘华清闻言思索了一下,他说,“这样做,我首先是不赞成的。”
刘华清将军话说完,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在刘华清将军看来,他同意核潜艇工程暂时下马,但他不同意‘拆庙赶和尚’。他认为,核潜艇工程是国家海防建设的百年大计。现在国家经济困难,下马只是万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将来形势一旦好转,有了条件是肯定要重新上马的。”《海军司令刘华清》一书这样叙述当时的情形,“因此,他认为,摊子可以收,战线可以缩,经费可以压,但核心机构不能拆,骨干科研人才要保留。刘华清的建议与设想,甚慰聂荣臻元帅之心……”
短暂的沉默之后,刘华清当即连夜接通了核潜艇领导小组组长、海军政委苏振华的电话。未曾想,苏振华将军在这个深夜里同样没有入睡。当刘华清将二机部的决定和他的看法报告了苏振华后,苏振华也觉得事情重大,他除了同意刘华清的看法外,最后对他说道:“我看,要二机部改变这个决定,恐怕还得通过国防工委才行——这样吧,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们先开个会,具体研究一下后,再向安东副主任和聂帅报告这个情况。”
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雨声,滴滴答答地打在窗外那棵玉兰树上;夜越来越深了,客厅中间那盏吊灯,早已发出疲惫惺忪的光影。
“我看,这么大的雨,今天你们就别走了。天一亮,我们就直接到苏政委那里去。”刘华清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你们忙了一夜,都饿了吧?我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就给你们一人下碗面条吧……”
“不不不,”于笑虹和孟戈非连忙推脱道,“我们不饿、不饿……”他们知道,在那极度困难的时期,连毛泽东都宣布不吃肉了,将军家里肯定也没有更好的东西来招待客人了。
这个不眠的夜晚,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决定中国核潜艇命运的夜晚。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几个人却睡意全无。他们进一步研究了如何才能保留这支队伍,保留下来后先开展那些重要项目研究等。天一亮,几个人就急匆匆往苏振华办公室赶去。
“目前二机部搞原子弹压力非常大,他们工作极其困难,我们应该体谅他们的苦衷,但搞核动力这批设计人员,能培养出来实在太不容易了,是我们搞核潜艇项目不可多得的宝贝呀!”会上,苏振华将军说着有些激动起来,“前次我带队到苏联,连看人家一眼核潜艇都不行——对于核潜艇,毛主席既然下了那么大的决心,那早晚肯定是要上马的。我的意见很明确,这批设计力量决不能拆散,而应该保护起来!”
与会同志一致同意苏振华将军的意见。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1962年7月20日,当刘华清把以海军党委和二机部党组名义起草的《关于原子潜艇动力装置今后如何开展工作的请示报告》呈送到聂荣臻案头后,聂帅迅速作出批示:“拟同意。请瑞卿同志阅后报中央军委常委并报中央。”
短短的时间里,这份报告通过罗瑞卿、贺龙、罗荣桓、叶剑英、刘伯承、徐向前、陈毅、朱德、林彪、邓小平、周恩来、毛泽东先后圈阅并同意。
1963年3月19日,周恩来总理主持召开中央专委会会议,决定核潜艇工程先集中主要技术力量,重点对核动力、核潜艇总体等关键项目进行研究,待国民经济全面好转后,再全面展开。据此,刘华清和戴润生于当年4月联名向国防科委和聂帅呈送了《核潜艇工程调研基本情况和几点意见》的报告。具体提出了保留核潜艇研究机构、技术骨干和研究项目的意见。
8月15日,周恩来再次主持召开中央专委会,批准舰船研究院成立第十五研究所,定员160人,继续从事核动力装置的理论研究和实验。同时决定,将原属二机部的原子反应堆研究室的55名科研人员转隶舰船研究院。紧接着,12月3日,舰船研究院代号为“北京十五所”的核潜艇总体与核动力研究所宣告成立。
“真悬哪!如果当时硬要我们转行,中断了核反应堆研究,那我们启堆试验还不知要往后拖多少年呀!”作者在采访中,后来的核潜艇总设计师彭士禄院士感慨地说道,“那些年,我们简直就是在卧薪尝胆、背水一战呀!”
罗布泊吹来的春风
第一缕春风,来自遥远的罗布泊。
1964年10月,继我国成功地发射自行研制的第一枚中近程火箭之后,一朵神奇的蘑菇云出现在戈壁荒漠罗布泊的上空。西北的十月凉意颇浓,而原子弹的爆炸成功,却似一阵和煦的春风,吹遍了国防科研战线的每一个角落。
春天里,万物复苏。我国人民在党的领导下,终于战胜三年自然灾害,国内经济形势明显好转。在海军装备方面,我们仿制改进的鱼雷快艇、导弹快艇、猎潜艇、常规动力潜艇等也相继取得成功。在这样的形势下,核潜艇的研制顺理成章地又提到了领袖和将帅们的议事日程上来。
1965年1月1日,根据中央决定,舰船研究院正式并入第六机械部,刘华清被任命为副部长兼舰船研究院院长。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决心重新启动核潜艇工程。
这年腊月二十八,北京城下了一场大雪。晶莹剔透的雪花,飘飘洒洒地下了三天,玉宇琼枝,银装素裹,将天地装扮得一片洁白。
好啊,瑞雪兆丰年哪!
2月1日,这天正是大年三十。刘华清趁着过年的机会,在六机部会议室召集了舰船研究院的几位主要领导开会。欢度除夕的鞭炮声,响彻着月坛的大街小巷,不时透过窗户传到会议室来。与会同志此时似乎已经忘记春节的来临,因为今天有着比过年还让他们高兴的事情——这次会议的唯一议题,就是研究如何重启核潜艇研制工程。
会议的气氛肃穆而热烈,与会的同志既感到庄严又感到兴奋。
“根据国内外形势分析,重启核潜艇工程的时机已经完全成熟。据说,美国迄今已建成40至50艘,苏联已建成20到30艘核潜艇,英国、法国的核潜艇已经建成下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已经不能再等了。”刘华清在会议结束时坚定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要抓紧时间进入实质性的工作。这个春节,我建议大家都不要休息了,要全力以赴把核潜艇重新上马的请示报告搞出来,在与二机部会商后,尽快上报中央!”
“对,这几年,我们盼望核潜艇工程重新上马,那真是盼星星盼月亮,望眼欲穿哪!”于笑虹副院长听刘华清这么一说,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首长一声令下,我们马上就开始着手工作!”
“笑虹同志,我看,你明天就可以把黄旭华、钱凌白这些专家请到一起,先研究研究。”刘华清说,“先听听这些专家的意见。”
“好,事不宜迟,明天我们立即就召见他们!”
大年初一,于笑虹就把核潜艇总体所副总工程师黄旭华、总体设计师钱凌白请到家里,还没等他们坐下,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开门见山地就对两位专家说道:“今天,我一来请你们到家里过个年;但更重要的是,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院长,您别给我们卖关子了。”两位专家还没坐下,听于笑虹这么一说,他们愣了一下,盯住于笑虹,“今天过年,什么天大的好消息呀?您快早点告诉我们,也让我们图个吉利吧。”
“我告诉你们,部里已经决定,核潜艇工程——准备立即重新启动!”于笑虹一字一句地跟他们说道。
“是么?!”两位专家一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听于笑虹又讲了一遍后,他们两眼倏地放光,激动地搓着双手,“这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原子弹爆炸成功,是一股强劲的东风。部里已经决定,我们要借这股东风,把核潜艇工程促上去!”于笑虹待两位专家坐下后,他习惯性地盘腿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满面喜悦地接着说道,“最近哪,我不知怎么的,常常都在想,一个人的生命实在太短暂了,一辈子其实做不成几件大事啊!如果在我们手里,能把我国的核潜艇搞出来,将来即使去见马克思,也才不至于汗颜哪!”
“是呀,我们这代人,见证着新中国的诞生和成长,应该为国家、民族做几件大事呀!”黄旭华兴奋地说道,“我们等了这几年,而今总算要熬出头了!”
“是的,总算要熬出头了、熬出头了……”钱凌白这个在国外啃过洋面包的留学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回国后他早就雄心勃勃想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一听核潜艇要重新上马,他竟然眼睛都有点潮湿起来。
“我国的海防,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就是加强反潜力量。我想了很长时间,第一步,我们要尽快研制出能对付敌人导弹核潜艇的反潜攻击性核潜艇,然后——”于笑虹停了停,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着两位专家,“然后,再搞出我们的导弹核潜艇来!”
“院长说得对,我们目前舰艇及配套设备的科研工作已基本完成,完全可以抽调力量,集中优势兵力,攻下核潜艇这个尖端项目来!”黄旭华接着说道。
“据我所知,二机部的核燃料研制进展很快,根据现在的情况,多则三四年,少则一两年,核潜艇所需的核燃料,就可投入使用!”钱凌白激动地补充道。
“好,今天中午请你们喝完这杯过节酒,就要立即进入工作状态。”于笑虹说,“春节一过,我们再组织力量,进行可行性论证,争取在半个月之内,拿出一个完整的报告来!”
2月26日,由于笑虹将军亲自起草的核潜艇工程重新上马的请示报告,送到了方强部长和刘华清副部长手里。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3月13日,由刘华清主持起草,二、六机械工业部党组联署的关于恢复核潜艇研制工程的专题报告,送达中央专委会。
3月20日,周恩来总理主持召开的中央专委会第十一次会议,研究批准了这个报告,并要求二机部负责在1970年建成陆上模拟堆,下半年提出具体规划报中央专委。
8月15日,周恩来总理又主持召开了第十三次中央专委会,逐项研究了二、六机部经过反复论证,向中央提出的关于研制核动力和核潜艇的具体建议。会议原则同意了报告中的各项建议,并将形成的决议分别向有关部门发出了通知。
中央专委会批准了六机部关于核潜艇研制的三项原则:一是认真执行大力协同的方针;二是立足于国内,从现实出发,分两步走,先研制反潜鱼雷核潜艇,再搞导弹核潜艇;三是第一艘核潜艇既是试验艇,又是战斗艇,研制出来即可交付海军使用。同时,会议对核潜艇研制的步骤、基本建设、经费和协作的项目都作了明确的规定——这一切表明,中国核潜艇工程已从搁浅的沙滩上下水,将开足马力,越过茫茫的大海,向成功的彼岸驶去!
脚下是汹涌的海涛,不断拍击着岸边的礁石,溅起飞腾的浪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遥远的海平面上,一轮在大海中沐浴一新的太阳,正从波峰浪尖上跃起——啊,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于笑虹又来到葫芦岛,伫立在海岸边一块突兀的礁石上,接受着海风的洗礼,聆听着大海的呼号,一股不可遏制的豪情在他胸中涌起,他仿佛看见一艘艘飘着五星红旗和八一军旗的核潜艇,正风驰电掣般巡弋在祖国的海洋上!
他相信,这一天一定会来到!
但,让人扼腕长叹、无比遗憾的是,为核潜艇工程付出满腔心血的将军,他最终没能亲眼见到这个激动人心、宏伟壮观的场面到来。
第四章 一滴水映出太阳
一叶落而知秋将来临,一滴水能够映出太阳,人类真是智能最高悟性最强的天使。他的伟大在于能够用智慧战胜未知,能用勇敢走向未来。
这才是真正的童话
潜艇,一艘小巧玲珑的潜艇,它的艇身是咖啡色的,它的造型是别致的,有着可以拆卸装配的舱室,还有着威风凛凛的火箭发射筒。只是,它不是游弋在大海,而是静静地摆放在一张办公桌上。
这艘外形逼真的潜艇,它本该陈列在幼儿园的玩具室里,属于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可如今它却在潜艇总体研究所的专家们眼中成了宝贝,有了非凡的价值——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内行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件儿童玩具,是一艘核潜艇的模型!
是的,这是一个中国外交官从美国超市上,给自己孩子带回来的一件玩具。这件玩具,辗转到了核潜艇研制的专家们手里后,却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惊喜!
在白手起家,资料奇缺的研究所里,对于国外核潜艇哪怕是几句话的新闻,几个字的技术术语,包括眼前这个儿童玩具,专家们都不肯放过,都要认真细致地研究琢磨一番。
如今,这个铁皮做成的玩具,放在了核潜艇总体所所长夏桐的办公桌上——哦,原来神秘的核潜艇就是这个样子呀!由于外国人密不透风的封锁,夏桐平生没见过核潜艇,大概所有的中国人也没有人见过那个尤物。而今,他第一次见到了多年来朝思暮想的这个东西,哪怕是件玩具,他也不由得喜上眉梢连声赞叹。
据说,就连这个儿童玩具,一上市就被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人员盯上了,他们立即查封了所有没有卖出的产品,严厉追查生产图纸的来源,还勒令生产商停止了生产,连生产模具也被没收,并警告恐吓生产商,要以“泄露国家机密罪”将他送上法庭。
这个玩具模型在美国到底是怎么出笼的,夏桐他们当然不得而知——当然,这个玩具模型与真实的核潜艇,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打个比喻,如果说真实的核潜艇是天上的月亮,那这个儿童玩具模型只是地下的萤火虫。但,就是这个玩具模型,由于它的形状与真实的核潜艇有些近似,这比凭空想象更加直观,比空穴来风更加实际,它给中国的设计师们带来一些感性的认识,一定的智慧启迪,进而让设计师们迸发出灵感的火花来!
这就是发生在现实中真正的童话故事。
“夏桐同志,中央已经决定,核潜艇工程要正式上马。今后,整个院的中心工作将主要围绕核潜艇展开。经上级研究,决定将一所二室单独划出,扩建为核潜艇总体所。”已经担任七院院长的于笑虹正式找夏桐谈话了,他说话历来是开门见山,“总体所的主要任务,是对核潜艇的结构强度、流体动力、惯性导航、水声设备、鱼雷发射、导弹发射等项目进行研究,切实负起总体的责任来!
“这个决定实在太英明了!对核潜艇的研究,早就该有一个部门来统一规划,统一指挥,统一协调,统一设计,统一研制。”夏桐说,“这样,对于提高工作效率,集中使用人员、设备、资金,都大有好处。”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于笑虹点了点头,郑重地对夏桐说道,“经组织上研究决定,由你担任总体所第一任所长!”
“于院长,我……担任所长?这,合适吗?”夏桐感到有些意外,他抬起头望着领导,伸手往口袋里掏烟,掏出烟拿在手里又没马上点火。
“党组仔细分析了你的情况,认为你完全有能力担任这个工作。”于笑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接着说道,“当然,这个任务是非常艰巨的,有着很多难以想象和难以预测的困难,并不亚于战争年代带领一个兵团打一场攻坚战!而且,这场战斗还会旷日持久。但,你有党组织的支持,有同志们集体的智慧和力量,相信你能完成这个任务的。”
“什么时候开始工作?”夏桐听院长如此一讲,他思忖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越快越好!院里希望,你们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搬迁到新的地点,尽快组建完毕并尽快投入工作。”
“新所选点在什么地方?”
“地点已经选好,在一个海岛上,那里离船厂很近,更便于工作。”于笑虹接着说道,“另外,你需要什么人,和你们所长陈右铭、政委夏前远多商量,相信他们会全力支持你的。”
“那,开办经费呢?”
“院里目前经费很困难,只能给予部分支持。余下的,只能由你去想点办法了……”
这是1965年5月的一天上午。
从于笑虹院长办公室出来,夏桐心里沉甸甸的,因为他心里明白这项任务压在自己肩上的分量。这是自他1938年参加革命以来,接受的最艰巨的一项任务。组建核潜艇总体所,承担核潜艇研究设计任务,当然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将是对他和他的战友们最严峻的考验。他在海军具体组织从事舰艇研制多年,对号称“大海骄子”的核潜艇,他当然是知其所详的。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导弹核潜艇,正如聂荣臻元帅所讲的那样,它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原子弹!在这样一个大的系统内,它包含着天文数字般的工作量和一个个深不可测的复杂系统。单就其中的一个导弹武器系统而言,就拥有导弹发射、战略导弹、射击控制等5个子系统——而每一个子系统所包含的,还有若干个子子系统!至于它的总体性能、动力装置、通信联络、艇体建造等复杂而尖端的研制工程就不能赘述了。
面临的现实是严酷而无情的,但对于夏桐来说,他没有条件也不会有什么条件可讲。他只能带领总体所的战友们,在最短的时间里,在一张白纸上绘出核潜艇的总体蓝图来!
1965年6月,研究所的两个室立即进行了工作转移和搬迁动员。还好,搬迁工作进行得异常神速。“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这是当时夏桐他们那一代人理想和现实最真实的写照。需要离开北京到荒岛上工作和安家的人,没有一个人讲条件,没有一个人闹情绪,从各单位抽调来的同志也迅速赶到了新的地点报到。当年的10月6日,于笑虹亲自赶到这个荒僻的新址参加了他们的建所大会——至此,核潜艇总体所正式成立。
面对大海,海涛汹涌,海风瑟瑟,偶尔只见遥远的海面上驶过几只渔船;岛上,怪石嶙峋,荒草萋萋,时常会有野兔、野鸡从石缝草丛中蹿了出来,恓惶地远远逃去。这个荒凉的海岛,有人形容它“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刮半年”。这个昔日与世隔绝的地方,只因为研究所搬迁到这里,大批的人员到来,才使它有了些许的生气。
“边生产,边建设;先工作,后生活”,是当时那特定时期工作的指导方针。没有牢骚,更没有怨言,住着挡不住风遮不住雨的帐篷陋房,啃着冰冷干硬的窝窝头,来自四面八方的核潜艇设计者们,放下背包,擦擦脸上的灰尘和汗水,马上就操起计算尺和鸭嘴笔开始工作起来。
“我们那时候的副食供应,每人每月是半斤肉、3两油,还常常得不到保证。在那特殊艰难的时期,地方上也没有办法呀!至于蔬菜,就更不用说了,能有咸菜干菜吃就不错了。”当年在采访夏桐时,他笑着拿出一支烟,有点自嘲地比划着说道,“生活苦点也就算了,和战争年代比起来,也算不错了。但对我来说,最要命的是什么呢?就是没有烟抽!有时,就连在当地农民那里买旱烟也买不到——说来不怕你笑话,没有烟抽时,我还扒拉过山坡上的树叶草叶抽!什么红薯叶、野山茶,什么榆树叶、蒲公英,我都尝过——哈哈,有人和我开玩笑说‘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夏桐是门生’!……”
哈,我也被他诙谐的话语逗得乐了起来。
不管工作生活条件如何,总体设计工作总算开展起来了。但,核潜艇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总体设计到底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暮色渐渐从荒坡上弥漫开来,瑟瑟的冷风透进屋里。夏桐抬头看了看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又捧起桌上的那个玩具模型,皱着眉头久久地沉思起来……
难忘的不眠之夜
夏桐是个不知疲倦性格乐观的人。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朦朦的暮色中,窗外枯树上,几只迟归的鸟儿还在不停地鼓噪。夏桐放下手里的模型,拉开电灯,沉思着又开始卷起那劣质的烟卷,一支接一支地抽了起来。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烟雾弥漫开来,桌上那艘咖啡色的潜艇,仿佛出没在重重雾霭的大海之中。
来到这里,他除了从早到晚处理忙不完的行政事务外,最叫他揪心的就是核潜艇的技术问题。为了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在那些日子里,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但烟瘾却大得出奇。
有人开玩笑说“夏桐是神农的门生”,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在荒岛上那些日子里,他买不着香烟,大多数时候,就用废纸裹着旱烟末或水烟丝,卷成“大喇叭”状的烟卷,从早到晚不停地抽着,像庙堂里供奉的菩萨,成天都在袅袅的烟雾里熏着——其实,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怪癖,在这个问题上,马克思先生就是他的老师。岂不闻,马克思在写完巨著《资本论》后,竟感慨地说道:这本书支付的稿费,还不够他抽雪茄的钱!
烟,难道真能熏出人的智慧,熏出人的灵感,熏出人的精神来么——这,大概只能去问问马克思和他的烟友们了。
当然,也有人给夏桐大讲抽烟对健康的危害,并在劝他戒烟时,他却一本正经地告诉这些好心人:“伙计,戒烟难哪!莫名其妙,我戒一回烟,就要生一场病——嘿,只要一抽,病马上就好了!”这真有点玄了,这个胃已切除了三分之二的人,难道他真的是“久病成医”了么!
窗外无月无星,归巢的鸟儿们也渐渐安静下来。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墙角里摆着一张行军床,一个柜子。夏桐办公、睡觉都在这里。少顷,他从桌边站了起来,伸了伸有些酸胀的腰身,这才感到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倒了一杯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干硬的玉米饼和一块咸菜,自顾吃了起来。
“所长,难怪晚上在食堂没见到你,原来你一个人在屋里开小灶呀!”随着一个爽朗的声音,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哈,你来得正好!”夏桐抬头一看,原来是副总设计师黄旭华,他赶紧放下手里的玉米饼,“来来来,鄙人还珍藏着一袋从北京带来的花生米、一瓶二锅头,放了两个星期了还舍不得吃呢!今天本人心里很是纠结——来,我们一人喝两口!”
“所长今天能将窖藏的东西拿来招待我,看来我在你心目中,也算一个贵客呀!”黄旭华也不客气,他端起夏桐倒在茶盅里的酒,两人就对饮起来。
“所长,你说心里很纠结。”几口酒下肚,黄旭华放下茶盅,“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在纠结什么呢?”
“唉,我还能纠结什么呀!我们所挂牌开张这么长时间了,可这总体设计八字还没有一撇。”夏桐轻轻叹了口气,抹了抹嘴唇,“时间不等人哪,到年底,我该怎么去向院长他们‘背书’呀!”
“核潜艇这东西,我们谁都没见过,在设计的初始阶段,大家都还在黑暗中摸索,都在凭着自己的想象探究,各种意见不断争论,各种设计理念激烈碰撞——所长,这是好事呀!”黄旭华端起茶盅又放下,他认真地对夏桐说道。
“这我当然知道。但任何争论和碰撞不能没完没了,总得要有个基本的结论呀!”夏桐喝了一口酒,又卷起他的“大喇叭”烟来。
是啊,要搞核潜艇,首要的就是设计一艘什么样的潜艇。然而,所有的设计师都没见过核潜艇,谁也不能准确描绘出它的形象究竟像虎鲸还是白鲨,因而在设计的初始阶段,几种不同的设计思想争论得很是厉害。这种争论,有时甚至还是很激烈的。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有些人认为,不管常规潜艇也好,核潜艇也罢,同样都是在水下航行的器物,应该是大同小异,只不过他们航行速度、下潜时间、下潜深度不一样罢了。如果把现有的仿苏潜艇一分为二,中间加进一个核反应堆,不就可以了么!这样既方便又省事;而另一些人则认为,既然我们花那么大的人力物力搞核潜艇,那么第一艘核潜艇就应该是全新的创造,应该集世界最先进的设备为一体,所有研究的项目和设备都应该推倒重来;还有些人认为,这两种方式都不可取……
一时间,几种观点莫衷一是,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有时甚至争得面红耳赤,就连上级机关的领导也加入了这场争论,试图用他们的观念来影响核潜艇的设计。
酣畅淋漓的争论,果然就像黄旭华所说的,这是一件好事。它表明所有参与到设计中来的人,都充分调动了自己的最高智慧,都想用最精辟的见解来阐明自己的理念,用最新的论据和观点来说服对方——在这场激烈的争论中,时间一长,其实正确的设计思想已经开始明朗起来。
“我依然认为,前者只是机械叠加的方式,看似走了捷径,却不会有发展前途,只能走进一个死胡同。”黄旭华慢慢地呷了一口酒,思索着缓缓地说道,“而后者却偏离了我们的国情,不切实际。如果那样干,别说10年,就是20年也别想有什么结果。”
“是啊,昨天的方案论证会上,宋文荣副所长、尤子平副总他们的意见,也是既否定了前者,也否定了后者。”夏桐抬头又看了桌上的玩具模型一眼,“从我们现在收集到的资料来看,核潜艇肯定不是常规潜艇加上核动力装置那么简单,它应该有着全新的设计理念。”
“对,摩天大楼和小木屋同样都称之为房子,但摩天大楼绝不是小木屋的放大,小木屋也不可能是摩天大楼的缩小。”黄旭华用手比划着说,“能造小木屋的木匠,且不说造不出摩天大楼,连摩天大楼是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呀!……”
“你这个比喻很有意思。”夏桐很敏锐,他打断黄旭华的话,“你的意思其实就是,核潜艇不等于在常规潜艇上装上核动力装置那么简单,它是另外一种性质完全不同的潜艇!所以我再强调一句,它的设计理念应该是全新的!对吗?”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设计理念应该是全新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我绝对不相信美国、苏联他们的核潜艇里,那些仪器和设备全是新发明新创造。”黄旭华说,“其实,任何尖端技术,其实都是常规技术的特殊组合,我们绝不能把它神秘化。所以我同意你说的,设计思想要新,起点要高,但必须要立足于现实。”
“你这观点我也赞成。”
夜越来越深了。夏桐和黄旭华两人一会儿侃侃地谈着,气氛热烈而融洽;一会儿各自又陷入深深的沉思,屋里静得只有风吹门缝发出的呜呜声响。
“好了,夜深了,明天你还要工作,今天我们就先散伙吧。”夏桐把黄旭华送到门外,目送着他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他才关上门回到屋里。他想了想,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大堆资料,打开台灯,凑在灯光下看了起来。灯光映照着他疲惫的脸颊,烟雾笼罩着他花白的头顶,到了下半夜,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作者曾专门看过夏桐的档案,这个专家型的领导,他几十年虽为海军建设呕心沥血,奉献了他的全部聪明和才智,但他的一生的境遇其实是很坎坷,甚至是悲怆的。
前面说过,夏桐是个思想睿智、生性达观的人。他很早就参加革命,应该说在仕途上有很多平步青云的机会,但他淡泊名利,醉心于科学技术研究。1958年他从苏联捷尔任斯基高级工程学院毕业,由于学习成绩全优,荣膺金质奖章归国后,就一直在于笑虹麾下工作。由于他在苏联待过好几年,吃过那里的烤面包,喝过那里的伏特加,加上他同苏联专家一起生活过,因而中苏关系破裂以后,他早先的一些言论,就被人斥为“修正主义谬论”加以批判;文革中,他还被打成“苏修特务”遭到揪斗,关进牛棚。还有一个影响他一生的重要事件,就是他先前曾做过林彪的秘书。1971年“9.13事件”后,有关部门又对他进行了翻来覆去的政治审查——林彪在政治舞台上呼风唤雨时,他却在底层接受“革命群众”批判,甚至连基本的工作权利也被剥夺,在牛棚里写着没完没了的“认罪书”。在那极其艰难的处境中,他没找过林彪一次,林彪也没关照过他一回;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后,他却因此受到牵连,饱尝了别人鄙夷和冷漠的目光。只是,无论林彪被捧到天上还是被贬进地狱,夏桐就是夏桐,他有独立的人格独立的思想,都很洒脱很坦然……
未曾想,1997年初,作者再次奉命去撰写中国船舶工业打进国际市场的长篇报告文学《惊涛拍岸》,到北京想再去拜访夏桐时,却惊闻噩耗:夏桐在一年前,由于工作过度疲劳,突发脑溢血已猝然离世!想起当年我们在一起促膝细谈的情形,想起这位可敬可亲、乐观诙谐的老人,想起他一生的光荣与梦想、一生的艰难与坎坷,心中不胜哀痛,在两三天里竟然写不出一个字来!
超凡的总设计师
谈到核潜艇的总体设计,就不得不提到它的总设计师。
核潜艇的总设计师就是在夏桐办公兼寝室里,与他酌酒夜谈的那个人——前面说过,他叫黄旭华。
说黄旭华这个人平凡也好,伟大也罢;是怪才也好,是奇才也罢,总之一句话,这个人思维形式、行为方式的确总有些与众不同。
当年在采访夏桐时,谈到核潜艇总设计师黄旭华时,他给作者讲过一个他在苏联学习时,他的导师卡里诺夫曾经给学生们讲的一个很经典的故事——这个故事,后来笔者经过论证,其实最早是从现代心理学鼻祖弗洛伊德那里传出来的:
约翰和汤姆是相邻两家的孩子,他俩从小就在一起玩耍,约
翰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他知道自己的优势,
自然也颇为骄傲。汤姆的脑子没有约翰灵光,尽管他很用功,但
成绩却难以进入前十名,与约翰相比,他时常会流露出一种自卑
的情绪来。然而,他的母亲却总是鼓励他:“如果你总是以他人
的成绩来衡量自己,你终生也只不过是一个‘追逐者’。奔驰的
骏马尽管在开始时总是呼啸在前,但最终抵达目的地的,却往往
是充满耐心和毅力的骆驼。”
聪明的约翰自诩是个聪明人,但一生业绩平平,没能成就任
何一件大事。而自觉很笨的汤姆却从各个方面充实着自己,一点
点地超越着自我,最终成就了非凡的业绩。约翰为此愤愤不平,
他去天堂质问上帝:“我的聪明才智远远超过汤姆,我应该比他
更伟大才是,可为什么你却让他成为人间的卓越者呢?”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上帝笑了笑说:“可怜的约翰啊,你怎么还没弄明白:我把每个人送到世界上,在他生命的‘褡裢’里都放了同样的东西,只不过我把你的聪明放到了‘褡裢’的前面,你因为看到或触摸到自己的聪明而沾沾自喜,以致误了你的终生!而汤姆的聪明却放在了‘褡裢’的后面,他因看不到自己的聪明,总是在仰头看着前方,所以他一生都在不自觉地迈步向上、向前!所以他就成为了人间的卓越者。”
哈,这真是一个有趣而发人深省的故事。
“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永远记住这个真理,只有不断超越自我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禀性和天赋,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实现人生价值的切入点,你只要按照自己的禀赋发展自己,不断地超越心灵的羁绊,你就不会忽略自己生命中的太阳,而湮没在他人的光辉里。”夏桐当时所说的话,经过作者文字加工后,写在了一篇文章中,被收进了小学生辅导教材里。
“总之,黄旭华这个人他既不是约翰,也不是汤姆,黄旭华就是黄旭华!他是一个特立独行、顶天立地的汉子!他既有约翰的天赋,但更有汤姆的耐心和毅力,因为他的一生总是在不断地超越自己,总是在创造着奇迹。”当时陪同作者采访的《中国船舶报》资深记者曹克祥,曾多次采访过黄旭华,听了这个故事,他曾感慨地这样总结道。
黄旭华,1926 年出生在广东省汕尾市,祖上是广东揭阳市揭东县玉湖镇新寮村客家人。当地人说,黄家与“武”字有着不解之缘。他的祖父曾是前清武秀才,而黄旭华是现代武器专家,都是“武行出身”。说文解字者曰:“武”者,以戈止战是也!所不同的是,百年前他的祖父所拥有的是刀剑加上拳脚之类,而黄旭华掌握的却是现代先进科学技术罢了。
黄旭华幼时天资聪颖,学业优异。在家乡读完初中后,为了跳级进入有名的省立高中,少年的他跋山涉水步行数百公里去了广东梅县,然后辗转到广西桂林求学。1949年他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造船系。在大学期间,他就从事了党领导的地下斗争,而且在斗争中表现出超常的机智和勇敢。大学毕业那年,正好上海解放,他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之后,一直就从事着舰船的研究和设计。
黄旭华离开家乡以后,由于他从事的工作特殊性,他8个兄弟姐妹在几十年里斗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父亲临终时,也不知他这个儿子大学毕业后,到底是在造轮船还是修自行车;母亲盼儿心切,从63岁盼到93岁才见到儿子一面——30年哪,整整30年!望穿秋水,别梦依稀,母亲见到儿子时,儿子已两鬓染霜、年过半百,怎不叫耄耋老母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面对亲人,面对事业,黄旭华隐姓埋名整整30年。为了核潜艇工程,新婚不久,黄旭华就告别妻子只身来到荒凉的小岛。为了工作,后来他干脆把家也搬到了这里。平时,他根本没时间回家,连台风、地震灾难来时也顾不上回家看一眼。女儿长大了,说他是 “到家里出差来啦”;妻子说他是“客家人”——是呀,要设计建造一艘核潜艇,那有着天文数字般的工作量呀!不说其他,单是数据计算,那时没有计算机,就得像愚公移山那样,一锄一锄地挖,他和同事们硬是用算盘和计算尺演算出上亿个数据来……
在艰苦的工作环境中,黄旭华给领导和同事们的印象很复杂,难以一言而概之。
他志存高远,却又严谨务实;他严厉刚毅,却又可爱可亲。有人说,他的性格恐怕和他所从事的职业分不开。说形象点,就像他设计的核潜艇,浮上水面来,是大海中一滴温柔的水滴,跟大家是无拘无束有说有笑,晚会上还为大家吹口琴,甚至来段《红梅花儿开》之类缠绵的情歌,真是可爱可亲;可一旦潜到海底,那就是核动力加速前进,决不允许有丝毫的偏航角,他严厉得有点叫人望而生畏!
这个设计师,还有句口头禅,更叫人对他捉摸不定:“同志们哪,我们别被国外那些权威们吓得不敢走自己的路,也别被那些所谓的大师们左右了你创造性的思维。在现代,所谓尖端,通常不过是常规技术的特殊组合,所以别把尖端神奇化。美国的北极星导弹和阿波罗登月飞船,没有一项是新技术,全是现在常规技术的综合。综合就是创造。悟到这个道理就悟到了一种特别的可行性——莱布尼兹发明计算机上的二进位制,不过是把中国非常古老的八卦,与数学常规的进位制知识综合了一下而得到的!”
那么,在核潜艇的设计上,他又是怎样进行综合的呢?
容笔者后节再叙。
写到核潜艇总设计师,笔者不由得联想起前年写歼10战机总设计师宋文骢院士时,曾感慨地这样写道:凡取得了非凡成就的发明创造者,无一例外的都具有一种了不起的信念,都具备了一种常人不具备的牺牲精神,才可能有勇气在未知的天地中前行,才有可能绝处重生创造奇迹——所以,无论对黄旭华或宋文骢而言,他们在探索科学技术未知领域中的那种胆识、那种睿智、那种艰辛、那种忍耐、那种执著,其实都是异曲同工的。
鹰击长空笑看云卷云舒。
鱼翔浅底静观潮起潮落。
晶莹剔透的水滴
朋友,假如你要问世界上什么样的几何形状最美?核潜艇的总设计师黄旭华会毫不迟疑地回答你:水滴形!
哦,晶莹的水滴,映着早晨七色的阳光,从碧绿的草尖上滚落下来,从娇嫩的花蕊上滑落下来,从爬满青苔的石壁上滴落下来——啊,玲珑剔透,光彩夺目,多美!是的,为了这个美丽迷人的水滴形,黄旭华和他的同事们进行了数年的研究,为它付出了全部心血和智慧,熬得衣带渐宽,头顶斑白,所以他们都偏爱它。
对于高速航行于深海的核潜艇,常规潜艇的线型显然是不适用的。那么,该采取什么样的线型呢?
不知是哪位独具慧眼的仿生学家,经过多年的观察和研究,得出了一个不容置疑的结论:截面为圆形流线体的鱼类游得最快!如果以两点间距离直线最短这样一个简单的几何原理分析,在同样面积的情况下,圆形的边界最小因而摩擦面积最小,当然速度最快,加上尾翼稳定性能颇佳,所以水滴线型的核潜艇是最理想的线型!
美国人研制第一代核潜艇“鹦鹉螺”号、“海狼”号都是常规的艇型,它们的航速潜深都很有限。到了1959年,为解决核潜艇长时间水下高速航行的问题,他们才将水滴线型的设计用到“鲣鱼”号上。
美国人为了这个水滴型,他们非常谨慎,花费了好几年时间,小心翼翼地试着向前走了三步:常规动力水滴型、核动力常规型、核动力水滴型!苏联人走的步数更多:一步、两步、三步……整整走了六步!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我们的第一艘核潜艇,刚打锣才开张,在一无资料、二无经验的情况下,在艇型设计上该走几步呢?
我们能不能把胆子放大些,把眼睛睁大点,把腰杆挺起来,变换一种姿势,看准前面的目标一步跳跃过去呢?
可,这行吗?
黄旭华从手里把这个颇具诱惑力的绣球抛了出来。
总体所刚在海岛安营扎寨,栖息的窝还没营造好,他的这个绣球在简陋的会议室里刚抛出去,就被核潜艇的设计者们抢夺起来。此时,岛上正刮着狂风,满山的荆棘和茅草呜呜地叫着,然而会议室里却是烟雾缭绕,热闹非凡。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没有谁去注意外面是飞沙还是走石。
与会者怀着对事业高度的责任感,充分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毫不保留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赞成一步跳跃者有之,反对一步跳跃者也有之,各自都有充分的理由;有时不但两种意见相持不下,甚至发生激烈的争论,争得脸红脖子粗。
夏桐主持会议,宋文荣和尤子平也自始至终参加了会议。这场关系到第一艘核潜艇线型的争论,已经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因为它的意义非同寻常,直接关系到我国的第一艘核潜艇研制的胜败成亡。要知道,核潜艇是在深海高速航行的载体,是进行导弹发射的平台,艇型关系到它的机动性、稳定性、安全性。稍有不慎,不但前功尽弃,弄不好还会艇毁人亡——在世界潜艇研制史上,这种血的教训简直不胜枚举。
谁敢承担这样重大的责任呢?
“变三步走为一步跳,这样的愿望当然是好的,但良好的愿望不能代替残酷的现实。”反对一步跳跃的同志理由是,“因为科学是严谨的,经验是靠积累的。就像一个小孩子,必须先学会爬,再学会走,最后才会跑步和跳跃!欲速则不达,过去在我们建设中,吃盲目冒进这样的亏,实在是太多了,教训太深刻了。”
“大胆创新和盲目冒进,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我们明明知道常规线型的潜艇潜不深跑不快,为什么非得还要进行这样的设计呢?”赞成一步跳的同志理由是,“我的同志哥呀,什么叫赶超先进水平呀?我们再像别人那么一步两步三步地走,等我们搞出水滴型的潜艇时,人家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们更是望尘莫及了!”
作为总设计师的黄旭华,他对同志们的争论从不插嘴。他专注的神情,表明他在非常认真地倾听着与会者的每一句话;他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表明他在鼓励发言者把自己的观点淋漓尽致地倾泻完。
这个前额宽阔的设计师,他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总是有些与众不同。每次开会,他都会抛出一个个别出心裁、奇形怪状的绣球,激励大家来争夺,然后他静静地袖手旁观,饶有兴致地观察和分析着每一个人每一个精彩的动作——在他看来,激烈的争论能使每一个人的智商发挥到最高峰值。在创造性的思维领域里,个人的思维始终是有限的,而集体的智慧则是无穷的。诸葛亮应该是中国人智慧的化身,但他不但有街亭之误,而且六出祁山皆无功而返,如果他多听听姜维、魏延、王平等人的意见,结局恐怕就有些不同了。
作为一个高明的决策者,你必须鼓励你团队的所有人群策群力,毫不顾忌毫无保留地阐述他们的意见。套句时髦的话,要“充分发扬民主”,尔后才作出公正的裁决——那么,这棵智慧之树才能开出鲜艳的花朵,结出丰硕的果实。
现在,对于这个水滴线型的问题,大家该说的意见都说了,该提的建议也提了,争论也争论得差不多了,轮到他这个总设计师最后进行总结发言了。
“同志们都充分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提出了许多独到的见解。根据大家的启发,我在想,既然我们已经知道别人的水滴型核潜艇是可行的,那何必要分三步走呢?好像一个侦察兵,他走了许多弯路,找到了将要到达的目的地,回来给你画了一条最近的路,可你为什么偏要按侦察兵已经走过的弯路来走呢?”讲到这里,黄旭华停了停,加重了语气说,“我的意见是——支持变几步走为一步跳的方案,直接进行水滴线型的设计!”
大胆而果断的拍板!或许很多人不知道,为了确定水滴线型的可行性,黄旭华和同志们在实验室里不知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试验中,尽管没有试验风洞和大型水池,但他们千方百计因地制宜采取的试验手段,依然获得了上万个数据。所以,他的拍板是建立在缜密的思维和严肃的科学基础上的。
当时有的同志或许还不清楚,水滴线型潜艇的研究课题早在1958年我们就进行过探索,1959年就已建造了水滴型自航试验艇,并进行过水下低速航行试验,取得了水下航行的初步实践经验。当然在高速航行时的操纵性能,还待继续探索。因为这个性能直接关系到核潜艇的机动性、稳定性、安全性及艏艉结构等问题。这些问题,后来经过反复论证和试验,终于使我们掌握了操纵性能基本规律,而用于设计。
“是啊,谈到这里,我不得不提到一个人,就是这个人,促使我最后下决心直接进行水滴线型的设计!”时隔几十年,黄旭华仍不无感慨地说,“这个人就是自航试验艇的艇长,他告诉我,水滴线型的潜艇操纵起来非常平稳!这个人叫——韩文远。既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分三步走,不直接进行水滴线型的设计呢!”
1966年11月,核潜艇总体设计方案完成后,有关领导机关在审查方案时,又对艇型提出了不同意见。当刘华清将军把情况向聂荣臻元帅作了汇报后,12月7日,聂帅在方案汇报会上对采用什么样的艇型时,他肯定地说道:“总体不要用常规潜艇的艇型,要重新设计,不然搞得两不像,又不像常规潜艇,又不像核潜艇!中国的核潜艇绝不是核动力加常规艇型,而应该是‘好马配好鞍’,搞核动力水滴型!”
元帅最后为水滴型核潜艇拍了板。①
哦,晶莹剔透的水滴,它折射出的是中国人智慧和胆略的光辉,它是中国人敢于向科学技术高峰挑战的缩影。
1982年,还是那个美国的“核潜艇之父”里科弗,在访问我国参观海军“长征一号”水滴型核潜艇时,他感到颇为惊奇,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见闻:中国人竟然在60年代就成功地研制出水滴型核动力潜艇!他惊叹之余,伸出大拇指称赞说:“这,完全可以与同时代先进国家的核潜艇媲美!” ②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①② 聂力:《山高水长——回忆父亲聂荣臻》,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21—322页。
智者的胆略和气魄
在一张白纸上描绘核潜艇的蓝图,种种意想不到的困难随时都可能出现,争论也始终伴随着整个设计过程。艇型的问题解决了,可另一个更严峻的问题突如其来地又冒了出来!让整个研究所一夜之间陷入了沉闷的氛围里。
这些日子来,这个严峻问题带来的烦恼,不但让整个研究所沉闷,也总是纠缠着总设计师黄旭华,让他食不甘味坐立不安——唉,下班时间到了,他放下手里的资料,想一个人到海边去走走。
落日的余照在天边消失了,海空中只留下一团团暗云。海风带着丝丝的寒意,从海面上呜呜吹来。黄旭华沿着通往海边的那条小路,踏着枯萎的野草,迎着凛冽的寒风慢慢向前走去。大海涨潮了,海面上的波浪喧嚣着,一浪高过一浪地向岸边涌来。
此时,海岸上空无一人,除了海浪撞击礁石单调的声响,四周都是静悄悄的。一块巨大的礁石挡住了去路,黄旭华在礁石前站住了。少顷,他莫名其妙地打量着这块礁石,一个问题突然从他心里冒了出来:这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它能有几十吨重呢?如果把这个东西搬进潜艇舱室,潜艇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呢?想到这里,他心里像被人塞了一团乱草,烦恼不觉又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他的烦恼来自美国的一本自然科学杂志。
这本杂志上有篇论文言之凿凿地讲道:为了保证核潜艇水下高速航行,保证在水下发射鱼雷和导弹时的姿态稳定,美国科学家解决这一难题的方法是,在核潜艇上装了一个60多吨重的陀螺!凡是搞工程技术的人都知道,陀螺这东西,它的主要作用就是保证运动物体的平衡和稳定,因而被广泛应用于行进的机械装置上。核潜艇高速运动于深海,平衡和稳定当然是它的第一要素;特别是在发射鱼雷和导弹时,由于反作用力和艇身剧烈震动等原因,更需要保持它的稳定,否则就有可能造成翻艇的事故!
但,60多吨!这是多么庞大的一个物体呀!再加上它的辅助装置,如果把它装进潜艇的黄金空间里,这意味着什么呢?潜艇的空间每一厘米可都是金贵的呀!可如果装上这大陀螺,意味着它不但占用有限的潜艇空间,而且我国还生产不了,还必须重新确定攻关课题,增加技术难度和研制经费;还有,这势必会增加潜艇的排水量,影响潜艇的航行速度不说,更要命的是,总体的设计也必须推倒重来!
这个意外的事件,像在不平静的池塘里又砸下一块巨石!研究所里从领导到设计人员,都被这块石头砸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黄旭华表面倒是镇静,但内心所掀起的波澜,却在剧烈地撞击着他的心理堤防——情况真像美国那位论文作者所说那样,这个笨重的家伙在潜艇上真的不可或缺吗?我们自己的设计难道真是有缺陷有疏忽,真的要推倒重来?……一连串的问题像藤蔓一样,日夜不停地纠缠着他。
一阵海风吹来,黄旭华似乎倏地一下清醒过来——不对呀!美国人历来都把核潜艇内部结构当成最高机密进行封锁,这次他们怎么会将装了陀螺的事公诸于世呢?这实在有些违背常理呀!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美国人也好,苏联人也罢,他们在武器装备的研制上,经常会有意无意泄露出只字片言的信息来,但这些信息真真假假,让人犹如雾里看花,但那雾里却是大有文章呀!
难道,这次又是美国人故意放出的一团烟雾,试图让窥测他的人摸不着头脑迷失方向?或许又是他们放出的一个诱饵,让贪吃的鱼儿上钩么?想到这里,黄旭华突地打了个激灵!早年在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时,培养了他特殊的嗅觉和感觉,养成了他对所有收集到的情报都不轻易相信的习惯,凡是到了他那里的情报,他都要认真鉴别真伪,摸清这些情报的来源和底细。
一连串的疑问,倏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当然,从理论上讲,为稳妥起见,核潜艇装个大陀螺,对于保持它的稳定性肯定是有用的。但,这陀螺重达60多吨,其作用真像美国人所说的那样,是不可或缺么?有关资料表明,美国人的第一艘核潜艇,的确装了一个笨重的大陀螺;那么,他的第二艘、第三艘艇装没装呢?另外,苏联人会不会装这个东西呢?英国人、法国人呢?
对了,苏联人目前正在研制第二代核潜艇,美国人会不会以此来扰乱他们的视线呢?美国人与法国高层关系也不甚融洽,他们对法国的核潜艇研制也持隔岸观火态度,会不会也试图让他们多走点弯路呢?当然更不用说对“红色中国”了……
我们绝不能闭着眼睛,走进人家设置的陷阱里去!
想到这里,黄旭华狠狠地蹬了那块礁石一脚,一转身,大步就朝着所区试验室走去!此时,天已慢慢黑了下来,黄旭华也逐渐拿定了主意。
此后一段时间,黄旭华将总体方案同其他研究所、高校的专家们重新进行了论证,并进行了多次专题研讨,他们一步一步地认识到,那笨重的大家伙装在艇上,其实对控制艇体的摇摆作用很有限。黄旭华又同几个专家通过计算,得到大量的数据,他认为只要在潜艇的操纵面设计上多下工夫,求得最佳设计方案,完全可以不装这个陀螺!
可,这样行吗?这个问题实在太重大了,让领导们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们必须承认,人家美国佬技术比我们先进,又有设计建造经验,人家都用,我们弃之不用行吗?”
“没有压轴的大陀螺,万一发射鱼雷或导弹时,艇身翻了怎么办?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发射鱼雷或导弹时,艇体不稳,万一打不中目标怎么办?”
“核潜艇艇体重达几千吨,无非就是多了六七十吨的重量而已,在这样大的潜艇上算得了什么呢?为了慎重起见,装比不装保险!……”
一时间,一连串的问题,都汇集到了领导那里。
“老黄呀,你们最终得出的结论,陀螺还是不装?”夏桐还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劣质的烟卷,在最后审定方案时,他眼睛直视着黄旭华,再次问他。
“不装!”黄旭华坚定地回答了夏桐。
“你再说一遍你的理由。”夏桐神色严峻,在下着最后的决心。
“我的理由是,相信我们自己实验得出的数据,相信我们自己的科学判断。”黄旭华严肃地回答夏桐,“至于美国人装不装那个东西,那是他们的事。我们是独立研制,而不是照抄照搬,应该走自己的路,不能受人家的牵制和干扰——所长,你想想,法国人的‘红宝石’核潜艇水下排水量仅为2385吨,吨位那么小,他们会装那个60多吨的大家伙么!”
“好,我赞成你的意见,支持你们的方案——不装!”夏桐的表态掷地有声。
果然不出黄旭华所料,后来的资料证明,美国人除第一艘核潜艇装了那个大陀螺外,其余所有的核潜艇都没装;法国人连第一艘核潜艇也没装——好险!差点落入别人的陷阱,上了人家的大当!
事实胜于雄辩。如今我们一步跳跃搞成的水滴型核潜艇,比当初美、苏几步走搞成的水滴型核潜艇,在大海中游得更麻利、更自在、更舒坦。在发射鱼雷和导弹时,我们的潜艇平稳得像陆地,摇摆角、纵倾角、偏航角几乎等于零!
超级玩具横空出世
当中国的导弹核潜艇自由自在地在大海游弋,并从海底把运载火箭送上太空时,人们不禁产生了一个个疑问:说起来,当时中国的科技和工业基础,与拥有核潜艇的先进国家比起来,起码落后了三四十年,堂堂十几亿人的大国,竟然没有一个获诺贝尔自然科学奖的,可为什么能在并不长的时间里,依靠自己的力量把导弹核潜艇搞成了呢?那些尚不为人知的中国核潜艇的设计和建造师们,不但爬上了当代科学技术的高峰,而且还能轻松自如地站在峰顶上微笑呢!
谜,全是难解的谜。
“这个问题涉及面太广了,谁也无法一下子解开这个谜。”当年总体所的副总师尤子平,对此只是真诚宽厚一笑,表示爱莫能助。
有那刨根问底的记者缠得他没法了,他依然是宽厚一笑,只好谈了他的一点体会:“我只能说,它是中国人集体智慧和集体力量的结晶;它是中国土地上,千百万发明者和创造者集中了他们超常的智慧,使这棵智慧之树结出丰硕之果,才使中国人的梦想变成了现实。”
记者们面面相觑:这是一个多么简单而又多么令人不解的谜底!简直像1+1那么简单,但又像哥德巴赫猜想那样令人不可思议。
尤子平眼前浮现出一个叫他终生难忘的情景。
那时,他正陪同于笑虹、陈右铭、夏桐、宋文荣、彭士禄、黄旭华等人向船厂走去。一进船厂配套楼,一个动人的场面,立即叫他们激奋起来!
配套楼中央,巍然屹立着一个庞然的超级玩具!这个超级玩具,有半个多足球场那么长,有两三层楼房那么高,它有着逼真的五脏六腑,有着浅红色水滴形外壳,它威武雄壮地俯视着来到它身下的人们。如果在人们眼中这是一条巨鲸;那么,在这条巨鲸眼里,来到它面前的不过是一群不起眼的小鱼——毫不夸张地说,这个超级玩具作为世界之最,收入吉尼斯大全完全当之无愧!
这个奇大无比、雄奇壮美、形象逼真、钢木结构的超级玩具,就是船厂工人们按总体所设计师们的基本构想,奋战8个月制造出来的1:1核潜艇模型。
是的,当总体所的设计师夏桐、宋文荣、黄旭华和尤子平他们在为核潜艇基本结构进行探索和研究过程中,由于没有任何资料可以借鉴,对有着数个舱室、数十个系统、数百台设备、上万个零配件、上千公里长的管线,加上核反应堆等组合而成的核潜艇,就是再聪明的设计者,单是凭空构想,那肯定是远远不够的,实在是浪漫了点。不说其他,单单是为了在艇上的什么地方钻孔,什么位置布线,什么地方安个挂钩,都会意见不一,甚至发生争论。
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深深困扰着总体设计的设计师们。
总体设计师们提出了他们设想的方案,但这些方案也引起上级机关和不同单位的人不小的争议。
好了,现在争议总算有了结果。这一天,总体所所长夏桐、副所长宋文荣和总体设计师黄旭华,找来了工程师宋学斌和核潜艇生产厂副厂长王荣生,夏桐有点神秘地对他们说道:“经过我们认真考虑,决定给你们指派一个新鲜的活儿。”
“什么活儿呀?”宋学斌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肯定想不到。”夏桐指着他桌上那个从美国带来的核潜艇儿童玩具,笑了笑,“让你和王副厂长一起,造出这么个玩意儿来。”
“什么,你叫我们造核潜艇玩具。”宋学斌闻言有些吃惊。
“对,所长就是叫你们来造这个玩具的。”黄旭华笑吟吟地接过夏桐的话说道,“不过,需要你们建造的是个超级玩具,可能比这个玩具大10万倍!那就是核潜艇的1:1模型。在这个模型里面,核潜艇的五脏六腑、血管神经都要一应俱全。连内部的管道、电线、螺钉都要按实艇的要求来布置……”
“哎呀,这个主意太好了!”王荣生副厂长马上明白过来,他高兴地说道,“这样,所有的单位、所有的部门在这个超级模型里,都有了自己的地盘,都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了!”
“是呀是呀!”宋学斌接着说道,“我们造核潜艇,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把1:1模型搞出来,搞总体设计的人心里没底,搞系统设备的人也没底,搞建造安装的人还是没有底。搞出了这个模型,这样就能步调一致,就有了一次成功的把握呀!”
“经核潜艇办公室批准,总体所决定成立一个模型研制组,由宋学斌你负责。”夏桐转过头来,对王荣生说道,“当然,具体建造,就得由王厂长你们配合了。”
“这没问题。”王荣生操着浓重的湖北话干脆地答道,“我们肯定能在规定的时间里,和你们配合好,形象逼真地把这个超级玩具给你们造出来!”
就是这个王荣生,那确实是中国舰船行业一个不可多得的人物!他为中国的舰船事业奋斗了一辈子,后来成为中国船舶工业总公司党组书记、总经理,为船舶工业打进国际市场、为海军装备作出了巨大贡献——在后面的章节里,让我们再慢慢熟悉和了解他。
小岛上的冰雪融化了,南去的大雁飞回来了。颇为有趣的是,一时间研制部门中最为忙碌的竟是几十个木匠,他们都是通过最严格的政审和技术考核筛选出来的。核潜艇的模型完全是按1:1的比例用木头、铁皮和钢架制作的,它除了逼真的五脏六腑,甚至连里面的电话也是木头造的。而今,经过船厂领导和工人们连续8个月的奋战,这条巨鲸似的超级玩具,终于栩栩如生地屹立在了船厂配套楼里。
“啊,原来核潜艇是这个样子呀!”
“核潜艇和常规潜艇确实完全不同,它们应该是两个不同的娘生下的!”
“这核潜艇我看像头虎鲸……”
“不,我看它像头大白鲨!”
人们为它的壮美而惊叹,为它的雄奇而折服,为它横空出世而感慨振奋。当它出现在人们眼前时,设计师和建造师们指指点点,信心满满:有了这个最直观的庞然大物,我们一定会赋予它钢铁的身躯、强健的心脏,以及旺盛的生命力,让它无拘无束地钻进大海里去!
这个超级玩具,正如黄旭华所说的,它是设计者、建造者、操纵者们各显身手的舞台。他们站在这条巨鲸的身上,自由自在地搧动着想象的翅膀,让想象凝结成现实;他们钻进它的肚子里,精准无误地印证着设计师们的设计理念和设计尺寸,让图纸变换为实体。
“这是中央控制室。”
“很好。”
“这是主机控制台。”
“黄总呀,这里是不是还可以加宽一点?这样操作起来不就更是得心应手了吗?”
艇员们的生活舱,有人说高了,有人说矮了;艇上的通道,有人说宽了,有人说窄了——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但所有的人面对实物,他们情绪是欢快的,讨论是民主的,犹如战争年代在发起总攻前召开的军事民主会一样。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1:1的模型,使设计和建造者们朝着真正的核潜艇前进了一大步,使设计师们的思维产生了一个飞跃,使他们的形象思维变成了具象思维和逻辑思维。图纸上画出的舱室、设备位置、管道电缆走向等,毕竟只是纸上谈兵,它的准确性和合理性都是有限的,弄不好就会狭路相逢,或是相互冲撞。
百闻不如一见。有了这个模型,这就好了,遇到相持不下的争论时,有人便会提议:“好了好了,别争了!我们还是到实地去看一看,量量它的实际尺寸。”
1:1的潜艇模型,当然会为争论者做出公正的裁决。
一张张清晰的蓝图、一串串精确的数据、一个个合理的建议从巨鲸腹中流了出来,流到总设计师手里。
现在又轮到总设计师睡不着觉的时候了。
造舰造船的第一要素是稳定性,否则就会翻舰翻船——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由于稳性原因而翻沉的舰船,恐怕无人能做出精确的统计。美国麻省理工学院造船专业的毕业生,据说每人都戴有学校统一发给他们的一枚戒指,上面赫然刻着两个字母:I·V。I是惯性力矩;V是体积。这是船舶的稳性公式。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们要求他们的学生,要像背诵祈祷词一样背诵这个公式——阿门。
如今,我们的核潜艇上要装上万台套设备和附件,该如何求得它的稳性呢?
又是让人难以置信的事:许君烈、钱凌白两位专家,为此跑遍全中国,到每一个设备生产厂去弄清了每一台设备的重量重心。而且在实艇建造开始后,还作了一个极其苛刻的规定:所有上艇的设备和备件,所有下艇的边角余料,包括废缆废线都必须统统过磅,一两不能多,一两也不能少!那段日子,核潜艇上有专门过秤的工人把守,上艇下艇不漏掉每一件东西的重量记录。
谁能料想,在当时我们的检测、加工、计算、工艺等设备都还比较落后的情况下,第一艘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核潜艇,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减轻了几十吨的重量,求得了精确的重量和重心,在航行中和发射导弹时,其稳定性几乎和陆地一样。
从幼儿玩具到超级玩具,从超级玩具到威风凛凛奔向大海的钢铁巨鲸,从鱼雷核潜艇到导弹核潜艇——国外某些对中国造核潜艇不屑一顾,甚至讥笑嘲讽的大亨们看来,这简直是神话、是魔术、是奇迹!难怪前苏联有人曾撰文惊叹道:构成中国核潜艇设计师们大脑的基本物质是什么?他们怎么会有着如此令人不可思议的思维?如果谁有兴趣去研究一下这些大师们的大脑,医学界肯定会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一个奇迹!
第五章 走遍苍山找金花
我的想法是:永远前进。如果上帝要人后退的话,他就会使人脑后长着眼睛。我们必须永远朝着黎明、青春和生命那一面看。倒下的正在鼓励站起来的,一棵老树的破裂,就是对新生小树的号召。
这是100多年前,法国一位伟大的作家——雨果写的一段话。
当年,一部《五朵金花》的电影,风靡全国。那首“大理三月好风光,蝴蝶泉边好梳妆”的情歌,唱得年轻的小伙和姑娘们心驰神往如痴如醉。影片以一位白族青年为了爱情走遍苍山寻找心上人的故事,塑造了5个热爱生活美丽善良的姑娘形象。
然而,这个缠绵美好的爱情故事,和我们冷冰冰的钢铁巨鲸有什么关系呢?
寻觅意味着希望、追求、信念和目标。在艰难的境况中,我们的核潜艇研制者们,他们也要逾越道道难关,攻克无数关键环节,苦苦追寻着解决问题的方法和途径。那时,苦中作乐的设计师们,却把这个艰辛的过程赋予了鲜活的具象,抒发着他们浪漫的情怀——找金花。
金花何止是5朵!科研人员围绕着核潜艇的15个难题展开了攻坚战。最后,这些难点又综合为七大关键技术:核动力装置、水滴形艇型、大直径艇体结构强度、远程水声系统、可发射反潜电动声自导鱼雷的大深度发射装置和数字式鱼雷射击指挥系统、惯性导航系统、综合空调系统!另外,还必须装备远距离超长波收信机以及大功率快速短波发信机,可以从1万多公里以外向国内报告信息等等……为了寻找这朵朵金花,我们的组织者、设计者和建造者们,走遍的何止是座座苍山,淌过的何止是茫茫洱海,寻觅的何止才5朵金花!他们殚精竭虑、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废寝忘食,甚至熬白了头发,抛弃了家庭,牺牲了生命,终于才找到了理想中的金花。
为避累赘,笔者只能择其几朵介绍给读者。为证明寻觅这朵朵金花的艰难,先向读者介绍世界潜艇史上的一场惨剧。
潜艇史上的一场惨剧
1965年秋天,当美国人获悉中国的核潜艇工程启动后,美国国防部一位官员曾在他们国会听证会上,以调侃的口吻向议员们讲道:“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十二万分地放心吧,中国人造核潜艇,只是在讲叙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而已!几年前我们就说过,苏联人肯定不会帮助他们;如果苏联人曾经说过要帮助他们,那只是赫鲁晓夫喝醉了酒以后说的话。所以,他们只能是“盲人摸象”,只能是“闭门造车”!没有二三十年工夫,他们是造不出像样的核潜艇来的。即使将来他们的核潜艇能够下水,那么这条艇上的艇员,就得每人身上背个氧气瓶。这样,他们在水下大概能坚持24个小时,然后就会像鲸鱼那样浮上水面来,换换新鲜的空气!……”
美国人的演讲词不能不说精彩,美国国防部这位官员也不能说他是酒后失言。核潜艇既然被誉为科技皇冠上一颗光彩夺目的宝石,那么它艇上的每一朵“金花”,都代表着当今世界最尖端的科技成果。中国人造核潜艇,没有任何现成的资料可以参考,也没有任何现有的经验可以借鉴,在科技人员攻克艇体线性、深海通信、潜艇操纵难关的同时,另一个更大的考验正等待着他们——水下空气再生系统。
核潜艇与常规潜艇相比较,最大的优势是航速高、隐蔽性能和机动性能好,更重要的是潜航时间长,据说美国核潜艇曾在水下连续潜航了两个月,1400多小时!那么,在高度密闭的舱室里,如何才能让艇员们活着,还能保持旺盛的战斗力呢?这就如同宇宙飞船密封舱上的宇航员一样,不但需要必需的食物和淡水,更重要的是须臾不离的新鲜空气!
氧气在自然界中的含量约为21%,如果氧气含量降到16%时,人的呼吸就会感到困难,出现缺氧症;当降到10%时,会使人神情恍惚;降到6%时,就会使人休克甚至死亡。核潜艇内的氧气极其有限,是不可能长时间维持100多人的需求的。潜艇一旦封闭了空气源头,顷刻之间就会威胁到艇员的生命。这就要求航行或潜伏在深海中的核潜艇,它自身能够进行空气的再生和循环,有一套能够制造氧气、净化空气、吸收二氧化碳和监测空气成份的系统。这套系统,是科技领域中最尖端的课题,让人望而生畏。因为,这套系统的设计和制造稍有差池,就有可能造成艇员窒息,甚至引起爆炸,酿成惨烈的悲剧!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这样的悲剧,在世界潜艇史上不乏其例,让人闻之心悸仰天长叹——仅以英军“赛铁斯”号潜艇沉没的惨剧为例:
1939年6月1日,“赛铁斯”号潜艇像一条巨鲸,静静地依
偎在利物浦船厂码头旁。它的排水量为1100吨,其身躯长近100
米。艇长波罗士少校站在舰桥上,用望远镜望了望远方的大海,
今日无风,海面上浪高不到两米,他于是发出命令,准备出海试航。
这艘潜艇,艇员编制为53人,但这次出航却超载了50人,
其中有英国潜艇指挥官奥莱姆上校。
一声汽笛鸣响,艇艉冒出一股黑烟,艇身微微抖动起来。系
在码头上的钢缆相继抛入水中,水手吃力地将它们拖回艇上。11
时,“赛铁斯”号离开码头,向大海驶去。
“伙计,祝你好运!”船厂的工程师克莱斯对波罗士少校挥挥手,大声叫道,“晚上我等着你回来喝葡萄酒!”
船上,柯尔泰特上尉负责警戒。他站在水面观察船甲板上,
事先他与波罗士艇长商定,潜艇在潜望镜深度航行,为了观察到
潜艇在水下的行踪,潜望镜顶端将系一条红布条。
“主水柜注水!”艇长命令下潜。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
潜艇指挥室依然浮在水面上。按照潜艇均衡计算,6具鱼雷发射
管不装鱼雷时,为弥补其重量不足,潜水时应将底部的5、6号
发射管全部注满水。
“难道这两具发射管未注水吗?”艇长想。他命令鱼雷军士
长米切尔依次检视发射管后盖,试水塞果然滴水不漏。他让伍兹
上尉再次去核实。伍兹用手电依次扫视,查到5号发射管时,果
真没有发现水嘴滴水。
“打开发射管后盖!”伍兹上尉命令身边的上等兵。
“报告长官,后盖打不开!”
“让我来帮你。”伍兹上尉跃身上前,两人吃力地扳动了5
号发射管后盖——莫名其妙,盖子急速被水冲开,海水汹涌而入,
将他们冲倒在甲板上。
“军士长,赶快报告控制室,急吹主水柜!”伍兹在汹涌的
水柱中支起身来,大声喊道。
一阵呼啸的高压空气注入主水柜,噪声大作。艇艏两个舱室
灯光熄灭,漆黑一团。3名艇员摸索到第二道放水门,总算顺利
将放水门关上。艇长急令倒车。但是,由于进水量过大,潜艇仍
以40°角俯冲下沉,一头扎进48米深的海床上。
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为什么发射管外盖会打开?是什么
时候打开的?为什么试水旋塞不出水?在死一般寂静的舱室中,
这一连串问号一直盘旋在艇长波罗士少校脑海里。
放到水面去的失事浮标,在天黑前过往的船只能发现吗?原
来供正常人数呼吸36个小时的舱内空气,现在103名人员究竟
能维持多久?面对艇已沉、人还在的严峻现实,艇长在考虑如何
进行自救。
波罗士和奥莱姆上校一起去前部舱室巡视,伍兹倚门而立,
艇员们个个沉默无语。透过放水门上攘着的厚玻璃观察窗,波罗
士发现鱼雷储存舱内几乎灌满了水。看来,潜艇自行上浮是没有指望了。
波罗士和军官们一起商量对策。大家一致认为,唯一可行的
办法是,用水泵将艉部主水柜的压载水排出去,使艇艉翘出水面。
时针指向17时,在水面观察船上,柯尔泰特上尉一直在注
视着潜艇数小时前消失的潜水点。他不禁疑惑起来:怎么看不见
红布条呢?
水面观察船于是和英格兰北部的无线电站取得了联系。但
是,由于种种耽误,这个不幸的消息一直折腾到18时15分,才
送到基地。在艇上,艇员们却还在满怀信心地奋战着。潜艇艉部
主水柜水排出后,艇艉徐徐抬了起来。第二天拂晓4时,共排出
50吨油和10吨水,潜艇艉端翘起,已呈60°倾角。
但此时,舱内空气严重恶化,浓度甚高的二氧化碳,令人呼
吸困难,无法站立,不少人甚至已经倒卧不起。
为了派人出去传递消息,艇长让上校奥莱姆与伍兹上尉穿戴
潜水装具出水,因为他俩目前身体状况尚能忍受出水时的折磨。
7时30分,他们浮出了水面。
艇长已经虚弱不堪,他下令艇员4人编组尽快出水,以避免
面临越来越恶劣的空气环境。
又有两名艇员获得出水机会。他们经过一番周折和努力才推
开盖子。可其余的人已经为时过晚,他们连爬出舱外的力气也没
有了。更为糟糕的是,1名艇员在迷糊中打开了机舱放水门,使
潜艇进水事态进一步扩大化了。
一艘在爱尔兰海行驶的船只发现了上校和上尉,他俩因二氧
化碳中毒而奄奄一息。由于伍兹手臂上缚有一张条子,人们才得
知“赛铁斯”号失事的确切消息。潜艇基地十万火急地派来了救
助舰船,在无数个救援方案中,最有效的办法是割开艇体。一艘
携有切割工具的舰船驶抵翘出水面的潜艇艉部,另外两艘船慢速
行进,企图用钢缆将艇体抬起。由于沉艇重量过大,钢缆不支,
致使缆断艇沉,一切希望归于破灭。
救援人员在绝望之中,派出4名潜水员潜入水中,到处敲击
艇体。然而,整条潜艇处处杳无回声——毫无疑问,艇体内剩下的99人全部窒息丧生!
这场潜艇史上的惨剧,给各国潜艇研制的工程技术人员重重敲了一记警钟:潜艇没有良好的空气装备,这样的潜艇只要稍有故障,就会酿成大祸;而对于核潜艇来说,没有空气再生循环系统,更是要命,那不能叫做真正的核潜艇!
在一穷二白的中国,果真会像美国国防部那位官员所调侃的,我们的艇员只能背着氧气瓶下潜吗?
鉴于核潜艇的空气再生循环系统的重要性,所以连周恩来总理、聂荣臻元帅对这个科研项目也倍加重视,多次审议和过问。
士为知己者死
“要研制这套系统,非此人莫属!”在进行核潜艇空气再生系统方案讨论时,七院院长于笑虹用红笔在一个人的名字下重重划了一下,肯定地对该所所长翟珍瑞、政委陈建国说道,“你们对他要大胆使用,充分信任,创造条件,全力支持他!”
于笑虹将军所说的“此人”,是何许人也?
此人名叫高与棫,是国内有名的空气再生专家,在研制空气再生方面有着相当的造诣。20世纪50年代中期,他就带着助手开始仿制苏联常规潜艇的空调设备,研制出了舱室供氧和二氧化碳净化再生药板。这套设备,对改善潜艇舱室空气质量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因而他受到过周恩来总理和聂荣臻元帅的接见,并在1959年国庆10周年时,作为科技界优秀专家代表,登上了天安门观礼台。
到了60年代初期,高与棫和他的同事们在吸收国外经验的基础上,从国内现实情况出发,拟订出一套由水电解技术实现空气再生循环的初步方案,并打算建造一个与核潜艇尺寸相同的密封实验室,用以检验人在这个舱室的生存能力。所以,正如于笑虹将军所说的,我们要搞核潜艇的空气再生系统,真还非他莫属。
但,这时国内政治空气已经有些紧张起来,“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大标语,此时已刷满了大街小巷。在这个时候这种形势下,再叫高与棫参加绝密级的核潜艇工程,这合适吗?要知道,这个高与棫虽是空气再生专家,但他是解放时从江南造船局接收过来的国民党技术人员;更要命的是,他肩上还曾经挂过国民党少校军衔!
在整个社会都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的时候,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承担这个天大的政治责任?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这个责任,由我承担。”于笑虹将军严肃地讲道,“高与棫解放前虽说是个国民党旧军官,但他只是个旧知识分子,是个工程技术人员,没有干过反共反人民的坏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认真改造自己的思想,工作尽心尽责,干得十分出色,还受到过周总理和聂帅的接见,上过天安门观礼台。经过这些年对他的考察,我们应该充分相信他!”
“但他自己思想上有太多的顾虑呀!”所长翟珍瑞说,“这套系统太复杂,这个责任太重大了,一旦研制遭受挫折和失败,对他来说简直就是致命一击呀!”
“在科学技术领域的探索中,不管再高明的人都会有失败,我们要承认失败,允许失败。”于笑虹沉吟了一下说,“这个……由我亲自找他谈谈。”
现在,于笑虹来到研究所,登门拜访高与棫了。
“你知道,现在我们正在进行核潜艇空气再生系统研制,而且任务要求很急迫。”于笑虹说话从来都不会转弯抹角,“所以,院里决定,这项工程,技术上仍然由你抓总,抓紧实施你们从前拟订的那个方案。”
“这……”高与棫闻言愣了一下,他感激地看了于院长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你不要有任何思想顾虑,放开手脚大胆地干。”于笑虹说,“就是失败了也不要紧,失败了重来就是了!”
“院长,这套系统太复杂了,我不是推诿,确实是力不从心……”高与棫说了话。
“你原来搞过潜艇空气再生药板,应该有一定的技术储备。”于笑虹接着说道,“你们提出方案,只要再作进一步修改完善,我认为应该是可行的。”
“院长,你知道的,原来我们搞的是常规潜艇的空调系统,这和核潜艇的空气再生系统,完全是两码事呀!再说,50年代我们搞再生药板时,有苏联专家的资料可以借鉴,可核潜艇连是什么样子,我也没见过,更不用说它的空气再生循环装置了。”高与棫为难地说道,“我们拟订的那个方案,只是根据电解水的一般原理搞出来的,方案和实际研制之间,还存在天壤之别呀!”
“是的,这套系统的确很复杂,你的责任很重大,这我完全理解。”于笑虹敏锐地捕捉到高与棫内心的顾虑和担心,“我知道,美国人和苏联人在这方面花费巨资进行了多年的研究,但也没有百分之百解决问题,但我们应该有这个雄心或者是野心,搞出比他们更好的东西来!”
“这还不单是我的顾虑太多,院长。”高与棫抬起头,诚恳地说道,“你知道,美国人研制的第一艘核潜艇,刚开始也是空气再生系统卡了壳,在水下也不能停留多长时间——据说,他们第一次试航返回基地时,艇员还是用担架抬出来的……空气再生循环系统不过关,轻则造成人员窒息,重则会造成艇毁人亡的大事故呀!”
“所以,我知道你比其他人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在你们提出的方案中,专门建议要建一个1:1的陆上模拟试验舱——这,很好呀!我们只要反复做好了陆上试验,再装到艇上,不就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了吗?”
“这……您让我再考虑考虑。”高与棫轻轻吐了一口气,回答院长。
“不要犹豫了!老高,我知道,一个知识分子最痛苦的事是什么,不是金钱,也不是名利,而是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是自己的苦心得不到别人的理解,是个人的人格得不到人家的尊重。”于笑虹说着有些动感情了,他诚恳地对高与棫讲道,“你放心吧,七院党委一班人能理解你,祖国人民会信任你,我个人更会义无反顾地支持你!”
“院长……”高与棫眼睛有些潮湿了,他感动地对于笑虹说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冲着于院长您的这番话,我就是头拱在地上,爬,也要爬出一条路来!”
面对魔鬼似的挑战
正当核潜艇空气再生系统研制进入正常轨道,高与棫和同事们正破釜沉舟、夜以继日进行设计试验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就像西伯利亚袭来的那场寒潮,一夜之间就笼罩了整个中国!
这是寒冬里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
天寒地冻,北风凛冽。黯淡夜空中,几颗若明若暗的寒星闪着泪光,一弯如钩的月牙粘贴在光裸的杨树梢上,给寂寥的夜色平添了几分凄凉。研究所实验大楼屋顶上,一个孤独的人影在平台上滞重地徘徊。一会儿他停住了,抬头望了望黯淡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楼下的树丛。最后,他走到屋顶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寒风吹拂着他蓬乱的头发,吹动着他凌乱的衣衫。然而,他像一块石头,久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谁也不知他此时在想些什么——这,就是核潜艇空气再生系统技术总负责人高与棫。
这是1967年12月的一个晚上。
随着“文革”的风暴席卷而来,舰船研究院和全国一样,完全乱了套。一时间,“大鸣大放大字报大批判”运动,取代了正常的科研和生产,院长书记们成了被打倒的“走资派”,为核潜艇工程呕心沥血的专家们成了被批判的“反动学术权威”。
不管是“反动学术权威”也好,还是“国民党狗特务”也罢;是下放车间劳动也好,还是被“革命群众”批判斗争也罢,这些都还不足以把高与棫逼入绝境置于死地——最要命的,就像他接受任务时所担心的那样,工程研制会遭受挫折和失败!而今,正印证了当初所长翟珍瑞所预料的,由于科研试验进展受挫,他除了被人戴上“反动学术权威”和“国民党狗特务”的帽子外,还被人诬为“破坏核潜艇工程的反革命分子”!这顶帽子对他来说,才是最致命的一击啊!
其实,自从于笑虹两年前找他谈话后,为了不辜负领导的信任和嘱托,他践行着“就是头拱在地上,爬,也一定要爬出一条路来”的诺言,和助手姚建国、丁洪云、王久泉、双海清、庄惠竹等人披星戴月,全力投入到了系统的研制之中,向这项世界级的高难项目发起了顽强的冲刺。在不长的时间里,他们研制出了电解水制氧装置、二氧化碳吸收装置、有害气体分析报警装置等;同时,大型模拟密封舱在丁洪云等人操持下,已经建立起来。
然而,就在进行密封舱模拟试验时,却遭遇了重大挫折!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在高与棫被“工宣队”弄到车间监督劳动后,在研制现场,开始进行密封舱的模拟试验。但天不作美,十几个参加试验的工程技术人员进入密封舱后,仅仅在里面生活工作了七八天,就程度不同地出现了生理反应;参试人员咬着牙又坚持了几天,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刚进舱的前两天,舱内的人还有说有笑,能走能跳,能吃能睡;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渐渐地,有人胸口憋闷心里发慌,有人脸色苍白头昏眼花,有人嘴唇发紫牙龈出血……各种缺氧或中毒的现象出现了!到了第13天,有人实在撑不住了,敲着舱门大声叫了起来:“我们实在不行了,快开门吧!……”
万般无奈,救人要紧,在舱外的指挥人员只好打开舱门,让参试人员从逃生孔里撤出。
试验失败了!
高与棫是技术总负责人,他自然逃不出被“工宣队”追究政治责任的厄运。面对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接踵而来的坦白交代,那无休无止的揪斗、批判、辱骂、嘲笑……巨大的压力,此时已让高与棫感到万念俱灰,以致彻底绝望了!而今,他来到这个楼顶上,仰天长叹泪流满面——幸好,就在那个暗夜里,他的反常举动,被同事们及时发现,把他救了下来。
有大雁飞过去。
有雨燕飞回来。
高与棫显然不能再从事他的工作了,但研制工作还必须继续进行,自然,这副担子就落到了年轻的科技人员肩上。
密封舱是一个全钢结构的庞然大物,当时在国内还是“天下第一密封舱”。丁洪云、周炳杰、王久泉、李锡琦等技术人员,他们又用了两年的时间,对所有的仪器设备进行了检查,仔细分析了舱内空气被污染,造成参试人员中毒的原因。然后采取了两项重大措施进行补救:一是对仪器设备作了进一步改进,完善了整个空气再生工作系统;二是针对试验时有汞污染的情况,又彻底对舱室进行了一丝不苟的清理,做到密封舱内一尘不染。
年轻的科技人员踏着前人的肩膀,前赴后继不屈不挠,又开始了艰苦的跋涉。在一次次失败之后,他们毫不气馁;甚至在绝望之中,就像高与棫所说的那样,头拱在地上,艰难向前爬行。经过不知多少次失败的考验,多少次绝望的磋磨,到了1970年初,他们终于在黑暗中看见了希望的曙光——这个艰辛的过程恕不赘述,现在他们要进行的是人员第二次在密封舱的生存试验了。
1970年4月20日8时,经上级批准,36名工程技术人员、医学工作者和海军水兵,开始进舱参加试验了。众所周知,在密闭狭小的舱室空间里,就如同把人装进了一个罐头盒里,在再生的空气环境里,循环地进行着高温、低温、噪音、湿度……各种环境的残酷试验。这种试验,远远超过潜艇在深海中实际航行情形。环境恶劣,加上枯燥、单调、烦闷、焦躁等各种生理心理的作用,时间一天天过去,参试人员渐渐开始吃不下,睡不着,站不安,坐也不宁。最感到难过的时刻,就是到了开饭时候,尽管摆在大家面前的是色香俱全的黄鱼、肉丝、米饭、面条,但没有一个人有食欲,没有一个人有胃口。不少人看见食物就皱起眉头,有的还想呕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