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士禄的人生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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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坷的童年磨炼了我不怕困难艰险的性格;几十位“母亲”的爱抚,给了我热爱百姓的本能;父母为革命抛头颅,给了我为祖国奉献一切的热血——虽然我姓彭,但我心中永远姓“百家姓”。
——彭士禄
时常想念这位老人。
当年,根据张爱萍将军指示,笔者在撰写中国核潜艇诞生历程长篇报告文学时,曾有幸几度采访过时任中国核工业部顾问的彭士禄院士。此后,由于大家各分南北,工作纷繁,20年没见到他了。今年8月,应邀到北京参加“中国核潜艇电视剧拍摄筹备会议”时,突闻悲讯,彭老夫人马淑英已经去世,心中不胜哀痛。我决定去看看他。
夕阳西斜,微风轻拂。在北京三里河一个普通住宅小区里,我见到了他。他坐在轮椅上,满头银发,身体羸弱,和当年那位叱咤风云,谈笑风生的形象相去甚远了。但他依然思维清晰,神态安详。我们再次谈起他的人生、他的抱负、他的事业,当谈到当年他在川西深山里研制中国第一艘核潜艇动力装置时,他顿时又感慨起来。
“是呀,一晃就是几十年了,真想再回那里去看看呀!”彭老轻轻地摩挲着轮椅扶手,深情地说道,“当年我们刚到那里时,那里还是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而今早就变样了哟!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最关键的几年。在那里,我们搞出了中国核潜艇第一座陆上动力装置……那时,我才40来岁,熬上几天几夜下来,还能满山乱跑——唉,如今廉颇老矣!……”
彭老的眼睛凝望着窗外的天空,又缓缓回忆他尘封的那些往事来……
一、血雨腥风的童年
草黄山瘦,风寒露冷。
这是1935年深秋的一个黄昏。
菲菲的雨丝,带着深深的寒意,从山那边飕飕飘落过来。瘦骨嶙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彭士禄,拄着一根打狗棍,拖着沉重的腿,爬上一个山坡,往镇外那座破庙走去。破庙里有他从田里搬来的一堆谷草,有一条他从街上捡来的破麻袋。天,马上就要黑了,他要到那里去过夜。
暮色昏昏,路窄草湿,他脚下一滑,险些一头栽进旁边的水田里去——他已一天没吃东西,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头昏眼花了。两年前,他和潘姑妈被叛徒出卖,被白匪军抓捕,辗转关了几处监狱后,刚从牢房里放出来。走出监狱大门,他举目无亲,茫然无措,为了活命,他只好沿街乞讨,当起了小叫花子。
这是一座残破的关公庙。在白色恐怖下,当地群众早已人人自危,庙里已无香火,蛛网密布,阴森森的,那些泥塑的神像,残头断臂,已经面目全非了。彭士禄好不容易走进庙门,在角落里的草堆里躺了下来。夜色朦朦,头昏眼花,彭士禄躺在草窝里,那大庙两旁残破的塑像,一个个变得青面獠牙面目狰狞,仿佛就要向他扑来!
彭士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黑夜沉沉,寒风瑟瑟,孤独无助,又冷又饿,他在草窝里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什么时候才能天亮呀!
这一年,他刚满10岁。
彭士禄是广东海丰县人。他生下来不久,就处在血雨腥风之中,命运多舛灾祸不断。他的父亲彭湃,原名彭汉育,是中共早期革命家、早期农民运动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同时也是海陆丰农民运动和革命根据地的创始人,被毛泽东称为“中国农民运动大王”。
彭湃1927年参加了南昌起义,任中共前敌委员会委员。在“八·七”会议上当选为临时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同年11月,彭湃领导了海陆丰武装起义,任海陆丰工农民主政府委员长和中共东江特委书记。1928年7月,在中共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农委书记兼江苏省委军委书记。1929年8月因叛徒出卖而被捕,当年8月30日在上海龙华英勇就义,年仅33岁。
父亲牺牲时,彭士禄才4岁;而此前一年,他的母亲蔡素屏(海丰县妇女协会执委)已惨遭反动派枪杀。在白色恐怖中,为避免白匪“斩草除根”,地下党组织把已是孤儿的彭士禄东掩西藏,秘密寄养在拥护红军的穷人家里。为了躲避白匪军和还乡团追杀,他一个月甚至几天就要换一个人家,而且每到一家,就认爹认妈认兄弟姐妹。
“从我记事起,我记不清换了多少人家。也许今天在张家寨张家,明天就到了王家村的王家。”彭士禄回忆说,“当时,我也记不清认了多少爹妈,认了多少兄弟姐妹。确切地说,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天下的劳苦大众,都是我的爹妈和兄弟姐妹!”
6岁时,彭士禄被党组织转移到了潮安群众家里寄养,准备寻找机会转送中央苏区瑞金。仅在潮安,彭士禄就先后被20多户人家收养过。后来,他被送到红军队长陈永俊哥哥家里。陈永俊牺牲后,彭士禄由陈母潘舜贞抚养,彭士禄叫她“姑妈”。在这里,彭士禄住了一年多,是时间最长的一家。潘姑妈家里也很穷,以绣花为生。至今,彭士禄对当时的情形还记忆犹新:“平时,在姑妈家只能吃些粗粮野菜,只有过年时,才有一回鹅肉吃。吃饭时,姑妈叫我吃肉,却叫她7岁的亲生女儿啃骨头。”彭士禄那时虽小,但他很懂事,有了好吃的,一定要和小姐姐分着吃。
白匪军打过来了,还乡团杀回来了。在白色恐怖中,连山那边吹来的风,也夹杂着浓浓的血腥味。1933年7月,由于叛徒出卖,他和姑妈一起被捕入狱,关进潮安监狱,小小年纪就成了囚犯。一年后,彭士禄又与一批少年及红军家属被转送到广州感化院、汕头石炮台监狱等处关押。在监狱里,他还见到了曾经抚养过他的“山顶妈妈”。在那里,他见到了太多的残忍和血腥。他知道,潘姑妈和“山顶妈妈”在牢里受尽了白匪残酷的审讯,可她们宁愿把牢底坐穿,也咬紧牙关,始终不肯承认彭士禄就是澎湃的儿子。
“他们对我比亲生子女还要好,没有他们,我可能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了。他们有吃的先给我吃,自己挨饿却让我吃饱;有的为掩护我而去坐牢,有的甚至失去了丈夫、儿子!”讲到这里,彭士禄禁不住声音发哽,眼睛发潮。
到了1935年夏天,年幼的彭士禄才被释放出来,而潘姑妈这时还被关在牢里。回到潮安,他举目无亲,茫然无措,小小年纪只好沿街乞讨。饿了,跟人讨要一碗米汤;困了,就在屋檐或破庙里歇息。这期间,为了活命,他还帮人绣花、打柴、放鹅、放牛等。
“我那时人小,劳累、孤单、恐惧、饥饿,我倒不怎么在乎,就是特别想我的父母和亲人,还有那个胜过亲人的潘姑妈。那年月,谁知我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呀,真是一言难尽!”
夜更深了。外面冷雨还在沙沙地下着,萧瑟的寒风从破庙大门吹了进来,墙角里不知名的寒蛩在唧唧乱叫。彭士禄裹了裹身上的麻袋,想昏沉沉地睡去,可他迷迷糊糊始终睡不着,他盼着天亮。天亮了,他就可以出去要点吃的东西,至少可以到坡上去捡一两个农民没挖尽的红薯充饥呀!
可,这时离天亮还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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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跌宕传奇的岁月
当年有一部风靡全国的电影,叫《闪闪的红星》。
电影插曲中有几句这样歌词:“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山开满哟映山红……”这就是当年革命根据地的群众,在红军撤离后,生活在白色恐怖、水深火热中真实境况的写照。
可,岭山什么时候才能开满映山红呢?
小小年纪挣扎在苦难中的彭士禄,在他第一次被放出监狱后,讨饭放牛的日子才过了不到一年,更大的厄运却又接踵向他袭来!
1936年夏天,彭士禄11岁时,又被白匪逮捕,押送到潮安监狱关押。就在这一年,他祖母周凤费尽周折,才打听到自己孙儿的消息,焦虑万分的祖母,四处奔走到处求人,最后通过爱国民主人士陈卓凡鼎力营救,到1937年夏天,又被关押了一年的彭士禄才被释放出来。
祖母将彭士禄领出监狱后,先将他带到澳门,后又将他带回香港,并让他在圣约瑟英文院读了两年小学。1939年夏天,祖母回海丰老家时,将他送到爱国民主人士、著名老中医彭泽民家里,托他照管。这时,彭士禄从大人谈话中听说平山有游击队,他就偷偷离开彭泽民家,与堂弟彭科一起逃离香港,到惠州平山参加了东江纵队,当了一名游击队员。彭士禄偷偷离开香港后,地下党组织费尽周折才把他找到,又才把他送回香港。
否极泰来。党组织始终没有忘记彭士禄他们这批烈士遗孤。到了1940年,周恩来派副官龙飞虎和贺怡(贺子珍的妹妹,曾任中共江西省委组织部长)辗转千里才找到了彭士禄,才带着他和一些烈士子弟一起离开广东,经桂林等地到达重庆。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彭士禄第一次见到了周恩来伯伯和邓颖超妈妈。周恩来见到老战友的儿子彭士禄时,他没说一句话,只是眼含泪水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久久抚摸着他的头,最后才对他说道:“孩子,这些年,你吃苦了、吃苦了……”
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住了一段时间后,周恩来派人把彭士禄等人送到了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再从那里把他们送到了延安。
在延安,根据组织安排,彭士禄和一批烈士子女一起上了学校。他在学校学习刻苦,劳动积极,加之天资聪颖,很快成为模范生。1942年,中央医院从学校调一批人当护士,彭士禄自告奋勇报了名。在医院,他每天给伤员病号端屎端尿,洗衣喂饭,不怕脏、不怕累,很快获得了模范护士的光荣称号。
由于彭士禄的突出表现,1945年8月1日,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且破例免去预备期,一入党即为正式党员,并很快当上党支部书记。1945年底,他进入张家口晋察冀边区工业学校学习。解放战争开始后,彭士禄在宣化炼焦厂、阜平炼焦厂和炸药厂工作。石家庄解放后,彭士禄在石家庄炼焦厂任技术员。1949年被派到哈尔滨工业大学学习,后又转到大连大学应用化学系学习。
1951年,彭士禄被选派留学苏联。先后在喀山和莫斯科化工学院化工机械系学习。1956年以全优成绩毕业,获优秀化工机械工程师证书。这时,他认识了也来苏联喀山化工学院留学、后来成为他夫人的马淑英,彭士禄亲切称她叫“玛莎”。
“在苏联留学时,我从未在晚上12点前就寝过,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呀!我记得,当时苏联教授每教一节课,中方要另付80卢布的报酬。”讲到这里,彭士禄动情地用潮汕话说道,“80卢布啊!这是老阿妈用血汗钱叫儿崽上洋学堂哩!我们能不努力么?”
1956年,彭士禄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照道理,这时他已经31岁,该回国参加祖国的建设了。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又留在了苏联。
一天,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回国的彭士禄,突然接到中国驻苏大使通知,叫他立即赶到大使馆去。
“这个时候,叫我到大使馆去做什么呢?”彭士禄一路上心里不断地打着问号,但他万万没料到,就是这次中国驻苏大使馆的召唤,又改变了他人生的轨迹。
“中央决定,挑选一批留苏学生改行,学原子能核动力专业,你愿意吗?”原来,是正在苏联访问的国防部副部长陈赓大将,把彭士禄召到了大使馆,陈赓一见彭士禄,就开门见山这样问他。
“只要祖国需要,我当然愿意。”彭士禄连想也没想,就坚定回答了陈赓将军。
这是一项神圣的使命。要知道,在当时,原子弹、核动力这些科学领域,可是全世界都感到神秘至极的词汇,都认为是高不可攀的珠穆朗玛险峰呀!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挑选到了彭士禄等人,这是对他们最大的信任啊!此后,彭士禄按照陈赓将军的安排,又在莫斯科动力学院进修了2年核动力专业。1958年4月,他以优异的成绩学成回国,被分到刚组建的北京原子能研究所工作。也在这一年,已经33岁的彭士禄和相爱多年的马淑英结婚。第二年8月,生下他们的儿子彭睾。
从此,彭士禄与神秘的核动力事业结下了不解之缘,并在中国核动力事业的旅途中,披星戴月、卧薪尝胆,贡献了他的全部青春热血、聪明才智和毕生的精力。
“彭士禄的人生,你能把他如实写出来,就是一部不用任何加工修饰、耐读耐看的传奇作品。”当年在采访六机部部长柴树藩时,他曾这样感慨地说道,“我敢说,全世界很少有哪个科学家,能有他那样的个性和悟性;更没有哪个科学家,能够拥有他那样离奇曲折的人生。”
三、神圣的历史使命
20世纪初,著名的科学家卢瑟福发现了用一个a粒子轰击另外一个原子时,得到一种新原子的物理现象,并由此建立了原子的核模型。在此基础上,人们发现了利用中子的方法,并发现了链式反应,逐步掌握了核裂变这样一种巨大能源的释放方式。
1945年,美国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上空升起的第一朵核爆炸蘑菇云,揭开了人类原子时代的序幕。时隔仅仅6年,美国爱达荷州的国家试验站核反应堆首次发电成功,宣告了人类核能时代的开始。
核能,对当时的我国科学界来说,还是一个无人涉足,完全陌生的领域,犹如一片未被开垦布满荆棘的处女地。
白日有光,夜晚有灯。
从苏联学成归来的彭士禄,面对当时国内一无资料、二无设备、三无人才的情形下,他抽着呛人的烟丝,整夜整夜地思索着:如何才能从零开始,开创中国人的核动力事业呢?
“我们为什么要了解和开发核能呢?那就是,人类对自然已知的圆圈不断扩大,对自身生存条件越发不满足起来,当他们在一天早晨醒来,猛然发现地球上可供他们支配的能源非常有限时,便深深地忧虑起来。在一次又一次能源危机的打击下,人们在进一步综合利用和合理开采石油、煤炭、枯树,乃至风、水、潮汐、太阳能这类现存的能源同时,开始孜孜不倦地追求起另一种威力无穷的能源来——这就是核能。”
这是彭士禄在给新入所的大学生们讲课时的开场白。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是啊,核能,这在当时人们已知范畴中,它的神秘和威力,让人仰视和不安,它既给人类带来了福音,同时也会带来深不可测的灾难——所以这把双刃剑一出现在地球上,就令整个世界为之震惊、彷徨、欣喜、忧虑……
那么,受尽列强侵略、欺凌、讹诈的中国,面对这样的情形,该怎么办呢?中国需要它吗?中国人能把它搞出来吗?搞出来后能够驾驭它吗?……这一连串的问题,摆在中国人面前。
1958年6月,一份标着“绝密”字样、以聂荣臻名义起草的文稿,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辗转通过周恩来、邓小平、彭德怀、毛泽东等中央领导的批示,秘密下发到了彭士禄所在的原子能研究所。这份文稿,关系到中国海军和国防现代化建设的未来,这就是当时主持国防工业的聂荣臻元帅关于开展核潜艇研制的报告。
“毛主席说,核潜艇一万年都要搞出来。”1959年,苏联以技术太复杂,中国不具备基本条件为由,拒绝为中国的核潜艇研制提供技术援助,毛泽东豪迈地表达了我国要搞核潜艇的坚定决心。消息传来,彭士禄颇有几分慷慨地对他的同事们说道,“核潜艇的心脏就是核反应堆。没有核反应堆,当然就不会有核潜艇——这对于我们从事核动力研究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这是毛主席和党中央,以及历史交给我们的一项神圣使命!”
按当时中央的部署,国内有关部门已开始了核能研究的理论探索,根据我国工业基础、生产能力和科学水平的现实,制定了符合我国客观实际的核能主参数、主方案和总进度,同时明确了我国核能的研究开发,首先就要应用于核潜艇!但,在当时谈核色变的氛围里,在中国这块一穷二白土地上,要想搞出核反应堆,搞出核潜艇的心脏来,这是天方夜谭,还是乌托邦似的幻想?
有人打了个比喻,核反应堆是一头猛虎,虽说它从头到尾都是宝,但人们一旦不能驯服它时,它反过来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活活吞噬了你!
已经进入核能领域的彭士禄,他当然了解这头猛虎桀骜不驯的天性和一旦不能驯服的巨大危害。他给同事们讲的世界科技史上的意外事故,令人触目惊心也更令人警醒:1958年,苏联乌拉尔地区斯维尔德洛夫斯克附近的环武器研制机构发生事故,使周围1500平方公里受到放射性反应堆裂变产物的污染;更不用说后来连科技最发达的美国,对核污染也不能说有绝对控制的把握:1979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三里岛的核反应堆释放出的放射性气体,几乎酿成一场巨大的灾难;当然更不用说2011年3月,日本地震引发的海啸摧毁了福岛核电站,给国民造成的触目惊心灾难了。
“我们总说要树立民族自尊心。怎么个树法?有人拼命宣传古人的成就,以证明中国人很聪明来树立信心,其实这种做法不一定明智。”彭士禄说,“请问,哪一国的人比哪一国的人笨?确切地说,其实每个国家的人都很聪明;既然都很聪明,我认为宣传现在比宣传过去高明。”
彭士禄所言极是。
“有人说,不少知识分子的性格基因是藤蔓植物,不是攀援权势,就是依附资本——但彭士禄这个人,他既不是藤,也不是蔓,他是个特立独行的科学家,他有着独立的人格,独立的思想,敢于向权势和资本挑战,更敢于披荆斩棘在无人走过的地方前行。正像许多人赞誉的那样,他是一头拓荒的牛!”与他并肩战斗了几十年的战友、著名核动力专家赵仁恺院士如是说。
四、绝境中卧薪尝胆
这是1961年冬天的一个早晨。
在彭士禄记忆中,这年冬天特别冷。从西伯利亚吹来的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人们的脸,也割着人们的心。
彭士禄从苏联留学归来,历史就把年仅30多岁的他推到了我国核动力科学的前沿,他刚接手工作不久,组织上就任命他为核动力研究室主任,主持全面工作。
从1958年春到1961年秋,正当彭士禄和伙伴们憋足了力气,夜以继日为制定核动力装置主参数、主方案时,却又遭遇到意外的困难。
列车一声长啸,缓缓驶进北京车站。寒风呜呜地吹进站台,几片凋零的枯叶,飘落在冰冷的铁轨边。啊,几年来朝夕相处的同志,就要分离了;原本不该走的同志,终于就要走了——列车上下,一片离愁别情。
“彭主任,你们回去吧、回去吧……”车窗边,传来一个姑娘哽咽着的声音。
彭士禄抬起眼帘,神情凝重步履迟缓地来到车窗边,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从窗口伸出来的那一双双冰冷的手:“再见了,同志们,请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多则三年两年,少则一年半载,我一定要请大家再回来、一定会请大家再回来……”
“彭主任,我是一定要回来的!这辈子,不看见我们的核反应堆运转,不看见我们的核潜艇下水,我死不瞑目!”
“对,这辈子,不看见我们的核反应堆运转,不看见我们的核潜艇下水,我们死不瞑目!……”
多好的同志啊!彭士禄眼睛有点发潮,他再次紧紧握住同志们的手,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谢谢!谢谢同志们!我彭士禄说话是言而有信的!相信我们的党,一定会带领人民战胜这暂时的困难!”
命运多舛的中国核动力事业,此时似乎已陷入绝境。
正当苏联背信弃义,全面撕毁中苏协议,全部撤走在华苏联专家时,由于罕见的天灾和人祸,一场空前的饥饿袭击了全国。我国的经济建设,随之也处于最困难时期。党中央在号召人们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同时,提出了国防科研战线“缩短战线、任务排队、确保重点”的工作方针,把研究原子弹、氢弹放在了第一位,核潜艇等其它几项技术复杂、研制周期长的项目,都只好下马了。
消息传到陈毅副总理那里,他还感叹了一番,实在舍不得核潜艇工程下马,他说:“我不赞成这方面的缩减,而赞成继续钻研!不管八年、十年或十二年,都要加紧进行!”
然而,局部必须服从全局,按国防工委决定,除了留下极少数人继续做一些铺路工作外,其余同志都必须暂时转到其它工作岗位去了。列车渐渐远去,消失在送行的人们视线之中……而彭士禄却还像一块凝固的石头,立在站台上,一任寒风吹动着他身上的军大衣,久久不愿离去。
“这辈子,不看见我们的核反应堆运转,不看见我们的核潜艇下水,我们死不瞑目!……”他的耳边,不断地回旋着离去的同志们掷地有声的话语。
在聂帅的关怀下,彭士禄的核动力研究室,总算留下了50多人继续从事基础研究工作。这时,全室除了彭士禄、韩铎、蒋滨森等五六个人学过核动力外,其余的人都是学锅炉、化学、物理专业的外行。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蒲松龄老先生当年落第后,这副自勉自励豪情万丈的对联,始终激励着彭士禄和他的同事们。生肖属牛、从不服输的彭士禄,在那经费奇缺、天气奇寒的日子里,他就把室里所有人组织起来,学反应堆物理、热工、结构等课程——窗外的树叶枯了又绿,绿了又枯;南飞的大雁去了又回,回了又去。令人惊异的是,仅仅两年时间,彭士禄等几个内行,就把50多个外行带到了核动力学科的前沿!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要知道,这两年,从彭士禄到室里的每一个同志,都是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以卧薪尝胆的韧性和毅力,坚定不移地朝着既定的目标行进着。他们像一群在茫茫沙漠上的跋涉者,头上顶着的是干焦的烈日,脚下踩着的是滚烫的流沙,疲惫、饥饿、干渴,有时甚至是精疲力竭。但无论如何,他们从来都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因为他们坚信,走过茫茫的沙漠,必然会到达草长莺飞的绿洲。
在那异常艰难的时期,彭士禄和同事们每天啃的是窝窝头,有时甚至连窝窝头也吃不饱。粮食不够,他们就到郊外挖野菜、白菜根吃。研究室每月每人办公费才5块钱,还包括出差费、笔墨纸张费等。那时,还没有电脑,他们就拉计算尺、敲算盘计算参数。核反应堆装置和各种设备参数计算,有着天文数字般的数据,他们就是用这钟原始的方法没日没夜算出来的!
条件虽然异常艰苦,但全室同志士气高昂,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唉声叹气。在这个过程中,彭士禄亲自主持了潜艇核动力装置的论证和主要设备的前期开发,以及核动力装置的扩初和施工设计,亲自建立了核动力装置静态和动态主参数简易快速计算法,解决了核燃料元件结构型式、控制棒组合型式等重大技术关键难题。
“每天晚上,彭总办公室的灯总是最后一个熄灭。”采访中,彭士禄的同事黄士鉴回忆道,“核潜艇项目初期研究演算的大量数据,彭总的计算结果总是最精确的。等到后来自己当了核动力院的总工程师时,已经退休的彭总还不忘总是叮嘱我,不管你现在的位置有多高,重要的数据一定要亲自算一遍,这样你心里才能踏实!”
采访时,彭总拿出一个个已经发黄的笔记本和图册,上面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记载着当年他亲自演算的各种数据。笔者无法统计那些笔记本和图册上的数字,恐怕少说也有上千万个吧!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神秘的山峰不能攀登,没有什么崎岖的山道不能行走!我曾经说过,只要到达了学科知识的前沿,不管是毛头小伙儿或是无名中老年,都有可能设计出你那一行最尖端的产品!你到了临界了,在创造性思维领域里,你同一切人的机会均等了,你就该来一次智慧的核爆炸了!这,信不信由你们!”彭士禄在一次报告中,在总结初期工作时,他讲道,“我们正是有了强烈的民族自尊心,才这样认识问题,才使我们的核反应堆和核潜艇从无到有,把常规的技术组合成尖端的产品——说句调侃的话,只要你认识到这一点,那核反应堆只是一只关在动物园铁笼里的老虎,完全不足为虑!我们的实践,也论证了这个道理。”
“是呀,彭总说得很对。”黄士鉴说,“从彭总到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学生,从来没有造过核反应堆,当时我们连见也没见过。但最终我们设计出来了,建造出来了,而且干出了不亚于任何外国权威们当初所干的业绩。你说,用‘了不起’三个字来概括,这不是自吹自擂吧!”
阵阵寒风吹来,几片残留在树枝上的枯叶,在寒风里微微颤栗——啊,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彭士禄走出实验室,摘下眼镜,轻轻擦着镜片上的水雾,他抬起头来,久久地凝望着那灰黯的天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诗人雪莱说得好,冬天已经到了,那春天还会远吗?
五、天涯何处无芳草
第一缕春风,来自遥远的罗布泊。
1964年10月,继我国成功地发射了自行研制的第一枚中近程火箭之后,一朵神奇的蘑菇云出现在罗布泊的上空。西北仲秋凉意颇浓,而原子弹的爆炸成功,却给国防科研战线带来和煦的春风。
春天里,万物复苏。正如彭士禄几年前所说的那样,我国人民在党的领导下,终于战胜三年自然灾害,国内经济状况明显好转,核潜艇研制理所当然地又提到了共和国领袖们的议事日程上来。
“原子弹试验成功,是一股强劲的东风。核潜艇研制工程,肯定会借这股东风,再次上马!”罗布泊的消息传来,彭士禄对同事们说,“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估计我们的核反应堆,多则三四年,少则一两年,即可运转。所以我们必须争分夺秒,赶在中央决策之前,攻克最主要最关键的技术项目!”
情况正如彭士禄所料:1965年3月20日,周恩来总理亲自主持召开了第十一次专门工作委员会会议,研究批准了《关于研制核潜艇的请示报告》;8月15日,周恩来总理又主持召开了第十三次专委会会议,又逐项研究了关于核潜艇动力装置的具体方案,并要求有关部门在1970年建成陆上模拟堆——这一切表明,中国的核潜艇工程已从搁浅的沙滩上下水,将开足马力,驶向茫茫的大海!
形势的发展,又将彭士禄推到了这项伟大工程的波峰浪尖。早在1963年春,彭士禄就担任了七院核动力研究所副总工程师;到1965年,他已是核工业部二院副总工程师;到1967年6月,国防工委又任命他为核潜艇陆上模拟堆基地副总工程师,全面负责模拟堆技术工作——此时,他40岁刚刚出头。
“一声令下,打起背包马上出发!”讲到这里,彭士禄捋了捋满头的银发,深情地回忆着他们出发到四川时的情形。
1969年初秋的一个傍晚,一列由墨绿色客车和黑色闷罐车组成的军列,悄无声息地驶离北京西直门车站。
此时,落日的余晖已在天边消逝,它的最后一抹余照已隐于云层;北京城已是华灯初上,犹如满天闪烁的繁星。列车离开车站,彭士禄坐在窗边,点燃一支烟,把目光投向窗外。烟雾缭绕,而他思绪却早已飞到了那个即将要去的深山沟里。此行,他告别了妻儿,带着核动力研究所的职工,离开北京,到遥远的一个无名山沟去,去完成建设核动力装置基地的重大使命。
其实,早在1965年7月,中央军委就对核动力总体性能提出了要求,特别是提出了要保证核反应堆一次装艇成功。从那时起,在彭士禄领导下,就在进行着陆上和艇用核动力装置的设计。
可由于文化大革命的严重干扰,陆上模拟堆的工艺设计进度非常缓慢,严重影响着中央关于1970年建成陆上模拟堆目标。为扭转这样的被动局面,中央军委向全国发出了加紧核潜艇研制的紧急动员令;毛泽东主席也于1968年7月18日,签署了部队支援陆上模拟堆建设的命令。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柳暗花明。在彭士禄的具体领导下,全体设计人员夜以继日的工作,仅仅100天后,陆上模拟堆装配潜艇的图纸便设计出来。而今,就要到山沟里进行陆上模拟堆的建设了。
彭士禄离开南方几十年,这次又要回南方去安营扎寨了。当年离开南方时,自己还是十几岁的小子,一晃而今已是不惑之年了。当年周恩来伯伯用车送他们出川时,他曾见识过那里崎岖的山道和险峻的高山。当时,他也曾像古人那样发出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感叹。
想到这里,彭士禄颇有几分感慨。
他小时候读过《三国演义》这本书,对蜀汉这个地方,还是有些了解的。那里除了山高水险,但也有沃野平原,且夏无高温,冬无严寒;他心里更清楚,为了战备的需要,这样的国防重点工程,必须要建设在隐蔽的深山里。是呀,那里条件虽说比城市艰苦,但那里远离权力斗争的中心,远离“文革”派性的争斗,这对于核动力装置的建设和发展,或许是件莫大的好事啊——天涯何处无芳草,只要能把陆上模拟堆搞出来,吃什么样的苦,受什么样的罪,都是值得的呀!
这样一想,彭士禄更觉得很欣慰很坦然。
列车驶出北京城,望着郊外逐渐稀疏下来的灯光,彭士禄掐灭了烟头,他思绪一转——到了那里,该从什么地方着手工作呢?
作为这次建设的技术总负责人,当然除了首先要求全体干部战士统一思想,认识这次建设非凡的意义外,更重要的是要让大家放下思想包袱,打消大家的思想顾虑。在那谈核色变的年代,出发前,彭士禄就听同事们说过,对核反应堆建设,下面有各种各样的说法,甚至还有一些不实的传言,因而造成不少人存在一些顾虑。
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那时人们对核能的认识,还局限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人在日本长崎和广岛扔下原子弹的惨况之中——怎么才能消除这些传言和顾虑呢?
列车在夜色中匆匆行进着。夜深了,同志们都疲惫地合上了眼睛。可彭士禄还没有丝毫的睡意,他又点燃一支烟,烟头在夜色中一明一灭。这些日子来,由于工作没有白天和黑夜,他的烟瘾大得出奇。为此,他不知已被夫人“帮助”过多少回了。
列车昼夜兼行,穿过郑州、驶过西安,越过秦岭,渐渐进入四川。过了剑门关,彭士禄透过车窗向外望去,清澈的嘉陵江在山谷蜿蜒流淌,山峦上的植被郁郁葱葱。一进成都平原,那漫天遍野的绿色,铺天盖地向他眼帘扑来,几天旅途的疲惫,顿时从他身上一扫而光,他的心胸更是豁然开朗起来。
下了火车,上了汽车,不久他们就钻进了大山的腹地,彭士禄从车窗里伸出头去——哦,这里的山,比北京的香山大几十倍;这里的天,却比北京小几百倍!山上长满荆棘,却也开满野花;溪里漂着落叶,却也游着小鱼。在这陌生的地方,彭士禄和他的战友们,将在这里开创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
“有人说,核反应堆是原子裂变,如若控制不好,就会成为一颗爆炸的原子弹!说这话的同志自然事出有因,不能随便给他们上纲上线。他们只是对核能的了解不透彻罢了。”到了基地,彭士禄立即召集了全体干部战士大会,他侃侃地对大家讲道,“但这种说法,在理论上是无论如何也讲不通的——同志们呀,我是个喜欢喝二两酒的人,对酒的属性了解得最透彻。打个比方,核反应堆其实就如同是啤酒,铀235只含3%;而原子弹呢,则是酒精,铀235含98%!火柴点酒精能点着,而啤酒,你能把他点着吗?……”
彭士禄处事永远没有官架子,哪怕是对食堂的伙夫或站岗的门卫;他为人永远是那么和蔼可亲,哪怕是对坡上放牛的大爷和沟里捉蟹的小子;他讲话永远没有官话套话,哪怕他当着国家领导在最庄重的人民大会堂——他就是一个杰出严谨的科学家,成天都混迹于干部战士堆里,说话深入浅出,幽默风趣,有烟大家抽,有酒共同喝,讲的全是大实话。几十年过去了,他在基地的讲话,至今那里的干部职工谈起来,还津津乐道哩!
六、他差点命丧山沟
这是一个初秋的早晨。
山上的包谷抽穗了,刺梨桑葚开始挂果了。
就是这个初秋的早晨,彭士禄差点在这山沟里丧命。
偏僻冷寂的山沟,仿佛一夜之间,就涌来好几千人。一穷二白,一切都要从零开始,生活工作条件当然异常艰苦。这里,交通不便、蔬菜奇缺、燃料不足、住房简陋、医疗困难,生活区离工作区有几十里远,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三伏数九,彭士禄他们每天乘大卡车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太阳。随队来的孩子们呢,入学入托还没有着落,只好呆在牛毛毡棚里,看那永远都看不完的小人书了。
就这样,几千军民在军管会主任王汉亭、工地指挥长何谦、研究所代所长彭士禄领导下,没日没夜地开山放炮、平整土地、修建房屋、安装设备、调试设备,建设着陆上核动力模拟基地。
其实,彭士禄生病已经有好长时间了。近几个月以来,他都在咬着牙坚持工作。在那没日没夜繁忙艰苦的日子里,他幼年在国民党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在当乞丐乞讨的日子里、在战争年代风餐露宿的岁月中落下的病根,到了这里以后,都先后发作起来,时时都在残忍地折磨着他。
“我这个人,从小命贱。一般的小病小灾休想撂倒我。”所以,尽管几个月来,强烈的胃部疼痛,使他吃不下睡不着,严重时,疼痛甚至折磨得他彻夜难眠,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工作时,他常常冒着冷汗,用拳头死死地顶住胃部;实在不行了,他避开众人的目光,偷偷在墙角或树丛中吐一通酸水,然后嚼上几片“胃舒平”,回来后又照常工作。
要知道,此时,正是设备调试进入到最紧张最关键的时刻呀!
“彭总,您这样硬撑着不行呀!”周围的同志们都劝他,“您还是到医院去好好检查一下吧。”
“老毛病,几十年了,都习惯了。”彭士禄淡淡笑一笑,轻描淡写地回答,“病这东西,跟人一样,它是欺软怕硬,你越是迁就它,它越是欺负你——好了,测试照样进行吧!”
扛了一天又一天,这天早晨,他终于扛不下去了。一到工作现场,他冷汗直冒,面色惨白,他先用拳头顶着胃部,这老办法好像也不顶用,继而他又在一旁蹲了下来,剧烈的疼痛使他蜷缩成了一团。
“彭总,您怎么啦、怎么啦?……”工地上的人们一见他那难受的样子,都赶紧围了上来,把他扶到旁边一张加夜班的行军床上。
“不要紧、不要紧,大家继续上班,我痛一阵就缓过来了。”彭士禄说着说着,全身冷汗打湿了他的衣裳,嘴角边已有血水渗了出来。
“快、快叫车!马上送他到医院!”现场领导一见这个情形,着急地大叫起来。
“不要大惊小怪,小毛病,过一阵就好了……”大家七手八脚要来抬他时,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边的血迹,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叫大家不要因为他影响了工作。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一辆大卡车,急急忙忙把他送到了医院。
“彭总呀,有人叫你‘彭大胆’,你可是名不虚传呀!”工地医院院长检查完他的病情,一脸的焦急,着急地对他说,“您还一副虎死不倒威的样子——我告诉你,你的胃已经穿孔了!”
“是吗?”彭士禄从迷糊中醒来,似乎还不太相信院长的话。
“不但胃穿孔,而且您胃部失血过多,已经贫血了!”院长看他还满不在乎的样子,更有些生气了,“你要知道,胃穿孔可不是小病,弄不好是要死人的呀!你需要马上动手术,我们这里医疗条件实在太差,把你送到外地,路上又经不起折腾,上级已经紧急派医生过来了!”
“哎呀,胃离心脏还有些距离,何必这么兴师动众的呀!……”彭士禄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可他还在埋怨医院不该惊动上级。
海军首长收到基地紧急报告后,专门派专机把海军总院外科医师和麻醉师火速送到了工地,手术立即在工地现场进行。这次手术,切除了彭士禄四分之三的胃——可,更叫人万分惊诧的是,在手术时,医生发现他的胃上,竟然还有一个早已穿孔但自身已经愈合的疤痕!
“这个人真是命大,毅力超强!我做了上千例这样的手术,还头一回见过胃穿孔了,不动手术还能自己能痊愈的!”医生做完手术下来,对基地的领导感叹地说道。
“彭总呀,你也太马大哈吧?你什么时候胃都已经穿了个孔,自己还不知道,就这样扛过来了呀!”手术后,彭士禄从麻醉中醒来,医院院长来到他病床前,狠狠把他骂了一通,“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院长当不当倒不要紧,可我们这核反应堆,说不定就要再拖好长时间哪!这个责任,你负得起么!”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这回,他倒是态度诚恳,连忙给院长道歉,承认错误。
手术后,彭士禄被送回北京,在海军医院住院仅一个月后,他就急急赶回四川,又投入到超负荷的工作中去了。
“彭总,这回胃都切除了大半个,至少是个胃残疾病人了,还差点把命都送了,往后该把烟酒都戒了吧?”彭士禄回到工地,他的那些酒友烟朋这样和他调侃道。
“嘿、嘿嘿……”他轻松笑一笑,无置可否,马上掏出一包从北京带回的“光荣”烟发给大家,“以后呢,还是老规矩,烟酒不分家、烟酒不分家!……”
七、他的夫人叫“玛莎”
“他这个人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做起事情来,他对自己的身体完全无所谓,那是在玩命呢!”夫人马淑英生气时曾这样说他。
彭士禄虽远离北京,但他在核动力基地玩命似的所作所为,早有人传到北京,让他的夫人马淑英实在太担心太忧虑了。为了支持丈夫的事业,马淑英毅然带着两个孩子,千里迢迢来到四川老山沟里,改行从事核潜艇技术情报工作。
“嘿,夫人,我还真想念你和孩子们呢!”彭士禄赶到车站,去接夫人和两个孩子时,马淑英一见丈夫那又黑又瘦、满脸疲惫的样子,禁不住心里阵阵发酸。
“你还知道想念我们呀!”马淑英嗔怪道,“哼,谁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呀!”
“是呀是呀,叫人遗憾,我就是夫人太多呀……”彭士禄嘻皮笑脸地回答,“我的第一‘夫人’呢,当然是核动力;第二‘夫人’自然是烟酒茶;小玛莎,你是我的第三‘夫人’呢!”
彭士禄幽默风趣的回答,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说起彭士禄与马淑英相识相知,还有一段趣话呢!
1953年7月的一天,正在苏联留学的彭士禄,突然接到中国驻苏联大使馆电话,叫他去接个刚从国内来女学生。那个女学生,也是到喀山化工学院来留学的。彭士禄匆匆赶到大使馆,一进门,眼前的一位中国姑娘,令他眼睛一亮,他忙不迭地就上前去给她作自我介绍,马上就讨好地帮她搬运行李。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莫名其妙,就在他见到马淑英的那一瞬间,他对这个中国姑娘就一见钟情了!并亲切地称她叫“玛莎”。
“是呀,叫我到大使馆去,我去了一看,是个小姑娘,就喜欢上人家了。没有任何犹豫,我就主动发起了进攻。”采访中,彭士禄还不忘幽默地介绍道,“那时,我快30岁了,玛莎比我小9岁,我是老大伯,她是小妹妹。我主动地进攻,她招架不住,后来小妹妹就开始照顾老大伯了……”
马淑英1935年生于辽宁省营口市。她1953年赴苏联喀山化工学院留学时,彭士禄也在那里学习。1955年,马淑英转至莫斯科门得列夫化工学院,1958年以全优成绩毕业,获优秀化工工艺工程师证书;回国后,她先在北京化工学院任教。就是为了支持丈夫模拟堆建设,她向领导申请,从北京赶到了四川山沟来——以后,她任过研究室主任,高级工程师,获得过国家科技情报成果一等奖、部级科技进步奖和优秀科技情报成果奖等。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四川多雨,山地潮湿。再加上生活条件艰苦,医疗条件简陋,这让常年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马淑英真是苦不堪言。但,这有什么办法呢?丈夫身边没有一个人照顾和“监督”,那是万万不行的呀!她知道丈夫虽然是基地的领导,但他从来就不会把自己当成领导对待的;就连基地规定应该享受的待遇,他也是主动推辞,不会享受的。
更让她担心的是,丈夫那拼命三郎似的秉性。他干起工作来,不论白天晚上,他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工作紧张时,他时常是几天几夜在工地连轴转。实在太困了,他把大衣一裹,脑袋一蒙,无论天寒地冻,他就可以随便在那条硬板凳上过一夜;生活上,他更是个随意得不知好歹的主儿,一把花生米就可以下二两白酒,一碗白水饭或两个烤红薯就可以随意对付一顿。倘若有闲,在工友的撺掇下,他还嗜烟如命,就一根泡咸菜抓在手里,就能和他们大碗喝酒。
唉,有什么办法呢?他从小形成的生活观念,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要让他改,真是比登天还难哪!
“在常人看来,我是英烈之后,会给人不一样的感觉。但我从没背过这个包袱,更不会以此自居。我只是一个普通党员,只是觉得做任何事情,都一定要对得起老百姓、对得起党。所以我从来是与人无求、与世无争、助人为乐。我是什么茶都喝,什么烟都抽,什么酒都饮——烟酒茶不分家嘛。”说到这里,彭老爽朗地笑了起来。
带着儿女来到山沟的马淑英,和丈夫一样,马上就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之中,不说照顾彭士禄,有时连两个孩子也照顾不过来了。
那年春天,8岁的女儿彭诘患病住进了医院,而日夜都在核反应堆上拼命的彭士禄夫妇俩却不能守护;10岁的儿子彭睾一个人去洗澡,不慎被碎玻璃瓶扎破了脚,缝了11针,留下残疾后使大脚趾至今不能自由弯曲……
“玛莎呀,这点困难算什么呀?坚持吧,坚持就是胜利!”彭士禄对夫人说,“你想,国家造核潜艇和反应堆,都让我们赶上了,这我们的运气,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啊!”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马淑英深知,尽管半个多世纪他和彭士禄风雨相伴,伉俪情深,但事业却总是丈夫的第一生命。在妻子眼中,丈夫是一座山,他把全部的青春、热血、智慧和赤诚献给了核动力事业。
“上世纪70年代初,核潜艇搞成了,要出海做深潜试验,身为总设计师的他总是身先士卒,随艇出海。有次临行前他对我说,你放心吧,这次定能成功,我有信心——不过呢,万一我喂了王八,你也别哭。”马淑英曾这样对笔者说道。
八、“彭大胆”和“彭拍板”
“在几十年从事核动力的生涯中,别人送了我两个外号,一个叫‘彭大胆’,一个叫‘彭拍板’。”彭老喝了一口水,放下水杯,他笑了笑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在核动力论证初期,同事们就私下送了我这两个外号。”
“在科学的道路上,从来没有平坦的大道可走,只有在崎岖的山道上不畏艰险勇于攀登的人,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这句话,彭士禄一开始就把它记在了日记本上——既然科学的山道是崎岖的,那么在这山道上攀登的人,自然就难免会产生分歧产生争论——纵观世界科学史,哪一个重大的科学问题,没有进行过激烈争论?这种争论,有时还延绵几十上百年,甚至几个世纪。
在我国核动力事业开创初期,学术上的争论当然也不例外。当时,年轻的彭士禄既非学术泰斗,也非权威大家,他超常的思维也往往只有少数人能够理解,更多时候,他还处在反对意见的合围之中。
“当时各种争论实在太多了,这当然是好事——激烈的争论能使人的智商发挥到极致,说明每一个人都调动了自己的全部智慧;在创造性的思维领域里,集体的智慧肯定是无穷的。”彭士禄回忆道,“等大家争论得差不多了,总得要有人来拍板呀!就像足球场上,不可能让球员把球踢得个没完没了呀!”
通常的情况是,彭士禄说:“大家别吵了,还是做实验吧,用数据说话!做完实验,我来签字!干对了,成绩归大家;干错了,我来负责。”就这样,凡事有七分把握,彭士禄就敢于“拍板”,余下三分问题,再通过实践解决——自然,这比无休无止的争论高明高效得多。
下面几个实例,或许可看出大家叫他“彭大胆”和“彭拍板”的由来:
在核反应堆设计初期,一回路有个主参数,压力选为200个大气压。这个参数选于已经取得成功的某国核动力船舶设计。彭士禄经过计算,画出曲线,断然指出这个数据是错误的。若选这个参数,临界热流小,元器件还会烧毁,引发大事故。他认为,国外的”孤立的最佳值法”和“电能价标最低值法”很难再实际中运用。他根据参数矛盾的性质,主次矛盾的关系,提出了“独立参数分析法”,从100个以上的重要参数找出几个重要参数,确定合理范围。根据这个法则,在一回路中取了一个最佳值的大气压。
对于成功的大树,敢于不去攀附,而自己独辟蹊径,这是要冒巨大风险的。可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彭士禄,却把这个“板”拍定了。后来得知,某国的杂志公布,他们也不敢取200个大气压——实践证明,彭士禄这个板拍对了。
在核反应堆与潜艇装配前,要不要先搞一个陆上模拟堆?这也发生了激烈争论。有人认为没有必要,因为陆堆不仅使试制费提高一半,而且还会推迟潜艇下水时间。若控制不好,还会爆炸。彭士禄通过计算和判断,认为建陆上模拟堆,花这个钱是“吃小亏,占大便宜”,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一次性成功。彭士禄又将他那“啤酒和酒精”理论复述一遍后,他断然说道,即使控制失灵,它也不会爆炸!
陆上模拟堆一次试验成功,证明彭士禄的判断完全正确。
另外,陆上试验时,蒸汽发生器的安全阀总是漏气,彭士禄毅然拍板把它割掉!因为在他设计计算中,最高的温度也不会使二回路压力超过设计压力。为了安全,控制棒搞了N个自动停车信号,结果试车时常停车。彭士禄仔细分析了原因,说:这样反而不安全!断然拍板去掉几个装置。
敢冒风险,敢于拍板,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底气啊!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连说错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反革命”;做事稍有差错,就有可能被投进监狱——何况是在国防重点工程中敢于大胆拍板啊!
彭士禄敢冒风险,敢于拍板,缘于他手里握有“三张牌”。
第一张牌:数据为王。“但凡工程大事必须做到清清楚楚,心中有数。”他说,“搞核潜艇时我们没有计算机,只有计算尺和手摇计算器。科技人员夜以继日计算了十几万个数据,并建立了自己的反应堆物理计算公式。”
第二张牌:是“简单牌”。他认为,凡事越简单越好,做事不能做“加法”,而要做“减法”,要繁中求简。他总是善于把复杂的工程问题、经济问题做最简单的求解。
第三张牌:被他戏称为“懒汉牌”。这就是,他相信群众,善于发动群众,依靠集体的智慧,齐心协力完成任务。中国核动力设计院总工程师黄士鉴说:“他善于培养年轻人。他总说年轻人思想活跃,接受新生事物快,要放手让年轻人去干。跟着这样的领导干,心里很是痛快。”
“其实,我还有一张最关键的底牌没亮出来。”当年采访彭老时,他曾神秘地对笔者说道,“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凡是知识分子,你要去查他的祖宗八辈,谁家查不出一点问题来呀!他们工作中稍有疏漏,说不定就会给人家上纲上线。在那样的政治空气中,谁敢轻易拍板呀!但没有人拍板,那工作怎么往前推呀!我敢拍板,因为我‘苗红根正’呀!退一万步说,即使我工作上有点失误,人家都不会轻易给我戴‘反革命’帽子呀!……”
哦,原来如此!他敢冒风险,敢于拍板,是以严谨的科学态度,在严格的数量化基础上的拍板;是无私无畏,对人民、对历史敢于负责的拍板!
九、总理专机送他们回川
七月的川西,骄阳高照,雾霭轻拂。从山谷里吹来的风,带着丝丝的凉意。坡上的野毛桃结果了,岩壁边的刺玫瑰开花了。
“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呀!”彭士禄今天心情特别好,检查完整个核动力装置试车前的准备工作,他和工地指挥长何谦走出车间。举眼一看,夕阳已快落山,晚霞把天边染得绯红。他停住脚步,望着远处苍茫的群山,望着满天绚丽的云霞,禁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是呀,经过数千军民的日夜奋战,而今,近万台套设备已安装完毕,并经反复调试,只等那惊心动魄提升功率这一关了!
就在三天前,周恩来总理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召开了中央专委会议,专门听取陆上核反应堆运行试验报告。彭士禄、陈右铭、王汉亭、咎云龙等人刚坐定,周恩来总理便和几十位领导稳步走进了大厅。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彭士禄好长时间没见到总理了。这次他见到的总理,面目清癯、满脸疲惫、眼睛布满红丝,明显地消瘦和苍老了。他心里不由得掠过几分酸楚,同时深深为总理的健康担心。彭士禄知道,此时还处于“文革”动荡时期,面对全国上下混乱不堪的局面,日理万机的总理为力挽狂澜,工作起来简直没日没夜,有时一天只能睡一两个小时。彭士禄还听说,护士在给总理打针时,常常都在偷偷抹着眼泪呢!
可,就是在这样困难的境况中,周总理对核潜艇工程和核反应堆的关心依然细致入微。
彭士禄记得,前次总理在听取模拟堆情况汇报,他问到试验还请了别的专家参加没有?有同志回答说,原来想请一些专家去,但担心有人说是“专家路线”时,所以没有请。一向温和沉稳的总理,一听此话,马上就面带愠色了,他当即批评道:“什么专家路线!资产阶级有资产阶级的专家,无产阶级有无产阶级的专家!该请的专家一定要请!”这在当时,对核反应堆研制是多么有力的支持啊!
“彭士禄来了没有?”周总理走进大厅,刚一坐下,就环视了一遍会场,首先就问道。
“在。”彭士禄立即恭敬地站起来答道。
周总理用慈祥的目光看了看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他头转向坐在旁边的叶剑英元帅:“你认识他吗?这就是澎湃同志的儿子。”
叶帅点点头说:“认识。”
紧接着,周总理和中央领导聚精会神地听着各方面的情况汇报,不时详细地询问着每一个细微的问题,并及时简明扼要地作出许多具体指示。
在讨论发言时,当周总理察觉到有的同志在谈吐中流露出自满情绪时,他意味深长地说:“你们总爱说满足的话,我们不爱听。前次会上我就说过,核反应堆的技术是很复杂的,核潜艇就更复杂了,比两弹还复杂,核潜艇就包括两弹。所以你们就是要想一想意外的事情。要有步骤,要积极稳妥。当然,首先要有敢想敢干的革命精神,但具体工作上要做好。”
今天,当周总理听完了各方面的意见后,又说道:“你们过了设计、安装、调试、操作四关,还有实验关。但你们要注意,不要说百分之百都有把握了,不在乎了;哪一个环节不注意,都有可能出现问题!现在要求你们,要做好各种预想,考虑周到,考虑各种可能。”
当核潜艇办公室主任陈右铭汇报说,试验有三种可能时,总理用手止住他的话,说:“搞武器试验总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有时可能还会有牺牲。只要你们把工作做好,认真负责,就是爆炸了,失败了,我也不责怪你们。只要很好总结经验,爆炸了再干,总是可以搞成功的!”
啊,这就是我们的总理!他对科研试验是多么在行,对科技人员是多么理解呀!作为技术总负责人的彭士禄,听了总理的这番话,他心里掠过阵阵温暖,眼睛有些潮湿起来。
周总理最后强调:“这次试验,指挥要高度集中,要各自坚守岗位,事故处理的次序、步骤都要准备好,并且准备要充分!一丝不苟、万无一失,保证一次成功!”
会议作出启堆试验的各项重大决策后,已到下午两点多种了。
“你们回四川的机票订好了吗?”总理关切地问。
“我们不知道今天会议开到什么时候,还没来得及订票。”彭士禄回答。
“那,派我的飞机送你们回去吧。”总理说完,亲自打电话询问天气情况,亲自布置飞机到四川后的具体安排。彭士禄他们下飞机,刚到试验基地,就接到罗舜初副主任打来的电话。
“喂,士禄同志吗?总理刚才又打电话问,问你们到了基地没有?”罗舜初在电话里说,“总理讲,有什么消息要随时报告,启堆时间确定后,要马上向他报告;启堆后,电话线路必须保持畅通,他已通知成都军区注意。”
当启堆时间确定后,总理又打来电话:“不要急,要仔细做好工作,把工作做好为原则。”
万事俱备,启堆的时间确定在1970年7月18日这一天。从北京的中央领导到基地的参试人员,都屏住呼吸,抑制住紧张的心情,把目光投向了四川那条深山沟里——在中国土地上第一次出现的核动力模拟堆,能保证一次启堆成功,万无一失吗?
等待。人们都静静地等待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到来。
十、一场惊心动魄的试验
人类的科学探险,能一帆风顺,不付出任何代价的,恐怕是绝无仅有。
在世界科技史上,无论昨天还是今天,由于试验失败而造成的巨大灾难,人们都还记忆犹新,每每想起便不寒而栗!
1960年10月17日,苏联拜克努尔发射场向夏威夷南1000公里的海域发射洲际运载火箭,火箭点火后未脱离发射台就发生了猛烈爆炸,在现场督阵的苏联国防部副部长、火箭部队司令米·伊·涅杰林元帅,以及几十名将校级火箭专机当场被炸死。
1967年,美国拟参加第一次“阿波罗”宇宙飞船上天的3名宇航员,因飞船发射前一次试验中发生火灾而丧生,整个飞船被烧为一堆废金属。1986年,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起飞后,旋即爆炸,7名乘员全部丧生,其中包括第一位上太空的女教师。在此后数周内,又接连发生3起火箭发射失败的悲剧,使美国的空间计划搁浅。同年,苏联切尔诺贝利的一座核反应堆堆芯起火,将致命的放射性物质喷入乌克兰,进而蔓及整个苏联和欧洲广大地区。
那么,既然科技最发达的美国和苏联都事故频频发生,在技术、人才和工业基础都还薄弱的中国,完全由中国人自己设计建造的核反应堆,能保证一次成功,万无一失吗?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试验啊!
启堆后,升温升压确定在7月18日18时0分开始。
难忘的一刻!这一天,整个试验基地气氛庄严而肃穆,全体参试人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来。彭士禄坐在指挥大厅凳子上,他的神情却是极其镇定和安详的,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安的情绪来——作为技术总负责人,他知道在这个非常的时刻,自己的一举一动,必须要给全体参试人员以强烈的自信心,不能由于自己的情绪对他们有丝毫的影响。
“10、9、8、7……启堆!”难忘的时刻,指挥长何谦镇定而清晰地发出了启堆指令。随着指令,反应堆终于启堆。彭士禄坐在总控制室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仪表。整个控制室里,大家的表情都是严肃甚至严峻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核反应堆功率也在一点一点提升。“嘀嗒、嘀嗒”,除了墙上那个电子钟指针在一下一下跳动外,整个大厅静得连落下一根针也能听见。此刻,这种难得的静谧,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那电子钟微小的声音,竟然像鼓槌一样敲在人们的心上。
一排排红红绿绿的信号灯在不断地闪烁,一个个指针和仪表在微微跳跃。在场的领导和参试人员,都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仪表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操作人员,也正紧张而仔细地记录着各种实验数据。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同一时刻,在北京中南海总理办公室里,灯光彻夜地亮着。周恩来总理披着衣服,通宵达旦地守在电话机旁,每隔一会儿就打电话询问试验情况。试验现场的每一点信息,也随时通过国防科委报告到总理那里。
夜深了。当试验现场将测量仪表脉冲管漏水、停堆检查和第二次升温升压的时间报告给周总理后,总理再次明确指示:“加强现场检查,越是试验阶段,必须全力以赴,丝毫不苟,才能符合要求,才能取得全部参数!”
啊,这就是我们的总理!新中国的每一项重大成就,都和他——周恩来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当彭士禄知道当夜周恩来总理通宵未眠,始终守在电话机旁,到天快亮时又再次给他们发出指示时,他泪水一下就充盈了眼眶。他再次向国防工委值班的领导报告完升温升压的情况后,恳请他们转告总理:故障全部排出,试验正常进行,请总理放心,请总理一定马上休息——毕竟,总理已是70多岁的老人了呀!
试验现场,主辅机舱中蒸汽和油烟弥漫;蒸汽管道中灼热的气流在高速流转;离合器宽大的轮盘在高速转动,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好磅礴的气势!
好宏伟的景观!
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啊——终于,8月30日18时30分,指挥长何谦噙着热泪、声音发颤地向全体参试人员宣布:“主机达到满功率转数,相应的反应堆功率已经达99%,试验取得完满成功!”
“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紧张从事试验的人们,屏声静气地听完指挥长宣布完试验结果后,顿时欢呼跳跃起来——记住吧,难忘的1970年8月18日这一天,由中国人自行设计、自行建造、没有用外国一颗螺丝的核潜艇反应堆试制成功!彭士禄和他的战友们,开创了中国核能利用的一个新的纪元!
此刻,彭士禄却没有加入忘情欢呼的队伍中,他只是沉重地合上眼帘,一下坐在了凳子上,头靠着椅背,用颤抖的手摸出一支烟,颤抖着点上火,一口气把烟吸了大半截,然后长长地吐了出去……
从那一刻,中国核反应堆试验成功的电波,从深山沟里传到了成都,传到了北京,传到了太平洋大西洋,传到了整个世界,让全体中国人为之欣喜,为之自豪,为之振奋!也让某些国家的政要和权威们,始而怀疑,继而震惊,再而尴尬,终而感叹……
尾 声
“我父亲一生为国家做了三件事,第一个建立了农民武装,第一个建立了革命根据地,第一个建立了苏维埃政权;我这辈子,立志要造出中国的第一艘核潜艇,建好中国的第一座核电站,完成了这两件大事,我就对得起我的父亲了。”当年采访彭老时,他曾如此说道。
1971年6月,彭士禄任核潜艇总体所副所长兼总工程师,1973年任中国舰船研究设计院副院长,随后任六机部副部长兼总工程师、国防科委核潜艇第一位总设计师。期间,他指导和协调解决了核潜艇研制、生产中的许多重大技术问题,包括后续艇的研制、生产。依靠自己的力量,只用了6年时间,建造出中国第一艘核潜艇,使中国继美、苏、英、法之后,成为第五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
上世纪80年代初,彭士禄从军工转入民用领域。他先后任水电部副部长兼总工程师,兼任广东大亚湾核电站总指挥、国防科工委核潜艇技术顾问,是我国第一座核电站的主要技术负责人,完成了建成中国第一座核电站的夙愿。此后,他任核工业部总工程师兼科技委第二主任、核电秦山二期联营公司董事长,在任秦山二期董事长期间,提出了建设核电站“以我为主、中外合作”的方针。在科学领域里.他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1987年,被列入英国出版的《WHO’_SWHO(世界名人录)》中。
1978年,彭士禄获全国科学大会奖;1985年,获“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1988年获国防科工委为表彰全军优秀总设计师颁发的《为国防科技事业做出突出贡献的荣誉奖》;1996年获何梁何利基金科学技术进步奖;1994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首批院士。他是中共十一大、十二大、十三大党代会代表、十二大候补中央委员;是第四届和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八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人大环保与资源委员会委员。现任中国核工业集团公司顾问、中国核学会名誉理事长、中国核动力学会名誉理事长。
退休后,以酒会友成为彭老生活中的一大乐趣。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彭老吃饭,桌上酒必不可少。虽爱喝酒,但他从不误事。黄士鉴回忆说,他之前中午和晚上都要喝酒。一次,核动力院请他回去讲课,下午讲课时他感觉有点困。从那以后,他中午就再不喝酒了。
熟悉彭老的人,都知道他人生的座右铭:“无私奉献,支持弱者,敢冒风险,敢为人先;与世无争,与人无求,助人为乐;在别人的非议中走自己认为正确的路;要做减法化繁为简。”
太阳已经西斜。,彭老亮出他最后一张底牌,那就是“糊涂牌”。他说:“做明白人不容易,做糊涂人更难。对公,自己倒很明白;对私,却是很糊涂的。这几十年,我也不知道自己拿多少钱,坐的是什么牌子的车,住的房子是多少平方米…… 甚至,连1978年参加全国科学大会时,送我到会场了,还不知道自己获了奖……”说完,彭老自嘲似地笑了起来。
告别了这位可敬可亲的老人,走出门来,夕阳的最后一抹余照把天空涂抹得绚丽多彩。我们心中都在暗暗的祝愿,祝愿彭老健康长寿、风华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