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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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春,新疆富蕴县喀依尔特村的雪融化的比往年稍微早一点。

哈那提家屋后被雪覆盖大半年的山体终于露出斑驳的黑灰色体肌。这是山的阳面。哈那提家对面的山连着河谷依然是白茫茫的冰雪。

天刚放亮,哈那提就下了床。他要把家里三头奶牛送去村集中养殖点。

昨夜,山里又下了一场雪,是那种细碎的白色颗粒,似小米大小。5月份下雪,在喀依尔特不是稀罕事。

阿勒泰山是山连山,山环山,一座山套一座山。到喀依尔特村要绕过大小四五座山。

喀依尔特村坐落在山谷谷腰,谷底是喀依尔特河。两岸生长有茂密的次生林,多以杨树和白桦树为主。喀依尔特河是额尔齐斯河源头之一,另一支源头是库依尔特河,两条支河流交汇成额尔齐斯河。额尔齐斯河是新疆的第二大河流,被阿勒泰人称为母亲河。

喀依尔特村是行政村名,它包含三个自然村,分别是喀依尔特、大桥和阿克沃巴。阿克沃巴居村东,大桥在中间,喀依尔特位置偏西。村子东西长约7公里,有418户村民。

国网阿勒泰供电公司“访惠聚”(访民情惠民生聚民心)驻村工作队住在喀依尔特村西北角的村委会。      

此前,喀依尔特村是省级深度贫困地区。2018年年底,在驻村工作队带领下,全村整体脱贫,甩掉深度贫困帽子。

村第一书记李德昌是阿勒泰供电公司副总经理。他是2018年年初到喀依尔特村的。同驻村的还有6名队员,来自不同供电单位。宋庆是驻村工作队中年龄最大的,今年53岁,他原是青河县供电公司办公室主任。

初到喀依尔特,就有村民找李德昌告状。喀依尔特是哈萨克族村庄。从行政村角度把喀依尔特划为农业村,但是,村民生产方式多是半农半牧。

告状的是位哈萨克族中年汉子,膀大腰圆,皮肤黝黑,像截铁塔。他气势汹汹闯进李德昌房间,操着哈萨克语朝李德昌直嚷。嗓门大,声调高,唾沫星子乱飞。李德昌是土生土长的阿勒泰人,他略懂一点哈萨克语,但是要沟通却不行。

李德昌微笑着对中年汉子说:“老乡,加克斯(你好),喔忒(坐),有啥事(喔忒)慢慢讲。”他把汉语和哈萨克语硬生生搅在一起。

中年汉子听不懂李德昌的话,脸憋得酱紫。他眼睛瞪着李德昌,挥舞着一双蒲扇似的大手再次朝李德昌嚷起来。

隔壁的宋庆听见吵嚷过来。“李书记,咋啦?”

宋庆会说一口利的哈萨克语。李德昌一见宋庆,像是看见救星。他说:“快,大庆,问问他啥事?”

跟宋庆的交流过程中,中年汉子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中年汉子叫赛特尔汗,是喀依尔特村村民,住在村东面的阿克沃巴自然村。原来,他是告村里一名叫努尔巴合提的“酒鬼”在他家屋里撒尿的事。

李德昌和宋庆听了又可笑又惊讶。

“这不是一次了。”赛特尔汗气愤地说。

“啊?!”赛特尔汗的话让李德昌和宋庆又吃了一惊。

“咋这样?”宋庆狐疑地问。

“我咋知道,就是来找你们解决问题的。”赛特尔汗不满地说,“努尔巴合提就是个‘酒鬼’,他肯定喝醉了。”

 “他会不会装醉?”宋庆问。

赛特尔汗跺脚驳道:“装啥装,他天天醉,在我家屋里解过多次手了,我们看见把他赶出去,看不见的时候,他就在屋里又拉又尿,气死人,家里有女人,多让人难堪!”

“他到别人家去不去?”宋庆问。

赛特尔汗气愤地说:“努尔巴合这个‘酒鬼’,他谁家也不去,偏偏喝醉了爱往我家跑。”

“他、他跟你们家有意见?”李德昌问。

赛特尔汗委屈地说:“我跟他无怨无仇。”

李德昌和宋庆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事情虽然不大,但是性质恶劣。

“以前找过村委会吗?”李德昌问。

赛特尔汗脖子一梗生气地说:“找过多次,村干部说管不了,可是,我把努尔巴合提揍了,他们却管了,还、还罚了我款,让我给努尔巴合提治伤,没天理了,这不,努尔巴合提刚才又跑我家撒尿了,幸亏我及时发现,他提着裤子把我家冰箱都拉开了,差点尿我家冰箱里。”他越说声调越高, “我、我再不找村干部了,我找你们,你们是驻村工作队,你们管不管?不管的话,我就……那,你们也别管我。”

 “管,我们当然要管。”李德昌表示。

“好,我信你们一回。”赛特尔汗点着指头说:“如果再一次,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李德昌笑着说:“好,如果再发生,你来找我。”

赛特尔汗走后。宋庆问:“李书记,你有办法?”

李德昌摇摇头。

“哎哟,我的李书记,你没办法就答应他。”宋庆指着门外,“那人是‘酒鬼’,万一再去他家解手……你……再说了,到底啥事还不清楚。”

“就凭在人家屋里解手这一条,我们必须要管,没办法想办法,想让喀依尔特村脱贫,人的思想和精神面貌非常重要”李德昌说。


哈那提对穿戴整齐的李德昌不屑。他盯着李德昌的背影撇撇嘴对库米拉说:“你看他,还书记哩,穿成这样,哪像干活的?嘁,下来走过场捞资本的,在喀依尔特当两年书记,脚底抹油回城高升了,最瞧不起他这种人。”说完,哈那提回客厅坐在沙发上。

李德昌来哈那提家入户走访。

“我觉得李书记挺好,刚来,歇也不歇就挨家走访,对我家了解那么详细,而且一点架子没有。”库米拉说完,又怼道:“你这人毛病真多,是没事找事!”

哈那提辩道:“你胡说啥?我哪没事找事啦?你看他身上衣服穿得展展的,皮鞋擦得亮亮的,脸白白净净的,就不像农村做事的人!”

库米拉盯着哈那提。“哎哟,看把你能的,敢情像努尔巴合提那样就是做事的人喽?!”她讥讽道。

哈那提心里踅摸用啥话回怼库米拉。哈那提要保全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他不能让库米拉占了风头。但是,努尔巴合提是无可懈击的反面教材,在喀依尔特,从三岁孩童到耄耋老人,努尔巴合提的名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努尔巴合提四十多岁年纪,刀削长脸,两腮凹陷,眼珠凸出,满腮胡茬。他身材削瘦,穿一身肥大肮脏的西装,如提线木偶般。西装仅剩一粒纽扣,扯着一根黑线吊在胸前。一身衣服,努尔巴合提从年头穿到年尾。冷了,西装外套件破棉衣;热了,脱掉棉衣。努尔巴合提每天醉熏熏的,要么东摇西晃,要么睡在路边。他身上臭味在一丈之外都能闻见,大人小孩绕他而行。

“努、努尔巴合提是例外,他、他特殊,不、不算。”哈那提挥着手说。

库米拉扯扯嘴角笑笑。“你不是说李书记穿得展展的不是干农活的人吗?努尔巴合提穿得邋遢,他整天喝酒,啥事也不做……”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哈那提梗着脖子跟库米拉掰扯。

库米拉瞥了哈那提一眼。“你就是这个意思,自己思想有问题,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她没继续说。库米拉本想责备哈那提工作不努力,又怕说出来惹火哈那提要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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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那提手里摆弄着茶几上的茶碗,碗底有喝剩的奶茶。“我……反正,我觉得、觉得……”哈那提嘴里哼哼唧唧地说。

“你觉得?你觉得穿干净的人不干活,穿邋遢的才是干活的,对吧库米拉抢白道。

    “我真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哈那提不承认。他不想被库米拉看低了。

库米拉歪头瞧着哈那提。“那你说‘李书记衣服展展的,就不像农村做事的人’是啥意思?”她揪住哈那提的小辫子不放。

“我不是这个意思。”哈那提争辩,他小声嘟囔道:“我看李书记长得白白净净,身上的衣服熨得展展的,皮鞋擦得亮亮的,在农村穿成这样,就不像干事的人嘛!”

库米拉撇撇嘴说:“你是煮熟的鸭子嘴硬,穿得干净不好吗?邋里邋遢好吗?你想啥以为我不知道,对人家李书记有意见就明说,别拐弯抹角。”

“……”

“你思想有问题,农村人怎么啦?农村人就该邋里邋遢?我们农村人为啥不能跟城里人一样,也穿得干干净净的。”

哈那提扬扬头说:“我看李书记到咱村就是镀金的,他不会为我们办事。”他为自己找到充分的理由而兴奋,脸上带着难以察觉的笑容。

“你无理赖三分。”库米拉嗔怪道,说着她站起身:“我看我的大黑牛去,这两天要下牛娃子了,哼,懒得跟你这种人费口水。”库米拉悻悻地说。

“嘿,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说对了,是你没理讲了。”哈那提得意地说。

库米拉扭头看着哈那提。“李书记刚来,咱俩谁也没有发言权,‘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他是啥样人,日子长了才知道。”

“我哈那提看人准,我敢打赌,我绝不会看走眼。”哈那提胸有成竹地说。

库米拉没好气地说:“不跟你瞎掰扯,我看大黑去了。”说完,转身往门外走。

见库米拉要走,哈那提急了。“你别走,我还要喝茶呢!”他后喊道。奶茶是哈萨克族群众日常饮品。哈那提酷爱奶茶,他让库米拉煮一壶奶茶,坐在那儿能喝一整天。如果有人唠磕谝串子,那是哈那提最惬意的。库米拉说哈那提喝奶茶是给懒惰找借口。

库米拉对哈那提有怨气,如果哈那提踏实肯干,家里日子会过得比现在好。库米拉能干,心气儿也高,她不想把日子过到别人家后头。

“茶壶在你手边,自己倒!”库米拉说完走出屋外。

望着库米拉的背影,哈那提无奈地摇摇头。“自己倒就自己倒,有啥了不起的,现在的女人反天了。”他自嘲道。“库米拉呀库米拉,你是头发长见识短,李书记压根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不信,走着瞧,你这次又输定了。”

哈那提惬意地啜着奶茶。


李德昌对“酒鬼”努尔巴合提的情况有了了解。

青年的努尔巴合提阳光开朗。自从妻子抛弃他跟别的男人跑了,努尔巴合提就整天喝闷酒,跟人不交流,也不劳动……

李德昌和宋庆在牛圈门口找到努尔巴合提。他倦缩着身体睡在一堆牛粪上。努尔巴合提醉了。

春天融雪,地面泥泞,努尔巴合提浑身粘满牛屎和稀泥。他赤一只脚,脚和鞋糊满泥。头发又长又乱盖住眼睛。

“大庆,把他抬到车里。”李德昌说。

宋庆没动,他犹豫地看着李德昌。

“怎么啦?”

“他身上……咋、咋……把车弄脏了。”宋庆说。

“也是。”李德昌看着努尔巴合提想了想,然后,脱下外衣朝车走去。他把外衣铺在座位上。

见状,宋庆把起努尔巴合提背到车里。

俩人把努尔巴合提拉回村委会,安置他睡下。大庆回宿舍换衣服,他身上被努尔巴合提弄脏了。

李德昌给努尔巴合提找来一身干净衣服,是他自己的。

村干部乌拉孜汗见李德昌和宋庆把努尔巴合提弄回村委会,慌忙拦住李德昌。“李书记,你咋把这货弄回来啦?”

“他喝醉了。”李德昌答。

“李书记,你刚来,不了解情况,这货就是一酒鬼,天天醉,身上臭哄哄的……”乌拉孜汗抽着鼻说,“我们躲都躲不及,你把他弄回来……找人把他抬出去。”

李德昌看着乌拉孜汗,眉头微蹙。“你的意思抛弃他?让他自生自灭?”

乌拉孜汗本是好心提醒,见李德昌面色不悦。他尴尬地笑笑说:“这样的人没治,管不了,他就是个烂摊子,唉!浑身又臭又脏,味道熏死人。”乌拉孜汗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我们是党的基层干部,不能因为努尔巴合提脏臭,喝酒,就放弃他,他也是我们的群众,群众有困难有问题才需要我们解决处理,不然,我们这些基层干部有啥作用?不能因为他有问题,我们就不把他当我们的群众,也不能遇到问题绕道走。”李德昌语重心长地对乌拉孜汗说,“我对努尔巴合提作了初步了解,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有原因的,这么多年,我们这些基层干部有没有关心他?有没有挽救过他?”

乌拉孜汗摇摇头说:“努尔巴合提就是稀牛屎糊不上墙,无可救药,没人愿意招惹他,李书记,你千万别招他,被他黏上,他就像牙胶样粘你身上,抠也抠不掉,这样的人粘不得……”在乌拉孜汗眼里,努尔巴合提就是瘟神。

李德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想问你,这么多年,你们村委会的干部关心过他吗?挽救过他吗?”

乌拉孜汗撇撇嘴说:“整天醉熏熏的,怎么关心?他没救了。”

“没去做,你怎么知道没救呢?”李德昌问。

“白费功夫,做了也没用,还不如不做。”乌拉孜汉摇头说。

李德昌盯着乌拉孜汗思忖片刻,问道:“喀依尔特村计划今年年底全部脱贫,努尔巴合提怎么脱贫?”

乌拉孜汗脱口说道:“他不算。”

 “为什么不算?是不算喀依尔特村人?还是不算贫困人口?”

乌拉孜汗被李德昌问住了,他怔怔地望着李德昌。

“脱贫路上一个都不能少,这句话不能在喀依尔特村成为一句空话,努尔巴合提身体健康,如果他脱不了贫,我们怎么谈‘脱贫路上一个都不能少?’,我们不但要扶贫,更要扶志扶智,只有先扶志扶智才能从根本上扶贫。”李德昌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乌拉孜汗的肩膀, “努尔巴合提是喀依尔特村一员,跟喀依尔特村荣辱与共啊!”

乌拉孜汗低头不语。

李德昌担心努尔巴合提睡在休息室冷,另加了一台电暖气。努尔巴合提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室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臭味。

时间过去两个小时。努尔巴合提醒了,他舔舔干涩的嘴唇,张眼望望周围。悠地,他跳下床。盖在身上的毛毯落在地上。他赤脚,身上只穿条短裤。

他环顾四周,房间的一切是陌生的。

努尔巴合提紧张起来。他哪里睡过这样的房间?他看见桌子上的衣物,跳着脚过去取,同时,他看见衣物旁边搁了两瓶矿泉水。努尔巴合提抓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咕嘟咕嘟”灌进嘴里。

当努尔巴合提伸手取另一瓶水时,房门“吱”地一声推开。他吓得连忙缩回手,尴尬地望着进门的人。

“努尔巴合提你好,我是驻村工作队的李德昌,叫我老李好了。”李德昌笑着向努尔巴合提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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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巴合提两臂抱住身体,低头瞧着脚尖,两只脚来回揉搓。

李德昌捡起毛毯递给努尔巴合提。“快披上,天气凉,我让人带你去洗个热水澡。”李德昌又指着衣物说:“这些衣服是我的,送给你了。”他又指了指床下,“那里有双拖鞋。”

交代完,李德昌找宋庆带努尔巴合提去洗澡。


努尔巴合提死活不肯洗澡。宋庆磨破嘴皮也没做通工作。

“身上脏了,为啥不洗澡?”宋庆问。

“不想洗。”

“洗完澡才能换衣服。”

“不洗,我穿我自己的衣服。”

“你的衣服脏了”

“不要紧,我一直那样穿。”

……

努尔巴合提可怜巴巴地望着宋庆。“给我点饭吃,我快饿死了。”他说。

“有,我去给你端。”宋庆说。

 “有酒吧?”

“没有。”

努尔巴合提舔了舔嘴唇。“给我口酒喝。”

“真没酒,你先吃点饭。”

“好吧。”

宋庆无奈,他只能先稳住努尔巴合提。担心努尔巴合提溜了,走时,宋庆将门上了锁。

不一会儿,宋庆给努尔巴合提端来一大碗牛肉挂面。

李德昌给宋庆交待了一项任务——帮努尔巴合提戒酒。

 “别介——这个任务还是交给别人吧,我完不成!”宋庆的头摇得像风扇。

“还有你大庆啃不了的硬骨头么?”李德昌笑着说。

宋庆嘻嘻一笑说道:“这块骨头太硬,我啃不了。”

“熊样!一个努尔巴合提就把你吓成这样?”李德昌笑着调侃说。

“也不是,只是……像努尔巴合提这种情况不太好办呐!”宋庆为难地说。

李德昌瞪了宋庆一眼。“如果好办还找你干吗?我们一起想办法帮努尔巴合提戒酒,只要努尔巴合提戒酒,一切都好办。”

宋庆乐呵呵地瞅着李德昌。“我们?你的意思,是我们俩一起吗?”他问。

“当然。”李德昌回答得干脆。

“那——没问题!”

李德昌不解地问:“咋答应的这么痛快?”

“只要有你书记在,没问题,咱们绝对能搞定努尔巴合提。”宋庆轻轻甩了一个响指,“从今天开始?”

努尔巴合提吃完面,李德昌来了。他站起身打了一个饱嗝问宋庆“有酒没?给点酒喝。

“我们这里没酒。”宋庆说。

“怎么可能?这么好的条件不可能没酒。”努尔巴合提不相信地说。

“驻村工作队不允许喝酒。”宋庆强调说。

努尔巴合提笑嘻嘻地说:“你就骗人吧,你们这里肯定有酒,而且是好酒,我、我不要好酒,只要是酒,啥样的酒都行。”

李德昌指指努尔巴合提腿边的木椅说:“坐这,咱们好好聊聊。”

努尔巴合提没坐。“李大哥,行行好,就给我一瓶酒,我想喝酒,不喝酒,我这嗓子痒痒的。”他指着脖子乞求道。

 “兄弟,来,坐下,咱们好好聊聊。”李德昌边说边把努尔巴合提按在木椅上。

李德昌搬过一把椅子坐在努尔巴合提对面。

 “兄弟,别拿酒作践自己,是男人,就要有担当,不管遇到多大事都要挺直腰杆,村里人说你以前很优秀……”

努尔巴合提望着李德昌。半晌,他说:“男人?优秀?我就是个废人,没人愿意理我,你……”

李德昌把木椅往努尔巴合提跟前挪了挪说:“没人不愿意理你,是你自己糟践自己,兄弟,不能再这样,你还年轻,有更好的生活等着你。”

“我就想喝酒,喝醉舒服。”努尔巴合提勾着头小声说。

“听我的,从现在开始戒酒。”

“不行,不喝酒没意思。”

 “放心,不喝酒日子同样有意思,不信你试试。”

努尔巴合提低头沉默。

为了便于帮助努尔巴合提戒酒,李德昌在村委会给努尔巴合提找了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他和宋庆轮番看护努尔巴合提。


库米拉责备哈那提安于现状的态度,哈那提却振振有词:“知足者长乐,家里有吃有喝就够了,人要知足,追求高是给自己找麻烦。”

看着左邻右舍在驻村工作队带领下日子天天好起来,库米拉心里着急。

哈那提家的麦田在喀依尔特河边。六月,麦苗长到一尺多高,黑油油的麦苗,粗壮的麦杆,喜的哈那提合不拢嘴。

库米拉呀,今年“胡大”(老天爷)对我格外开恩,啥也不用做,麦田的收成就够了。哈那提得意地想。

年初,库米拉不顾哈那提反对,在驻村工作队帮助下饲养了三头“西门塔尔”奶牛。

夏天的喀依尔特,山青水秀,空气新鲜。奶牛吃的是天然青草,喝的是喀依尔特河的雪水,呼吸的是新鲜空气,产的是无公害优质牛奶。

库米拉家的牛奶在可可托海镇能卖上好价钱。

哈那提闲的无聊,他站在自家门前瞅着西面山顶,有一片黑云朝村子这边移来。从小在喀依尔特村长大的哈那提知道肯定要下场大雨。

库米拉去镇上送牛奶没回来。她每天6点钟起床挤奶,然后过滤,最后分装四只十公斤的塑料壶。她骑摩托把牛奶送往镇上,那里有库米拉固定客户——专门收购牛奶的商家。库米拉要赶在早晨9点前把牛奶送到。   

喀依尔特村距离可可托海镇二十公里。库米拉骑摩托车来回要一个多小时。

哈那提仰面朝天,一颗豆大的雨点砸中他鼻梁,哈那提抽抽鼻子,缩着脖子进了屋。他脱鞋上炕躺下。

躺着躺着,哈那提睡着了。

“哈那提,麦田都快被河水淹了,你还躺在炕上‘呼呼’大睡,你好意思吗?”库米拉冲进屋朝哈那提嚷嚷道。

哈那提被叫醒,腾地坐起来。“你……”他瞪着库米拉本想发脾气,刚突出一个字,表情却由恼怒转成惊讶。

库米拉浑身透湿。发梢和脸在淌水。

“哈那提,你混蛋!雨这么大,河里的水往上漫,我家的麦田被淹了你也不管,你还是不是人啊!”库米拉带着哭腔说,泪从深凹的眼里滚出来,与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麦被淹了,全完了,‘胡大’呀,我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呀!”说着说着,库米拉“呜呜呜”哭起来。

哈那提自知理亏,小声嘟囔:“没想到雨会下这么大……”

见哈那提坐在炕上,库米拉急了,她大声道:“你还坐炕上不动,快去地里看看呀!”

哈那提挪了挪屁股,没有要下炕的意思。“这么大雨咋出去?再说,河水漫上来很危险……”他为难地望着库米拉。

库米拉瞪着哈那提气呼呼地说:“你、你就懒吧,你不去,我去!”说完,她转身出了门。听着库米拉“噗哧噗哧”远去的脚步声,哈那提愣了愣,旋即跳下炕跟出门。

雨依然在下,泥地里积了一洼洼水。

哈那提扛着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往麦田跑。“妈的,这下全完了,这么大的雨不把麦田淹了才怪,唉,本指望今年麦子收成好,我就不用再干别的活,这场雨下的……”他越想越气恼,一不留神摔了一跤,铁锹甩出去两丈远。手掌蹭破皮,钻心疼。哈那提咬牙站起来,捡起铁锹往麦田跑。

这样的暴雨,喀依尔特河发洪水是肯定的。哈那提了解喀依尔特河的脾性。想着麦田被淹的惨状,他心里就难受。

这么大的洪水竟然没冲了麦田。哈那提又惊又喜。

“哈那提,你愣在这儿干吗?”库米拉站在哈那提身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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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那提指着麦田激动地说:“库米拉,真邪门!雨这么大,洪水竟没进麦田,感谢‘胡大’。”

“邪门个屁!”库米拉摸了一把脸上淌的雨水,“赶快去帮忙,李书记带着驻村工作队在河沿防洪,编织袋不够,我回家去拿,洪水大得吓人呐!”

“啥?”哈那提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侧着耳朵大声问道。

“你到河边看看就知道了,我没时间跟你啰嗦。”库米拉说着扔下哈那提急冲冲走了。

河边的一幕把哈那提看呆了——一道沙袋筑起的长堤拦住了汹涌的洪水。

一群人正在加固河堤,他们个个浑身泥水。哈那提没认出李德昌,他看见宋庆的光脑壳。

国字脸的宋庆长着一双笑眯眯的细眼,见谁都是爱笑嘻嘻的。容易让别人记住他的是那颗亮光光的脑壳。

村里上点年纪的老人叫他“大庆”,小一点的叫他“大庆哥”。哈那提也叫他“大庆哥”。青河县距离富蕴县喀依尔特一百多公里。跟所有队员一样,宋庆每季度休一次假,假期十天,包括路途。

宋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老岳母90岁,独独喜欢在宋庆家住,其他子女接不走。老人说:女儿好不如女婿好,女婿好才是好。人上了年纪就成了老小孩,老人爱黏着宋庆夫妻俩。宋庆驻村前,他走到那儿把老人带到那儿。现在,妻子又成了老人的拐杖。宋庆的独生女儿苗苗怀孕,他升级做了准外公。

宋庆肩上扛了半袋沙,因为重心在上,身体左晃右摆。

哈那提三步并成两步冲到宋庆面前。“大庆哥,你、你们在干啥?”他明知故问道。

宋庆累得气喘吁吁,没好气地反问道:“你看不到啊?!” 说着疾步朝河沿走去。哈那提紧随其后。

看着波涛汹涌的洪水。哈那提倒吸一口凉气。“我的乖乖,这洪水,如果不及时防洪,麦田早被冲啦!”他暗想。

当然,不仅仅是哈那提家的麦田,喀依尔特河下游的千亩庄稼都会遭殃!

六年前,喀依尔特河发过一场洪水,那次的雨没现在大。但是,洪水退后,他家原来绿油油的豆秧被洪水冲得一干二净。

哈那提身上直打哆嗦,他不敢再往下想。

一个浑身透湿的人蹲在防洪堤上,他仰脸对宋庆说:“把沙袋搁这。”说着,他伸手去接宋庆背上的沙袋。

宋庆侧侧身不让那人接。“李书记,你受伤了,我自己来。”

李书记?听宋庆叫这人李书记,哈那提吓了一跳,仔细一瞧,果真是李德昌。

李德昌蹲在泥水中,头发糊着泥,脸上淌着水,裤腿挽到膝,球鞋黏着泥,胳膊上一道血口外淌血。

搁好沙袋,宋庆大声对李德昌说:“李书记,你回去吧!”

李德昌摆摆手说:“没事,这点伤不算啥。”

宋庆朝李德昌嚷嚷道:“咋不碍事?这么深的口子,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这道防洪堤还得再加固,要保证村里上千亩庄稼万无一失。”李德昌说着仰脸瞅了瞅天空。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脸上。“这雨没有停的意思,估摸还要下一阵。”他说。

“李书记,你赶紧回去包扎一下伤口,这里有我们。”宋庆督促道。

“不用管我,我能坚持住。”李德昌咧咧嘴笑了笑,“回去,我也放不下心,与其那样,还不如跟大家在一起。”他指指脚下的土地,“你给大家说,抓紧时间筑高河堤,河水还要往上涨,决不能让洪水把庄稼淹了,这些庄稼是咱喀依尔特村农民的命根子。”

宋庆拗不过李德昌,只好点点头。

暴雨过后。喀依尔特村的庄稼安然无恙。                           

一场暴雨改变了哈那提对李德昌的看法,同时,在与李德昌交往过程中,也改变了哈那提的人生态度。


暴雨过后的喀依尔特,天蓝云白,艳阳高照。然而,村里街道一片狼籍,空气中弥漫着牛羊马粪发酵的氨气味道。村里村外,屋前房后,大路小巷淤积动物粪便和草屑。

一场暴雨,让哈那提对驻村工作队有了敬意。夜里,他没睡好,寻思如何向驻村工作队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昨天,抗洪回到家,哈那提就竖着大拇指对库米拉说:“驻村工作队是这个,李书记也是这个,大庆哥也是这个。”

库米拉白了哈那提一眼,揶揄道:“你不是说李书记穿得展展的,不像来农村做事的吗?你还好意思说,现在打脸了吧?”

“看外表是这样……嗯,我又没长前后眼,能看见人心……”哈那提争辩说。

库米拉嗔怪道:“你就是嘴硬,输了,你承不承认?”

“你就喜欢揪我的小辫子,我就说错一句话,你至于抓住不放吗?”哈那提故作不高兴地说。

库米拉指着哈那提的胸口说:“你这里藏着鬼,别给自己找借口。”

“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跟你啰嗦。”哈那提扬扬头理直气壮地说,“不管怎么说,我得感谢驻村工作队,尤其李书记,如果不是他们,我家的麦田早完蛋了,我家的日子可咋过呀!所以,我要谢谢驻村工作队,但是——用啥方式感谢呢?”哈那提摩挲着下巴颌寻思。

“李书记才不稀罕呢!”库米拉说。

哈那提挑挑眼皮抱怨道:“要不要是李书记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不表达李书记咋知道我的心意,光心里想有啥用,又不能扒开肚皮让人家瞧瞧。”

“你这个人就是爱抬杠,是不撞南墙心不死,算了,懒的理你,你想干啥就干啥,反正,说了你也不听。”库米拉无奈地说,接着,嘴里嘟囔:“努尔巴合提都变了,你咋没长进呢!”

听库米拉拿自己跟努尔巴合提对比,哈那提气得脸都紫了。“库米拉,你拿我跟努尔巴合提比,他是啥人,我是啥人,我们俩能放一起吗?”他生气地说,“他是酒鬼、懒汉!”

哈那提委屈,不满,愤怒。

库米拉偷偷瞟了哈那提一眼。“我不是拿你跟他比较。”她小声辩解。库米拉怕哈那提。

“那你刚才啥意思?”哈那提质问道。他面有愠怒。

库米拉笑着哄道:“别生气,努尔巴合提可不是原来的努尔巴合提了,这么长时间,你见他喝醉过吗?没见吧?”

哈那提愣了一下。可不是嘛,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过努尔巴合提了。他挠着脑壳说:“就是,你不说我真忘了,很久没见他了,这货咋啦?”哈那提来了兴趣。

“喀依尔特村的大事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知道呢?看看你……唉!”库米拉说着叹了口气。

哈那提瞧着库米拉。“哎,绕半天圈子,也没说努尔巴合提咋啦?他到底怎么啦?”他追问。在喀依尔特人眼里,努尔巴合提整天醉熏熏的才属正常,如果他正常了反而不正常。听库米拉的口气,努尔巴合提现在是变好了,在哈那提眼里,努尔巴合提怎么可能“不正常”呢?

“你真不知道?”库米拉问。

“废话!我知道啥?快说,努尔巴合提这货咋啦?”哈那提不耐烦地催促道。

“努尔巴合提去石料场当保安了。”库米拉一字一顿地说,“你竟然连喀依尔特村特大新闻都不知道。”她摇头。

哈那提有点愤怒,是被库米拉惹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又不是啥装的。”他回敬了库米拉一句,“努尔巴合提能当保安?就他?”哈那提不服气地撇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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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信?他去半月了,是李书记介绍去的……”

哈那提打断库米拉的话说:“李书记介绍去的?就努尔巴合提,李书记敢信他?也敢介绍他去?喝得醉熏熏的咋当保安?这货别给李书记丢人啦!”他替李书记担心。

“咱们村有人去瞧了,说努尔巴合提在石料场干得挺好……”库米拉说。

哈那提悻悻地说:“他不喝啦?他不喝酒,鬼才信,哼,狗改不了吃屎,努尔巴合提戒酒,我哈那提就、就戒饭……”

“打住!”库米拉食指顶住掌心制止道,“你的话,我没听见,努尔巴合提的酒可以戒,你的饭能戒吗?别瞎说。”

哈那提梗着脖子辩道:“我怎么瞎说啦?我是不相信努尔巴合提戒酒,他要能戒酒,我就相信公鸡下蛋,母鸡打鸣……”

“看你,说着说着又来了,你就不能想努尔巴合提点好,你这人啥心态?努尔巴合提真不喝酒,而且找了工作,怎么样?”库米拉挺直腰杆说。

哈那提眨着眼睛瞧库米拉。 “啥、啥!啥?我没听错吧?努尔巴合提打工去啦?他、他真的打工去啦?你没骗我吧?”他一脸疑惑。

“我骗你干啥。”库米拉白了哈那提一眼,小声埋怨道:“喀依尔特村大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不知道你天天干啥。”

哈那提听出库米拉弦外之音。他没心思跟库米拉计较,哈那提更感兴趣的是努尔巴合提去打工的事。“驻村工作队来了,像努尔巴合提这样的人也能打工啦?”哈那提扯着长腔说。他嘴上虽然在说风凉话,但是心里却非常吃惊。

库米拉没吱声


李德昌和宋庆用了五个月时间帮努尔巴合提戒掉酒。

在这期间,李德昌问努尔巴合提为啥酒后跑到赛特尔汗家解手。

努尔巴合提矢口否认。“我没到赛特尔汗家解过手,更、更别说在房子里。”努尔巴合提红着脸说。

“你不记得啦?”

“我、我真记不得。”努尔巴合提摇摇头,“我、我真在赛特尔汗家解过手吗?”他囧着脸问李德昌。

李德昌点点头。

赛特尔汗告状说努尔巴合提醉酒在他家里解手,为了把事情弄清楚,李德昌找村干部和村民做了解。有人证明努尔巴合提的确在赛特尔汗家解手。

没人知道努尔巴合提为啥跑到赛特尔汗家解手。两人无怨无仇。

 以前,努尔巴合提跟赛特尔汗家不但是邻居,而且努尔巴合提还是赛特尔汗母亲的干儿子。小时候,努尔巴合提父母赶着羊群到别处放牧,努尔巴合提就住在赛特尔汗家。赛特尔汗母亲去世后,两家人慢慢生疏,后来,努尔巴哈提天天醉醉,赛特尔汗彻底不跟努尔合提来往。最近两年,不知道为什么,努尔巴哈提醉酒就跑到赛特尔汗家解手。

没找到原因,李德昌相信这一切一定跟努尔巴合提小时候的生活有关。不管怎么一种情况,帮努尔巴合提戒酒才是最重要的。

努尔巴合提知道自己醉酒后干了很多糗事,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李德昌宽慰努尔巴合提,“以后不能再喝了,酒多伤身,也丢伤人。”

努尔巴合提点点头。

李德昌不希望努尔巴合提身上有包袱。“醉酒做的事,村里老乡不会计较,好好工作,干出个样给大家看看。”

努尔巴合提又点点头。

“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是不是应该给赛特尔汗道歉?”李德昌试探着问。

“道歉?”努尔巴合提看着李德昌,“他能原谅我吗?”

“我想会的,你也要有诚心。”

“怎么才算诚心?”

“戒掉酒,直起腰杆做人,跟喀依尔特村的乡亲们一起脱贫奔小康,你是喀依尔特村托底贫困户,年初,很多人发展了庭院经济,你看库米拉养了‘西门塔尔’奶牛,卡别克家养了黑鸡,金恩斯古丽种了高棚蔬菜……只要你脱贫,喀依尔特村年底就能整体脱贫,比国家提出的2020年实现脱贫早两年,多光荣呀!”李德昌拍着努尔巴合提的肩膀说。

“我能戒掉酒吗?”

“要看你的毅力,相信你能行,我们驻村工作队帮你。”

“我、我试试看。”

努尔巴合提的态度让李德昌看到了希望。

赛特尔汉没想到努尔巴合提会给他道歉。没醉,没酒气,穿戴整齐的努尔巴合提,让赛特尔汉刮目相看。

五个月努尔巴合提没碰一滴酒,李德昌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在石料厂给努尔巴合提求到一份做保安的工作,一个月工资2000元。李德昌给努尔巴合提算了一笔账:保安工资每月2000元,家里土地出租1000元,一年收入25000元。

努尔巴合提听乐了,他可从来没挣过这么多钱。

“条件好了,自然有女人愿意嫁给你,娶了媳妇,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你的生活多好!”李德昌说。

不善言谈的努尔巴合提红了脸。“李书记,如果没有你和大庆哥,可能、可能这辈子我完了,我、我从来没想会过这种日子。”他羞答答地对李德昌说。

年底,努尔巴合提在石料厂共领到一万元工资。他从喀依尔特托底贫困户摇身变成脱贫困。

走在村里,努尔巴合提腰杆儿挺得溜直。


哈那提仰头凝视天花板。半晌,他收回目光,下炕。他边穿鞋边对库米拉说:“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儿?”库米拉问。

 哈那提边走边说道:“我去去就回。”

“去哪?”库米拉追问。

“你不管!”哈那提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过村小卖部,哈那提买了两瓶酒,是10元一瓶的牛栏山二锅头。哈那提把两瓶酒塞进裤兜。

哈那提在村委会院里找到李德昌。

李德昌正在菜地里搭黄瓜架。村委会院子有两片空地,李德昌组织驻村队员撒粪翻土种了高棚蔬菜。

喀依尔特村全年无霜期不到90天,生长期稍长的农作物在这里无法成熟。喀依尔特村农民守着土地,四季蔬菜却要去富蕴县城或者可可托海镇买。

李德昌来喀依尔特村第一件事,是跟驻村队员分头到农民家里调研,了解农民的生活生产情况。

守着土地,农民吃不上蔬菜,这件事让李德昌夜不成寐。夜里,躺在硬板床上,他耳边循环着他和卡别克的对话。

“身体怎么样?”

“不好。有严重的高血压,血黏度也高。”卡别克说。

“治疗过吗?”

“治过,治不好,全靠药物控制。”

“在饮食上还要注意。”

“医生也嘱咐多吃蔬菜水果,少吃肉类食物,但是,在喀依尔特没办法。”卡别克无奈地说。

李德昌没明白卡别克的意思。

“喀依尔特人吃肉比吃蔬菜方便,家家养牛养羊,但是,种不成蔬菜,如果想吃蔬菜,要到可可托海镇或者富蕴县去买,吃菜特别难。”卡别卡说。

“种过蔬菜吗?”

“很早以前种过,长不熟就下霜雪了,干脆就不种了。”卡别克说。

“试着种过大棚吗?”

“没有。”卡别克摇头。

“为啥不种大棚?”

卡别克看着李德昌,他不好意思地问:“啥叫大棚?”卡别克一直在山里生活,没听过也没见过大棚种植。

“就是天冷蔬菜也能长的塑料棚。”李德昌给卡别克解释。

卡别克淡淡地说:“我们没种过,也不会种,不知道怎么种。”他连连说道,“在喀依尔特辣椒、西红杮之类的蔬菜熟不了,没心思种,日子凑合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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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别克的话让李德昌很难过。

守着土地,有这么好的农家肥,农民为什么吃不上蔬菜?喀依尔特无霜期短,可以带领村民种植大棚蔬菜呀!说干就干,第二天,李德昌起了大早,他去县城农科所找农业专家。

“喀依尔特能种蔬菜大棚吧?”

“能种。”

“那就好,我们驻村工作队是蔬菜种植门外汉,能派技术员培训一下农民兄弟吗?”

“行啊,没问题。”

喀依尔特村能种蔬菜对李德昌来说是件非常高兴的事。他从县城赶回喀依尔特,没有直接去村委会,而是进东家串西家动员村民种植大棚蔬菜。信守传统种植理念的喀依尔特村农民,不敢尝试新的种植方式。说不如做,李德昌利用村委会院子空地做文章,邀请农业技术员现场手把手教村民架温棚育苗种蔬菜。

大棚蔬菜种植时间比传统种植提前了两个月时间。

“以后,村民就能吃到喀依尔特自己种的蔬菜了,我们的蔬菜上的农家肥,浇的矿泉水,呼吸的新鲜空气,是真正的无公害绿色蔬菜。”看着大棚里钻出土的菜苗,李德昌开心地说,“种蔬菜,不但让喀依尔特人吃,而且还能发展庭院经济,还要美化环境。”

对于种植大棚蔬菜,喀依尔特村人持三种态度,有种的,有看的,有在后边说风凉话的。

“金恩斯古丽,院子荒着多可惜,种大棚蔬菜吧,这么大的院子,种的菜吃不完,卖出去也是一笔收入。”李德昌指着金恩斯古丽家满院的枯植说。

金恩斯古丽摇手笑着说:“李书记,喀依尔特村菜都种不成,还收入呢?您不是在说梦话。”她不相信李德昌的话。

三十出头的金恩斯古丽,从小在喀依尔特村长大,她没见村里人种过蔬菜。传说喀依尔特村种不熟菜,村里也没人敢尝试。

金恩斯古丽当然认为喀依尔特种不出蔬菜,更何况她也不会种蔬菜。

“可以种温棚蔬菜,我问过县农科所的专家,他们说能种,而且会派专家教你们种,如果能种,你愿不愿意种?”李德昌期待地望着金恩斯古丽。他希望她能答应。

金恩斯古丽面露难色望着李德昌。

“不会花太多的钱,有现成的土地,现成的农家肥,种出的无公害绿色蔬菜销路肯定好,金恩斯古丽,你放心,农闲的时候侍弄一下菜院就行,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李德昌恳切地说。

“我作不了主,等阿依甫回来,得跟他商量一下,再说,阿依甫不在家,没人翻地。”金恩斯古丽托词道。阿依甫是金恩斯古丽的丈夫。她不想种菜,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回绝李德昌。

“如果要种得抓紧时间种,越早越好。”李德昌说。

金恩斯古丽淡淡地说:“等阿依甫回来再说吧,我一个人也弄不了。”

“阿依甫去哪啦?昨天,我还在塔拉甫汗家见他呢?”李德昌说。

金恩斯古丽脸刷地红了。“他、他去县城打工去了,今天早、早晨刚走的。”她磕磕巴巴地说。

“这么大院子闲置在这里太可惜了。”望着凌乱的院子,李德昌惋惜地说。想了想,他又对金恩斯古丽说:“实在忙不过来,我们驻村工作队帮你翻地。”

“不、不用,不用麻烦你们。”金恩斯古丽慌忙阻止道。

“不麻烦,就这么定了,驻村工作队明天帮你翻院子。”李德昌边说边走出金恩斯古丽家。

金恩斯古丽看着李德昌的背影呆呆地发愣。

阿依甫一进家门,金恩斯古丽把李德昌让种大棚蔬菜的事说给阿依甫听。

“多好的事,你个败家娘们,谁让你给李书记撒谎说我去县城打工啦?”没等金恩斯古丽说完话,阿依甫“腾”地站起来,他瞪着眼睛朝金恩斯古丽不满地嚷道。

阿依甫没去县城打工,而是在村里串门。

金恩斯古丽被阿依甫的反应吓了一跳,她委屈地说:“我、我……喀依尔特村没人种过菜,我想、我想我们种菜干啥?再说,我也不知道你想不想种?如果你不想种,我答应李书记,你回来不骂我吗?”

“我啥时候给你说不想种啦?”阿依甫没好气地说。

金恩斯古丽怯怯地望着阿依甫。“喀依尔特不是没人种过菜吗?”

“没有的事多了去了,咱们以前还没坐过汽车,没用过手机呢,你现在不是也坐汽车用手机吗?”阿依甫没好气地说。

“这跟种菜又不一样。”金恩斯古丽嘟着嘴又说:“如果种不好赔了咋办?”她是一个办事小心谨慎的人。

“唉呀,你就是一个前怕狼后怕虎的娘们。”阿依甫气呼呼地说,“李书记说得明明白白,咱们自己的地,家里有羊粪,不需要投资多少资金的。”

“你愿意种就种呗,我又没拦着你。”金恩斯古丽不情愿地说。

阿依甫拍拍大腿说:“我当然想种了。”说罢,他凑近金恩斯古丽,“听李书记的话准没错,驻村工作队是真心给喀依尔特村办实事的。”

“他们来的这段时间,给喀依尔特村民办的事我当然听说了,但是……”金恩斯古丽说着瞟了阿依甫一眼,她打住话再没往下说。

“咋啦?”阿依甫大大咧咧地问道。

“有一句话叫‘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才来多久呀,做做表面工作罢啦。”金恩斯古丽小声说道。

阿依甫阴着脸。“我说金恩斯古丽,你总爱把别人往坏处想,卡别克如果没有驻村工作队早就埋地里了,是驻村工作队救了他,还替他付了住院费,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呀!”他不满地说。

金恩斯古丽垂着眼皮没吱声。她当然知道这件事。

见金恩斯古丽没反驳,阿依甫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还有沙特克家的房子,是人家驻村工作队帮忙修的,驻村工作队到喀依尔特干了多少好事,你咋就看不见呢?金恩斯古丽咱们做人可不能没良心,要记住别人的好才对。”

阿依甫说的事,金恩斯古丽当然都知道。

“李书记不会害我们,我相信他。”阿依甫说。

金恩斯古丽抬头望着阿依甫。

“别人家种不种大棚蔬菜我不管,我们家种,别人相不相信李书记我不知道,我是相信李书记,李书记是一心一意为了咱喀依尔特村。”阿依甫说。

“你说种咱们就种,我没意见,我听你的。”金恩斯古丽低声说。

阿依甫是喀依尔特村第一家种大棚蔬菜的。接着第二家、第三家……          

事实能够证明一切。一个月出头,种植温棚的农民就收获了菠菜油麦菜小白菜和水萝卜,根据农业技术专家的指导,他们又在温棚里培育了其它菜苗。

暴雨过后的喀依尔特村,天高云淡空气清新。村委会院子里两行黄瓜已经脱秧拉出须,有的开出金黄的花朵。

李德昌搭好最后一根黄瓜架。


哈那提从裤兜掏出两瓶“二锅头”往李德昌怀里塞。“李书记,我感谢你,这两瓶酒是我送你的。”他说。

李德昌被哈那提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托着哈那提塞进怀里的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哈那提,你为啥要送我两瓶酒?”李德昌问。

哈那提朝李德昌“嘿嘿”直笑。

见哈那提不说话,李德昌把两瓶“二锅头”还给哈那提。“无功不受禄,哈那提,你不说原因,我不收你的东西。”他嗔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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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书记,昨天不是你带着驻村工作队的兄弟们抗洪,我家十几亩小麦就全泡汤了,没啥东西感谢你们,就、就……”他不好意思地说。

李德昌笑了笑。“我以为啥事呢?保护群众财产是我们驻村工作队应该做的,不需要谢,这个你拿回去。”他举起酒瓶示意哈那提,“你这样做不是谢我们,而是在害我们。”

哈那提一听急了,他急忙辩解:“李书记,我谢你们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害你们。”

“我为什么说你不是谢我们,而是害我们,其一我们不允许收受群众任何牧品,其二工作其间,驻村工作队队员不许喝酒,你说,你送给我们两瓶酒是不是在害我们?”

“这……但是……我要怎么表达我的心意?”哈那提窘着脸说。

 “心意我们领了,酒你拿回去。”李德昌拉过哈那提的手让他拿上两瓶酒。

哈那提一脸沮丧地接过酒。“李书记嫌我买的酒不好吧?”他小声说。

李德昌笑着又说:“哈那提,你今天不来,我也准备去找你,正好你来……”

听李书记找自己,哈那提一下来了精神,他迫不及待地问道:“李书记,你找我有事?有事需要我帮忙吗?”

“别急,来,咱们坐下聊聊。”

墙旮旯里有几块石头,李德昌俩人就坐在石头上聊起来。

“李书记,你找我有啥事?只要你李书记用得着我,我一定帮忙。”哈那提表示。

李德昌笑望着哈那提,他摇摇手。“是你的事?”他说。

哈那提吓了一跳,他懵懂地望着李德昌。“我的事?李书记,我、我没干啥坏事呀?”哈那提小声说。他心里忐忑,想不起自己干了啥坏事。

“你想哪去了,我是想跟你商量,你家院子不是闲置着吗?能不能也种上蔬菜,现在种还来得及。”李德昌说。

“行,李书记,我种。”

“还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李书记,你说,只要你说的事我都听。”

“我是这么想的,你看咱们喀依尔特村山青水秀空气新鲜,夏季凉爽,秋景如画,冬天白雪冰川,这里又是额尔齐斯河的源头之一,一年有三季是旅游好去处,这段时间,我看见有不少自驾游的游客来喀依尔特,我就想,我们为什么不能依靠旅游发展村民经济呢?”李德昌望着哈那提的眼睛。

哈那提也望着李德昌,他不由自主地问道:“李书记,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在喀依尔特开农家乐,我们有自己种的绿色蔬菜,还可以发展庭院养殖,鸡鸭鹅是散养的,再制作一些哈萨克特色小吃……”

“还可以制作特色手工品。”哈那提插话说。

李德昌点头说:“很对!”他看着哈那提又问道:“想不想干?”

“我行吗?”哈那提问。他对自己没信心。

“可以,怎么不可以?你看咱们喀依尔特青山绿水。”李德昌指着远处的山脉和喀依尔特河说,“我们给游客提供自己种的菜,自己养的鸡、鸭、鹅,用优质牛奶制作的奶制品,哈萨克族手工小吃,还有咱们喀依尔特河纯净的雪水,一定会吸引更多的人来旅游观光。”

“会有人来吗?”

“有。这几天我观察了一下,发现到喀依尔特河来观光的游客不少。”李德昌说。

“昨天,我看见有人在河边树林里拍照、唱歌、跳舞。”哈那提说着说着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以前还有游客问过我村里有没有吃饭的地方,我当时还笑人家,说‘村里有不是城里,哪来的饭馆呀!’”

李德昌笑着说:“这不就对了吗?你想啊,人家来喀依尔特来玩,是不是也想吃吃喀依尔特当地特产?再说,喀依尔特风景秀丽,绿水青山,如果我们把喀依尔特的旅游业发展起来,会吸引更多的人来喀依尔特,同时,还能带动其他产业发展,哈哈,哈那提,你说,照这样下去,咱们喀依尔特村经济能不发展吗?”

哈那提呆呆地望着李德昌,目光里有羡慕,也有惊叹。他喃喃地说:“李书记,你咋知道的这么多?我真服你了。”

“还有,喀依尔特村是夏季避署的好去处,你发现没有,咱们这里竟然没蚊子……”

“李书记,你来喀依尔特半年时间,居然比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喀依尔特人了解得还多,不服不行,我太佩服你了。”哈那提朝李德昌竖起大拇指。

李德昌按住哈那提举起来的手。“佩服不佩服先不说,这件事要做就早点做,易早不易迟,我统计了一下,咱们村可以开五六家农家乐,在自家门口做生意,不耽误地里的庄稼,哈那提,你给其他人带个头,有没有信心?”

哈那提稍稍犹豫了片刻,尔后,他用力拍着大腿说:“我……我听李书记你的,你说咋干就咋干。”

李德昌满面笑容地看着哈那提。

哈那提被李德昌看得不太好意思,他咧着嘴“嘿嘿”笑了一阵。笑毕,他说:“唉哟,李书记,这样下去,咱们喀依尔特村跟城里一样,你看咱们有超市,有书吧,再有农家饭店……是不是?李书记,您真了不起,您竟然让全村动起来,我服死你了。”

“只要能让群众过上好日子,我们驻村工作队没白来喀依尔特村,我这个第一书记也算没白当,我得感谢喀依尔特村群众对我们的信任和支持。”李德昌说。

正像哈那提所说的那样,喀依尔特村村民动起来了,以前围在草地、商店喝酒谝闲串子的人没了;闲在家里不愿出门打工的人没了;懒得一个馕饼挂在脖子上吃了前面不愿动手转后面的人没了。喀依尔特村人好像暗地里憋了一股子劲,比赛着挣钱过好日子。

“李书记,您不仅想办法让喀依尔特人过好日子,您和驻村工作队的兄弟帮助卡别克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我以前还误会你们,说你们来村里就是来做做样子的,再说了,李书记,你是汉族,我们是哈萨克族,你为啥愿意帮我们?”

李德昌笑着说:“兄弟,我们各民族是一家,没有你我之分,如果我是卡别克,我想你一定也会帮我,是不是?”

哈那提的脸顿时涨成酱紫色。“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卡别克居住在喀依尔特中间的大桥自然村。他家在大桥最北端的山坡,这里总共两户人家。喀依尔特三个小村的村民集聚地修了村路,是水泥的。但是,没铺到卡别克家。从大桥自然村到卡别克家的直线距离有两百米左右的山路。山陡,坡上都是突兀的山石,或圆润,或尖棱,不通行车。若驾车到卡别克家,要在山腰多绕三四公里路。

贯通喀依尔特村的是一条砾石泥路,路况极差。在卡别卡家山坡下。驻村工作队带领村民修过多次,但是,下一场雨,过一辆车,泥路依然坎坷。

宋庆第一次见到卡别克是2018年3月18日,那时,宋庆刚来喀依尔特驻村。按照建档立卡档案,卡别克在宋庆的包片区。

卡别克,五十出头,面容清瘦,脸色黑红,颧额带有红血丝。夫妻二人育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外打工,小女儿高中毕业在家务农。

在卡别克家,宋庆见到斜着身子靠墙躺在炕上的卡别克。卡别克腿边放一炕桌,方形的,不足一米高。炕桌上摆着半碗浓茶,栗黑色,有几片茶叶和茶梗在碗底沉浮。跟茶碗平行的地方有一盘切成长方形的馕饼,外焦里白,馕饼厚度足足有五六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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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别克刚刚吃过早饭。他的头特别疼,身体也不舒服,需要躺在炕上休息一会儿。这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功课。卡别克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这两种病特别缠人,卡别克吃过一段时间药,见治不好,后来索性不吃了。他不是不想吃药,而是家里掏不起药费。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服了药自然会好受些,他能不想吃吗?高血压和糖尿病是慢性种,老百姓叫它们富贵病,一般根治不了,全靠药物控制。按照卡别克的病情,每月至少需要五六百块钱的医药费,这笔开支对卡别克家来说,实在太昂贵,他干脆不吃药。如果头疼胸闷身体不舒服,他就躺在炕上硬挺干熬。

宋庆以拉家常的方式对卡别克家的情况进行了解。寒喧了一阵,宋庆见卡别克脸色灰白,便关心地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卡别克苦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老毛病了,不碍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身体有病要抓紧治疗,可千万耽误不得。”宋庆提醒卡别克。

“没事,死不了,我是小姐身子丫环命,穷人得了富贵病,高血压和糖尿病不好治。”卡别克轻巧地说道。。

卡别克无所谓的样子,引起宋庆不满。他一脸认真地对卡别克说:“有病可不能大意,高血压和糖尿病也能要人命,为啥不吃药?”

“每个要五六百块钱药费,看我家这条件,那能吃得起,所以不吃了,耗着吧,活一天算一天,活多久算多久吧。”卡别克灰心丧气地说。

宋庆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他“腾”地站起来。“别胡说,你今年刚五十岁,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药要坚持吃,有啥困难,我们驻村工作队帮你想办法解决。”

“算了,我谁也不拖累……别人都怕拖累,我家亲戚嫌我穷,怕受连累,跟我断绝来往,还是算了吧,谁也不愿意粘上我这样的人。”卡别克说着凄然地扯了扯嘴角,“像你这样给我说话的人多了,也只是说说而己,我也不会当真。”

“我说的是真的。”宋庆说着伸手去拉卡别克,“走,我现在带你去医院。”

“不去。”卡别克把手往回缩了缩。

宋庆站在炕下瞅着卡别克。“你这样不行!”

“过一会儿就好了,我一直都这么挺着,快半年了,不是好好的吗?”卡别克说着把身子往上移了移。

卡别克不肯跟宋庆去医院,宋庆也很无奈。“我把联系方式留给你,有事给我打电话。”他边说边从公文袋里掏出纸和笔。宋庆迅速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手机。“记得,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他嘱咐卡别克。

宋庆把记有他手机号的纸搁在炕桌上,并且一再嘱咐卡别克有事打电话找他。

回到驻村工作队,宋庆把卡别克的情况汇报给李德昌。要时刻关注卡别克的身体情况。李德昌强调。他立刻去乡里农村医疗合作社给卡别克缴了医保,同时,李德昌还了解到像高血压和糖尿病属于特殊病,病人日常用药国家按比例给报销。

卡别克的病让宋庆的心时刻悬在半空。

夜里十一点,宋庆的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按下接听键,还没等他开口,手机那边哭着说:“你是宋叔叔吗?快来救救我爸爸妈妈,呜呜……”

宋庆吓了一跳。“你别哭,你爸爸是谁?”

“我爸爸是卡别克……”

“你别急,我马上过来。”宋庆一边接听电话一边穿外套。

李德昌和宋庆开车赶到卡别克家,家里的情景把两人吓坏了。卡别克表情痛苦地躺在炕上,他的妻子在地下躺在一个女孩怀里。女孩是卡别克的二女儿加玛丽。

俩人顾不了许多,一人背起一个病人上了车。

原来,卡别克犯了高血压一跟头栽在炕上,患有心脏病的妻子吓得心脏病复发。不知所措的加玛丽拨通了宋庆的电话。

加玛丽边哭边说:“我从地里回来,看见炕桌上搁着一个电话号码,就问我爸爸是谁的,我爸说是宋叔叔你的,呜呜呜,幸亏我问了,不然,让我怎么办呀!”

卡别克夫妻俩双双住进医院。医生说,病人幸好送的及时,不然后果不好说!听了医生的话,李德昌和宋庆暗暗松了口气。

 “今天幸好给卡别克缴了医保,不然,这医药费真够夫妻俩受的。”宋庆对李德昌说。

“只要人没事就行。”李德昌吐了口气说,“这次直接给卡别克把特种病也办了,以后吃药他个人就不会掏那么多钱了。”

“他家的条件不好,咱们还得想办法发展他家经济。”宋庆说。

“我刚才想了,卡别克身体不好,出不了远门,就让他在家种种地,再养上五百只鸡,农闲的时候让加玛丽也出去打打零工……”李德昌说。

“我看这样安排挺合理。”宋庆接着说。

“鸡苗的钱我来出,你明天去联系鸡苗,天气热了就给卡别克买回来。”李德昌说。

“也算我一份。”

……

卡别克出院的时候才知道李德昌帮他缴了医保。“我是农村户口,咋也能跟有工作的人一样报销哩?”他竟然不知道缴医保的事。

李德昌给卡别克讲解医保知识,并告诉卡别克日常可以放心服药,他给他办理了特殊病种,药费由政府报销,卡别克只负担一小部分药费。

以后能够按时服药,卡别克很开心。


十一

望着卡别克家地里乱蓬蓬的黑加伦果树,宋庆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卡别克,你是老种下黑加伦的,你咋把黑加伦种成这个样子呢?”宋庆心疼地大声质问卡别克。

卡别克在喀依尔特村种了八年的黑加伦,是管理黑加伦的老把式。宋庆对卡别克的种植技术深信不疑,没过多关注卡别克家黑加伦的长势。

卡别克家的黑加伦果园在喀依尔特村北面山坡上,距离村委会五公里路程。

宋庆抽了一上午时间过来看看卡别克的黑加伦情况。他给卡别克家算了一笔账,除去地里的黑加伦,家里养殖的二十五只绵羊和三百只鸡就能收入两万元,再加上两个女儿外出打工的收入……

宋庆替卡别克高兴。

年初,李德昌和宋庆本计划给卡别克捐五百只鸡苗,卡别克嫌多,只同意养三百只。两人无奈,只能按照卡别克的要求捐了三百只。喀依尔特山青草绿的时候,宋庆让卡别克把鸡崽撒在后山。山里有虫子蚂蚱和野菜。宋庆给卡别克说,散养的鸡省饲料还能卖出好价格。

这话真让宋庆说对了。鸡还没出栏,已经被酒店以每只七十元的价格订购一空。卡别克高兴得合不拢嘴,他后悔地说:“早知道我就养五百只了,嘿嘿,不过,我这二百多只鸡也能收入一万多块钱(除去损失的三十多只),明年,我听李书记和大庆哥的一定要养五百只。”

“我的黑加伦咋啦嘛?!”卡别克问。他被宋庆质问懵了。心里感到委屈。

“咋不修剪?”

“修剪?”卡别克一脸迷茫地望着宋庆。

“黑加伦不修枝剪条是不挂果的。”宋庆说。

卡别克摇摇头说:“自从种上这些黑加伦,从来就没管过它们,结多少就收多少,从来没修过枝剪过条,不知道有修枝剪条一说。”

宋庆一听急眼了,他这个不是农民的电力工人都知道果树要修枝剪条,卡别克这个农民却不知道。他用力拍了一下大腿,睁大眼睛问道:“你种果树不学栽培技术,不是胡闹吗?你看,这黑加伦乱七八糟长成啥样啦?稀稀拉拉的才结了几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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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当时想着种黑加伦省劲,种上不用管,秋天收果就行了,谁知道……去年结果就少,不知道今年——”卡别克结结巴巴地说。

宋庆长长地叹了口气。“到这个时间点,也没办法补救了,明年开春,果树发芽前要修枝剪条,哎呀,太可惜这些黑加伦了,今年这一地的黑加伦算是白费啦!”他惋惜地说。

“大庆哥,没关系,这两年黑加伦都没啥收成,我家的日子不是照样过吗?何况,我家今年的羊和鸡还有收入……”卡别克反过来安慰宋庆。

卡别克觉得,他家的收入已经创历史最高了,照这样的收入,他家不但能脱贫,而且要奔小康了,这些黑加伦果树能不能收入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宋庆则不这么认为。他对卡别克说:“老卡啊,家里是有其他收入,日子也比以前好过了,但是,我们不仅仅只限于脱贫了或者日子稍微好一点就满足了,我们还要向前看向远看,过更美好的日子。”

“过更美更好的日子?”卡别克望着宋庆不解地问。“现在这日子过得够好了,我以前想都没想过,在喀依尔特这个山沟沟里,我还能住上像楼房一样的房子,有自来水有电还有卫生间,吃药有医保……”说着他朝宋庆“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舔舔嘴唇不好意思地又说:“以前,冬天出门解手冻得勾子疼,现在吃喝拉撒在房子就解决了,刚开始在房子里解手我还不好意思哩!”

“过富裕的日子,但是,我们的思想不能落后,我们国家的土地资源很紧缺,这么大一片黑加伦,因为你的管理不到位荒废了,这是浪费资源,农民怎么啦?农民也有社会责任,不是吗?”宋庆耐心地对卡别克说。

“这个我真没想过。”卡别克摇摇头说。

“种植黑加伦果树是要精心管理的,不能偷懒,在果树没有发芽之前要修枝剪条,不然,就会挂果少,现在正值黑加伦开枝散叶的时候,早过了修剪期,可惜了这十多亩的黑加伦,卡别克,错过一个时间就错过一年。”宋庆说。他越说心里越不是滋味。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地的黑加伦树枝桠乱窜,不能通过修剪方式来调节生殖生长与营养生长的矛盾,使其达到株丛合理的通风透光。

卡别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卡别克,明年一开春,不,在喀依尔特化完雪的时候一定记得给黑加伦树修枝剪条,你千万要别忘记,只有修枝剪条才能多结果,一定要记住,错过时机,一年的黑加伦就完了。”宋庆絮絮叨叨地嘱咐。

回到驻村工作队,宋庆把这件事记在他的重要事件提示本里。这本提示本上工工整整记了他己经做完的事和将要做的事。


十二

金恩斯古丽揭开盖在油桶上的塑料膜,一股刺鼻的氨气味钻进她的鼻孔。金恩斯蹙着眉头把头扭到一侧。

这是一个由油桶改装的大桶,油桶封口被锯了去。金恩斯古丽用这个桶沤羊粪浇大棚蔬菜。

金恩斯古丽家的大棚蔬菜是用羊粪水上的肥,蔬菜长得旺,叶儿肥绿,果实健壮。驻村工作队给村里请来的农业技术专家给金恩斯古丽说:把羊粪怄成水浇菜,不但效果比直接用羊粪好,而且杂草长得少。

听了技术专家的话,金恩斯古丽乐了。“用羊粪,不上化肥,那不是省钱么?喀依尔特啥都缺,就是不缺羊粪,我们家家户户养羊,谁家都能扒拉出几车羊粪。”她笑着说。

“当然,羊粪是农家肥,用农家肥种出来的蔬菜才是绿色无公害蔬菜。”农业技术专家说。

“为啥要怄成粪水,直接把羊粪撒到地里不是更省事吗?”金恩斯古丽说。她嫌怄羊粪水麻烦。

农业技术专家明白金恩斯古丽的心思。“直接把羊粪撒到地里当然可以,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又笑着说:“我知道,你是觉得怄羊粪水很费劲,但是,你知道吗?你怄粪水是麻烦,但同时也省去拔草的麻烦。”

“为啥?”金恩斯古丽不理解。

“羊是食草动物,吃草的同时把草籽也吃进肚里,羊粪里含有很多草籽,把羊粪撒到地里,羊粪滋养蔬菜的同时,草籽也生根发牙芽,菜地里是不是要除草?而通过发酵的羊粪就不同了,不但能使蔬菜很好地吸收养份,而且不会生长杂草……”

金恩斯古丽认真地听取了专家讲解。

金恩斯古丽给茄子、辣椒、西红杮上完羊粪水,他又给它们浇了一遍水。种菜是个细致活儿,像烧菜蒸馒头一样,要掌握时间和火候。那种菜要勤浇水,那种菜要少烧水;啥时候适宜追肥,啥时候合适追水,黄瓜需打架,西红杮要打杈都是学问,金恩斯古丽现在掌握的门儿清。昨天傍晚,他采了一遍西红杮、辣椒和茄子,今儿赶早给这三种菜追肥浇水,这些蔬菜正是果实成长成熟期,追上一遍肥料,果实会长得又快又好。浇水追肥要赶在清早,中午不适宜浇水追肥。金恩斯古丽也说不清为啥,反正专家这样教的,李德昌书记也是这样说的,她就照做。

专家的话可以不信,李书记的话金恩斯古丽是一万个相信。因为,李书记处处为喀依尔特村的群众着想,驻村工作队干部事事都是为喀依尔特村好,金恩斯古丽当然要信他们。

菜地里的活收拾停当,金恩斯古丽进屋见阿依甫还在床上睡觉,她笑着说道:“哎,阿依甫,太阳晒着屁股啦,你昨晚说今早要给李书记送菜去,你是不是不想去啦?”

阿依甫翻身坐起来。“谁给你说我不去啦?去,我这就去。”他边说边穿衣服,“也不早点叫我。”他抱怨说。

“还好意思抱怨我,想给李书记送菜,你自己为啥不起床?我把菜地都浇完了,你还蒙头大睡,怪起我来了。”金恩斯古丽撇着嘴不服气地说。

阿依甫朝金恩斯翻了一下眼睛。“看把你能的,现在越来越不成你了。”他小声反击道。

“西红杮头一次摘,我要给李书记他们送去尝尝鲜,也让李书记看看我们的菜长得多好,你非要跟我抢,你去送就早点起床呀,不然,去晚了,李书记又出门走了。”金恩斯古丽不高兴地说。

阿依甫说:“我去送,也是想让李书记他们瞧瞧咱家的辣椒和茄子长得个头有多大,我是家里的男人,让你一个女人去,显得不尊重人家,我要亲自给李书记说声谢谢,如果不是李书记,我们喀依尔特村还不会种蔬菜哩!”

金恩斯古丽特别不高兴。“李书记都说男女平等,女人能撑半边天,就你大男子主义,瞧不起我们女人。”

阿依甫没接金恩斯古丽的话。“嘿,你还别说,喀依尔特不种菜不种菜,种出来的菜真好,那螺丝椒一个个有一尺长,杮子椒跟小灯笼似的,茄子那么大……”他边比划边喜滋滋地说。

“哈那提家的菜长得也不错,库米拉说她家的菜不出去卖,留着自家农家乐用,用不完游客有要的就卖给游客,她还说游客夸咱们喀依尔特的菜好,有浓浓的菜味,来这里的游客都是城里人,他们都想带点菜回去,库米拉两口子多好,有个农家乐一举三得,牛奶和菜也不用着到县上去卖,不像我们还要卖菜。”金恩斯古丽羡慕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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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依甫瞥了金恩斯古丽一眼。“哈那提家今年发达了,还不是亏了李书记,就凭哈那提自己,拉倒吧,八年挣的钱也不如今年一年,就哈那提那样的人,平时懒得连裤子都不想提,没想到李书记连他的工作都能做通,李书记真厉害呀!”阿依甫摇着头说。

“哈那提算啥,酒鬼努尔巴哈提都能戒酒,那才叫厉害哩!”金恩斯古丽说。

“不说了,赶紧把菜放到摩托车上,我赶紧到驻村工作队送菜去。”阿依甫大将军似的朝金恩斯古丽挥了挥手。

金恩斯古丽看着阿依甫,没动。

“快点呀!”阿依甫催促金恩斯古丽。

金恩斯古丽磨磨唧唧不肯走。

“咋啦?”

“我想跟你一块去,行不行?”金恩斯古丽央求道。

阿依甫怔怔地瞅着金恩斯,片刻,他挥了挥手说:“走,一块去!”

夫妻俩人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向村委会驶去。


十三

地面像均匀地撒了一层白砂糖。昨夜的雪不大。

哈那提早晨起床的时候,库米拉还在睡觉。为了不吵醒库米拉,他轻手轻脚下了床。

天还没亮,屋外呈烟灰色。

哈那提蹑手蹑脚走到卧室门前,正准备开门,库米拉在身后问道:“你起那么早干吗?”

 “我把牛赶到集中养殖点去。”

“太早了吧?才几点啊!”库米拉迷迷糊地嘟囔道。

“趁早呗,回来把院子和门前街道打扫干净。”哈那提说。

库米拉闭着眼睛懒懒说:“就你积极。”

哈那提“嘿嘿”直笑。

库迷拉勾头眯眼睛去看哈那提,屋里尚黑,她影影绰绰看见哈那提的轮廓。“看你现在兴奋的,跟打了鸡血似的。”她对着黑影说。

“李书记带着咱们干的都是正经事。”哈那提侧过身子说。

库米拉把棉被往上拽了拽。“就你积极。”她嗔怪道。

“可别这么说,李书记都是为了咱们好,他图啥,咱们村的人再不积极点,那就太说不过去了,你看李书记来咱们喀依尔特这一年多,咱们村变化多大呀!做人可得讲良心,不能不感恩呐。”

“你这人真是的,我也没说李书记,我说的是你,就你逞能,先带头把咱家的牲畜送到村养殖集中点去,瞎显摆啥呀?把奶牛送到养殖集中点,挤奶啥的多麻烦,真是的,其他人不说话你瞎积极啥,没人带头送这件事不就办不成了,奶牛放家里多方便……”库米拉啰啰嗦嗦抱怨不停。提起往养殖集中点送奶牛这件事,她就气不打一出。库米拉不想把奶牛送到村养殖集中点,但是,哈那提当着全村那么多人的面率先向驻村工作队表态同意把自家的牲畜送到村集中养殖点。

“可是你自愿把三头奶牛送集中养殖点的,我可被逼你,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啊!”哈那提笑着说。

“是我提出来的,我觉得集中养殖挺不错,家里村里都干净了……”

“那你还埋怨我?”

“我只是跟你说着玩,集中养殖真挺好的,前面还觉得你在集中养殖承诺书上签字是逞能呢!”库米拉说。

“女人真是多变,前面刚抱怨完,这会儿又夸上了,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现在知道集中养殖的好处,我才同意送三头奶牛。”

哈那提无奈地摇摇头。

三十出头年纪的哈那提,圆脸,皮肤呈栗色,眼狭长单薄,嘴角微翘总是带着笑。他家住在喀依尔特,在村委会北面偏南位置。房后有条沙土路,是村子通往山外唯一的路,逼仄,蜿蜒崎岖。

在村民大会上,李德昌提出“建设美丽喀依尔特村”的意见,哈那提第一个站起来举手支持。“我同意李书记的意见。”他高声喊道。

哈那提的举动引得会场一阵骚动。

“哈那提,你知道咋建设美丽的喀依尔特?”

“哈那提是不是没听明白李书记说的话?”

“他是想出风头呢!”

“他知道啥?跟着瞎起哄!”

“那就让他说说呗!”

“就是,让哈那提说说,把他能的,看他能说啥。”

……

村民们你一句我一句议论起来,有人说风凉话,有人赞扬,有人偷偷在笑。

“就让哈那提先给大家说说呗!”

“对,哈那提,你就给我们大伙说说吧。”

“看把他能的,看看他能说点啥。”

“啥那提现在能挣钱了,处处都想出风头。”

“尝到甜头了呗!”

“别这样说哈那提,哈那提这一年可干了不少事。”

“就是就是,让哈那提说说。”

“哈那提,你就给大家说说呗。”有人伸长脖子高声对哈那提说。

哈那提摸着脑壳憨憨地笑着说:“说啥呢,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建设美丽喀依尔特,但是,我知道是让我们村变得越来越好,李书记说的一定是好事,我们就跟着干呗。”

“你刚才喊的声音那么大,你肯定知道如何建设喀依尔特,我们大家就想想听听你咋说。”卡别克笑道。他想为难哈那提。

哈那提的手从头顶摸到脖子。“我、我也说不好,反正我、我知道是好事。”他结结巴巴地说,猛地,哈那提抬起头大声说道:“把喀依尔特建设的漂漂亮亮,我们住的也舒服,你们说是不是好事?”

李德昌笑着接过哈那提的话说:“哈那提说得很对,我们就是要建设美丽的喀依尔特,这是有益于全村村民的好事,我们喀依尔特村去年整体脱了贫,大家的日子好过了,但是,我们是不是想过的更好呀?现在家家住进富民安居房,住房条件改善了,我们的环境是不是也要改善呀?”

“李书记,喀依尔特村环境咋改善嘛,村里到处成堆成堆的牛羊粪跟大山似的,眼看又快化雪了,脏水在村里流成河,咋改?养牲畜就有粪,要发展家庭经济就得养牲畜,养了牲畜村里卫生环境就搞不好。”村干部乌拉孜汗为难地说。

李德昌笑着环顾了半圈会场。“大家还有啥想法?说说看。”他说。

“牛羊马鸡满村跑,肯定有粪便,能不能把自家的牲畜都圈好。”阿依甫站起来说道。

“阿依甫,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长腿的东西能管住吗?你先把你家的牲畜管好,别让它们往街上跑。”有人反驳。

“村子里气味难闻,尤其夏天,太臭了。”哈那提又站起来说。

“村里多种点树和花花草草的。”阿依甫接着又说。

李德昌笑着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大家提出的问题归根到底是村里的卫生问题,而造成这些问题的根本原因就是牲畜养殖……”李德昌说。

“那怎么办?我养鸡正养的攒劲呢,去年我家的收入不错,今年,我还想养五百只呢,不,六百只,不会不养我们养了吧?不让我养,我可不愿意。”卡别克梗着脖子说。

李德昌摇着手说:“养,肯定要养,咱们既要发展经济还要保护环境,把喀依尔特村建设成咱中国最美丽的乡村,驻村工作队提出一个‘集中养殖’方案,在村西建一个集中养殖点,村里家家户户的牲畜全放在那里集中养殖……”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李德昌动员村民集中养殖,人畜分离有益村里环境改造。

没人响应。万事开头难,李德昌明白这一点。只要有人肯开头,往下的工作就会迎刃而解,他刚来喀依尔特村时工作不是同样难开展吗?后来,不是开展的很好吗?李德昌相信喀依尔特群众会做出正确选择,这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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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书记,集中养殖好,我听你的,我家送!”哈那提站起来说道,“我觉得李书记说得有道理,喀依尔特村不但要富起来,生活的环境要好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好日子。”

哈那提第一个在集中养殖承诺书上签字摁了红手印。


十四

哈那提还没到家,早有长嘴媳妇将哈那提第一个在集中养殖承诺书签字的事学给了库米拉。库米拉气得在家坐等哈那提回来,她准备要跟哈那提好好干一架。

左等右等不见哈那提回来,眼看天色黑透,喀依尔特村家家户户窗口亮起灯,库米拉依然没见哈那提人影。期间,她给哈那提打了很多次电话,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等的时间越长,库米拉对哈那提的气渐渐消了,反过来为哈那提担忧起来。她瞅着乌黑的天空巴望哈那提能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或者,能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哈那提的脚步跟别人不一样,她很远就能辩出是不是哈那提的脚步声,库米拉对哈那提的脚步很敏感。山外是秋季,山里却已进了冬。白天正午尚有一丝暖阳,到了夜里寒气透心的凉。

终于忍耐不住了,库米拉在身上套了件羽绒服,出了家门。没关灯,屋里亮堂堂的,她给哈那提留的灯。

库米拉站在大门外向两边路口张望。村里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灯光像星星般洒在山坡,又亮又美。

哈那提了解库米拉的脾气,他也相信一定有人会把他在村委会签下承诺书的事添油加醋地传给库米拉。散了会,哈那提索性关了手机跟阿依甫回了家。俩人坐在炕上喝奶茶吃手抓肉,边吃边聊,聊喀依尔特的事,聊驻村工作队的事,俩人越聊越高兴。

聊着聊着俩人聊到李德昌提出的“建设美丽喀依尔特”的话题上。阿依甫原来以为喀依尔特建不建设跟自己没关系,听了李德昌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他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对,喀依尔特村的环境跟自己息息相关,仅仅把自己的家建设好还不行,还要把喀依尔特建设好,村民的幸福指数会更高。

哈那提在集中养殖承诺书签字那会儿,阿依甫心里痒痒的不得了,他真想学学哈那提的样子,但是,面对那么多人的眼光,他始终鼓不起勇气。

“集中养殖好,不但村子里干干净净,而且,我们还能腾出手干别的营生。”阿依甫说。

哈那提眨巴眼睛看着阿依甫。“你也觉得好,我是觉得李书记提出的肯定是好事,他是真正为咱们喀依尔特村着想,我信他才带头签的承诺书。”哈那提说。

“这一年,我看出来了,李书记是好人,驻村工作队的人都是好人。”

“那你家的牲畜还送不送集中养殖点?”哈那提说。

“送,我当然要送了,而且,我还要配合驻村工作队把村里成堆的牛羊粪清理干净……”

哈那提惊讶地盯着阿依甫,半晌,他说:“哎呀,没想到你不吭不哈,思想比我还先进,我、我得赶紧回家跟库米拉说去,嘿嘿,我本来躲着她,看来我该回家了。”

库米拉见哈那提回到家,悬起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其它的牛羊马送养殖集中点我没意见,那三头奶牛不能送,挤奶太不方便。库米拉说。

哈那提没跟库米拉较真。他想,啥事还得慢慢,嘴急吃不了热豆腐,既然库米拉同意将其他牛羊送集中养殖点,何愁这三头奶牛呢?

驻村工作队组织村民清理村里淤积的垃圾,村民积极性特别高,有村民自愿开出自家四轮拖拉机,还有村民推出手推车,男女老幼齐上阵。四天工夫,村里村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李德昌怎么也没想到仅仅一年工夫,喀依尔特村人思想变化这么大。

制度是发展的最大前提。驻村工作队为村民制定了卫生环境管理制度,村民卫生公约等等。牛走牛路,羊有羊道,牲畜不能上街,不随地扔垃圾……

喀依尔特村的路宽了,空气干净了,村民愿意出门了。

房前屋后有人扫了,村路上的雪有人铲了。

“方便别人其实就是方便自己。”阿依甫说。

哈那提不跟库米拉提三头奶牛送集中养殖点的事,库米拉却忍不住了。昨晚,她对哈那提说:“还是把家里三头奶牛送村集中养殖点吧。”

“你不是嫌挤奶麻烦,不让我送吗?”哈那提反问。

库米拉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前觉得麻烦,其实,想想一点不麻烦,既省事又干净,不用我早晚喂草喂水了。”

哈那提趁机说道:“这可是你自愿要送的,不是我强迫你的。”

“集中养殖真挺好,现在村里真干净,李书记说要创建美丽乡村,我可不能拖村里后腿。”

“你啥时候变得觉悟越来越高啦?”

“兴你变不许我变呀,李书记带着驻村工作队的兄弟给我们做好事,我们当然要支持了。”库米拉嗔怪道。

“给你点赞。”哈那提向库米拉伸出拇指。

库拉拉笑着说:“别给我点赞,点赞也得给驻村工作队点,给李书记点。”

哈那提当然高兴。

今儿一大早,他要把三头奶牛送到村集中养殖点。


十五

驻村工作队的早饭简单,稀饭、馒头和咸菜。

土暖气不热,房子里冷。桌上的稀饭、馒头冒着白气。宋庆身上仍然穿着冬天的防寒服,阿勒泰山里山外两重天,这个时节,山外雪殆尽,草返青,雁回归,人也换上单衣。

宋庆是驻村工作队的“火头军”,他是兼职的。宋庆炒了一手好菜,队员们喜欢吃他炒的菜,大部分时间都是他掌勺,他也乐意为大家服务。

两天前,他做饭不小心被滚油烫伤左手拇指。涂抹伤处的药膏还是从山外带过来的,村医那儿只有一些常规药。宋庆把药膏装在口袋里,时不时拿出来往患处涂一涂。手指肿涨,被药膏涂抹的油光泛亮,原来被油烫出来的水泡开始溃烂,伤口连着周围的皮肉水发式的惨白。

今天的早饭是李德昌做的。他想让驻村工作队的同志多睡一会儿。

“吃过饭,我去卡别克家看看。”宋庆对李德昌说。

驻村工作队,每天早晨8点30分按时吃早饭,是雷打不动的规矩。新疆与内地省份有两个小时时差,早晨8点30分相当于内地省份时间的6点30分。

喀依尔特冬季雪大天极寒,无法种植大棚蔬菜。春天正是蔬菜青黄不接的当口。驻村工作队吃的蔬菜是从富蕴县或者阿勒泰市带上来的。一次买很多,要储备够几日吃。如果中间没人下山,驻村工作队蔬菜就断了顿,只能吃馒头就咸菜。近一点的铁买克乡没一家蔬菜店,这种现象跟交通不便有和当地哈萨克族生活习惯有关。

哈萨克族日常饮食以奶茶、肉和馕为主,蔬菜主要是洋芋和皮芽子(洋葱)。洋葱和皮芽子又多是佐以肉同食。

去年,在喀依尔特成功推广种植大棚蔬菜,村民们夏秋不但吃上自己种的蔬菜,而且增加了家庭收入。这段时间,李德昌又开始琢磨冬天能不能在喀依尔特村种大棚蔬菜的事。

李德昌问宋庆:“这段时间,卡别克身体怎么样?”

“他身体挺好的,按时服药。”宋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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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春,从县医院请医生到喀依尔特村给全体村民做一次体检。”李德昌说着又想起卡别克家的黑家伦果树,他对宋庆说:“对了,卡别克家黑加伦剪枝的事要放心上,今年千万别错过修枝剪条的时间。”

宋庆喝完碗里最后一口稀饭。他抽了一张餐巾纸揩了揩嘴巴说:“这件事,我一直记得,等地里雪化完,能进去人的时候,我们去市里请专家来给卡别克作指导。”

“今年,我们要替卡别克家的黑加伦把好关,去年,他家的黑加伦没修枝剪条,怪我们知道的太晚,黑加伦收了不到一成,想想都可惜。”想起去年卡别克家欠收的黑加伦,李德昌心里就疼。

“我替他记着,到修枝剪条的时候,我们驻村队去帮忙。”宋庆说。他把给卡别克家地里修枝剪条的黑加伦列入重点工作日程。

李德昌说:“农民种庄稼这事不是小事,错过一时就等于荒了一年,马

虎不得。”

宋庆点头称是。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是早晨8:45分。喀依尔特天刚放亮。

“现在去卡别克家时间有点早,估计他家还没吃饭,咱俩去集中养殖点看看。”李德昌说。

在路上,俩人看见哈那提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哈那提往村西集中养殖点送奶牛回来。

“哈那提,你站那么高干啥呢?”宋庆大声问。

“李书记,大庆哥,你俩快看,咱们喀依尔特村真好看。”哈那提指着村子说道。

李德昌和宋庆顺着哈那提指的方向望去。东方升起一抹红霞,与喀依尔特村一统的蓝墙红顶的富民安居房交相辉映,有炊烟从人家屋顶袅袅升起,家家户户屋顶的五星红旗在迎风招展。

遥望远方,哈那提自言自语地说:“我赶上了好时代,也遇到一心为群众办实事的好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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