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闪耀地层

CPXS 024


以下内容摘录


目录

第一章、一夜长于百年

第二章、地层深处

第三章、高尚的女人

第四章、称其为人

第五章、偷着乐

第六章、爸爸还活着

 

第一章、一夜长于百年

 

晋北矿区的山是秃山,山上没有树。山体裸露出惨白的岩石,一如巨兽裸露着惨白的骨架。远远看去,那一脉一脉的山峦,仿佛是一只只巨大的骆驼,矗立在蓝天之下,大地之上。

世世代代居住在矿上的人家都要搬迁了,这就突然乱了起来。

 

山塌了山裂了,山区里的房子也裂了缝,山坳里的河也枯干了。豆青记得刚到矿上的时候,山下的河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芦苇绿油油的随风飘荡,野鸭子成群成群的钻出芦苇丛,游戏在河面上。到了冬天呢,那条山川河又是一条明晃晃的冰河,美丽的冰河。多年以后,豆青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回忆起来,心情有多么沉重。群山东面的平川里建起了矿工新区,老太太就要去住新楼房了,心情却一下子沉重起来。其实矿上的人们早就想走了,房子裂得十字八绽,家里的地上塌陷出菜窖一样的黑窟窿,黑窟窿望不到底,拿手电照,黑洞洞的照不见底,人们恐慌地说,睡一夜,恐怕第二天连人都找不见了。人们早就盼着要离开这里了,可是现在真的要走了,心里又涌起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人们泪眼兮兮地看着歪裂的房子,唉声叹气,又好像是,又开始珍惜起这困苦肮脏的矿区来,又好像是那么难以割舍了。那些用片石垒起的房子,都是人们亲手建造的,在里面居住了多少年,扔下就走,还真是有点舍不得。起初,有一两户人家开始搬家的时候,有多少人就围在旁边看,看什么呢?看别人是怎么一下子就搬走了,一下子就和这里永别了,心里是什么滋味?后来,满山满坡的人家都开始争先恐后的搬起家来。整个矿区的搬迁,不像是三户两户人家的搬家,那情景是庞大混乱。乱哄哄的人们往大车小车上装东西,往拖拉机上装东西,往马车牛车上装东西,收破烂儿的人扯开嗓子吆唤着收购旧家俱,那嘶哑的喊声在乱哄哄的场面里很瘆人,就好像在叫魂。满山满坡到处都丢弃着废旧物品和破烂衣裳还有鞋子,人们好像要仓慌出逃,好像战争就要打到这儿了,人们准备逃难一样。

豆青的儿女们对母亲说,全矿的人都搬了,您怎么一点儿都不提搬家的事儿呢?真是急死人了。老太太不说话,眼里流露出忧郁哀伤的神情。自从儿女们大了以后,该娶的娶该嫁的嫁,年轻人都离开矿区,到别处去了 。儿女们并不是不管老太太了,是老太太不愿意走,所以就一直住在山坡上的老院儿里,独自过着日子。逢到休息天和节假日,儿女们就来矿上探望老人,给老人家里的两口大水缸里续满水,水是从山下挑上来的,儿女们最厌烦的就是到山下去挑水,从小就厌烦了,好像是宁肯到战场上去冒一回死,也不愿意到山下去挑那担水。这下好了,整个矿区都要搬迁,老太太不搬也不行了。年轻人都认为是好事情,真是好事情,可老太太从来没有高兴过,总是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 ,一脸哀伤。

儿子说:“您搬吧。”

老太太“唉”的长叹一声。

女儿说:“您搬吧。”

老太太“唉”的长叹一声。

儿女们就急得一块儿说:您就总是唉唉的,到底是咋了嘛?

老太太说不明白心里的难受感,总归是一提起搬家,心里就隐隐发痛,就觉得眼泪要淌出来。

满山满坡和满沟的人家都搬了,电线也被拾破烂儿的人扯走了,山上没了电,人们搬家的速度就日渐加快了,这时候呢,又好像是,谁家搬慢了谁家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每到夜里,山坡上那些断墙残屋,看上去跟古墓巨兽一样让人心里害怕,曾经住过那么多人,曾经是万家灯火的山坡街,一下子就变成了飞机轰炸过的样子,能不让人感到心慌、感到害怕吗?

现在,在黑糊糊的山坡上,只剩下一点光亮,那是豆青老人点燃的蜡烛,那孤独的烛光,犹如残酷的战场上,留下了最后一个坚守阵地的人。蜡烛在箱顶上忽悠忽悠地放出微弱的光,那光线最先照亮的是一个小相框,相框里镶着一张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的像片,那汉子四方脸,短发,短胡子,虎虎生气,像古代武士。

这一夜,老太太好像是更安静地坐在洋箱边,借着烛光,不眨眼地注视着相片里的中年汉子,那汉子是她丈夫,叫秦二旦。

老太太说:“就要搬家了,不知道死去多年的老头子能不能跟我一起搬走。”

丈夫是在井下挖煤的时候让水给淹死的,已经死去二十多年了。自打跟了丈夫,丈夫就从没离开过煤矿,老太太也没有离开过煤矿,搬新家好是好,可活人能搬走,死人也能搬走吗?这是豆青老人最不放心的一件事情。

 

孩子们说,明天一早,大家都来,都来给母亲搬家,说什么也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再住在这乱哄哄的山坡上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半夜让狼吃了都没人知道。

夜风响亮,山里发出吱吱唔唔的嘶鸣声,就让人觉得这山里更空寂了。

这一夜,老人的确是更安静地坐在红红的洋箱边,面对丈夫的相片,中间是蜡烛,老太太用手撑着脸腮,胳膊肘支撑在箱顶上,默默地注视着丈夫,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许多事情。

 

在春风暖洋洋吹绿辽阔的田野、河流汹涌奔流显出勃勃生机的一个春天的日子里,豆青认识了在晋北矿下井的秦二旦。那时豆青正在地里种山药。四十多年以后,豆青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的确是在地里种山药。媒人把秦二旦领到大田里,让他俩见见面,谈谈。

豆青看一眼秦二旦,就觉得是好身体,在她们全村,像这么好的身体没有几个。豆青把花头巾铺在地圪堎上,让二旦坐。二旦没坐,笑笑说:“我过去也种过山药,都是农民,还垫啥头巾呢。”

豆青说:“那你咋就当了下井工人?”

二旦说:“招工招到矿上就当了下井工人。”

二旦说话干脆,把豆青逗笑了。豆青笑的时候,二旦看见豆青嘴里两排洁白的牙齿就像机器制造出来的那么齐洁,那么好看。豆青出生在北岳恒山脚下,这里水好,滋养的女人们肌肤玉润奶白,特别是滋养的牙好,一律的整齐且刷白。

二旦说:“种地是苦营生。”

豆青说:“是苦营生。”

二旦说:“种地就只能种饱个嘴,种不出钱来,不如挖煤能挖出钱来。”

豆青说:“下井挖煤危险哩。”

二旦说:“我们是国营大煤矿,比小煤窑安全。”

豆青说:“那也得注意呢。”

二旦说:“肯定得注意呢,不注意就没命了。二旦说你愿不愿意跟我到矿上去,豆青说去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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