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师的孩子们

CPXS 028


以下内容摘录


和平村要地震了!

消息以最简单、最直接、最迅速的方式向外传递,一夜之间从和平村传到刘家庄、传到杀虎刘,传到前林、后林,甚至到更远的河南边。所有人都知道大平原即将迎来百年不遇的地震,但所有人又都说不清消息的来源。人们开始恐慌,开始焦虑,和平村变得风声鹤唳。和平村开始囤米面油,刘家庄则囤酱油和醋,前林、后林所有的小商店都被一抢而空。这种恐慌也通过商店传递到了油田农场。前林的几个小伙子挤破门似的冲进农场商店,见东西就拿,见布匹就抢,三下五除二就把所有粮票换成了实物。农场的妇女们也投入了这场抢购风潮中,从一个商店抢到另一个商店,抢到断货,抢到了仓库。若不是农场场长挡着,他们甚至会冲进农场粮仓,把来年的种子都抢光。然而这种疯狂并没有被黑夜淹没。转天,人们的抢购仍在疯狂。他们不再抢那些吃的,转而转向帐篷的原材料——帆布。从和平村一直买到县城,从县城买到省城……整个大平原即将陷入海里的传言不绝于耳,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尤其是那些住楼房的小领导、政府公务员。他们走向田野,走进帐篷,煮稀饭、熬米饭,每天心事重重地等着地震的到来。然而,地震始终没有来。一个月后,农场广播大喇叭喊了起来,向所有大平原的人报告说,省城的地质专家经过了几天的实地勘察,做出了准确报告。和平村和附近的村落地下水位稳定,地表近期不可能存在大面积塌方的可能。换句话说,地震是不存在的,仅仅是谣言……村民们望着家里的米山面山、望着装满酱油醋的大盆小盆,恨不能把牙打掉。一切都晚了。

放炮之初,和平村一直还是太平的,直到黄河又发了大事。

渤海之滨,千帆过境。曾有诗人将这里比喻做清明上河图的翻版,繁华景象可见一斑。谁也想不到,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偌大的旱码头下,如今化作一片片白茫茫滩涂。和平村的人都不信,几百年浩浩荡荡由村头走过的黄河就这么悄悄断流了。上游出了什么事?堵着了?还是改道了?谁也不知道。当然,坊间也有一些听起来像模像样的解释,比如上游大干旱,抽水灌溉,把黄河抽干了;还有的说,黄土高坡的面积进一步扩大,黄河都埋进了沙子里……不一而足吧,说什么的都有。老百姓并不关心那些遥远西边的故事,他们看到的是家里干渴的锅碗瓢盆,又不得不深挖水井,祈求土地公公给予一点点抱有。旱码头的把式们纷纷失业。公社也无计可施,背着大锅的人们连自家的勺子都没有,吃饭就更没指望了。起先,有人想起了菩萨庙,就怂恿着族里的长者焚香祷告。一连七天七夜,香烧得老高,头也磕破了,就是天不开眼。远远地望着黄河滩就剩下黄色的骨架,河床上淤泥流着一条细细的溪流,其间有些河蚌,肥硕如鼠,有人捡回来炒了吃,味道堪比海鱼。但淤泥实在玄乎,成人脚踩下去就是坑,只有孩子能够轻巧进了河滩。于是,村里人纷纷遣了自家孩子到河床上捡河蚌。好几年没学上的孩子们头一回聚集起来,男男女女蹲在河床上,好不热闹。但河蚌很快被挖光了,村里人才清醒地发现,家门口荒掉的何止是黄河,还有良田和菜园。从一日三餐减到一日两餐,再到一日只能在村头一起喝一碗带菜的咸汤,日子越过越倒退。后来,有些人扛不住了,趁着天抹黑跑了,闯关东、下了洋,都是一去不复返。留下的大约就是鳏寡孤独这类的人们,村头的大锅前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瘦。望着当年曾经拥有的土地正在遭受如此旱灾侵袭,李有年的老眼里头一次落下了泪。他哀叹这时局的不易,又感叹老百姓为生之艰。有史料记载以来,黄河从未断流过。这段距离大海最近的黄河,从来都是最最安详的所在。人们亲切地叫她母亲河,因为她甘为乳汁的精神。然而,这荒灾之年让人看到母亲河的冷酷无情,原本衣食尚可的人们渐渐开始了绝望。家居坡地的李有年是最难的,别说浇水,就连喝的水也没有了。为了这,李有年不得不深挖水井,一连三天三夜,挖得十几米的深坑,仍旧见不得水。好事的豆腐李却在穿街过巷时将李有年挖水井的事散布开来。那二年,豆腐李却没改掉串街的“老毛病”,一个午后,豆腐李悄悄摸到了井口,探头望不见人,只见李老头在黑暗中闪着铜铃样的双眼。豆腐李窃生生地问,谁在那啊?李有年嘿嘿笑一声,吓得豆腐李跑了。谣言就从这个坡子嘴里传开了,李有年家挖了一个深坑,养了一头老鬼,夜夜嚎叫,吓得黄河没了水。李有年不愿申辩,一来无用,二来纯废口舌。思来想去,李有年仍旧挖着坑……

老人们跟孩子们说大河不会抛弃老百姓,一定会回来。

偌大的河床仍旧可以提供极其丰富的物产,譬如河蚌。但黄河的河床绝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黄泥沙有着猪皮一样的弹性,初一踩上去软绵绵,周遭浸出些清水,但站久了它便是凶险的境地,几分钟人被黄泥沙卷进去,再也没有活着的可能。老天爷有意设置了这样的结界,它不允许贪婪的大人来开发,却从未反对孩子们在此嬉戏。黄河断流的几个月里,孩子们每日提着笸箩,挽起裤管,手牵手踏进河床,在清清的溪流下挖河蚌。河蚌有着硕大的外壳,圆润的形状上有着弯弯曲曲的闭合线条,恰如那些被大人们砍走的杨树树桩上哪一圈圈的年轮。从内圈向外,这“年轮”越来越稠密,也就说明这些河蚌越长越慢,直到最后年轮成了密密麻麻分不清的线条。巴掌大的大多是五年以上的老河蚌,肉嫩肥美。家里的大人们特意截取农具上的铁丝制成小巧简洁的耙子。孩子们攥在手掌中,见有水泡泛起,就往下刨,要快、要准,沿着坑道一直浅浅地摸过去,黑紫色的大河蚌就到手了。孩子们对此乐不思蜀,更因为晚间能因此得到一份可口的菜肴,而不是只有几片荠菜叶子的玉米糊糊。这一天,小和尚和几个孩子在河滩上挖河蚌的那个下午,有人急匆匆从上游跑过来,远远地喊着什么,一路摔了好几下,爬起来继续跑。小和尚在最西头,最先听见。原来,那人说的是:西边来水了!快跑啊!小和尚喊着孩子们一路往河岸上跑,往旱码头上跑。有个小姑娘一脚夹在淤泥里,拔不出来。小和尚刚上了岸,又折了回去,眼看就要拽住小女孩儿的手,偏偏自己也扎进了淤泥里。这时候,水头已经漫过西边远处的树,树叶摇晃着,无声倒下。就在最后一秒钟,小和尚用尽了力气拔出了那只被淹没的腿,双手抓住小女孩将他拖到了岸边。

黄河回来了,村民民有水了,欢呼雀跃在堤坝前。

然而好景不长,和平村流入了一股可怕的谣言。

消息以最简单、最直接、最迅速的方式传递,一夜之间从和平村传到刘家庄、传到杀虎刘,传到前林、后林,甚至到更远的河南边。

大平原即将迎来百年不遇的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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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村外的帆布帐篷里,姚博完成了最后一份地质测试数据汇总时,已经是石油学校毕业后的两年后了。自打毕业一别,他就断了和老师陈向前的联系,尽管偶尔会写些信,可因为总在不停搬家,信件总是在年底一起收了,还没得空写回信,就又搬了家了。与实验室的纯净和遮风避雨相比,简陋的干打垒,两层芦苇席,姚博几乎是从天上掉进了深渊,一切相去甚远。村头打水归来,小和尚三七呆站在庙门口。

身背一团黑线身着黑衣的人弯腰把红色的铁疙瘩插进庙门前的黄土里。那人转身忘了他一眼,伸出手摸摸他带着戒疤的小光头,“小和尚?多大了?”十岁。他转过头从身上又取一个红色铁疙瘩插进了黄土里。再起身时,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头看见仍旧提着桶杵在原地的三七。

“干什么的?”

“找油。”

油?三七想到油灯里的煤油,灶台上的菜籽油,独轮车车轴上用的黄油,屠夫大刘叫卖的猪大油,还有隔壁王大娘在代销点偷偷买回来的搓脸油。究竟是什么油会在地下?黄沙里会有油吗?那个红色的铁疙瘩能挖出煤油、菜籽油、猪大油还是搓脸油?黄沙该是最干瘪的东西了,你们怎么会往那里找?

这问题问得姚博一愣,随即便是哈哈大笑,小和尚你还小,长大你就懂了。

姚博何尝不是长大了才懂呢?和孩子们一样,石油意味着这个国家的未来。他没有理由不努力。渤南区的勘探工作并不顺利,一年的探测结果分析来看,渤南区的潜山构造并不具备成油条件,而多次地震测试结果没有明显的显示。方向如果错了,你怎么也找不到路。从技术工程转向石油地质勘探,对于姚博来说,本来就是跨行作业了,现在又面临如此难的问题。但是姚博在盐碱地一次次陷入泥潭,又一次次爬起来,有时满身满衣都是泥,可他从未放弃。他始终记得老师带着他和张耀阳一起攻克潜山油藏秘密的那一刻。既然高山都翻过了,又怕什么小河呢?

村里人把这帮身背黑电线的人叫土匪。此时的姚博在同事们嘴里是老姚,因为资格老,学历高,自然而然成了小队长。“土匪”们每天迎着朝霞三两结伴一路沿着黄河散开,布线、扎探测器,每天放多少炮,收集多少数据,都一一记录在案。傍晚,班组长把数据放在一起,在老姚帐篷里的沙盘上做下标注,有潜山,有沟壑,有平原,也有山脉,有纵横捭阖的大峡谷,也有超越喜马拉雅的超级山峦。那是相隔千米的另一个王国,他们正试图探索神秘能源。他常常双手撑在沙盘之上,沉默。有时候一个小时,有时候一整夜,在脑海里努力构建这片土地深处的地貌全样,但说实话,尽管有了地震测试数据,尽管所有人已经足够辛苦布线,但这样的数据放在犹如汪洋一样的地貌里,仍不足以描述广袤浩瀚的地下世界。老姚希望有足够的数据,越多越好,布线越密越好,但事实是,布线加密意味着勘探成本增加,劳动强度和工农关系处理难度同时增加,也许还等不到收集数据,勘探就会宣告失败。失败在老姚的字典里是家常便饭,尤其是0.8的比重实验。每次想起那一次次失败,姚博总会告诉自己,所有的失败都意味着越来越接近成功了。他常常在深夜里想起老师陈向前,那个清瘦脸庞、形容枯槁、孱弱无力却睿智无比的智者。毕业前,赵老师送给姚一把尺子,钢尺,这种钢尺在民间是极少的,只有一些实验室为了保证测量的准确才会一直备着。

石油学校操场上,红旗招展,孩子们盛装而来,毕业生胸前挂着红花,在校长手中接过毕业证。石油学校第三批正式学员就此毕业了,在威武的进行曲中,姚博头一次站在千人之前、在领奖台上生平第一次感觉无上荣光。陈向前选择最后颁发毕业证给姚博,本打算与他深谈一番。但颁奖时,老陈却欲言又止。姚博没有等到恩师的教诲,惶惶然走下了颁奖台。

临行的背包已经打好,姚博的同学们凑在一起准备在今晚举办一次狂欢,庆祝自己即将踏上新的革命人生。当然,这其中藏着多年的梦想。同宿舍的几个好友,也是多年陪伴熬夜苦读的同窗,远远望见双肩架在单杠上若有所思的姚博,便来约他一起共进最后的晚餐。

唯有张耀阳知道姚博的心思。他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张纸,上面是一个已解的化学方程式。“这是你的答案?!”

“是我的。”

“老师怎么说?”

……张耀阳回身问,“你怎么说?”

“我的意见不重要。”

“不,很重要。”

姚博和张耀阳所说的化学方程式其实是陈向前给两名得意门生留下的思考题。从计算来说,这道题是有解的,但从元素周期表的活跃性替代规律来说,数学的成立无法代表化学上的实践成立。也就是说,这个化学方程式,在自然界是不可能完成的,因为这个化学反应式指向了一个未知的新元素。然而,倔强的张耀阳却在繁杂的计算后得出一个结论,方程式成立,反应缺少的是条件,也就是催化剂。陈向前起初对于张耀阳这一看法是持肯定态度的,反应需要催化剂这个道理在西方已经成熟应用了近百年,但在新中国催化剂仍旧停留在最萌芽的认知状态。什么是催化剂?催化剂又是什么做出来的呢?很多人不知道,包括陈向前自己。于是当这道题放在两名最优秀的学生面前时,陈向前心里也是打怵的。如果他们能解出来,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如果解不出来,那么会不会因此将这两个天才引入歧途?实践证明,陈向前的担心并非多余。几次论证过程中,老陈就发现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张耀阳正在堕入催化剂的深渊,而愚钝的姚博却在明显的陷阱前止步了。陈向前告诉它,那是黑暗之地,我们还未曾向它发射光芒,也许某一天我们会唤醒它,但前提是我们的嗓音必须足够洪亮。我知道你充满好奇,但请等等,待我们带上足够的勇气,探索的旅程需要我们一起。然而,张耀阳却是那么固执,一个人钻进了催化剂这个黑窟窿里,一发而不可收拾。反观姚博的性格则显得更加沉稳,陈向前从他眼中看到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正是这样的成熟让陈向前心里多了一份踏实。不管将来怎样,姚博站了一个稳字,绝不会像张耀阳那般在学术里耀武扬威。毕业对于张耀阳来说,不过是新的起点,他已经申请了研究生考试,而且殷实的家底、深厚的背景也将为他铺平一切道路。姚博则不同,陈向前在毕业前就已经将姚博的工作安排进了勘探队。他希望自己的大徒弟能够近距离感受地质学,对地质有一个更加感性的理解,才能更好地为祖国找石油。其实方程式早就解出来,姚博也想看看张耀阳的催化剂是怎么算的。可惜的是,姚博只看见催化剂和一个三角形,这等于完全忽略了催化剂的成分。姚博问,为什么不写催化剂?

张耀阳指了指太阳穴说,在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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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的偏爱对张耀阳并非好事,它像一剂毒药逐渐麻木着自己的神经。张耀阳自负的气质越来越浓,尤其是催化剂配方的重要突破,让这种气质愈发浓郁,加之个人家庭条件良好,张耀阳到哪里从来都是拿第一的主。姚博感叹这样的天才终将成就一番大事,而想到自己“破衣烂衫的来,也将破衣烂衫的走”,还是挺失望。但有一件事让他又颇感欣慰,那就是自己的班主任老师也是校长陈向前找关系将他留在了勘探队,姚博等于越出了农门,从此不用再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原本姚博是想在毕业典礼上给老师一个大大的拥抱,却不曾想校长却用冷漠有内容的眼神掠过。这让姚博心中不悦。

姚博最终没有随着同窗离开,却在傍晚时分等来了赵校长。他坐到姚博身边,沿着他的目光方向看去:夕阳西下,漫天红霞。

“看啊,美景!多漂亮。”老陈说。

“老师,我们在追寻什么?”

“……石油人的信念”老陈说,他的眼镜框上映出火一样的晚霞。

姚博在琢磨老师的话,也在观望老师的表情。晚霞中,老师的眼角湿润,仿佛有泪水划过。但何时哭过呢?姚博不清楚。

陈向前将介绍信递给姚博说,路要自己去走的。作为班主任,陈向前对姚博是极为怜惜的。怜是因为这孩子是石油师的老战友捡来的孩子;惜的是,姚博身上一直有一股不怕苦的钻研劲儿。石油师挺进大西北的那个冬天,大雪纷飞,暗无天日。二营独立团随着二十辆卡车浩浩荡荡一路向西。风动人不动,人不动风还动。超低温让所有车辆趴了窝。狂风遮天蔽日,封住了口鼻,更封住了视线。车队在爬坡路段,不敢有一丝怠慢,稍一松劲,便是车毁人亡。打头的一班几名战士喊着号子一步步把卡车向前推着。最后面的陈向前和罗汉生闭着眼,双肩顶在卡车上努力推着。十分钟、二十分钟,战士们在冰雪中燃烧着仅剩的能量。时间一点点过去,瘦弱的陈向前渐渐失去了知觉。他的嘴唇发紫,呼吸短促。罗汉生猛地在他身后架了一把,“兄弟,扛住啊,过了这个坡,咱就赢了。”陈向前此时已经听不见声音,眼神迷茫。双手一软,即将倒下。少了一个人的力气,汽车眼看就往后倒起来。班长罗汉生使劲把陈向前推到车轨侧面,巨大的压力向所有人压过来,风也趁机吹得更猛,连口气都喘不过来。这样不是办法,罗汉生想也没想就钻到了车轱辘下面,大喊一声,来啊!轰隆一声,满载的卡车死死卡在了罗汉生的大腿上,停了下来。陈向前明白罗班长救了自己一命,也救了整个部队。下一个驻地,罗汉生被紧急送往当地医院,大夫遗憾地告诉石油师的战士们,老罗送来太晚了,已经没得救了。临终前,老罗交给组织一封信。信中提到了他收养的一个流浪儿。陈向前几经辗转找到了罗汉生老家收养的孩子,并托付给当地一户人家,每年寄去抚养费,一直支持着孩子长大。这个孩子便是后来的姚博。姚博把陈向前当干爹看待,陈向前却说这辈子都愧对这个称号。老天爷留了我下半辈子,就让我慢慢偿还这条命吧。

原本,本科毕业的姚博是可以直接送到机关上当干部的,不曾想干爹却一竿子把自己扔进了勘探队。但转念一想,既然越出了农门,那就比什么都强。不是不眷恋生育自己的土地,而是希望自己走出去为家里人做更多的事情。正是这么想着,姚博看过介绍信的十秒之后笑了,“谢谢老师,一定努力干。”

这一“干”,就是三年。

三年后,那个隐匿在实验室不着风雨、细皮嫩肉的姚博再也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带着几百上千人踏遍平原四处放炮、身体精瘦、脸颊灰黑色的姚博。如今的姚博,正式成为勘探一线的一把尖刀,尤其是行进在艰难的滩涂时,他总会觉得老师的灵魂附体。和平村的复杂地质让姚博感觉进了迷宫一样,波段时长时短,时有时无。

这天夜里,小队司机兴冲冲跑进了姚博的帐篷里。嘴里冒着白烟,在凄冷的冬夜里,脸上泛着光,“老姚,北京来信了。很厚!”他拿着一个黄色牛皮纸包裹的厚厚硕大信封给了姚博。

姚博扔下手中铅笔,双手捧过来。打开信封的瞬间,煤油灯照亮牛皮纸里一本崭新的《地质年鉴》。信中,老师陈向前说到,这是一本国内最新的研究杂志,很稀有。通过高校的朋友弄来的,希望对你有用。

“快,帮我找点茶叶来,我今晚不睡了。”姚博高兴地跳起来,一头撞上了木梁上的煤油灯。

这一夜,姚博学到了很多新知识……

 

一连几个月的二次勘探结束,姚博在脑海中重构和平村周围的地下状况,从潜山到深谷,从深谷再向巨大的凹陷边缘,在崎岖的山脉之间尽是沟壑纵横。多么奇妙的地质大观园,稀油、稠油、轻质油,包括一些特殊的岩层,沙三下、馆陶组,应有尽有。当姚博合上那本书时,和平村却为姚博打开了另一本石油地质书,比前者更加丰富更多变。望着这片丰饶的土地,姚博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

一个月后的午后,和平村村头的大路上聚集了几十辆大卡车,荒地里的蓝色帆布帐篷开始骚动起来。勘探队一千多人聚集起来,收帐篷、装车、装设备、发动车,在汽车咚咚咚的黑烟里,勘探队走了。唯独留下姚博一个人的帐篷,还在等待……


和平村恢复了平静。大槐树下的老人们个个睡不醒的样子,他们习惯了炮声,突然走了,连觉都不知道该怎么睡了。

直到中秋,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村支书大奎的办公室,会计李长发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快,快去看,来……来……来了

来什么来啊,大奎问道,什么事把你吓成这熊样子?

一个大……大大家伙!

大奎赶忙起身走向办公室外,视线越过村头大槐树,便望见一棵铁树,不!一个超大的铁架子轰隆隆从很远的地方缓慢移过来。

妈呀!什么玩意!大奎愣了好半天,也看着那庞然大物挪过来,脚下的地面也跟着抖动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黑压压的铁塔巨人一样沿着黄河而来。那是什么呢?直到轰隆隆的汽车碾过枯萎的玉米地,碾过黄沙土、碾过破败的和平村村头那些老槐树时,几百个壮汉涌进了和平村。大奎哪里见过这阵势,心想到死人那天做的亏心事,一屁股坐地上,心想完了完了,劫数啊。

这是一帮什么人呢?来人的头头叫王传志,自我介绍是什么什么钻井队队长,奉国家调令前来打井。

“打井?!”大奎接过那人递来的介绍信,确有大红章,上面写着全国什么什么,大奎识字不多,也看不过来。还给王传志说,“同志,我们这有机井,几个小伙子连轴干,三天能挖一百多米深来!”

王传志听了大笑,我们是来挖油井的,几千米深的井。

咋?大奎瞪大了眼睛,这地底下还能产油来?啥油?蓖麻油?还是花生油?

王传志又是一阵笑,“石油!我们奉国家命令来这里开采石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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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王传志的队伍与老姚汇合了。与其说是汇合,倒不如说是接力。老姚将手头所有地质资料转交给了王传志和他的技术员张磊。“和平村的地质条件比较复杂啊”老姚指着一张密密麻麻标注的地图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不同密度的分布。深度呢,都在一千多米左右。你们打探井,要讲究靶心。争取一开成功!”

老姚啊,王传志拍了拍他肩膀,递去装着酒的搪瓷缸子,说:“辛苦了。华北地区我们不是第一次来了,说实话前几次打不出油,我们心里也着急。国家需要石油啊,我们这些汉子干不好,对不起手里这碗饭,你可懂?为了这,我没少跟你们几个勘探队打架。”

“是,谁也不想白跑。”

“……”王传志说,“地质资料让张磊陪你连夜赶回北京,一来让专家们看看到底行不行,二来你趁机抓紧把身子养养。快瘦成干柴了。”

老姚挥了挥手,“让张磊自己回去,我还要待在前线。找不到油,我等于完不成任务,有何脸面见北京的首长们?!”

就这样,技术员张磊连夜带着钻井队一辆卡车往北京跑。而老姚带着他的队伍与王传志做着最后的营地交接。

“大部队都撤差不多了,所以帐篷也就剩为数不多的几个,辛苦钻井队兄弟们了。”老姚带王传志参观自己仅剩的几个帐篷,“这里可以当你的指挥部。”

“屁,哪里有什么指挥部?我的指挥部在钻台上。等钻杆一到,弟兄们就拉开阵势开钻了,我看哪个怂包敢睡觉!”王传志爽朗的笑声有着东北人独有的气质。

6302钻井队算是闯过大江南北的英雄井队,从西北的冷湖,到大庆,又从大庆到现在的华北,6302钻井队一路披荆斩棘创下了新中国石油行业的无数个第一。但让王传志唯一不服的就是华北这块硬骨头,他连“啃”了三次,硬是咯坏了他的牙。

前三次探井失败,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钻井队原本都决议从华北搬出,重回大庆了,却偏偏再次接到调令。王传志二话不说,连夜带着调令和大钻塔一路往渤海湾奔来。所到之处,钻井队像一只英雄的部队一样接受当地群众的检阅。四十多米高的钻塔穿过一个个土坯房子堆起的村落,妇孺孩子纷纷上街看热闹。支撑着钻塔的四辆大卡车上挤满了身着棉袄的钻井工人。他们挥手向老百姓致敬,也接受老百姓递来的鸡蛋和煎饼。

这是一支英雄的队伍,和平村村头老槐树下的老人们谈论着,他们不亚于当年抗日解放军。

一个星期后,王传志接到了技术员张磊在北京发来的电报,中央同意开钻。电报刚到,王传志扔下饭碗就带着钻井队小伙子们冲上了四十多米高的钻塔。又一周后,大货车车队拉来一批钻杆,钻井施工正式打响。

老姚和他的助手走在远行的路上,远远听见钻井队开钻的鞭炮声,汽笛拉响,硕大的水龙头向地底探入……

所有人都期待着这庞然大物产出什么,也都关注冒着黑烟、喘着粗气的钢铁巨人。和平村村头老槐树下的闲话由此也有了固定的话题。他们从钻井小伙子口中得到了一些新的知识。比如进尺、比如一开、二开,再比如套管和油管。有人站出来反驳说,这是钻井,哪有油管?也有人说,没有油管哪里能出油?但要让他们说油管啥样,套管啥样,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钻塔之外是这番热闹,钻塔之下却是另一番忙碌景象。八月十五过后,便是国庆大典。钻井队随着阅兵式的开幕,将第一根钻杆打进了地下。农历八月的风偏偏就冷起来,二层平台上钻杆带着泥浆在冷风中旋转,时不时拍在工人们脸上,冰凉的泥水与脸颊的汗水融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冷的,哪些是热的。不过三个小时,泥浆、冷风和水把所有人打成了灰色的泥人。他们泥泞的身躯在水中没有哪怕一秒的停顿,下钻、挂吊环、对扣、上扣、下钻……在泥浆泵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工人们周而复始,一刻不停。自打一开进入一千米,钻头从岩层过去后,王传志就从未合眼,手拉着刹把子,紧盯着旋转的转盘。断头、井涌、甚至井喷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每天泥浆泵开足了马力,随时应对钻台上发生的意外。尽管外界都称他们为英雄,但王传志自己明白所谓英雄都是顶着脑袋随时准备奉献生命的人。一旦发生井喷,少则一两个,多则十几个人,都会丢掉性命。地下巨大的水压会瞬间击穿所有,哪怕是钢铁之躯呢。深夜,钻机突然卡顿下来,死绳头上的拉力表指针突然回零,王传志迅速提起刹把子,将钻杆稍提出一些。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最靠近井口的解放和援朝已经被二十米高的钻杆与水龙头的接口处喷涌而出的黄泥浆喷染成泥人,钻台一片狼藉。冰冷的黄泥浆扑面而来,这让王传志意识到已经发生井涌了,必须马上做出应对措施。他朝着泥浆泵站喊话,加重晶石,快!有多少加多少!泥浆泵全力启动,王传志缓慢下放管柱,将水龙头放到钻台上,井口工眯着眼睛用尽力气将钻杆与水龙头拧紧,开泵循环……泵入的泥浆压力与地层涌上的压力在管柱中持续对抗,脖子粗细的钻杆穿过钻台直抵地下,正如一根蜿蜒的长龙,扭动着身躯,随时有可能冲上天。

“加,加重晶石!快!”王传志喊着。

力量的对抗扔在继续,井架晃动着,随时有倒塌的危险。除去当班的钻台工人,其余人员已经撤离到了五十米开外。

偏偏这时候泵车启动失败,重晶石混入的泥浆打不进来。王传志情急之下,纵身一跃爬上了水龙头,用整个身躯挡住汹涌喷薄的泥浆,“快,快啊!”

那一刻,所有人都吓傻了。王传志像北风里即将吹破的烂布,随时有可能在高压之下丢了性命。

若不是有人提醒,泵工张立清当时就忘了怎么开动循环泵了。一连几次启动,泵车终于轰隆隆响起。水龙头上部油壬松动触,两股洪流冲击,王传志闭上眼,双腿夹紧了钻杆,双手拼命拧上油壬,带了不到半扣。“榔头!”

有人扔了过去!

一下!两下!油壬终于上紧,洪流瞬间止住。下一秒,王传志的头重重地摔在地上。而双腿因为痉挛,紧紧夹住了钻杆。同事们好不容易才把昏迷的队长从钻杆上扳出来。

随着泥浆泵动力的不断上升,地层压力渐渐降了下来。

重晶石打进去,等于在打好的坑里塞了石头,要想再往下打,钻头能不能扛得住?机器还能给多少载荷?都是未知数。井队是安全了,但投入的成本也打了水漂。关井……王传志眼巴巴望着卡在重晶石里的钻杆,心头肉都疼。

这一晚,井队照例一人一碗米粥、两个馒头。这样的伙食,在当地已经是非常好了。晚饭过后,王传志撇下众人,一个人消失在了和平村的夜色中。

村头的老槐树前,王传志清晰记得不久前载誉而来的雄壮。想到卡钻的钻柱还像死了一样在井里,老王更觉得惭愧,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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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王传志就走到了破庙门口。这庙门小的可怜,向里望,阴森森不见人气。王传志心想,自己毕竟是共产主义信仰者,这些佛啊道的,不能沾染。又顺墙转过来,便到了垮掉的庙墙下,整砖早被村里百姓捡走,余下的都是些破碎砖头片片,更不值钱。向墙里望,大松树下黑影里隐约见一粗布身影。“谁在那?”

身影缓缓走出来,竟是小和尚。

小和尚走到他跟前,戒疤还不赶他胸口高。王传志一笑,问:怎么一个人在这?不怕么?

小和尚三七回道:现在不是两个人么?

我走了,你不就是一个人了吗?王传志问。

你走了,还会有别人来。从来都不会是一个人。

小和尚的答话,好奇怪。

王传志再次打量着怪树森森的庙宇:不管那些了,不过是偶遇罢了。转身要走,小和尚三七却突然说,你身上的泥,要用水洗。

王传志回头问,什么?

三七已经扭头回到了阴影里。

这诡异的一幕,让王传志很不舒服。回到营地,王传志必须尽快做出下一步的决策。压着地质图的煤油灯还点着,王传志却没有一点思绪。技术员张磊将半个多月的成本结算单送过来,说,几十万已经打了水漂了。再没有进展,咱井队恐怕就不是保名声这么简单了。

废话!要你说。王传志就着煤油灯点了一根烟,火光乍起的瞬间,他看到自己粗布棉袄上重晶石粉末的结晶。

水……

是的,没错!就是水!

王传志突然兴奋起来,扔了手里的烟,跑出了帐篷。“通知所有人,开钻!”

“开钻?!疯了吧?”

“通知泵工,把所有重晶石都卸了,换上满满的清水,咱这就干起来!”

半个小时后,钻塔在夜色中点亮灯光。轰鸣声划破了夜幕,水龙头再次晃动起来,成吨的清水注入地下,王传志手握刹把子,紧盯着指重表悬重。没错,如果自己猜想的没错,让钻杆在重晶石被循环液冲起悬浮的瞬间猛插下去,那么封堵层或许就一下过去了。工人们在深夜抖擞了精神,快速进入岗位。半池子清水打完时,已接近凌晨。王传志绷着神经,时不时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免得睡着。

东方擦亮,一丝微光入眼。王传志注意到指重表微微一颤。就是这时候,他突然松开刹把子,钻柱上提,取下吊卡,猛松刹车,让钻柱冲进地层。水龙头恰似一条巨龙带着风声,嗖地一声钻了进去。

“打泥浆循环!”王传志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铁链拴住了刹把子,他与钻台的弟兄们击掌相庆。

他们成功度过了这一关。

然而,接下来的任务则是更为艰巨的。那就是成功完成平原地区第一口井。王传志再次趴在姚博的地质图上仔细查看,将过往的一个个靶心目标划上红线,意思是这些可能都不对。只剩下目前井架所在的位置了,能不能成,就在这一钻了。

进尺1466米……未见油层

进尺1473米……未见油层

钻台上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

和平村村头老槐树下的闲话早早传开了,村民们和工人们一样满怀期待地冲进田间地头,等待一场盛大的场面开始。

午后的风冰冷,钻台上工人们盯着转盘,一圈又一圈……

张磊提醒王传志,地质资料显示的岩层在1511米位置,再加一根钻杆,就到了……

王传志当然明白,手中的刹把子就像自己的手一样,再轻微的变动他都能感觉到。冷风穿过他的脖颈,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出汗了,不只是脖颈,手心也是。

预定位置到了……钻柱没有反应。王传志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指重表仍旧是一动未动。

加压……再往下,钻杆已经过了设计油层下界。怎么办?王传志心里犯着嘀咕。

不行,必须停下来。王传志将钻杆提到了预定的油层中心位置,用铁链拴好了刹把子。

“队长?”

王传志顿了顿,跟张磊说,“通知泵站,停止循环……”

“你的意思是?”

“但愿姚博没让我失望。”

王传志此时想起的人竟然是姚博。那个坡着脚伤着心离开这里的勘探队队长。也许,唯有此时,想起他,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泵站停了,钻杆停了,一切都停了下来。所有人聚集到了防喷管侧后方。

半个小时后,王传志下令,开闸,放喷!

管口一阵幽幽的热气顶了出来,随后便是嘈杂的声音。钻杆连同放喷管一阵剧烈的晃动后,热气没有了。

轰地一声巨响,黑水……不,黑色的原油喷涌而出,十米、二十米、五十米……

王传志跳起来,将头顶的帽子扔向空中,他振臂高呼,和战友们相拥而泣。“老姚,你看到了吗?我们成功了!”

平原地区第一口油井成功打出的消息,迅速传到了天安门,传到了党中央。新华社第一时间报道了这一重大新闻。王传志和他的井队再次成为平原地区的英雄。

 

渤海油田开始了新的平原开发时代。

更多的井队到来,更多的勘探队、作业队、采油队,举全国之力,聚全行业之力,努力打造第二个大油田的命令在渤海这片土地上吹响了集结号。

转年的春天,田野上遍地是耸立的钻塔,轰鸣声震天,勘探队不停探索周边油区。渤海迎来了新的生机。

刚子妈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火车旅行的。

从河南老家一路奔到渤海边,刚子妈其实心里一点谱都没有。一个月前,刚子他爸往河南老家发了个电报。邮递员拉出一根字条给刚子妈,老太太犯难了:……同志,您给读读,写的啥?邮递员便在河边大树下扎好了绿色二八大杠,庄重地打开字条,念道:速搬家来渤海。刚子妈迟疑了一下,树(速)……是谁?邮递员呵呵笑了,速就是快点,渤海……估计是个地名。刚子妈说哎是来,是个地名,好像是刚子爸干活儿的地方。还说啥来?邮递员说,没了,就让你搬家去渤海……刚子妈一愣愣地,去渤海……咋去?是啊,怎么去呢?刚子还小,他的几个姐姐也还在上学,恰是春耕的季节,地里活儿有多,小脚的老娘一个人在家带着刚子要多么艰难啊!入冬前打粮食换回来的那点钱,除去买油和布,也就剩几个钢镚了。刚子妈思来想去还是找到了他四大(孩子的四叔),这算是最后一个可商量的亲人了。除去同母异父的三个哥哥,刚子唯有四哥是同姓,这些年出去打拼,家里的事,刚子妈也只好跟他商量。此时,四大把烟锅子敲得咚咚响,在烟雾里皱着眉头说,地白(甭)管了,明儿让小霜去忙。刚子明天接到俺这,你先去。老人先去她大姨那儿住,小脚走路都能绊倒,火车更白搭。四大第二天把入冬前打完的粮食换回了十几块钱递给了刚子妈说,就这么多拿去当盘缠。女人天亮之前也把三个女儿送到了邻居彭姨那里,安顿好了孩子姥姥,一个人挑了一床破棉被往县城走去。这一路,刚子妈是打听着走的。买车票对于刚子妈来说是最困难的事,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只靠着掌心四叔歪七扭八写的渤海俩字到了火车站。售票员思来想去说,你先买张北上的火车票走走看吧,你说那地方没听说过。刚子妈望着火车站刷刷闪亮的大屏幕呆住了,这么多字一定有好多地方。该去哪呢?刚子妈带着票上了火车,在拥挤的绿皮火车里找了过道的旮旯蹲着,长长的辫子此时也成了隐患,不一定在哪个地方哪个时候就会被卷入轰隆隆作响的火车铁皮缝里,这一定是极其危险的。刚子妈把齐腰的长辫子甩到胸前,抱紧了小被褥,囫囵个蜷缩在摇摇晃晃的车厢接头处,身前尽是夹着汗臭味儿和脚臭味儿的男人们。刚子妈羞红了脸,低下了头,不去看,不去想。眼前是车厢连接的地方,两张钢板接头露出了一个大缝,呼呼的风从中吹过,下面尽是光溜溜横穿过眼的冰冷铁轨和灰色的石子,每过一段铁轨,车厢便会有节奏地咚咚咚响一阵,像老迈的婆姨蹲久了起身时咔咔作响的膝盖骨碎掉。刚子妈知道正因为这道缝,她才得以隔开那些臭味熏天的男人,获得一片清净的地方。她不敢睡去,竖着耳朵等待报站的喇叭,偶有穿堂而过的列车员也会喊着下一站哪里哪里。此时,刚子妈会警醒地晃动一下身体,努力撑着眼皮,望一望远去的故乡。那是一片片水田,有女人躬身插秧,有男人推犁耙走水,还有远处的牧羊男孩,还有水田里游走的牛。刚子妈突然哭了,就这么离开了家,就这么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想着想着,刚子妈越哭越是无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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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一双粗糙的大手抚过来,叫到:哎,这位嫂子。

刚子妈吃惊地看着他。

您这是要去哪?

刚子妈不敢说话。尽管她渴望帮助,尽管此时是极其无助,尽管她想到了无数次温暖的援手,但真的有人出现时,刚子妈是害怕的。她听同村的妇女们说过火车极不安全,常有拐骗女人的贩子假装热心帮忙,趁机把人贩到南方山里去。这不是件好事,刚子妈心想自己还有三个女儿,还有刚子,不能这么轻易上当受骗。刚子妈裹紧衣服,背离开了车门的玻璃,重新蹲好,盯着车厢底部那道缝,再不言语。

火车穿过一个个山洞,跨过一座座桥,过了郑州。刚子妈拦住了路过的报站列车员问,同志,啥时候到渤海?

渤海?……渤海是什么海?有这么个地方吗?这趟线我走了八百遍了,没听说有这么个地名。你买的到哪的票?

刚子妈从袖口掏出一张火车票递给他。

列车员说你坐过了,你车票是到郑州的,你咋没下车呢?大妈?

啊?刚子妈想这咋整?路都走错了……小伙子你行行好,给俺说说咋走好吧?

列车员回过身朝车厢里面喊,你们谁知道渤海县?有知道渤海县的吗?

巧的是,身边这位大哥竟是知道的,也就是刚刚准备帮刚子妈的那位。他说我知道,刚才就想问问你,你又起了戒心,我也就没敢说。其实这渤海县在河北,一路到了石家庄,你坐汽车去就好了。

刚子妈听了开心极了,连声道谢。那位大哥说了一声不谢,我下一站就下车了。

列车员替刚子妈补了票,一路就坐到了石家庄。从石家庄到渤海县,刚子妈一路打听,有时候走,有时候搭过路的驴车。汽车,刚子妈是不敢坐的。从郑州到石家庄的火车票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盘缠。在石家庄火车站门前小卖部里,刚子妈把余下的钱换成了一袋小米。余下的路,刚子妈只好靠走了。这一走便是好几天,穿过一片片矮房子,穿过一片片田野,刚子妈在大卡车经过的路上不敢流泪。她知道即便是流泪也会耗尽本就不多的力气。幸好这一路还有好心人,赶车的大叔搭了她一段直到渤海县城。但此时,刚子妈又遇到了另一个棘手的问题。一连几天的路程,手心里用铅笔写的字模糊了,再去找谁问呢?又该怎么问?刚子妈此时就像个盲流,毫无目的地徘徊在渤海县城车站里,看着涌动的车流近乎绝望。这种绝望一直持续着。

同样近乎绝望的还有刚子他爸。渤海地区汽车站,成了这几天刚子他爸每天必去的地方。每天他都要借上队部的自行车,一路骑到汽车站,从中午等到下午,一直等到最后一辆大客车回来,一直等到最后一名乘客走下车。多少次,他眼巴巴望着最后下来的那个人,希望那会是自己的老婆。多少个小时的等待里,刚子爸忘记了吃饭喝水,他生怕自己一眨眼的功夫,媳妇就下了车迷了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媳妇此时已经迷路在了河北,一个和这里重名的地方。

刚子妈一直到第七天才看到了希望。一个挎着人造革黑皮包的老哥走了过来。他的河南口音令刚子妈倍感亲切。他问大姐,你这是去哪啊?刚子妈就说想去油田,可人家说渤海没有油田。那人便说大姐,你走错地方了。这里是河北,你要去山东嘞。那人问你男人叫个啥?也许我们认识。刚子妈说叫张传棍。

那人又问,是不是黑脸个不高,一身腱子肉?

刚子妈激动地点点头,眼睛里透出了亮光。是啊是啊,你咋知道?

那人说一句操,怎不知道?那是我大哥,我得叫你嫂子啊。棍哥在一大队,我跟他不一个班,但棍哥很出名,干活儿老熟练。嫂子!那人说着提了刚子妈怀里的被褥就带她站了起来。哎呀,要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刚探完亲准备回队上,这样我带你找棍哥!

这么说着,刚子妈心里热乎乎的,也忘了一连半个多月没洗脸的污秽,流了泪笑盈盈跟着走向车站。刚子妈并不知道她的泪此时像一道清澈的泉水跨过脏兮兮的灰粉脸,留下一条沟壑。

刚子爸是在第十天接到日思夜想的老婆的。两个人相拥在一起时,刚子妈的大拳头把刚子爸的胸脯砸得砰砰作响,害得老张连连咳嗽。可这咳嗽却是心疼,心碎,心痛。刚子爸抱着媳妇,久久不愿松手,一直到那个自称兄弟的王五开腔,张传棍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问,你是谁?

那人说,过路人。嫂子不认路,我便想办法骗她说我是你兄弟。我该叫你一声棍哥。

这……这是怎么说的?

路见不平,我就伸个手帮个忙,大哥不必挂在心上。那人说话时没有下车,叫了司机说,老李开车吧咱们回渤海县。

刚子爸问你不认识他?刚子妈问你也不认识?

两个人面面相觑时,那辆大客车轰鸣着从渤海地区汽车站驶出,开往渤海县汽车站。黄河由西向东,恰与太阳的东升西落相反。几万年的渤海滩涂大概都如是,从未变过。唯一变的,是那些忙碌在大平原上的人。由四面八方涌入盐碱地的人们越来越多,不止是刚子妈,还有很多很多操着不同口音的男人和女人们。不得不说这是个伟大的时代,让一群吃不上饭穿不上衣的人们怀揣着梦想来到一片荒原之上。这里没有良田,没有鱼米,没有高山湖泊,有的只是一条黄河和两岸的盐碱地。当地人常说这里的地种啥死啥,水里更是养啥臭啥,该走的走了,该跑的也都跑光了。如今这些涌入荒地的人们,在当地人眼里就是一帮被人戳着脊梁骨嗤笑的傻子。真的会像几年前那帮知识分子说的,这里有油吗?油?又是什么样子的?切,俺们是从未见过的。

连夜发来的调令,让陈向前猝不及防。盖着红章的调令让陈向前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我去农场?!一来跟科研无关,二来自己对农业一窍不通。但命令就是命令,一日从军一生都是军人,服从命令就是天职。

姚博和张耀阳离校的第三天,陈向前就打了简单的背包离开了奋斗五年的石油学校。五年来,陈向前既当学生,也当老师。自从石油师把他带出来,陈向前觉得人生经历了两个大学校,一个是跟随石油师从西向东的长途跋涉,此生走过了万里路;一个是奉命到苏联深造学习并组建第一所石油学校,余生又读了万卷书。要说最好的老师,还是党和国家,最好的伙伴自然是辛勤劳动的老百姓。陈向前在离开石油学校校长岗位时,一句怨言也没有。他甚至连一个人都不愿意带去农场。在他看来,农场是他又一个人生炼场。临行前,陈向前和老郑喝了一顿酒,两个人又回忆起石油师长途跋涉的过往。他们开怀地笑着,全然不顾板凳上被风吹散的花生米壳,散落了一滴。

第二天清晨,老郑在宿醉中醒过来,只看见老陈留下的那张字条:争取早日为祖国造出航天煤油!老郑眼睛湿润,推开窗,望见不远处炼厂巍峨耸立的塔器容器。

半年之后,老郑打开罐区阀门接出一瓶黄澄澄的航空煤油,欣喜地登上吉普车。“快,我们要去北京汇报!”

在组织部门的陪同下,陈向前很快到位。组建农场的工作由附近相关采油厂配合执行,陈向前同志可以最大限度地调动各采油厂的相关力量,但职级低于采油厂。陈向前起先对这个问题提出了异议:级别不一样,调动难度大。组织部门的同志笑了笑,放心,农场都是挤破头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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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确实没错。油田各单位的工人除了早年石油师出来的一批技术工人外,东北战区、华北战区、江汉油田、玉门油田,一代代、一批批,响应国家号召来到黄河滩涂上。陈向前清楚地记得,农场创建之初第一个难题就是语言。可谓是五花八门,东北、华北、陕北这些都还好说,多多少少都能听懂些,南方来的就不好说了,福建人说闽南语,温州同乡的还说好几种方言,四川的居多,嗓门大调子还高,反倒是湘西、湖北这一带的人说话委婉。陈向前分到了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个提包从采油厂跑到油建,再从油建往地调赶,一天来回好几个单位,总算把组建农场的红头文件都发了下去。红头文件意味着什么?这其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最重要、最迫切、最紧急。针对目前油田开发人力不足、农副产品保障能力不足的现状,上级研究决定由陈向前同志负责组建油田工人家属农场。这份文件意思很明确,就是允许各单位职工把家属接到农场,一来做好工人们的后勤保障,二来能够实现油田农副产品的自给自足,减少当地财政拨款的压力。

开往油田的火车、汽车一时间一票难求。五湖四海的女人带着家眷潮水一样涌来。各单位快速成立办公室做好相应的接收手续。而陈向前与地方政府谈好了征用原劳改农场住房的相关事宜,暂时将家属安置在那里,余下不足的,立即调用相关单位生产力量加班加点盖房修路,必须保障油田家属来有所居,居有所用。这个春天,注定是属于建设者的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工人们怀揣着对美好家园的向往,把一滴滴汗水凝结成为钉子与木板的碰撞,把一滴滴饱含期待的眼泪化成砖墙之间的水泥砂浆。一座座红砖房屋趁着夜色兴起,一条条街道横亘东西南北。人们纷纷拿出泛黄的黑白照片在工歇片刻时间里分享着故乡藏着的往事。但所有对于往事的追忆,又很快转化成对未来的期待,而这种期待又让人们在疲惫中获得新的活力。他们期待着、盼望着,把家园建得更加美丽。那段时间里,陈向前保持着从未有过的热情。五十岁的老陈一下子活泛起来,应该归功于这次岗位调动,让他从单调枯燥的实验室重新回到人群中,让他重新有了社会的存在感。这感觉很好,老陈骑着二八大杠穿梭在各单位和农场之间,要忙的事情太多太多。那段时间,老陈总说自己想一只插了翅膀的鸟儿,从这里飞到那里,再从那里飞回来,忙不完的事情,说不完的话,还有回忆不完的开心。对许多工人来说,尤其是那些复转军人,农场的组建等于给他们在身边安了个家,老婆孩子的归来让他们不再受相思之苦。很快,家属队伍快速壮大起来,农场的生产就步入正轨,耕地、住房用地和养殖业的分配问题还未摆上台面之前,陈向前第一个要解决的便是当年的吃饭问题。

按照当时的统计,油田各单位汇聚而来的家属孩子大约八千多人,当年收来的土地还没有收下一粒粮食。第一季小麦收割前,农场不得不向外求助这一巨大的粮食缺口。然而,油田农场又何止这一个,当陈向前的粮食申报材料送达上级部门时,给予的批复却是自筹。农场配套的医院、学校、粮库等设施建设基本花光了账上所有的钱,油田再没有多余资金去筹措粮食。

几经周折,向前拖了学院的老关系从省粮食部门要来了一卡车面粉救急。然而,大平原雨水丰沛的夏天从未给出行一丝方便。晴天是的土路变成了一条泥巴聚合的长龙。向前带人从县城一路推着卡车往农场走,车辆通行处,是两道几十公分深的车辙,和周遭一片片深陷又拔出来的脚印。

向前偶尔回头看看,觉得同志们和自己像一只只小家雀,总是在泥泞中留下密密麻麻爪印,证明他们曾经来过。很多事情,值不值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经来过。这几年在实验室,总要接触一些化学药剂,免不了要受些粉尘的侵扰。来农场没多久,向前就发现自己的咳嗽越来越厉害,总在深夜里咳个不停。他是不肯说的。他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什么,更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正是这一回头,正是眼前人群低头怒吼,拉着卡车走在淤泥中,向前突然意识到,脚踝冰冷的刺痛恰恰点燃了胸中的热血。他比任何时候都觉得值得。在没膝的水中,他穿着短裤、背心,同大家一样背起麻绳,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指挥部走去——这一路,大约有四五里。没有人喊停,一直到最后。
  吃上白面馒头时,向前给自己倒了一碗凉水,一饮而尽。

那一年,村民们四处寻找树皮草根时,饿着肚子的农场妇女们正在陈向前的带领下奋战在黄河大堤上。这是一场声势浩大,与天抗争的战役。当村民们无暇顾及明日收成时,陈向前和他的妇女们心系的却是几万亩农田的收成。挖水渠贯通万亩良田,筑水库为来年蓄水做准备,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将年久失修的黄河大堤修葺一新。几千名家属昼夜鏖战在大堤上,随处可见打夯的女人们。她们高唱着打夯歌,像男人一样拉起圆柱形的石磙上的八条绳子,随着节奏一下又一下把石磙砸进刚刚运来的填埋土上。力量转化为硬度,让黄河的脊梁坚挺,让人们拥有希望。

有人将这打夯歌留存下来,品读妇人们的心声。

(领)大伙擦擦眼/(众)哎哎嗨哟嗬/

(领)抬头往前看/哎哎嗨哟嗬

(领)说远也不远/说近在眼前/

来看咱美少妇啊/让人看花了眼/

有人说是月/可比月儿圆/

有人说是花儿/可比花儿鲜/

有人说是水/可比水儿甜/

有人说是棉/可比棉儿软/

有人说是炕/可比炕儿暖/

有人说是电/可比电儿麻/

有人说是神/可比神儿俊/

要说有多美/咱可说不全/

丈夫最知情/福气可不浅/

看他美滋滋/乐得闭上眼

……/后生你莫笑/(哎哎嗨哟嗬)

别忘把活儿干/再加一把劲啊/

快点把工完/等咱收了工啊/

再来续新篇/有荤还有素/

叫你听不完/(哎哎嗨哟嗬)

多年以后,没有人记得她们的名字,没有人记得她们曾来过这里。但只需你来到这里,绵软的黄河滩地,坚硬的石筑河堤,甚至是一路遥望过去一排排随风飘荡的杨柳,无不述说着她们曾经为之努力的足迹。她们是伟大的,也是辛劳的。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她们抱着搪瓷缸子,喝一碗米粥,啃一口凉馒头,打牙祭也不过是两根咸菜而已。但风中的她们依然笑着。妇人们知道,她们为之努力的是一个家,一个家园,一个可以容纳来自五湖四海的石油工人的家园。她们的所有努力都不会白费,她们等待这一场战役的结束,等待在春耕时分绿色田野里的又一次奋斗。那里才是她们的主战场,那里才是她们希望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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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子妈也在这个队伍中。比起初到时的困境,她已经庆幸自己得到的一切。因为单身,刚子爸之前是住在职工单身公寓的,那里有电,有床,还有一套桌椅。但如今刚子爸不得不从这里搬出去,和很多老乡一样,在前线指挥部的外围筑起干打垒。这种干打垒算是当地的“特产”了:芦苇和黄泥都是随手取到的材料,摘好的芦苇铺成一片,用柳条拉起来,一端放在地上,另一端用木棍支起来,再取来黄泥铺在芦苇上,凝固后便是遮风挡雨的小家。刚子爸其实是不情愿地,对于这个千里迢迢投奔自己的女人来说,干打垒无异于让她从一个宽敞明亮的农村房子搬进土窝里。他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的。刚子妈用笃信的眼神望着他说,不要紧,只要有你在,一切都是最好的。这话让刚子爸心里充满了暖意。他不后悔一连几天在车长消耗的漫长等待,也不吝惜自己在冰冷的钢铁之间奉献自己的热度,这一切如果都是为了这个家,再苦再累都值得。刚子妈谈到在老家的四个孩子,心里仍旧是惦记。刚子爸托人给四哥写了封信,并把积攒的二百块工资寄了回去。这是他半年的工资,一分钱也没舍得花,按月藏在了自己的裤兜里,叠得整整齐齐,如新一般。刚子爸清楚地记得,这裤兜是上一次临走时刚子妈亲手缝制的。于是,每一次发了工资,刚子爸都会极具仪式感地做好存钱的动作。存起来的是一份希望,寄出去的是一份挂念。刚子爸说,等单位安排了住处,咱一家子就都搬过来。刚子爸安顿好老伴走出干打垒,望着前线指挥部外一片片与他们一样的干打垒,心中涌出一阵感叹。这个荒芜的大平原上,似乎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用干打垒占领了满眼白花花的盐碱地。那些低矮的,只能弓腰进去,躺着说话的阴凉下,是一个个和刚子妈同样经历的女人和孩子。他们期待着这片荒原给他们带来希望,又同时忘不掉对故乡的怀念。每到深夜,清风吹动干打垒上枯黄的芦苇,也吹动夜幕中瑟瑟发抖的红柳,其中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声,孩子的嘤嘤声,甚至男人的撒尿声,这是荒原新的生机,新的希望。

很多个日夜,刚子妈都会想起当年那个风雨交加的下午,每每此时,后背脊梁总会重现当初滚烫的痛感。那是一场抢上肥料的“战役”。小麦追肥的最关键时期,磷肥若是使不上劲儿,一年的收成就会受影响。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说下午即将迎来大暴雨。陈向前带着一卡车磷肥奔赴田间,鼓动妇女们赶紧卸肥料,争分夺秒把肥料撒到地里。有人就站出来说,马上要下雨了,追肥赶到明天不行吗?这显然是不行的。明天三号地的追肥任务更艰巨,拖一天就有欠产的可能。到时候前线工人吃不饱肚子,哪里来的力气干活儿?陈向前狠下心说,今天扛化肥的,每人多加十个工分。十个工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命根子,是一年下来一家人能拿到多少粮食的根本。妇女们清楚地记着每天的工分,年终秋收时都会眼巴巴望着张贴在场院大墙上的大红榜,从高到低依次排列下来,高的三千分,低的也只有一两千分。想必很多人并不清楚。一个妇女每劳动一天可以挣到十个工分,折合人民币八分钱,一年下来,除去不出工的冬季,除去生病请假,除去探亲假等等,正常可以拿到大约两千多个工分,换算成人民币也就是二十四块钱。二十四块钱在当时可以做些什么很多人没有具体的概念,因为大多数人是不会拿出如此一笔巨款消费的。但据我所知,十个工分能换来一个半馒头,洁白无瑕,冒着热气的花白面粉蒸出来的好馒头。这便是极其珍贵的吃食了。陈向前口头答应的十个工分,等于为三千个油田家庭每人画了一个馒头,这该是多么神奇的事情。这样的算计瞬间在妇女们的脑子里转动起来,她们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扛起编织袋一次次冲入农田。然而,不幸的是,暴雨就在此时来临,很多女人胆怯地躲进了卡车车底。但更多的人是趴上了卡车,一袋袋把磷肥推下去,再扛上肩。刚子妈就在这帮人里,她为十个工分咬紧了牙关,一百斤的编织袋犹如一座大山压上了肩头。大雨在雷鸣声中呼啸而来,雨水打湿了编织袋,打湿了长长的马尾辫,打湿了刚子妈的脸颊,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被打湿的编织袋里的磷肥在雨水中迅速发酵发热,混浊的液体顺着肩膀流向脊背,滚烫的灼烧感让这场雨变得炙热难耐。暴雨在脚下快速填满田埂两边,光秃滑溜的田埂此时似冰面一般打滑。刚子妈脚穿的破洞帆布鞋此时已被泡烂,每走一步都要蜷起所有脚趾扒住泥土。跌倒是防不胜防的,只一瞬间,刚子妈啊地一声掉进了水里,半截身子瞬间凉了。


窑洞的木门窗里透过的阳光在地面上勾勒的阴影由近及远,拉长了时间的长度,让孤独和恐惧占满了彩凤所有思绪。对于未来,她曾有好的,也有坏的幻想,但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究竟是谁?至此,彩凤仍旧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记得壮硕的轮廓,当然还有拦住腰间的那只粗大、炙热的手。

天渐渐暗下来。

彩凤听到开锁声,退到了窑洞的最深处。金色的阳光将身影拉得长长的,依旧看不清样子。

男人手里端着一碗白米粥和两个馒头,走到阴影里。彩凤第一次看清他的样子:庞用坚硬的线条勾勒黝黑的脸庞上,粗眉大眼,嘴角像倒挂的弯月,没有笑意。他走来时身上散发着劣质烟草和久不遇水才有的汗臭味道。彩凤感觉这便是一团遥远的火,明明看见火焰却感觉不到温暖。彩凤看得出神,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吃饭吧!”男人第一次开口说话,便转身要走。

“二奎?!”彩凤叫到,男人停下脚步,半转身瞥一眼,重又离开。

门锁挂上了。彩凤听得清楚,不一会儿,门外传来男人说话:别乱走,这里不欢迎女人。

“二奎,你哥叫我来找你。”

“他咋不去死!”男人吼完,铁青着脸。

接下来的几天里,彩凤吃喝拉撒都在房子里,二奎每晚来,送水送饭,端屎端尿。

耐不住寂寞,彩凤在某个傍晚拉住二奎的手,说,小叔子,咱怎么说也……也那个了。别天天关着你嫂子,这日子过得太憋闷了。我想活得像个人。

二奎低下头,沉默很久,“这窑洞是违法勾当,烧砖挣点钱不容易。之前因为被外人告了,老板亏得就剩裤衩了。我在这儿整口饭吃,也不容易。万一让他们知道,你……你在这,非弄死你不可。”

“天呐,那你让你嫂子去哪啊?”

“你来做啥?”

彩凤脸颊绯红,欲言还休,眼神飘忽,说:还不是为了给老李家留个种。

二奎听了又火,“你回去跟我哥说,滚!”

“二奎!”彩凤拉着他的衣服说,“别说气话,你也知道你哥……还不都为了你。”

二奎当然知道,二十年前,豆腐李家的恶狗突然发疯,追着二奎跑了好几条街。多亏大哥及时出现挡住了那疯狗,结果这一挡,却让大奎丢了根儿。也因这,大奎一辈子抬不起头,二奎又何尝不是?尽管事后豆腐李赔礼道歉,大奎遍寻良医也找不回男人的根了。婚后,在大奎唆使下,二奎和彩凤生下了香玉。但仅仅出于留后的想法,二奎因为这事,深感自责,背井离乡再也不回和平村。

如今,又是为了留后,大哥故技重施,又把自己捆绑在旧时礼教的束缚里。二奎哪里答应。“不成!”二奎断然拒绝,“吃了饭,天一擦黑,你就走。回去跟我哥说,这次说啥也不行。”

“二奎,你嫂子我……”彩凤说着,脱掉了上衣,露出雪白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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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之后,刚子爸妈如愿住上了房子。经过与当地政府商议,渤海采油厂得到了一个劳改农场,并以此为中心划归了一片土地。刚子妈第一次见到了红瓦房,红扑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虽然只有两间半房子,但刚子妈更看重那个偌大的院落,她在脑海里设计好院落的形制,这里种西红柿,这里种黄瓜,余下的地还可以栽些葡萄……如此种种,刚子妈在铁板床上尽情地说着自己的想法,也叙说着自己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到了深夜,刚子妈用身体温暖着他的男人,让幸福在睡梦中不断发酵。这样的热情感染着丈夫。清晨,刚子爸在灶台上取了馒头,夹了两根咸菜。刚子妈害羞地亲了他的脸,拍拍男人厚实的肩膀说,干活儿注意点,别太累。刚子爸哎了一声。爱情永远是生活的润滑剂,它让尘世中的男女永远保持乐观态度,让爱情在惯性中保持运转,让这个家庭朝着未来大踏步前进。半年之后,刚子妈终于鼓足了勇气回家接四个孩子来鲁。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战斗,孩子姥姥也在其列,包括拉扯着的四个娃娃。人潮拥挤的火车站,刚子妈双臂死死抱住两个小的,姥姥则牵着两个大的,在她身后。火车到站了,买不起坐票的人们明白哪怕是一点点空间,也是要用尽所有力气拼出来的。火车车窗、车门,任何开口的地方都成为他们攀爬的通道。可刚子妈不行,她没有那个勇气,更没有那样的力气。但她足够机智,就在人群即将把她涌出车门时,刚子妈用力把长辫子甩了出去,挂在了火车门的扶手上。她叫喊着,辫子辫子,求求你们,放了我的辫子。男人们此时注意到了她,同情的眼神投过来,列车员也让出了道,向车外喊话,给大婶让条道,别伤了孩子,排好队,一个个上……人潮里,刚子妈带着小队伍涌进了车厢,仍旧在过道处蹲下。她揽着两个孩子,姥姥牵着两个稍大的闺女,在列车咣当咣当的声响里朝北方进发。

这一次,彻底离开了故土,刚子妈无声的泪滚落脸颊,眼前的故乡渐渐变得模糊……

夕阳西下的黄河大堤上,妇人们排成了排,像她们的男人一样唱起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她们知道男人们正努力在遥远的田野上,他们比她们更辛苦。这或许是另一种心理上的平衡,但换个角度想,一个家庭中的他和她都在努力为了建设家园而努力,这种自豪感便油然而生。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开心更幸福的了。陈向前每每总会留在队伍的最后面,欣喜地用眼神收获一片片成型的堤坝,又会随着妇女人们的大队伍走一走她们亲手挖开的灌溉渠。几年的农场劳动让这个拿了几十年笔杆子的老学究感到惊叹。如果说理论是指导实践的方向,那么实践才是理论真正的力量源泉。你不曾想到你的一个设想会在一群来自天南海北,操着北京、东北、福建甚至四川口音的妇人们完成。这该是如何的壮举?但陈向前知道她们永远是默默地付出者,也许一生都不会有人为他们书写赞歌。当然,对于大字不识一个的她们来说,赞歌还不如擦腚纸。她们需要的是粮食,是男人,是家庭的温暖,是孩子们的茁壮成长。夜幕降临时,女人们总会想起远方的男人。但那也只是想想,她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孩子们堆积起来的成盆的衣服,院落里种着的各种蔬菜,还有笼子里养着的鸡鸭和猪,每一桩每一件都关系着一家六七口人的生存。如果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她们和和平村村民并无分别,但如今不同,她们供养的这片土地是在为所有的男人提供食物。陈向前们一直鼓励着她们,劳动是为大家而劳动,再辛苦再劳累都是为了能有一口饭吃。当然吃的东西是不一样的。譬如一些从南方迁徙而来的女人们,一辈子都未曾吃过面食,她们贪恋稻米的清香;又比如一些从东北来的女人们,她们更不知道水稻为何物。起初的那几年,这些天南海北的人们都在为一种她们并不熟知的作物忙碌——玉米。与小麦和水稻相比,玉米有着极大的耐旱能力,产量高,生长快,但玉米面做出的窝头却是干涩得难以下咽。起初,很多人是吃不惯的。但除了这,再没有别的吃食。到了第一年秋季,扬场遍地金黄的时节,妇女们并不兴奋。她们望着满仓的玉米犯愁,接下来的一年难道也要靠它度日么?当然不。陈向前从前线指挥部借来了几十辆大卡车,呼啦啦将一车车玉米装上,转到另一个乡镇换回了小麦种。妇人们期盼的细粮也算有了着落。相比起吃,住的问题倒是好很多。整个农场是借助原有的劳改农场直接改编的,房屋宿舍都是一应俱全。更赖于油田的先决条件,农场家家户户都通了天然气,一年之内全换上了气炉子。天然气也是有利有弊的,有利的是它可以长期用,烧火做饭,甚至孩子们晚上看书点汽灯,都离不开天然气。但缺点也很明显,不安全。农场通气以来,无论是扬场还是住户都曾发生或天然气爆炸事件。通气后不久,农场最前排住户老丁家就发生了一场极其严重的中毒事件。冬夜,老丁在井上干活儿。老婆孩子守在家里,冷得受不了,便打开了天然气炉子,把屋子烧得热乎乎。老丁媳妇又是个心疼怕浪费的人,特意关死了各屋窗户,等孩子们安心睡了,她才踏实地爬上了床。结果除了老丁,一家四口都因为一氧化碳中毒死于那个清晨。直到隔壁刘大姐喊着她一起上地干活儿,才发现睡死在屋里的娘四个。这不得不说是个教训,沉痛又警醒。然而悲剧并没有就此结束。几天后,又是因为取暖问题,住后院的林大娘临睡前暖热了屋子,却忘了关气阀,待到早起开灯时,整个屋子被掀翻了顶棚,一家人炸得血肉模糊。接二连三的事故让陈向前应接不暇。他不得不在一次次会议上做检讨,并被责成尽快找到解决的办法。对于很多农村来的不识字的农妇们来说,你发给她一份天然气安全使用常识宣传手册,跟送了一张手纸没什么区别。陈向前便想办法找到了广播员,让广播员每天一早一晚大喇叭吆喝着,可烧火做饭取暖用灯总不能停吧?有一阵子,为了防止夜间天然气事故发生,陈向前甚至想到临时停气的法子。但这法子还没实施就被否决了,临时停一下可以,但总不是解决的办法。也许等到春暖花开,等到天气变暖,取暖不再是问题时,天然气使用也就不再是问题了。但安全宣传仍然不能少,陈向前甚至连夜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查天然气阀门的问题,一旦发现有问题立即更换,不得拖延。就这样,天然气的安全暂时得到了缓解。但陈向前也因此烙下了睡不着觉的毛病,一到日落时分,老陈总不能入眠,非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农场各户之间转悠转悠。他会背着手,东一家西一家地看看,闻一闻家户里升起的炊烟,谁家炖了肉,谁家做了窝窝头,又有谁家还是冷灶冷饭地兑活吃食,陈向前总是胸中了然。可老陈唯一不了解的就是他的小女儿。这个独生闺女是他的心头肉、掌中宝,含在嘴里怕化,放在手心怕摔。从小学一直到高中,孩子都是品学兼优。老陈亲自送孩子到油田一中上学时,兴奋的无以言表。对于他来说,老陈家的书香门第应该出此人才,也理应有个这样值得骄傲的女儿。可好景不长,住校一年后的女儿小惠在暑假结束前突然跟爸妈提出要去文工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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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惠的想法从何而来?这要从孩子的学校说起。油田到底什么样子?油田的人又是什么样?对于和平村的这些娃娃们来说,都是很新奇的事情。他们常在放学的路上路过农场一片片方方正正的田地,看见那些劳作的女人们忙碌。孩子们的记忆里这里曾是一片盐碱地,寸草不生。为什么这些人来了之后,这里反而一片生机?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妇人们和男人们一样能干,她们日夜加班掏空了附近大大小小的茅房,收集了远近几十个村落不要的牛粪。这些女人们把“收获”摆在宽阔的场院上,发酵发霉,再用拖拉机拉来石灰,烧一遍地,再铺上肥料,半年之后,这些盐碱地上发出了毛发粗细的小嫩芽,在阴凉的地方伸展了叶子。妇人们欣喜地发现它,并奔走相告,她们说这土地重新有了力量。这个世界的伟大,不是某个人用科技手段推动了某种概念的提升,而是千千万万劳动人们用血汗积累而成的丰硕。这片希望的田野,从未来过什么高深的技术,来过的只是一批批憨厚忠诚的移民。他们是一个个小家组成的大家,是汇聚了天南地北的智慧而成的缤纷世界。如果那时候你走近他们,你会看到她们各色各样的吃食,尽管不是山珍海味,尽管不是大鱼大肉,但那些食物绝对是很多女人一生都未曾见过的。举个例子,从小到大从未吃过玉米的刚子妈头一次吃到黄澄澄的玉米粒,甘甜味道涌上舌尖,心头也是开心的不得了。同样,生产队的女人们每天中午在田间地头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也是大伙儿最开心的分餐时间,东北女人做的酸菜,湖北女人做的咸鱼,四川女人做的腊肉,福建人的客家菜、东北人的辣白菜,甚至是新疆女人做的馕。这无异于一场中华美食大聚会。妇人们在田埂上彼此分享吃食,说着被窝里的温暖事,开心放肆地笑,像远处灌溉渠边随风沙沙作响的杨树林,骄傲地站着。笑声是短暂的。大多数时间,这些妇人们是不发声的,她们来不及发声,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发声。多年以后,很多人回忆那段往事总会流泪。农场的生活除了辛苦就是辛苦。前线要生产,后勤要粮食的拼搏年代,男人们和女人们都肩负着沉重的负担。石油学校毕业的陈向前带领女人们一步步把农场建立起来的那一年,双鬓就开始白了。他知道每一刻他都不能停止思考,关于农场的未来,关于油田的未来,关于渤海,关于每一个漂泊而来的异乡人。在成功划分了十块田地,确定了大农业的发展方向后,陈向前向前线申请了又一批资金,用于东西南北四个水库和养猪场的建设。在渤海采油厂的党委会上,陈向前把一揽子工程建设意见提出时,再做皆惊。有人说我们是来建设油田的,不是来开发农业的。也有人说,老陈的石油算是白学了,天天带着女人干活儿,把脑子带坏了。出乎意料的是,农场场长张却是第一个投赞成票的。这个多年来跟他唱反调的老干部,为何此时站出来替他说话,陈向前一时摸不到头绪。他继续解释道,建设农场是为了巩固大后方。毛主席论持久战中提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油田从初期勘探到现在的大规模开井,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会越来越多。靠什么吃饭?靠地方吗?靠政府吗?都不行,我们必须靠自己,靠勤劳的双手,靠王进喜那样的大庆精神。

没有人再否认他的观点,但不代表会有人支持他的论调。陈向前不出意料地获得了这次“演讲”的成功,但却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资助。水库、猪圈这些项目都要靠老陈自己去想办法了。

陈向前算是捡了一条命,从血泊中被抬出的一瞬间,他看见破庙外站着的小和尚,双手合十的样子。他的师傅刚刚为他折了命。他能用什么偿还呢?担架被抬进了救护车,门关上。陈向前耳边少了那些嘈杂声,整个心才安静下来。无论如何这一天对他来说,太过痛苦。耗尽了体力的陈向前昏睡过去。醒来时,一袭长发在他腰间的被子上铺开来,鼻息里满满的香皂味道。从文工团赶回来的女儿小惠已经守了三天,陈向前也昏睡了三天。陈向前伸出手摸了摸女儿的长发,老伴儿却拎着暖壶进来,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示意他不要打扰孩子。陈向前的老伴儿张贵莲,是个家属,五大三粗的身材,黑脸上的眉间有一颗痦子,更显凶相,跟着陈向前在大学里过了几年好日子,又跟着老陈去了农场,跟那些复转军人家属一样干农活儿。原本就不清秀的张贵莲,如今掺进了土里更找不出样子了。但这女人是陈向前指腹为婚的老婆,选也没得选。只有伏在病榻前的小女儿小惠是陈向前的心疼。也许是父亲的熏陶作用,女儿小惠打小就聪明伶俐,琴棋书画信手拈来。可到了十岁那年,一次样板戏让小惠爱上了舞蹈。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性格独立的小惠不顾父母的阻拦,刚刚初中毕业毅然进了油田文工团,与家人聚少离多,这也进一步激化了她跟母亲张贵莲之间的矛盾。照理说,母亲该尽量呵护自己的孩子,可张贵莲偏偏是个狠心的人。因为跟着老陈受尽了苦痛,张贵莲常常把气化成一句句咒骂和唾弃,让老陈抬不起头。当然,这也是女儿小惠离开父母的重要原因。

一连半个多月的奋战,老陈终于倒下了。住进了医院当天晚上,张贵莲连夜跑到革命委员会指挥部给小惠打了电话叫回来。接到电话,小惠带上身上所有的钱,就敲开了对面商店的门,给父亲买了最爱吃的蜜饯揣兜里,一路往回走。正巧赶上文工团副团长罗明提着菜准备回家做饭。小惠跟他请假,老罗说这么着,你去把菜给你嫂子送回家,我去借辆自行车。夜路不安全,更何况你一个女孩子。小惠心中涌上一阵暖意,点点头去了老罗家。因为之前报到时,几个学员曾一起走访过老罗,小惠模糊地记着那个胡同口的样子,但真让他自己走夜路去找,心里还真就没了底。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小惠越着急越找不到,在一排排平房里走来串去,又不好意思跟人打问,结果耗过了很长时间。等到老罗在胡同口找到迷路的小惠时,天已经抹黑了。恰在这时,老罗的媳妇也出现在了胡同口,见老罗带着女人,气就不打一处来了。冲上去拽着老罗的衣领拖下了自行车,狗日的老骨头还敢在外面偷腥,我打死你个臭流氓!打闹声很快吵醒了街坊四邻,几个原本关了灯的窗户也亮了起来。老罗心说这老娘们简直是疯了,一把推倒媳妇,说,滚,老子有正事要办,没空跟你扯淡。又一把抢过小惠手里的菜,丢在她脸上:“滚回去做饭,等我回来吃!”娘们被菜砸得一脸绿油油,嘴里就喊苦,没良心的男人,当着我的面带小狐狸精回家,还让我给他做菜,没天理啦,没人性啦!老罗哪有时间听女人哭丧,喊了小惠坐上自行车就出了文工团家属院。这一路,小惠一个劲道歉,老罗却说没事。老罗问你父母都是干嘛的?小惠只说是农场的,普通人。老罗不便再问,一路在手持着电筒,不时摁着铃铛就奔着县城医院去了。到了医院,老罗已是满头大汗。小惠说先找地方喝口水吧?老罗擦了擦汗,索性把衣服脱掉,光膀子又骑上了车子,我得赶紧赶回去,不然家里那婆娘真跟我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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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老罗到家已是天亮,媳妇已经端上热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菜到餐桌上,窃窃地问,跟那女的,真没事?老罗塞了一口馒头,瞪她一眼,要吃掉她的伙食。女人就低下头不再吱声,等着老罗吃完最一口菜,正要端出去洗碗。老罗却在背后抱起了媳妇,老媳妇吓一跳,低声喊干嘛?!老罗说了一个“干”,俩人就钻进了里屋,一直到天亮……


再说小惠这边,连续守了三夜,媳妇张贵莲为啥不守呢?因为农场是工分制,每天上工三个工分,到年底若是工分不够,一家人口粮就不够吃。有人说,陈向前一个人农场场长,难道还缺这点事?实话说还真是缺。老陈干这个农场党委书记只管干活儿,财政大权还在场长老张手里,但这并不妨碍陈向前带着妇女们风雨来雨里去地忙碌在田野里。更多的原因是,老陈将脑力劳动的解放看做是一种解脱。这些倒不打紧,老陈本就不是愿意争名逐利的人。偏偏老张就因为一次酗酒,一头扎进自家水缸了,一睡不醒。人说树倒猢狲散,老张这一走,还没过头七,吊唁的人除了亲属,就没几个人。谁都知道这几年老张除了批斗农场一些老干部之外,干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敲寡妇门、推邻居墙,强行霸占菜地这些个坏事,干得天怒人怨。有人说老张死有余辜,这话也不为过。农场的人大多是复转军人的家属,女人为主,见这当家的没了,就赶紧往二当家身边靠。人们都寻思着老陈兴许这次就要因祸得福,烧上高香了。等老陈醒来,一边是伏在床边的女儿,另一边则是堆积如山的瓜果蔬菜和鸡鸭。知道的以为是老陈住院,不知道的还以为老陈在医院开了超市。张贵莲憨憨地剥了个橘子递给老陈,手脚不利落又掉在了地上,蹲身子去捡,又把肥肉肚子窝在膝盖上,半天喘不过气。再起来时,满脸堆笑的黑媳妇让老陈更不愿睁眼。他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张贵莲说,都是农场里的人送来的。听说你受伤,都来看看。哎,我说老陈,咱妈当初就说你这女婿有福,现在看,你就要时来运转了。老陈疑惑,什么运转?张贵莲望了望病房的门,确定没人进来,就说,你的事报到上面了,上面说农场的工作不能停,要把农场经营好。这话,你懂不?意思就是说,农场要接手大权的,只有你了。张贵莲越说越兴奋,竟然还笑出了声。这一笑,惊醒了闺女小惠。她揉揉眼睛,抬头拢起了头发,睡眼惺忪地望着父亲,爸,你没事吧?老陈笑了笑,额头和脸庞有些淤青,嘴角和鼻子肿胀,说,没事。张贵莲又说女儿,回来吧,别在文工团遭罪了。有空陪着我和你爸,多好?小惠说妈,我就想跳舞。张贵莲有些恼了,板着脸说,你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听话,跳舞有什么出息?!你能跳出个领导吗?还是能光宗耀祖?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等你爸出院你就给我办离职手续。小惠有些急眼,离职了,我干什么啊?张贵莲说在家闲着,该吃吃该喝喝,我们养着。

大寒过去的午后,渤海附近的村子都很冷了,身为村支部书记的李大奎此时却躺在自家院子里的大碾盘上,仰望天空,空瘪的腹部皮肤一起一伏。大奎在努力平息心境,越想冷静越冷静不下来。

可大奎心里明白,当成功他爸找他埋怨时,大奎是没有反对的,甚至连劝阻都没有。很多时候,大奎想起和平村的政治犹如一场又一场洗礼,从最初的抗日胜利的举村欢庆到后来的打倒牛鬼蛇神,和平村以李有年们走下了政治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以豆腐李为首的一帮带着红袖章的泼皮无赖。十年动荡过后,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这帮泼皮被忙碌的村民们抛之脑后,只剩下和村头老人们唠嗑的份儿。大奎自己也没想到,当豆腐李走出革委会的同时,挂上党委牌子的人竟是自己。可再细想,和平村原本就是个小村。这些年内耗太厉害,能人能走的全走了,余下的大多老弱病残。尤其是到了夕阳黄昏时分,你抬头朝村头望去,除了步履蹒跚的大爷大娘,便是打着哈欠无所事事的懒汉。至于大奎,一直是不谙世事,不惹是非的人物,即便是迫于“民众”压力走上了村支书的位置,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工作上自然也没什么担当。如果不是菩萨庙流血事件,大奎的懒政思想或许可以得到延续。但此时,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未来的路了。如果乡里追查下来,不仅带头打死张书记的李有年会遭殃,他这个村支书肯定也难逃干系。碾盘上的冰冷,让大奎的心迅速冰冷下来,他必须尽快想出个主意,把自己洗脱干净。

就在这个档口,游手好闲的豆腐李进了院子。他望了望躺在碾盘上的大奎没吱声,而是走到院墙下对着鸡笼子眉飞色舞。大奎问,咋?想吃肉了?豆腐李呵呵笑着,裤兜里掏出几粒瓜子塞嘴里,“哥啊,想吃肉的不是我,是当官的。”

“呢咋?”

豆腐李说,公家死了个党委书记,还不得找你索命啊?我听说公安局的下午已经来问话了,李有年也被弄死了。豆腐李吐着瓜子皮,一副傲慢的看热闹心态,“下一个,轮到你了吧?”

“关我屁事!”大奎有些生气,“他做他的孽,我又没煽风点火。”

嘿嘿,支书啊,你别忘了,李有年……可是跟你打过招呼的。

大奎无语。

豆腐李收起手里的瓜子,往门外望了望,见四下无人凑过来悄悄说,这事啊,你得找人。

找谁?

菩萨庙事件绝不仅仅是治安问题。这事惊动了油田上下领导,常委会上大家一致认为油区治安必须重视起来。而在讨论到陈向前的使用问题上,几个常委也有了新的看法。副局长刘志军陈向前这位早年的同班同学提出了看法,一个石油学院的老院长去干农场党委书记?!这本来就是错误的路线。早些年动乱时期,陈向前挺身而出把刘志军的问题扛了下来,算是救他一命。而如今四人帮被打倒了,油田创业又急需要地质方面的人才,对于陈向前同志的使用问题就必须改变之前的思路。改革是大浪淘沙的过程,是在基层深挖人才的过程,各级领导必须重视起来,把好干部、好同志提到适合的岗位上去。刘志军的话被渤海采油厂看作是金玉良言,哪有不从之理。

坏事传千里,好事不出门。老陈上任的事情,几乎是悄悄的,谁也不知道。恰是这样的宁静,让老陈能够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上任之前,他看望了老张的遗孤。老张是转业军人,妻子跟着他一直在农场忙种地。老张死后,女人就剩了膝下一个儿子。老陈说我会跟组织反映,叫你娃跟着农场劳动,算是接他爸的班吧。社会主义不能饿死人。老张媳妇千恩万谢,陈向前留给她五十元钱,让她好好保重身体。陈向前没有赶上老张的追悼会,据说这次聚会前后发生了许多蹊跷事情,渤海采油厂原党委书记刘恒调离岗位的事情从流言蜚语转向了真的行动,再就是陈向前半年前提出的兴修水库和建养猪场的方案得到批准,几十万资金已经拨下来,农场的再一次大兴土木迫在眉睫。另一个消息,便是医院里躺着的陈向前即将出任渤海采油厂第二任党委书记。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这将是一个划时代的改革信号。从打倒四人帮到现在不过几年时间,油田在整顿整改,在思想改革中耗费了太多精力,内斗消耗了太多。如今,到了转向正常轨迹的时刻,而即将上任一把手的陈向前又是石油学校老校长,再合适不过了。也有人说,老陈的上位得益于油田指挥部的那位老同学的提携,也有人说是老陈想通了,给上面送好了礼,走通了后门。关于陈向前的谣言一时间甚嚣尘上,搞得追悼会一片乌烟瘴气,直到墓地放响了哀乐,所有人才意识到他们是来参加老张的追悼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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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谣言如何四起,陈向前出院后的第一件大事并非走马上任,而是迎接一位远来的客人。老廖到来时,天高云淡,微风拂面,春风吹绿了黄河两岸。陈向前坐着老廖的吉普车,两个人来到黄河滩涂上聊了起来。老廖跟他讲了这些年在北京的经历,也是坎坎坷坷,波折不断,幸好小平同志保着,这才留下了一条命。老廖又聊起了早年一起上学时的点滴,又谈到了刘志军。他说几天前刘志军给他来过电话,跟我说起你。本来想这次带着大军一起跟你聚聚,他又临时去了大庆,说是学习大庆的先进经验。我说老陈啊,你我都这把年纪了,最好的青春已经浪费,是时候站出来干点让自己心安的事情了。老陈笑了笑,怎么?还想让我教书?老廖头一扭,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上面会有安排。我这次来也只是路过,对于华北地区油藏的勘探还要继续,不仅是陆地,还要向海洋进发。这想法提起了老陈的兴趣,好啊,能进海更厉害了。我之前也曾对整个区块油藏进行分析过,散落的区块极有可能有一部分在海上。但目前来看,我们并不具备海上采油的能力啊。老廖笑了笑,我来是干什么的?你忘了?老陈笑了笑,真有你的。

陈向前望着浩浩荡荡远去的黄河,思绪万千。他告诉老廖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种地。几万工人会战渤海,光靠白茫茫的盐碱地,恐怕早就饿殍遍野了。国家大力支持石油开采,前期投资的粮食蔬菜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如何解决几万人的吃饭问题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来渤海农场的第一件事就是种田,不是农民们一亩一亩种的那种田,是要向国外大农场学习,走集约化生产,走优种优育,走大农业。从渤海油田附近收来的农田被划分成四片,棉花、小麦、玉米和水稻,划分区域管理,辅助以猪牛羊家禽和鱼类养殖。我托大学校友从河南调来了优质的杂交水稻种子。这几年,工人家属是个庞大群体,女人们个个都是汉子,扛麻袋、搬砖头、筑水渠、施化肥,风里雨里地比男人还辛苦。农场毕竟是个小王国,王村里人看着田间地头吃馒头的农场家属都眼馋。也有人说农场就是个活寡妇村,里里外外惹了不少是非。我这农场场长也是在风言风语里没少挨批判。不过说起和平村的事,还是事出有因的。前年,黄河就发过大水。那次大水不仅让油区遭灾,更让很多农户绝产。尤其是包产到户的政策下来后,公社时代建立的纵横交错的水渠遭到严重破坏,春耕时节农户们挤破头地往自家田地里抢运黄河水,结果打得头破血流,耕地没追上水,反倒赔了一堆医药费。正因为这,很多农户一粒米都没收上来,就更别说交公粮了。可不远的农场却是另一番景象,赖于大农业的优势和水库和灌溉渠的充分利用,农场的四大农作物都生长旺盛,年底也是大丰收。于是几个附近的村民就跑到农场来抢收粮食,有时甚至是连夜就收完几百亩地。农场粮食流失严重,我们也不得不重视联防,于是几次抓盗贼就把附近村民抓毛了,更有几次村支书还直接带人冲进来火拼。公安局介入早不是新鲜事,事情却是越闹越大。这事我后来想,往后几十年,油田终究要更大更强,单单让油田工人享受发展的福利,只能是助长农村的红眼病。必须想办法让当地人也分享油田的发展红利才行。当然,油地共建的思路我早就写好了材料,可苦于没有向上的言路,这想法也只能停留在纸面上。放下这事不说,农场做的第二件事才堪称大事。前年大洪水虽然凭借农场的优势,我们损失不大,但附近的和平村却遭了灾,很多农田被毁,这给了我们警示。黄河既是孕育生命的母亲河,更是农业生产的大隐患,治理黄河势在必行。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几万石油工人排开阵势,浩浩荡荡在黄河上围栏筑坝。这才有了后来的黄河断流。当然这只是暂时的。但和平村的情况却有些特殊。前线指挥部曾多次通知和平村,但村民却不以为意。那次黄河断流后的放水,差点就造成了孩子淹溺的事情。事后,我听说是个小和尚救了村里的孩子。当然,这一次和平村的事情,也是和尚救了我。命运总是喜欢跟我开玩笑。

老廖没想到陈向前这些年竟会有如此多的变化。而他说的这些都在他苍老的面容里刻着,任谁也不得不相信这些事情的真实性。实际上,老廖此行是应石油部要求对整个渤海区块进行重新评估,对浅海地区的油藏开发进行深入探索。老廖临走时说,你的想法我会向上面反映。此行大概半个多月在渤海,报告半年后可以成行,到时候我第一时间通知你。老陈说期待。老廖说我才期待,等你好消息。

 

大奎书记要想撇清自己的罪责,怕是不可能了。若要把问题最小化,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找到上级党政领导说明情况,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李有年身上。按照豆腐李的建议,他清晨就跑到了镇政府门口,等着镇长说一说“悄悄话”。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镇长肖万长却不屑一顾地摆摆手说,菩萨庙的事不要再提,谁都不要再提一个字!走出镇长办公室时,大奎的脑子像是被抽干了的水渠一样,黏糊糊分不清泥和浆。

李有年和智仁和尚被葬在菩萨庙里大树下。三七为他们守过了头七,继续自己的生活。如今,镇政府再次把罪责加到李有年头上就有些葫芦官判葫芦案了。三七眼看着一帮村民把李有年重新挖出来,吊在村口老槐树下。蚊蝇乱飞的那个下午,在村民们众目睽睽下,大奎对李有年进行了重新“审判”,判处李有年“死刑”。村民们的脸上写着漠然,眼睁睁看着“吊”死的李有年,默不作声。

他们知道这个孤苦的老汉是为他们替罪而死。所有人都沉默着,目送这位英雄一般的人物走上断头台。李有年,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当年把持着方圆几十公里良田的大地主,没有被土改斗死,没有被文化大革命斗死,却生生栽倒在菩萨庙外。李有年此时站在大槐树下,远远地望着菩萨庙外倒塌的红砖墙。想他李有年,早年凭着闯码头攒下的基业,盘活了方圆大片的土地,让多少佃农有了饭吃,有了水喝。可土改夺走了他的土地,特殊又打倒了他的地位,到最后又逼得他和他的孩子没了活路。

人群中有大奎,有小和尚三七,有兰香,却独独没有李有年的孙子——成功。


信仰是什么?可能很多人不会去琢磨,但它却常常是支撑着许多人走出苦难的拐杖。

很长一段时间里,姚博常常在噩梦中惊醒。那是个极其真实又残酷的梦,在梦里他不断被鞭笞,被撕裂皮肤,伤口在快速愈合后又迅速被皮鞭蛰伤,留下一片片鲜红和臃肿。每每此时,他总是咬着牙在梦中醒来,一头大汗地滚落床下。噩梦几乎耗尽他最后的一丝力气,还带走他一条腿。无数次梦里,他都是站着接受所有惩罚,他能感受到炙热大地被烘烤一样的灼烧,也能感受到身体巨大压力在逼迫自己一点点熔化在高温中。他是在恐惧中才愈发明显地感知自我的存在,也是在一次次鞭笞中更加清晰地理解自我意识。但这种痛来得太过真实,姚博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健硕的心脏会为此崩溃。但他发现自己在梦里并没有。而睁开眼时,太阳从门栓射进来,光芒沿着膨土洒在床头时,当右腿收回所有虚幻的知觉时,姚博才会撕裂了声带,痛不欲生地向天花板一次次嚎叫,一次次哭喊。惨叫穿过田野,在一道道田垄上回想,和荒年的玉米一样枯萎,肃杀了一切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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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墙破碎的砖还在,小和尚拾起来,按照原来的破损想要一点点补回去。如果一艘船坏了,我们拿些木头来补齐它,坏一次修一次,那么到最后,没有一块木头跟之前的那艘船有关,那艘船还是之前的船么?又或者如眼前,寺庙的墙都破碎了,我把一块块红砖垒回去,那么它还是寺庙的一部分么?三七并不能回答内心里的这个问题,但他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墙是亡师的一块遮羞布,尽管如今它只是一座坟……

有时候,手会被划伤;有时候膝盖会被割破;有时候,沉重的墙块会赘痛腰身。这些都不重要。他在雪地里找一块整砖,擦掉雪,坐下,轻轻搂起袖子清理伤口。这动作不敢太用力,洗了几水的袄是经不起撕扯的。几天之前,他因为缝补扣子已经扯烂了胸口一大块布。袄惨叫一声,裂开了一道缝,漏出脏兮兮的破棉絮。胸前就有了那么一块“留白”,占据了视角的主位置。这些也都不重要,他在乎的是要做的事情。那些痛自然也不重要,尽管夹杂着冬的寒冷,却让这个世界显得更加真实。他以此感受到存在,像这场如期而至的雪。雪地上,三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通向菩萨庙。智仁和尚死得太匆忙,甚至连遗愿都来不及留半个字。寺庙的院门挂上了铁锁,锈迹斑斑,还有一年前政府贴上的封条。他不得不从破碎的墙面走进去,清扫了庙里的落叶,清扫了师傅的床榻、自己的床榻,清扫了泥菩萨,清扫了佛台,清扫了一切该清扫的。忙完这些,已是日上三竿。棉袄里浸满了汗,额头的汗流过脸颊,挂在下巴上,又滴在右手虎口的伤口里,又是一阵滋啦啦的痛。红墙是不能封死的,要留下一扇空门。更何况,他更需要一间“新房”,躲避大寒之后的冬天。

某个深夜,姚博拄着拐悄悄溜过来。其实仍有村民见到他,姚博远远看见身影,心里不禁一抖,躲进更深的黑暗里。小和尚三七不知何时在身后拉他一把,拽进了破庙中。庙门前,鼎还在,砍去佛头的菩萨仍旧静静地盘坐大殿上,忘掉了人间疾苦的样子。

“你来,是要找答案?”三七问。

“不,我不知道。”姚博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想干什么,这里与地质资料、与雷管炸药、与探测器捕捉精度等等没有任何关系。他工作的大部分答案都不在这里。那么他生活的答案呢?米?面?还是油?更不可能在这个贫瘠的破庙中找到。那么,姚博能找到的,就唯有泥菩萨了。

身为一名唯物主义者,这些年的教育对姚博信奉神明是坚决反对的。但一个月的连续治疗几乎摧毁了他所有的自信心。学生会里当初那个叱咤风云、舌战群儒的高材生,如今却成了一个被“审判”过且肢体残疾的废人。肢体残疾的那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白大褂宣布自己永远无法正常行走的那一刻。那一刻,坚强开朗的姚博注定走向人生的拐点。只是一夜间,下巴上布满了烦恼的胡须,眼窝在一次次噩梦中熬成了黑圈,原本健硕的身材也在一次次营养液的作用下变得臃肿不堪。姚博厌倦了自己的躯壳。他深夜从卫生所爬回来,似乎只想来看一眼断了头的泥菩萨。看看这世道人心究竟还有多少悲悯留存。姚博望着泥菩萨,身子一阵阵颤抖着,最终他累了,瘫坐在破了洞、漏出芦草的蒲团上。那是三七唯一可以垫着身子的物件,如今被这个凄惨的哭声抢去。三七不作声,安静地守在一旁。

很久之后,哭声停了下来。

十五的满月挂在天上,皎洁如水,蓝色月光如雾似梦一般洒满破庙的厅堂。三七捧起一只破布袋,从中抓一把沙,倒在佛龛前的木桌上。干裂的木桌沿着年轮干涸出一道道沟壑。沙子陷落其中。

“这沙哪里来的?”

“就是那天你走过庙门,那些吹过的沙。当然,也不全是。”三七抬头望望菩萨,“施主满面的愁怨。”

纵使姚博心里有千万个不甘,也不愿说出一个不愿。但那一晚之后,姚博又彻底改变了自己。至于小和尚和他说了些什么,直到二十年后才有人说起来。

再后来,根据有关的人们回忆说,姚博后来也常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脚指之间上长出了像鸭子一样的蹼,脖子处却长出了腮,这样的退化使得这个年轻人只需要一条腿就可以像鱼一样遨游在大海中。然而,他遨游的却不是那时候的海,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海。换句话说,他遨游的是彼时此地的海。他像一个悬浮的漂子,在海里的某个位置待着,安静地望着海底山川、沟壑里的鱼虾和海藻,鲨鱼追逐鱼群,珊瑚吞噬着藻类,一片片色彩斑斓的海底不断向远处延伸。一亿万年前,这里曾经是这样的,平静又处处潜藏危机。然而,他并非静止的,而是沿着时间轴不断向前、向此时进发,于是一切事物变得快了起来,鱼虾的生老病死、珊瑚的聚集又垮掉,鲨鱼也会遇见更凶猛的深海猎杀者,更有无数次海啸和海底山峦的崩塌……海在变化,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又过了几亿年,海水渐渐退去,海洋生灵被迫在家乡的干涸中死去,海藻、鱼虾甚至是鲨鱼们的尸体在空气中暴露,发出阵阵恶臭,曾经的海洋在火山喷发中、在地震中、在一次次高温灼烧中成为炼狱。又过了几万年,山峦平息、陆地升起,冲积平原上来了小鹿、鸟儿,又涨起了水草。这里成为新的湿地。亿万年前的故事就此成为淹埋的、不为人知的过去,我们甚至都不敢叫他们为历史。它们只是过去,在一次深梦中,显现在脑海中。姚博醒来时,满头大汗,汗水比海水还要咸。

十年时间,和平村内外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变化的由来皆因为石油而起。王传志打下第一口井之后,接到了新的井位任务,轰隆隆的大汽车拉着井架远走。但之后,渤海小镇上又多了好多好多井架,更有许多许多天南海北的外乡人聚集而来。村头老槐树下晒太阳说闲话的老人们换又一茬,他们关心的不再是那些司空见惯的钻井架子,而是自家闺女如何嫁进石油工人的小王国。在他们眼里,这些身着油泥衣服、带着瓜皮钢盔的汉子们是一个个踏实稳定的家,他们憨厚、肯干,又吃着国家的饷银,铁饭碗的日子比起老百姓光膀子“日”地来得妥当。谁也没想到,十年前女孩子成了村里的香饽饽,但凡有闺女的家,都争着抢着找石油工人做女婿,也争着抢着穿石油工人的工服。十年之间,小和尚守着破庙,每日参禅打坐。村民们问他,菩萨都没了,还念什么经?小和尚笑而不答,继续念经。也有人怀疑小和尚念得根本不是经。为什么呢?附近刚刚开办的小学里,孩子们放学经过时,望见庙门口的沙土上列了许多曲里拐弯儿、叫不上名字的文字。有学生就说这是什么恒等式,也有人说那是佛家的某种咒语。闲话说来说去,就传到了和平村村头的老槐树下,人们想小和尚终究是和尚,会像他师傅智仁一样,疯疯癫癫,每天看日出日落,看春去冬来,脑子早就变得迟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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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到底是法号?还是俗家名字呢?和平村村委会给他登记户口时这么问,三七想,他没有父母姐妹。这一生唯一的亲人便是和尚智仁。智仁本来是准备走的,和村头那个每晚等他的人一起走。三七问,三七到底是我的法号?还是俗名?师傅说这不重要。他又问,重要的是,师傅为何不带着我一起出走?智仁说我去的地方定是苦难所在。三七说庙里没了香火,再苦都渡过了。为何还怕苦?智仁对不上答,给他一个钵,说这是师傅能留下的唯一了,收好。三七又问,真的不带我?智仁出了庙门,走向村口。远远的,有个人向他招手。三七原本以为这该是最好的结局,谁知道他没等到师傅走出那一步,村头的那个人也没等到。此时,菩萨庙外的棚子里,升起了火堆。三七在土地上刨了一个深坑,把骨灰盒用编织袋包好,小心翼翼地放了下去。在跳动的火光中,三七磕了头,又为死去的智仁和尚念经超度。

夜凉如水,三七裹紧了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衫,在篝火前闭目盘坐。一切都如平常一样,柴火、清风、浮尘、听得庙外窸窣有声。和平村的静是疲惫的,充斥着男人的汗臭味道。菩萨庙的静却是清淡的,纵然那些燃尽的烟灰也耐不住寂寞地喧嚣出一种寂静的嗅觉。也可能会有几声布谷鸟的啼声,也可能会有蟋蟀的叫声,月光下,它们又像星星一样羞于被发现。不知何时,三七远远看见,瘦弱的身影扑在李有年的坟头,小脑袋不时回过头来左顾右盼。月光阴冷,三七看不清他的模样。没错,他手抱的一本本书籍放进了坟堆里,又匆忙用土盖起来。起身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好,取了些干土盖上去,放了两根杂草。


翌日,小和尚打水归来,被带红色肩章、绿制服的汉子挡住问,庙里还有没有藏的经书?小和尚摇摇头,说没有。汉子啪啪两巴掌打过来,放屁,腐朽社会的牛鬼蛇神一定就藏在那里,于是喊着左右几人驾着小和尚回到庙中,左右翻腾确实没有找到经书。汉子们悻悻离去。

三七爬起来时,眼神望向那两根杂草。于是,打开来看,令他诧异的是,这竟是些奇怪的“理论”书,全是手写的。

晚上,小和尚把篝火点起。那小孩儿又来,像昨日一样,又种下一批书。

如此,几天之后,三七在某个黑夜中拦住他。

“你,在干嘛?!”

“别多事,跟你无关。”那孩子嗓子里带着哭腔,似乎刚刚哭过。

“村里都在查书,你就不怕我……”

孩子打住他的话说,“你要想说,早就把我供出来了。”这孩子的话恰恰戳到了三七的弱点。“坟里那个是俺爹……”

三七端个烛台过来,照实看清了那孩子的样貌,国字脸,瘦黑身材,单薄的衣服满是补丁。这补丁恰恰是他和他地位相近的特征。“原来是你。”

“你知道我?”那孩子诧异。

“你爹被打死那天,你为啥不来?”

“……”孩子愣住了,半天才说,“我怕。我怕他们弄死我爹,会扭头来弄死我。”

“弄”这个词很疼,三七回想起那时的情景,可不就是“弄”死的么。心下又多了些柔软。

“小和尚,不瞒你说,这些年家里大大小小瓶瓶罐罐都被打了个稀烂,就连我家院里都被挖了好几尺下去。我爹死时啥也没留,就留下这几本破书。他说老李家要想有出路,就要靠这些书,我却看不懂了。我这些书你就悄悄看,不要跟任何人说。可好?”

三七点点头,两个人握了手。小孩子说,我叫李成功。

书既然搁我这里,我存好。不过眼下世道艰难,你又是这样出身,今后免不了被那些疯了的欺负,不如我教你一招,学好了保你性命,你看咋样?

李成功连忙点头,那当然好了。你就说,我一定听。

三七爬上佛像后,搬起一角,从中取了一本泛黄的书,递给成功。成功接过来一看,竟是些长长宽宽的字,没几个认识的。

“这啥么?”

三七笑笑说,“你可着这书里的字,一板一眼地写。别管识不识得,只管写。日日写,月月写,有纸在纸上写,没纸就在沙地上写。若是那些疯了的找你,你更要写。写了,他们就怂,一定不敢再斗你。”

果真那么神奇么?李成功将信将疑,带着一本泛黄的书走了。

几个月后,成功兴高采烈地冲进破庙里,见了三七就来了个拥抱。小和尚原来竟是神人!那些人见了我写的,起先还笑我,后来竟然连连点头,最后还说什么,伟人的话就是圣旨,之后屁颠屁颠地跑了。

许多年后,李成功才明白,原来小和尚叫他抄的是一本诗词。

成功后来索性把家里所有的书都搬进了庙里,当然这事只能是晚上做。书籍代替了三七的经书,但这些书似乎更令人着迷。先装的蓝皮书中,有几本讲到欧洲哲学,有个人叫黑格尔,另一个却是马克思。这些书籍恰恰为三七的精神续上了香火,在探索世界的沉思中,他似乎又重新找到了漫天星光。

从那之后,三七和李成功就成了好朋友,加上偷偷来往的香玉。大奎是禁止香玉和李成功来往的,因为“成分不好”。大奎书记的偏见无形中给成功幼小心灵的成长蒙上了阴影,然而谁知道这层阴影的揭露者却是自己的爱女香玉。越是禁止的,越会引起孩子们的好奇,越是好奇就越愿意尝试,香玉对父亲的禁令并非充耳不闻,而是逆道而行。

对于三七,香玉说她曾无数次看见三七“偷走”自家夜香桶,也无数次想叫他,无数次想问他到底要去哪。如今这个和尚就在自己面前了,香玉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谈起。是从智仁和尚的劝解说起?还是从亲爹和小叔的争执谈起?又或者,告诉三七她偷偷听到的父亲在神龛前神神叨叨的鬼话?香玉思来想去,又不敢说出来。她怕,说出来的话点燃这大平原上枯黄的芦苇荡……和平村外,彻夜都是轰隆隆的钻机声,偶尔传来几声放炮声,土坯房子附和着像个老人一样哀叹一声,掉下些腐朽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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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砖窑取土的高坡,是三七、成功和香玉“私会”的地方。成功告诉三七,这一抹几十里地当年都是他们家的,每逢秋收,大大小小佃户推着独轮车,排起长队等候王管家以斗量米,算好了工钱让乡亲们回家过冬。逢年时,李有年便派着王管家在寺庙门口发周济,周围相邻没有吃食的举家前来,甚至一连几天等在庙外都是常事。有些穷苦的要饭人吃了一碗又排到队伍后面,再吃一碗继续排队,直吃到肚子臌胀,还不肯罢嘴。李有年也不恼他,差人把他叫到队列前,端一个马札让座,又派了一锅野菜粥放在面前,命他喝完。要饭的可劲吃,吃到脖子海碗一样粗,吃到眼睛瞪成驴眼,只觉得天旋地转、昏天黑地,实在吃不下了,只好跪地求李善人,不要再耍弄人了,自此守了规矩,不敢再乱来。王管家命人把这要饭的连打带踢送出了和平村,从此再不见人。而和平村的周济事业也由此更有了德行之路。村外私塾郭先生听闻此时,还曾特意给李有年写了一副对联:周济乡民积德千金难买,教训穷恶志训万古流芳。王管家见这对联写得工整对仗,偷偷找了木匠做成了匾额。小年时,王管家带两个长工挂匾额时,正巧碰到早起的李有年。有年抬头看看,哼了一声,都是些拍马屁、屎一样的话。说完,拂袖而去。两个长工望了望王管家,挂还是不挂?王管家想了想,挂!没说反对,就是不反对。三个人忙忙碌碌一番,王管家一路小跑征询李有年意见,是否请私塾郭先生过一个前堂,做个揭牌,请乡亲们过过目?也给老李家涨涨脸?打王管家挂匾额,老李就一直在寻思这个虚名的事儿,要来无用,只能让老李家成了方圆十里大户人家里的眼中钉。这么折腾,只能让家产败落的更快些。可偏偏王管家猜不到主子的心意,仍旧一再奉承,让李有年动起了肝火。老李也不说话,举起手里两尺长的烟杆就抽在了王管家脸上。老王管家两眼混沌,一个趔趄倒过去,头撞在椅子角上,血汩汩地流……老李也自知做得过火了,于是差人带王管家看了大夫。谁知王管家病好后便辞了差事,照周遭长工的话讲,王管家是怕有一天他李有年会打死自己。说来也巧,自打王管家走了,老李家就不再太平。不只是老李家,整个和平村里里外外都不太平了。国共打起了仗,共产党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打进了大平原。朝代更替在和平村上演已经不是第一次,老百姓当家做主却是真正的第一次。穷苦人头一次站到了台上,严厉斥责当年对他们实施压迫剥削的地主老财,也就是当年周济乡民的李有年。起初,老百姓并不觉得李有年有什么错,地是人家的,人家收租子,我们种粮食,天经地义。胳膊上带红章的同志们却不这么说,他们说新世界来了,这些地归老百姓,自己种地自己吃,没有人再敢当地主了。宣传队的人带头在李有年头上“动土”,一粒粒黄沙从手掌落下,灌进李有年的眼睛里、鼻子里,甚至嘴巴里。他们说地主喝你们的血、吃你们的肉,还扒你们的皮,这就是他的下场。第一个站出来指正的他,是一个破衣烂衫、干煸瘦小、白头发里掺杂着沙粒、自称叫做王有道的半大老头子。有道不慌不忙把当年挂匾额、打成重伤种种事情说出来时,李有年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狗日的!当年肥头大耳的王管家,如今落魄到全村人都认不得的王有道。原来,贫穷真的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李有年浑身颤抖着苦笑……人群在冰冷中沉寂,望着曾经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将帅如今头发花白地跪在自己面前。宣传队的人突然高喊,打倒地主李有年!人群跟着喊起来,一阵阵喊声中,李有年被一次次打倒……

成功他爹绝不是坏人。“早些年,爹是云南讲武堂的学生。当年我爹跟着卫立煌将军远征缅甸,一连打了三十多次战役,为了守阵地,我爹整个团一晚上都死光了。后来抗战胜利,爹荣归故里,卫长官向中央报了军功,爹说打仗打怕了想找地方清净。卫长官就打通了地方上的关系给爹安排在这儿。那几年,买地置田,爹是四处风光。却从不跟人提起当年打仗的事,直到死,也没人知道。爹后来失心疯的样子,也是因为藏在老槐树里的军功章被豆腐李翻了出来。国民党的军功章,岂能留在共产党的大同世界里?!红卫兵揪着俺爹头发从床头拽到了村头,一顿毒打接着一顿毒打,直打到俺爹失心疯犯起来。再后来,智仁师傅给了一副药,救了半条命回来,可魂是收不回来了,就每天神经兮兮地到处问这个、问那个,问到痛处,俺爹就被打一顿。因为这,我也羞于上街。”

香玉安慰说,咱差不多,你没了爹,我没了娘。

你们都比我好,我没爹没娘。三七笑笑,望着夕阳。平原的夕阳红火火,微风掠过黄土,三七的眼眶有些湿润,却不知这泪水为谁流。

除去菩萨庙,和平村外最出名的还算是碣石山。传说这里是秦朝大将徐芾东渡的渡口,也有说是当年乱世枭雄曹操登临“沧海”的碣石。可纵使和平村最老的老人也未曾见过海。没有人见过传说中的渡口,没有人见过曹操登临碣石,没有人知道那么多故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陆海的边际随着那些不知真假的故事被推向了更远更远的东方。是谁推的呢?没人说得清楚。

为什么要改朝换代?为什么今天这个是皇帝?为什么明天那个是主席?为什么天天打个叮叮咣咣?为什么太平日子从来不消停?谁说得清?当三七问村头老人们时,他们抖着满是补丁的破袄、眼睛眯成麦田上的田埂一样的缝,憨憨地笑着说,这小秃驴跟李有年一样,染上了失心疯……

三七也发现自己的问题本来就有问题。为什么要去追究沧海桑田的变幻?为什么要去问过去的过去会有谁?谁在创造历史?历史又创造了谁?这本就是死循环、伤脑仁的问题。三七再问老人可否借些针线,缝补胸口破开的大洞。一旁看热闹的豆腐李放好自己的手摇三轮车近前插话说,和尚,敢不敢把庙门口的地送我,种些蔬菜?三七想了想,既然这地菩萨不用了,那留给人吧。

豆腐李说作为回报,等到收获的季节,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交给他半个窝头。三七干裂的嘴角上扬,满是冻疮和伤疤的双手捧那半个窝头,又小心翼翼揣进了衣裳里,生怕再动又把衣服口子扯更大。豆腐李脱了毡帽戴在他头上,说,娃,可怜啊。

三七的背影远去,豆腐李还赖在村头和老人们混在一起。老人们说三七从来没闲着,每天倒完了夜香,又要给村民抬水,不是某一家,是全村几十户人家。豆腐李问他这是为啥?老人们说好人做事,你问为啥?你比他还傻。豆腐李撅起鄙夷的嘴脸吐出一个字,屁!

第二年,菩萨庙门口的蔬菜长成了一块块的红的火、绿的叶,色彩斑斓的一片小海洋,三七搬进庙外用破砖堆砌成的巴掌大的棚子,在棚子中央放好智仁和尚留下的钵,摆好了蓝色线编手抄本《华严经》,又把其余生活必需品归置齐备。豆腐李说今年蔬菜丰收,全靠你跳水浇肥了。我约了村里代销点的老陈盘了菜,余下的你可以随时取用。另外,我答应告诉你的秘密现在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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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说,还有什么事能让我一个出家人心里不平静的?

豆腐李说,娃啊,你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是娘生的,知道不?

三七放下了手中的伙计。你这话啥意思。

你娘是谁,你可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三七的脑子是空白的。当声音在空洞的内心渐渐回荡静止、渐渐沉淀进入心底时,三七才渐渐活络了脑子:

豆腐李说我有娘?!我有娘吗?冰冷的心像李铁匠炉子里的锄头,刚烧红了又一下子被一个念头戳进了水里,浑身冰冷:“娘?那又如何?生了我,却不养我。对我有何用?再找回来,不过是给她平添烦恼。”

豆腐李递给三七一张进采油厂的介绍信。信是乡里某位领导签了字的,还盖着大红的印章。去找你娘吧!

“我娘是谁?”

豆腐李故意卖了个关子,小三七,你叔也是看你可怜……你再替我办一件事,我便告诉你,你母亲是谁。

啥事?

豆腐李掏出一张字条,歪七扭八写了一行字,落款的名字写着“二奎”两字。“帮我拿回这个钱,我就告诉你秘密。”

三七双手在裤缝上擦了擦,接过字条。行。

找二奎?去哪找呢?

三七能想到的帮手只有成功。又一个傍晚,村外山坡上,成功冲着夕阳仔细端详着那张褶皱的字条,不能上学的他自然是看不懂那些字的。但香玉看得懂,一眼就认出了叔叔二奎的名字。“二奎叔已经好几年没有信儿了,连我娘都找不到了,哪找去啊!”

“豆腐李的话,你也信?全村谁不知道他说话最不靠谱?!”成功说着,

说话时,土坡后头吱扭扭响起人力车动静。三七爬过去,恰巧望见取土的一连十几辆人力车的车队由土坡往土窑爬去,远远看去像一只攀岩的蜈蚣。“不如去土窑找找。”三七突然想到。

可不行!成功忙拦住他,听说那土窑都是些吃人的汉子,个个五大三粗,蛮不讲理。

“小叔去得,为啥咱去不得?成功,你要记着你是老李家的娃,你是李有年的后代,是被时代抹杀的光荣。你爹当年浴血奋战保家卫国那股子劲儿,如今要传到你身上,你有光宗耀祖的重担,谁怂你也不能怂了,你可懂?”香兰的手紧紧拉住成功说,“万事有我,去就行。”

香玉莫大的鼓励给了成功勇气。伴随着炮声震下一片片黄土的土屋里,李有年戎装沙场的英雄气概不断闪现在成功的脑子里。是的,他曾经是那样伟大,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身姿矫健,号令千军万马,也可在凶神恶煞的敌营中杀它个七进七出。如今,重任在肩,成功也意识到责无旁贷了。

天不亮,成功叫醒了破庙里的三七,一起抄小路往砖窑走去。

然而,意气风发的二人遇见的却不是他们想要的。曾经人头攒动的砖窑如今已是破败的样子,碎砖破瓦铺满了砖窑的里里外外,火洞里除去烧黑的两壁,再无他物。两个人四处寻人大半个上午,才在一个破废的砖窑洞口发现窑厂厂长。那汉子已经是痴痴呆呆的样子,见俩人来,也无心理会。直到成功走近时,他才略略抬起黑黢黢油腻的肥脸说,砖没有了,去别处吧。

“二奎去了哪?”

二奎?那人抬起空洞的眼神,思量了很久,摇摇头,从未听过这名字。“娃啊,这窑洞不是人呆的地方,但凡来这里,谁好意思用真名?”

“……”三七想到一件事,“有个女人来寻过他。”

窑主眼神一亮,恩,确实有这么个事。但很快,这人就走了,至于去了哪,谁管的了?

出了窑洞,成功问三七,那女人是谁。三七说,那女人是香玉的娘。成功愣在回家的路上,半天没走出一步。

豆腐李没有搞到钱,自然不会告诉三七余下的秘密。但拦住他的却不是什么块八毛的事儿,而是更大更有油头的事情。豆腐李在一个深夜被纳入了一个团伙里。首领是十里八方出了名的地痞,这些混子拉拢豆腐李瞅准了这人的痞气,首领赏识豆腐李肚子里的花花肠子,说这肚子坏水正是当军师的料,今后成立帮会,豆腐李必定受到重用。和平村村头老槐树下的闲呱家常从此少了那个贼眉鼠眼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他悄悄躲去了哪里……

 

三七第一次重新认识自己的亡师。村头的那个身影如今想起来,隐约显现新的迷惑。

成功哈哈大笑,和尚竟然也有爹有娘!

三七却是一脸严肃,这是正事。

“且不说爹娘的事,我倒是好奇,这介绍信哪里来的?”

迷惑还未散去,坏消息就来了。大奎带着一群穿制服的人大清早就在破庙里拉尺子,三七睡眼惺忪地从砖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收被褥,提着打满补丁的秋裤就站出来了。“支书这是做什么?”

“哦……”大奎轻描淡写地说,“寺庙被油田征用了,国家下了文件。”说着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据,“文件下来了,你必须搬走。”

三七没想到自己离开寺庙,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他纵有万千个不情愿,就像师傅的死去一样,他又能说什么呢?世道在变,人们已经似乎再也不相信那个“掉了脑袋”的泥菩萨了。

整个白天,三七躲在庙门口的角落里,望着身穿制服的人来来往往,他们不停将一些破旧的物品搬出来,又把新置的办公桌椅搬进去。供桌、八仙桌、最后是泥菩萨,统统搬了出来,扔在了三七重砌的红墙之外。在那里,三七用破棉被为自己支起了棚子,周遭就是他们口中的“四旧”。

然而,这样的破棚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一夜,三七手中拨动佛珠,想起智仁和尚所说,一切都是虚幻。若这一切都是虚幻,那么一切也都是拖累,放下它,也就放下了自己,给自己一条生路。三七曾想到,像当初师傅一样去云游四方,做个行脚僧。可转念一想,那样的漂泊依然找不到心的寄存处。幽暗的月光下,三七取出怀中那封介绍信,冥冥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拾了所有家当进了棚子,三七怀里揣着豆腐李给的那张介绍信走向二十里地外的渤海采油厂。在绿皮解放大车轰隆隆呼啸而过的大路上,他惊呼着躲过去,抬起的胳膊下传来一阵刺啦声,再抬起胳膊看,腋窝处又裂开了新口子。从前到后算了算,三七有了两个想法:好想法是,自己已经是缝补小达人了;坏想法是,这个抽了棉絮的衣裳再想穿怕是够呛了。

新工报到处两个办事员挂着欢迎的旗子,摆着桌坐着凳。旗子前排了长长的队伍,一律是破衣烂衫,手里拿着介绍信的农村汉子。长桌上,摆一摞登记用的白纸,一摞准备发放的灰色棉袄工服,余下的棉袄放在地上的纸箱子里。三七望了望自己身上的破袄,突然心生暖意:新衣服马上就能拿到了。然而,令三七意想不到的是:他被告知介绍信没用。

为啥?

办事员说因为你是和平村的。

和平村怎么了?

办事员撇过头,冲着队伍后面喊,下一个!

三七迟疑地离开队列,手拿着薄薄的介绍信蹲在太阳地里,望着长长队伍里人们一个个按照办事员手指的方向奔向新单位。他们面带笑容,怀抱着新发的工服,如获至宝。直到中午饭时间,两位办事员收起了桌椅才发现三七还在。

“你怎么还在这儿?”

三七说,我没地方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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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事员轻蔑地笑了一声,身边另一个办事员又说,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你怜惜不得。更何况你是和平村的。该你受苦!

初春已过,晌午的阳光散暖,万物生发的好季节。三七的头发也在生发,短的却毫无秩序,只有早年师傅留下的戒疤隐约还在,不仔细是绝看不出来的。远远地看去,蹲在前线指挥部办公楼前的三七就跟普通农民乞丐无二。不只是他,还有一个。面目清秀的小伙子见三七蹲着,也凑了过来。两个人同样蜷缩着身子,同样双手对揣在袖口里,同样蹲在办公楼前。午饭时间,办公楼前已是人影绰绰。没有人在意乞丐的存在。三七有些饿,还有些困。心思里还想着有几家农户的水还没有打。晌午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他抬头望竟是成功。三七问他,为啥非要来这儿?成功说你是不是傻,油田啥单位?铁饭碗!多少人挤破头要进来。附近几个村的村民托关系找朋友,能使的办法都使上了,才进来几个?更何况和平村了。

和平村怎么了?三七问。

还不是那年我爹死的事,和平村打死了个油田的一个领导,又没有法办闹事的村民,虽是不了了之,可人毕竟死了。听说领导家属闹过,抚恤金发了才平息了怒火。和平村的人想进油田,怕是难喽!

等到脚步声变得稀稀落落时,有人站在了他们面前。三七昂头望去,人影后的阳光刺眼,看不真切来人的模样。

在这干啥?

三七说,招工。

人家都领了工服走了。

他们没给我工服。

为啥?

成功插嘴说他们说我是和平村的,不要。

你们一起的?那人问。

成功说一起的。

那人蹲下来时,三七看到一张枯树般的脸,是上了年纪的那种,历尽磨难的样子。他端过手里的饭缸递给三七,说,还记得我不?


三七摇摇头,印象里他不认识油田哪个人。再看他手中的白色搪瓷缸子上写几个红色大字“油田建设个人一等功”,三七没敢伸手接,他不确定这人是谁,又为何有了善意。

谁知那个陌生人却执意又把搪瓷缸子推过来,拿去,吃了。洗干净拿着它去报到处。

三七说了一声谢谢,端着起了身子。

三七站起来,双腿发麻,颤巍巍差点又倒下,头有些晕,大概是蹲久了,血从脑子里一直往下涌,酥麻传遍下半身,不得不长舒一口气。

确实饿了,三七打开饭缸看,有两个馒头,一份白菜,配有些肉片。他小心捡出肉片送到成功碗里,馒头蘸汤,白菜塞肚子,呼噜噜吃个精光,连最后的汤水也倒进嘴里。晌午已过,两个办事员又搬了桌子出来。他借了热水刷了饭缸,递给办事员。办事员端详了半天问,你跟老书记什么关系?三七摇摇头。戴眼镜的办事员见物知人,却是一把好手,二话没说就要给三七登记。另一个办事员不理解,问这是为啥?办事员指着饭缸说,一等功咱厂就一个人,谁做的保你看不出来?!平头办事员脸上开了花一样的亮起来,原来……哎呀,真是。

三七和成功领了新工服。

办事员告诉他,出门往北找个作业104队的牌子,去找你们领导报道。三七想作揖,手摁在一起又放下,只好顺势鞠一躬,转身离开。三七依稀记得那是个艳阳高照的夏日,脖子浸出了汗,顺着破旧的袄里瘦骨嶙峋的身体往下流淌。

平房里,指导员上下打量着三七,笑了。这么瘦弱,能行吗?三七说别人能干,俺就能干。

两套班,一套白班,一套夜班。上半月白班,下半月夜班,中间要打个连班。受得了?

三七点点头。成功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话到哪都能用上,等着吧。

作业大队的院子里,三七和一群农民工一起呗带到一排平房前。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带着钥匙打开了五扇门。有人探头进去,皱着眉头又缩回了头,这什么地方?这么臭!那位领导自我介绍说是作业大队的劳资干事,姓刘。他说:这里就是你们的宿舍。门口有床板和床架。抓紧收拾吧。大伙儿涌进去时,心里不禁一凉,这五间大概是原来的仓库,堆放着沾满黑油、外裹草皮的各种管子和铁具。初来乍到的农民工并不懂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各作业队队长此时点着自己队上分配下来的农民工,一一进入宿舍,条件有限,收拾好了,大家就搬进去吧。

成功此时正扒着前排平房的后窗户望。他叫住三七说,你看啊,看人家这宿舍!三七透过玻璃窗看见,被褥整洁、床榻干净,就连鞋子也整齐码放着。再转眼看农民工的宿舍,窗户被红砖堵死,里面黑漆漆一片,零七八碎装满了臭气熏天的工具。很多人开始叹气,他们甚至有些后悔。要知道,一个乡镇分配下来的农民工名额最多不过五六个。当工人,成为跃农门的一道大坎儿,谁越过去就能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难。为了这,太多人挤破了头往前拱。现实是,有限的名额都给了干部子弟乃至远房亲戚。这些人来时还心怀着骄傲,总以为从此不再是农民,便可以高很多人一头。可当他们看到装满油渍麻花的工具的房子时,心就凉了半截。一些人不情愿地搬动屋子里的工具,一些人则楞在原地打着退堂鼓。几个小时后,破床板搬进去,各自分了被褥进宿舍时,几个观望的农村小青年便上前找劳资干事说,想要回家。劳资干事冷笑一下,行,不用办手续,直接走就行。几个人揣着手默默消失在了人群中。余下的人也有犹豫的,但终究没有抬起出走的脚。干事组起了农民工站成两排,说,明天一早在这里集合,参加为期三天的岗前培训,一是认识和熟悉新岗位的工作,二是岗位安全培训。队伍就地解散,相识的村民结伴进了宿舍,各自料理新的生活。三七和成功很自然地选在了一起。

其实直到换上工服,三七还不懂自己要干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被归入的那个工种为什么叫井下作业工。难道真如和平村的村民说的,他们在田野上打了洞,再把人送进矿坑里,挖油?三七没来得及多寻思就被分配到了班组里。班长刚子从队部领了工安全帽、工鞋和手套给他。三七头一次见到这样齐备的衣服,欣喜若狂,拿在手里揉搓了好半天,穿上了又脱下来。直到刚子说上井干活了,三七决定不脱了,就这么一身耀武扬威地去干活儿,向田野向村庄宣告自己成了工人。正说着,身边几个工友从身边略过,朝他笑:又来个老杆子。

这些从后院维修场地走向前院的人,正是成功眼里最羡慕的正式工。他们要么是复转军人,要么是专业技校毕业,前途对于他们来说是光明的,也是平坦的,只要努力工作,油田会提供足够的上升空间,或者假以时日搞个干部当当都不成问题。但农民工是不同的,成功说咱们的工资是按月结算,干一个月就给一个月工钱,没有养老保险,也没有退休金,更没有住房补贴。说白了,农民工也就是临时工。怎么能当上正式工?三七问。成功摇摇头,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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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并不知道“老杆子”在当时其实是对农民工的一种侮辱。这个词充满了鄙视。这种鄙视落实到了工作中,变成了一种不平等。成功穿工服的时候,嘴里一直不断絮絮叨叨说着他理解中的工人。这一夜,对三七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人生中第一次睡铁板床。许多个日日夜夜,三七和智仁和尚躺在破褥子里忍受着寒风的侵袭,一次次在深夜被冻醒。有一次,他起身望见被烛光拉长的智仁和尚的背影在跳动,伴着咚咚声。三七爬起来去看,师傅抱着一块块破碎的菩萨像石块在怀里,勉强将他们拼在一起。师傅说,只要信仰还在,菩萨是不会死的。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当然也无寿者相,谁会长生不老呢?涅槃才是正道,以另一种形式获得新生。三七说死亡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智仁摸摸他的头说,大概是这个意思。三七也再没有睡意,陪着师傅把一件件破碎的菩萨像拼起来。这活计是断然不敢在白天做的,如果碰到别有用心的人,或许智仁身上的伤又要多加一些。三七说偷着做的事情也是犯了戒,智仁笑说这世道莫要说犯戒的事情了,活着比什么都好。是啊,活着比什么都好。三七躺在床上,耳边竟是农民兄弟的呼噜声,他第一次觉得鲜活,尽管是在到处都是粘脚原油的地面上,尽管是在蚊蝇嗡嗡作响的小屋里,尽管这一切对于正式的石油工人来说也是极其简陋的。但,三七仍旧是心满意足的。经历了师傅的离去,经历了那么多苦日子的煎熬,三七觉得应该感激上苍没有抛弃他。他又想起豆腐李的话,又想起那个从未见过的母亲。她会是什么样子?她会认他妈?他该去哪里找呢?三七望着房梁,久久不肯入睡。此时,对床的成功鼾声大作,偶尔会在梦中笑两声。三七想新的日子终于来了,这算不算涅槃重生呢?

清晨的号子响起,所有人都懒洋洋的样子。按照劳资干事的指示,三七和几个工友一起去了食堂打饭,早餐一毛钱,两个馒头,几根咸菜和一碗米粥。大伙儿吃完了饭,就在食堂门口集合。劳资干事带着解放卡车,把几十号农民工拉上了井场。三七第一次见那些硕大的铁块机械,十多米高的铁架子直插云霄,还有一辆黄色壳子、猛看像坦克模样的履带车,另一边挂着的黄色钩子下挂着一根黑黝黝的管子。随着履带车的轰鸣声,钢丝绳被卷在履带车的滚筒上,井架另一边的钢丝绳顺势提起管子,到了稍粗的地方,有人抬起大铁块卡住管子,再用管钳卸下刚起出的管子,被起出的管子被甩在地上,井口的两个人再取了大钩上的环挂住那个卡住油管的大铁块(吊卡),履带车再次轰鸣,又一根管子被起出来……如此周而复始。整套动作需要四个人通力合作,一根根百十斤的管子从地面一个孔里提出来。三七和成功所在的队伍距离施工地大约十米左右,劳资干事指着远处,为他们一一解释这些工具的用途和作用,并把工作流程如此这般地讲述给他们。有人问,这里面有多少管子,多久能提完?劳资干事说每口井都不一样,有深井,也有浅井,深的有两三千米,浅的也就几百米。浅井几个小时就能干完,深井如果运气好,一晚上能干完。当然,我说的是一趟钻。再后来,劳资干事带着三七他们认识了作业队的工具,管钳、扳手,井口螺丝、通井机、绷绳和滑车、吊环等等。这些冰冷的铁家伙,最轻的管钳也要十几斤沉,更不要说几十斤一个的吊卡,一个人抬起来都极其费力。有些农民开始打退堂鼓了,这样的活儿可不比农田来得轻快。不管怎样,种地多少还能休息,可这通井机一想,机器下的人恐怕打盹都不敢了。劳资干事说这话说的没错,我要告诉你们的第二件事就是安全,在作业队干活儿最重要的就是要长眼,遇到危险赶紧跑,你们看清楚这些铁疙瘩,冰冷的,随时都能当铡刀,砍了手砍了脚都是小事,丢了脑袋可就全完了。劳资干事举了一个例子说,前几天刘家庄来了一个农民工,岗前培训的时候偷偷溜了,等到上班又来了,结果偏偏第一天上井就被井架砸死了。要说也怪他自己,油井干完,放架子的时候,大伙儿都溜达着往外跑,赶巧就他跑在井架倒的方向上,一抬头就被架子拍在地上,成了肉酱。这样的事,劳资干事说了好几个,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实际发生的。农民工们听了,几个人吓得脸都白了。成功也有些气馁了,早知道这活儿这么危险,说啥也不来凑热闹。本来以为大家都抢的,一定是好东西。现在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成功偷偷问三七,要不要一起回和平村?毕竟种地不至于饿死。三七说你有地,我呢?成功笑了说,对,你的菩萨不会给你粮食,更不会给你地。当一些人打退堂鼓的时候,三七选择默默地承受即将到来的一切。一连三天的岗前培训,三七认真地听着每一堂课,也认真记着每一个物件,他们虽然冰冷,却又是充满力量的。试想,几百根管子连起来的重量,仅用这些大铁块就一根根拆得七零八落,这要何等的力量。无论别人怎么看待,三七是亲眼看到了那些站在井口上,转着管钳起管子的作业工。他们头戴如钵一样的安全帽,身穿破衣,手上、脚上、身上,甚至脸上都是飞溅的油花。那些破衣被油花染成一片片黑色,在三七眼里,那些跟蓝天上的白云一般,象征着纯洁和神圣。那是探究地下千米的勇士张开的臂膀,在用全力将一根根油管深入地层,把石油送达到地上。地下到底是什么样子?三七想。


十一

岗前培训结束了,当指导员通知成功和三七各分一个班时,成功点头应了。三七却有些失落,咱俩一起,啥时候都还有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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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村的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作为菩萨庙流血事件的“带头人”,成功的爷爷被弄死两次。这是老李“作孽”的应得,但却并非不能理解。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时,和平村便躁动起来了。一些农户为了一己私欲,把公社之前挖好的灌溉渠堵死,截留了上游来的黄河水。为这事,几户人家打了起来。成功他爷爷就是那时候第一个站出来闹事的。早年土地改革,成功他爷爷作为地主被斗得头破血流,忍气吞声活了十年,最后落得还剩坡上半亩薄田,如今又断了水渠路,荒年岂不要饿死人。成功爷爷就跟截流的农户打了起来,那一次打架成了一边倒,原本只是为了水,后来又演绎成了成功爷爷的二次批斗会,老汉又被打得成了丧家犬模样。半亩田养活孩子,老李已然是欲哭无泪。成功兄妹三个,大哥成庆在村里荒年时成了第一批跑出去的人,虽说每年回来过春节大包小包带些东西给娃娃们,却从没攒下一块半分的余钱,媳妇带着两个娃娃生活也是艰苦的很。三妹成路因为家里是单亲,没上过学,早早找了邻村的男人嫁了,幸好是个老实人家。可荒年时节,成路家的日子过得也是比着勒紧裤腰带。好不容易等到秋收、等到打粮食,黄河水又泛滥了,和平村里里外外几十户农家遭灾,有余粮的人家还能凑合几顿,成功爷爷别说余粮,连喂鸡的麦麸子也都吃光了。这光景让人没法再过活儿。回想几十年的辛苦,从日积月攒到如今空无一物,成功爷爷越想越心酸。听说有人跑到农场地里偷吃的,成功爷爷也就学着去偷,结果头一遭就被联防的小伙子打断了腿。半个月下来,成功爷爷就只剩下半条命。可就是这半条命最后还散步了地震的谣言,并顺风带着村民打死了当时的农场张场长。这便是当初轰动一时的菩萨庙流血事件。事情发生后,和平村的老人们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农户们好像都中了邪一样,怎么会听一个瘸子的话?那可是我们的阶级敌人。可偏偏这话就是阶级敌人的谣言,偏偏我们多数人都信了,偏偏打死张场长的不仅仅是一个人。乱世之时,法不责众。临走的那一天,成功爷爷竟然有了“慷慨就义”的情结。对于他来说,吃牢狱饭也是一种解脱,至少自私一些地讲,他终于不用再操心家里吃不上饭的孩子们了。可这个家的负担,却落在了一个柔弱的于是成功母亲不得不劝说成功出去找事做。要说成功也属于村里脑瓜子机灵的孩子之一。他从村头老人们口中得知下来了一批参加油田农民工的名额,便动起了脑筋。这名额在当时可算是“值钱”了,谁不想端着铁饭碗,每日衣食无忧?但家无长物、身无分文的成功用什么方法才能办到呢?成功那些日子,每日蹲坐在村委会门口嗑瓜子,找人唠闲嗑,东一句西一句倒也不着急打问招工的事。一日,他听到村支书在电话里说定了几个人,推荐信写好,马上就拿到乡里盖章送审。说完这话,村支书跨上大梁车子出门,见成功一脸坏笑地蹲门口,心里直犯嘀咕。骑出去没多久,又转回来,看这几个人还在,心里还是不踏实,干脆到商店新买把锁,挂在了办公室门上,又回家把备用钥匙放好。等村支书走远,成功便掏出早准备好的钥匙,捅开门取走了介绍信和一些信纸。要说和平村种地的人里还是有能人的。成功找到修表匠,花了两块钱一板一眼地做了个假的介绍信,从字迹到印章完全到了以假乱真的那种。成功算好村支书来回的时间,又悄悄回到村委会,把介绍信小心翼翼码回办公桌上,挂上锁重新蹲在门口。天傍黑,村支书刚好回来,见成功还没走,就上来问,成功,你这孩子等我一天了,有啥事就直说吧。成功就把想参加招工的事跟村支书一五一十地说起来。村支书大奎冷笑,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成功家坟头冒香烟了?你说给你办,我就给你办?成功说不办也行,就怕二奎不一定乐意。村支书一听二奎,心里一颤,二奎?二奎早就出去务工了,关他啥事?!成功掏出一张借条字据。大奎傻眼了。二奎为啥离家出走,大奎心里最清楚不过。可成功是怎么弄到二奎的借据的?大奎问,二奎借你钱了?成功说那倒没有,这借据是别人抵给我的。你要是能帮我这一次,我就当面把这借据烧掉,咱们两清,怎么样?大奎心想我堂堂一村支部书记岂能让你个生瓜蛋子威胁,别说这些个破事还好,二奎的借据那是虱子多了不咬人,债主多了,还能怕你一两个不成?这么想着,大奎的底气也硬了起来,别说一张借据,就是十张八张,我也不能破了原则。成功啊,你看哪凉快,就去哪呆着吧?!说着,转身要走。成功又吼住他,等等,大奎书记,您就不怕我跟村头老人们说你媳妇怀孕的事?大奎听到这儿,后背突然凉了,小兔崽子,这事你怎么知道?成功露出得意的笑容,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大奎扎好大梁车子,回身拉着成功到办公室门前,你说吧,你想干啥?成功谄媚地笑着说,我啥也不求,就是想要一张介绍信。大奎心想只一张介绍信的事,多一张不多,少一张不少,更何况刚刚去乡里还碰了一鼻子灰,镇长明确说了因为和平村一年前把人家油田干部打死的事,这次招工乡里就没敢给他们名额。当然,这话大奎是不敢跟成功说的。他也不打算跟其他和平村的人说。这事一旦传出去,只能让和平村和油田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这么想着,大奎松了口子,说我写个介绍信,你去吧。成功笑着烧掉借据,说,介绍信我做好了,如果事后有人问起,你就说有介绍信这回事就行。成功甩着膀子阔步往家走,留下大奎愣愣的眼神,狗日的,什么情况?

这故事里,成功如何拿到大奎办公室钥匙是个关键。而最关键的是,偷钥匙的人并不是成功,而是香玉,大奎女儿。大奎心想,这个即将到了出嫁年龄的女娃没上几天学,就天天混在了村子里,跟一帮混混们打得火热。而混混们当中,香玉顶看上的就是脑子机灵的成功。当成功跟他商量起介绍信的时候,香玉想也不想就帮了成功。待到成功拿了介绍信,俩人第二天相约在菩萨庙外见面。

其实从流血事件之后,菩萨庙就很少有人来了。和平村的村民深知自己有错,一想起被活活打死的油田干部,心里就一万个悔过。但人死不能复生,事情已经这样了。更何况几个带头闹事的也被正了法。无论怎样,没有人再去菩萨庙。此时的庙门更是荒芜清净,但令香玉诧异的是,小和尚还在。庙门外,红砖堆砌的小棚子里,小和尚还在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成功姗姗来迟时,香玉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引着他到了庙后。成功说一切准备好了,等我进了油田,成了工人,我就回来娶你。香玉脸红成了苹果,去,没羞没臊的东西,谁要嫁给你了?成功顺势从身后抱住香玉,亲亲她细嫩粉白的脖子。女娃娃瞬间就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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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香玉和成功再次见面已经是半个月后了。成功和三七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正好错开。即便如此,成功还是请了半天的假,带着三七来见香玉。话说这半个月时间,对于三七和成功来说,都是颠覆性的认知过程。三七和成功都黑了,也壮了。前线指挥部的大门前,早早被一些外来的小商贩做成了集市,买菜的、切肉的,卖炸货的,还有几家脏兮兮的小酒馆和面馆。半个月的时间里,三七夜班跟着同事们干作业,白天就要走回和平村守在自己的小棚子里。却偏偏这半个月时间,让成功对这个前线指挥部有了深刻了解。天黑之后,前线指挥部外的小市场就成了灯火通明的集市。买菜的老农、买菜的家属,买醉的汉子和混迹其中的小偷,各色各样的事情让成功这个初来乍到的农村小伙子觉得新奇不已。他可以一个钱不花,从这间店钻到那间店,从这个铺子走到那个铺子,看个清楚,看个透彻。成功心想,原来工人们的生活是这样的,真的可以不种地不种菜就能过日子。但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有钱。成功又想自己走了一条再正确不过的路了。既能挣钱,又有地方花,每日看着那些红扑扑喝醉的脸蛋,成功总是羡慕不已。再想起时,成功就想一定要让香玉也感受感受。当然,这想法里还有苦涩的滋味。整整半个月下来,成功不仅看到了这辈子没看到过的繁华,更经历了这辈子没经历过的痛苦。上班第一天,老班长就跟他说,钻井苦、采油累,又苦又累作业队。你们农民工不要以为天底下顶重要的事情就是种地,其实比起种地,作业工也累一百倍。这话一点也不夸张。成功在最初的两天里,每日要围着管子转一圈又一圈,拉管子、排管子,一停不停。他甚至不明白这大荒地上为何无故被捅了几千米深、脑仁大小的窟窿眼。更神奇的是,这窟窿眼里还能提出一根根管子。在十几米高的大铁架子下,黄铠甲的机器绞着钢丝绳把一根根管子提出来,再放进去,再提出来,再放进去……起初,那些管子放进去时还是干干净净,再提出来就是一根根黑黝黝的棍,总是滴答着黏糊糊的液体。老班长说,不要再这附近动火,一把火就能着了。四里八方,都能烧成了灰。成功吓得再也不敢抽烟,心说,我滴妈,这么危险的活儿,你们也干?那老班长笑了笑,我农民工都是临时的,你要不愿干,随时都可以结了工钱走人。成功切了一声,别小瞧人,不就是吃苦么?说这话,成功其实心里却打了鼓,十几岁长这么大一直是游手好闲。看看这两天就耗得老茧生疼的手,蹭得满身黑黝黝的工服,和镜子里被风吹汗蛰得发红爆皮的脸,成功也有些怀疑当初要当工人的决定。但转念想,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钱,在村子里那是挑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情。再苦,咱也要坚持下去。当然,成功毕竟是成功,偷奸耍滑的事情还是要干的。成功第一次上井干活儿,就相中了坐在通井机驾驶室的活儿,偷偷问班长这活儿可能学?班长说照理说农民工是不考级的,包括司钻岗位也不会考,当然不会让你上车。但你要想干,也不是不行。成功就陪着笑脸打问怎么个学法。班长说司钻的活儿说简单也简单,刹把子上挂根骨头,狗都会开。说难也难,司钻手里攥着三条人命,说不定哪天操作失误就能砸死人。你懂不?起初,成功是不懂的,摇摇头,像个空荡荡的扑棱鼓。可当他看见那十几吨重的机器拉着越过十八米井架的钢丝绳颤悠悠拽出一连串的管子时,他终于明白班长的话。那颤巍巍的不仅是管子,还有他们几条活生生的命。一旦挂管子的吊环没挂好,油管会飞起来,瞬间就能结束某个人的小命。这样的直观感受,是后来成功才有的。相反,三七的这半个月的夜班倒没有太阳的灼烧,但月亮下的阴冷也照实让三七有些无所适从。每当荒原里响起通井机的轰鸣声,三七会抬起头望着夜空下冰冷的月。更遥远的地方,是熄了灯进入梦乡的村落和前线指挥部。他突然觉得这情景与破庙外有些相似,同样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同样是回声悠长。三七在嘈杂声中享受着内心的孤独,在心的角落里为自己参禅念经。尤其是当通井机上挂起了灯,三七总以为那是一盏佛灯,像极了佛尊前他每日清扫的烛台。尽管汗水打湿衣襟,尽管油泥沾染了工衣,尽管飞蛾、蚊子惊扰,三七都视为生活的色彩,敬畏着经历的一切。当然,三七感受最深的还是这片土地的温度。在盐碱滩地上,突兀的18米井架便是目之所及处最高的人为“建筑”。它像一根斜插在荒原上的针,指向天空。起钻和下钻对三七和工友们来说,都是幸福的,那时他们是活动着、出着汗的。可一旦当班的任务完成,夜班就只剩下疲惫的身躯需要进食和睡眠。荒地里睡觉是最难的,上半夜还好,野风是暖的,蚊虫也会被未驱散的汗水淹溺。可夜总会更深更长,下半夜的风更冷,人总要找地方躲。去哪躲呢?作业工把躲猫猫玩出了艺术。采油机下的水泥墩子是夏天最好的纳凉处,但头顶上是永不停摆的十几吨重的平衡块,轰隆隆响彻夜空,每当这十几吨的黄色怪物轰然下落,你总会有一种即将被撵成肉饼的恐惧。听老作业工说,这抽油机下的平衡块曾经把人的头颅齐刷刷切下来的故事,就再没有人敢去躺着了。通井机也是好地方,但驾驶室的空间是有限的,一个或者两个人躲在里面取暖还可以,三个人就挤得连转身都不可能了。但通井机下却是个广阔的天地,虽然躺着时,后背要接着地气,但履带会把两个方向的夜风挡住。找几块棉毡和旧棉袄铺在通井机下,匍匐着进去,便可以暂时躲过这一夜的风。三七的班长刚子给通井机打上死刹车,留东子在驾驶室睡,他叫上老梁和三七一起钻进通井机下面。三个人并齐躺着时,刚子取出一瓶白酒说,暖暖身子。三七是不喝的,老梁却不拒绝,接过来就咕嘟嘟喝上一大口,畅快地笑一声,浑身打个机灵。三七说你们该有点吃的才好,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花生米分给俩人。刚子诧异说你哪来的?三七说吃就行,别管哪里来的。其实这花生是当初豆腐李在庙门口闲地上种的,收割时留给三七一些。三七没舍得吃,一直揣在口袋里,算留个保口粮的念想。如今,三七和他们桶在一个被窝里,有说有笑,突然有一种家的温暖感觉,也就觉得留这样的念想没了意义。与其留着,倒不如大家一乐。刚子捡出几个大个的花生又送回三七手里,不喝酒可以吃花生。这夜还长着呢,要是不想睡,哥几个就一起唠唠嗑,我们也想知道和尚的生活是个啥样。三七说参禅打坐,看经书谈感受,那时候有师傅,现在没了。刚子听三七讲了智仁和尚的事,不禁感叹人生无常,和尚有大善,你也是个好人。他扔了一颗花生豆在嘴里,拍拍三七的肩膀说,跟着俺们一起,把日子过起来。三七点点头,脑子里想日子到底是什么?如何过起来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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