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院长

ZPXS 014


先说段野史。上大学时听党史老师讲的,晒出来分享一下。知道大总统黎元洪吧?当年武昌起义时,孙中山人在国外,革命成功了。革命军一时找不到德高望众之人担任都督,便想到了黎元洪。可黎元洪却找不到了。最后黎元洪被发现了,钻在了姨太太的床肚底下,吓得全身筛糠。黎元洪从床肚底下被拉出来,推上了都督。

说这段历史,其实是为了说我自己。我并非拿自己与黎元洪相提并论。黎元洪是革命军都督,我不过是一家民营医院的院长。我当然也没有被人从姨太太床肚底下拉出来,——我没有姨太太。但我和黎元洪是有相似之处的。比如我们都是受命于危难之时,却不配“天降大任于斯人”这句名言。比如黎元洪是满清奴才,不是革命军。我是医院跑腿的,不是医生。

坦白地说,我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我能当上流言医院院长。虽说流言医院是民营医院,那也是国家二级综合医院,专家学者二三十人。论能力,哪能轮到我。论资历,更轮不到我。我是打工的,充其量是高管。我入职流言医院才三年,一直做行政科长。在医院,行政部门就是打杂的。门诊科室是一线,化验超声是二线,行政管理是三线四线,一个无足轻重的部门。我的工作是为医生护士及专家们提供服务,安排食宿,做好安全卫生考勤等。平时见到专家医生们,笑嘻嘻地奉上两句好话。遇上权威了,还得多客套两句。没办法,人家是给医院挣钱的,行政部是花钱的。当然,我也不是百无一用。跑卫生局,跑合管办,跑物价局,跑保健所,跑医保处,这些就得我出面,专家医生们干不了,他们弯不下腰来。而我却干得顺心应手,如云得龙。本县卫生系统的大小官员,我认识一半以上。但在医院这个环境里,你就是把地球拨转了也没用,人家认的是专业和职称。有本事你评个主任医师,大家都对你敬让三分。我这辈子没戏了,专业不对口。

连主任医师都没想过,还有鸟本事想当院长么,连梦都没做过。

这个春天很平常,没发现有什么不同。春风不比往年得意,春雨也不比往年飘逸。我做了一些梦,都是春梦,而与工作无关。不料在没什么预感的情况下,我忽然被推上了院长席。

这事来得突然,突然得我喜也不是,忧也不是。起初我有些喜,一院之长啊!那些享誉一方的医生,那些国色天香的护士,从此归我领导了。但发烧了几天后,我又忧上了。我只懂行政,不懂医务,怎么领导医生护士们呢。

不过他们都说,就因为你不懂医务,就因为你精于行政,所以这个院长非你莫属。我满脑子堆满了的问号,若纷纷飘坠的音符,噪得我脑子发胀。他们却硬把我推上院长席,像耶稣被钉在了十字架上。我无力反驳,也不容我反驳。

我说的他们,是流言医院的出资人,也是流言医院创始人。流言医院成立伊始,共十五名出资人。后来撤资六人,还有九人。撤资原因暂且按下不表,后文再做交待。九个出资人其实都是我的老板,我在院委会领导下开展工作。

当时这十五个出资人在县卫生系统都是有影响的人物,他们是县第一人民医院的骨干力量。后来县医院因为权力问题,骨干力量发生了裂变。十五个出资人在裂变中形成了新的力量,从县一院剥离出来。他们像梁山好汉,自立了山头,办起了流言医院。这在当时是义举,整座县城为之震动。那时我也在这座县城打工,但没在卫生系统打工,不过对此事素有耳闻。十五个出资人个个身藏绝技,在县卫生系统赫赫有名,如雷贯耳。县一院失去了他们,如同失去了半壁江山。不少人甚至以为县一院失去了这些骨干,弄不好会倒闭。这怎么可能呢,县一院是国营的,国营单位怎么会倒呢。就像现在的架构式房屋,即使砖墙都塌了,框架也不会倒。政府也不会让县一院倒了。而流言医院并没有设想的那么好。经历了八九年的风雨,依然飘浮不定。房子是租来的,设备老化了,人员也飘浮不定。好在十五个出资人各显神通,名享一方,流言医院在县里也闹出了不小的名气。

我扳着指头算了算,十五个出资人,加上聘请的专家医生,还有年轻漂亮的护士,足有七八十多人。他们都懂医,都比我有资格当院长。我一个搞行政的,算是哪道菜呢?

然而事实不容怀疑。院长这副担子,触不及防地落到了我肩上。这担子有多重,我是后来才感觉到的。背了这副担子,就像雨天背稻草,越背越重。

现在我是院长了。别人都这么叫我,我听了很不习惯。曲副院长说,慢慢就习惯了。曲副院长也是出资人。

 

上任一个半月后,我遇上了一件棘手的事。这是个柔暖的午后,阳光妩媚。我坐在转椅上,微微打起了盹。也就十来分钟的工夫,被一阵喜洋洋的乐曲吵醒。喜洋洋是我的手机铃声。我看手机,号码陌生,接了。我说哪位。对方说是郎院长么,我是药监局的,你到药监局来一趟。那口气像股风,刮在身上嗖嗖的。我看看窗外,阳光淡了,春风有些凉。

我揉揉眼,便去药监局了。我知道药监局找我干什么,此前曲副院长就和我说了。事情是这样。去年一年,流言医院一直从一个药商手中采购明可辛。那时我不是院长。那时的院长姓胡,是我的前任。胡院长带人亲自去对方考察了,结果被那药商骗了。药商随便找了家公司,让胡院长一行考察,然后吃喝送礼,考察一笑而过。谁知药商是个体户,提供的三证一照全都是假的。胡院长蒙在了鼓里。后来药商出事了,把流言医院扯了进来。胡院长也因此东窗事发,因为收了五万元贿赂进去蹲着了。我这个院长,便是捡了胡院长的便宜。

我到了药监局。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说,你是郎院长吧?我点点头。那男人说,我知道你,你老家是钱庄的吧?我很诧异,还有些懊恼。都被对方验明正身了,我还不知道对方是谁。那男人看出我脸上的狐疑,笑道,我在办流言的案子,能不知道你吗?胡院长进去后,我就一直在守株待兔,等着新院长上任呢。可我感觉我不是兔子,我更像只替罪羊。我解释说,我不是医生,我不懂那些事。那男人说,懂不懂是你的事,只要你是院长就行。

那男人适才说我是钱庄的,我颇以为怪,我问他咋知道的。那男人笑了,说我姓钱。我说钱科长好,又说我们好像在哪见过。钱科长笑了,说我也是钱庄的。我盯着钱科长看,想不起他来。钱科长说,你离开钱庄有二十多年了吧,那时我才几岁,你肯定不记得我了。钱科长边聊边客气地给我奉茶,递了支烟过来,说我父亲叫钱金江。啊?我手中的杯子差点滑了。你是金江的儿子?你叫怀亚?我打量着钱科长,像,真像。钱金江和我小时候是同学,坐过同桌好几年呢。没想到他是金江的儿子。我伸过手,感慨地和怀亚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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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流言医院有救了。有了这层关系,事情就好办了。

我问怀亚,你爸还好吧?怀亚说,结实着呢。我掰着指头说,有十七八年没见他了。这些年四处打工,脚步就没停过,丢了不少老朋友。后来把家安在了县城,就没怎么回过钱庄了。怀亚说,这年头人人都为生活奔波,见面确实难了。前几天我和父亲聊起工作上的事,提到流言医院和你的名字,我父亲说他和你是小时候的同学,玩了很多年了,我才知道你是钱庄的。

寒喧了几句后,怀亚笑容可掬地递给我一张纸,是处罚通知书。郎院长,你看看这个吧。怀亚没叫我叔。我接过通知书看了,脸上的笑容一下冻结了。薄薄的处罚通知书忽然沉重起来,像一块厚重沉实的石头。我的手不由得颤抖,抖了一手的汗。我说钱科长,处罚太重了吧?怀亚哈哈笑了,从桌上拿了份文件,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文件,逐字逐句地阅读。怀亚解释道,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品管理法》第八十条规定,须没收你们医院的所有非法收入六十万;按非法收入的双倍处罚,是一百二十万;加上其他处罚,一共二百万。

我木然地看着怀亚,怀亚始终笑呵呵的。他守株待兔逮到我了,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我讷讷地说,钱科长,我们是民营医院,三个月也净赚不了二百万啊。怀亚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说郎院长,这不是我能考虑的事呀。我按政策办事,无权拿政策做人情啊。我现在想要的,是你作为流言医院的院长,对这份处罚的态度。我说钱科长,我们采购的明可辛虽然进货渠道不合规,但货真价实啊。你们这个处罚虽然合法,却不合情理。怀亚哈哈一笑,说药品管理法就是这么规定的,我们药监部门必须依法办事,不能纵情枉法。我说,流言医院拿什么来承担二百万呢,你们不至于要流言医院关门吧。我说的是实话。流言医院一月收入不至二百万,除去药品医疗成本,除去房租工资费用,勉强能维持运营。一下罚了二百万,医院就算不关门,也是元气大伤。怀亚笑眯眯地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郎院长,别急。我给你时间,五个月?还是十个月?这么长时间,足够你们想办法了。钱科长笑得暧昧,像雾像雨又像风。笑得我脑袋发胀,里面像塞了满满的浆糊。

怀亚一直叫我郎院长,显然是不让我套近乎了。

出了药监局,踩着满地的阳光,身子一时回不过暖来。每一步都迈得谨慎,像踩在玻璃上。我心里异常地窘迫,像做了错事不敢回家的孩子。我不知道回了医院,该如何向九个出资人作交待呢?又如何向医院护士们作交待呢?想胡院长真是可恶,贪了点便宜,结果损人不利己,弄出了这么大的漏洞。医生护士们少说要白白辛苦五个月,才能填补上这个黑洞。而我,危难之时出任院长,却不能力挽狂澜,眼瞅着医院将陷于万劫不复之地。二百万像座大山压在我胸口,我的呼吸愈来愈难,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那儿。

路上有人和我打招呼,我迷迷糊糊地答了个腔。事后才想起来,那人是蒴语医院的院长冷暖。冷暖肯定看出我落魄的样子了。

回到医院,我先找曲副院长。他是常务副院长,说是我的助手,其实医院内务都是他决定。外联事情他不管,他没工夫也不善于。我在他办公室和他说了,他不说话,一个劲地跟烟较劲,一口接一口地。半晌才说,这事无论如何要想办法,不然流言医院肯定支撑不下去了,会让很多人看笑话的。我说开个院委会,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晚上召开了院委会,我很沉重地说了药监局的处罚决定。大家都没说话,只有声声叹息,此起彼伏,如风声划过寂静,渐行渐远。几分钟后,还是曲副院长开了口。曲副院长说这个老胡啊,毁了自己,也毁了医院。这个导火索被引燃了,引发了七嘴八舌,一片声讨。有拍案而起的,有喊爹骂娘的,有呼天叫地的,有六神无主的。小小的会议室,顿时腾起了狼烟。

院委会成员中,除了我,都是出资人。他们在医术界不是权威,就是大腕。这个时刻,我却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另一面。困难当前时知识分子表现出的无奈,狭隘和自私,尽览无余。

拍案而起的是妇产科主任武庭。武庭嘴巴利索,像两片刀子,说话时那双握惯了手术刀的手,变得很有力,很灵活。武庭说药监局是存心要置流言医院于死地嘛。现在民营医院竞争这么激烈,罚了流言二百万,就是给流言当头一棒,流言还能撑得下去吗?

老蒯是儿科主任,他没有武庭嘴巴利索,只能呼天叫地,骂胡院长害人害己,不得好死。曲副院长笑道,你就别咒老胡了,他都进去了,这么重的处罚够他受得了。老蒯说活该,他这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他贪的是我们出资人的血汗钱,太不地道了。

放射科主任戴翔才三十六七岁,是出资人里最年轻的。他喊爹骂娘了一番,日他娘的,流言这回彻底完蛋了。还干个屌,散伙去球!戴翔早就想抽资,无奈抽不了。出资协议就这么定的。要想抽资,必须经过三分之二以上的股东同意。戴翔几次提抽资,都未获准。戴翔若能抽资,早走人了。凭他们的医术,去哪儿不能混个一二十万年薪。

其他的出资人便六神无主了。他们不想让医院倒,也不想出二百万罚款。他们怀着复杂的心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不赞成戴翔的说法。我说流言医院是大家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当初你们辞了公职,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拿下国家二级医院这块金牌,如果就这么树倒猢狲散了,颜面何存?我们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流言。在我们县里,除了县一院,我们流言还是数一数二的。

曲副院长也说,我们绝对不能散伙。我们都是从县一院出来的,散伙了不是让县一院看笑话了。

外科卜主任怏怏地接过话,说看笑话的多了去了,何止是县一院?所以大家一起想办法,找关系,争取不罚或少罚。

我说,一个小县城,人脉四通发达,套个关系应该不是太难。

曲副院长摆摆手,显得心事重重,说老郎啊,危难时刻你要显身手了,别指望我们这帮穷酸。我们只懂动脉,不懂人脉。你做了这些年的行政工作,活动能力强,方方面面关系多。药监局的事,无论如何你都要搞定。流言是民营小医院,经不起这么大的风浪。

曲副院长的话是说给我听的,但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而是看着大家,似乎要把他的话变成院委会成员共同的心声。

果然,工会郁主席也这么说了,说我们这些人,成天和手术刀处方笺打交道,人家认识我们,我们不认识人家。药监局门朝哪,我们好多医生恐怕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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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附和者众,都将重担卸到了我肩上。我有些疑惑,眼睛从每个院委会成员的脸上逐个扫了。外科专家,超声专家,骨科专家,妇产科专家……这些都是县里的骨干精英,都是满腹经纶,特别在患者眼里,都是鼎鼎大名,想巴结都巴结不了。可他们遇上大事时,竟是如此束手无策。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想起这句话。忽然间,我豁然开朗。我这个院长真不是白捡了便宜,将要面对很多难题了。说句粗话,我这院长是专门给医院擦屁股的了。其实从去年底开始,流言医院就接二连三地发生危机了。所以一开春,院长这副枷锁就卡在了我的脖子上。

第二天下午,我给钱怀亚打电话,约他晚上坐坐。钱怀亚先是一再谢绝。我能理解,这时候请他坐坐,明摆着是鸿门宴,怀亚当然要推诿。我在电话里又和他唠了一段家常,卖了个长辈资格,怀亚才期期艾艾地答应了。我和曲副院长在神山大酒店宴请怀亚。神山大酒店是县城最好的酒店。席上,我频频给怀亚敬酒。按理说我是长辈,应该怀亚给我敬酒。但我有求于怀亚,就当一回孙子了。我的酒量还行,曲副院长和怀亚的酒量也不错。三人谈笑间,两斤白酒灰飞烟灭。这么多年,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大家都把酒量练出来了。

喝完酒,又请怀亚K歌。整个晚上,我只字未提罚款的事。K歌完了,和怀亚道别时,怀亚主动暗示我,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抓紧活动。这句话含金量很高,也使这顿晚宴具有了非凡的意义。我拍着怀亚的肩,说你爸啥时来县城,让他到我那儿聚聚。

 

流言医院所以危机四起,我担任院长后,才渐渐分析出原因来。当年的十五个出资人都是医疗骨干,没一个懂管理的。他们在县一院发生裂变时,一定没想到从县一院裂变一两个管理人员来。于是他们摸着石头过河,边干边摸索。还有,院委会十五个人,做任何决定都要意见统一,否则就通不过。我参加几次院委会,几次经历这种场面。现在只有九个出资人了,当一个建议被提出时,总是议论纷纷,赞成与反对者各执一词,很难调和。一个人反对了,建议就可能被搁浅。一些有见地的管理建议可能就这么被否决了,导致医院经营混乱,管理无章。

周一早上,我到了办公室,泡了杯茶,刚喝了一口,药剂科颜科长来找我。颜科长说库房没药了。我说这事归你负责,找我干嘛?颜科长两手捻了捻,钱呢?之前压了好多货款,供应商不给货了。

我打电话让财务科邹科长过来。邹科长五十多了,一直在流言做财务科长。邹科长说,帐上没钱,合管办压了我们三个月报销款,医保处压了两个月费用,妇幼保健所压了产妇补贴快半年了,小小的民营医院哪受得了。

现在乡村城镇都搞医保,医保费用由各家医院帮病号先垫上,再分别找合管办和医保处报销。还有产妇补贴,省里规定是四百元,由县里补给产妇。可县里只出二百五,剩下的要医院承担。即使这二百五,也迟迟不到帐。合管办,医保处,保健所,成了医院最主要的债务人。我们又不能像黄世仁那样上门逼债,霸妻占女。这些都是衙门,掐着我们的脖子,你想喊冤叫屈都出不了声。

我说邹科长你千万要想想办法,先付了普药供应商的钱。普药没了,医院还看什么病?真要关门了。邹科长很无奈,不停地搓着双手,说我往合管办跑,腿都跑断了,合管办说县财政还没拨款,他们没办法。我不听邹科长的解释,我说无论如何也要先设法解决颜科长的燃眉之急,把普药买进来。

两个人悻然而去。我也坐不住了,下楼去了化验室,找蒋蓉华。蒋蓉华是合管办相主任的小姨子。我做行政时,对医院的人事情况了如指掌。蒋蓉华正在做电解质检查。我站在门外,看着她做完了手头的活,才进了门。我说蓉华,和你商量件事。我一般叫她小蒋,这次改口叫她蓉华,把她叫愣了,问,什么事。我说医院快支撑不下去了,药也没了,工资也发不上了,急死我了。蒋蓉华看着我,笑道,和我说这些干嘛,和曲副院长说呀,要么就拿到院委会上讨论呀。我环视着化验室,说我找你商量,就说明你有这个能力。不瞒你说,合管办欠我们百把万了。蒋蓉华装着糊涂,笑道,你是院长,你想办法呗,我一个化验员,有什么能力?我说就别装糊涂了,抓紧时间找你姐吧,让你姐给相主任吹吹枕边风。蒋蓉华莞尔一笑,说郎院长看来常被枕边风吹吧。我说男人吹枕边风是好事,听女人的话有饭吃。蒋蓉华笑,我也笑。

离开化验室,我到门诊各科室走走。医院虽小,有名气的医生多,所以生意还行。输液室里挤满了人,走廊里都挂起了吊针。数妇产科和儿科的病号最多,这当归功于武庭和老蒯了。武庭和老蒯都是县卫生系统的名家,不少病人都是慕名而来。

但流言医院终究是民营医院,无法与设施先进完备的县一院竞争。县城的人大多去县一院,流言医院的服务对象主要是周边农村。收费低,也方便,连挂号都省了,医生们忙得热火朝天。不过营业额不很理想,利润空间也小。流言医院就靠着薄利多收的方式,支撑了七八年,像叶摇摆不定的小舟,飘浮在波涛汹涌的行业里。

我又想起了药监局。二百万的罚款像悬在头上的利刃,随时会落下来。一旦落下,流言医院就像个西瓜,能被剁成八瓣。我心里又忐忑了。怀亚让我抓紧活动,我是该抓紧了。

我沿着记忆的小巷往回走,希望能遇上帮得上忙的旧识故知。走了二十多年,终于出现了一个有身份的人,他叫李明翰。

记得还是年轻的时候,我刚退伍,在皮鞋厂做行政,住集体宿舍里,和李明翰的集体宿舍是对门。两人那时年轻,关系融洽,天热了就搬个小凳子,坐路边纳凉聊天。李明翰大学刚毕业,在沿海小学做语文老师。两人血气方刚,泡一壶劣质茉莉花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聊至深更半夜,大有天降大任于我们之势。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天没有降大任于我,我还是个打工的。但天降大任于李明翰了。李明翰经历了七十二变,如今变成了县人大副主任。据说李明翰在小学当老师那会,班上有个学生的父亲是副县长。李明翰抓住契机,在那学生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尽管那学生后来也没考上重点大学,李明翰却步步高升,从老师变成了教务处副主任,主任,副校长,校长,之后是副局,正局,副县长,现在是人大副主任。我们后来不住对面,联系就少了。李明翰步步高升后,我就刻意回避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把李明翰从记忆里打捞出来。这个名字很熟,却又很模糊,模糊得我心里没了把握。需要人时脸朝人,不需人时屁朝人,是我们这儿的土话,说的就是我这种人了。以前总是我在回避人家,现在怕是人家要回避我了。可是为了医院,人家给脸给屁股我都要去面对。我最怕的是李明翰不给脸也不给屁股,——人家根本不见我。那点旧谊荒了二十年多,李明翰凭什么要见我呢?我只是个普通人民,而人家已是人民公仆,差距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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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没退路。我必须去见李明翰。

等我下了决心,才发现除了知道李明翰是人大副主任外,一无所知。不知道对方的性格和喜好,不知对方住哪儿,也不知手机号。好在他是人民公仆,人民都知道他,想找他还是容易的。

略呈弧形的县府大院,像一顶乌纱帽,傲然屹立在新区。人大办公室在十六楼,有电梯,两条腿省劲了。上了十六楼,迎面见一女孩,我问李主任在哪。女孩俊俏,比那些演员小姐还好看,还懂礼仪。女孩说,李主任在开会,请稍等。朱唇轻启,音若鸣啁。女孩一会奉上茶,说,您请用茶。

我稍等。稍等了一个半小时,李明翰散会了。女孩将我引到李明翰的办公室。李明翰常在电视上露脸,我认识他。但他认不出我了。他这个人民公仆的主人太多了,全县有一百五十多万人民呢。我说,我是老郎,——小郎,皮鞋厂的小郎。姓郎的,在这儿不多见。李明翰记性不错,在脑子里百度一下,又在我脸上雕琢一番,就把我百度出来了。唉呀小郎,这些年,你都在哪发财了?我笑道,没发财,还在打工呢,从小郎打到老郎了。李主任很随和,哈哈笑了,说是该叫老郎了,我们都老了。我说你没变,有点发福。李主任拍拍肚子,指着我说,老郎你才没变呢,还那么玉树临风,保持军人的身板啊。哈哈哈。

李主任有说有笑,二十多年的距离拉近了。虽不似年少时轻狂,却也没故作深沉。我喜欢这气氛,比我预料的要好。叙了旧后,我道出了正题。我说我现在在流言医院做院长。李明翰点点头,做高管了,干得不错。我说什么高管,是给医生护士们打工罢了。然后我说了药监局的事。李主任说这事他听说了,是有人举报到检察院,检察院责成药监局检查的。有人举报?我很诧异。我一直以为是药商出事了,拔出萝卜带出泥呢。李主任说,不是药商牵扯了你们,是你们牵扯了药商。人家举报你们,才抓了药商,又抓了你的前任。李主任不无遗憾地说,在我们县里,流言也是数得上的品牌医院了,干嘛要做这种事呢。胡院长身败名裂不说,把流言医院的招牌也砸了。

嗐!我苦笑。不都是因为竞争嘛,谁的药便宜就进谁的药呗。现在民营医院竞争激烈,蒴语医院你知道吧,一直在和我们较劲,总想挤垮我们,不是挖我们的病号,就是挖我们的医生。还有花欣医院,靓颜医院,看我们二级医院批下来了,个个妒忌得眼睛出血了。李主任点点头,说没错,这次举报你们的,正是你们的竞争对手。李明翰说到这儿,嘎然止住。我啊了一声,想细问,又觉不妥。李主任说,莫怪别人,还是你们自己屁股不干净。你身正了,还怕影子斜吗?

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天黑。我以老朋友的名义,拉李明翰晚上坐坐。李明翰勉强答应了。我又叫来了曲副院长,又让老曲叫上钱怀亚。还是老地方,神山大酒店。

李明翰是人大副主任,理所当然地坐上席。怀亚是科长,屈居陪席。李明翰知道怀亚是药监局的,主动端杯要敬怀亚,惊得怀亚从座位上弹起来,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敬主任。李明翰指着我对怀亚说,老郎是我老朋友,二十多年了,你是他领导,替我好好监督和指导他。李主任的话意味深长,怀亚能听出味道来。怀亚谦恭地说,您吩咐了,我一定照办。我和曲副院长的脸上始终挂着笑,肌肉快僵了。看怀亚言听计从,心里有些飘飘然。

吃了这顿饭,我心里轻松了许多。李明翰发话了,我就不用犯愁了。曲副院长说老郎,你牛,没想到还有这么硬的后台。我笑,什么也没说。

心情轻松了几天,我踱着步在住院部检查。由于资金紧张,住院部的被褥今年一直没换新的。行政部向我反映过,但财务部说没钱。我挨个病房看了,计划秋冬交替时再做添置。

我从最后一个病房出来时,一个男人杵在我面前。男人是房东,流言医院的三栋楼全是他的。房东拿一张房租收据,说郎院长,该交房租了。房东口气很硬,像地主老财收租子。我有些反感,说过些日子吧。过几天?房东叮着问。我说半个月吧。我想打发他走开。房东嚷上了,说那可不成,我儿子在新西兰上学,等着我这几天寄学费呢。房东四十来岁,本地人,长一身肥膘,膀圆腰粗的。也不知干了什么勾当,几年间哗啦一下成了暴发户,盖了三栋楼房。我做行政经理时,就知道这房东不是好鸟,认钱不认人的主儿。从流言医院租他房子开始,就一直磕磕碰碰的,三天两头来医院找茬,不是说墙弄坏了,就说下水道要改造,编着法子要钱。

我很厌恶这种人。我皱起眉头,耐着性子说,医院现在资金周转有点难,过三五天吧。房东说这么大的医院,哪天收入不是十万八万的,还在乎这一二十万房租么。我白了他一眼,说医院不是印钞机,医院就没有开销么。房东说我不管,你得把房租付了,我儿子等着要学费呢。房东跟苍蝇似的,从住院部跟到门诊室。我挥着手说,三天后来找我。

我又去了化验室,找蒋蓉华,问她找相主任没有。蒋蓉华说找她姐夫的人太多,每天都有五六家医院院长跑合管办,缠着她姐夫要钱,她姐夫头都大了。我回办公室拿了两条苏烟给蒋蓉华,让她代我问好相主任,请他多费心。合管办再不付钱,流言真要关门了。蒋蓉华很为难,不肯接我的烟,说我尽力吧。我说不是尽力,是必须解决。流言现在债台高筑,快撑不住了。

事后我安排邹科长跟着蒋蓉华一起跑合管办,千千万万要弄点钱来。

 

那边资金还没着落,这边催款催得要命。最急的是颜科长,几乎天天找我,说郎院长,库房的药告罄。我说我昨天去库房了,药架上不是摆满了吗?颜科长说那些是普药,普药没了,医院早就开不下去。现在缺的是新特药。丹红就剩一支了,人造白蛋白已经用完,泛生舒复我刚从华莎公司借来一箱。我问能不能再借些,颜科长苦着脸,快要哭了,说借得太多,人家不肯借了,非要把帐结了再发货。我们和人家签了合同的,这批药用完结了帐,再进下批药。现在我们结不了帐,信誉没了,供应商有些不信任我们了。我托着下巴说,颜科长,和药商好好说说,等渡过这个难关,一定按时结帐,让他们先供药,或者找找别的供应商。颜科长搔着头,说我真的无计可施了,再这样下去,流言医院的信誉就丧失殆尽了。

颜科长无计可施,我也无计可施。这年头欠钱的是大爷。欠医院钱的是政府部门,那都是老太爷。

一个下午,我在家里起草院委会的会议议题,保安小殷骑着电瓶车火急火燎地来了,说郎院长,房东老婆拿把大铁锁把医院大门锁上了,进不能进,出不能出。职工和病人都被堵在了大门口,医院门口聚了好多人,乱套了。我脑子里嗡地一声,这才想起我让房东过个三五天找我,今天是第五天了。房东大概在医院没找到我,就耍横了。我二话没说,跟着小殷往医院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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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汉怕赖汉,医院最怕闹事者耍无赖。我到医院大门口,没见房东,只见房东老婆丰满过度的身躯,肥硕无比地立在大门中间,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决绝姿式。欲进欲出的人,都被挤在大门内外,嚷着牢骚怪话,骂天骂地骂医院。

房东老婆认识我,见我来了,仍自岿然不动,颇有与大门共存亡之势。我说有事好协商,先把门打开。房东老婆斜睨了我一眼,说不给房租,我要收回房子了。我说你让我进去,我才能安排付款呀。房东老婆哼了一声,把脸扭向左边,不理我。我说你这样把着门,给医院带来多大损失,你知道吗?万一有急救病人,出了事你担当得起吗?房东老婆又哼了一声,把脸转向右边。

遇上这肥婆,道理是讲不通了,除了认钱,她连亲爹都不会认。我打电话给邹科长,问帐上有没有二十万。邹科长在外面办事,想了想说没有。这几天生意不好,一天只有一两万。我让他联系蒋蓉华,马上去合管办。邹科长说找相主任好几次了,相主任也为难。我猛然火了,我说他合管办还有我们为难吗?我们的大门都被封了,要不要我们也去封他们的大门?合管办再不给钱,你把合管办领导统统拉到流言来,让他们看看流言还像个医院吗?

小殷悄悄打了110。不一会,110呼啸而至。两警察下了车,问了情况后,客气地劝房东开门。房东老婆又把头扭向左边,双手把着大门,当警察不存在。两个警察有些尴尬,一个摊开双手,表示很无奈,另一个说,这是经济纠纷,不属于治安事件。两警察便上车走了。小殷说郎院长还记得么,上次派出所拿来几千块钱发票找您报销,被您打了回去。他们现在报复我们了。

这事我记得,时间不长,大概半月前,一个警察要找院长,小殷领他来找我。警察很客气,说所里这个月花销多,想请医院分担些费用。不多,就几千块。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叠招待费发票来。我没有答应。医院现在这么困难,我哪敢错花一分钱。没想到,他们把这笔帐记在了医院头上了,今天总算出了这口气。

我让小殷立即将保卫科外墙上“有困难找警察”的牌子摘了。小殷劝我,还是别摘,这是派出所挂上去的。我吼,摘!

大门口的人越聚越多。曲副院长从外面回来,也被关在门外。曲副院长和房东老婆打交道多年,老相识了,劝房东老婆把门打开,万一有急救病人,人命关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房东老婆仿佛吃了秤砣铁了心,守门意志坚定不移。

僵持了一个多小时,邹科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邹科长告诉我,合管办的钱划到帐上了。各家医院的钱都没付,先付流言了。我让邹科长带着房东老婆去拿钱。房东老婆将信将疑了半天,才开了门。大门一开,内外两股人流像两军交战,纷纷穿插在人缝中,寻找出路。

房东老婆拿了支票走了。我感到心力交瘁,跌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休息。有脚步声及至,睁开眼,曲副院长进来了。曲副院长弯着嘴角,笑不由衷地说,老郎,累了吧?我说老曲,流言这摊子,我真的守不下去了。曲副院长笑了,说你要守不住,就没人能守住了。你可不能辜负全院一百五六十号职工的期望啊。他这么一说,我仿佛看到有一百五六十双眼睛在盯着我,盯得我局促不安。

曲副院长顿了顿又说,今天三号了,十号前必须发工资,这是老规矩,千万不能破。若是破了,职工就有意见了。有意见了,就会影响工作。我说老曲,我也想发工资啊,可钱呢?连买药的钱都凑不齐了。曲副院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去偷去抢去借,哪怕动用自家存款,也要把工资发了。否则,麻烦就大了。

我感觉是被骗了,提升院长就像是个骗局。这根本就是院委会的圈套,让我钻进来了。我一言未发,颓丧地陷在椅子上。

这时颜科长走进来。见到颜科长我就头疼。他来找我,准与钱有关。颜科长开口了,说正好两位领导都在,现在要进一批中药颗粒,价格已砍到了最低限,供应商的其他证明基本全了,就是药品经营许可证尚在换证中,你们看怎么办?我说药监局的处罚还没解决呢,不能找没证的供应商了,找其他厂家。颜科长摇头,有证的要么价高,要么要现钱。曲副院长问,这家许可证几时办好。颜科长说至少一个月,可库房的中药颗粒没了。曲副院长说那还等什么,马上进货。我不同意。我说该吸取教训了,罚款的事还没搞定呢。颜科长也说别冒风险了,买贵的吧。

说到药监局,我又坐不住了。我要去一趟药监局,找钱怀亚。上次李明翰发话了,钱怀亚还没给我个准信呢。

流言医院除了一辆救护车,没别的车了。我这个堂堂院长去药监局,也只能骑电瓶车。怀亚见了我,说郎院长你来得真好,正要找你呢。拉我坐在沙发上,泡了杯茶,说了许多令我感动的话。说他如何与局长沟通,如何向有关部门汇报,又如何让李主任出面,最后才定了调。我虽然一直感动着,但关心的是结论。怀亚说话爱绕弯子,说得我的心一直悬着。怀亚说为了你们的事,我东奔西跑,上窜下跳,跑断了腿不说,还挨局长批了几回。郎院长你可知道,流言医院这起案件是大案啊,在省药监局都是挂上号的。我等不及了,不知怀亚几时才能绕回主题。我插上话说,处理结果出来了么?怀亚哈了一下,说,没收非法收入五十万,罚金十万元。六十万?我吃惊。我说钱科长,我现在拿六万都吃力啊。前两天门都被封了,你听说了吧?怀亚敛起笑容,说不管你有多困难,六十万是非交不可的,否则我也没法交待。别说省药监局不让,县检察院还会指控我渎职。我说钱科长,再减点吧。怀亚的脑袋迅速转了五六下,说不行,这是最底线了,一分都不能少。

 

流言医院的竞争对手有三十多家。除了三家县属公立医院,和二十多个乡镇医院外,还有七八家大大小小的民营医院。这还不包括社区门诊和个体门诊,以及药店。全县一百五十多万人,被三十多家医院虎视着,抢夺着,撕扯着,吞噬着,其竞争之烈可想而知。流言医院最主要的竞争对手并非公立医院。县里的公立医院端的是铁饭碗,吃的是皇粮,一副唯我独尊的姿态,懒得参与竞争。何况公立医院扎根在人民心中许多年了,流言医院无力与他们抗衡。流言医院也不和乡镇医院争食,乡镇医院占着地利人和。流言医院凭借技术优势,凡乡镇医院吃不下的,流言医院才吃。流言医院最激烈的竞争对手是民营医院。民营医院相互逐鹿,相互残杀。民营医院的情况比较相似,体制相同,政策一致,都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竞争手段也相似,一是组建营销队伍去乡镇忽悠;二是在电视广播报纸上投放广告,介绍本院的专家学者;三是让乡镇医生介绍病人给好处费;四是与110、120、保险公司联动,等等。民营医院间相互排斥,相互贬低,为抬高自己而不择手段,超乎病人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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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医院规定,院委会成员都要值夜班,以防发生紧急情况。我虽然不是医生,但也要值夜班。这天夜里我在总值班时,就遇到了紧急情况。当时我在各门诊检查,手机响起了喜洋洋。是小殷打来的,说刚接到120急救电话,小凌乡发生了一起严重车祸,两车相撞,伤了十三四人。正常情况下,当听说发生事故时,一般人都会表现出或担忧或惋惜或当谈资。但做医院这行的人,听了会有些兴奋。小殷就很兴奋,说郎院长,我们抓紧去,这是笔大生意,别让其他医院抢了。我也兴奋,立即套上白大褂,带上两名医生,上了救护车,直奔小凌而去。

我们的救护车是中巴车改装的,用四五年了,像一匹羸弱的老马,一路颠簸,跑得很慢。夜很黑,路又坑洼不平,车子跑不快。小殷开车,我坐边上,不停催小殷加油门。小殷不住地换档。小殷也是退伍的,在部队学了驾驶,驾龄七八年了,技术不错。奈何救护车不中用,油门踩到底,仍是被一辆辆呜哩哇啦的救护车从身边赶超过去。每当发生事故时,120会通知和他们有约定的各家医院,去现场抢救伤员。借着车灯,我看见县一院、县二院、蒴语、靓颜的救护车都闪了过去。那些救护车装备精良,车况也好,像头欢快的小鹿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他妈的!我踢了一脚车垫。小殷说,该换车了。我说,有了钱马上换。

赶到小凌乡的一条十字路口,这里是出事地点。现场灯火交错,人声嘈杂。110,120,还有多辆救护车,围住了现场。我和小殷跳下车,马上有警察过来招呼我们,你们是火葬场的吧?马上把这具尸体拉走。我呸了一口,就去找伤员。小殷眼尖,看见地上躺了个血肉模糊的家伙,立即喊我。我跑过去,刚要弯腰和小殷抬人,被一只手用力拽开。小殷也被拽开了。小殷认出对方是蒴语医院的,想抢病号。小殷拳脚上有点功夫,一捞袖子,一拳打在那人胸口上。那人退了几步。拽我的家伙放开我,冲过去想打小殷。我也愤怒,但虑及自己乃一院之长,来抢病号已经没面子了,再和人动手,怕要贻笑大方。便冷静地伸手拉住那家伙。我退伍多年了,手上还有些力道,那人想甩却甩不掉。那个家伙和小殷纠缠在一起,但不是小殷对手,被小殷打歪了脖子,痛得嗷嗷叫。小殷还想揍个痛快,被一个警察用橡皮棍顶住了脑门,说你来救人的,还是打人的。双方都停了手,又回去抢躺在地上的那个病人。警察说,抢什么抢啊,那是个死的。我和小殷一惊。警察说,你们谁帮着拉到火葬场去?小殷没理会,转身上车,发动了车子。我和两医生也跟着上了车。我说小殷,把那具尸体送火葬场吧。小殷没吭声,用力一踩油门,车子就窜了出去。我们沿着原路返回。

白忙了一夜,困得眼皮不透亮。天亮了,我回家小睡一会。睡得正香,耳边唱起了喜洋洋。曲副院长打来的。曲副院长先寒喧了几句,说辛苦了,熬了一夜吧?然后说,蒴语放出风来,耻笑流言医院院长为抢一死人大打出手。这话传出去,有损流言医院形象啊。曲副院长婉转表达后,嘿嘿地笑。我听出曲副院长带有指责之意。我说老曲,要不我辞职行么。曲副院长停止了嘿嘿,说你看你看,怎么像小孩似的。我就是提醒嘛。老郎啊,这个院长非你莫属。你先休息吧。

我睡不着了,睁着眼反思。忆过去,看今朝,想未来,心潮逐浪,此起彼伏。如何让流言走出低谷,反败为胜,我一筹莫展。当务之急是摆平药监局,最大限度地减少处罚。正这么盘算着,手机又喜洋洋了。邹科长打来的,说国税局来了,有人举报了流言医院,国税要查帐。我脑袋嗡地炸开了。我说能让国税局看帐么。邹科长讪笑着,说这你还不懂啊,这和咱医院体检没区别,好好的人也能查出一身病来。我沉吟一会,说你的意思是不给看帐?邹科长嗯了一声。国税局能答应吗?我问。邹科长说要找人,吃个饭,唱个歌,就摆平了。以前我们都是这么做的。

挂了电话,我的脑子搜索开了。谁能和国税局套上近乎呢?找国税局长没必要,找办事员不顶用,最好找稽查局局长。稽查局局长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我一概不知。打了几个朋友的电话,都和稽查局套不上近乎。脑里空空的,无计可施。

去办公室坐坐吧。当了院长后,我的很多灵感都是坐在办公室里想出来的。往办公室一坐,工作上的事都挤进脑子里,逼得我要想方设法。

到了办公室,刚要开门,两位老者一左一右,一高一瘦,呼啦冒了出来,把我夹在中间。干什么?我一边将钥匙插进锁孔,一边问。老者甲说,你是郎院长吧?我点点头。老者乙说,总算找到你了。老者甲向老者乙呶了呶嘴。老者乙身上背了个黑包。老者乙将黑包转到面前,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叠饭店水单来。老者甲接过水单,递给我说,这是胡院长在我们黑龙饭店消费的,你看,上面有他签名呢。我接过来,一张张翻了一下,的确有胡院长的签名,估计有万把块。我若无其事地说,你们找胡院长吧,这是他的个人行为,与医院无关。老者乙说,郎院长,话不能这样说,这么多餐费住宿费,不会是胡院长一人消费的吧?还不是招待医院关系户了嘛。老者甲说,郎院长,不能因为胡院长出事了,你们就把污水往人家身上泼吧。我推开门,进了办公室。两位老者跟着进了屋,分坐在单人沙发上。老者甲滔滔不绝,老者乙点头附和,说医院要认帐,医院要讲信誉,这点钱对医院算得了什么呢。两人像唱双簧,当我是空气似的。偶尔又问,郎院长,怎么处理?我点着鼠标,不予理睬。两位老者也不纠缠,继续他们的话题,东扯西拉,把我办公室当成了聊天室。我起身,出了办公室。我叫保安小殷上来,把两老者请走。我骑上电瓶车,遂出了医院。

 

我做了院长后,和其他医院鲜有接触。我不懂医,专业上不好交流。又是竞争对手,话不能乱说。所以我接到冷暖的电话,感觉很意外。冷暖在电话里非常客气,说请你喝咖啡,聊点事。我知道流言蒴语两家医院竞争已久,但还是去了。小马过河,水深水浅试了才知道。至少我和冷暖个人之间是没有恩怨的。我们面熟,以前接触不多。

我到了百一咖啡时,冷暖已经到了。冷暖要了两杯咖啡,一盘瓜子,一盘水果,在等我。我在路上就思索着冷暖找我干什么,可能会提上次去小凌乡抢病号的事,借机笑话羞辱我?我暗暗在心里做了准备。没想到面对面坐着时,冷暖只字未提。冷暖点上烟,悠然地吐着烟圈,说老郎,流言医院的情况,我比你清楚。当初流言的事,哪件不是我操的心?我离开了,流言乱套了吧?老胡当院长,结果呢?进去了。被药监局罚了款,听说数额还不小。冷暖说话时,一直冷着脸,语调慢,平和,似乎很为流言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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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流言医院的前一年,冷暖离开了。冷暖是胡院长的前任,关于他的事,我是后来听说的。冷暖也是流言医院的出资人,当年和曲副院长他们一起,从县一院裂变出来。冷暖在裂变中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裂变过程中,冷暖首先提出了成立流言医院的想法,并迅速得到了响应。冷暖是个有想法的人,理所当然地被选为流言医院院长。但后来,冷暖利用院长这个职务之便,大肆敛财。每到逢年过节时,医院要给政府部门送礼,冷暖借机赚钱。凡是给医院介绍病号的,医院每个月都要给们提成,这也成了冷暖敛财的重要途径。冷暖还是个重权欲的人,医院的很多权力都被他牢牢掌控,为他贪吞医院财产提供了方便。导致冷暖不得不离开的,是冷暖挪用了医院资金。冷暖以进药为名,将医院的钱拿去放高利贷,占用了很长时间。邹科长催他还款,他以各种借口搪塞。戴翔后来听朋友说,冷暖在外面放高利贷,数额不小。邹科长才怀疑冷暖挪用资金,悄悄和曲副院长说了。于是在院委会上,冷暖遭遇了集体弹劾,被迫离开了流言,并带走了五名交往不错的出资人,创办了蒴语医院。

蒴语医院成立后,冷暖把流言当作最重要的竞争对手。在很多场合下,冷暖不隐瞒观点,发誓要赶超流言,和流言决战雌雄,欲置流言于死地。

现在我想通了,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呢。冷暖说,你诋毁我,我诋毁你,诋毁别人的同时,也诋毁了自己。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花欣,济民,靓颜那几家小医院趁机拣了大便宜。冷暖喝了口咖啡,说我们两家本来就是一家人,不应该成为对手的。我们该好好反省了。以前我和老胡就说过,想缓和关系。老胡对我有成见,听不进我的建议。现在你掌印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太突然,我有些措手不及。我没想到冷暖招抚来了。我脸上发烫,佯装品咖啡,心里在度量冷暖的话。我当了院长后,也很自然地把将蒴语医院当成了对手。流言医院每个人似乎都是这样的。几乎每次开院委会,都免不了要提到蒴语。两家争斗太久,几年来硝烟从没间断过。想不到两军正在交锋呢,冷暖忽然提出要停火,我一时表不了态。

我清了清嗓子,嗓子眼那儿有什么东西堵着了。然后递了支烟给冷暖,悠悠当当地说,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冷院长,你的意见我很赞成。我们确实该结束两军对垒的状态了。冷院长,你认为我们两家该如何合作呢?

我没有专业知识,也没有心理准备,自然不敢轻率表态。于是,轻轻一脚将皮球踢给了冷暖。

冷暖淡笑,泰然自若地说,很简单,信息共享,资源互补,互惠共赢。流言和蒴语有各自的优势,相互间可以拾遗补缺。你们的妇产科首屈一指,县一院也无法相比。妇产科主任武庭我太了解了,当初就是我把武庭从县医院拉出来的,现在武庭成了流言的台柱子,流言的一半收入是武庭赚的。我说得没错吧。武庭不禁是流言的金色招牌,也是全县的一块招牌。

冷暖如此坦率地称赞武庭,我相信他是带着诚意的。为了表示诚意,我也称赞了蒴语的专家。我说你们的外科主任姜亚文,也是蒴语乃至凌州的金色招牌嘛。姜亚文有“一把刀”之称,一把手术刀撑起了蒴语的半壁江山。略顿了一下,我接着说,你们儿科主任赵景迪是个研究生,学术带头人,听说他很钻研,宿舍里放了死婴,泡在酒精里。吃饭时都要把死婴从床底下抽出来,边吃饭边对着死婴思考。冷院长,你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冷暖笑了,笑得很动容,说想不到郎院长对蒴语也了如指掌呀。的确如此。找姜亚文的病人络绎不绝,有时还要预约。她每天上午要做四五个手术,再少也有两个。所以说,我们要联手嘛。你们是国家二级医院,有资格做产妇接生手术,我们没这个资格。我们有产妇病人了,就转给你们医院。你们接到手术病人解决不了呢,就转给蒴语,这样合作是不是很好呢。

很好。我握了冷暖的手。或许这是历史性的握手,流言蒴语两家将揭开新篇章,我这么以为。

然而这次握手,并未赢来掌声,反而惊起一片唏嘘。唏嘘的理由是,冷暖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他比希特勒还不讲信用,宁愿相信地球爆炸,也莫相信冷暖的话。我颇以为怪。郁主席笑着说,冷暖的话管听不管用。曲副院长说,就算老冷有诚意,这份合作也没价值。蒴语是一级医院,本来就不能接生,他把产妇介绍给我们,对蒴语没有损失。而我们自己有外科,虽没有姜亚文那样的医生,但大部分手术我们是能做的。即使不能做的手术,我们也一直外请专家来主刀,至少还能赚些药费和住院费。

他们分析得不无道理,我犯了不懂专业的错误。但话又说回来,我作为院长,既然答应了冷暖,就要拿出诚意来。如果对方没有诚意,我们再毁约不迟。我说,交个朋友总比树个敌好,流言蒴语再不能这么斗下去了。我对卜主任说,以后你那儿的重病号,凡不能处理的,就转给蒴语医院。还有,营销人员在做宣传时,别诋毁蒴语了。

包括曲副院长在内,院委会成员都耷拉着脑袋,没人回应我的意见。

这次院委会不欢而散。我尝到了孤掌难鸣的滋味。

接下来的滋味更不好受,用度日如年来形容也不为过。七号这天,人事科侍科长将工资表送来审核。我看了,工资总额近三十万。算了算,加上奖金社保,水电房租,资产折旧等,医院月固定支出达一百万。医院月营业额不过一百五十万左右,扣除药品成本医疗支出,还有多少利润可赚呢。侍科长说,医院正常发薪日是十号。我感到喘不过气来。我找来邹科长,问他工资有着落么。邹科长摇头。我说,明后天无论如何要把工资解决了。侍科长也说,工资千万不能拖,一旦发不上工资,马上会有人提出离职。现在济民、蒴语,包括一院二院,都在挖我们的医生。县一院声称,从流言过去的医生,马上给编制。蒴语和济民也放出话,只要流言的人过去,工资马上翻一倍。我们现在真的人心不稳啊。我问邹科长合管办还欠多少钱,邹科长掰着指头算算,还欠三个月,一百四五十万。我说你马上和蒋蓉华再去趟合管办,让相主任帮我们再解决一个月。我顺手从柜子里拿出两瓶五粮液给了邹科长。

 

天还是很热,热得让人窒息。好几天没下雨了,空气很干燥,似乎捏根火柴,空中一划就着火了。我的办公室在顶楼,热浪拍面,像烤唐僧肉似的。我打开空调,吹了半小时,慢慢有了些凉意后才关了。现在工资还没着落,一分一厘都要省。想到工资,我又急出了一身汗。今天九号,火烧眉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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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电话给邹科长,邹科长在银行了。邹科长说不只是流言,好几家乡镇医院都发不上工资了,都在合管办静坐呢。要不是蒋蓉华的面子,我们就是给相主任下跪也没用。还好,小姨子出面了,做姐夫的不好推,匀给了我们二十万,现正在银行办手续呢。我们帐上还有十来万,这个月工资就算有着落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打开了窗户。窗外热浪滚滚,排山倒海地包围了我。

我套上白大褂,去住院部察看病房。住院部的条件亟需改善了,我一直琢磨这件事。进了住院楼,尿骚味汗臭味直往鼻孔拱。这幢楼原来是宾馆,后来被流言租下了。病房都是宾馆房间设计的,封闭好,通风不畅,空间浪费大。病房里乱哄哄的,人来人往,声音繁杂。妇产科病房住满了人,每间房都加了一两张病床,还是住不下。儿科内科很宽松,病房才住了一半。妇产科护士长孙倩看到我,眼泪汩汩流。我说怎么啦。孙倩说我们病房不够用的,借了外科病房,外科护士长李红霞不乐意,将床单被褥全抱走了。孙倩抹了把泪,说我没办法,只好去库房借床被。库房又不给,说没有床单了。病人在等着用呢,我只好将护士值班室的床单枕头抱来,临时给病人用了。一行清泪逶迤而下,孙倩用手指来了个大江截流。我拍拍孙倩的肩,我协调吧。

李红霞个子高,长得漂亮,有冰美人之称。见了我,李红霞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们凭啥给她们被褥呢,财务那儿按月算我们成本的,我们能提供床位就不错了。我说什么我们你们的,不都是一家人么。妇产科那么忙,护士们也辛苦,你们帮一下是应该的。李红霞噘起唇,说他们忙,奖金也高,会分我们一点么?我的眉头拧成了直线。我说你的思想咋恁狭隘呢,你就不能考虑大局,考虑医院这个集体么?我们医院有一半收入来自妇产科,要不是妇产科,医院就关门了。李红霞挑了我一眼,盯着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说,那是你院长考虑的事,我一个护士长考虑那些有用么?我能考虑的,是外科有多少病人,有多少手术,用多少药,我能拿多少奖金。说完又挑了我一眼。

我郁闷透了,让侍科长调了李红霞的档案。大专学历,有护士证,流言医院的元老级护士,开业就来了。资格比我还老,难怪口气这么硬。

我去库房看了。库房里确实没床单了。不用问,又是没钱进货了。

邹科长回来了。我又叫来颜科长,三人定了发放工资后的短期用款计划,以应付眼前的燃眉之急。邹科长提醒我,房租是按季度交的,又快到了。水电费六万多要付了……我抬手打断,先买药要紧。其他的,能拖则拖,拖不了再说。

下班的路上,碰到外科卜主任。我和卜主任说了李红霞的事。卜主任说女人不都那样嘛,斤斤计较,护士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我问什么矛盾。卜主任说也算不上什么矛盾,她们都是护士,会比奖金多少,然后心里不平衡了。我说妇产科业绩多,护士也忙,奖金当然高。卜主任笑笑,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不奇怪的。我嗯了一声。卜主任又说,这两天转了两个肿瘤病号给蒴语那边了。我点点头,很赞赏。流言投之以桃,蒴语才能报之以李嘛。

十号,工资按时发了。我松了口气。心情舒适了,坐在转椅上不知觉地打了个盹。这些日子白天操心,夜里想事,常常闹失眠,有时迷糊一会就醒了。晚上看电视,心思也在屏幕外。心头总像压了石头,沉沉的。我很担心,流言医院会不会断送在我的手里。若如此,我便是千古罪人了。

我迷迷糊糊打着盹,听见有人敲门。我来不及应声,门被推开了。又是那两个老者。后面还多了两个。两个坐着,两个站着。还是老者甲先开腔,说郎院长,咋办呢?我说你想咋办呢?总之医院不认这笔帐。老者丙和老者丁火气不小,冲着我说,放屁!你说不认就不认啊?你要不认,我们就天天来你这儿上班。老者丙猛抽鼻子,呼的一声,一口黄痰砸在地板上,掷地有声。老者丁将烟头扔在地上,使劲一踩,烂了。我厌恶地皱起眉头。来者不善,他们是想讹人,存心找茬的。我估摸他们根本不是黑龙饭店的人。饭店怎么会聘用老头,而且是四个?一定是黑龙请来的讨债鬼,仗着年龄大,没人敢惹。我问,你们是黑龙饭店的职工么?老者乙说,不是。黑龙欠我们钱,拿你们的帐顶我们的债,不行吗?我说这是两码子事,黑龙欠你们的,你们找黑龙要。我们欠黑龙的,黑龙找我们要。老者丙又吐了口毒痰,说,少扯淡!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凭水单要钱,你就得给。我犟劲也上来了,我说那好,你找胡院长吧,是他签的字。要不你们就上法院起诉。老者丁说,我们不识字,打什么官司?不给钱,我们就不走了。老者乙哈哈一笑,说不好意思了郎院长,借你宝地,打几把掼蛋。说着拉开黑包,从里面拿出扑克牌,四人围着茶几坐下,甲乙坐沙发,丙丁坐地上。四人甩起了掼蛋。

堂堂院长办,竟成了老年活动室。

我愤怒,却奈何不得。我的情绪像外汇市场的曲线图,骤然上升,再缓缓下滑。我沉住气,将桌面收拾干净,又将空调遥控器收进抽屉。然后起身准备。老者丁一步蹦到我面前,说您这是要去哪?我说,卫生间。老者甲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对老者丁丢了个眼色,说来吧来吧,轮到你出牌了,不要影响人家工作。我出了门,身后传来老者甲的笑声,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

 

太多的头绪纠结在一起,像有数不清的鞭子抽着。剪不断,理还乱。我需要冷静,再冷静。我泡了杯茶,抽烟,一遍遍梳理着。昨天邹科长和我说,国税局还要来看帐。邹科长找了国税局的朋友,朋友说只要有举报,肯定要查,你们还是配合为好。到底是谁去国税局举报了呢?邹科长说这个不是猜测的事,最好凭事实说话。我觉得这时候举报流言,分明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了。

院委会上,我提出这个问题来,几乎每个人都认为是冷暖举报的。我很纳闷,没想到他们如此肯定。卜主任说,只有冷暖会干这事。郁主席笑呵呵地说,冷暖一直拿流言当眼中钉。我看曲副院长,曲副院长点头,表示赞同,说这些年,他为了击败我们,举报过流言很多次。我说前两天他还主动找我握手言欢呢。武庭快人快语,说冷暖是笑面虎,一手抱着你,一手捅刀子。武庭都这么说了,我相信冷暖就这么个人了。郁主席说我们共事多年,太了解他了。曲副院长说,现在谁举报不重要,关键是如何摆平税务的事。大家又习惯性地把目光齐刷刷地照着我。我也习惯了。我深思了一下,又想到了李明翰,但又不好意思再找他了。人家身居高官要职,关系又荒芜了这么多年,总麻烦人家不合适。再说国税不归地方管,要是不给李明翰面子,岂非令他下不了台?算了,找老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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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刁也是情急之中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老刁是我战友,在市公安局经案大队工作,常和国税局有业务联系。我和老刁称得上刎颈之交。十八岁那年,我们一起去兰州当兵,后来一同退伍。老刁是城里兵,回来后安排进了派出所做民警。我是农村兵,回来在乡下务农。后来老刁找关系,把我弄进皮鞋厂打工,做保安。那时政府机关没啥好的,老刁工资低,还不如我这个打工的。我感激他,常请他喝酒,看电影。老刁做了十几年民警,默默奉献,后来事迹在市报上披露,才被局领导重视,调进了区公安局,再后来进了市局经案大队。我没老刁那么幸运。后来皮鞋厂倒了,我走东窜西地打工,跳了五六家单位。光阴荏苒二十余载,我和老刁涛声依旧。

经案大队在市局十一楼。我上了楼,敲开老刁的门。老刁现在是副大队长,自己一间办公室,很宽敞,窗明几净。一见我,老刁起身相迎,递烟请坐。我说太客气了,都见外了。老刁笑,你是院长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嘛。

老刁煮了滚烫的水,然后抓了半把铁观音,放在杯子里,倒入开水。再拿了两个小茶杯,一人一只,斟满。顾不上寒喧,我就把窝在心里的事说了。老刁抓着头皮。按理说呢,我搞经案检查是执法人员,帮这个忙不合适。唉……老刁语焉不详,说咱哥俩们丑话说在前面,帮上了喝你杯酒,帮不上了别怪我。都是执法的,有些话不好说透,只能点到为之,不让对方为难。我不想便宜了老刁,也是给逼急了,我说无论如何你得尽力,流言医院实在经不起折腾了。老刁像被什么噎了似的,哭笑不得。

回到医院,侍科长在等我。侍科长手里拿了两份辞呈,都是外科的,李红霞和另一名护士。我问为什么离职,侍科长说嫌工资低。我说做做工作,让她们留下来。侍科长说做了,但人家就是要走。我说我们医院的护士工资偏低吗?侍科长说其实不低,也不高,中不溜秋吧。我问侍科长那为什么。侍科长说,蒴语有个公开承诺,凡是从流言跳槽过去的,工资涨一倍。化验科的冯玉梅,儿科的李喜丹,内科的闫奕菲,妇产科的孙玲,去了蒴语后,工资都翻番了。

我找来李红霞,劝她不要离职。流言是国家二级医院,蒴语还是一级呢。冰美人不看我,用一根皮筋在绕指柔,说管它几级呢,谁给钱多就去哪儿。我说李护士长,你在流言这么久了,环境熟悉,人脉融洽,做事轻车熟路,如果去了蒴语,一切要从头再来,何苦呢。李红霞将手指上皮筋一圈圈放开,心不在焉地说,呆上三五月,不就熟了?

李红霞执意要走,我在辞呈上签了字。

第二天卜主任过递给我一份申请,说护士长走了,人事部抓紧给外科招护士长吧。我把申请转给侍科长,侍科长垂头,说别说护士长了,招个护士都难。

李红霞果然去了蒴语医院。我很不高兴,给冷暖打电话。我皮笑肉不笑地说,冷院长,等你们二级批下来,我把武庭也送给蒴语吧。冷暖赔着笑,说郎院长你误会了,我没挖你的人,是她们自己来的。其实呢,人才流动是正常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嘛。人哪,在一个环境呆久了,就会有惰性。换个环境,干活才卖力。郎院长,我们不妨就这么默许着,让人才在两院间流动,未尝不是件好事。

冷暖够狡猾,三言两语就把我说服了。也是这么个理儿,人才应当流动。人是最宝贵的资源,谁有实力谁就能赢得人才。流言处于危难之时,无力竞争人才,只能看着人才流失。

我现在的睡眠质量特差,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连做梦都是医院的事。晚上十二点前睡不着,喝茶,抽烟,抽得烟雾缭乱,眼都睁不开。医院的事千丝万缕,我的心里犹若一个盘丝洞,塞满了心事。数不清的问题,妖精似地盘据我心里,时隐时现。这不,我正一筹莫展呢,手机又喜洋洋了。一听喜洋洋,我就心慌慌。喜洋洋之后,是钱怀亚的声音。钱怀亚说郎院长,抓紧把六十万打到药监局帐上,早点把案结了。我说现在进药都没钱,工资也发不出,哪来六十万啊。钱怀亚说郎院长,六十万是最低限了。你抓紧,别夜长梦多了。我说钱科长,我真的拿不出六十万啊。钱怀亚说,没有六十万,先付三十万吧。我说三十万我也拿不出,实在是囊中羞涩。钱怀亚可能不高兴了,说你想办法吧,遂挂了电话。

我没有睡意,给邹科长打个电话,问帐上还有多少钱。邹科长说,四十来万吧。又说都快一点了,你还没睡?我说能否先付点款给药监局?邹科长马上摆出了一堆不能付款的理由,说药款欠了几十万,CT胶片用完了,胃镜坏了等着修,化验室试剂款近两万,病房被褥床单枕头早该换了……

 

晚上在家,坐在电视前神游。老刁来电话,说国税局的事,基本有了说法,让我去稽查分局办个手续。我马上打起精神,要请老刁喝酒。老刁打着哈哈,说有空去你家喝。

这一夜,我把腿伸直了,睡得踏实。

近些日子,我忙于外面事务,很少呆在办公室里。今天想去医院处理些事,特别是国税的事,要在院委会上交待一下。然后再准备些资料,去国税局办手续。

一早上到了办公室,我和曲副院长谈了点事。正说着,几个老鬼来了。总算逮着你了,老者甲笑道。老者乙手里仍拿着扑克,说,这回,您要给我们个说法了。老者丙说,再这么拖着,我们可要你付工资了。老者丁的胳肢窝里夹着一卷白布,说郎院长,你要再不来,我们准备在医院门口拉横幅了。说完,手一抖,白布滚开了,上写:杀人抵命,欠债还钱!我怒了,我说你们纯属无理取闹,医院是不会认这笔帐的,你们起诉吧。老者丙一把揪住我胸口,颤抖着花白胡子,说你再说一遍,想赖帐呀?我看看胸前这双满是黑斑的手,还有几张长满黑斑的脸,握起拳,又慢慢松开。我沉声喝道:松开!声音低而有力。曲副院长劝老者丙放手,老者丙不理。老者甲很知趣,拉开了老者丙,说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嘛。郎院长是好人,会妥善解决的。我拂了拂前胸,拉拉衣服,转身欲走,却被老者丁拦在面前。四个老者又围过来,堵在门口。曲副院长怎么劝,他们都不走。我厌恶地瞟了他们一眼,坐回椅子拨了个电话。十分钟后,侍科长带了两个民警过来。民警把四个老者叫到会议室,进行调解。

我和曲副院长交待,我现在去国税,让他等我消息。到了国税局,我以为老刁彻底摆平了呢,国税局给出的意见是,补交税金及罚金十五万元,可以不查帐。我听了,吸了口凉气,割肉似的难受。我说能不能少交点?局长姓查。查局长说,不要讨价还价了,要不是刁队出面,我们要上门查的。查局长不听我诉苦,带着我去了办税大厅,开票办手续。然后嘱告我,纳税是纳税人的义务,一定要按章纳税。我唯唯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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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国税局,我给老刁打电话。我说你办的啥事啊,税要交,还要接受再教育。老刁说,你这事有点难。有人到检察院举报了,检察院责成国税局查办的。国税局也为难,如果是常规性税务检查,走个过场就算了。现在有人举报,他们也不好办,后面有人盯着呢。又被举报了?我半晌没说话。老刁也说怎么回事,你们得罪谁了?我长吁短叹,大概又是竞争对手吧。老刁说,县里就那么几家民营医院,会是谁你排查排查。我在心中排了排,济民?蒴语?莫非又是冷暖?

但晚上我就否定了冷暖。晚上我在猜想时,冷暖的电话来了。冷暖说,送了个产妇给流言了。我谢了冷暖,顺便告诉他,我们也转了几个手术病人给蒴语。冷暖哈哈笑了,说这叫合作双赢!

冷暖如此坦诚,我焉能无端地怀疑他。

第二天上班,我让邹科长把税交了。邹科长不太情愿,说我们医院开业至今,从没交过这么高的税。我明白邹科长的意思,他嫌我这事没处理好。曲副院长也来找我,说税钱不能交,无论如何也不能交。交了,就意味着我们偷税了,而且交十五万,医院承受不起。等曲副院长说完,我说我已尽力了。曲副院长说再想想办法。我摇摇头,江郎才尽黔护技穷了。曲副院长一声轻叹,走到门口时又说,要不先缓两天,看有没有别的法子?我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我心里升起隐隐的危机感,来自院委会对我的信任危机。院委会当初决定让我当院长,一定寄予了厚望,希望我能遮风挡雨,八面玲珑,给他们营造一个安乐窝。可我没一件事办利索的,揽了瓷器活,却没有金刚钻。

好些日子,四个讨债的老者没来。我问侍科长,待科长说那天我走后,侍科长陪警察,在会议室和四个老者交涉。警察强调,讨债可以,不得扰乱医院工作,否则将根据治安条例处罚。四个老鬼唯唯诺诺,说我们只是讨债,讨了债就走。警察说讨债也要按遵循法律程序,不得胡闹。四老者悻悻而去。侍主任又找了律师咨询。律师建议先看水单上的签名,是签院长本人的名字,还是签医院和院长的名字。侍主任说大部分是胡院长本人签名,没写流言医院。律师说,凡没署名流言医院的,一概不用承担。至于署名流言医院的,让他们通过法律途径去解决。

我分析,四个老鬼不会再来了。侍主任也说,这种人以前我遇到过,他们欺强凌弱,能讹则讹,能榨则榨,讹不来榨不去,他们就放手了。

我和侍科长正说着,走廊里吵嚷起来,颜科长和邹科长喊着进了屋。皱科长气呼呼地说,郎院长,你看这销货清单,头孢他啶一支两块七。以前进的都是两块四,每支多了三毛,一万五千支,一下多了四千五。医院资金这么紧张,哪承受得了?老颜说,这药是从恒源进的,恒源涨价了,我砍不下价来,能咋办?恒源是我们老关系了,你们不信可以去打听。邹科长说,我不管,我不同意入库。颜科长说,不入库不行,库存只够两三天的了。邹科长皱了眉头,说那是你的事,为什么不提前采购?颜科长说我提前采购,你付得了款吗?邹科长年龄大,颜科长不好意思过于顶撞。我看得出,颜科长也很无奈。我说邹科长,这么着吧,药先入库,钱暂缓付。邹科长看了我一眼,一路嘀咕着走了。

 

自当了院长,就没消停过,没日没夜地忙。很想找个世外桃源放松一下,于是周末,我约老刁去钓鱼。渔场有点远,在小凌乡东面。小凌乡在县城和市区之间。老刁说太远了,打的去。我说就骑单车,二十分钟后我们在小凌汇合。老刁多年没骑车了,找了老婆的单车,和我到小凌汇合,然后边骑边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工作上。我把国税局的事情提了出来,老刁面露难色。我看老刁一脸无奈,又转移了话题,说些闲话。

到了渔场,支好鱼竿,便和老刁坐在河边,抽烟说话。老刁说你这院长当的,就是替罪羊。我叹息。可不是么,上任这么点时间,来了好几拨找茬的,累得够呛。也想过卸任,院委会又不答应。我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忽然听到铃响,巡声远望,是对岸的鱼儿上钩了。坐了个把小时,全塘就响了这一声。钓鱼的人都赶了过去,看那人在一点点收竿,将一只斤把重的鲤鱼悠悠当当地拖上了岸。

老刁盯着鱼儿大惊小怪的时候,我在盯着那得意的渔翁。渔翁头顶草帽,戴着墨镜。我说老刁,这家伙挺像老梁的。老梁也是我们战友。老刁走过去,端详了一会,一把掀了那人草帽。那人摘了墨镜,不是老梁是谁。老刁哈哈大笑,一拳砸在老梁胸口,我以为你早光荣了呢,还活着呐?这些年去哪发财了?老梁随手扔了鱼,一手握着老刁,另一只手湿漉漉的手伸给我,说没想到咱老战友在这儿遇上啦。我捡起老梁钓上的鱼扔回水里,我说这条鱼不能杀了,它冒着杀身之祸将我们牵到一起,是有功之鱼。

三人也不管是啥身份,一屁股坐在草坡上。老梁先介绍自己。十年前去了广东,结识了几个大老板,将几个大老板引到县里投资,办了几间工厂。老梁招商有功,被县开发区任命为招商局第八副局长,混得有模有样。老刁说我穿上警服后,就没脱下。我说我的经历就复杂了,一直打工,做过安全主任,行政经理,人事科长。老梁问现在在哪?我说流言医院。老刁补充道,一院之长!老梁竖起拇指,说挺好,前几天我侄媳生儿子,就在你们医院。你们医院武主任不错,技术很好。当时不知道你在那儿当院长,否则就找你免点药费了。我哈哈笑了,我说我现在是头老黄牛,被套上枷锁了。便把肚里的苦水,一古脑儿倒给了老战友。

老梁听得仔细,边听边问。我说完了,老梁突然说,老郎啊,没想过将医院卖了么?我听得惊悚,像被烟头烫了,我说人家九个出资人一心指望把医院经营好呢,我要把医院卖了,不成了卖国贼亡国奴了?老梁大笑,说没那么严重,就是引进资金医院改制嘛。既然医院资金那么紧张,都快关门了,何不引进外资和管理,借鸡下蛋呢?

这念头我从来没有过,流言医院恐怕也没人有过这念头。我说流言医院有什么好卖的呢,房子租来的,设备老化了,除了长腿的,什么资产也没有。长腿的,说走就走了。老梁摇摇头,不能这么说,你们是国家二级综合医院,这是难得的无形资产。你们有雄厚的技术力量,这是宝贵的人力资源。我搞招商多年,比较了解投资心理。在你看来不值钱的东西,在投资者眼里却是价值连城!

我有点懵,无形资产算什么资产,无形的东西能做投资么?人都是长腿的,流动性那么强,能算得上资源么。我对流言搞招商还是没信心。老梁摇头说,老郎,你要充电了,知识老化了。无形资产当然是无形的,国家二级医院的资质虽然是无形的,但是有价值的。有这个资质,你才能开展许多医疗项目,才能赚取利润。没这个资质,有些项目你就不能上马,你就没法经营获利,这不就是价值吗?至于人力资源,当然是流动的,但只要为你所用,就是你的资源。又转向老刁说,你们不明白的,有些东西在我们眼里一文不值,可在老板眼里却是商机无限。生意人精明,精明得难以想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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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商是个新课题,我还是第一次遇上这问题。流言医院现在的局面,八面楚歌,举步维艰。就算撑下去,何时能鲤鱼打挺翻个身,也是遥遥无期。这么摇摇晃晃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果真能注入外资,或许可以拯救流言于倾倒之一刻。但是有哪个老板,舍得往流言这潭死水里扔钞票呢?

我请老梁帮忙。老梁是招商能手,这事找他最合适了。我把医院的现状和诸多问题都老梁说了,我说医院不同于企业,干预和管制的部门特别多,卫生局,药监局,物价局,国税局,地税局,技监局,……这些都是医院的婆婆,谁都可以给医院脸色看。老梁笑了,说从来都是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当地人这种习性你还不懂么。娶了个外来媳妇,婆婆就不敢管了,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凡是我们招商局引进的外企,政府一路绿灯,生怕什么事儿把外商给挤跑了。

周一上午,我召开了院委会,把招商的想法说了。这可是个破天荒的事儿,人人皆感意外。我先作了分析,然后和大家讨论,最终形成了赞成和反对两派观点。以曲副院长为代表的赞成方的理由是,流言医院经历了七八年,没什么大起色,一直紧紧巴巴的,不如卖给大老板让流言枯木逢春。不过有个前提,若老板来投资,必须承诺建起流言医院的大楼来。我同意这个观点,连个窝都没有,东挪西搬,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够了。以放射科戴主任为代表的反对方的理由是,一旦卖了医院,出资人的权益将得不到保证。流言医院再差,也是自己辛辛苦苦创立的,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再丑再坏也不舍得送人。双方各执一词,难以一致。我用手指点点桌子,示意停止争论。我说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从长计议,大家会后再琢磨吧。

几天后,我却听到了风言风语,说我这院长干不下去了,想把医院卖了。说我不是出资人,卖了医院也不心疼。还有说我卖医院,一定是拿了人家的好处。我笑笑,笑得心酸。

人脑不是电脑,贮存不了太多的事。这不,想着招商,就忘了国税。可国税局没忘,惦记着流言呢。那天我在卫生局开会,邹科长打来电话,说国税局又来人了,要查帐。我傻了眼,不知该怎么办。我低声说,设法把他们支走。邹科长说不行,好话说尽了,人家就是赖着不走,一定要看帐,不达目的不离开。我无计可施了,说实在要看,就给他们看吧。

那……好吧。邹科长在电话那端沉默了良久,喃喃地说。

接下来的事情,是我没想到的。我的手机喜洋洋唱个不停。我瞄了一眼台上侃侃而谈的秦局长,悄悄出了会议室。曲副院长和几位出资人不住打我手机,说无论如何,帐不能查!我说为什么。他们说,不为什么,就是不能查!

回到医院,见三名税务官端坐财务科。曲副院长和几名出资人也挤在财务科,虽无剑拔驽张之势,也不敢大声喘息。税务官坚持要看帐,出资人坚称没有帐。我急忙拉查局长进院长室,端茶奉烟。查局长板着脸,水不喝,烟不抽,就是要看帐。我赔着笑脸,说了许多难处,又把老刁抬出来。一直商量到天黑,查局长才松了口,说明天将十五万打到税务局帐上,否则,我们立即封了医院收费处。

来不及和院委会商量,我满口应承。第二天,我安排邹科长汇款给国税局。邹科长这回爽快,二话没说,执行了我的意见。

 

十一

医院最怕的是医疗事故,若遇上了重大医疗事故,医院可能从此一厥不振,小医院则是全军覆没。流言以前发生过医疗事故,出了人命,胡院长被人狠揍了,其他院领导也受到不同程度的侵犯,最后还要加倍赔偿家属。所以这根神经我们时刻绷着,不敢出一点差错。

越怕出事越出事。这天夜里我睡得沉,手机响了。武庭打来电话,说有个产妇大出血,让我立即去医院。我不敢怠慢,翻身下床,套上衣服,出了门打的直奔医院。到了产房外,武庭在。武庭说了情况。产妇是从蒴语医院转来的,转来时已奄奄一息,本来不想接受,又怕时间来不及,救人要紧,只好强行接生,结果产妇大出血。我说,赶快转院,事不宜迟。武庭说,我们救护车太破,怕误事。我马上打电话让一朋友开车过来。朋友不乐意,怕产妇死在他车上。我说一破标致307,有什么担心的。我责骂朋友不仗义,人命关天的时候,就算素味平生也该援手相助。朋友不高兴,直接挂了电话。武庭看我发那么大火,说算了算了,打的吧,的士司机开车也快。小殷跑到大门口叫了出租车。大门口总有出租车停那儿等客。小殷一张口,几个的士冲过来。小殷叫了两辆,将产妇抬上车,直奔市院。我和武庭坐另一辆车,尾随而去。

经市院全力抢救,产妇总算转危为安。我和武庭松了口气。武庭一夜未睡,眼都熬红了。不过市院给出的医疗结论,给流言医院带来了麻烦。市院说,流言医院给产妇的阴道缝合不到位,导致大量出血。武庭找来了产长和助产士一起分析,认为当时手忙脚乱,有这种可能。武庭生气地说,以后蒴语转来的产妇一概不收。我问为什么。武庭说蒴语转来了几个产妇,没一个是正常的,不是高危,就是难产,至少也是剖腹产。我相信,武庭所言属实。武庭不仅是妇产科的权威,且为人实在,不会虚夸其词。我开始怀疑蒴语医院和冷暖的坦诚度。

一周后,产妇家属找上门来,要给个说法。我自知理亏,但为了医院利益,只能竭力辩解。产妇家属不提赔偿,就是蛮缠着要给说法。对方来了五六人,把我围在院长室,吵得我心烦意躁。我问他们要什么说法,他们不直接回答,尽讲些不着边际的理儿。最后对方派出个代表说,如果赔偿八万,就了结此事。我没答应。我说医药费可以免了,医院再付万把块营养费。对方一致反对,又招来了五人,组成亲友团,挤在办公楼里。

郁主席分管医患沟通,他口才好,有耐心,我让他来出面协调。郁主席极有耐心地与产妇家属谈了三天,始终没答应赔偿八万的事。产妇家属失去了耐性,对郁主席动起手来。我一看情况不妙,立即让小殷来。小殷是个地头蛇,与黑道有关系。小殷找来了七八个地痞,与产妇家属对峙。产妇家属不敢轻举妄动了。郁主席再次和对方协商,好不容易将赔偿降到两万。我说两万就两万吧。

这场风波没酿成大祸,我很庆幸。

没想到第二天,卫生局秦局长就召见了我,说堂堂医院竟然涉黑,严重损坏了流言的形象,甚至损坏了整个卫生系统的形象。后来大会小会上,秦局长不点名地批评了好几次。我郁闷极了。医院出事时,卫生局公安局都不闻不管。好不容易摆平了,卫生局又唱起了官腔,指手划脚。更令我心酸的是,下午县公安局突然上门,要抓郁主席,说郁主席勾结黑社会。我寒透了心,悄悄安排郁主席去北京参加培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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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绵的几场秋雨后,天气有了凉意。季节转换,正是医院的旺季。感冒的人多了,尤其是小孩,更容易着凉。我经过儿科门诊时,看见蒯主任忙得不亦乐乎,两间输液室里满当当的,病人都挤在走廊里挂水。

做了医院院长后,我评估了自己,觉得心理不够阳光了,有些倾斜。看到看病的人多了,我会本能地兴奋,就像修车的人总希望有人车子爆胎,律师都希望别人打官司,我也总希望着生病的人越多越好。

我知道这一点很不好,但我就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

我站在导医台,见两个漂亮的护士在不停地指导病人就医,不禁喜上了眉梢。却不知,有三名税务官从背后,将我堵在了导医台。上次给税务部门汇了十五万,所以我很坦然。问了才知道,这回不是国税的,是地税的。这两家制服一样,但不是一个单位。就像流言和蒴语,都是白大褂,却是两家医院。为首的是地税局二分局的单局长。单局长说接到举报,医院有偷税嫌疑。我奇怪,举报跟下冰雹似的,冰雹怎么总砸我一个人头上呢。单局长还挺客气,说你们医院的房子是租的吧?请提供房租水电发票。我对税务不通,不敢乱表态。我只能和单局长周旋。我说这个情况,我不太了解,财务科长没在,等他回来的。这种托辞对于单局长大概是司空见惯了,便说你们最好是主动配合,提供发票,不然我们就请你们去税务局谈。我说好的好的,一定照办。僵笑着将他们送上车。

我找邹科长。邹科长说医院只管交房租,税金由房东承担,与医院无关。我说你去了解一下,弄清楚了再说,税务的事不是我们协商得了的。邹科长下午给我回话,说麻烦了。按规定,房东必须向医院提供正规的房租发票,并缴纳税收。但如果我们没有向房东索取正规发票,纳税就是我们的事了。我问有多大的麻烦。邹科长戴上老花镜,用计算器按了按,说医院租房七八年了,房东提供的都是收据。一年房租九十六万,七八年就是七八百万,要补交几十万的税了。邹科长这么一说,我汗毛耸立,惊恐万状。我说不行,这个得找房东,应该他来补税。

邹科长找房东几次,房东拒来。后来邹科长把利害关系给他分析个透,几天后房东找我来了。房东说当时租房时谈好的,房租的税金由医院承担。我转身问邹科长,邹科长摇头说不知道,协议不是他签的。我问曲副院长,曲副院长也摇头,说绝无此事。我让邹科长找来协议,上面亦无此条款。租房协议是冷暖签的。房东掏出手机,说我找冷暖。电话通了,房东让我接听。冷暖在电话里说,当时的确是这么谈的,医院承担税金。

房东得意地笑了。

曲副院长说还用问吗,不是这么谈也是这么谈的,老冷就是个落井下石的人。曲副院长背着双手,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老郎啊,抓紧找人,老冷是存心想置我们于死地了。

我能找谁呢。想来想去,还是找老刁。老刁说他当时派驻国税,地税没驻过。老刁又找了老黄,老黄又找老喻,人脉的力道在传递中慢慢减弱。地税局轻而易举地把我的说客给堵了回来。地税局和我说了实话,是市局转来的案子。人家把状子告到检察院,你还是去把市里搞掂吧。我对老刁说,这事还得你出面,你和他们熟。

接踵而至的风波,搞得医院人心涣散。每个人都在议论,到底是谁在我们背后开冷枪呢。答案似乎又在每个人的肚里。然而,证据呢?事实胜于雄辩,光凭猜想是远远不够的。

几大局陆续处罚,流言无形中背了百把万的债务。我在院委会上不得不旧话重提,建议招商。这次,意见出乎意料的一致。曾经反对的,一声不响了。我说招商引资或许是流言医院唯一的出路,曲副院长强调说,谁帮流言盖大楼,医院就卖给谁。大家达成了共识,就这么定了。

我给老梁打电话,老梁说你的事我一直没忘,和一个香港老板谈了,他有这个意向。他本想在我们县城投资公交的,考察后有点失望。你知道的,县城太小,老百姓热衷骑车上班,没几个愿坐公交车。我说那是,我也是骑车上班,从不坐公交。巴掌大的地方,坐公交上车下车等车,不够费事的。老梁接过话,说香港老板现在正背着黄豆找锅炒呢,我就向他推荐了你们医院。他一听说是医院,马上表现出兴趣来,很有合作意向。他现在下榻在神山大酒店。要不,我们一起去和他谈谈?

放下电话,我刚要离开,老者甲老者乙又冒了出来。老者丙老者丁没来。老者甲声明,我们不是来纠缠的,是和你商量,能不能报销个千二八百的,给我们打个牙祭?我们哥几个跑了好多趟,不能白忙吧?你给我们报一点,其他的钱我们不管了,让黑龙饭店自己去解决。我急于要出门,不想和他们多费口舌,便给邹科长打电话,让他付五百给老者,并要他们写出承诺,从此别来医院纠缠。两老者谢个不停。

到了神山大酒店,见到了香港老板。老板姓温,个子不高,手比黄瓜软,人比黄花瘦。我把医院情况介绍了,也把合作意向和要求说了。至于处罚的事,我没提。老梁帮着腔说,流言医院硬件不行,但软件过得硬,专家如云,口碑甚好。温老板说先考察一下,再作决定。中午本想在酒店安排一桌,温老板婉谢了。我和老梁找了个小饭店,喝两盅预祝一下。

喝酒间,邹科长来电话,说两老者被派出所带走了。我说怎么带走了,邹科长说那些水单上的签名根本不是胡院长的笔迹,是模仿的。你们不熟悉胡院长笔迹,我做财务的,太熟了,一眼就辨出真假来。胡院长签日期时,喜欢将年月日倒过来写,先写月日,再写年份。水单上的年月日都是顺着写的。

太好了。难得开心一回,我和老梁猛碰杯,一口喝了个尽。

 

十二

香港人办事效率高,第二天下午,温老板就来考察了。我让行政科将医院打扫干净,要求所有医务人员必须微笑服务。三点,温老板在老梁陪同下,进了流言医院。温老板看得仔细,对医院进行了全方位考察。之后,我和曲副院长又将医院的技术和专家情况作了详细介绍。温老板不时点头,表示满意,并签了投资合作意向书。

两周后,温老板又来了,委托大彭会计事务所对医院进行资产评估。医院虽然资金困难,资产也有限,但没有太大亏损,且国家二级医院这个资质的含金量很高。至于几大局的行政处罚,帐上没有列示,审计人员也无从评估。不过审计人员指出,出资人多次分红,且每人近万元工资,都没有交个税,这属于税务风险。我忽然明白了,难怪税务每次要查帐,院委会成员都不同意呢,原来是怕交个税。

温老板的意思是把个税补交了,不要偷税漏税,那样同样会影响医院的信誉。后来在院委会上,我把这事说了,出资人也都同意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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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各种处罚,我很踌躇,拿不定主意是否告知温老板。我怕温老板会改变主意,也怕出资人反对。我先征求曲副院长的意见。曲副院长的意见是暂且不提。又问了几个出资人,意见不一。我又问老梁,老梁说还是直说吧,合作要真诚,不能隐瞒。否则人家是长腿的,事后知悉了还会撤资跑了的。我再紧急召开院委会,转达了老梁的意见,院委会最终同意了老梁的意见。然后和老梁去了神山大酒店,把事情向温老板作了补充陈述。

我坦诚地说了,等着温老板表态。温老板一直沉吟着,始终没说话。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温老板说,处罚倒是没什么,但投资环境必须是良性的,政府部门不能人为地制造麻烦。我悄悄吁了一口气。老梁说温总您放心,您是我们引进来的,我们会竭力为您保驾护航。

温老板轻轻握了握老梁的手,又和我握了一下,说,我会尽快将投资款打过来。我说温老板,我们院方关于盖楼的事尚请您考虑,这也是我们合作的唯一条件。温老板温和一笑,说没问题,流言大楼一定要建。总在别人的屋檐下过日子,不是长久之计。又转向老梁,县城的地紧张么?老梁幽然一笑,说我们这儿是经济欠发达地区,什么都紧张,就是土地不紧张。土地的事,包我身上了。

事情非常顺利,我满心欢喜,马上将招商情况向院委会作了汇报。这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曲副院长竖起拇指,说老郎这事干得漂亮。武庭也说,大楼一盖,我们就不再卑躬屈膝寄人篱下了。卜主任说,流言大楼盖了,冷暖和蒴语的人怕要忌妒得眼睛出血了。大家哄笑。戴翔忽然泼了瓢冷水,玩世不恭地说,说好听点是招商,说不好听点是招安。当初从县一院下来,我们都是梁山好汉。现在把自己卖了,不就是招安吗?以后我们不是股东了,给人家打工了。卜主任说,戴主任这话不对,我们眼光要放远些,就算不搞招商,几十年过后,我们这代人都没了,流言医院将花落谁家,谁又知道呢?曲副院长也反驳戴翔,说流言医院经历了七八年的风雨,创立了国家二级医院,享誉一方,也是有所成就的。现在我们引进外资,也是为了谋求医院发展。戴翔,你的思想未免消极了。

晚上躺在床上,思绪一直在飘扬。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将要面对怎样的流言蜚语呢。流言医院从此改弦易辙,我成了流言医院的末代院长。末代,从来都是被唾骂的。中国的末代皇帝薄仪,苏联末代总书记戈尔巴乔夫,还有历朝历代的末代君主……我自然没有末代君主们那么显眼,招不来那么多骂名。又想,自己何必在乎骂名呢,只要问心无愧便是。我想起黎元洪的一句话:“成败利钝,生死以之”,姑且用作自勉了。

温老板如期将资金打了过来,又派人和我们签了股权转让协议。签字的一刻,我的手微微地抖。一旦落墨,流言医院将改换脸面,旧时代从此不复返,新的一页开始了。我用力握住笔,签了字,盖上了流言医院的印章。

从现在开始,流言医院就是温老板的了。有温老板撑腰,我不再担心医院关门了。温老板先打了一些款来,还了部分供应商的款,并进了一批普药。颜科长笑逐颜开,说再不给钱,供应商都疯了。如果停了药,医生们就疯了,非吃了我不可!

月底,接到怀亚电话,让我再去一趟药监局。我最近忙招商,把药监局的事抛在了脑后。怀亚让我去,我还是去吧,和他聊聊医院招商的事。

怀亚给我带来的是一个坏消息。怀亚说本想六十万结案的,现在不行了。举报人再次举报,把我们药监局都卷了进去。你的意思是……我望着怀亚,很惊愕。怀亚说,一个子儿也不能少了。我惊得弹了起来,这不是明摆着搅局吗?二百万,你们要把外商吓跑啊?之前我向温老板汇报的是六十万。怀亚不说话,摆摆手表示无奈。

下午,坐在办公室发呆。侍科长进来,先汇报了人事情况,说外科的护士长到位了,又从几所医学院招了十来名见习医生和护士。最近人员流失不少,跳槽到县一院二院的有七八个,跳槽去蒴语有两人。我说不用担心了,医院在改制,人才流失的现状很快会逆转。侍科长又说了另一件事,说派出所来通知了,说那几个讨债鬼并不知道水单上的签名是假的。民警找到黑龙饭店,黑龙饭店老板开始抵赖,后来交待说,黑龙饭店是蒴语医院的定点饭店,蒴语医院的行政科长和老板很熟,让人模仿了胡院长的笔迹。派出所不管这些,罚了黑龙饭店两千元了事。

既然是派出所告知的,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我开始怀疑冷暖这个人。冷暖和院委会成员相处多年,他的人品想必是人所共知,大家也没冤枉他了。

老梁来电话,说县城西北角的何舍村,有一块地,六十亩,政府即将拍卖。老梁说这是绝好的机会,我活动活动,设法给你们拿下那块地。老郎啊,相信不久的将来,流言医院便如一座丰碑,傲然屹立在县城了。这座丰碑上,必将锈刻着你郎兄的大名。我说我就不往上刻了,但你的名字要刻上,医院从改制到建楼,一路上都洒着你的汗水。

我在电话里向温老板汇报。先说好消息,关于土地的事。见温老板果然心情愉悦,又说了药监局的事。温老板没马上表态,问国税和地税的情况。我说国税的事基本解决,地税最近没动静。温老板说,尽快把这些事处理好,让医院轻装上阵。

根据温老板的指示,我带着邹科长,还有香港过来的财务总监,一起去了招商局。老梁代表招商局,将药监局国税局地税局请到了一起,就流言医院的有关事情,作一次了断。经过几番磋商,最后药监局国税局地税局分别拿出了处理意见,给予流言医院罚款及税收共计二百五十万。

温老板听了汇报,接受了处理决定。药监及税务局当即表态,将为流言医院开绿灯,提供政策支持和指导。

纠集在心头大半年的愁绪,总算扯断了。我感到格外轻松,肩上像卸下了重担。我给人大副主任李明翰打电话,向他汇报了药监局的事。顺便告诉他,流言医院改制了,请他多指导。李明翰表示了祝贺。我又给老刁去了电话,老刁说老郎你终于摆脱了。

当天晚上,我自掏腰包邀上院委会成员,去神山大酒店喝庆祝酒,喝了个不醉不归。

 

十三

经老梁周旋,国土局同意将何舍那块地规划为医院用地,非医院不得参与竞拍。我和曲副院长数了,县一院刚建两年,不会征地。县二院去年征的地,也不会参与竞标。县中医院没有地,不过县政府计划将县一院旧址卖给县中医院。县一院旧址在县城中心,地段很好,所以县中医院也不会参加竞标。至于民营医院,自然谁都想有块地,但都没那个实力。所以何舍这块地,流言医院应该是志在必得。

我和老梁也分析了,若非外来资金,这块地非流言莫属。老梁说他是负责招商的,至今还没听说有外商来投资其他医院。

我将分析结果报给温老板,温老板很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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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医院成功引进外资,引起了多方关注。市县多家媒体竞相报道了流言医院的改制情况,起到了良好的广告效应。老梁说得没错,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老百姓听说流言医院现在是香港人开的,生病了就到流言就医。我们也借助这个势头,大力宣传,吸引了大量患者前来就医,医院营业额直线攀升,流言医院像颗明星在冉冉升起。院委会每次开会,都要分析形势,畅想明天,都肯定医院改制是十分明智的。我心里压力减轻了,睡觉时鼾声如雷。

两月后,期待的时刻来了。县国土局对何舍那块地进行拍卖。温老板亲自从香港飞来,去了拍卖现场,参加竞拍。

我们没想到,参与竞拍的还有一家,便是蒴语医院。我和曲副院长的脸上皆露出不解的神情。曲副院长淡笑,说老冷又来扯淡了。我和温老板都望着曲副院长,不知所云。曲副院长说,蒴语和流言就像分了家的哥俩,明争暗斗,唇枪舌战多少年了。当初老冷想开蒴语医院,一时找不到房子,就鼓动房东想将我们赶走。房东狡猾,说谁出钱高就租给谁。本来我们和房东谈妥了一年房租七十万,老冷便出了七十五。我们都租几年了,哪能退出去啊,只好出八十。老冷又往上叫,我们也跟着往上叫。最后叫到九十六万,老冷不叫了。流言的房租被老冷无端地抬高了二十多万。

温老板问曲副院长,你认为蒴语医院今天来竞拍,有诚意吗?曲副院长哼笑,老冷是来抬哄的。温老板问蒴语医院的实力如何。曲副院长说,蒴语医院每年营业额不会超过八百万,去了成本费用,能落八十万就不错了。成立还不到六年,除非借力,否则蒴语不可能有这个实力。温老板不露声色地点点头。

何舍这块地竞拍的起点价是八百万。冷暖马上举牌,出了八百五。温老板示意我叫价。我一举牌,九百五。一下抬了一百万,大手笔啊。冷暖吃惊地望我。我微笑着向他致意。冷暖迟疑了一下,再举牌,九百八。我看温老板。温老板不动声色,先竖一个拇指,再竖三个指头。我再举牌,一千零叁拾。冷暖有些茫然,不知温老板葫芦里卖什么药。我也不知道温老板唱的是哪出戏。冷暖诡谲一笑,再举牌,一千零伍拾!冷暖的步子小,很谨慎,不像温老板一步就是一百万。不过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块地温老板要定了,没有这块地,温老板无法向流言人作交待。医院早就有人说了,大楼盖不起来,专家医生们肯定要走个净光,扔一块国家二级医院的空牌给温老板脸上贴金吧。

现场一片寂静。众多目光射过来,照在我脸上。我在等温老板发话。温老板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徐徐吐出,淡淡地笑道,既然对方如此执着,这块地就给蒴语吧。然后站起来,走向门外。

我和曲副院长面面相觑。不只我和曲副院长感到意外,现场所有人包括冷暖,脸上都流露出意外的表情。

我干愣了一会,才尾着温老板出去。我的腿软软的,几乎在地上拖着。出门那一刻,我回了下头,现场的人都站起来,被突如其来的局面弄得不知所以。我很尴尬,转回头走了。我感到后背上爬满了目光,像无数只蜜蜂在蜇咬。

温老板回了宾馆。我和老梁,还有曲副院长,都跟到了宾馆。

温老板的表情很温暖,没有丝毫的冷淡。还泡了壶工夫茶,微笑着给我们挨个倒茶。之后,镇定地看着我们。而我们都很焦虑。尤其是我,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若拿不下地盖不了楼,我必将成为流言医院的罪人。

一阵沉默后,温老板开了口。失望了是吧?我说,……我刚要张口,温老板举手打断,说你们先猜猜,冷暖现在是什么心情?我们愕然。我们自顾沮丧,从没揣摩过冷暖现在是什么心情。

这块地现在属于冷暖了。可是,冷暖能吞下这块地么?一千零伍拾万不是个小数字,可以这么说,倾蒴语医院全院之力,也凑不出这个数来。至于外力,也不是说借就能借的。按照拍卖规定,一千万零伍拾万要马上付给国土局。蒴语小虾吃大鱼,怕要被噎死了。曲副院长先醒悟了,笑道,老冷这回要翻白眼了。我始明白温老板的用意,却又不甚明白。温老板没有作过多解释,他对曲副院长说,这两天你要密切注视蒴语医院的动向,及时捕捉信息,特别是关于这块地的处理情况,要紧密监视,一有动静,马上汇报。又对我说,郎院长,不管你对冷暖有无成见,下午你去找冷暖,和他泡在一起,摸准他的心思。

温老板如此冷静,指挥若定,我想他一定成竹在胸,策划好下一步了。我不再沮丧,慢慢收拢起信心。温老板说,蒴语这个名字,你们提及若干次了,我一直不太关注。现在我想系统了解一下它的情况。曲副院长最知情,便把蒴语作了详细介绍。我也补充了两家医院间不见硝烟的纷争。

我们说完了,温老板温婉一笑,说我去蒴院医院参观一下。不用你们陪,我自己去遛达。

温老板起身去了蒴语医院。蒴语医院租住在阜盐路,在县城中心,位置很好。门面是五层门诊大楼,后面有院子,是住院部。左右各有一排三层小楼。温老板到收费处瞧瞧,交费的有二十来人在排队。温老板又上楼,瞅瞅各科室情况,病号也不少。再去住院部,住院部有近二百张床位,入住率约三分之二。温老板在心里把蒴语和流言作了比较。

 

十四

冷暖这回是捡了个烫手的山芋,想扔扔不掉,想吃吃不下。土地拍卖不是闹着玩的,和租房不同。那次冷暖和房东串通起来,把流言医院玩了个够呛。这次,他把自己玩进去了。土地竞拍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国土局已明确要求蒴语医院一周内将款项打过来,否则将追究其法律责任。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头象太大,冷暖那细长的脖子如何能吞下。

当天下午,我给冷暖打电话。冷暖没了平日的理性,说郎院长,你们引来什么鸟老板啊,连一千万都出不起。我说冷院长有时间吗,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冷暖比我还想见面呢。

我们到巴比堤咖啡见了面。冷暖显得焦燥,说老郎啊,我想把那块地退了。我说好不容易拿下了,咋要退呢?冷暖是鸭子死了嘴还硬,编着借口说,我为什么去竞拍,还不是想为县财政作贡献嘛。香港人有钱,不挣白不挣。我要不参加,这块地香港人唱独脚戏,不就成了人家说了算了。我边听冷暖诉苦,边玩手机。悄悄发了个信息给温老板:蒴语想退地。温老板回复:劝他别退!

我说冷院长,退地谈何容易,你这是戏弄法律了。冷暖重重拍着沙发,说找找关系吧,总不能让这块地烂在我手里啊。就是把蒴语卖了,也不值一千万啊。我摇摇头,你这么做是把国土局耍了,县里肯定不答应。冷暖狡辩,我没耍国土局,我是想给县财政增收的。我说可你现在非但没给县财政创收,还让县财政亏了一大笔。我又玩手机,给老梁发了条信息:设法制止蒴语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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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暖问我,没了地,你们还和香港人合作吗?冷暖果然聪明,他知道这是个要害问题。流言盖大楼,是和香港老板合作的前提,协议书上白纸黑字写着的。现在没了地,合作会不会泡汤呢,我心里也没底。但我不能让冷暖猜中心思。我说这块地没了,还有别的地嘛,县城没地了,城郊还有地呢。温老板说了,流言大厦肯定会站起来的。这些是我现编的瞎话,但冷暖不会听出来。他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已失去鉴别力了。

冷暖递了支烟给我,和我套近乎,说郎院长,自从你掌管了流言,我冷某没少支持你工作吧。我心里冷笑,嘴上热乎乎地说,是啊是啊。冷暖说这回呢,你得帮我了。我说,我一个打工的,能帮你什么。冷暖说,我想把这块地原价不动让给流言,这不是两全齐美的事么?

我就等着冷暖这句话了,但没有表现出来。我甚至玩了个欲擒故纵,说这个嘛……有点难,就算温老板同意,国土局也未必同意。冷暖急切地说,国土局这边我可以搞定,要是罚款我担着。我仍面露难色,说温老板同不同意,还不知道呢。冷暖说,郎院长,你帮个忙,无论如何做好温老板的工作,算是解兄弟的燃眉之急。

冷暖将咖啡举起来喝了尽,然后起身说,郎院长,我不能奉陪了,得抓紧去办事。不把地的事处理了,蒴语职工的唾沫星会把我淹死。

退地确实没那么容易,国土局不会答应。冷暖找到了县里。县里的路,被老梁先下手为强堵死了。老梁以冷暖破坏招商戏弄政府的名义,让冷暖无路可走。

温老板盯着夹在手指间的烟,对我说,让冷暖来找我吧。

温老板答应见冷暖,让我很踏实。温老板拿下地了,是一举两得,既救了蒴语于危难之时,又救了和流言的合作。然而,我再次会错了温老板的意图。我是直线思维,不会拐弯。温老板是做大生意的人,他的思想总在不经意间拐弯。

冷暖接了我的电话,忐忑不安地和温老板见面了。冷暖强作镇静,贱笑着说,温老板,这块地本应属于您,现在是完毕归赵名至实归了。至于地价,就按您最后的定价,一千零三十,还有二十万我贴上。温老板却不领情,从容一笑,摇了摇食指说,谢谢你的善意。这块地是你拿下的,我不能夺人所爱。冷暖舒畅的笑容,瞬间又僵硬了。我和曲副院长的笑容也冻结了。您的意思是……?冷暖莫明地看着温老板。温老板说,这地你拿下了,再转手给我,不合规也不合理。我请您来,不是要拿你的地,是看在你和流言合作多年的份上,想帮你。你现在的难题是资金不足,对吧?那好,我有资金,我可以借给你。这……冷暖愣住了。我和曲副院长也傻了。我们没想到,温老板找冷暖,不是拿地,是要借给他钱。

冷暖像一袋面,软软地坐在沙发上。我和曲副院长,也如两个面人,脸色苍白。

温老板吐着烟圈,弹着烟灰,看烟圈袅袅娜娜地在半空中弥散。

我揣摩着温老板的意图。他似乎要把冷暖逼到悬崖边上,等着冷暖就范。现在除了借钱,冷暖无路可走。可是,蒴语即使买下这块地,也无力盖楼。

好吧。冷暖竟答应了借钱。

冷暖也是精明人。他用的是缓兵之计。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有了喘息的机会,再想别的办法。以后或招商或转手或盖楼,总会有办法的。

接下来,商谈借款合同。在合同中,温老板提了三点要求。一是借款期限为六个月。二是借款利率是银行同期贷款利率的四倍。冷暖说六个月短了,能不能延长至一年?温老板说,六个月后,我的资金就要派上用场了。三是要有担保。担保是个焦点问题。冷暖想用何舍这块地做担保,温老板不同意。温老板说用这块地做担保,不如我现在就拿下了。

那,拿什么做担保?冷暖很为难。温老板想了想说,蒴语医院有多少资产?冷暖想了想说,五六百万吧。温老板嗯了一声,说少了。沉思一会后说,这样吧,用蒴语医院的全部股份做抵押,不足部分再拿这块地做抵押。我和曲副院长都糊涂了,实在不明白温老板意欲如何。而冷暖这个竞拍赢家,现在却成了败将,被温老板玩弄于股掌之中。

冷暖决定孤注一掷。

签了合同,温老板伸出手,冷暖也伸出手。温老板握着冷暖的手,说,但愿我们不要松手了,永远握着。又拉过我的手,三双手叠在一起。温老板问有什么感觉,我和冷暖面面相觑。温老板呵呵笑了,说三双手是不是比一双手更有力更温暖。

 

十五

没钱时日子难熬,一天巴着一天。有钱了日子飞快,伸个懒腰,一天就没了。伸几个懒腰,一月就没了。稀里糊涂的,春节不知不觉就来了。这是个不同于往年的春节,温老板给流言医院每个职工都包了一千块红包。流言人很久没这么喜气洋洋地过节了。

我的日子说轻松也不轻松,主要是地的问题。没有地,就没有楼。没有楼,就没有流言的未来。医院职工对温老板的合作一直持有怀疑,有说老板没有诚意的,有说老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或是另有谋图,还有说老板帮了我们对手的忙。

但凭我的直觉,温老板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所以在院委会上,我要求院委会成员多做职工的思想工作。温老板能借给蒴语一千万,就说明他是有实力的。武庭说,他能借出一千万,为什么不把地拿下呢?这个问题,除了温老板,怕是谁也答不上来。曲副院长含糊其词道,温老板许是在别处选地了吧。戴翔说要是选好地了,干嘛不公开呢?这……曲副院长看看我,语焉不详地说,老板有老板的考虑,可能是怕过早走漏风声,再引发竞争吧?卜主任摇摇头,说没有道理,土地竞拍是公平竞争,迟早要公开的。曲副院长难以自圆其说了。我说这样吧,我们给老板一点时间,他要是还弄不到地,我们再终止合作不迟。

我打电话问老梁,县里还有没有合适的地了?老梁说,暂时没有。

现在,蒴语医院的日子比我们难过。医院开了五六年,结果背上千万元债务,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医院职工都在骂冷暖,说冷暖也不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敢和外商较劲,凑竞拍的热闹;想给别人下套,结果把自己套进去了;就是把整个医院赔进去,也还不起这天债啊。还有人悄悄跟曲副院长交底,说药监局的事,税务局的事,房东的事,黑龙饭店的事,其实都是冷暖干的。曲副院长和我说了,我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就是个例子。

冷暖又约我喝茶,想请我和温老板说情,还款时间再宽限几月。冷暖说别说一千万了,一百万他都借不来。冷暖敲着脑袋,表现很无助。我看冷暖,皱纹深深像犁过似的,白发也多了。我的心被什么蜇了一下,答应了他。至于有多大把握,我也不知道。

我给温老板打电话,讲了蒴语的情况,以及冷暖的请求。温老板笑了,反问我,你觉得我该给他推延时间么?我没料到温老板会如此反问,突然间答不上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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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月时间不长,不过是打个喷嚏,说来就来了。温老板带着一脸明媚,在翠绿的春光中,如约而至。温老板还带来了一个资产清算组。律师,注册会计师,评估师,个个西装笔挺,风度翩然,谈吐文雅,气势非凡。

按照借款协议,温老板毫无疑问地取得了蒴语医院的全部股份。也就是说,蒴语和流言一样,从此都是温老板的了。律师,注册会计师,评估师迅速展开工作,审计,评估,股权转让……所有手续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好像一切早都有了安排。

突然间换了老板,蒴语医院像地震了似的。职工们大惑不解,也难以接受。像姜亚文这些专家们,内心很难屈从。姜亚文说,不费一兵一卒,我们就缴械投降了,辛辛苦苦了几年,莫名其妙地被卖了。职工们众说纷纭,有人无所谓,有人瞎起哄,也有赞成的。有些职工拉起横幅抗议,有些职工扰乱清算组工作。但法律是无情的,蒴语借钱未还,温老板拿下全部股权是合法的。不管蒴语人有多少困惑,医院已名正言顺归属温老板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蒴语人必须接受。

我一直做行政工作,对经济方面的事不懂。注册会计师给我解释,这叫资本运作,就是通过注入资金,灵活运用,以达到控制对方的股份。我豁然开朗了。难怪温老板要用蒴语医院的全部股份作担保呢,他本来就是想控制蒴语医院了。这相当于变相购买了蒴语医院。老梁搞招商多年,笑着说,温老板这一招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在现代管理学中的灵活运用。

清算结束,温老板名副其实地成了蒴语医院的股东。人事尚未作调整,冷暖还是院长。不过蒴语人已不拿他当回事了,明里暗里地揭露冷暖的丑行。甚至曾经的心腹,也开始倒戈相向,将冷暖不光彩的事全都抖漏了出来。

我没有记恨冷暖。记恨别人,只能徒增烦恼。何况冷暖现在成了众矢之的,我还有什么必要再去记恨他呢。我甚至想安慰一下冷暖。但这个时候我发现,冷暖好像消失几天了。我掏出手机,想了想,又揣进袋里。冷暖不想见人,就别打扰他了。

常言道,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两个月后,这句话被戏剧性地验证了。流言蒴语两家医院,多年兵戎相见,碰撞和挤轧,用尽了花招。可谁能想到,数年之后,两个医院的职工竟坐到了一起。会议室里,中间人行道的两侧,流言在左,蒴语在右。李红霞和李喜丹见到我,笑着点头,说又是一家人了。我笑,亲情割不断嘛。还有冯玉梅闫奕菲孙玲她们,都是从流言出去的,现在都坐在一起了,客气地和我打着招呼。流言和蒴语的职工,许多都是熟识的,像久违的朋友,在一起说笑着。

会议是温老板召集的。主席台上,冷暖出人意料地现身了,和我一左一右分坐在温老板两侧。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温老板讲话了。温老板说,流言蒴语竞争已久,如今终于握手言欢,这是一件盛事。流言和蒴语是民营医院中的两匹骏马,实力相当,各有千秋。这几年为了生存,相互竞争,虽然有些不择手段,但也是可以理解的。为了更好地整合资源,避免冲突和内耗,我决定将两家医院一并收购。现在,两家成一家了,更要通力合作,齐心协力。我们接下来的计划是,成立流言蒴语总医院,建一座二十四层的流言蒴语大厦。

温老板站起来,向全体职工深深鞠了一躬,说,流言蒴语总医院的未来,就拜托在座的各位同仁了。

全体职工站了起来,会场上响起了长长的掌声。

会后,温老板把我和冷暖叫到一起,说总医院成立了,流言和蒴语仍作为独立核算的分院,各自经营。你们之间仍会有竞争,比技术,比服务,比业绩。竞争一定要合乎规则,不要伤害对方。冷暖尴尬地笑笑,说不会了,绝对不会了。温老板说,两家医院的院长仍由你们两位分别担任,你们计划一下,看下一步怎么做吧。

从温老板的住处出来,天黑透了。我忽然想去喝一杯。一起去吧?我说。冷暖点头,说今晚喝个醉,然后忘却所有的过去,一切重新开始。我笑道,今晚和比比酒量。

那个晚上,我和冷暖喝了一整夜,都喝醉了,一直喝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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