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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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春,我掐着一张欠了学校一年学历的初中毕业证被父亲逼进进工厂当起了学徒工人。

当时刚跨入十八虚岁的我极不情愿这份工作。我在十六岁不上学时就已经被母亲所在的工厂青年点收去当了待业青年。当时的国家刚刚提出改革开放,至于怎么改?能管着我的那些基层领导也是迷迷糊糊不知所从。面对我们这十几个不念书的半大小子和半大姑娘,厂里还真有办法安排。那时国家刚刚允许个体经营,厂里便以集体的名义办了个青年商店,我们这十几个青年就顶着集体的光环跑到市场开始了合法的倒买倒卖。

商店开业之初我本不是营业员。因为我和一个叫小石头的是这帮子人个子中身体最壮个头最高的,所以就被选到夜晚给商店打更的岗位。

晚五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的工作时间给人的感觉很辛苦,可上岗一品尝我俩才感到这个岗位简直是老天爷的赐福。工作时间看似很长,可打更者都知道这是上一辈子班睡两辈子觉的活。最让我俩感到幸福的并不是睡觉,而是口福。

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能记得我们这茬年轻人是多么的亏嘴。那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糖块也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回。饼干桃酥卢果糕点江米条这些现在白给孩子们都不爱要的面点,在当时是串门走亲戚的奢侈品。待我们能吃到嘴里时都是因放的时间过长送不出去的剩货。

大家应该能想象出来,两个半大小子在夜深人静的晚上面对柜台里近在咫尺的这些食品能有什么举动。

垂涎六尺的我俩在第三个晚上彻底拜倒在食品架下。我把第一片没有包装纸的桔子瓣样糖块刚放到嘴里,小石头已经将一个香蕉苹果一口咬的见了核。我操起一块糕点,他则嘴里填满了卢果,在他被嚼碎的卢果呛的咳出眼泪时,我嘲笑他是饿死鬼托生的,他反叽我也是馋鬼转世。笑够了,我俩开始安慰对方,这么多东西吃点能咋的,咱别祸害,也别往兜里揣。

在这种君子协定的支撑下我俩幸福的度过了两个月,在这两月里我没在家吃过一顿晚饭。每当老妈问我为什么,我就说商店管饭。小石头的母亲问他,他也照葫芦画瓢学我的话说。在这两个月我的体重增加了二十斤,下吧都出现了双层肉。在这两个月里我吃腻了所有的糖果点心,直到今天我对这些东西还是不碰一口。

就在我们吃腻这些糖果点心时,我们的偷嘴事情被领导知道了。这事得怪小石头他妈,那是个爱扯老婆舌的女人。小石头的妈是整个厂子有名的李大吵吵。只要两个人以上她就会把整个说话频道给占领住。她说话的内容大都是他家谁谁谁占便宜的事,在她的嘴里她家人从来就没吃过亏。有一天她把小石头在商店管饭的事给嘞嘞出去。也不知哪个嘴快的把这事反应给了我们厂的支部书记。在那个讲阶级斗争的劲还没过利索的年代,我俩的这偷吃公家东西的事被搬到了支部会上,在决定怎么处理时,鲍厂长吸着老旱烟吞云吐雾道:“孩子偷嘴的事能咋处理?送派出所人都不带管的。我看就批评一下,象征性的罚十块钱算了。”

“是不有些轻了?”书记征求委员们的意见。委员们都看着鲍厂长。

“嫌轻就送法院。”鲍厂长说完把烟头往地上一扔一脚踩灭。“这可都是咱们自己的孩子,你下得去手。”

“就是,”工会主席也劝着书记,“家长都是咱们的同志,孩子吓唬吓唬就得了。”

“既然如此我就尊重大家的意见。”书记借坡下了驴。

我和小石头被从打更的岗位上换到了售货员的位置。

做抛头露面的售货员。这在当时的我来说是极难为情是事,可身在矮檐下又不能不低头,我捏着鼻子干起了这活。第一天,我是眼看着自己的脚尖度过,别人问货的价格我连头都不敢抬,瞄到熟人我就躲开。这么一天坚持下来,我的销售额是全店最低。看到其他人有说有笑的交着货款,我捏着几个认识我的老大妈照顾的十几块钱,处在了不知该交不该交的尴尬地步。

负责收款的会计石大姐看着我的手中钱鼓励道:“看见了吗,明子第一天就开张了。”

我当时以为她在嘲讽我,刚想和他调脸子,我们经理也很严肃的看了看我手中的钱:“真的不错,”他一本正经的夸赞我,“小石头才卖了八块七,你第一次就能卖出十几块,看来你将是咱们店的售货状元。”

“真的,不信你问问其他人,有没有第一天挂空挡的。” 石大姐帮衬着经理打消着我的胡思乱想:

其他人都附和着石大姐的话,他们诚恳的表情我信了。从第二天起再出摊卖货我便没有了不好意思。

那个年代待业青年特别多,我所在的机械局这个做法得到其他单位的效仿,待业青年上街摆摊成了一种时尚。卖货的人一多市场的购买力显出了下降,所有的买卖都变的癞蛤蟆抓苍蝇将供嘴。

我们经理是个以工代干的干部,一直想要露一手的心里促使他工作起来很敬业。他为提高我们商店销售额可谓绞尽脑汁。终于一个搜肠刮肚的主意出笼了。他把我们这些售货员分成男女两拨,女的留在家里蹲市场,男的离开本区市场另辟蹊径。为了提高我们的积极性,他给我们定了销售任务,五十块钱销售额算一天工,超额部分算加班,够多少加多少。每天报销一个往返的公交车票。中午补助五毛钱伙食费。说实话这条件在当时还算合理。我开始了早起晚归背着一个大包裹在我老家的四区十大矿间兜售起服装。

经理的预言兑现了,一个月后我真的成了我们店的销售冠军,三十天的一个月我竟然拿了四十三天的工资。这种名利双收的待遇让我对踏实劳动有了直观的认识。我出摊的时间更早收摊的时间更晚工作的积极性更高。

我们厂的青年商店成了全市同类行业标兵。经理为了让我们的标兵更光彩照人竟然把进货渠道开进到了长江以南。不知道他是怎么联系上的,江浙一带的乡镇企业开始把他们生产的服装向我们这里推销。

一次两个浙江慈溪县的推销员来我们这推销大纹哔叽面料服装。不想他们晚来了一步,一伙江苏人先一步给我们送了货。那天我正在店里出货。看到这两个骨骼清瘦的南方人满头大汗的扛着两大纸壳箱子服装,不由的动了恻隐之心。我劝经理:“也就两千多块钱的货,差一不二的就收了呗?”

“不行。”经理站在他的角度说出了一番道理,“他们的货跟咱们刚进的货相同,咱还不知这种货的销量怎么样,咱们店可不敢压货。这样吧,一个星期后你再来?”

“你看这样好吗?”南方人乞求道,“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这些货先放在你们这里好吗?”

“不行。”经理回答的很干脆,“我们这是商店,你还是找个旅店寄存吧。”

“我们不在这住旅店,他们不给存。”

“那你就只能走到那带到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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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放我家吧。”看到经理不开面,看到两个南方人挺为难,我脑袋一热来了个破车好揽债。

两个南方人兴高采烈加上千恩万谢跟我回了家。这俩人是表兄弟,哥哥姓朱,弟弟姓陈。

事后经理把我叫去教训了一通:“以后你在外面长点心眼,别脑袋一热什么都答应人家。南方人的脑袋比咱们北方人好使,小心上他们当。”

我不知南方人会让我上什么当,但我承认经理说我是好心。

一个星期一晃就飞逝而去。两个南方人回来时,他们扔在我房间炕梢上的两个纸壳箱子,当时放时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他们这种大纹哔叽服装销量很好,我只捞着卖四天,货就没了,江苏人不失时机的顶进了第二批货,可怜浙江人又失去了占领我们店的机会。他俩懊恼之余并不忘了礼貌。俩人为了感谢我替他们存货非要请我吃饭。在当时吃饭店可算是奢侈的事,我在外面卖货中午大都是在饭店买个麻花或者馒头之类的对付一下。尽管那时下顿饭店几块钱就够了,可一天工资只有一块七毛五的人们还是舍不得。

我担心他俩骗我却又架不住饭店的诱惑。特别想吃一顿饭店的我假意推辞了一下就放弃了经理的告诫跟着他们进了一个挂有四个幌子的大饭店。那是我生平吃得第一顿饭店,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四道菜的味道。

两个浙江人很热情,两荤两素两凉两热外带一斤白酒,刚会喝酒的我跟他们客气了半下就开始了风卷残云。大概是我的豪爽感染了他俩。在白酒将尽时他俩跟我论起了兄弟,一报生日年份,我比他俩都小,他俩也在酒精的指使下对我大言不惭的直呼起兄弟。

我是个嘴硬的人,跟我没有特殊关系的人我通称呼他们“师傅”或者“同志”。他俩的叫法让我很是肉麻。但碍于吃人家嘴短,我也在酒精的麻脾中应允了。酒精的作用绝对超过人的自抑力。

白酒喝完啤酒溜缝时,浙江人说出了让我没有想到的话题:“兄弟帮我把那两箱货卖了怎么样?”

“怎么卖?”我的脑袋一时有些转不过弯。

浙江人唧唧歪歪说了半天,我就着啤酒嚼着花生米耐着性子终于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这俩人是浙江的农民,七八年号召改革开放,他们便在第一时国家刚刚提出改革开放,他俩便在第一时间跳到海里。那个姓朱的爷爷曾在上海的一个服装厂当过大裁剪,对服装制作那是明白透顶。这俩家伙就撺掇爷爷成了他们的生产厂长。他们那里人多地少,在家闲着的妇女多的如同茅草,每个月二十块钱就能招来一个人,而且还是靠面子进来。这俩人本是乡镇厂的推销员,借着工作之便就把自己的产品推销了出去。

最后那个朱说:“其实很简单。你每天都卖货,我们的货跟你们的货也没什么区别,你的货卖多少钱我不知道,我的货你只要一套给我二十三就行。我不要你压本钱,你把货卖完了给我再给我货款就行,实在卖不出我还可也收回。“

他的话让我激动的忘记了喝酒吃菜。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我们定的价格是每套衣服二十六。那时的买卖特别好做,买货的根本不讨价还价,都是报什么价就是什么价,卖家也不要幌子。我如果接了他们的货,就意味着每卖一套我就有三块钱的净收入,就算一天卖出去一套,我一个月的收入就赶上一个八级大工匠。这么好的事我若不答应我就是傻子。

我不能当傻子。吃亏的事我不干,后悔的事我也不干,眼看着有钱不挣的事我更不干。经理的劝告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下就被我的理由给蹍灭。我有我的想法,也有我的打算。我只要不动我的钱就挨不了骗,再说我家也没有闲钱。当时我的家境很窘迫,在我工作之前我家的收入全靠妈妈的工资四十二块五,爸爸在省城工作,他的工资指望不上。在我的记忆里我家的钱总是不跟脚。

我答应了浙江人。我的收入变的很可观。我在保证每个月开四十几天工资的前提下每天还能有额外的几元钱进账。我的中午饭也不再是干巴巴的馒头和让人胃酸的麻花。虽然为了看摊我只能在现场吃,可铝饭盒里也有了炒菜或者炖菜。到后来我竟然能叫上一个在家闲着没事干的小兄弟帮我看摊儿。他们来了不用给钱,管饭就行。

这个甜头我吃了刚刚三个月,还没有品出是不是会上当时,我那个在省里工作的爸爸就把我拎上了另一条船。这条船就是开头我说的进工厂做学徒。

 

 

让我当又脏又累的工人,我真是连汗毛孔都在诉说着不乐意。其实要光是脏累我不在乎,我十三岁就帮家里干活。什么挑水劈材伺候菜园子,就连脱坯和泥之类的活儿我都不打怵。我之所以不乐意关键是因为钱挣的太少。我所上班厂子的一把手是我爸爸的老战友。对我岗位安排他是用心的,他的意思是把我安排在办公室,说将来提干机会多。我那革命的老爸在电话的另一头斩钉截铁的告诉他这个老部下:“不要让他在上面,让他下去学技术。不懂技术算什么工人。”他这一正统的表现把我放到了地皮一样的基层里。

我曾试图反抗,结果是挨了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妈妈劝我:“上班多好。你那些同学有多少想上班都上不了。”

妈妈说的是实话,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能在国营大厂上班是不容易,直到今天仍是这种情况。

可他们的工资太少了,尤其我刚进厂当徒工,一个月才给十八元。我把这个理由磨叽给妈妈。妈妈安慰我:“你先好好学技术,将来考个八级工不就挣的多了吗?”

我没选择了,只有在别人的羡慕中捏着鼻子走进那扇大铁门。浙江人的事我忍痛割爱转给了小石头。这么好的事给了他,他美的差点背过气去。不过那小子还算够意思。他答应每月给我三条烟。

正式报到那天,我老爸的战友,那个我本应该叫姜叔的姜书记先板着脸给我讲了一通厂规厂发随后才征求我想干点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想挣钱。我在心里叨咕着。但我也知道这要求是拿不上桌面。为了表现自己见过世面我把自己装成不是雏。

“我上车间先看看行吗?”我征求着问。

我的要求得到了满足。姜书记遛狗似的领着我挨个车间转了一圈。在这一圈里我看见了不少叔叔大爷级的熟人,他们对我的出现都报以了热情的询问。我同学的爸爸老艾头见到我表现的最为热情,他听说我在选工种毫不留情的将我拉住,他操着唐山老态儿的口音对我说:“还选他揍啥,你不揍喜欢艾叔揍的木头枪吗,就跟艾叔学木匠得嘞。”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的热情,姜书记倒是很放心的说:“艾师傅是咱们厂的木工大工匠,你要跟了他一定会是个好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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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搞迷糊的我没主意了。艾师傅的手艺我见过,那是七九年春天,我们国家对越南打了一次自卫还击战。我老家这个北方边境城市为了防止苏联军队的入侵搞起了全民皆兵,刚够十五虚岁的我们这些中学生也被编进了预备役跟着成年人开始了正规的军事训练。参加军训的人很多,训练用的枪不够用,教练安排我们这些小的跟稍大一些的人合用一支枪。那些大我们几岁玩意根本不让我们这些小嘎豆碰他手里的枪。我们对他们只能是敢怒不敢言。艾师傅的儿子跟我一个处境。我俩即是邻居又是同班同学。艾师傅听儿子说了这件事,疼儿子的他利用下班时间用木头给我俩一人各做了一支。那枪做的那叫个绝。外表看,如果不是有白木茬简直就可以和真枪乱真。它的准星和标尺都是用铁皮制作而成,练习瞄准一点都不影响成绩,我就是用这支木枪练出的瞄准技术。在实弹射击时,我就靠木头枪练就的基本功打出了五枪四十七环的优秀成绩。这样优秀的木匠师傅主动让我跟他学徒可以说是给足了我面子。我看着他工具台上的锛刨斧锯琢磨想着该怎么回答他。艾师傅继续诱导着我:“干这个吧小子,学会这手艺将来娶媳妇的家具揍不用求别人了。”

他这句话对我的震动很大,我想起了他儿子经常拿着好吃的跟我显摆他爸爸给谁谁做了个八仙桌,人家给了多少钱,买了多少好吃的。木匠这行是个能挣钱的好行当。我点头同意跟艾师傅干木匠。

总是笑呵呵的艾师傅,教起手艺可是没这么慈祥。有活时我帮他打下手,没活时他跟别人侃大山,却给我找个木头练刨子功。一个月后,我垂着肿胀难忍的双臂找到姜书记死活让他给我换了工种。

至于换什么工种,我是除了木匠不想干其他的还是拿不定主意。姜书记有个比我大一岁的儿子,他正在铸造车间学造型。听说我正为干什么拿不定主意时就主动来找我:“上我们车间吧,我们哪儿年轻人多,还有漂亮姑娘,划拉个对象也挺方便。”

年轻人多对我是个吸引,划拉对象我可没想过,就我那一个月的十八块钱,我除了吃饭连个买电影票的富裕都没有,划拉谁去呀。

铸造车间是我们这个机械厂人员最多厂房最大的车间。车间分为造型、冶炼两大块。造型多是女人和身体弱小的男人。冶炼组都是些像模像样的汉子。车间主任征求姜书记的意思怎么安排我,姜书记交代给他让他尊重我的意见。我在听完他的介绍后碍于面子选择了都是男子汉的冶炼组。

姜公子听说我去了冶炼组后悔的直拍自己的大腿:“怨我怨我。我早告诉你一声好了。你应该说你有病。”

“为什么?”我不明就里看着神经兮兮的他。

“你不应该去冶炼组,那活又脏又累而且危险,造型组多好,不那么脏累,还能跟姑娘唠嗑。”

“主任说冶炼组待遇高。”

“高个屁,多给那俩钱都不够买盐补汗的。”

“我已经答应主任了。”

“没事。你找我爸去说。”

“我怎么说?”

“你就说你有病,不能出力。”

“可我没病?”

他怔怔的看了我一会儿:“……你这就是有病。”

冶炼组不仅仅是脏累而且还遭罪。造型组制作模型时,我们冶炼组就要准备原料。那些铜锭钢锭铸铁锭我们都要把他们用大锤砸成小块,否则放不到炉里去。

砂型做好晾干后我们便开炉化铁进行浇铸。大炉一开,热气袭人。一千七八百度的铁水就是大冬天也让人感到炙烤难耐。炉前的师傅们每开一次炉脸上都会烤爆去一层皮。

我在炉前硬着头皮干了三个月。烤坏了四套工作服。主任把我夸的如同英雄。我心里苦的如同杨白劳。就在我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时,一次事故给我创造了机会。

出事那天是个刮热风的日子,那风刮的很大也很邪性,无论你在哪个位置你都感觉是在顶风站着。那天我们接了个局长亲自下批的任务。还是个带着红色字头任务,给边防军铸二十五个大腿那么粗的铜套。在共和国的家庭里,军队的需要是高于一切的,更何况当时的中国正在南惩越南北防苏修。我们管生产的胡厂长本来就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主儿,今天见到红头文件更是前跑后癫不知所措。紧张的铜炉旁被他转笼子似的观望搞得人心浮躁。第一包铜水出来时,他绿豆蝇一般跟着端第一包铜水的班长嗡嗡着:“小心、小心。一定要浇好,这可是给解放军用得。”

炼铜本来就是铸造工人不愿干的活,因为他不仅仅遭罪危险而且还有毒,铜在被炭火加热的过程中会产生一种烟气,这烟气落在物体就变成了白霜。俗称谓:“铜霜”。这东西进入人的体内影响人的生育能力。我当时还是个毛头小子影没影响我没什么感觉。可沾的嘴上的感觉我可知道,那滋味就像吃了生西红柿一样,嘴里是又麻又辣又苦又涩。厂里的工作是积极的,他们怕我们中这个毒给我们配发了解药。解这种毒素的良药就是喝葡萄酒。厂里规定,凡是铜炉上干活的每天必须喝掉一瓶630ml的葡萄酒。

那天开炉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劳累了一天的我们再加上酒精的侵扰耐心以达到了极限。这个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胡厂长的磨叨让在场的人都烦躁到了极点。端第三包铜水的大乔为了躲避他在身后的叨叨便加快了脚步,结果因为心烦意乱脚下被绊,控制不住身体平衡的他把泛着蓝色火苗的铜水洒在了地上。近两千度的铜水掉在地上就和地面的水分发生了反应。那反应是叫激烈爆炸。被崩起的铜水如同烟花八处散去。现场的人四处躲避。正负责看电机的我因为第一次见过这个场面,一时被惊的不知所措。几粒飞起铜水滴分别落在了我的肩上和背上。我身上那件白汗衫哪挡的住这么高温的侵袭,红色的铜水滴穿过汗衫钻进我的皮肤。我被烫的是嗷嗷大叫。

我被送到见厂医时,疼痛已不再那么激烈。厂医,那个我叫她曹姨的胖娘们见怪不怪的呵斥我:“大老远就听你叫,我还以为宰猪呢,不就是烫了一下吗?能怎么地。你们这些干部子弟就是娇性。”

她的话刺激了我,本来这些日子又脏又累再加上害怕,我就后悔参加这份工作。今天受伤还要听这个胖娘们儿挖苦。我忘记了疼痛及时抓住了这次逃避工作的机会。我在她话音还没落干净时飞起一脚将凳子踢飞:“我把双手往她面前的桌子上猛力一拍,桌上的医疗器械全都跳了起来。我本想骂她两句,但碍于她是长辈我把脏话含在嘴里没有吐出,只是恶狠狠的拿眼瞪着她。全屋人都让我的举动震呆了,他们都一言不发,连呼吸都是轻轻的。在他们鸦雀无声中瞪够了人的我转身向门外走去。当我刚到门口,送我来的主任第一个由震惊中醒来,他拉住我冲着厂医埋怨着:“你这个娘们儿开玩笑也不分场合不分人。赶紧给小明治伤。”

“我不用她治。”我泛起了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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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医不好意思了,她自我解嘲的说着:“这孩子;咋这么不识逗,曹姨逗你玩咋还急了。赶紧坐下,一会铜水该钻到骨头里了。”

她的这句话把我吓住了,经她一提醒我感到伤痛正火烧火燎往体内钻。我在她的拉扯中坐了下来。她把我脱成了个光膀子。我本来是拒绝的,她又没老没少的开口了:“怕什么怕,你们的身子我见的多了,还没我儿子大呢……”

这次我没有愤怒,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她伸向我肩头伤口处的手术钳子上。我的伤口不像疼痛带给我感觉的那么大,它只是个黄豆粒大小的一个眼在我的肩肌上,伤口没有血,已是烧焦黑褐色,手术钳子探进去有一块玻璃砖那么厚才夹住了已经凝固的铜水。手术钳子的搅动让我尝到了生往下剜肉的滋味。多少次我痛的险些叫出来,为了死要面子我只能活受罪,我把牙咬的格嘣格嘣响,嘴里却不吐半个惨相。我要用我的坚强重塑我的形象。第一粒铜水滴被终于摘出了。我哆嗦着吐了口长气:“主任,给我支烟。”

主任想都没想就掏出自己的烟卷,当他想给我点着时他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他疼爱的看了我一眼随后征求着胖厂医:“曹老娘们儿,在你这让他抽根烟没事吧?”

胖厂医给我用新洗的毛巾擦了下汗:“他抽行,你们不许。”说完她又拿起了手术钳子。

我猛吸了几口烟,哆嗦着趴在桌子上准备让她取背上的铜水滴,她仔细看了看我:“这小子脸都疼白了,让他喝几口酒。”

主任给我新起了一瓶白葡萄酒,我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瓶。胖厂医让我趴着等她去取药,我在半梦半醒间遵守了她的嘱咐。等我醒来时我才发现我已趴睡在姜书记的办公室有一夜之久。吵醒我的是晨光中鸟叫声。

 

 

姜书记拎着饭盒进来时,我正在回笼觉中似醒非醒的徘徊着。他俯身查看我的伤时,我睁开了眼睛。我要起来,他慈爱的拍了拍我:“躺着吧,没事。昨天我让人告诉你妈了,一会让小张用我的车送你回去。”

“你怎么跟我妈说的?”我担心的问着他。我怕我妈着急。我母亲共生过我们五个孩子。大姐二姐在我没出生前先后夭折。我出生后又相继有了大妹二妹。我是妈妈最大的心疼。她如果知道我受伤又一夜没归一定会彻夜难眠。

“放心吧。”姜书记很理解我的口气说着,“我让他们就说你加班了,晚上不回去了。”

我长吐了一口放心气。起床收拾铺位。姜书记过来帮我的忙。整理好床铺,他又给我打开饭盒。这是一种早些年间部队用的军用饭盒。我家也有这样的饭盒。饭盒分两层。上层是紫红色油汪汪的油炸糕,下层是水灵灵白花花的豆腐脑。这两种东西都是我到今天还喜欢吃的好东西。

我略微让了一下姜书记,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姜书记看着我笑了。我问他:“笑什么?”他边笑边告诉我:“你小子的吃相跟你爹年轻时一样,跟抢似的。”

“不对呀。”我否认着,“我爸还总让我注意点形象呢?”

“那是解放后。我刚当兵时,你爸是我的排长,他那时候不仅吃饭像抢,走路,干活都像抢。那是全团有名‘疾如风’。现在在厅里仍然是破案的‘疾如风’。”

我是我爸的儿子,但我对我爸知之甚少。我只知他在省安全厅工作,其他我一概不知。每年见他的面不超过二十回。有时我连他的模样都觉得模糊。每次有人提到他时我大都是无言答对。

姜书记见说话的情绪不高就转换了话题:“回家养几天,不用着急上班,”

“不用吧,就这点伤?”

“这点伤?”姜书记对我的不屑报以了不屑,“你回家养一天就不说这话了。”

姜书记的话我没往心里去,就像他不知道我有多隔路。我从小就对外伤内感有一种独特的抗拒力。直到今天我对伤疼病痛都是一概的不予理睬。我说这话不是犯虎,十三岁就干过各种杂活的我对出血的伤一点都不陌生。你说是割伤扎伤砸伤摔伤,就连被打伤我都经过。一个烫伤我就挺不住了?我承认我有挺不过的疼,但我还没有挺不过的好。我爷爷说:“我孙子的身体就是为了受伤长的。”

人不服人是不行的。回到家的当天晚上,我的伤口开始了从没有过的难受,那不是一般的难受,摘出铜水的伤口一点没有出血的痕迹,但也没有愈合的意思。没愈合的伤口还总是往外流黄水。我不是伤口不爱愈合的人。从小到大我的伤没少受。割玉米镰刀搂到腿上,也就用黄烟面子一捂,一个下午过后也就不出血了。劈柴禾斧子把脚面砍伤,缝了五针,半天也不出血了。被同学用板凳腿把脑门打了个口子,我什么都没用,就用自来水管子一冲,俩小时后也绷皮了。可铜水留下的伤口就怪了,二十四小时过去了,仍然我行我素。

我害怕了,这是我从记事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害怕,我害怕这样下去这个伤会害了我的命。后院邻居邵爷爷是个退休的老铸造。他听说我受了这种烫伤,主动拿着他自制的药膏找到我,他给我亲自敷上了药。我问他这是什么药,在哪买的?他卖弄着说:“等见效我再告诉你。”

我带着对药半信半疑的忐忑于半夜才进入梦乡,第二天,外面的鸟一叫我就睁开眼睛,在朦胧的晨光中,第一时间检查起让我在梦里也没忘了惦记的伤口。真是神奇,当我颤抖着揭开伤口上的纱布后,我看见我的原本空洞的伤口里已经有了充实物,那原本泉眼一样的伤口竟能看到粉红的新肉。我悬着的心落地了。

吃完早饭,待不住的我走出家门去后山散步。在山边我遇到童年的伙伴们。他们跟我一样都是因为不爱读书而过早毕业。看见我,他们很高兴,纷纷跑的我身边问长问短。我挨个跟他们热情的打招呼。他们听说我进国有企业当了工人,他们都用仰视的目光看着我,并纷纷要求我请客。我表面坦然内心却哭笑不得,我硬着头皮把主任送给我的大半盒“葡萄”烟分给会抽烟的人。他们兴高采烈拥着我走向山里的林子里。

山林,是我所有童年的记忆。我打刚记事就跟妈妈进林子打柴禾、采野菜。后来随着成长,我渐渐就顶替了妈妈。一个人进山有危险,我身边的同龄人就主动合在了一起。这帮子人都是多子家庭,哪个身上都有哥哥姐姐,多的还不是一个。你就听我们一起玩的人的名字就能明白个差不多。他们有:“韩三、朱四。候七,赵六子,杨武。贺老八……”

 

我是老哥一个独生男孩,为了不让他们小瞧,每次进山我都表现的很勇敢。他们害怕的东西我都强制着自己别怕。久而久之,我成了他们的主心骨。他们对我的话也有了一种服从的本能。

今天看见他们,我那久违统帅感油然而生。在他们的簇拥中我又踏上遍及我童年脚印的大山。不跟他们在一起玩也就有两年之久,今天在一起却总是找不到过去的感觉。我努力的总结着原因,终于在山顶休息时,我在同他们的对话中找到了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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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子,上班好玩吗?”比我小一岁的韩三问我。

“不好玩。”我给他们看我身上的伤,“又脏又累还危险。”

“那就别上班,”同样比我小一岁的朱四愣头愣脑说,“我就不上班,上班有什么好,将来也不上班。多耽误玩呀。”

“你不上班没有钱花。”韩三驳斥着他。

“我爸,我大哥二哥三哥都给我钱花。”朱四骄傲的反驳着韩三。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羡慕着他们的天真,我只比他们大一岁,已经两年没有这种天真了。我真羡慕他们的身上有哥哥姐姐,他们不用为家里过早的失去天真。

吃完中午饭,我正琢磨怎么打发下午的时间。邵爷爷过来询问我的伤情。我感恩戴德的表扬他药的神奇。他骄傲着不失炫耀的问我:“知道那药是什么做的吗?”

“什么做的?”我是一百二十万分的好奇

“我不说你想死都想不到。”他卖弄性的卷了一支老旱烟,“其实这玩意也简单,就是把没长毛的小耗子崽用香油泡化就成了。”

“什么?”我吃惊的差点没把眼珠掉出来。看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信了,他说的对,如果不是他告诉我,别说想死我,就是想死我两个来回也想不出那讨厌的耗子对人类还有这么大的用处。这一下午邵爷爷给我讲了很多他知道的对他自己有用的生活常识和技术窍门。

吃晚饭时,妈妈告诉我爸爸来信了,她让我给写回信。我在吃完饭的饭桌上一直坐到该睡觉的时候也没想好怎么给爸爸写回信。妈妈笑话我:“初中生连封信都不会写?你上的学都就饭吃了吧?”

我在心里暗暗回答,我不仅仅是不会写信,其实我是连字都有很多不会写。

在乱七八糟的睡梦中我又熬过了一个似梦似醒的晚上。早饭一撩筷我就对妈妈说我要上班去。

妈妈看了看我的伤口:“是没事了,再歇两天也不扣你钱。”

“在家呆着没意思。”我一脸的闲气难忍。

妈妈看着我难受的样子支持道:“那就去吧。我跟你李姨说了,她说不让你干铸造,要是毁了容连媳妇都不好找。”

妈妈说的李姨是姜书记的媳妇,她跟妈妈在一个班组上班。我受伤的事她知道后就跟我妈妈许愿一定给我换个不这么危险的活。十八岁的我还生活在大事必须听家长安排的惯性中。

刚踏进厂大门。胖厂医就在第一时间看到了我,他以为我是来换药的就扯着尖嗓喊我:“哎小子,昨天怎么没来换药,是不感染了?”

我冲她礼貌的摇摇头:“不用换药我好了。”

“好了?”她把她那张胖脸上很少露出的眼球全部亮了出来,“我看看,我怎么就不信呢,好啦。”

我在她的生拉硬扯中不得不再次裸起后背给他检查。她惊奇的看着我基本痊愈的伤口:“真的好了,你小子可是个奇人,哎,当我姑爷吧?”

我被她搞的面烧耳热难以脱身,铸造主任正好过来,他把自行车往车棚一放冲着厂医替我解围:“胖娘们儿你又发什么虎。调戏少男也是犯罪。”

“你少瞎说,我想让他当我姑爷。”

“还我瞎说呢,我看你是在瞎说,”主任哭笑不得,“你姑娘刚上中学你就给他找姑爷。”听见这话的人都对厂医报以了大笑。

厂办秘书小李子顶着她那副永远不离头的淡黄色发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人们都自觉的止住笑声。小李子礼貌冲大家点点头然后对我说:“姜书记让你去他办公室。”

我如得赦令同她匆匆离开这群看热闹的人。在通往姜书记的走廊上,李秘书面含羞涩的对我说:“姜书记还没来,你在办公室等他一会吧。”

“你不是说姜书记叫我吗?”

“我是看你被他们弄的太难受了……”她红着脸没说完就离开了走廊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领导媳妇的话就是好使。姜书记看见我在办公室等他,没等我开口就把李姨的意思说给了我。我本来想说明一下自己的观点,姜书记一挥他那跟我爸爸一样果决的手势:“就这么定了。”

我笑了。他也笑。他笑着问我:“你笑什么,是不是不干铸造高兴了?”

我继续笑着告诉他:“不是,是你刚才挥手的动作和我爸爸的太像了,你们是谁学谁的?”

“你这孩子。”他被我的提问搞的有些不自在,他重新挥了一下手自我审视一下,“当然是我学你爸爸,他是我的领导吗?别说我,还是说你,想想,换什么工种?”

“我不知道。”我迷茫的看着他,“咱们还有什么工种?”

“除了你干过的木工和铸造还有电工和机加。”

“我想开车。”我提出了突然想起的工作。

在那个年代开车是老百姓羡慕的行业之一。操作方向盘的驾驶员们总是撇嗤拉嘴吹嘘他们的行业是离地三尺高人一头。我想开车的想法还是姜书记的司机送我回家那天给我挑的筋。他劝我说:“姜书记怎么器重你,你给他送点礼也弄个车开开多好。怎么不比你在车间强”

我当时因为伤痛对他的话没太往心里去。今天姜书记让我改工种我突然想起了它。

我的要求让姜书记为难了,他沉吟了半晌才婉转的对我说:“司机这个工种需要的比较少,咱们整个机械局也没有几个。”

“既然这样就不改了。”我低落着情绪股囊了一句。

“改是必须得改。”姜书记坚决着自己的话。

“为什么?”

“你李姨说了,如果哪天把你这张英俊的脸跟烫坏了,怕我没法跟你爸爸交代。”姜书记的口气一改强硬。似乎还带有一丝乞求。

他的话令我有些难为情。当年不仅是长相,其他的优点被表扬时人们都会不好意思。尽管心里美美滋滋。他的话我是信的,我的长相我知道。说英俊有些牵强,但帅气还是敢当。我觉的我有了资本,我坚持着:“那就是开车。”

姜书记有些着急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我发拧:“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开车到底有什么好?”

“开车有人求,朋友交的宽。”我说出了自己当时对这行业的粗浅认识。

“就为这个?”姜书记挂着哭笑不得的面容,看见我点头肯定,他长吐了一口气,“你当车工吧,求他的人比当司机还多呢。”

“车工,干什么的?”

“他就是……”他说不清,试着比划了一下又没比划明白,“算啦,你还是跟我去看吧。”

 

 

机加车间厂房是我们厂里最板正的建筑。明亮高大的车间给人的感觉特别舒适。

铸造车间占地也不算小,可它的四壁因为长年烟熏火燎黑的就像炕洞,就连窗户上的玻璃都不透明。在那里工作总有如同在煤窑里一样。

机加车间不仅明亮舒适各种机床也让我耳目一新。那一排排摆放有序的设备令我眼花缭乱。我目不暇接的看着一个个不同样子的机器激动的直喘粗气。

“这都是干什么用的?”我问姜书记。

“什么都能干。”

“真的?”我有些不信,看着姜书记肯定的点头,我验证性的接着问,“枪能做吗?”

“连炮都能做。”姜书记说的很果断,

“好悬了?“我吃惊的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铁家伙们。

“一点都不悬,你干上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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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干。”我被它们的神奇征服了。

姜书记把我领到机加主任办公室。说明来意后,机加主任很热情的同我握了一下手表示欢迎。当姜书记让他给我找个好师傅时,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让刘班长带他。”

我在机加主任引导中见到刘班长时我在心里暗暗叫苦。

刘班长,是我家一趟房的邻居。他比我大九岁,可见到我们这拨总是装大人。他长的五大三粗又黑又壮,说起话来粗门大嗓总像在干仗。我们这拨孩子没有不怕他的,背地里都叫他“刘大虎”。

机加主任把我介绍给他后,他虎着脸看了看我,叫着我的小名,“是明子呀,一不小心成人了,我听说你进厂这些日子净换工种了,这次上我这准备玩几天?”

我陪着讪笑不知如何应对。

机加主任为我打起了圆场:“老刘,你有点正经的,别吓着人家。”

“我吓着他?你可真抬举我,你问问这小子他怕过谁,他一天到晚领着一帮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把我们那一带都作翻天了,你说说你们谁家的果树没偷过,谁家房上的鸟窝没掏过。你说你们一年得踩坏多少瓦。”

主任听的哈哈大笑:“你还这么淘?我真没看出来。”

我不好意思的为自己辩护:“那是以前小不懂事。”

“你以为你现在长大了,黄嘴丫子还没退净就开始冒充大人了。”刘大虎继续着他的揭发。“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啥德行我最了解……”

“行了行了。”主任含着笑拦住他,“说正经的,姜书记希望你把他带出来。”

“你小子愿意跟我学吗?”

其实我不愿意,但我还是点了同意的头。

“跟我学徒我可有规矩,不听话我可会踢人。”

我嘴上客气的说着:“没事。”心里却在骂他,“你不应该叫‘刘大虎’,你应该叫‘刘毛驴子’。”

不管愿意不愿意,我跟刘大虎学徒的事成了骑虎难下的事实。

上岗第一天,我忐忑的问在车床前忙碌刘大虎:“师父,我干什么?”

“你能干什么?”刘大虎指着运转的车床将我的军,“你要会干就伸手。”

我无言以对的看着他操作,心里愤愤然:“等我学会了,第一个就灭你。”

见我不说话了,刘大虎似乎是不好意思了,他温柔了腔调对我说:“现在什么都不用你干,你就像我这样站着就行。”

他说的站样,是指他操作车床的姿势。这种姿势是半弯着腰全探着头。不弯腰你够不着车床的操作手柄,不探头你看不见车刀与工件的变化。两样缺一样都会造成零件出现废品。

 

我尊重师命按他的姿势照葫芦画瓢练了起来。刚练的时候我觉得这工种是对人类的惩罚。我站了不到一小时就浑身是汗腰酸背痛。为了不让他笑话,我硬是坚持了一上午没坐一下。十三岁就开始练习拳脚的我对各种姿势都有过人的适应性。我相信我的表现感动了他,他虽然没表扬我,但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和我调侃过。第二天他就开始教我认识图纸了。

他把一张由各种线条组成的零件图和一个实样交给我让我看,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他。我拿着图纸和实样看了不到俩小时,其中只问了他五次实在看不懂的地方,我生平的第一张机械制图就被我搞清楚了。有了第一张的经验,我触类旁通看懂了第二张、第三张……到晚上下班时,他手中的图纸全部被我读懂。他在收回最后一张图纸时无言的看了我有足有一分钟,最后不得不佩服的说了一句:“真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挺聪明。”

我也是在看图过程中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笨人,直到今天五十多岁的我仍在自信我的记忆和悟性。我真后悔当年我为什么我不去高考求学。如果上了大学,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堕落成一个靠出卖体力吃饭的劳动者。

第四天早晨一上班,刚到岗的我还没来得及换上工作服,他就主动把我叫到车床旁,告诉完我各种手柄的作用后就让我亲自操作起来。我也真是争气,没出三遍他交代的活我就会干了。半个月后,他在他的前面给我倒出一台车床。我进入了准独立顶岗的状态。全车间一致认为我是这个车间自成立以来学徒最快的一个。

我成了厂里的明星级人物。姜书记在全厂大会上对我给予了点名表扬。我对这事冷在面上美在心里。

刘老虎对这事可是不管不顾,每当有人提到我的名字让他听见,他也不听人家说的内容,马上就会骄傲的探过头去当啷一句:“那是我徒弟。”

我学徒一个月后,厂里接受了一个新的改革措施。为了调动工人的工作积极性,工厂效仿并推行了“工时制”。所谓“工时制”,就是把工人该干的活都折合成时间。谁干的活多谁的工时就多。工厂在保证工人的工资同时又拿出一部分钱做奖金,奖金是不能分摊的,为了体现多劳多得,就根据工时的多少来分。

那时的工人工资少得可怜。我拿学徒工资,每月十八元。三年后出徒才能长到一级三十三元,过一年能长到二级,再往后就不知什么时候能长了。我师父刘大虎二级工的四十七元五挣了五年仍在原地踏步。听说现在有奖金了大家的眼睛都瞪成了包子。

我们机加车间的奖金非常好分配,师父们一人一台设备,谁的活出的多谁的奖金就能多。我们学徒没奖金,也就是说我们的活是爱干就干没人攀。

我为了多学手艺没有像别人那样吊儿郎当,我踏踏实实的干着活。一个月来,我的手艺突飞猛进,产品的质量和数量已经接近刘大虎。反正我也没奖金我就把我的活全都写到了刘大虎的名下。月底发奖金时他竟比其他人高出了近一倍。在中国出头的椽子是先烂的,中国人的枪最爱打的是出头鸟。一夜之间刘大虎成了众矢之的。他们以刘大虎吞占我的活为由将三七嘎啦话毫不客气地刺向刘大虎。刘大虎厚着黑脸皮针锋相对反唇相讥:“我徒弟的活算我头上咋的?那是他孝敬我,你们不也有徒弟吗,让他们也干哪?干不出来吧,你好好教哇,你不好好教他能干出来吗?”人们说不过他,就把这事反应到厂里,厂领导也没说出什么具体的处理意见。我的活仍然算给他。他对我更加好了。每个周末都带我去饭店小喝一顿。

第一次叫我时我是百般推脱,真不好意思。那时候上顿饭店花不了什么钱,可挣的更是可怜。一顿饭店钱换成玉米面就是一个人的一月口粮。帮师父干了点活怎么能害他丢一个月的口粮呢。

刘大虎见我真的不去就又露出那师道尊严的嘴脸,我无奈顺从了他走进他选择的饭店。

那时的饭店不像现在一进门就有笑脸相迎。那时的饭店都是公家的,服务员的表情都是爱理不理。反正你吃不吃他们都是那些工资。想吃什么东西你得自己去服务台交钱开票,拿好票再自己找桌子,等到你把票摆放到桌子上后,才有服务员过来给你送菜。送菜的服务员或男或女,统一的就是被污染成花里胡哨的白大褂和传菜时的叫喊声。当时的他们大多是端着菜盘走出厨房后把身子往厨房门框上一倚,然后扯着嗓子拉着长声问:“谁的土豆?谁的茄子、谁的心、谁的肝、谁的杂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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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虎看来是个常吃饭店的主,他领我刚进入饭店门,正在收拾桌子的一个白胖姑娘见到他眉毛眼睛都是笑的说:“刘哥来了,老样子呗?”

“别,今天有我徒弟,你把酒开双份。”说着掏出两块钱递给了白胖。

白胖姑娘响快的接过钱墩墩的走了。不一会儿她给我们送来了三张票子。以我的经验判断这三张票应该是酒菜饭,可当我看清楚这些票时我的心里产生出非常的别扭。那三张票子一个是六两白酒,一个是四碗生啤,一个是一盘花生。看完这些票子我在心里暗骂着刘大虎:“你就跟我扯吧,表面上你是请了我,可实际呢?一盘花生米就打发了本少爷。”

我真想一走了之,如果真这样,将来不论别人说我是贪吃贪喝,还是目无尊长我都要背着难以启齿的罪名。我为难的感受就如同不情愿跟他学徒一样骑虎难下。

送菜的来了,她喊叫着谁的杂碎谁的肝来到我们桌边,放下一盘溜肉段就奔向别的桌,看着热气腾腾鲜嫩欲滴的肉段,我咽着口水压着声音对刘大虎说:“师父,她上错菜了。”

“管他呢,别吱声。吃。”他说着用筷子叨起一口大嚼起来。

看着他心安理得的样子,我也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跟着他大吃起来。连续又上了摊黄菜和锅塌里脊,这回我可害怕了。上菜上错了一个你装不知道,上错了三个你还装不知道?我正想着该如何提醒刘大虎时,他的媳妇端着一盘花生米面无表情的向我们走来。她也穿着一件被污染成花里胡哨的白大褂让我明白原来他媳妇在这个饭店上班。我刚要客气的跟她打招呼,刘大虎端起酒碗和我碰了一下制止了我:“来,喝酒。”

她媳妇陌生人一样放下花生米把桌上的菜票一收冷冷的说了句:“你们的菜齐了。”说完就离开了我们。

事后我才知道,饭店里的人都这么干,自己家的亲戚朋友来饭店只要随便叫点东西做幌子就可以吃上一顿不错的大餐。我明白了什么叫干什么吃什么。自那以后每当刘大虎叫我去饭店,我都毫不客气的应允。时间长了不叫我还会想。我去的理直气壮,因为这是我靠自己的能力换来的。同时我也感觉到有一身本事的重要性。

我在学技术方面更加努力更加主动,我不仅跟刘大虎学,别的师傅的长处我也学。只要能提高技艺我统统来者不拒。

车床没活时我就去别的工种看看,什么铣床、钻床、磨床、镗床。没事我就穿梭在它们之间,那位师傅需要抬抬搬搬的事我就主动伸手。我用这些换来了一致好评。混到年底,这些机床的性能特点我全被我熟悉的了如指掌。我天天盼着有考级的机会,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直接就报考它五级。争取两次就考到八级,做一个最年轻的大工匠。我的这一希望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市场。

八二年的冬天,我们的厂子出现了异样。各车间都冷冷清清的没活干。厂里连供暖的锅炉都停了。全厂三百多号人都集中在铸造车间围着一个大火炉听厂领导轮番念报纸。那时候的我们对国家大事根本不往心里去,领导们念的是什么根本就不听,就算摆出个听的样子也是左耳听右耳冒。报纸念了半个月后,不但听的腻了,就连念的都腻了。到了开资的日子,工厂没有钱开,人们的心态开始变了。以往到了上班的时间,门口传达室都是热热闹闹的签到人群,如今却如同羊拉粪粒一般稀稀拉拉。一个个冤种似的签个名就一天不见人影。我在这股浪潮中随波逐流的漂浮着。刘大虎更是骂骂吵吵怨气冲天。

压资一个月后,本来就不富裕的工人们家里出现了严重拮据。厂里开始出现了丢东西的情况。姜书记把全厂党员团员组织起来成立了护厂队。几十个老老少少扎着红袖标的人让我想起了消失了几年的红卫兵,刘大虎见到他们就喊他们“新造反派”。

元旦前三天,已经两个月没开资的我也开始跟大家一样不去厂里报到了。姜书记打发司机小张一大早就把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我找到他的办公室。我带着没睡够觉的麻木听他讲解找我的理由。

“厂里开始丢东西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麻木的回答他。

“我们应该保住这个厂子。工人没了工厂怎么活?”

“有工厂不也开不出资吗?”我消极的反问他。

“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

“我现在图钱。”我明显的露出不愿听他讲大道理的情绪。

他被我抢白的一时语塞,干咳了几下,他恨铁不成钢的训我:“你怎么有这思想,你是革命家庭的人,怎么能跟普通百姓一样没觉悟。你知不知道你爸爸为了解放这个城市是流过血的?”

“这个我没听说,不过我爸爸挨斗我可看见了。”我成心跟他拧着说,这些天的憋闷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姜书记真生气了,他一拍桌子:“错批你爸爸的事不是平反了吗?那不都是”四人帮“搞的吗。行了,我没功夫和你绕舌头,今天就给我上护厂队参加护厂。”

“姜叔,我真不能参加。”我急的站了起来,为了表明我真有困难,我没有称他官衔,而是叫了他在家里才能叫的亲称。

他被我叫的一愣:“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钱。我妈妈她们单位也跟咱们一样开不出资来,这你应该知道,我家粮本的粮都领不回来了。”

“你家……这么严重?你爸他不给你们……”

“他从不给家里邮钱,”我接过他不相信的问话,“我妈也从不跟他要钱。我妈说他一个人在外更需要钱。”

姜书记默许了我的拒绝,在我将要离开他办公室时,他强制性的塞给了我十元钱。我不要,他虎着脸道:“先拿着应急,将来有了再还我。”

离开姜书记我踏上了踅摸钱路程,爸爸不在家,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家里缺钱我有责无旁贷的责任。我首先想到了去找小石头,这小子一直在卖服装估计已经没少赚了。我哪怕帮他卖货混个伙食费呢。一想这些我就恨我爸,给我安排什么工作呢,我要一直在买服装能像今天着这么大的急。这帮老顽固总爱给自己的子女安排前途,这回再见到你的面,看你怎么说。

见到了大半年没见面的小石头,还没来得及等我跟他寒暄,这个欠了我好几个月烟卷的小子首先向我发起了抱怨:“你给我介绍的那是个什么他妈东西,骗了我五千块钱就失踪了?等着让我碰见的,我他妈非插了他不可。”

“你先别跟我急,说说怎么回事。”

听他怨声载道的叙述,我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初我把那两个浙江人介绍给小石头,这小子美的满脸跑眉毛。跟浙江人合作不到一个月就纯赚了近一千。尝到了甜头的小石头贪心开始膨胀,他嫌浙江人的剩货不够卖,就让浙江人单独给他发货,第一次他把赚的钱都订了货,他的目标想在年底成为“万元户”。浙江人给他发来了货,他赚了一千五,他又把一千五全砸进去。待到他把赚到的五千砸进去时,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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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蔑视的看着他口泛白沫的说完才反驳起他的埋怨:“挨骗了,该,谁让你贪心来。我不跟你说过吗,跟他们办事一定要不见兔子不撒鹰,你可好先放鹰,这回玩鹰了吧?”反驳完他的埋怨,我甩手而去,继续踅摸那该属于我的钱。

 


踅摸钱的日子,是我最灰暗的时光。缺钱的人,到什么时候说话的底气都不会足。就连那个年代喊的“越穷越光荣”,也是瘦驴拉硬屎装着有内力。我到今天也没明白,“穷”怎么就光荣?我想重新经商,可是没有本钱。我想凭力气挣钱,没有雇工的。那个时候雇工属于剥削人。什么人剥削人,无产阶级最恨的资产阶级们才剥削人。资产阶级在中国已被荡涤干净,清一色的无产阶级自己都没活干,哪还用得着雇人。

无所事事的我在八三年即将来临的寒风中徘徊在人迹稀少的大街上。晚饭过后的大街上漆黑一片,只有雪光能反映出物体的轮廓。

心事重重的我正在漫无目标的游荡之际,被一个由胡同里一溜歪斜闯出来的酒鬼撞了个满怀。一门心思只想钱的我根本没把这一撞当回事。我扶稳了酒鬼刚要离去,他却短着舌头向我发起了难:“你他妈瞎呀?撞我。”

心乱如麻的我刚要跟他解释事情的原委,他身后胡同里又出来几个吆五喝六的酒鬼,他们踉跄着步子把我围住,不由分说便对我连推带搡的质问着:“为什么撞人,是不找死?是不活拧歪了?……”

我被他们激怒了,这些天被挤压的近乎于萎靡的我突然兴奋起来,我那久没抻练的四肢痒痒了起来,我回忆不起来我是怎么打倒的第一个人,我只记得我在不停的窜蹦跳跃中舞动着我的四肢,我更知道我不是在瞎舞。我的每一个伸手抬腿都是来自拳谱的模仿。平均每人也就三四个照面。这帮酒鬼全都倒在雪堆里不再起来。

我意犹未尽的冲着他们藏獒般的咆哮着:“来呀来呀,我就是活拧了,我就是找死,你们他妈的快点来呀。”

我正叫嚣的正来劲时,胡同里连跑带颠出来一个披着大棉袄的胖子,他呵哧带喘的问着:“是不是明子?”

“周大件?”我一脸厌倦的看着他。

他是我曾经最恨的人之一。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也是战友。可我们两家从没走动过。前些年我爸爸被打倒时,每次批斗会他爸爸都积极揭发我爸爸的罪行。我爸爸当处长时他爸爸是科长。有一次他爷爷在老家病了,他爸爸向我爸爸请假探亲,我爸爸为了照顾他爸爸就让他爸爸以公出的名义回家探亲,这样他不但不被扣工资,来回的车票也能报销,并且每天还有出差补助。我爸的这一举动被他揭发成拉拢腐蚀革命干部,造反派为这给我爸爸加了两年刑。他爸爸退返了所有的侵占公款。

两家大人的不合必定影响孩子们的情绪。周大件比我大四岁,我自从上学开始就被他的恐怖笼罩着。他一旦搭上我的影,就会像苍蝇叮肉一样不管多远都会跑过来收拾我一顿。轻了扇我两撇子,重了就踢上我两脚。最严重的一次打的我鼻口流血还把我的书包扔到烂泥里。我曾为此事找过他的妈妈,他妈妈顿足捶胸的告诉我,等他回来就整死他。他没被整死,知道我告他状好,他差点把我整死。妈妈知道这事怒发冲冠的要去找他家,爷爷劝告自己的儿媳:“他家爷们儿和你家爷们儿都是一个队伍上来的,不要因为孩子的事让大人为难。”

妈妈只能流着眼泪告诉我躲着他点。我无可选择的在躲藏他的日子里熬到了上初中。我是初中时,他已是社会青年。他本该到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也不知他家用了什么手段硬是给他办了个小儿麻痹的证明,这小子就这么躲过了上山下乡的命运。

走上社会的他也不正经工作。游手好闲的他整天泡在电影院边,经常和人打架斗殴。派出所让他进的没有不认识他的。他还恬不知耻说:“咱这是大毛病不犯小毛病不断,气死公安局难死法院。”

我跟他的最后了断就发生在电影院。

那是一个刚刚进入冬天的日子。被八大样板戏控制了许多年的电影院来了一部非常火爆的南斯拉夫电影《桥》。吃腻了一盘菜的人们对新口味的东西是渴望至极。原本不温不火的电影院猛然拥挤起来。一毛五一张的电影票在票贩子手竟然涨到一元八。也就是说,如果想看当场电影,如果你没票就得付出一天的工资。从记事就喜欢看电影的我,通过同学爸爸在电影院工作的关系搞到了一张晚九点的夜场票。我激动万分的捏着票在家小睡了一个准备觉后兴致勃勃奔向了电影院。

那时的我们不像现在年轻人电视电脑什么都有,我们那时能看个电影就算娱乐,能看个好电影就算奢侈。就在我的奢侈将要满足时,一个预想不到的事情险些打碎了我的美梦。

当时我是提前半小时到的电影院,我是生怕去晚了看不到开头。出于对钱的心疼,我每看一个电影连眼皮都舍不得眨一下,我是真怕对不起我的票钱。

当时的电影院很简陋,就是一个封闭的大房子。里面的隔音也不好,电影播放中的声音我们在外面听的一清二楚。没看片子先听听声音对于我们来说就是赚的,如果有一个看过的人再在那里进行解说,那就更是锦上添花。

初冬的东北到了夜晚就是寒冷,我在寒冷中踱着步子听着赚来的音响等待着我这一场的开始。就在我觉得该进入倒计时时,周大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披着一件脏污但却是真正的军大衣流里流气的游荡在电影院门前的昏暗灯光里。他问这个打听哪个盘问的寻找着退票。我躲在暗处希望他不要看见我。但他还是看见了。不过他没看出我是谁。在我面前他不经意的问了我一句:“你退票吗。”

紧张的我不由自主的颤抖着说:“没没没没有。”

我的紧张惹来了他的关注,他在昏暗的光线下认出我后也爆出超爽笑声:“小鸡巴崽子,你也想看电影,赶紧把票给我,不然我让你欲哭无泪。”说着他就来抓我的衣服领子。

我本能的躲开他神过来的手。抓空了手的他恼怒的抬腿向我踢来。我再次躲开,他却因为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我本想把他扶起来缓解一下关系。幼稚的我刚接近他身边他就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X你妈的,赶紧把票给我,不然我跟你没完。”

我执拗的不肯把票给他,他拽着我的领子又给了我一个嘴巴:“给不给小鸡巴崽子?”

我被打的眼冒金星,怒火上涨,我把心一横,右手扣住他抓我领子的手,左手一托他的肘关节用力一拜将他的胳膊拧向一边。被拧疼的他“嗷”的一声松开了我。我见好就收的也放了他。他活动活动胳膊恼羞成怒的又向我扑来。他这没完没了的无赖相把我逼进了死胡同。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我是个即将进入成年的男人,忍无可忍的我眼睛一瞪把练了三年多的拳脚第一次施展在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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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练的拳脚是跟爷爷一起打过日本鬼子的宋爷爷教的。爷爷劝他别教我,怕我惹事,他劝爷爷让我学,省着哥一个挨欺负。他的教法很简单,就是在树林里挂上个十几斤的沙袋让我连踢带打,等把一个沙袋能打飞起来,就加沙袋。我当时已经能在六个飞动的沙袋中运动自如而不让它们碰着我。这种没门没派的基本功十分管用,等我结合拳谱再打它们时,拳谱就不是扁平的图画了。

跟周大件一交手我才知道这小子是个外强中干的货。你别看他长的又胖又高浑身却绵软无力,在我拳打脚踢肘撞膝顶的攻击下他连等到看热闹的人围成圈的功夫都没熬到就瘫倒在地。看他威风扫地的狼狈相我都有些可怜他了。我分开人群想离开已失去反抗能力的他,他一伙的几个哥们儿赶了过来,见到他倒在地上起不来,就把我团团围住,我刚刚平息的愤怒又被他们的挑衅动作重新激活,我刚想跟他们动手一个高大的背影将我和他们分开,他用很快的动作给了他们每人一个嘴巴子。挨了嘴巴子的这些人不但不反抗而且还都规规矩矩的陪着笑脸。打人者打完他们训斥道:“欺负人是不?一帮人欺负一个孩子,都跟我走,”

打人者说话时我才看清他是我们分局刑警队的大刘队长。当年他由部队转业回来时被安排到采石场当石匠。我九岁那年在采石场边上的林子里找鸟窝时没听见他们采石放炮的预警。炸药崩起的碎石把我打的头破血流。当时是他把我背着送到了医院,又是他把我背回了家。爸爸过年回家时知道了这件事,他让我拿着礼物去人家谢谢。他那个普通工人家庭的家风不允许他收我的礼物,他在把礼物送回我家时,我爸爸了解了他是个专业的侦察兵。在他不知道的前提下,爸爸把他推荐给了自己的老战友,市公安局局长。我这个大刘叔在当上了正式的刑警队员后,才知道是我爸爸帮的他的忙。他提着重礼来我家感谢时妈妈拒绝的同时警告他:“你赶紧趁着我家老王不知道这事把东西拿回去,不然他能把你退回去。你要真想感谢他你就好好工作多立功,这样他推荐了你脸上也就有光了。”

大刘叔也真争气,连续三年在局里荣获三等功。第五年他因为一人成功阻止了两个村子近五百人的斗殴而获得一等功。也就是那年他被任命成了我们这个区分局的刑警队长。

今天有他给我解围,我紧张的心平静了下来。

“都站好了。”他命令着那几个人。看热闹的人群里又出来两个警察,他们来到那几个人身边踢着姿势不对的几个人:“立正站直了不会呀。”

大刘叔转向我不认识我似的问:“到底为什么打架?”

我往他身边靠了靠把自己的脸清楚的暴露在电影院的门灯下,然后一指周大件:“他要我电影票,我不给他就打我。”

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周大件端着满脸的血迹哝哝着鼻子冲大刘辩解道:“警察同志,你看我这样就该知道谁打谁。”

“不用你说我知道。你站好了再说话。”

“我头晕站不好。”

“你们两个搀着他。”大刘命令那几个人中的两个。“都跟我刑警队说去。”

“我的电影快开演了。”我拒绝着大刘,

他冲我一脸的严肃:“让你走就走。哪那么多废话。”

我无奈的尾随着周大件他们几个人在大刘等人的押解中向分局走去。拐到一个黑影处,六亲不认的大刘无声的拉了拉走在最后的我示意离开他们。我心领神会的返回了电影院。

被押了一夜的周大件再见到我时恭敬了许多。

今天他再次见我发了虎威,忙大老远的跟我打招呼:“明子明子,别打了,他们都是朋友。”

“什么狗屁朋友都哪来的?”我厌恶的看着往起爬的他们。

“进屋说进屋说。”周大件拉着我。

“进什么屋?”我抖手把他甩开。

“这不吗,我新开了个店,今天开业。给哥哥个面子,进去喝一口。也算哥哥为这些年对不起你赔个不是。”他近乎哀求的口气和表情让我心软了。还有一种好奇也驱使我倒要看看他开的是什么店。

进了胡同,一只幌子在一个一百瓦灯泡照射下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幌子后的房门顶上一张写有“吃吃看”的牌匾在灯光中非常醒目。

“你开饭店?”我奇怪的看着周大件,“你会做饭吗?”

“你不知哥哥是干啥的吧?”他骄傲的晃了晃他那身肉,“我以前就在我们厂食堂当厨师。这不厂子开不出资,我就想起来开个小吃部。要不老婆孩子咋养活。”

这是一幢普通的三间房,周大件把所有的间壁墙全部打开,屋里就成了大餐厅。八张大桌坐满了闹闹哄哄的客人,两个服务员美人鱼一样穿梭在八张餐桌之间。

“你这生意不错?”我由衷的开始替周大件高兴。我直到今天还是这种性格,无论是谁,无论他干什么,只要是正经事,一旦成功我都会替他高兴,如果失败,是朋友的话我会帮他分析,如果不是我也会替他惋惜。

周大件见我这么说,忙解释着:“什么生意好哇,今天是第一天开业,我这是宴请朋友呢。来,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他把我领到最里面的一张桌旁,这一桌坐的大都是二十七八岁的人。周大件冲着一个正在劝酒的胖子子喊到:“三哥,我给你介绍个兄弟。”

“谁呀,”他停止了劝酒看着我,桌上的其他人也把注意力放到我的身上。

“还记得当年我被练的事吗?”

“哪次呀,我记得你总被练。”三哥开着玩笑。

“就是那年在电影院,还让大刘请去了一宿。对了,那天秋子也在来。”他让一个穿军装的人作证。

秋子看了看我:“是他。这小子现在更壮了,估计咱们这一桌加一块也不够他练的了。”

我被弄的很不好意思,他的语气虽然没有恶意,但我还是不舒服。就在我进退两难时,三哥说话了:“奥,我想起来了,你叫明子吧?来,都窜一窜让小兄弟坐我边上。”

“兄弟,我可算是对你早有耳闻。”三哥边给我倒酒边热情的说着,“现在干什么呢?”

这话正问到我的疼处,我极没面子的实话实说着:“在机械厂上班,可是开不出资了。”

看到我情绪不高,他跟我碰了一下杯,咽下这口酒他劝着我:“别上火,兄弟,现在的工厂都一个样,没自己干点什么?”

我叹了一口与我年龄不符的气:“干什么?我都踅摸半个月了也没想出干什么。”

“跟我干怎么样?”三哥一本正经的征求着我的意见。

意外的收获令我激动的心里一热,我不相信的看着三哥:“我跟你能干什么?”

“有你能干的。”三哥肯定的说,“我一天给你开五元钱工资怎么样?”

“这么高?”我吃惊的看着三哥,见他不是开玩笑。急于想挣钱的我不再多想的问到:“我什么时候上班?”

“你要同意现在就算你上班。”

“真的?”

“真的。”

我把酒杯同他一撞:“我同意。”

他一口干掉杯中酒:“好兄弟,爽快,老七,先把这个月的工资给兄弟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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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带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人,给我现场点了十五张“大团结”。

我受宠若惊的起身接过一百五十元钱看着三哥不知如何是好。三哥很大度的让我坐下:“别多想兄弟,咱们跟工厂不一样,凡是跟我干活的兄弟我都是先给开资。你记得明天下午四点,就到这个桌子来找我就行了。”

我带在一身的酒气把钱交给妈妈时,妈妈吓了一大跳,她数完这相当她四个多月的工资后颤抖着问我:“这,这是哪来的钱?”

我惺忪着眼皮粗枝大叶的把事情草草的说了一遍,就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我刚争开眼,妈妈就劝我把钱退回去,理由很简单:“这钱来路不明。”

“怎么就来路不明了,”我厌烦起妈妈的唠叨,“我去给人干活,人家给我工资,这有什么来路不明的?”

“干什么活就给这么多工资,我上班都二十多年了,每个月才挣三十七块五,你凭什么就一下挣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活比煤矿工人挣的都多?”

“我下午上班才能知道。”我不耐烦的冲妈妈喊了起来,“非的像你们就好了。家里都快没饭吃了。我可不会像你们那样挺着。”

妈妈看着钱不说话了,我也觉的不该跟妈妈喊,为了缓和气氛我问妈妈:“早上吃什么?”

“昨天剩的窝头还有四个,我都热上了,一会儿你和妹妹们分着吃吧。”

“你哪?”

“我胃难受吃不下。”妈妈躲躲闪闪的说着。

我明白这是妈妈为了让我们多吃点又找的借口。我在妈妈手里拿出十元起,也不回答妈妈问我干什么去,就径直走向了饭店。那时的麻花是一毛五一根还要二两粮票,两毛钱可以不用粮票也能买一根,那天我一下就拎回了十根。看着俩妹妹高兴的大嚼着麻花,我在我家的后菜园让眼泪流了个够。

 


我两点钟就到了周大件的饭店。我只所以来得早,一是怕错过这次机会,二是不想让人等我,我至今为止最烦的就是等人。如果约好几点见面,对方迟到十分钟,我可以理解,如果对方迟到二十分钟我可以带着笑容宽容,如果对方迟到半小时我将会不冷不热的接待对方。如果对方迟到超过三十一分钟,那我就会放弃这次约会。

我进门时,周大件刚刚忙完中午的饭口,刚想休息一下的他见到我死活给我上了两个菜。我推辞说:“今天真不行,我第一天给三哥上班就酒气熏天不好。”

周大件给我起了瓶格瓦斯饮料:“跟三哥好好干吧,他对兄弟们讲究,我这个店就是他给掏钱干的。”

“三哥这么有钱,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周大件神秘的摇了摇头:“三哥的事我不能乱说,我只能告诉你跟三哥干亏不了你,我这一摊就是最好的说明。”

“你为什么让他认识我?”

“是三哥想认识你?”周大件强调性对我说。

“为什么,他怎么知道我的?”

“还记得当年你练我的事吧?”周大件自嘲的笑了下,他给了我一只烟,“我当时正跟他玩,他见到我鼻青脸肿很奇怪,跟你说实在的,直到现在也没人把我练过那么狠。他问我怎么回事,我就把你抖了出去。我原以为他能替我出头报仇,结果他把你一通赞扬。还说以后找机会认识一下你。没想的这个机会一等就是三年多。哎,明子,说实话你是不特恨哥哥?”

我看着他诚恳的样子,委婉一笑:“要说不恨那是假的,不过现在一想那都是小孩子扯淡的事。”

“你能这么说,哥哥我很欣慰。”周大件动情的给我倒满了格瓦斯,“自从你把哥哥练了后,我没少反思,对你,哥哥是玩的有些过分,哥哥不得不承认是你把哥整明白了。”

体己的话正说的热乎。一阵摩托车的轰鸣把穿着军大衣拎着个黑皮包的三哥送了进来。周大件见到三哥热情相迎。我也起身相迎。三哥见到我省去了所有的客套:“来了,那咱就走吧。”

“好。”我遵循着他的命令。

来的门口一辆军绿色的三轮摩托旁他问我:“会开吗?”

我诚实的摇摇头。别说三轮摩托,就是俩轮的自行车我骑的都不是很熟练。我家的交通工具就是两条腿。五里地之内的活动根本就没用过别的。就连学会自行车还是蹭别人家的。

“有空把它学会了。”三哥自言自语似的跟我说着,随后他把皮包往跨斗里一扔并示意我坐进跨斗。我刚把屁股坐稳,他就驾驭着这辆“大幸福”载着我驶向前途。

出了城区不久,“大幸福”拐上了白雪皑皑的乡间马路。一个多小时后,三哥终于停下了这颠簸与寒冷的奔驰,在朦胧的黄昏中我们在一个山村的农家小院里停了下来。这是我从没来过的地方,偏僻的小村被两座山坡裹包着。寂静的院落只有两只狗在犬吠。主人推开热气腾腾的门来迎接我俩。三哥让我拿着黑皮包跟着他。被冻的哆哆嗦嗦的我拎着那只不算沉但却被冻的硬帮帮的人造革黑皮包吸着鼻涕尾随着他进了这家门。

黑黑黢黢的屋内只点着一支马灯。炕沿上坐着三个抽烟的人。昏暗中看不出他们的年龄。他们见到三哥都起身表示迎接。热情的主人把我让上了炕里的炕头上。滚热的炕头把我体内的寒气迅速挤了出来。那种舒服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体验到。

三哥点了支烟吸了几口深沉的问一脸机灵的中年主人:“五叔,什么时候开始?

五叔一指炕沿上的几个人:“这不就等你呢吗?”

三哥看了看三个人说:“还是老规矩懂吗?”

三个人表情不一的:“懂懂懂”的应着。

“既然懂那就亮货吧”三哥说着示意我把提包给他。

我把那只已缓的软和了的黑提包递给了他,他接过来,拉开拉锁揪着包底一倒。包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全部倒在了炕桌上。随后,他把满屋唯一的一盏马灯拎到炕桌前,在马灯近距离照射下我才看清他倒在炕桌上的那堆东西全是十元面值的人民币。

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多的钱,我不知我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样,我只知道我很羡慕,同时也明白了三哥带我来的目的。我会打架,他是让我保护他和他的钱。义不容辞的责任心令我很快进入了角色。我把盘坐的姿势改成了蹲坐,这个姿势可以让我瞬间弹立起来。我虎视眈眈的看着其他人。他们根本没有注意阴影中的我,他们只是在看完了三哥的钱后,开始掏出自己的钱。他们边掏边报着数,有三千、有两千、还有五千的。亮货的结果是三哥的七千最多。三哥发话了:“各位,咱就按规矩来吧,现在我的货最厚,就由我坐庄。等一会儿有折了的咱们再重新亮货。”

三个人毫无争议的点了头。

三哥拿出十元钱给五叔:“上家伙吧。”

五叔接过钱屁颠屁颠出来屋,不一会儿,他拿来了一封新扑克。三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扑克开封,然后拿一盒撕开塑料纸打开盒盖倒出一副刷着金边的扑克牌。他把整副扑克在马灯照射下的炕桌上抹开:“大家都看看这副行不行?”

仨人前后左右给扑克相了会儿面都点头肯定扑克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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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大家没有异议,三哥在这五十四张牌中选出三十二张往桌子上一放:“开始吧?”

随着三哥的话,他们的赌博开始了。他们的这种玩法叫“推牌九”,规矩很简单,谁钱多谁坐庄,坐庄的负责发牌,下注者在发牌前报出自己下的钱数,庄家按次序给下注者和自己发出四张牌,然后根据四张牌的花色编出各自的牌型,最后亮出牌型比大小,大者赢小者输。

他们赌的很文明。一个小时后,蹲麻了腿的我没有发现让我担心的事情发生。我放平了身体躺在温暖的炕头昏昏欲睡。给他们续水递烟的五叔发现了我的睡意,他殷勤的对三哥道:“老三,你那小兄弟困了,我这有冻梨冻柿子给他弄点?”

忙着赌钱的三哥扔给他十块钱:“你看着办,别委屈我兄弟就行。”

冻梨冻柿子及冻苹果是当时我们唯一能在冬季接触到的水果,对一个普通家庭而言,这些东西只有在年节才能有限的露面。

三叔端着个大饭盆放到我身边他推了推朦胧中的我:“兄弟来个水果精神精神?”

我起身欲选,他拦着我:“兄弟,咱这的规矩你该知道,吃这东西只能摸,不能选。”

我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我哪知道这些规矩,既然有咱还得遵行,我不想让他们这些屯子人笑我没见过世面。我把脸上一直下垂的肉堆了一个顽皮的笑算做我明知故犯的道歉。随后我把手探进躲在灯光暗影处缓冻果的盆子。冻果在水中已连成一坨,根本分不出大小。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拜下一个。拿到明亮处剥去表面的冰,一个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冻梨出现在了我手里。我处于礼貌把它递给了三哥:“三哥,提提神。”

三哥接过梨啃了一口后才看着它说:“三叔,你可太狠了,一块钱就给个这个。”

三叔不好意思掰扯着:“赶上了赶上了。这一筐里的东西有大有小正常。”

听了他的话,我想出来对付他的办法。我不再急于吃它。一个小时后我再碰它时它们已经松松散散满盆乱滚。这一夜我和三哥共吃了他四个冻梨三个冻柿子三个冻苹果,除了第一个是小的,余下都是盆里最大的。

三叔被我弄咧嘴了,他不止一次的对三哥说我:“你这个兄弟真有心呐,好的大的都让他弄走了。”

“他违规了没有?”三哥边堵着钱边对付着他。

“没有。”三叔肯定着

“那你就别抱屈了,这是我兄弟命好。”

“他可不是命好,是脑子好。”

“脑子好,哼哼,他功夫更好。”

“他会功夫?”三叔惊讶的看着我。其他三个赌徒也停止了下注看着我。

那时候刚上映《少林寺》,全国正在流行“功夫热”。老百姓对功夫既崇拜又神秘,听说我这么个毛头小子会功夫自然产生了不信和好奇。

三哥见大家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我身上,便点了支烟道:“明子,你给大家露一手,我们也歇歇。”

“我不会功夫。”我为难的对三哥实话实说。

“瞧见了吧,这叫真人不露相。”三哥不管我的话,他继续吹捧着我。

“是,我也听人说过,会的人都说自己不会。”三叔一本正经跟着溜缝。

大家都期待的看着我,我无奈只好折中道:“我真不会功夫,倒是练过几天拳脚,我给大家表演一个劈砖吧。”

我让三叔给我找来了块砖。我左手将它握定,右手横着一扫,砖,随着我的掌轮的经过变成了两节。我把剩下的半截砖往地下一扔冲着吃惊的几个人客气道:“献丑了。”

三个赌徒加上三叔以及三哥都不约而同的给我鼓起掌来。他们绝口称赞我这是绝对的功夫。我一个劲的解释这不是功夫,是雕虫小技,他们却异口同声否定我,并断言我这个就是功夫。

天快亮时,三哥他们的赌博终于结束了。我在不知睡了多少起小觉的热炕头中被三哥带到黎明的鬼呲牙里。到了三哥家门前,哆里哆嗦的我要和三哥告辞,三哥拉着我:“别的,”他指着冒着炊烟的他家烟筒,“你嫂子做好饭了,吃完饭暖和过来再回去。”

他死拉着我的手证明他是真心相邀,不便硬离开的我随他进了他的家门。他的家是一个独立的砖瓦结构的八成新的三间房。进门对面是厨房,他把我带到东面亮着灯的东屋。东屋的炕上坐着两个一大一小的漂亮女人。见到我们进来,俩女人忙下地迎接。大女人接过他的包掂了掂:“收获不小?”

小女人抱过炕桌埋怨着大女人:“哎呀,姐,姐夫都累一宿了,你能不能先让他吃饭。”

三哥边解着军大衣边对小姨子表扬到:“还是淑敏知道疼姐夫。你姐就知道拿我当驴使。”

他们的对话我无法介入,我只有知趣的坐在炕梢浏览他这四壁皆徒的家。我真不理解,他能由包里倒出七千块钱,为什么不花上几百买点家具。结果是挺好的白墙上全钉上钉子挂衣物。

不算丰盛早餐但也有凉有热有荤有素。饭菜摆上桌三哥才想起我的存在:“明子,过来吃饭。”他媳妇和他小姨子在他的呼唤中也才对我注意起了。

“这小兄弟第一次来吧?”三嫂问三哥。

“对。你去把酒拿来,回来我给你隆重介绍。”三哥一本正经的命令着媳妇。

酒来了,三哥先给我倒满。然后他端起杯对我说:“兄弟,辛苦你一宿了,来,干一个。”

我遵命的陪他干了一个。

“你慢点,别把人家孩子喝醉了。”三嫂说着给我盛了碗饭。我刚要接,三哥一把把碗抢了过去,他瞪着三嫂:“你别他妈舍不得酒行不行,你知道我昨晚和谁碰见了吗?”

“不会是四驴子吧?”三嫂被三哥的突然翻脸搞害怕了。

“就是他。”三哥拿起酒瓶赌气似的给我满上酒,三嫂也知趣的帮我扶着杯子。

“四驴子怎么让你把赢的钱带走了?”小姨子不解的问着姐夫。

“我有兄弟呀。”三哥对我报以了笑脸。

“谁是四驴子?”我不解的问着三哥,他们的对话让我有一种后怕的感觉。

“就是那个见你劈砖后紧着给你鼓掌的黄瘦子。”

“那小子才缺德呢?”三嫂给我夹了块肉,“他要是输急眼了就要和人拼命,你要不还给他钱他就不让你走。”

“他今天输的不多吧?”我心有余悸的问着三哥。

“怎么不多。”三哥欣慰的喝了口酒,“两千块全进了我的包。”

“他也没说什么呀,咱们不是消停的走了吗?”我不解。

三哥狡诈的一笑:“还记得半夜我让你表演功夫吗?我那就是给他看的。你都不知道,你表演完,他的脸就更黄了。等我们结束时他啥也没说就先走了。兄弟,要不是你半夜给他们露一手,那小子不定作什么妖呢。”

“这位哥哥会功夫?”小姨子殷勤给我夹了一口菜放到我的碗里。

“明子属啥的?”三哥问我。

“我属蛇,小龙。”我不明就里的回答着。

“可惜了。”三哥遗憾的直吧唧嘴。

“可惜啥?”三嫂不解的问。

“淑敏要是比他小多好,我俩正好做连桥。”

“大又咋地了,我还比你大呢,淑敏就比他打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三嫂真事似的和三哥犟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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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敏红着脸扔下筷子匆匆留下一句:“你们都说什么呢。”就跑出了这间屋子。

我极不自在的看着屋里人的变化不知该怎么办。三哥主动放弃和三嫂的争犟,他给我满着酒说:“开玩笑开玩笑。来,快吃,吃饱了回去休息。”

屋里只有我和三哥时,三哥就着酒和我唠起了心理嗑。

三哥姓周名飞。年龄二十八。八年前他接班在我们区照相馆当了摄影师。五年前他在工作之间他认识了比他大一岁的三嫂。三嫂叫淑华,她的母亲是日本战后没有回去国的遗民。她的父亲是百货商店的售货员,单身的售货员见流浪的日本女人可怜就收留了她,后来就水到渠成的成了家。日子不算富可也过的有滋有味。结果红卫兵来了。淑华的母亲成了日本间谍,父亲变成了日本特务加汉奸。两人双双被判刑后,家里只有淑华一个人带着小她四岁的弟弟和小他六岁的妹妹艰难度日。

她决定嫁给三哥是三年前的事,在这决定的前一年,如花似玉的淑华被我们区武装部长的儿子看上了。这个天天腰里别着个军刺的少爷每天都带着酒味对淑华进行围追堵截的纠缠。掐半拉眼珠都没看上他的淑华被逼的恨不得上吊。那天在理发店门前,刚刚下班的淑华又被这少爷堵住。三哥正好下班路过,因为照相馆有过几面之交,所以三哥就给淑华点了个打招呼的头。三哥当时并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那少爷见三哥和淑华打招呼就醋意横生拦住三哥,他喷着酒气挑衅的问三哥:“你是干你妈啥的?为什么勾引我老婆?”

三哥被弄了一头雾水不知该怎么回答。淑华可不干了,她当着看热闹的人把少爷对他的纠缠全抖了出来。少爷没面子了,他疯狂的辱骂着淑华说她不正经,和三哥怎么怎么乱搞。

三哥被波了一身脏水当然不甘心了,他对少爷说:“你们怎么回事我不管,但别把我拉进去。”

“拉你怎么了?”少爷泛起了混,“我他妈还打你呢。”说着就开始动手打三哥。

被弄急眼了的三哥对他的攻击挥手相还。少爷养尊处优没什么劲,再加上他是酒后更是力不从心,三哥和他动手没几下就把他弄了个大跟头。三哥以为这就完了,谁想到那少爷恼羞成怒竟然拿出军刺来和他拼命。三哥为了自卫就捡起一块砖来和他周旋。少爷的军刺没刺着三哥,三哥的红砖却把少爷给开了,少爷的头骨被打成了粉碎性骨折,要不是抢救及时命都得没了。半年后摘出了头骨的少爷才敢戴着铝合金的护帽出门溜达。三哥因为伤害罪被判了三年徒刑。在监狱里关了一年多,在服刑采矿时他意外的救了管教中队的副队长而立功被提前释放。出了监狱的门他工作是没了,可媳妇却送上了门。他前脚刚进屋,淑华就扛着自己的行李来到他家。她往三哥父母的面前一跪:“爸妈不管你们什么意见我都是周飞的媳妇了。我孝敬你们伺候你们给你们老周家传宗接代。我不要求你们对我有多好,只要你们同意就行。”

就这么淑华成了三嫂。没工作没生活来源的三哥为了养家糊口,就选择了从监狱里学来的赌博技术作为自己过日子的手段。

三哥的赌技很高,基本上是赢多输少。赢的时候他就购买家具添东进西,输的时候他又把这些东西卖掉顶账。就这么折腾了两年,他的日子还真过起来了。他准备来年开春彻底洗手不干了:“现在的政策好了,允许个人开买卖了,我把存款拿出来开个大饭店,到时候兄弟你就给我震场子就行。”

酒足饭饱的我回到家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衣服也没脱就在尚有余温的炕头和衣而卧趴着睡去。中午回家吃午饭的妈妈问我昨晚干啥去了时,我昏昏沉沉的回答了一句:“上班。”就又睡了过去。

直到下午我才彻底醒了过来。妹妹放学妈妈下班时我做完了晚饭。我炖了个酸菜,炒了个土豆丝。腾热了花五毛五分钱买回来的十个馒头。

妈妈吃饭时又一次担心的问我:“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再一次咬着牙跟妈妈撒谎道:“不是告诉你上班吗?”

“你上班干的什么活?”

“也不是什么大活,人家在山里伐木头,我在那给量量尺记记数。”

我这谎撒的还算圆满。妈妈相信了,但她还是忧心忡忡的叮嘱我:“千万别做违法的事,干活时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算是给妈妈的安慰。

赌博犯法,这个我知道。然而为了能挣钱我又舍不得这份保镖工作。我告诫着自己一定要出污泥而不染。我成功的控制了自己直到今天我对带钱的游戏仍是有着抵触心理。但是观看赌博也是犯法的事情还是我被带到派出所才明白。

 


临近年底,三哥的赌博聚会越来越勤。高峰时他几乎是隔一天就有一场。三哥的脸被熬的焦黄,但赌钱的兴奋却让他眼睛发亮。腊月二十八,我用“大幸福”把三哥运到三叔家。这是我学会这玩意第六次送他。他非常欣赏我的接受能力。我也没想到我的驾驶能力这么强。

临出发前我劝他:“快过年了,是不该歇一歇了,年货还没买呢。”

他拍着我的肩:“兄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些年我没少赢人家,你没发现这些天,我总输吗?我想给他们倒倒钱,过了年就洗手。出来正月咱就把店开起来。”

三哥赌钱很有特点,跟他赌钱的就是那二十来个人。据三哥讲,他们都是乡下各屯子的赌钱专业户,他们在本屯子赢了钱就来约他赌。三哥跟他们赌时总是让他们有输有赢的吊着他们。三哥绝不让他们输光,但也不让他们赢饱。这二十几个专业户就在半饥不饱中跟三哥玩了三年。

三叔家,是三哥众多赌点的一个。三哥在这方圆二十公里的乡下共有九个赌点。他从不在一个赌点连续赌博。每个赌点他都是晚去早走。为什么这么做?他不说我也不问。直到今天我仍然保持这种不打听别人不主动说的事的习惯。

三叔他们这些提供赌点的人共同的特点就是家居偏僻交友广泛。他们放赌不白放,他们给赌博者提供的几毛钱一副的扑克是要收一块钱的,赌博者自己是不能带牌的。他们提供的冻果也是一块一个,他们提供的场所也是按赌资的多少提成。总之赌场的一切全靠钱说话。

到了三叔家,等三哥的赌友还是第一次我见过的那三位。三哥还是按老套路问他们懂不懂规矩,待对方肯定就开始选牌挑牌洗牌开赌。我曾问过三哥,都是经常在一起的赌友干啥每次都问那些老问题?三哥告诉我,这叫先小人后君子,先给他们提个醒,别他妈输急眼了出意外。

我名义上是保镖,实际上就是个摆设,近两月来我还真没碰上因为赌钱跟三哥过不去的人。他们赌上钱,我是愿意看就看一会儿,不愿意看就睡觉。放赌者提供的一块钱一个的冻果这俩月我也吃腻了。好在睡觉不要钱,不然三哥又得替我多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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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时分,我被一阵急促的犬吠叫醒。三叔家那只凶猛的德国黑盖在我的印象里还第一次这么疯狂的咆哮。刚在睡眠里出来的我还没明白该干什么,就见拎着军大衣的三哥已跳到炕上,他掀起棉窗帘咣啷一声消失在了棉窗帘后。其他三人也想照方抓药,房门已被打开,进来的两个拿枪的民警晃动着满身的湛蓝色警服厉声命令着屋内的人:“都别动。”

屋内人都遵循了民警的口令。刚刚坐起身的我在懵懵懂懂中不动了,端着冻果盆的三叔僵在了地中央,最可笑的是四驴子,民警的口令发出时他正好是一只脚踩在炕沿上一只脚蹬在地上,听到口令后他就定格在了这个姿势上。

控制住了屋内的人,一个民警跳上了炕,他用手枪挑起棉窗帘看了看问我们:“跑的是谁?”

屋内的人面面相觑但都没有说。

民警等了几秒见没有回答也就放弃了追问,他们来到赌牌用的八仙桌前把上面的钱敛在一起命令一直端着盆傻站着的三叔:“你把盆子撂下给我找个兜去。”

三叔听到命令忙把盆子放到地上,他在屋里扫了一眼,在炕梢他看见了一个书包,他屁颠屁颠跑过去,想都没想把书包里的文具往炕上一倒递给民警:“这个行吧?”

俩民警把钱和扑克往书包里一塞,然后一本正经的再次下令:“都给我按大小个站好,大个打头。”

我惺忪着自己的余梦站在炕沿边不知所措,民警踢了我屁股一下:“去,你打头。”

这一脚把我彻底弄醒了,我仔细的在马灯下看了看两个民警,这是两张陌生而年轻的脸。他们的年龄比我大不出多少,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我不由自主的问了一句:“你俩干什么的?”我的目的是想提一提大刘叔。

两个小民警被我问的一愣,他俩互相看了看又都很意外的看向我,其中一个大眼睛的民警很疑惑的反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不是干什么的,”我心平气和的告诉他俩,“我就是看热闹的。”

“这里没有看热闹的。”俩民警几乎是异口同音,他们恼怒的推我一把,“赶紧站好,一个把住一个肩膀头谁要抓不住就收拾谁。”那态度根本就不容我再说话。

我打头,身后的四驴子抓宝似的抓着我的衣服。我心里这个骂呀:“你四驴子一辈子也就这个德行了,你是生怕老子跑了你吃锅烙。”

到了院子,德国黑盖还在那咆哮,三叔喊一声,它哼哼唧唧不情愿的回到窝里。殿后的俩民警用枪指着大幸福摩托问:“这是谁的?”

我停下脚步的回答道:“我的。咋了?”

俩民警反感的看了我一眼:“钥匙呢?”

我把钥匙扔给他们,他俩接过钥匙互看了一下,大眼睛不耐烦的一摆手:“都上车,走。”

我们被带到门口的一个212吉普前,大眼睛打开后门用手枪顶着我们厉声道:“上去。”

我上去了,四驴子跟着上来了,随后是另外两个赌徒和三叔。最后上来的三叔,应该说是被塞进来的,冬天本来穿的就多,一个小小的212的后排座装我们五个人,那拥挤程度可想而知。  

俩民警不管我们的感受,他们坐在前排开着颠簸的212把我们拉到分局的后院。在一个窗户装有铁栅栏的铁门前,大眼睛打开车门厉声喝到:“都下来,进去。”

我挪动着被挤麻的腿向被另一个民警打开的铁门走去,大眼睛不满意我的动作和姿势他踢了我一脚:“快点,好好走。”

我敢怒不敢言的白了他一眼迈进了铁门。

这是我第一次进到警察局的深处。进了铁门是一个走廊,走廊的一边是窗户一边是一排带有栅栏的门。我们被带到标有“3”字的栅栏门前。咣啷一声打开门后我们被关了进去。屋里在十五瓦灯泡的昏暗照射下勉强能看清东西。两米多宽的地两旁是通长的两排大通铺。通铺上一面睡着三个人一面睡着四个人。我们进来惊扰他们的睡眠,他们睁眼看了我们一眼又都沉沉的睡去。

屋内很冷,取暖的火墙子只是摸着不冰手而已,没有行李被褥的我们只能在寒冷中熬时间。

时间过的真慢,三叔他们三个因为半宿没睡坐在板铺上没一会儿便进入了瞌睡状态。其中四驴子还没心没肺的打起了酣。我因为犯愁不知要在这里待多久再加上我已经睡足了觉所以整个房间只有我独自瞪着眼睛想心事。现在已经是腊月二十九凌晨了,一九八三年的春节我将在拘留所里度过?我在铁窗里过年妈妈会是什么心情?远在省城的爸爸如果知道一定又会暴跳如雷,两个妹妹会不会因为这个开始瞧不起我。没有答案的胡思乱想令我感到心情烦躁。

烦躁的情绪加上不断袭来的寒气令我在板铺上坐不住了。我点了支烟开始在地上踱步。

就在我利用这种方式缓解我的情绪并抵挡寒气时,板铺上睡着三人那面的中间那位突然冲我骂了起来:“你妈个X的能不能别出动静?”

寂静的黎明他嗷唠的一嗓子把屋里的人都喊醒了。我被弄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用看神经病患者的眼神审视着他,他见我愣眉愣眼的看他就越发生气的骂着:“看你妈个X,给我消停坐着去。”

这回我明白了,我把脸一沉:“你骂谁?”

“哎呀。”他在被窝里坐了起来,“看来你是不懂规矩呀,哥几个起来给他上上课。”

挨在他左手的胖子懒惰的翻了个身:“六哥,等天亮再玩他吧。”

“不行,”六哥看着虎视眈眈的我气急败坏的催着他,“你看他他妈的跟我较劲呢?”

“什么?”他右手边的一个大脑袋闻言坐了起来,看见我不服的样子他一撩被下了地。找到鞋站起来时,我才知道他是个大个子,他接近一米九的个子足足高出我有半头。他晃荡荡来到我面前伸手来抓我的脖领子,我左手架开他的手,身子下蹲,右肩一撞他的小肚子,他受了打击的身体本能的趴在了我的肩上,我就势一揽他的腿一挺身把他扛了起来,随后将他扔在了对面的板铺上。

我这一系列动作仅在几秒中完成,房间里的人全都看傻了,除了大脑袋被摔的哎吆哎吆的叫外,其他人都瞪着眼睛看着我不知所措。

我示威性的拍了拍手边逼向六哥边冷森森的问他:“你刚才骂什么了?”

六哥在我的逼迫下边向铺里面躲边硬着嘴道:“骂你咋的?”

“我让你骂个够。”我说着跳上铺刚想施展腾空侧踹攻击他,他身边的胖子呼的一下坐起俩手向我推来,我放弃攻击六哥踢开胖子推来的手接着就要踢他的脸,他惊奇的喊道:“明子,别打了,是我。”

我收住腿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辨认,原来这胖子是我的同学:“刚子,你怎么胖成这德性?”

“我这哪是胖,是胖肿,”他苦笑着按了一下白胖的脸,脸上出现了一个坑,“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东山的六哥,他是我同学明子。”

我看着已经威风扫地的六哥不卑不亢的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他却极为友好的拍着被窝:“原来都是哥们儿,误会误会,来,进被窝来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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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这不他妈扯吗,”大脑袋捂着腰一瘸一拐的钻回自己的被窝埋怨着刚子,“是哥们儿你不早点说,害的我的腰都快被摔断了。”

我假模假样的冲他报以歉意的一笑:“对不起了哥们儿,刚才着急出手重了。”

他冲我摆摆手:“没事没事,出去别乱说就行。”说着自我解嘲的笑了两声闭目睡去。

“有烟吧?给一支。”刚子对我说,“都一个星期没捞着抽了。”

“那就借高戒了得了。”我拿出烟逗着他。

他贪婪的吸了一大口才吞云吐雾的说:“你还不知道我那点出息。凡是人家认为好的事我从来就学不会。”

我把烟分给其他眼巴巴看着我俩抽烟的人。六哥点着烟问我:“明子哥们儿跟谁玩?”

我没明白他的话,刚子替我回答道:“六哥,明子不混,谁也不跟。”

“我说怎么没听过他的名呢。行了,以后外面遇见事提六哥。”

我模棱两可的点了点头。抽了半只烟刚子才想起问我:“哎,你因为什么进来的,不会是因为他们吧?”刚子把他那胖成一条线的眼睛带着挑衅乜向三叔等人。

我拍了拍他的后背缓解着他的敌意:“我看他们耍钱给裹进来的。你是为了啥?”

“我除了打架还能为啥。”他用烟蒂对着了另一支烟,轻描淡写着自己的事。

“都打到这里了,看来这次架打的又不小,这次又跟谁?”

他冲我一笑:“你算是知道我了。”

我是真知道他,我俩同岁,家住在一趟房上,他爸爸是检查院的副院长,跟我爸爸一起挨过斗。这小子仨哥仨姐是个老疙瘩。从小在哥哥姐姐们的呵护中长大的他养成遇事必须拔尖的习惯,跟他玩的孩子们无论什么事都得让着他,不然他就和人打架,打不过就去找他哥叫他姐。家里兄弟多的还能跟他对抗,家里兄弟少的只能臣服于他。上学后,他变的聪明了,再有打架的事他不找自己的哥哥姐姐了,他和公安局检察院法院以及武装部的孩子们结成了同盟。刚子在这方面很义气,无论谁有事他都往上冲,经常的鼻青脸肿头破血流造就了他“杠王爷”的外号。到了上中学时他已在我们这一带小有名气,同龄人基本上没人惹他。

我和他在童年没少磕磕碰碰。我倔犟,他霸道,我们又整天在一起,他一被我弄叫唤了就去找他的哥姐。其实真管他事的就是他三哥三姐,他三哥比我们大四岁,他三姐比我们大两岁,来了也就是吓唬吓唬,还真没听说把谁怎么样了。可他哥姐一来别人就害怕,独有我梗着脖子不服。我们两家是邻居,并且大人交往都很好,所以我不怕他们。他三哥曾经试探的碰过我一次,结果惹来了我没完没了的哭叫和死缠烂打的追逐。最后他三哥被我缠的直求我:“兄弟,你别闹了。你只要不去告诉我妈我现在就给你偷沙果去。”他三哥对我的屈服也就引申了刚子对我的忍让。久而久之我们就有了互不侵犯的默契。

在中学期间他也曾架拢我跟他们那帮一起玩,我当时也很愿意,可是玩了没几天我就因为家里的琐事太多陪不起他们这帮吃喝不管穿的少爷而渐渐脱离了他们。

刚子一直同这些人保持着亲密的接触,离开学校踏入社会他们这些人更是团结的亲密无缝。随着他们的成长,他们的影响力也在加大,一些连警察都头疼的事找他们却轻松解决。

去年春节,我乡下的舅舅来我家串门,在大街上和人挤着看秧歌时随身带的钱被小偷偷去。好几十块钱在当时足够让一个农民有自杀的心。就在我不知如何安慰要死要活的舅舅时,正在看热闹的刚子知道这事拍着胸脯对舅舅说:“你别急,回去喝酒去,不等你喝完酒我就能把东西给你找回来。

这小子还真不是吹牛,我们回到家里还没等把下酒的菜准备好他就推门跟进来了。他把一个牛皮纸包递给舅舅:“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喜出望外的舅舅捧着纸包一个劲的点头:“就是它就是它。”

当时我问他:“谁干的,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

他劝慰我:“别问谁干的,找回来就得了,以后有啥事跟我说一声。”

他们的影响力在不知不觉中被人们接受,人们有了难题或直接或托人请他们帮助解决,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大孩子那是有求必应,谁丢东西了他们帮助找,找到了人家若不给他们就往回抢,谁遇见不合理的事他们去给讲,讲不明白就拳打脚踢。挨打的人谁能忍气吞声?他们被带到警察局时还自以为是匡扶正义的好汉呢。好在这帮小子的家长都是本系统的人,执法者也就对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正挨揍的也不是什么良民,细究起来他们也有责任。

十天前,东山的六哥托人求到刚子说他开的饭店总有人白吃白喝,请刚子去给说和说和。习惯了应这事的刚子贲儿都没打就领着几个哥们儿去了。在饭店足足等了两天才把那几个白吃太保给等到。那是第二天晚上六点多钟时,四个旁若无人的家伙占据了雅间,点了两荤两素的菜就吆五喝六的吃了起来,两个多小时后这几个人脸红脖子粗出了雅间,在经过柜台时其中一个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家伙淡淡的扔给负者收钱的六嫂一句:“记账”就往出走。

站柜台外的六哥拦住他商量着:“我说老四,你是不是该把帐结一结,这连着三个月你光吃不节,我这小本买卖可压不起了。”

“有个屌压不起的。”老四不以为然,“不就吃你几顿饭吗,咋的,怕赖你帐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六哥耐着性子跟他理论,“我这开的是买卖,你从打开业到现在一直压着我真有些受不了。”

“哪你想咋的?”老四露出无赖相,“我他妈今天没有钱,以后也没有。你看着办吧。”

“这话说的可不讲究。”坐在门口桌边假装吃饭的刚子开口了。“吃饭给钱天经地义,哪有耍无赖的道理。”

“你他妈说谁耍无赖?”老四冲刚子瞪起了他那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你是哪个庙的,有你个屌事?”

“是没我个屌事,我只是看着不公说一句,”刚子针锋相对瞪着对方。

“敢管老子的事?我看你是他妈个X的活拧了。”

“你说话干净点,有理讲理,你骂什么人?”

“骂你咋的?惹急了老子还他妈揍你呢。”老四骂骂咧咧想离开。

“揍我?我看你还是先挨揍吧。”刚子说着起身挡住他。

彻底被激怒的老四推了一把刚子:“起来,好狗不挡道。”

被推了一个趔趄的刚子借题发挥:“你他妈敢打人。”说着他就真正的动起了手。

随着他的动手,他领来的五个兄弟加上六哥,七个人对老四他们四个人开始了一场杯碗盘碟满天飞的群殴。最后他们以七比四的优势击败的对方。并在他们的口袋里搜出了一百多块饭钱。不够的逼着老四写了欠条。

到此,刚子以为这事就算完了,他根本不知道老四也不是凡人。

老四姓张,他本身倒没什么惊人的能耐,但是他有一个好大哥。他大哥是我们区委的秘书长。当胖头肿脸老四趴在家里的炕上哼哼时,心疼他的大哥把他挨揍的事报了警。接到秘书长亲自打来的电话,派出所长哪敢怠慢,他亲自挂帅出了现场,连夜在被窝里把刚子等人全部缉拿归案。至于怎么处理那个就不归他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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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子的老爸听说此事当时气的他把手边的茶杯都摔了,他向全家人下令:“谁也不许管小犊子的事,更不许去号里看他。他有能耐让他自己解决。”

在号里,刚子等人定了攻守同盟,他们一口咬定他们同六哥不认识,在他那吃饭时碰见老四等人吃饭不给钱,他们就多嘴说了一句,老四就开始动手打人,他们是为了自卫才打的仗。派出所整理出这些材料报到分局就开始等下文了。

收容的日子里,他们的伙食是一顿一个拳头那么大的窝头外带一碗水一样的粥,一个星期后,他们全都变成了营养不足。就这样身陷囹圄的刚子仍然不思悔改,躺在被窝里的他一直在设计出去后怎么找老四报复。

“都到这份了你怎么还想这些?”我劝着刚子,“咱们都老大不小了该让家里人省心了。”

“谁不让家里人省心?”刚子不服的争辩着,“自从出道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在这里蹲这么长时间,这全是张老四害的,出去后他要不给我补偿舒服了,我就让他比我还难受。”

面对他给个麻花都不换的犟种样子,我放弃了跟他争论。

 


一九八二年腊月二十九的清晨顶着大雾姗姗来迟。我在寒冷寂寞的监房中终于盼来了门外久违的脚步声。大铁门在灰蒙蒙的晨曦中被打开后,我才知道这是来送早饭的。

拘留所的早饭我是第一次见过,拳头大小黑黢黢的窝窝头被捏的精薄,黑黢黢的玉米粥比水浓不了多少。咸菜条切的比手指头都粗。

就这样的伙食还不是随便吃的。负责送饭的也是刑拘人员,他认真的数清屋内的人数开始一丝不苟的按人头分发食物,一人一个窝头一碗粥,咸菜就是一小碗爱够不够。他摆放饭菜很技术,一碗粥上架两根筷子,筷子上摆着一个窝头。我们屋内十一个人,他就摆了十一个架着窝头的粥碗。十一个粥碗围着一小碗咸菜,那感觉怎么看怎么像给死人上供。

送饭的摆完食物去了别的房间。他一离开,刚子等人就急不可待的拿起食物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我冷眼看着刚子那因为长时间吃不饱饭而变得那没心没肺的吃相,心里泛着阵阵酸楚。人哪千万别进到这里面,进来你就别想当人。

吃完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刚子才发现我们四人都没有动筷,他充满期待的问我们:“你们不吃?”

本来就因为前景难料而着急上火的我哪有胃口吃这令人作呕的东西,我摇摇头:“你问他们,我是不吃。”

三叔等人也都表示不吃。

刚子如获至宝一般把我们的四份食物仔细的分成等约的七份和他那些个朋友同甘共苦了。

太阳透过晨雾把它惨白的光线吝啬的照进我所在的监房时,我们的大铁门在我的期待中被气势汹汹打开,那个踢过我一脚的警察扫了我们一眼严厉的说:“按大小个站好,出来”

我们按令站好在他的引导中走出监房向前院的办公室走去。这次是小个打头,我走在了最后头。

办公室是在和监房相遥的一排平房中,在开着门扇,门框上方挂有“预审室”的门边虎着脸站着刑警队长大刘。我们这一行人正是在惨白的阳光中向他那里走去。

打头的警察掀起门帘进去了,三叔等人也一个一个掀起门帘进去了,当我刚把手伸向门帘时,一直如雕塑般站立的大刘突然向我踹了一脚骂道:“滚。”骂完他一掀门帘走进屋去,门扇也让他随之“咣”的带上。

我愣在门外足有半分钟才明白过来,这是大刘叔叔在放我。我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那个我一辈子也不想再去的地方。

自由的走在大街上,我倒不知道我不该怎么办了。我想回家,我怕妈妈等待我的那双望穿双眼的神态,就在我往家走的时候,一辆摩托嚎叫着由我身边而过,它的出现让我想起了三哥的摩托。我放弃了回家的想法,我得告诉三哥,他摩托车的钥匙已经被警察没收,那个价值一千七百多块的东西你得自己想辙弄回来。

三哥家的烟筒正在冒着柔柔的烟。我拉开三哥家的门,三嫂正端着一盘菜由厨房往出来,见到我她看了看家里的挂钟:“你三哥说你十点多钟来,你还真守时。”

“三哥呢?”

“他在那屋洗头呢,”三嫂看着西屋说,“咱们去东屋,马上开饭。”

东屋的炕桌上摆着鸡鱼肉蛋等六个菜,看着这么丰盛的菜肴,我的饥饿感抑制不住的膨胀起来。三哥拎着一瓶酒进来,见到我劈头就问:“饿了吧?我就知道你得饿。来吃饭吧。”

我看着满桌子的美味菜肴咽着口水打听着:“什么日子弄这么丰盛,不是明天才过年吗?”

“这不为了给你压惊吗。”三哥打开酒瓶给我倒上一杯。

我以为三哥在跟我开玩笑,就征询的看着继续往上端菜的三嫂。三嫂一本正经的说:“是的,吃吧,今天早晨三点他一进门就让我起来缓鸡缓鱼。说要犒劳你。”

我看着三哥过意不去的说:“是不太过了。”

三哥用酒杯对我的杯一碰:“不说这些,先弄一个跟我说说里面的事。”

“我没什么事。”我轻描淡写道,“早晨刚要提审,大刘就把我给放了。就是摩托车钥匙让他们收了。今天晚上我去大刘家看看能不能要回来。”

“不用。”三哥刚冲我豪爽的一摆手.窗外一阵摩托车的轰鸣由远而近停到窗口处,在挂满霜花的窗户上看不清怎么回事。却听到淑敏在外喊道:“姐夫东西都齐了,用不用拿屋去。”

“不用,”三哥回答着,“明子回来了,吃完饭就让他拿家去。”

我一头雾水看着三哥,三哥拍了拍我的肩:“没什么,这些天净跟我忙了,我让淑敏给你备了点年货。”

我彻底不好意思了:“三哥你是不太客气了?”

“客气什么,你别客气就行。”

淑敏又是跺脚又是搓手的走了进来,她把摩托车钥匙往三哥面前一拍:“你这破摩托能冻死人,以后冬天别让我骑。”说完大方的挨着我坐下冲厨房喊,“姐,给我拿套碗筷,我也要吃。”

“吃吧。”三哥乐呵呵的说,“正好我觉得累,你就陪明子喝点。”

我看着摩托车钥匙问三哥:“你有几个摩托?”

“就一个,怎么了,你想用就骑去。”

“它钥匙不是被警察收了吗?”

“这玩意我有好几把呢,昨天你们一没影,我就骑摩托回来了。”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三哥不以为然,“你是怕他们来抓我吧,没事。赌博这事只要别在现场抓住,就基本上没事。警察抓赌博可不是为了禁赌,他是为了罚钱,现场的赌资一没收,再罚点钱,就算了事。你都不知道,他们最愿意抓人都跑了的赌局,那样现场的赌资他们就可以自由处理了。”

我听天书一样听着他眉飞色舞的讲着。端着汤进来的三嫂撇着嘴打断他:“行了别总吹你那点的光荣史了,你不是说从今天开始戒赌吗?怎么又来劲了。”

“三哥真要戒赌了?”

“我不早就跟你说过吗,这明天就过年了,昨晚的一场虚惊,我险些不能全身而退。既然老天保佑了我,我也不能给脸不要脸,所以我就定下了今天开始戒赌的事。等过了年我就开饭店,你呢还来给我震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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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我骑着摩托车把年货拿到家。正如我猜测的一样,熬红了眼的妈妈守在饭桌旁等我回来。见到我她带着怨气劈头问我:“干啥去了一宿不回来。”

“这不要过年了吗,人家老板要求加加班好放假。”我把早就编好的谎话说给了妈妈。随后,我把装年货的面袋子打开。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三哥给我的年货是什么。那里有几条鳕鱼还有几条带鱼,一块十几斤重的后鞧和一只白条鸡。这些东西在今天不算什么,可在当时这就是重礼。直到今天妈妈提起那一年的年货还说我那个老板好,只是她一直不知我当年干得是什么活。

看到年货妈妈不再追问我的事,她只是惊奇的问这是哪来的,我告诉她这是老板给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的年货。妈妈担心的嘀咕着:“这不会是违法来的吧。”

我不再理会妈妈的猜测,回到我房间的热炕头补我缺的觉去了。

我在温暖的被窝里正跟周公亲密接触时,姜书记的儿子把我不情愿的拎了回来。我意外的看着不速之客的他:“你怎么这么闲着来我这串门?”

“闲着,我倒想闲着。”他在炕沿坐下,不请自动手的拿起烟来点上,“书记大人有令,明天厂里开资,让大家别迟到。”说完贪婪的吸着我的烟。

“这两月你过的不错吗?”姜少爷看着我的烟盒评价着,“都抽上‘礼花’了”

我报以一笑算做回答:“你这段日子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吸完了一支烟的少爷又对着一支,“有那么个当书记的老子还能亏了我,哥们儿现在是咱们厂护厂队的队长,不但领导十七八个老头呢?还有办公室呢。”他自嘲的说着。

“护厂挺辛苦吧?”

“活倒不累,就是心累。我那老爹你知道,革命的事他就没玩够。为什么让我当队长,他那是为了让我二十四小时不离厂。摊上这样的老爹你哭去吧。”

“厂子还好吧?”

“车间的门都封了,窗户也都订上了。行了,不跟你说了,我得去通知别人去。”他风风火火的说着在烟盒里拿支烟往耳朵上夹。

他的贪婪样把我逗笑了,我拿出一盒新的塞到他兜里:他感激的对我说:“谢了哥们,初二到我那喝酒。明天别去晚了,”

一九八二年年三十的早晨,我骑着三哥的摩托来到了近三月没来过的厂子。厂子变的很冷清,各车间的门都贴着白封条。没有清扫的积雪上只有几趟狗留下的脚印。接我的姜少爷给我解释,不扫雪可不是因为懒,是为了防盗,如果有闲杂人来就能留下脚印。他把我引到会议室门口:“这就是我的办公室,也就这屋点了一个炉子,你就在这屋等着吧,一会人齐了咱们就开资。”说完他又到门口接别人去了。

我拉开会议室的门就听到我师父刘大虎正粗门大嗓的和人讲话,这时我才知道我不是第一个来的。

也不知人们是对厂子有感情还是对开资感兴趣,总之在我的印象里每次开会来的人都没有今天齐。就连那些平时休病劳保的都来了。

我来的师父身边,给他递烟时,我那谈性正浓的师父这才发现我,他把烟点着后看了看烟的品牌:“行啊明子,都抽上‘礼花’了”

他的话引来了很多好奇的人,我的那盒烟在他的咋胡中被这群人共产的精光。我心疼,但还得陪着笑脸。

刘大虎还是心疼我的。他看到我的烟盒空了便掏出自己的劣质烟给了我一支。我吸着他那辣椒一样冲的劣质烟听着他的询问:“抽上这么好的烟一定混的不错吧?跟我说说干什么呢?”

我一笑:“什么哪,这不过年了吗。你这两月干什么呢?”我岔开了他无法回答的询问。

“我当然不能闲着了,虽然你嫂子还开资,但我不能花她的钱,咱也是站着撒尿的吗?我和几个人合伙挖煤卖呢。”

我的家乡是煤城,那里的煤炭遍地都是,就连挖菜窖都有挖出煤的可能。在我家房后的山上有很多外地来的盲流人员就靠挖这种浅层的劣质煤养家糊口。这种煤不像国矿中的煤那么耐烧,但它便宜,花上十元钱就能给你送到家里一吨。看到师父这个堂堂的技工沦落到跟盲流一样去找钱,我的心里感觉酸酸地。

姜书记出现在主席台上时,会议室那因为都在谈论自己事而产生的乱糟糟瞬间静了下来。姜书记一改以往的长篇大论,他首先给大家拜了个年,然后通知大家初六正常上班,因为厂里来活了,最后是会计上台边点名边给大家发放拖欠的工资。

我因为两月没上班,只发了一个月的十八元,虽然只有十八元,但我跟所有的人都一样高兴,毕竟我们的厂子还在记挂着我们。

我在还姜书记十元钱时,他关心的问我这俩月的情况,我把编给妈妈是瞎话对他复述了一遍,他也跟我妈妈一样相信了并嘱咐我千万不要犯罪,我点头称是,匆匆的离开了他,我真不理解,为什么凡是真心关心我的人都怀疑我会犯罪?难道我长了个犯罪相?

我们老家的习惯,年三十的午饭为了接续年夜饭吃的比较晚。今年我家的年货是我十八岁以来备得最足的一年,妈妈为了多给我们做几个菜解馋,我家的午饭到了天擦黑才开席。饥肠辘辘的我面对着八个我最爱的硬菜刚准备抡起筷子,我从小一起由开裆裤玩到死裆裤的哥们闹妖精一样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我家年午饭的餐桌前。我意外的面对他得意的笑容缓了一会儿才激动的冒出一句:“你个死崽子,啥时候回来的?”

我妈妈也惊喜的问他:“死五子,和你妈一起回来的吗?来,一起吃点。”

五子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我的“一元康夫”酒以及妈妈和妹妹们的喝的“格瓦斯”饮料,把嘴一撇:“白瞎这些菜了,你等着,我去弄点好的去。”说完他又幽灵一样快的消失在我的屋中。

看到他走了,我撂下筷子等着。妈妈催我:“快吃,别让菜凉了。”

我则劝妈妈:“等他,这小子准有好东西拿来,”

妈妈不信,她领着我那两个没见过世面妹妹开心的吃着。我干划拉着筷子等着五子,我知道这小子从不放空炮。

五子的妈妈和我妈妈在一个班组上班,他妈妈有风湿病,每年的冬天都要回河南老家养病,只有过年才回来。他爸爸是我们区银行行长,他妈妈的一切休息都是正常出勤。我妈妈曾跟我爸爸抱怨过羡慕他妈妈。我那虎爸爸把脸拉的跟鞋底一样扭曲的对妈妈说:“跟我就是这日子,看别人好,你就换了我。”

五子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别看他比我大半岁,可无论身高还是体力他都逊我一筹。我俩小学同学没感觉出什么,上中学后我暂落头角不受欺负,他不失时机的站到我身边。

说心里话,我没为他做过任何事,他却对我非常友好,当时他的家里只有他和他姐姐不上班,他兜里的钱好像是花不完,在街里溜达,只要我表现出对什么饮料水果感兴趣,他都会给我掂对一些。开始时我还客气的谦让一下,他却以为我瞧不起他要把东西全部扔掉。我没办法只能笑纳。时间一长我也就适应了他的奉献。后来我对这些东西腻了不爱吃我一直认为是他当初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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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子的行动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再次带着一股风出现在我们的饭桌前时,他的手里多了一个大拎兜。在我们询问的眼神中他不无卖弄的一样一样往出拿。他首先拿出一包带皮花生,我的俩妹妹欢快的接了过去,那时候,这种东西在我家还是稀罕物。随后他又掏出一包鲜大枣对妈妈说:“姨,这是我妈让给你的。”

妈妈客气着接了过去。我也对他表示了感谢。他继续卖弄的又掏出一瓶酒:“这是偷我老爹的,咱俩把这东西消灭他。”

“这可不行,”给他拿来碗筷的妈妈拦阻道,“怎么能偷你爸爸的酒,赶紧送回去。”

他不以为然的一晃头:“没事。你甭管,给我爸送酒的人都排队,丢十瓶他都不知道。”

最后他又拿出几听健力宝,这东西的出现引来我全家的感叹,当年的那东西属于奢侈品,我们这样的家庭想都不敢想。

喝着偷来他爹的酒,我赞美着他们家的幸福生活。他轻蔑的对我说:“我家在这生活看着是挺好吧,这要在关里就是穷人,关里家的生活那才是幸福生活呢?”

看着他向往的眼神,我不敢想象关里家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他的家庭到那里都是穷人,那我的家庭到那里不成要饭的了?都在中国,他们的生活为什么比我们好那些?我带着这个问题过完了一九八三年的春节。

 


一九八三年正月初六早七点,久违的工友们准时集合到了被烧的暖暖和和会议室内。在蛤蟆吵坑般嘘寒问暖中我们熬到了七点半的正常上班点。

七点半,姜书记领着领导班子的人准时出现到了主席台上,在广播里略显苍老的他沙哑的给大家拜了晚年便直奔主题安排起生产任务。

我们机加是这次生产的主角,开场白就是调试设备投入生产。铆焊和铸造暂时只能配合我们打扫卫生。

任务明确了,我们打开了尘封了近半年的机加车间,进入车间,一股凄凉犹然而生。寒冷的车间把我们的热情一下降到了冰点以下。落满了灰尘的机床如同僵尸漠然趴卧在寒冷之中。

刘大虎摇了一下车床的手柄断言道:”不行,这不他妈扯呢吗,温度太低。“

姜书记看了看设备征求着刘大虎的意见:“能不能克服一下厂里账面上没有钱了,我还指望这批活给大家开一个月资呢?”

刘大虎叫过我去,我俩合力打开床头箱的顶盖。刘大虎找了一根铁条伸进床头箱搅了一下,拿出来时,铁条上沾的机油如同自家熬制的猪油一样凝固着。

“你看看,这怎么克服?“刘大虎举着铁条给姜书记看,”润滑跟不上床子都得废。”

“这可怎么办?”姜书记摘下了头上的棉帽子,在这寒冷的地方,他竟然出了一头热汗,看着热气由他花白的头发里往出飘,我的心也随他着急起来。

“点炉子烧一烧不行吗?”我脱口冒出了这么一句。

刘大虎看来我一眼:“你当是你家的房子呐,这么大的车间得用什么炉子烧。

我们车间的确挺大,举架就有十米高,宽下二十米,长度是一百米。看着这宽大的车间我一时无法回答刘大虎的抢白,我只是不解的反问道:”往年的冬天都是怎么过来的?“

”往年,往年咱们也不放假,锅炉烧着暖气供着,根本就没这事,“

“想想办法吧。”姜书记抚摸着车床,同刘大虎商量着,“全厂头三个月工资全指望这批活了。”

“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刘大虎围着车床转了一圈,“不解决温度问题,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锅炉不能点着吗?”

姜书记摇了摇头:“搁置一冬天了,管线也没检修,再说咱们也没有那么多的煤呀。”

“咱厂的日子怎么过成这样了?”刘大虎不无埋怨的问姜书记。

姜书记叹了口气:“就别说没用的了,就这,如果不是我凭着老脸在我战友那赖来点活,咱们也得跟其他厂子一样继续放假。”

“那就接着放呗,反正我有活路。”刘大虎不以为然的说着。

“刘振军。”姜书记突然满脸正气的直呼刘大虎的真名,“你爸爸也是个老八路,这话该你说吗,你的革命情义还有没有了,你就管自己?”

“得了得了,少给我上政治课,我不也是开开玩笑吗,你说的算,我听你的,你说开床子,我现在就按电钮。”

姜书记没有再理他,他环顾着车间沉思着。铸造主任给他递上一支烟:“书记,多支几个炉子烤一烤不就完了吗?”

姜书记点着了烟:“得多少炉子,多少烟筒,多少煤炭,咱们账面上没钱呐。”

“不用钱。”铸造主任胸有成竹道,“这个车间有六个炉子足够了,烟筒先用那些闲置的铁管子就可以,反正也是临时的。”

“烧啥呀,烧大腿?”刘大虎驳斥着铸造主任。

“别闹了大虎。”铸造主任严肃的劝着刘大虎,“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这次是主角,哥哥我伺候你,你准备开车床的事吧,温度上不来,你烧我大腿。”

“你用什么提高屋里的温度?”姜书记不解的问。

“用火。”

“没有煤炭,你还真想烧大腿?”迷惑的刘大虎关心的问着铸造主任。

“你们跟我来。”刘大虎神秘的叫着大家。我跟着大家随着他来到车间外。

我们车间的正门正对着我们这里的南山,刚刚过了春节的南山正是黄白交叉的颜色,黄的是枯干的树叶,白的是皑皑积雪。

“看见满山的黄色了吗,我就用它们把咱们机加车间的温度提上来。”铸造主任指着南山信心十足的说着。

“你可拉倒吧,”刘大虎又打击他起来,“我的大哥呀,这么大的车间你靠柴禾取暖,那得多少柴禾能供上?”

铸造主任微微一笑:“兄弟,你就放心干你的,冷着了你骂哥哥,我们车间五十七个人,十一个女的负责给你们烧火,其他的都跟我去山上打柴禾。供不上你们热,我们不吃饭。”

铸造主任的这席话,让原本卿卿聊问什么意思的我们大家都无语了。姜书记在我们迟缓的反应中握住铸造主任的手:“老曹,像个党员的行动,我谢谢你给我的这个提示。我怎么就忘了发动群众的传统。”

“不,姜书记,你是不想给群众添麻烦。”

姜书记紧握了一下铸造主任的手:“不客气了,上山打柴算我一个。”

“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大家在他俩的行动中都纷纷报名要上山打柴。其中就有我,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去,反正我跟着喊了。

在群情激奋中,姜书记举手制止了大家:“谁该去,谁不该去,要听组织的。机加车间的都回去准备,其他人都原地待命。”

随着姜书记的命令,我们车间的人在刘大虎师傅的带领下回到车间做开工准备。

铆焊组滚着六个闲置的汽油桶来到我们车间,在刘大虎的指点中这六个汽油桶被分别安置在车间六处,随着气焊的分割和电焊组合,在铸造主任的第一捆柴禾到来前,六个大铁炉子雄赳赳的立在了我们车间内。

当我在砂轮机旁把要用的车刀磨制好时,大铁炉子里已经劈劈啪啪燃烧熊熊的火焰。铸造主任领人弄回来的干松枝,那叫一个好烧,没用上半个小时,汽油桶改成的炉子和粗铁管焊成的烟筒,就被烧的通红。窗玻璃上的霜花开始融化,车间也变的亮堂起来。待我回家吃完中午饭再回到车间时,车间已经暖意融融,车床也不再那么寒气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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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箱里的机油开始融化了,为了提高它们的融化速度,刘大虎让大家把车床挂上最低档进行运转。待到机油彻底融化到车床可以正常工作时,两辆大解放卡车拉来了需要我们加工的工件。

这是一批铸铁的水泵叶轮可以说是水泵中心部件。它不仅技术要求高,工期要求也很高。刘大虎根据件数和工期果断的对全车间的工友说:“要想按时完成这些活,咱们每天必须工作十二个小时,谁有什么困难没有?”

看着大家没有提出什么困难,他又果断的说:“好,既然没困难,咱们现在就开工,二十天之内谁都不许请假。”

听话的我们没有什么豪言壮语更没有响亮的回答,我们只是默默的来到车床前让它欢快的轰鸣起来。

活干的很顺利,第一天我完成了五件,刘大虎完成八件。其他人也在四件与七件之间。第二天刘大虎把自己的件数翻了一翻,我紧随其后也完成十四件。

第三天,就在我暗自较劲准备超越刘大虎时,车间突然来了一帮人,领头的一个黑胖老头沉着脸在车间转了一大圈后在我的身后停了下来。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只是看了他一眼继续干我的活。

他看了我们一会儿,突然说道:“都停下。”

我看了看他,再看看刘大虎,认真干活的刘大虎仍然在认真的看着自己的车床。我不知所措的看着老头。

老头在我的关注下走到刘大虎身边并踢了他屁股一脚同时喊道:“让你停下听见没有?”

他的这一脚踢的我心一紧,按我知道的刘大虎的脾气,他不会白挨这一脚。

果然,被踢的一耸身子的刘大虎虎着脸扭过头来,当他看清老头时,他那原本要发脾气的嘴脸竟然意外的换上了笑容,他停下车床规规矩矩的说道:“田叔,您什么时候来的。”

看到刘大虎的规规矩矩的停了车床,我也不敢怠慢的停了下来。

“你们干的是什么活?”田老头严厉的问着。

“这不单位放假了吗,姜书记可怜大伙开不着资,就给大家揽来点活。”

“乱弹琴。胡闹。这个小姜啊,他这是在走资本主义路。”老头愤怒并带着痛心疾首。“你们赶紧停下。”说完领着其他人走出了车间。

看他消失在门口,我们大家把询问怎么办的目光投向了刘大虎。

刘大虎激恼的对看着他的我们说:“都看我干什么,让停就停呗。”

我给他上了支烟,待他脸色好些时我才向他询问道:“这老头谁呀,你咋对他这么客气?”

“他你不认识?咱们的大局长,还是我家老爷子的老战友。没法子。告诉大家收拾床子吧。”

“咋,真停啊?”

“田黑子发话了谁还能有什么辙。”

刘大虎的判断一点没错。就在我们卸活,清扫完车床的工作刚刚结束,姜书记满脸阶级斗争的来到我们车间,看到我们已经做到了工完料净场地清,他无奈的走到刘大虎面前极其庄重的说:“振军,不管怎么说,我代表全厂的人谢谢你们机加车间的同志们。”

刘大虎这次没有跟他贫,他只是庄重的等待姜书记的下文。

姜书记挨个看了一下我们这些人,沉沉的说了一句:“我代表厂党委宣布,我姜鸿宝不再是机械厂党支部书记,同时也告知大家,机械厂从今天开始继续放假,何时开工,另行通知。”姜书记的后半截话是在哽咽当中说完的,说完他也不等我们的反应便离开了机加车间。

目送他已见弯曲的背影,我的心翻腾起一种悲哀感。有几个阿姨级的女工友哭出了声。刘大虎喘着粗气训斥道:“哭个屌,赶紧该回家回家。”

 


一九八三年伊始,我所在的厂,在历时两天半的开门红后就这样草草收场了。我也只能回家等通知了。

干枯的等待一直持续到了正月十八。

大早晨,我在薄雾中刚刚由山上练拳回来,在我家的院门前,我看到了正在推我家院门的淑敏。被棉袄棉裤及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她正在努力的推动着我家的大门。木板做成的大门在一条棕绳做门闩的情况下是发不出什么声音的。对着她的背影,没认出她的我没好气的问她;“你找谁?”

受惊的她回过头来看见是我把圆圆的眼睛变成月牙:“死明子,吓死我了,三哥今天开业,让我找你过去帮忙。你怎么一正月都没露面,三哥得罪你了吗?”

“什么话,”我开玩笑的训斥着,“你去告诉三哥,我立马就到。”

“三哥说了,你跟我一起过去。”

“好吧,你等我一下,我去告诉一声我妈。”

我回到家里换下我的练功服,告诉了妈妈一声我要出去给三哥干活,就跟等我等的不耐烦的淑敏走了。

淑敏的不耐烦是我看出来,她在跺脚扭动身躯的运动中抗击着清晨的寒冷,在看到我出来时,她头也不回的率先走了。我知道她是在生我的气,按说我不该让她在外面等我,但一大早,我的两个妹妹还没有起床,我实在不便让她进屋。我佯作不知她生气默默的跟着她。她没有去三哥家,而是奔街里。我和她保持着距离跟着她。快到街中心时,绷不住的她先开口了:“你怎么不问咱们去哪?”

“不是去三哥那儿吗?”我装傻充愣。

“三哥家在这个方向吗?”淑敏跺着脚问。

“你不是说三哥要开业吗,咱们一定是去他的店。”我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算你聪明。”淑敏的语气透出了哭音。说完又是率先走了。

三哥饭店的位置选得真是绝好,正处在电影院售票处的正前方,这里是当时我们区最繁华的地段。我和淑敏来到店门前时,衣冠楚楚的三哥正在给店面挂幌子。看见我来了,他把挑幌子的铁管第给我:”快来,明子,你劲大赶紧给它们挂上,过八点就不灵了。“

我用这四米长的铁管晃晃悠悠挂好幌子,掐着表的三哥高兴的嗷嗷直叫:”好,好,正好八点零八。“

“还有什么活?”我放好铁管问三哥。

他递给我一大挂鞭炮:“把这个铺在正门口。等到九点二十八把它点着就行。”

“点炮的时间怎么还有整有零的?”我好奇的问。

“这时间可是你三哥找人掐算的。”三嫂解释着。

“这个点好在哪了?”我继续着我的好奇。

“这不就是八点八十八吗,真笨。”换好了服务员装束的淑敏带着挖苦给我解释着。

“你怎么总这样跟明子说话。”三嫂训斥着妹妹,“这以后开店了,外人多你可得改着点。”

“没事,开玩笑的事。”我替淑敏开脱着。

“那可不行,”三哥一本正经的补充着三嫂的话,“以后压场子全看你了,她在外人面前训斥你有损你的威风。”

“压什么场子,来的都是家跟前的人,谁能捣乱。”我宽着三哥的心。

“但愿如此吧。”

九点钟开始,来祝贺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三哥站在门口笑脸相迎。

三哥的饭店不大,大大小小也就十张桌。踩点来的客人没用十几分钟就把屋内坐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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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八点八十八准时点响了鞭炮,在噼里啪啦的一通炸响后,三哥端起酒杯给来祝贺的亲朋好友敬酒感谢。我和三嫂及淑敏负责给各桌传菜。凉菜早就上桌了,六道热菜没一会儿也都上完了。剩下的传酒活三嫂和淑敏应付已经绰绰有余。三嫂让我也上桌跟着吃点。说实话,一大早到现在我还真就没吃东西,闻着那扑鼻的香肴,我早就饥肠辘辘了。有了三嫂的吩咐,我略一推辞便在门口一张不算太挤的桌子上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刚刚坐定,挨着我右手的一个似曾相识的人给我倒上了酒:“兄弟,还记得我吗?”

我陪着微笑表示对不起。

“我跟老三玩这个时见过你”他比划着看牌九的姿势自我介绍着,随后他对其他人说,“这位是老三的好兄弟,你看他年纪轻轻,一身好功夫,他那手砍砖头就像切豆腐。”

桌上的人都对我端起酒杯,佩服声一个接着一个。我恭恭敬敬对大家举着杯:“都是小孩淘气的东西,各位哥哥笑话了。”

就在我们有说有笑的客气之际,门口想起了一个嘶哑尖锐的喊叫:“老三,你这么大的热闹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这一嗓子就像鸭子被捏住了脖子,我都不用看就知道他是谁。背对门口的我首先抬头看三哥的表情。沾酒就上色的三哥满面红光打着哈哈迎了出来:“来来来六哥,都怪兄弟都怪兄弟,咱也没干过这个呀,冷丁一干才知道,烂事多了去了。你都不知道,我已经五天没捞着好觉睡了,忙懵了,你可不能挑我理。”

“我不挑,都是兄弟,我送上门来了你接待吗?”

“六哥你说笑话了,来,你先坐我位置上。”三哥毕恭毕敬的拉着他往自己的首位上让。

他挣脱了三哥的手:“别急,我还有六个兄弟在外面等我呢。”

“都请进来,都请进来。”三哥爽快的答应着。

六哥打了一个尖锐的呼哨,外面如狼似虎气势汹汹进来了一帮人。原本坐满人的屋子一下变的拥挤起来。六哥撇着嘴问三哥:“都请进来了就这么站着吗?”

“这怎么能,这怎么能。”三哥陪着笑四处看着已经坐满客人的屋子。

挨着我坐着的人看出了三哥的为难,他起身对三哥道:“老三,谢谢你的款待,我今天有事先走了。”

三哥刚要挽留他,又有人起身告辞。随着十几个人的离去,屋内腾出了一些位置。

三哥在尴尬的送走客人后又对牛气冲天的六哥陪着笑脸:“六哥想坐哪?”

“六哥当然坐主位了。”跟六哥一起来的人堆里有人霸气十足的说着,其他人也应和着。

“六哥您坐我那里。”三哥再次拉住六哥的手往自己的位置上让。

六哥不耐烦的甩开三哥:“我得跟我的兄弟们坐一起。”

“这……”三哥又一次为难了,他看看六哥又看看主席上留下的人。

六哥抬头看着并没什么看头的天花板,他领来的人有人坐到了主席的空位上,没坐下的也来到客人的背后说着不着调的话等着人家让位置。

我冷冷的坐在我的位置看着三哥的眼睛,我在等他发信号,只要他给我一个信号我就会和这些人血肉相博。

三哥一直没有对视我的眼神。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但我知道这个六哥是我瞧不起的一个无赖。

六哥姓赵,他父亲是我们这里第一任公安局长,因在办案中牺牲,他家就成了烈士家属。他三个哥哥两个姐姐都是我们公安大院的好孩子,唯独他,不怎么就变的特别另类。上学他在课堂要抢最好的位置,和小朋友玩他要充当大辈。后来走上社会他工作换的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次,好像在我们这个地区他已经没有没去过的单位了。但是到了今天他仍然没坟的鬼一样飘荡在社会上,已经快三十岁的人了,至今一房媳妇也没有娶过。

他不但游手好闲,而且还特别讨厌,谁家有点热闹事他都会不请自到的去凑凑。去了还的是上宾,你要不把他哄好了,他准给你弄点添堵的事。

当初我四叔结婚,他作为同学前来参加婚礼,在酒桌上,他因为自己所在的饭桌上的菜比娘家且的桌上少了两道菜而大吵大闹起来。我那驴四叔压着火气好言相劝,听不懂人话的他就是没完没了。我四叔一怒之下不顾了场合和新郎官的身份给了他一顿爆揍。这事,当时成了我们大院持续最久的话题。

敢打他赵六子的,我四叔不是第一人,挨完了揍又报复不起的可是我四叔唯独的一个。别人打了他,他爸爸留在公安系统的徒弟们或者他社会上的一些狐朋狗友都会替他去讨个公道。我爸爸的弟弟打了他,他爸爸的徒弟没辙了,因为我爸爸是他爸爸徒弟们的上级。他社会上的那些个狐朋狗友比他知道我四叔的根基。

我四叔也不是什么好鸟,娶我四婶前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四顶子。只要街上有打架的你准会在现场看见他的身影,好的时候他是在看热闹,孬一点就是也在参与战团。直到我堂弟出生他才算退出了江湖。

主席上的人躲狗屎一样给他们倒出了桌子。赵六子耍着大牌的架势坐到了主位上。三哥给他倒酒,他不耐烦的拨拉开杯子,在三哥陪着笑脸的询问眼神中,赵六子不无教训的指着桌子说:“你就用剩菜招待我吗?”

“六哥,这菜刚上来,你看鱼还没人碰呢。”

“我不管,我看见的都是剩菜。”

“得。”三哥忍气吞声道,“六哥要是不着急,我就给你重上一桌。来人撤桌换菜。”

三嫂和淑敏不情愿但也没办法的来到桌子前要往下撤菜。三哥继续讨好的问赵六子:“六哥喜欢吃什么吩咐一下吧?”

赵六子突然笑了:“得了兄弟,我是逗你玩呢,不用了,不用了。

赵六子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但三哥愣住了,我们和他带来的兄弟也不理解了。他其中一个小兄弟问他:“六哥,咱们真吃剩的?”

“那有他妈剩的,你没看这鱼都没动吗,吃不吃?不吃滚。”

他那些个兄弟不敢多言了,三哥可是陪着小心证实着:“六哥,您真不换了?”

“换什么换,你也坐下。”赵六子意外热情的拉坐下三哥。

三哥给他倒上酒,他端起来一口干掉后赞叹道:“好酒。”

他的兄弟们也各饮了一口齐道好酒。

三哥再给赵六子倒酒时,他趴在三哥耳朵上耳语了几句,三哥哈哈一笑:“那可不是服务员,那是我小姨子。”

“啥,你小姨子长那么漂亮,赶紧叫过来,陪我喝杯酒。”

“算了六哥,她还是个孩子,本身也不会喝酒,来,我陪六哥喝。”

“不会喝酒给六哥倒杯酒总可以吧?”赵六子不依不饶着。

三哥无奈了,他看了看躲在厨房门口的三嫂请求道:“让淑敏出来给六哥倒杯酒吧?”

三嫂抵触的看着三哥,红着脸的三哥用擦汗掩盖眼神不让赵六子看见,同时把无奈与息事宁人的内容传递给了三嫂。别无选择的三嫂只能拉着淑敏来到赵六子面前:

“六哥好,我们姐俩给你敬酒了。”三嫂说着要给赵六子倒酒。

赵六子挡住她:“慢,你是弟妹我是大伯子咱们不能开玩笑,让人笑话。”他嬉皮笑脸转对淑敏,“你就不同了,来,给大哥倒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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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敏扭捏着不想给他倒,他把酒瓶硬塞给淑敏手里,同时把着淑敏的手强迫着淑敏给他倒了一杯酒。酒倒完了,他没有松开淑敏的手,而是一手握着淑敏的手,一手端杯喝光了杯中酒。随后他又拿着淑敏的手给自己满了一杯,喝光后又倒了一杯。

第三杯酒倒完,被气的满脸通红的淑敏挣脱出了自己的手。她本想发威,但姐姐姐夫都在哄劝着她。

她为了姐姐姐夫不为难只能撒娇的说:“他弄痛我的手了。”

赵六子闻言哈哈大笑:“是吗小妹妹,来陪哥哥喝一杯,算哥哥给你赔礼。”说着他端着一个酒杯起身递给淑敏。

淑敏不接,他就掰着淑敏的手硬要给,在给与不接的争执中酒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酒杯的破碎,赵六子的笑容也破碎了。他拉住淑敏的手冷森森的说:“打破了杯就是打破了我的脸,怎么办吧,小妹妹?”

他的兄弟们在他的迫问下一起用筷子敲着桌子喊道:“陪一杯,陪一杯,陪一杯。”

这帮犊子的喊叫那叫一个齐,我真不知道他们在干正经事时会不会也有这种默契的配合。淑敏在他们抑扬顿挫掌握极佳的喊叫中失去了天地不怕的威风,她惶恐的看着四周的人,当她的目光遇见我时她定住了,我在这目光中读出了哀怨,嘲讽和求助。

“陪你妈个X。”我吼叫了一声拎着我屁股下的折叠凳窜到了淑敏身边,在我到的同时折叠凳也砸向了赵六子。

赵六子的反应还算快,在折叠凳砸到前他松开了淑敏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他面前的砂锅鸡被我连锅带鸡砸了个粉碎,在折叠凳因为下砸力反弹起来时,我又将它横抡起来将赵六子的兄弟们打倒一个。在我想继续跟他们搏斗时,屋里的客人们迅速冲上来将我和赵六子的人隔开。好心的他们把我劝到屋外。

我站在当街时,听到惊魂未定的赵六子正死牙赖口的在屋内喊着:“刚才是谁,刚才是谁,老三。你敢这样对付我,你等着。”

我隔着拉架者的人墙冲屋内喊道:“赵六子,你别他妈装光棍,是你爹揍的你出来。咱们大街上来练。”

“小子,别他们狂,六爷马上就出去,兄弟们操家伙跟我来,谁他妈挡道就干了谁。”随着赵六子嘶哑的喊叫我们之间拉架者都散开了。

我一手拎着折叠凳一手插着腰冷冷的看着他们七个,准备往出走的赵六子看见我后犹豫的停住了脚步:“你,你他妈是谁?”

我没有回答,只是仍然冷冷的拎着我的折叠凳死瞪着他。跟在赵六子身后的三哥不失时机的介绍我:“他你怎么忘了,四顶子的侄子,二老王的儿子,明子吗。”

“啊。”赵六子愣了一下后,颇感意外的看着我问三哥,“我说这么眼熟,这臭小子怎么长这么高了,论辈他得叫我叔叔,我好像没得罪过他吧,他怎么对我下死手?”

“你是没正面得罪过他,可你非逼我小姨子喝酒啊。”

“他和你小姨子好?”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三哥给赵六子来了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表情。

“小子,啊,不,明子,明子,你不认识六叔了?这可是你不对,六叔没认出你是你这几年变化太大,六叔可还是那模样。”他打着哈哈跟我套近乎。

我仍然冷冷的盯着他,我手里的折叠凳仍然保持着随时出击的姿势。

见我实在不解冻,赵六子无奈的只好自找台阶的对三哥说:“老三,今天咱们的玩笑开大了,改天哥哥重新来你这。明子这孩子初入江湖,你还得给他多讲讲。”说完领着他的几个兄弟躲避着我灰溜溜的走了。

三天后他果然来了,不过这次跟他来的不是他的小兄弟们,而是我的四叔。

他是第一个进的屋,当时是中午的饭口已过,我正帮着三嫂和淑敏打扫卫生。看到他进来,我的第一反应就认为他是来寻仇的,我拎着拖布虎着脸向他迎去。

他防备着我对他的攻击急急的解释着:“别胡来,别胡来,我可是来吃饭的。

我刚想告诉他没有饭了,我那个只大我八岁的四叔就进门了,看到不友好的我他训斥着:“怎么这么对待客人?”

“您怎么来了?”我意外的问他。

四叔用下巴颏指了一下赵六子:“谁知道他抽什么风,死活要请我。”

正准备休息一下的三哥,听到淑敏的报信急急忙忙来到前厅:“四叔来了,快上雅间。”

四叔环看了一下饭店夸赞着三哥:“行啊老三,真不再赌了?”

“绝对不赌了,”三哥一本正经的说着,“当初国家要是就允许自己干买卖,我都不一定能去务那行。”

坐到雅间,赵六子就张罗给上菜,我没好气的挑衅道:“店小利薄概不赊账。”

赵六子呵呵一笑自我解嘲的掏出二十块钱递给我:“先给我们上这些钱的酒菜。不够再说。”

我刚要伸手接钱,三哥给我挡了回去:“别这样明子,今天算咱们的,你去后厨安排几个菜,咱们一起喝点。”

我不情愿的瞪了赵六子一眼。四叔不满的又一次训斥我:“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自从一进门就跟你六叔较劲。你是不给他面子还是不给我面子?”

赵六子拦住四叔:“四哥,不赖明子,是前天我得罪了他,今天请你来,就是给化解化解。”

“到底怎么回事?”

赵六子不好意思的把那天的事叙述了一遍。我四叔听完训斥他道:“我说六子,不是我向着自己的侄子,你这事办的的确不地道。你都多大岁数了还逗人小姑娘。你能不能有点正事,你看当初咱们那帮谁还像你继续混?赶紧找个媳妇成家得了。”

赵六子在我四叔的训斥下用极少有的正经表情忏悔道:“啥也不说了都怪自己年轻时候不着调。咱们那茬姑娘也都罢园了,你说我还上哪儿找媳妇去?我妈一想起这事就骂我,我哥哥姐姐包括嫂子和姐夫都没人理我。”

“哎,说正经的,我一个工友一年前死在井下,他扔下的媳妇带个两岁的孩子挺为难。你要不嫌弃人家是寡妇我给你介绍一下怎么样?”

“我嫌弃人家,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人家,我就怕人家嫌弃我。”

“你要好好上班,正经过日子没人嫌弃你。”我四叔鼓励着他。

“哪行,这两点我能做到。四哥这事你要给我介绍成了,我以后跟他们一样管你叫四叔。”

“你瞧瞧,说说你就下道,我真该好好想想该不该把我工友的遗孀介绍给你。”

“别介四哥,我这不开玩笑吗。你勾出我馋虫就得管到底了,不然我馋死了就说你是杀人犯。”

四叔笑了,三哥也陪着笑了,我不由自主也跟着笑了。

 

十一


小饭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每天的两个饭口店里的客人都是爆满。除了赵六子的插曲外再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我每天九点准时来到饭店上班,除了所谓压场子的活外,我还要帮助店里买菜拖地收拾桌子。  

在每天的忙忙碌碌中,时光不知不觉流到了秋季。在这半年多的时光里,我们厂子一点开工的消息都没有,若不是时常能在街上遇见工友,我真都快忘记了我是个有工作单位的人。半年来若不是三哥这个店每个月给我开五十元工资,我真不知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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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前一个星期,我爸爸突然由省城回到了家中,正在饭店里的我被大妹叫回了家。三哥听说我父亲回来了特意让我带回了两个菜。见到久违的父亲,一家人自然是其乐融融。

在不算丰盛但温馨无比的家宴上,爸爸突然宣布了一个决定,内容是我们要全家搬往省城。

第二天清晨,忙于工作的爸爸走了,我正准备去三哥饭店上班,四叔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看到从来没来过这么早的四叔,我诧异的问道:“咋这么早?”

“ 这还早,不是要搬家吗。”

“搬家,往那搬?”

“这孩子,你爸昨天没说吗?”

“这刚说完的事就开始了?”

“你当警察办事像老百姓呐,磨磨唧唧。二嫂,我来了,怎么收拾?”四叔撇开我向里屋走去。

“先吃饭,然后再收拾,东西不多。”妈妈在屋里应着。

我不知所从站在院内,满脑子一片空白,事情发展的太快了。快的我的脑子有些跟不上。我想去和师傅、三哥等人告个别,似乎故意跟我过不去的四叔在屋里喊我道:“明子赶紧进来吃饭,吃完了咱俩做包装箱。”

尽管我不情愿但我还是回到了屋里,我打记事起就养成了对四叔言听计从的习惯。我倒不是佩服他,而是怕他,对他的话我如果敢不听准会换来身上很多的疼痛。有时当着我爸妈的面,他都敢收拾我。

狼吞虎咽吃了个玉米饼子和一碗大碴粥,便和四叔又是锯又是钉的做起了包装箱。在干活过程中我顾虑重重的问四叔:“怎么说走就走,这么大的事就这么容易,房子怎么处理,还有我和我妈的工作?”

“你一个小屁孩儿怎么想这么多,这不是该你想的,你就抓紧干活得了,”

临近吃中午饭,我和四叔做成了三个大木箱,我们全家人的衣服行李全部装了进去。妈妈检查完告诉我四叔:“行了,到火车站发快件就行了。”

我看着屋里剩下的桌椅板凳和锅碗瓢盆提醒着一向节俭的妈妈:“这些东西还没装呢。”

“这些不要了,都留给你四叔。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就上火车站。”

“我想去跟三哥和我师父他们告个别。”

“不行。”四叔不近人情的替我妈回绝了我的请求,“没那个时间”

我在心里愤愤不平的嘀咕着,外表上还是听了四叔的话。

午饭,妈妈做的很丰盛,有鸡有肉还有香肠,都是我爱吃的菜。喝酒的四叔让我也拿了个酒杯,他给我倒了杯酒说:“小子,今天就算四叔给你们送行了,听你说话你也开始心里藏事了,这次到了省城后你一定要好好工作,听你妈妈的话,换了新环境绝不能和别人打架惹你妈妈生气,我要听说你在那面不听话我就是豁出搭上火车票也去收拾你。”

我如同嚼腊咽药一般陪着四叔吃完了这顿送行饭。刚刚吃完饭,桌子都没收拾,一辆卡车开到了我们家。卡车装上我和四叔做的包装箱以及我们一家人颠簸着开到了火车站。

在我和四叔办理包装箱的托运手续时,妈妈已经买好了通往省城的火车票。在车站,我们仅等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登上了通往省城的火车。

火车开动了,窗外的山峦河流向后滑动,我眼里的热泪向下滚落。再见了我生活了十八年的故乡,再见了教会我技能的师傅,再见了给过我财富的三哥,再见了一起长大同学们,再见了喜欢与我斗嘴撒娇的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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