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CPXS 034


以下内容摘录


1

长海机械厂党委书记郝兴江特别喜欢初夏,觉得这个季节有城市一年最美的风景,不光肥大厚实的绿叶填满了树枝空隙,连道路两侧各种颜色的花朵也争相盛开。他曾把初夏比喻成风情万种的少妇,既褪去了春天的怯生稚嫩,又没有秋天的老气横秋,更没有冬天的老态龙钟。可此时的他顾不得欣赏周边的美景,一边习惯性地蹬车,一边想着心事。突然,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掏出一看,是厂长李默海的来电,他就靠边停好车接通了电话。

“李厂长。”

“小郝,你在哪?”

“我刚从方长生家回来。”

“你马上回厂。”

不等郝兴江回复,李默海已挂断了电话。郝兴江习惯了李默海的作风,也默认了他对自己的称呼。郝兴江有时想想就觉得好笑,不知自己是长得老相还是作风老成,大学时同学们习惯称他为“老郝”,后来连老师也不叫他名字,跟着直呼“老郝”。刚被分配进电厂的时候,班里的师傅们还叫他几声小郝,可没过多久,大学的一个教授来电厂做试验,老远看到郝兴江就叫“老郝”。从此,所有认识郝兴江的同事都改口叫他“老郝”。又过了两个月,也许是有

人想夸郝兴江性格好,也许是有人为了叫得顺口,又在“老郝”后加了一字。于是“老好人”一直叫到他当上车间副主任。后来,职务变迁,他从郝主任到郝科长,再到郝厂长,从此没人叫他“老好人”,更没有人叫他“小郝”,即便是上级领导,一般也叫“兴江”以示亲密与信任。正因如此,当一年前从电厂调任机械厂时,郝兴江一时难以适应。这倒不是岗位转变的不适应,因为在电厂生产技术科当科长时,他就兼任机关党支部书记,还一度觉得党务工作挺有意义。难适应的是李默海对他的称呼,已过不惑之年,居然莫名被人叫“小郝”,真有点怪诞的味道。

长海机械厂坐落于柳江县,顾名思义,县里有条大江叫柳江,系长海市上游两条江水在市内汇聚而成。浩荡江水奔向大海,流经的大地被分割成两块,江之南为柳江县,江之北为望仓县。改革开放前,江南省制定了六大工程计划,柳江县由于拥有独特的地理优势,成功让机械厂和发电厂两大工程落户其中,这使当时市里的其他县羡慕不已。

郝兴江还没来得及把手机塞进裤兜,妻子史芳打来电话,说史小力明天带儿子去三亚看北京奥运会圣火接力,让他晚上早点回家。郝兴江急着追问:“奥运圣火长海也会传递,干吗跑这么远去看?”

“小力说了,这是习文第一次过‘青年节’,要让他终生难忘。”

“这圣火传递怎么扯上‘青年节’了?”对小舅子的提法,郝兴江一头雾水。

“奥运圣火定于 5 月 4 日从三亚启程,等传递到长海估计快过‘儿童节’了。”不等郝兴江接话,史芳又像往常一样埋怨,“你也就知道吊机、车床,太没情趣。”

郝兴江并不在意妻子的埋怨,只是不放心地提醒:“可习文要上学呀。”

“我已代习文在学校请了两天假,小力买好了来回机票。”

郝兴江担心的不是儿子能不能在学校请出假,毕竟长海机械厂经营副厂长乔康的老婆就是儿子学校的副校长,这点小事只要开口,她肯定批准。看事已至此,郝兴江只好无奈地告知妻子:“李厂长刚找我,说有事商量,我可能要晚点回家。”

“真是拎不清,上面让你去机械厂是当书记,你不乐得享清福,倒天天搞得厂里少不了你似的。实话告诉你,家里没你不行,单位少你一样转。”

郝兴江赔笑解释:“现在单位不是要改制吗,我总不能甩手都扔给李厂长吧?”

“改不改制又不是你说了算,都闹腾两个多月了,你操什么心?再怎么样也不会让领导吃亏的。”

虽然妻子说得有几分道理,但郝兴江可不这么想,决定企业改不改制很容易,但怎么让上千名职工今后有活干、有钱领,这才是关键。为了不让李默海等着急,郝兴江敷衍着应道:“好,我尽可能早点回家。”

郝兴江刚走进厂部大楼,党办主任汪启仁就迎了上来:“郝书记,李厂长在等您一起开‘三重一大’会,说周末一定要上报。”

看来今天的事还真有点急,郝兴江点头后加快了脚步。

“郝书记,走访这种小事以后就交给我或车间去办好了。”

“嗯。”郝兴江含糊地应了一声,但心里打定了主意,继续用这个方式听听职工的心里话。

汪启仁抢前一步推开了会议室的门,一股浓烈的烟味迎面扑来。郝兴江不抽烟,因为以前发电厂全厂都是禁烟区,所以没有什么感觉。调到机械厂后,他才觉得禁烟是多么好,至少不会让不抽烟的人感觉难受。去年看到有女同志参加会议时,频繁用手扇动鼻前的空气,他就想以党委的名义提倡会议室禁烟。可刚跟李默海提了个头,就被对方生硬地抢白道:“我们这里的职工可是扛榔头、拧铁栓出身,没那么多讲究,如果有人觉得不舒服,那就让他腾

换个地方。”郝兴江没料到李默海说话这么冲,并明显有针对自己的迹象。看对方满口黑牙,一脸不屑地叼上烟,搞技术出身的郝兴江第一次感到与其搭档是一件多么难的事。虽心里有点疙瘩,但郝兴江提醒自己,外来和尚难念经,想要得到主持“寺庙”十多年的强势“老方丈”的认可,只能多揣摩对方的意图,一旦念歪了经,只会给自己添麻烦。也因为有了上次隐隐的冲突,一年多来,郝兴江基本上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

“人齐了,开始吧。”

郝兴江刚在李默海边上的空位坐下,对方边简单地宣布会议开始,边甩来一支烟。郝兴江像以往一样,点头示谢后,把烟捏在手上,埋头看起了摆在桌面的《关于长海市国有企业改制分流的实施意见》复印件。自去年倡导禁烟失败后,李默海坚持在会上给郝兴江甩支香烟。郝兴江知道自己接下这支小小的香烟,不仅表达友好合作的态度,更传达了对李默海权威的认可。所以当郝兴江本能地想同以往一样谢绝时,马上自我否定了。因为这不但会让李默海不舒服,更可能激化两人的矛盾。但有原则的郝兴江又觉得不能过度服软,必须从这件小事上表现出一定的立场 —— 即便我不能改变现实,那也不会认同现实合理或正确。所以权衡一番后,郝兴江不谢绝,只是示谢后把烟夹在手上。李默海并不在乎郝兴江有没有把烟点上,他把烟当作一面白旗,只要对方拿起,就是向自己示意投降。

“既然上面是征求我们的意见,我觉得我们厂条件不成熟,还是选不改制。”

从设备副厂长徐达阳直截了当的意见中,郝兴江觉得路上做的判断是正确的,上面刚过完“五一”长假就催机械厂的答复,估计此事再也拖延不得。徐达阳的声音刚落,另一边又传来生产副厂长兼总工程师蔡永伟的表态:“李厂长,改制就是要创办面向市场、独立核算、自负盈亏的法人经济实体,而按我们历年的业务量,创造的利润连一半职工都不能养活,更别说与同行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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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两位副厂长的发言推断,郝兴江估计前面的“小会”已统一了思想。果然,工会主席周杰也紧跟着婉转地表达了意见:“李厂长,我也觉得不改制更利于队伍的稳定。”

“嗯。”李默海应声吐了一口烟,旋即扭过头问郝兴江,“小郝,你有什么意见?”

郝兴江坦率地说道:“李厂长,从目前我厂的生产情况来看,改制的确会有许多的困难,不但人心难稳,今后业务更是让人忧心,大家知道,前期相关部门测算出来的业务额仅为 2700 万元 ……”

李默海打断郝兴江的话,追问:“那你的意见也是不改制?”

“不是。”郝兴江摇头,迎着对方的目光回道,“李厂长,我虽担心改制面临的诸多困难,但与其半死不活、寄人篱下地生存,不如借此机会带领广大职工杀入市场,背水一战。”

不等李默海接话,瞪大水泡眼的蔡永伟一脸意外地抢问郝兴江:“郝书记,你就任机械厂党委书记也有一年了,应该清楚我们目前的情况,我们有与人家争市场的能力吗?”

周杰也跟着吐槽:“凭什么去战?商场如战场,我们机械厂看似有上千人,可有真正能上战场的人吗?而且不光没人,手中也无利器。”

郝兴江没想到自己的想法会引来这么大的意见,从蔡永伟和周杰的反应来看,估计开会的目的就是等自己前来“合拍”。想要“合拍”其实很容易,只要不吭声,等一下举手同意就行。可郝兴江内心有点不甘,上周国资委主任许泽斌来厂调研时就明确告知,按上级关于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的指导意见,长海机械厂已明确被列为改制对象。针对参与改制的全市大型国有企业,许主任说市领导意见高度一致,任何需改制却不参加改制的企业,今后一律不能享受出台的优惠政策。这等于是在警告:如果不改制,日后只能在更为艰难的环境下被并购或破产倒闭。郝兴江真不敢想后果,把头扭向周杰:“谁说我们机械厂没人?光高级工程师和高级技师就有十多人。”看周杰表情很不自然地低下头佯装做笔记,郝兴江又把目光转向蔡永伟,继续争辩:“虽然我们还没有新订单,但目前我厂市场声誉较好,在全省具有一定的知名度,提升空间非常大。更何况我们不但拥有 AR1 级压力容器制造许可证和 A1、A2 压力

容器设计资格许可证,还有省二级锅炉制造和维修许可证,并已通过了上海质量审核中心的质量、职业健康安全与环境管理体系认证 ……”

李默海极不耐烦地挥手打断郝兴江如数家珍般的阐述:“小郝,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

两连问看似简单,却充满了浓浓的敌意,甚至嘲弄中带几分威胁的滋味。郝兴江愣了片刻后强调:“李厂长,我真是这么想的。”

“小郝,看来你这一年还没真正了解机械厂,更不清楚全国的行业状况。”李默海说到这里,先不急不缓地喝了一口水,边合杯盖边说,“如今可不是十年前,你放眼看看,现在全国类似我们这样的企业起码有几百家,光是江南省就有 12 家,该占领的市场人家早就牢牢捏在手心,轮不到我们去分一杯羹!”

郝兴江悄悄打量四周,发现周杰仍埋头在笔记本上比画着,估计又沉浸于钢笔画创作。经营副厂长乔康双手抱胸,盯着眼前的杯子若有所思,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揣摩不出是支持还是反对。

徐达阳和蔡永伟虽同样抬头在听李默海的分析,可细辨两人的肢体动作却有明显的差异,徐达阳不停点头迎合李默海的讲话,蔡永伟却如同一尊雕像,脸上毫无表情。为了测试各人的内心真实想法,郝兴江故意问道:“李厂长,如果不改制,日后业务越来越少怎么办?企业如果没有利润,那不光是对职工不负责,更是对社会不负责任。”

李默海把刚点着的烟往烟缸狠狠一拧,皱起眉头说道:“我们不是政府,什么社会责任不责任。我的责任就是交好下一棒,不胡乱折腾!”

郝兴江听明白了,李默海还有三年就可以退休,蔡永伟和乔康也是不到六年就到期。表面看是机械厂改制与不改制之争,实质则是企业若干年还是三年或六年的生存发展之争。果然,蔡永伟接过李默海的话头说道:“改制就是折腾,机械厂经不经得起市场的淘沙先不说,哪经得起内部的折腾。不折腾说不定还能生存,折腾肯定死得快。”

不知徐达阳什么时候抬起了头,只见他把眼神从吊灯处移下,不咸不淡地说道:“没有赢利的国有企业又不只是我们一家,干吗别人还没咋地,自己猴急着要动刀。”

见徐达阳的话明显是冲自己而来,郝兴江不得不正面招架:“如果等市场这把无形的刀落下,那我们可就来不及了,届时在座各位都 …… 会被职工责怪。”

郝兴江本想说都是历史的罪人,可话到嘴边,觉得过于刺耳,当即改了口。可即便这样,在李默海听来还是很不爽,只见他歪过头冲着郝兴江嗤笑:“我们共产党就是要带大家一起致富,改制只是某些人打着激发企业活力的旗号,看似破除利益格局,实际是让领导干部成了可耻的剥削者!”

“人是社会性的有感情动物,因为有道德标准、情感因素、价值观念等因素的影响,不会像动物一样仅以生存为第一原则,所以我们只有因地制宜地探索企业生存之法,才能对得起职工。”乔康终于把眼神从眼前的杯中抽离,悠悠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郝兴江正咀嚼乔康这些话的含义,只见周杰也放下笔断论:“政府想‘一刀切’搞行政嫁接,但像我们厂不改制至少还能活五年,改制估计熬不过一冬。”

“‘一刀切’肯定有问题。国有企业所具有的社会公益性质是不容更改的,公共交通公司会因为亏损,就允许他们改制进入市场去追求利润吗?我们厂的确没什么效益,但其他企业也不能提供我们厂制造的小锅炉产品,其实这也反映了我们机械厂在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蔡永伟跟着说道。

郝兴江很想反驳蔡永伟的片面言论,机械厂怎么能同民生工程相提并论,更何况机械厂长年生产的小锅炉根本不是为了民生,只是某些机关与企业办澡堂所需的设备。

也许是因为悲观而愤怒,紧拧眉头的徐达阳用食指狠戳桌面,说道:“体制内天天喊着‘国退民进’的人虽然不一定是坏人,但肯定是别有用心的人!我们可不能倒行逆施!”

郝兴江觉得火药味越来越浓,若自己再坚持发表观点,容易造成更大的误会。既然局面像老婆刚才电话中说的一样,改不改制又不是自己说了算,不如干脆闭嘴。

看众人不再说话,李默海又点燃了刚按灭的香烟,深吸一口后抿紧嘴,似乎在做拍板前最后的思考。厂办秘书朱小巧也停止了记录,六双眼睛一起盯着李默海。只见李默海不急不缓,长长吐出烟后,扫视了一圈:“我是豁出去了,在国资委那边也谈了。上策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中策是被并,下策才是改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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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船长彻底放弃掌握机械厂这艘航船的动力和航向,打定了随波逐流的主意。望着窗外,郝兴江第一次感觉初夏明亮的阳光有些别扭,他想起了之前的倒春寒,更联想到了即将面临的难挨酷暑。

“小郝,你有什么意见?”

“我服从大多数。”

对于郝兴江不明确的表态,李默海似乎并不在意,弹弹烟灰说道:“现在举手表决,不同意改制的举手。”

五只手举起后,郝兴江也跟着举起了手,只是这手不同往常,弯曲发软,像是没有骨头。

会后,郝兴江没回办公室,和李默海打了个招呼,说家有点事先走一步。李默海也不多问,点了点头。

快到家,远远看到楼下停了一辆出租车,郝兴江连蹬几脚,到出租车旁边才发现只有史小力坐在里面。史小力下车招呼:“姐夫,回来了?”

“嗯。”郝兴江支上自行车撑脚,问道,“小力,叫芳芳了吗?”

“叫了,他们马上下楼。”

刚说完,楼道传来妻子的声音:“要不先给你爸打个电话吧?”

“老爸肯定有事在忙,别打扰他,不行我到机场再打个电话回来。”

听了儿子的答复,郝兴江感觉很贴心。才读初一的郝习文不但个子已超母亲,而且特别懂事,唯一让郝兴江遗憾的是儿子对学习兴趣不大,在体育方面却展现出非凡的天赋。无论是幼儿园还是小学,儿子每年参加运动会都能拿回来好几张奖状,如果不是因为学校规定每名学生限报三项,郝兴江真怀疑儿子的书桌抽屉会塞不下奖状。当年父亲在“习文崇武”中择前两个字为孙子的名,大概就是种豆得瓜的歪解。

“舅舅。呀 —— 老爸。”

四楼楼道窗台探出郝习文那张标准的国字脸,随后就传来急促的下楼声。郝兴江感觉最后一层的十二个台阶,背登山包的郝习文跨两次就跳到了自己跟前。他摸着儿子的头叮咛:“记住,出去一定要听舅舅的话。”

“知道。”郝习文应声后效仿郝兴江,抬手摸父亲的头叮嘱,“记住,在家一定要听老婆的话,多陪陪老妈。”

“臭小子!”郝兴江轻轻一拳打在儿子身上。

郝习文回敬一拳:“臭老爸!”

看史芳拎着行李箱出现在楼道口,郝兴江抢步接过行李箱,利索地塞进出租车后备厢。

目送出租车驶离时,郝兴江蓦然感觉自己这个父亲当得真有点不称职。这些年不光送儿子上学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从来没有陪他参加课外兴趣培训班,难道真如妻子所说,自己满脑只有吊机和车床,没什么生活情趣?可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男人不同于女人,女人可以把家视作生命之重,男人理应把工作视作生命之重,若没能在事业上有所作为,这样的男人至少不能称为强者。联想起刚才的会议,郝兴江觉得脚上仿佛绑了铁块,脚步很沉。参加

工作十九年来,自己的事业线始终处于上扬中,可如今机械厂党委书记一职似乎要成为事业的拐点,就好像命运之舟在拐弯处触礁,在猝不及防中渐渐下沉。他觉得已无法掌握自己的航向,更无法知晓机械厂上千名职工日后的命运。


2

周一上班没过多久,正在批阅文件的郝兴江接到市国资委办公室蒋主任的来电,通知他下午一时到市国资委大厅,并叮嘱他不要和李默海打招呼。挂上电话,郝兴江暗自纳闷,国资委有什么事要单找自己,为什么既不通知李默海,还要求自己不能说?难不成上面在“关键时刻”要给自己换个搭档,合力推进改制工作?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人事调动这种大事不可能在大厅商量,也没必要利用午休时间。揣摩了半天,郝兴江也理不出一个头绪,只好作

罢,继续批阅起文件。

午饭后,郝兴江马上回到了办公室。听到隔壁李默海办公室传来关门声后,立即换下工作服,到党办对汪启仁说,家里有点事下午晚点来,然后径直出厂打了辆车向市里赶去。刚进国资委大厅,手机就响了。得知郝兴江已到,办公室蒋主任说马上去请许主任下来。

郝兴江更加困惑了,许泽斌是市国资委一把手,不让自己上去而是请许主任下楼,这究竟是怎么了?不一会儿,只见许泽斌在办公室蒋主任陪同下走出电梯。不等郝兴江上前打招呼,许泽斌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跟我来。”就径直向大门走去。郝兴江糊里糊涂地跟在两人后面,在蒋主任的示意下,钻进早已等候的公务车,与许泽斌并排坐在后面。

关上车后门,蒋主任敏捷地钻进副驾驶座,边系安全带边吩咐司机:“去市政府。”

“许主任带我去市政府干吗?”郝兴江感觉今天的经历很神秘怪异,但全过程又似有点熟悉。对,听说现在抓经济犯罪的领导干部就是用这种方式,直接带人到指定地点由纪委来审。难不成真有人告我?什么人告?告我什么事?什么时候告的?蓦然,郝兴江想起了周五会上的冲突,难不成李默海为了企业不改制,用这种卑劣手段来整自己?想到这里,郝兴江慌乱起来,虽然无论在发电厂还是机械厂,自己都很清白,但若组织真要查,自己没有十天半月

估计出不来,妻子这边还好说,等儿子从海南回来怎么解释?胡思乱想中,只听许泽斌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说道:“兴江,听说你很有信心带领机械厂职工参与企业改制,梁钰副市长特抽出时间想听听你的想法。”

郝兴江松了一口气,可旋即又紧张起来。是谁把我的想法捅到主管经济工作的副市长那,难道是厂领导班子成员?可周五会上没有其他人赞同我的想法呀?难不成本意是告黑状,不料却成了为我送锦旗?还有,梁副市长让我背着李默海来汇报,李默海日后会不会认为我是背后捅刀使坏的小人?心里虽然这么想,可嘴上只能说道:“许主任,我只是觉得改制有利于企业,有利于职工。”

“这就是信心,是当前工作最为需要的精神动力。”

“谢谢许主任的认可与支持。”

“你是我看中的苗子,懂技术,会管理,有激情,所以一年前才把你调到机械厂。”

郝兴江由衷地恳请:“许主任,我还有许多做得不好的地方,日后您要多指导我。”

许泽斌突然扭过头压低了声音:“兴江,我已打了招呼,让你兼任机械厂厂长。社会主义就是因为有集中力量的优势,所以能办成很多令世人震惊的大事。现在机械厂到了非常时期,也必须集中权力。”

郝兴江一时语塞,集中力量和集中权力是两个概念,集中权力不一定能集中力量。当然,他内心希望受到这样的重用,但如今这事情搞得像是暗箱操作,真不如许泽斌直接到厂里来任命。

“怎么,有顾虑?”许泽斌刚问完,旋即又语重心长地开导,“你还年轻,可不能让工作压力消磨了工作激情。”

郝兴江赶紧声明:“许主任,我不是顾虑,而是担心做不好,辜负您的信任。”

许泽斌听了哈哈一笑,抬手捋了捋只剩边缘的头发,自信地说道:“我信自己的眼光,也知道你不会辜负我们的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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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务车直接开进了市政府,到大楼停下后,蒋主任抢先下车打开了后排车门。许泽斌接过包,带着郝兴江轻车熟路地绕过“为人民服务”的大屏风,摁亮了电梯的按钮。

到九楼出电梯,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有“副市长办公室”标牌的门前。许泽斌轻叩两下虚掩的门,里面随即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只见开门的年轻人轻声和许泽斌打了个招呼,随后手一请:“梁市长在里面等你们。”

郝兴江紧跟两人迈进门。郝兴江见过梁钰几面,但那都是在各种会场上,他可不认为台上的梁市长会认识自己。可没想到刚进门,只见梁钰推椅起身,从办公桌后款款绕到前面,与许泽斌握手后,转身向郝兴江伸手打招呼:“你就是郝兴江吧?”

郝兴江急促地握住对方的手:“梁市长好!我是长海机械厂的党委书记郝兴江。”

“不错,声音洪亮,握手有力。这是能干事、会干事的基础。”

对于梁钰的夸奖,郝兴江按捺住激动,平和地应道:“谢谢梁市长的肯定。”

“坐下来说。”梁钰引两人到一圈沙发前。

等梁市长落座单人沙发后,郝兴江跟着许泽斌并排坐在了三人沙发上。趁秘书上茶的空隙,郝兴江打量梁市长的办公室。梁市长的办公室很大,宽大的办公桌上除了电脑,还醒目地摆放着两部不同颜色的电话机,大转椅后是国旗和党旗,茂盛的绿植将两面旗帜映得越发鲜亮。郝兴江来不及瞟一眼左侧一大排柜子中的书和工艺品,只听许泽斌开口说道:“兴江,刚才车上我已和你说了,梁市长想听听你对机械厂改制的一些想法。”

看郝兴江欲言又止,身陷沙发靠背,双手分按把手的梁钰当即补充:“郝书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顾虑。”

郝兴江舔了舔嘴唇,问道:“梁市长,是先忧后喜还是先喜后忧?”

“先忧后喜。”梁钰拍板后又强调,“要言无不尽。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不谋大势者,不足以谋一时。”

“是。”郝兴江挺了一下腰板,蹙眉分析起来,“改制是国企改革的延伸,也是现代企业制度完善和深化的过程,不但能使国有资本的布局结构更趋合理,而且可从根本上解决企业的发展动力问题。

但因为要打破原有的模式,机械厂有些职工出于对将来的担忧,内心很抵触。”

对于郝兴江破题的铺垫技巧,梁钰还是很认可的,特总结回应:“思想越僵化,工作越难做。”

郝兴江继续分析:“从外部研判,整个设备制造行业企业改制后,其生产经营大都不太理想。从内部剖析,机械厂现有职工的平均年龄达 43.7 岁,大量的老工人对企业来说,无论是社保还是医疗,日后必将成为沉重的负担。同时,由于近几年只招一线工人,没进过一名大学生,企业技术几乎已断层,没有后备力量。”

说到这里,郝兴江无意间发现许泽斌停下了做笔记正抬眼看自己,这才惊觉刚才的说法无意中伤到了许主任。就在暗自盘算如何补漏时,许泽斌已用夹杂满意又遗憾的口吻插嘴:“没想到你在机械厂才一年多,就把厂里存在的问题剖析得如此清楚,若是能够再早三五年上任,至少可以避免技术断层的问题。”

对于许泽斌的快速反应,郝兴江暗自叹服,自己调到设备制造厂才一年多,可许泽斌从财政局调到国资委也不到两年,这等于撇清了他与技术断层问题的关联。郝兴江于是顺着这话继续延伸:“当前,机械厂由于业务范围狭窄,产品很单一,而这些产品根本谈不上创造利润,甚至连养活职工都难。”

“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对于许泽斌的插问,郝兴江知道先忧到这里为止,接下来该谈喜了,于就接着刚才的思路继续说道:“今年,中国改革开放到了而立的节点上。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开始瓦解,部分国企肯定以不可逆转的姿态向商业社会并轨。所以,这次的改制工作就像肇始于三十年前的改革开放大潮,犹如长江之水,势不可当。我个人的观点是早改制强于晚改制,主动改制优于被迫改制。每个人要有敢当时代破冰者的勇气。”

“破冰者,嗯,这个提法不错。”刚肯定完,梁钰又特意解释道,“其实我们已不可能早,有的地方五年前就已尝试。”

郝兴江从对方的表情揣摩出了这句话的含义,于是试探着说道:“长海市许多工作一直处于全国前列,我们应该在改制上也不能落后。”

梁钰摇头苦笑:“上面批评我们在其他方面还能做到领跑,可在改制这件事上,连跟跑都不行,还得多下点力气。”

果然机械厂此次必须改制,这已不仅是市领导的意见,还是省领导或更高层领导的意见。郝兴江觉得周五会议上倾向于李默海的天平,在三天后以不可逆的势态转向了自己这边。估计李默海至今还不清楚此次改制背后的巨大推力,这也注定他打的平安干到退休的小算盘根本行不通。郝兴江本想回去再开导一下李默海,可想起许泽斌已提前告知自己将兼任机械厂厂长,想必组织已准备把李默海调离。这或许正合李默海的心意,也避免了自己劝说的尴尬。看郝兴江若有所思,梁钰又问道:“郝书记觉得民企比国企有哪些优势?”

郝兴江先是一愣,联想起梁市长以前在会场上的讲话,突然开窍了,于是就侃侃而谈:“民营企业因为机制灵活,随时可以跟着市场应变,这是国有企业无法相比的。所以,民营企业不但能适应市场,往往发展也快。更重要的是民营企业的品牌意识、效益意识、市场意识,也是国有企业所不能相提并论的。很多民营企业,都依靠自身的力量,闯入了国际市场,并赢得了良好的信誉。”

“说得好。”郝兴江话音刚落,梁钰拍了拍沙发扶手,给予高度的肯定。

许泽斌看了一眼梁钰,见对方颔首,于是插话说道:“兴江,算是提前和你打招呼。后天组织就任命你兼任机械厂厂长,带领大家做好这次改制工作。”

有了许泽斌之前的招呼,郝兴江自然心里有了准备,本想探问李默海的去向,又觉得不妥,只好平静地说:“谢谢梁市长和许主任的信任与支持,我真担心做不好。”

许泽斌一板一眼地说道:“这不该是你的性格,我们相信你不会辜负组织的期望。”

不等郝兴江回应,梁钰也强调:“你不但有技术,更有党建的经验,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那我只有加倍努力工作,以此回报两位领导的信任,既要把当下的企业改制好,更要把改制后的企业的生产经营搞好。相信只要我们厂领导班子务实重行、担当作为,努力破除改制与发展的阻力,就可以创造更优的业绩,就可以在市场上与同行论伯仲、比

高低、共经纬。”

“不错,既有信心,更有思路。那今天就谈到这里,我等一下还有个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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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兴江没想到谈话这么快就结束了,只能跟着许泽斌起身告别梁钰。电梯到一楼刚打开门,眼尖的蒋主任边给司机打电话,边疾步迎了上来接过许泽斌手中的包。到大楼外,许泽斌突然倾身贴着郝兴江耳根说道:“乔康可放心用。据了解,周杰和蔡永伟内心还是希望改制的,现在你党政一肩挑,他们肯定会表态支持。至于徐达阳,如果你觉得不行,我想办法把他弄走。”

郝兴江顿时明白了,原来乔康是梁钰和许泽斌在机械厂的“线人”,但他又有点困惑,既然如此,为什么这次不是扶正乔康来主持改制?让自己一肩挑,究竟是信任还是另有原因?内心虽然很乱,

但郝兴江还是一副受宠感恩的表情说道:“谢谢许主任,我看还是别给您再添乱,让我自己来解决吧,相信徐达阳也会有自信与勇气参与改制。”

许泽斌双眼一亮:“不错,有胆量和气度。”

“请许主任放心,我一定圆满完成这次改制任务。”

当许泽斌坐上公务车挥手告别时,郝兴江看着那轻松的笑脸,这才意识到梁钰和许泽斌安排的短暂会见时间没有不妥,既然自己在他们通了任命的气后,表达了工作决心,那自然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

时间就是生命,今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注定自己要肩负使命逆流而上。郝兴江打定了主意,要像今天的节奏一样,快刀斩乱麻,争取早日完成改制工作。

刚要出市政府大门,郝兴江发现有人在向门卫询问什么,因背影有点眼熟,就定睛多看了一眼,果然是制造车间的电焊工游敏。

虽然郝兴江还认不得机械厂许多一线职工,但对游敏早印象深刻。记得调到机械厂第四天,有位副县长来厂调研。因李默海出差在外,就由郝兴江接待陪同。听完汇报后,副县长想参观生产现场,而且点名去制造车间。当副县长走进制造车间,郝兴江拉大嗓门向大家说县领导来现场慰问大家。其他人都放下工具或茶杯,起身鼓掌以示欢迎。有个人却拢着双手,歪着脑袋,摇摇晃晃地从边上走了出去。郝兴江瞥了对方一眼,只见他脸庞消瘦,鹰眼雕鼻,

一脸阴鸷,与印象中朴实热情的工人截然不同。送走副县长刚回办公室,制造车间主任丁可力就上门来道歉认错,说今天游敏在现场给单位抹黑了,车间将按迎检考核规定进行扣奖处罚。考虑到副县长当时光顾着看机器,没发现异样,加上自己刚到新单位,郝兴江还是让丁可力大事化小事,小事化了。可今天这场景让郝兴江心里不由嘀咕起来:游敏到市政府来干吗?该不会是上访闹事吧?郝兴江正准备上去询问,转念一想,自己今天来市政府没和人

说起过,若让人知道自己的行程,那后天人事任命一宣布,容易让人误会自己在跑官。想到这里,郝兴江当即折身疾步走出大门,坐上出租车向机械厂赶去。


3

国资委人事处动作很快,第二天一早就找李默海谈话,说组织上考虑到李默海同志快到退休年龄,为了推进机械厂的改制工作,拟由郝兴江接班,并且友善地提供了两条出路任其选择。一条是留在机械厂,虽免去职务,但保留待遇;另一条是调到城投公司当普通职工。

李默海对上面迫不及待要免除自己职务的目的很清楚,无非是想霸王硬上弓,强行推进改制工作。由于他本就对改制有情绪,现在这事又引来“免职之祸”,这下干脆撕破了脸皮,冲着人事处处长吼道:“我在机械厂哪里也不去。不改制是我们领导班子讨论决定的,谁也改不了!”

李默海的强烈反应让人事处处长颇为意外,但仍镇定自若地呵斥并警告对方:“这厂不是你李默海个人的!作为一名党员,一名领导干部,不仅关键时刻顶不上,还拉后腿。你不要把组织的客气当福气!”

脾气暴躁的李默海自然不会认 ,继续吼道:“你们谁下去听过职工的反映?但我从不拖后腿,我这个厂长也决不会为迎合上面而违背职工的意愿做事!”

“你是为党做事,还是 ……”

人事处处长话还没说完,李默海已愤然起身,扬长而去。

听了许泽斌的汇报后,梁钰只是在电话中应了一声“知道了”,没做任何指示。许泽斌握着电话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对方挂了电话才放下话筒。话筒虽放下了,可许泽斌的心却放不下来,他太了解李默海了,今天这张纸一捅破,即使不给你闹个天翻地覆,起码也要整得鸡飞狗跳。

不出许泽斌所料,李默海回厂后,立即召集厂领导班子,将刚才国资委人事处处长的谈话有选择地抖了出来。他只讲上面不尊重班子的讨论,仍设法强行推进改制,本以为能激起在座各人的愤怒情绪。可意外的是除了徐达阳骂了几声,另几人不动声色,就像在听他和徐达阳的相声。李默海对郝兴江本就不寄希望。一来,年轻人总想着要向上爬,不会违背上面的意思,那天在会上还提议推进改制;二来,此人是外来和尚,对机械厂这座小庙没有感情基

础。可蔡永伟、乔康和周杰却是土生土长的机械厂人,和自己一样从技术员甚至是焊工干到这个位置,怎么也不能看着有三十四年历史的厂在自己手上倒闭,再怎么不景气,也得想方设法让厂熬过不惑之年吧。看着身边的郝兴江面色沉重地拨弄自己扔给他的香烟,李默海突然心一凉,周五会后郝兴江马上离开了厂,说是家里有事要先走一步,难不成是这小子在背后捣乱,神不知鬼不觉地捅了自己一刀?如果真是这样,这小子应该早就知道自己被免职的消息。想到这,李默海扭头直面问道:“小郝,是不是你告过上面?”

愕然的郝兴江放下烟,回视对方郑重摇头答复:“没有。”

李默海继续逼问:“那你现在是什么态度?”

郝兴江不卑不亢地回应:“个人意见是支持厂改制,但服从组织的决定。”

李默海知道郝兴江口中的组织其实早已不是指厂领导班子,而是更高的组织。什么个人意见,什么服从组织,其实唱的都是想改制的调。李默海冷笑了一声:“任何个人都不能凌驾于组织之上。我们前几天的‘三重一大’会议是有法律效力的,你也签了字!”

考虑到自己即将负责机械厂的改制工作,关键时刻绝不能服软,更不能被旧枷锁所拷,于是郝兴江不假思索地纠正:“任何人必须依法治企,不能把个人意见强加于企业。”

李默海本就在气头上,现在不但年轻的郝兴江敢顶撞自己,其他人除了徐达阳更是佯装局外人不接话。他怒拍桌子吼道:“今天我把话挑明了,你们都清楚我厂财务情况,机械厂根本没有资本改制。谁若为私利妄为,我可饶不了他!”

在众人眼里,李默海平时虽有点霸道,但还是带有书生气的,空闲时还喜欢练练书法。郝兴江刚想据理反驳,会议室门突然开了,厂办小朱引三个陌生人走了进来。只见他们径直走向李默海,不容小朱说明,年长那位盯着李默海问道:“你就是李默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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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默海看发问者不光头尖小,而且五官也偏小,唯一大且醒目的就是嘴角上的黑痣,更滑稽的是黑痣上还挂着一根长长的须,就像黑土地上的一株枯草。出于对方不礼貌的发问,李默海只是点了一下头,没起身。

黑痣男旋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证件朝李默海一亮,说:“我是市公安局的,请跟我们走一趟。”

李默海没动身,瞟了证件一眼,冷冷问道:“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两个年轻人伸手分别压住李默海双肩,黑痣警官拉下了脸:“如果请你去你不去,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干什么?!”李默海低声怒吼。

对方丝毫没有因为李默海的发怒而胆怯,反而嘴一歪,从裤袋里掏出一副亮晶晶的手铐,蛮横地警告:“若再不配合,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李默海虽在气头上,但心里很清楚,对方一旦翻脸,真能把自己当作犯人缉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李默海决定跟他们走。

想到这里,李默海拿起手机准备跟老婆打个招呼,可站在左边的年轻人一把按住了他的手。黑痣警官旋即补充:“你现在不能联系外面。”

李默海指着对方呵斥:“谁给你这样的权力?!”

“国家的法律。”黑痣警官郑重地解释完,催促李默海,“走吧,若没事,马上送你回来。”

对方最后一句话让李默海宽心许多,他相信只是被人诬告,一旦查实,自然会还自己清白。想到诬告者,李默海自然联想到郝兴江,于是边起身,边一脸鄙夷地问旁边的郝兴江:“这也是你搞的?”

郝兴江没理会李默海,起身挡住了黑痣警官,问:“你们要把李厂长带到哪里去?”

“你是郝书记吧?相关情况我们会及时向你单位通知。”

郝兴江觉得对方答非所问,刚想继续追问,黑痣警官就抬手向两边划动,提高嗓门道:“都让一下,别妨碍公务!”

郝兴江知道再阻拦等于为难自己,于是侧身让道,眼睁睁看着黑痣警官带走了李默海。

没了厂长,郝兴江一下成了中心。他正琢磨如何下好由李默海开局却被打乱的下半盘棋,既不能让其他班子成员误会自己有夺权的野心,更不能相互猜疑徒增矛盾。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坐在对面的乔康抢先说道:“郝书记,说句心里话,我还是偏向让企业改制。”

徐达阳张开紧抿的双唇,睥了一眼身边的乔康,讥讽道:“才过了四个晚上,你的看法就变了?是给枕边风吹晕了,还是被糖衣炮弹给炸昏了?”

“哈哈,的确是枕边风把我吹醒了。”乔康很是配合,自我调侃着向后一仰,习惯性地捏着厚实的耳垂谈起了看法,“其实我们都清楚,虽然机械厂看上去没利润,可细想一下,那不过是我们没有去接业务。上面有任务应付着干,没任务就歇,只要来厂坐着喝茶聊天干私活,就有全勤奖。我当经营厂长快七年,可从来不用考虑如何扩大经营。所以,只要我们主动找业务,搞大不成问题,利润也不成问题。”

想到许泽斌贴耳的告知,郝兴江刻意看了看周杰和蔡永伟。周杰今天再无心思画画,心里早就捣鼓开了。依他的观察与判断,机械厂看来要大变天了,自己若在这个大变局中拎不清,立场站不对,就有可能被淘汰出局。都说国企工会组织就是阑尾,有没有一个样。自己的本意也是希望通过改制,能真正做点实事,不像现在只有象征性的副厂级待遇,不但要钱没钱,要权更没权,啥事也干不成。当发现郝兴江看自己时,周杰觉得乔康已抢了头炮,再不跟

上必失去日后论功行赏的机会,当即跟着表态:“郝书记,我也同意企业改制。”

郝兴江认为乔康和周杰无论是真心希望企业改制,还是因“识时务”迎合自己,只要能这样表态,这事就成定局了。再转眼打量蔡永伟,虽然对方的眼珠在鼓鼓的水泡中不停转动,但上下嘴唇却像是被电焊合上了,一声不吭。郝兴江心想,若是有意见或想法,但能够不抵制或反对,那也没问题,毕竟游戏规则是少数服从多数。至于徐达阳的态度,郝兴江觉得面上看阻力很大,但相信此人只是出于耿直下的坚持,一旦他认识到自己前期的想法和做法不

对,不仅调头很快,而且由于能看到原先的不足与问题,甚至比一般人更能推动企业发展。郝兴江打定主意要从徐达阳身上突破,即使他不能成为得力的助手,至少也不能成为阻力。

此时的徐达阳已近乎恼怒,没想到李默海才离开,这边就翻天了。他拉长脸提醒在场人员:“这都瞎扯啥?我们的‘三重一大’会议结果已上报国资委,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写着机械厂选择不改制,这种事难道我们可以当儿戏一样,一天一个态度?”

郝兴江本想再试探一下蔡永伟的态度,可看到徐达阳的情绪如此激烈,觉得今天还是点到为止,更何况市公安局带走李默海这事还得马上汇报国资委领导。于是郝兴江故意咳了一声,说:“今天的会是李厂长召集的,现在他不在,我们就散了吧。当然,有些想法我们回去再考虑一下,只要有利于企业,有利于职工,我们就一起努力去做。”

徐达阳虽然觉察到郝兴江的真实想法,但对方这些话不但上得了台面,而且还让自己有了台阶下,也就偃旗息鼓不再说话。五人相继离开会议室,忧心忡忡地回各自办公室。郝兴江刚进门,手机就响了。看是许泽斌来电,立即关上门才接通。

“许主任。”

“兴江,有点麻烦。机械厂人事任命大会提前到今天下午召开,由老秦来讲话,通知科以上领导干部必须参加。”

郝兴江心生奇怪,厂领导任命从来没有让科级干部参加的先027例,担心听错,特意追问了一句:“许主任,要求科领导干部也参加?”

“对。”许泽斌肯定答复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兴江,我没料到老李会受贿。”

郝兴江猜市公安局已提前通知了市国资委,看来李默海是真犯了事,而且还不小,以至于让许泽斌都觉得麻烦。他半汇报半试探:“许主任,我正要向您汇报。刚才市公安局来了三人,直接从会上把老李带走了。”

“唉!原本还想给他安排一下,这下一切都白操心了。”

从一声感叹到操心,郝兴江揣摩若不是李默海抵制改制工作,估计许泽斌还是赏识李默海的。于是赶紧接话认错:“我虽然才调到机械厂一年多,若李厂长真犯了事,我也有很大的责任。”

“行了,不说这些了,抓紧把手头上的事做好。”

“好,我马上安排下午的会议。”

“放开手大胆干,务必要推进改制,梁市长盯得很紧。”

郝兴江从许泽斌口气中感到了压力,看来自己已无退路。挂上电话,郝兴江立即到厂办组织人布置会场。想下午发言还得弄个讲话稿,又匆匆折回办公室。不料屁股还没挨上座椅,小朱又引来两名公安人员。对方说要调走机械厂近三年的财务账本。郝兴江只好陪同来人先到财务科,安排人配合工作。再次回到办公室,乔康后脚跟了进来:“郝书记,我先提前恭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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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兴江并不奇怪,毕竟乔康有着通天的本领,自己的新任命估计他早就知道了。因为对方没完全点破,那就既不能装傻,也不能欣然接受,于是平和一笑,含糊回应:“算不上喜,我们一起共渡难关吧。”

乔康手一伸,说:“我全力支持企业改制。”

郝兴江握住对方的手:“谢谢你的支持。”

“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少不了麻烦你。”

乔康说完手一松就走了。望着对方的背影,郝兴江越发觉得奇怪。按理说,乔康不但有机械厂多年副厂长的资历,更有上面的照应,像他这样比自己更有改制欲望的人,理应来全面负责机械厂的改制工作,可梁市长为什么要选自己?还没回过神,临近中午下班时间,蔡永伟和周杰相继走进他的办公室,原来两人也听到了风声,特来打听消息。对于班子成员,郝兴江既不方便兜底,又不能装不知道,好在自己的确不太了解李默海的案情,就笼统聊了几

句。一直到下午人事任命会前,徐达阳也没进郝兴江办公室。郝兴江反而在遗憾中越发敬佩对方。

人事任命大会程序并不复杂,加之没了调离职务人的感言,时间应该会更短。可事实上这次人事任命大会不但时间超长,气氛也紧张,不似以往在祝贺祥和的热闹声中散会。秦副主任在会场上厉声曝光了原厂长李默海的受贿案件,要求在座的领导干部充分用好反面典型案例这面“镜子”,既要在思想上反思,更要从制度上吸取教训,从而筑牢反腐倡廉防线。

对于秦副主任的讲话,郝兴江一开始并不明白,领导怎么能在公开场合说尚在审查的案件。可在听到要求后,郝兴江才明白其用心,要在思想和制度上进行反思和吸取教训,那不就是变相吹响改制的号角?就在郝兴江暗叹秦副主任高明时,只听对方放缓了口气说道:“同志们,这次腐败案件影响极为恶劣,但从国资委这次对机械厂的班子调整可以看出,我们对机械厂还是非常地信任。我们没有新派领导干部到机械厂任职,是因为我们相信现在机械厂领导班子的力量,相信全体职工一定能在班子的带领下,克服一切困难,完成组织交给的一切任务。”

不知是秦副主任的语气变缓,还是这段话引发了在场许多人的感慨,会场有人窃窃私语起来。郝兴江刚想提醒一下会场的纪律,不料秦副主任猛拍一下桌子,等会场鸦雀无声后,声色俱厉地说道:“在这里,我得提醒各位,国资委不但要抓好各单位领导干部的党风廉政教育,更要抓实各单位领导干部的作风教育。今后不光要查处贪污受贿案件,同时也绝不允许有位不为、顶风乱为的行为存在。”

在所有人听来,秦副主任后一段话比拍桌子还有震慑力。郝兴江瞄了一眼徐达阳,只见对方托着下巴,抿嘴耷拉眼皮若有所思。郝兴江暗自捏了一把汗,按这家伙的习惯,抿嘴耷拉眼皮不仅标志着他有想法或意见,也是要发言的准备,就像一只匍匐行进的猫科动物,正伺机捕食。

这时,有人急匆匆走进会场,伏在秦副主任身后耳语。全场人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抬眼盯着秦副主任。也不知谁的笔突然滚落于地,本不大的声音却在寂静的会议室变得有点刺耳。好在秦副主任并不介意,冲来人点头后,旋即回转身子说道:“市领导临时决定到国资委调研,我看该讲的话也讲完了,希望大家凝心聚力,在新班子的领导下,放下包袱、放开手脚,既做到统筹兼顾各项工作的展开,又能突出重点开拓进取,努力开创各项事业新局面。”

带头鼓掌的郝兴江发现会场的掌声并不热烈,尤其是徐达阳,完全是应付着做双掌张合运动。

送走国资委领导后,郝兴江并没有留科以上领导开所谓的思想统一会,也没有像以往一样开班子分工会。毕竟这次人事调整,除自己外,没有人有变化。郝兴江现亟须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思想统一,当务之急就是要争取徐达阳的认可与支持,这不仅涉及接下来新班子召开“三重一大”会议表决企业是否改制,也是营造和谐稳定局面,顺利推进企业改制的基础,更是践行在许泽斌面前承诺的保障。

回到办公室,郝兴江立即指示人事科和生产科测算用工量,并让财务核算出近三年的招待费用,同时安排经营科赴各地调研考察,了解全国尤其是江南省十二家同行的分布及市场需求。等安排完工作,已快到下班时间。郝兴江先给史芳打了个电话,说有客户要陪,晚饭不回家吃。

“儿子晚上十点到机场,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去接吧?”史芳的口气明显很不高兴。

郝兴江拍了一下脑袋,暗自责怪:昨天晚上还和儿子打过电话,怎么还没到二十四小时就忘了?嘴上马上应道:“我记得的,会提前接上你去机场。”

“少喝酒!”

“知道,知道,今晚不是什么应酬,放心吧。”

挂上电话,郝兴江径直来到徐达阳办公室。看大门紧闭,不由得满腹狐疑。往常徐达阳下班比别人晚,可今天怎么没打招呼就不见人了?正准备转身走人,突然房间传来沉重的落地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咦?徐达阳在办公室。郝兴江也不多想,转回身敲起了门。徐达阳见是郝兴江,大大方方拉大了门。

“徐厂长,我以为你已回家 ……”郝兴江进门吃了一惊,只见徐达阳办公室地上堆了各种纸箱,柜子已清理得干干净净,就连桌面也只剩下办公用品,案头上醒目的儿子照片估计已被打包。

徐达阳抹去鼻尖上的汗水,冷冷地问道:“你是代表组织谈话?这么猴急要赶我?”

郝兴江没想到对方这么敏感且充满敌意,只好赔笑着先关上门,一把拉过徐达阳坐在沙发上,说:“徐厂长,千万别因意见不同而误会。”

徐达阳不卑不亢地表明态度:“郝厂长,我不会改变自己的看法与判断,不可能为了保头顶‘乌纱’迎合你。”

郝兴江指着地上的纸箱故意激对方:“这不是想临阵脱逃保头上这顶‘乌纱’吗?”

“你胡说!”

“你胡为。”郝兴江的语气没有指责味道,一脸笑意的他更像是在和老朋友顶嘴开玩笑。

“既然你们在会上说要整治有位不为、顶风乱为的行为,我若再不知趣而退,难不成等你们像整老李那样搞倒我?”

郝兴江立马收住了笑容:“徐厂长,李厂长的事我真不清楚,但我相信司法机关不会冤枉一个人,也不会陷害一个人。过段时间,我想一切都会明了。但你今天这样可不是知趣而退,而是知难而退,因为谁都清楚接下来的企业改制工作很艰巨,今后企业的生产经营更是前途渺茫,一旦没搞好,我们这些新班子成员极有可能成为机械厂的历史罪人。”

徐达阳歪着嘴角嘲讽:“你现在也终于相信改制没有出路了?”

“错。徐厂长,我虽知道改制后的企业经营会异常艰难,但我更相信通过改制,我们能够更好地激发职工的活力,企业会越来越红火。”

“恕我直言,你异想天开了,我们厂有先天缺陷,只能靠天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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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兴江觉得徐达阳从开门让自己入内,到现在能在指责前先声明,种种迹象表明对方能够沟通,当然这也是他做好了被免职的最坏打算。郝兴江心想,既然如此,干脆把话说到底。于是摇了摇头,说:“徐厂长,我不认可你的说法。连国际歌都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说完,郝兴江刻意指了指对方和自己,“我们可都是男人,还是领导干部。”

“我说的真话也许难听,但你郝书记讲的这些话也太假了。”徐达阳觉得郝兴江头几句还说得在理,可最后一句感觉像是在党员大会上宣讲,听似振振有词,可细辨却往往都是离谱的空话。于是忍不住把对方的职务又归到了书记上。

郝兴江盯着对方推心置腹地说道:“徐厂长,我完全理解你,也谢谢你的真心话。也许你不信,我在发电厂工作时,内心也觉得这些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甚至调到机械厂专职搞党务工作时,一开始也觉得有点拗口,还曾想找上面要求调动,甚至愿意降级,只要能专门搞技术。但后来我发现,群众真心把我们领导干部当成领头羊,我们的决定往往决定了他们的个人命运,我们的作风他们更是看在眼里。徐厂长,机械厂群众心里是有杆秤的,就看我们领导干部在关键时刻或重大抉择面前是否有作为,是否有担当。”

徐达阳虽然仍不太认可对方的观点,但内心已为对方的真诚所打动。于是取下眼镜,拉起衣角一边擦一边说:“郝厂长,我是真担心我们决策错误会害了上千名职工。”

听徐达阳的语气已平和,郝兴江故意抬眼看了一下挂钟,夸张地揉着肚皮问道:“能不能向嫂子请个假?我们俩边吃边聊。”

徐达阳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手机给老婆打了电话。

出厂,郝兴江直接拐进不远处的“山外山”大酒店。虽然只有两人用餐,但酒店经理闻讯还是引两位贵宾进了小包厢。等上完菜,郝兴江让服务员退了出去,先亲手给徐达阳斟上红酒,再给自己也倒满后,立马端起酒杯说道:“徐厂长,这杯酒我敬你的正直。”徐达阳苦笑了一下,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你这潜台词是说我拎不清形势吧?”

“不。”郝兴江另一手摇了摇,真诚地说道,“老班子里面,只有李厂长、你和我认清了形势,其他人只是跟着形势走。”

徐达阳一愣,刚想追问那你郝兴江为什么站在我们对立面?不料郝兴江再次轻碰酒杯催促:“先干了此杯,边吃边说。”

等两人放下空杯,郝兴江边倒酒边说:“徐厂长,我和你的区别是虽然都意识到了危机,但我在危中看到了机遇。”

徐达阳夹了一条椒盐跳鱼到盘里,不客气地顶道:“这些分析前天会上我已领教。”

“也许你认为我这是在迎合上面,其实我从调入机械厂不久就产生了改变企业现状、让我们从此堂堂正正地赚钱的想法。你细细品一下,我们现在的国企职工有脸面和地位吗?我看和乞丐差不多,只不过我们乞讨的对象是政府部门领导,若没有他们的计划与指定生产,我们能活吗?”

徐达阳又是一怔,本欲送到嘴里的跳鱼又回到面前的盘中。心想,虽然郝兴江的话不好听,但事实的确如此。他拨弄着盘中的跳鱼,问:“那你已有改制后的良策?”

“不能说有成熟的思路,但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推进改制,如何让企业改制后更有活力。”

徐达阳以为郝兴江不想明说,就不再追问。在往嘴里送了一块跳鱼肉后,直面探问:“若我想法不变,上面是不是要赶我走?”

“我不希望有这样的结果,机械厂太需要你了。”

即便对方出于组织纪律没给确切的答复,但聪明的徐达阳还是听懂了,于是艰难地咽下跳鱼肉不再吭声。郝兴江看出了对方的黯然情绪,说:“徐厂长,上面的压力也很大,副市长都挨了省领导的批评。我们是真的不能再养闲人了,不然会阻碍国家的发展,也会养出更多的废人。”

徐达阳端起酒杯坦言:“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的格局太小了。”

郝兴江心中一喜:“干!”

放下酒杯,徐达阳主动给郝兴江和自己满上酒。郝兴江特意先和对方聊了会热点话题,看吃得差不多,郝兴江又回到了今天的主题:“徐厂长,其实李厂长认为改制就是领导干部为了私利而妄为是有一定道理的,光看看我们每年吃喝的招待费,等于被人‘偷走’了两台换热器。”

徐达阳刚往嘴边送了一片羊肉,听了这话咬也不是,含也不是,干脆一口塞进嘴,匆匆咀嚼几下就吞了下去,问:“你想砍了招待费?”

“我觉得机械厂日后想生存,绝不是靠吃喝去占领市场,而是靠质量和服务。”

“好!”

“若我们领导干部不贪不占,那职工一定会放心跟着我们干,不但真正做到人尽其才,还可以物尽其用。”

徐达阳躲闪着眼神,吞吞吐吐地问道:“我们 …… 还能‘改制’吗?”

“当然可以,上面急等我们推进改制呢。”

徐达阳抿了抿嘴,终于表态:“我离退休还有 7 年,那就豁出去试试吧。”

虽然对方语气不是很坚决,郝兴江还是惊喜地举起了酒杯:“干!”

两人又边吃边聊了当前厂里的生产情况,也畅想了改制后的经营。看时间差不多,郝兴江叫进服务员,按徐达阳以往的习惯点了一份面疙瘩,同时让服务员结账开票。

不一会,服务员端上面疙瘩,徐达阳不动声色地看着服务员分碗,任由郝兴江往酒店领班带来的 POS 机上刷卡。等领班和服务员退下,郝兴江招呼徐达阳吃面疙瘩,自己也埋头扒拉起来。面对桌上剩下的许多菜肴,徐达阳吃得很不是滋味,刚才这家伙还谈日后有砍招待费的打算,可自己却仍大吃大喝,一点也不心痛。郝兴江扒尽小碗面疙瘩后,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说:“徐厂长,日后肯定不太有这样的机会了,让我再敬你的信任与支持!”

徐达阳心稍安定些,看来这家伙还是说话算话,现在还没改制,那就再“腐败”一次吧。于是他也倒上酒举起了酒杯。

两人刚喝完,领班推门进来递上发票。郝兴江看也没看,拿来就撕了,吓得领班连连鞠躬认错:“郝书记,是我不仔细,我马上去重开。”

郝兴江笑了:“你也真是的,没错认啥错?!”

“那您这是 ……”不光领班摸不着头脑,连徐达阳也大为不解。

“你记住,从今天起,有我在,这里的所有消费仍按常规开发票,但必须当面撕毁。”

领班还是听不明白这话,既然要撕,干吗还要开票?而且撕了,怎么去报销?难不成郝书记喝高了?领班心里嘀咕:不可能呀,郝书记的酒量,别说这一瓶红酒,再来两瓶照样不用扶墙。

“行了,你下去吧,叫服务员给我弄点打包盒。”

领班怕紧张听错,特意又问道:“郝书记,您要打包盒?”

“怎么?不能吗?”

“不是 …… 马上,马上送来。”领班应声后慌不迭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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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见识过领导酒后的各种丑态,可这种阵势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徐达阳看明白了,甩手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指着郝兴江说道:“郝厂长,我看好你,以后就跟定你了。”

郝兴江觉得不好接这话,只能指着胸口说:“徐厂长,只有自掏腰包才会心疼,才不会浪费。”

徐达阳立马掏出钱包:“那今天 AA 制,心疼才会长记性。”

郝兴江赶紧按住对方的手,说:“徐厂长,今天和你谈这么多,让我收获很大,也更有了信心,这饭必须让我请你。”

“不行,亲兄弟,明算账。我今天也要打包。”

看领班带着服务员再次进包厢,郝兴江指着吃剩的菜肴:“帮我都打包。”

“好的,郝书记,请等一下,马上好。”

徐达阳指着还可装一碗的面疙瘩:“这个连汤一起打包。”

“徐厂长,剩下的都是我的,你不能抢。”

“不行,这里还可打包八个,一人一半,四个是我的。”

看两位贵宾抢起了打包盒,吓得领班和服务员打包完赶紧逃出了包厢,真担心日后这两位贵宾会怪罪他们。

道别后,郝兴江拎上四个打包盒,又到外面烧烤店买了些熟食,再打的接上妻子赶往机场。郝习文和史小力返程的航班很准时,当看到在出口处等候的父母,郝习文挥着手跑了过来。史芳抱了抱儿子,嗔怪:“怎么晒黑了?你有没有用妈妈给你准备的防晒霜?”

郝习文敷衍着答复:“用了,用了。”

史芳睁大眼睛伸手摸郝习文的额头:“儿子,怎么连嗓子也哑了?感冒了?”

这时,史小力推着行李箱走了过来:“姐,喊哑的,没事。”

“怎么你的嗓子也哑了?”

“小力,辛苦你了。”郝兴江接过行李箱,扭头对史芳笑道,“你在那环境肯定也会喊哑。”

郝习文朝郝兴江兴奋地说道:“爸,这次我不但看了圣火传递接力,还看到了杨扬,并且摸到了‘祥云’火炬,太值了。”

郝兴江拍了拍儿子的后脑:“臭儿子,这两天少说话!走,回家,算是给你们接风,也算是给你补过青年节。”


4

虽然机械厂新的领导班子以全票通过了企业改制的决定,且及时将职工普遍关心的热点问题编制成通俗易懂的改制宣传手册进行下发,但受前期舆论及李默海言行的影响,职工普遍患有“改制恐慌症”。很多人认为长海机械厂是靠砸榔头吃饭的,技术水平不高,进入市场后别说发展,就连生存也艰难。一线老职工更是担心年龄大干不动重体力活,改制后的企业不会为他们安排轻便的工作岗位。有的人甚至担心改制后的企业领导权力太大,没人能够管到他们,容易出现社会上“富了方丈穷了庙”的怪现象。

5 月 12 日,郝兴江结束现场调研回到办公室,觉得从当下职工流露出来的情绪来看,因为看不到改制后的公司前景,绝大多数职工心存疑虑,还是不愿意参与改制,他们之中有的人甚至怀抱侥幸心理,认为拖一拖就不用参与改制了。郝兴江不但感觉到面临的重重困难,也看到了新的风险,如果因为改制而散了人心,那就会离心离德,企业改制必定以失败告终。就在他苦思良策之时,乔康敲门走了进来:“郝厂长,有没有空?”

“乔厂长,坐,有什么事?”

搁下手中的包,隔桌而坐的乔康屁股刚挨上椅子,就开口抱怨:“郝厂长,好像还是有些职工不支持改制。”

面对改制所带来的各种怪象,郝兴江觉得心头隐隐作痛,苦笑着纠正:“乔厂长,何止有些,是很多。”

“看来想改制还挺难。”

郝兴江一时弄不明白乔康的来意,心想,许泽斌不是说他是可用之人吗,现在怎么像是来给自己泄气的?既然搞不清对方的来意,郝兴江干脆不吭声等对方下文。果然,乔康往椅背一靠,满脸自信地说道:“郝厂长,厂里职工主要还是担心改制后没钱可赚。现在我们虽然对日后的业务招待费作了使用规定,经财务测算,每年可省下经费超二十万,可放远了看,如果把这些钱分给职工,人均不到二百元,不会有多大的作用。”

乔康不屑的表情和口吻,让郝兴江有点反感。他不认可乔康的这种说法,这项经费的确不多,可影响与意义却深远。职工反感领导干部的吃喝风气,现在不改,谁会信服我们?谁会跟着我们改制?更何况改为民企后,受纪律约束更少,如果不这么做,很可能业务招待费用增幅远超生产经营收益。即便有想法,但郝兴江认为对方只是抛出引题,接下来才要切入主题,于是催问:“乔厂长,是不是有好点子?”

乔康双肘架在扶手上,张开十指左右互顶,侃侃而谈:“战国思想家、教育家荀子在《富国篇》中就阐述过富国的策略,若要国家富强,就要爱护百姓,在收支上开源节流。开源节流看似简单,但两个词的排序很有讲究。开源在前,节流在后,我们现在应该在开源上做文章,有了基础,职工就不会再担心今后的日子。”

“乔厂长,别卖关子,说,你有什么开源的点子?”

乔康点点头,乐呵呵地从包中取出一张打印纸,说:“会攒的不如会挣的,会挣的不如会争的。我按我们厂的实际情况,做了一份申请,你看看。”

郝兴江接过看完,捏着纸问道:“乔厂长,你真是个有心人,辛苦你了。只是市里会同意吗?”

“郝厂长,这块地属于县商业局,若放以前我们想都甭想。同样,钢铁厂和化工厂的锅炉和换热器原都采购自外地,毕竟价格和质量人家是比我们强。但现在,一方面市里知道我们企业改制难推进,闹不好就会出群体事件;另一方面,其他地方已有这样的先

例,我们又不是破坏规矩。”

郝兴江揣摩此事乔康估计已和上面通过气,于是再次探问:“乔厂长,你觉得有把握?”

“这事就交给我办,保证完成任务。”

细辨乔康的语气,郝兴江觉得乔康不是挟令而行就是奉令而为,这越发让他感到困惑。既然上面如此信任乔康,为什么不让他直接主持工作,干吗让自己来当个傀儡?但现在幕后高人不撕破这张纸,郝兴江也只能平静地问道:“乔厂长,你有多少把握?”

“郝厂长,这事我去找梁副市长,应该没问题。就是 ……”

看着对方欲言又止,郝兴江感到心咯噔一下,难不成乔康刚才都是吹牛瞎扯?他盯着对方催道:“乔厂长,有什么话就直说。”

“郝厂长,这到嘴的肉我们不能独吞。”

乔康前后的自信让郝兴江连吃两惊。没想到乔康的后台还不是许泽斌,而是更高层的梁钰。可怕的是梁副市长居然有借机械厂改制捞钱的念头。郝兴江暗自提醒自己绝不能卷入这场暗箱操作。看郝兴江没接话,乔康左手按腿,右手压着桌面,倾过上身说道:“郝厂长,考虑到钢铁厂和化工厂的锅炉和换热器,我们目前的质量技术难达要求,而且生产成本也较大,所以我建议仍交给原厂家做,我们厂只收管理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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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招雁过拔毛的无奈之招,郝兴江心里是认可的,毕竟机械厂的产品在质量和成本上难以符合业主的要求。但他内心还是有想法,即日后通过企业改制,把技术搞上去,把成本降下来,从而让企业有市场竞争能力。虽然还不清楚接下来还有什么操作,但针对此事郝兴江先表示看法:“乔厂长,人家肯给这份管理费吗?”

“郝厂长,现在狼多肉少,他们不干就没有一分钱赚。”

“哦。”看乔康那股带霸气的狠劲,郝兴江只能应了一声。

“最大的让利可能是服装批发市场。这块地归属县商业局,虽然拆迁的成本低,但这是断县商业局和个体经营户的财路。”

乔康分析到这里戛然而止,郝兴江只好再次催问:“你有什么高招?”

“新地皮可由市里想办法,个体经营户搬迁补偿金按每户六千元算,总费用约需七十九万。”

“乔厂长,我们掏九万都成问题。”

看郝兴江皱着眉头急着申明,乔康笑了,说:“机械厂的家底我可是一清二楚,这钱自然不是从我们账上出。”

“由市里解决?”

乔康耸了耸肩,摇头否定:“又批地又给钱,应该不现实。”

“难不成让县商业局出?”

“与虎谋皮,更不现实。”

郝兴江心中突然一动,乔康难不成想倒卖土地?刚准备再问,乔康主动说出了全盘计划:“服装城分两块,一期大棚我们可作为日后发展用的厂房或仓库。二期是两层楼房,我们可引进大型超市,预测年租金四十万,两年就可以抵过补偿金。这既不违规,又成功白拿近三十亩的土地,还盘活了地方的经济,同时方便了附近居民的生活,可谓一举三得。”

郝兴江知道这话虽出自乔康,但绝对是梁钰的想法。既然上面没有谋私的想法,他彻底放下心来,说:“乔厂长,这事是好事,我本想大后天开个班子会,那就提到今天下午吧,届时把这个想法和班子成员说说。”

乔康压低了声音说道:“郝厂长,这事我觉得不宜全公开。”

为什么不全公开?那公开哪些内容?郝兴江揣摩这是梁钰的意见,不然没有必要让乔康出面张罗。他倾着上身问道:“你的意思 ……”

“只说市里服装市场升级搬迁,原一期地块划给我们机械厂,二期由市里统筹安排,两年后归属我厂。”

郝兴江觉得梁钰这样的安排更好,即租金不用过户到机械厂,厂里也不用和个体经营户打交道,可以集中精力搞生产。对于这个考虑周到的副市长,郝兴江肃然起敬,当即点头:“行,乔厂长,就这么办。”

“那我去准备一下。”

“需要买什么你定主意,发票我来签字。”

乔康笑了,说:“郝厂长,我只是去准备相关材料。梁市长你可能还不了解,若送东西,不但从此不会帮我们,还会把送礼的人骂出办公室。”

郝兴江为刚才的揣测深感愧疚,为了掩饰尴尬,起身隔着办公桌与乔康握了握手:“乔厂长,辛苦你了!”

“一家人不说客气话。”

松开手,乔康拎包离开了郝兴江的办公室。

下午班子会开局有些沉闷,但当乔康把市里两项扶持计划抛出后,会场顿时炸开了锅。看重大扶持项目激发了班子成员的改制底气,郝兴江趁机感叹:“现在我觉得机械厂改制不但没有负担,更有着丰厚‘嫁妆’,可不少职工还是普遍存在‘改制恐慌症’。人

心一旦不稳,做任何事都棘手。”

徐达阳接过了话头:“既然职工有想法,我们就得有良策有作为。”

针对自己的岗位工作,周杰趁热打铁提议道:“我看是不是由工会牵头,组织召开厂领导与职工代表座谈会,主动听听代表的意见。”

郝兴江觉得这种方式没啥作用,座谈会上往往来的都是迎合者,根本听不到拒谈者的心声。于是就周杰的提议发表自己的看法:“这几天我调研摸排职工是否支持改制,发现中层以上领导意见基本一致,大部分年轻职工也愿意拼一把,不希望一辈子碌碌无为拿一份死工资,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职工却因为种种担忧,极力反对企业改制。如果开座谈会,一定也要让这些有想法的职工来,不回避问题,积极应对。”

蔡永伟却提出不同的看法:“这样的话,座谈会会不会让矛盾激化?我们应该让国资委来人主持,他们的解释更权威。”

徐达阳当即反驳:“不同意改制的职工一直认为国资委是要把机械厂当包袱甩了,如果让国资委来主持,搞不好会让职工直接站到我们的对立面。我觉得只要我们真诚对待参加座谈会的职工,大家就会在化解矛盾的过程中凝聚起来。不是连国际歌都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吗?我们想要过上幸福的生活,只能靠自己去解决问题,化解矛盾。”

郝兴江没想到徐达阳会在这里引用两人上周吃饭时的话,会心一笑。其他人因为徐达阳把机械厂的改制与国际歌联系到一起,都笑出了声,会场气氛顿时显得活泼又轻松。郝兴江蓦然发现连吊灯也晃动了一下。

看几个人都谈了看法,乔康也捏着耳垂适时建议:“如果座谈时职工有不切合实际的想法,我们可以用围棋棋理阐述参与改制的意义: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

郝兴江心中一动,他知道乔康喜欢围棋,好像有业余七段的水平。听说梁钰也爱好围棋,难不成他们是棋友?若真是这样,那一切谜团都可得到解释。就在郝兴江愣神之际,周杰主动请示:“郝厂长,那我就准备起来?”

“好,越快越好,越有意见或想法越好。”

“有两个人不要落下。一个是制造车间的游敏,据说这家伙成了跨车间的‘意见领袖’了。另一个是刚手术完在家休养的方长生,如果连他都能放心支持改制,那应该非常有说服力。”

徐达阳的提议让郝兴江想起了在市政府门口看到游敏一事,前天到制造车间调研,总感觉这人不对劲,歪着脖子打量自己,让他发言却一言不发,可和周边人一直窃语不停,而这些人听了他的话往往充满敌意地看自己。郝兴江觉得有必要再会会这个“意见领袖”。至于方长生,郝兴江并不担心,这次去他家看望,对方口口声声感谢组织,并表示理解企业的改制,也支持企业的改制。想到这里,郝兴江叮嘱周杰:“考虑方长生身体,先征求一下本人意见,

若他愿意参加座谈会,到时候做好接送工作。”

周杰边记边应:“好,我都记下了。”

散会后回到办公室,郝兴江关上门拿上茶杯走到窗前,望着半紫半黄的火烧云,思绪飞扬。他清楚记得,当年高考前的天色也是这样,父亲曾说这是吉祥之兆,是好天象。那时的郝兴江对父亲这种说法都归结于迷信,可当走进考场拿到试卷时,他虽不能说下笔如有神,但也应答如流,最后总分也比原先估算的要好。后来,他发现每次看到火烧云,总会有好事将发生。今天窗外的火烧云让他对企业的改制更有了信心,是的,现在不光有市里的大力扶持,而且班子更加团结,任何人都能畅所欲言,这和李默海主持工作时,只能迎合其想法或思路,绝不能提建议或意见的风气截然相反。郝兴江再次提醒自己:相信职工、依靠职工,是做好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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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郝兴江走过去一看,是许泽斌来电,赶紧放下刚拧开的杯子接通了电话:“您好!我是郝兴江。”

“兴江,工作进展如何?”

“许主任,遇到不小的困难,但我们有信心搞好。”

“不行,现在不是听表态,而是要看成果。”

“厂班子刚又开了一个会,我们打算最近开个厂领导与职工代表座谈会,争取上下思想统一。”

“具体怎么做我不管,告诉我什么时候能投票表决?”

全体投票表决是决定改制能否实施的关键,按相关规定,如果有一票不同意,那所有工作都归零。郝兴江心里清楚,若现在急着投票,搞不好会得到数百张反对票。面对许泽斌的追问,他只好答复:“许主任,计划十月底吧。”

“不行,上面不容许拖到国庆后。”

听电话那头的许泽斌加重了口气,郝兴江也急了,这千头万绪的工作怎么可能四个月内完成。好在还没等他解释,许泽斌又不容置疑地强调:“这样,我去争取一下,但结果必须是在十月底成功改制,如果没搞成,一切后果由你承担!”

虽然心里极不痛快,但郝兴江还是冲着话筒允诺:“请许主任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回到家,郝兴江发现郝习文没像以往一样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而是在客厅看电视,隐约可见儿子正抽泣着用餐巾纸擦眼泪。郝兴江甚为奇怪,儿子从小很少哭鼻子,更不会为看电视而伤心流泪,今天究竟是看到什么了让他这副样子。郝兴江匆匆放下包换上拖鞋,刚绕过玻璃玄关,郝习文可能听到了动静,扭头看了父亲一眼,流泪说道:“爸爸,今天 14 时 28 分汶川发生地震,有很多学生被压在了废墟中。”

郝兴江这才明白下午开会时吊灯晃动是地震所致,心想千里外的长海都有震感,那这次地震震级肯定很大。看儿子有这样的反应,郝兴江甚为欣慰,上前搂过儿子的肩,边抚摸儿子越发浓密的头发,边安慰:“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郝兴江觉得这话不光是说给儿子听,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5

两天后的下午,郝兴江刚走进大会议室,就觉得气氛与往常大不相同,能容纳八十人的会场,今天估计挤进了上百人,以至于过道也站了人。为了轻松气氛,他边走向熟悉的座位边调侃:“估计今天是厂会议室利用率最高的一次,比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还要吸引人。”

意外的是居然没有一人接话,更没有迎合的笑声。郝兴江意识到,今天这场座谈会从开局起,这些“职工代表”已和自己对立起来,接下来自己说的每句话都要慎上加慎。

座谈会由周杰主持,厂所有领导班子成员坐成一排,与上百名职工面对面。郝兴江扫了一眼,不光鹰眼雕鼻的游敏来了,病恹恹的方长生也斜靠在座椅上。座谈会一开始尚能控制,即便不少职工提出各式各样问题,甚至是带诘问口吻,经班子成员解释后,很多人还是认同的。可就在这时,方长生起身莫名哭了起来:“什么改制不改制,反正我半死不活,连老婆也没了,谁要是砸我的饭碗,我就上他家吃饭!”

郝兴江很是恼火。自方长生检查出血癌来,企业在医药费和生活上给予了不少的帮助,自己还动用私人关系让他住上医院。可现在这家伙不但与家访时态度来了个 180 度的大转弯,而且无理取闹。这哪是反映问题和建议,分明是“我弱我有理,你们谁也奈何不了我”。心里虽然不快,但嘴上仍然耐心地解释:“长生,刚才已和大家说了,改制目的是企业日后有更好的发展,为了让我们的职工有更好的收入,根本不会去砸谁的饭碗。我们在前期发放的

宣传手册中,已明确写下日后的社保及企业补充养老金不会变。”

周杰见缝插针地透露:“希望大家抽空再看看宣传手册,别自己吓唬自己。而且我在这里可以和大家透个底,改制后的社保及企业补充养老金肯定只涨不跌。”

方长生似乎耳朵长了猪毛,依旧像祥林嫂一样,边抹眼泪,边自顾自地哭诉:“我是企业的主人,你们不能动我。”

郝兴江听了哭笑不得,居然还有脸面谈企业的主人?企业有你这样的主人吗?以前身强力壮时,天天吊儿郎当,上班像林黛玉,下班成方世玉。和你说企业要靠大家一起努力,就当我讲大话、笑话,现在身体不行了,有困难了,就说自己是企业的主人了?郝兴江认为必须阻止这种闹剧,不然今天的座谈会就白开了。可还没等他说话,边上的徐达阳猛地一拍桌子呵斥:“方长生,你是不是男人?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嚷是机械厂的主人?你给我说说,进厂六年了,车铣刨磨你掌握了多少?六年做了多少合格零件?”

方长生注意力一直在郝兴江上,没料到徐达阳会接话,更没想到这个本不赞同改制的副厂长会暴怒,吓得他止住了哭腔,瞠目结舌地说道:“我的机床,嗯,我 ……”

徐达阳不给方长生喘息机会,掰着手指打断了对方:“让我来告诉你,你六年只做了二十九个合格零件,按你生病前五年工作时间计算,你平均两个月才做一个轴或盘。按市场价格,你每月只为机械厂创造近一千元的产值,可厂里不算‘五险一金’,也要付你近三千元的工资。而这还不算被你使用坏的钻头、扩孔钻、板牙、铰刀、丝锥及滚花工具。如果都像你这样,这企业还怎么生存?!”

原本同情方长生的人经徐达阳这一算,都改变了态度。一脸窘态的方长生嗫嚅:“我技术是不太好 ……”

徐达阳手一挥:“行了,现在没让你检讨,我们是开改制座谈会,别浪费大家时间。当然,你现在身体有病,企业是否改制都理应关照你。”

见要求已满足,方长生乖巧地接过了话:“谢谢领导。”

郝兴江打心眼佩服徐达阳刚才的领导艺术,不但震慑住了方长生,更让许多人知道企业按原管理模式,必定会被搞垮。看方长生佝偻着站在原地,郝兴江又生出一丝怜悯,抬手压了压:“长生,如果没有什么建议或意见,你就坐下。”

还没等方长生坐稳,有人举起了手。周杰指了指一直没有吭声的游敏:“游敏,你有什么话要说?”

游敏没有起身,拢着双手冷冷地问郝兴江:“郝书记,我能问你两个问题吗?”

虽然兼厂长也就十多天,但郝兴江已然习惯了别人叫他郝厂长,现在还有人叫郝书记的话,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在他当书记时结下了深厚友情,另一种是不认可自己当厂长。听游敏那近似从地底下冒出的阴森森语气,自然是后一种。郝兴江平静地回应:“欢迎你提问。”

“我的两个问题你能说真话吗?”

看对方咄咄逼人的架势,郝兴江一字一句强调:“今天开这个座谈会,就是要讲真话,让真相消除我们干群之间的隔阂。”

“好!我问你,你是不是想除掉一些人?”

郝兴江毫不犹豫地加重了语气驳斥对方:“不可能。所有人都是企业的宝贵财富,所以我们力求每位职工都能参与企业改制。”

游敏并不在意郝兴江的语气和脸色,揉了揉雕鼻,像斗鸡似的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跑市政府搞掉不想企业改制的李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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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场顿时骚动起来,郝兴江觉得断不能犹豫或拖延,不然在场人的思路会被游敏带偏,于是推椅起身,双手虚压了两下,说:“大家静一下,我和原厂长李默海搭档已一年多,我们有时因为工作的思路或方法不同,有过分歧或争论,但即便如此,我们俩还是相互理解和支持的。”

游敏嘴角冷冷一抽:“那为什么前脚你去了市政府,李厂长后脚就被抓了?”

郝兴江只觉得胸口腾起一团火,他努力以平静的口吻说道:“李厂长到底有没有犯事,我还不清楚,但我个人一直坚信李厂长不会贪污受贿,只是这一切只能等有关部门通报,相信马上会有最终的结果。”

一副吊儿郎当样的游敏马上接口:“不用等通报我们也知道结果,这大概也是你希望的结果,不过这种杀鸡儆猴的招数 ……”

看游敏不但跑题,而且越说越不像话,周杰立马打断喝止:“游敏,你想干什么?”

没想到周杰不但没有喝止住游敏,反而有人起身抗议:“为什么不让老百姓说话?”

哄闹声中,游敏大声威胁:“如果不让我在这里说,那我就向上反映。市里不行我到省里,省里不行我就跑北京。”

会议室意外地响起了掌声,郝兴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他灵机一动,干脆也跟着鼓起了掌,这下不光把边上的厂领导班子听愣了,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场下的职工群众更是傻了眼,双手不自觉地垂了下来,整个会场不用喝止便只剩郝兴江一个人的掌声。郝兴江适时收起掌声,旋即手指游敏严肃回应:“游敏,你有权向上反映任何问题。”

不等游敏反应,郝兴江跳上座椅挥舞手臂激情吼道:“同志们,在座的任何人在机械厂工作的时间都比我要长,我相信你们对厂有着比我更深的感情。我知道,你们不想改制,大多是担心企业日后败落,即便有的职工怕个人生活受到影响,那说到底也是担心企业所致。为什么我们这么多的职工会担惊受怕,只因我们过去很多制度是贪污的温床,是腐败的诱因。前段时间,我让财务查了这几年的招待费,这不查还真不知道,一查一算吓了我一跳,仅仅一

项招待费,我们每年等于被人偷走了两台换热器。这就是吞噬我们广大职工劳动成果的黑洞之一!”

徐达阳似乎明白了郝兴江的用意,平静地看着职工们的反应。其他厂领导班子成员一头雾水,谁也搞不清郝兴江究竟是疯了还是临阵叛变,怎么一下子枪口对准了自己?而职工们也被厂长搞蒙了,一动不动地听着他的讲话。

“同志们,不光厂领导有问题,我们普通职工也是一样,干活推着干,能不自己干就好,一旦轮到自己,能拖就拖,理应三天完成的工作量,往往一个月过去了还没完工。设计拖,采购拖,施工拖,销售拖,谁都没在按要求做,更没有尽心尽力。大家想过没有,如果没有产品,我们企业怎么生存,我们凭什么生存?”

郝兴江看有人频频点头,有人皱起眉头开始沉思,有个人甚至垂下眼帘红了脸,他更信心十足地说道:“同志们,无活干是领导的无能,不愿干是职工的不道德。可以这么说,国企该有的这些通病我们机械厂一个不少,而且不光别人有的我们有,还出现别人没有我们也有的现象。我曾推测,按目前的状况,即便有市里和县里的大力支持,我们可能也会在五年内倒闭,这也是我们盼望企业改制的原因之一,因为我们想努力把不合理的制度全废了。”

话音刚落,徐达阳推椅起身向前走了两步,说:“同志们,你们应该也知道,我原本是抵制企业改制的,为什么我现在支持改制了呢?因为我不但看到了不改制必亡的结局,更看到了改制后涅槃重生的前景。今天,我就和大家讲一个真实故事吧。”

厂领导讲真实故事,那自然是讲秘密的事,这引起了会场职工的兴趣,许多人伸着脖子等下文。郝兴江不知道徐达阳要抖什么料出来,但相信这料就是推进改制的催化剂,于是跳下椅子,顾不得擦一下就坐了下来。徐达阳环顾四周后说:“同志们,我原希望企业能够维持现状不改制,且我是厂领导班子成员,这给郝厂长带来很大的麻烦。上周他找我谈话,由于过了下班时间,就约我在外面边吃边谈。那天郝厂长跟我讲了许多的改制思路和今后打算,

可这些并不能打动我,大家都知道,现在的领导干部往往说一套做一套,信他们明天的计划,还不如回家画个饼看看。”

场下的职工听到这里哄堂大笑,周杰觉得脸有点挂不住,心里暗骂:好你个徐达阳,把我们骂了还不带脏字。这里干群之间本就有矛盾,你怎么还故意激化?扭头看了看郝兴江,只见他淡定地看着场下的职工,似乎徐达阳说的不是他一样。这时,徐达阳抬起双手很有气势地压了压,等会场重新安静下来后,继续说道:“那天吃饭我们没带其他人,酒店按常规给我们上好菜,结果我们有一大半菜没吃,以前我们都是吃完走人,根本不会心疼。”

“妈的,撑死你们!”

虽然这骂声不大,但大家都听清是游敏在骂。本以为徐达阳会佯装没听到,不料徐达阳却朝游敏方向竖起了拇指:“骂得好!该骂!”

众人愕然,徐达阳今天这是怎么了?不但自曝吃喝歪风,还公开支持职工骂人。周杰终于忍不住了,插嘴提醒:“请大家注意会场纪律 ……”

徐达阳扭头摇手打断周杰:“周主席,不要制止,这事谁听了谁生气,就算不开口骂人,心里也早骂开了。刚才郝厂长不是说了吗,每年仅支出的招待费就等于被人偷走两台换热器。这可是大伙一笔笔设计、一点点焊接、一个个刨磨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试想一下,若是自家被小偷偷走两把椅子,你会不会骂人?”

周杰尴尬地耸了耸肩,职工们一阵哄笑,旋即响起了掌声。徐达阳等掌声过后,又说道:“可你们知道吗,那天我心疼了,最后郝厂长和我抢着打包带菜回家。”

倚坐在椅上的游敏这次双手不再拢在一起,右手点扫厂领导一圈,大声叫嚷:“你们平时让我们节约生产,自己却又吃又拿,谁跟着你们改制?别把我们当弱智!”

徐达阳哈哈大笑:“别看我们企业经营不行,但能进机械厂上班,那都是经历了过五关斩六将,不但没有一人是弱智,而且比一般人要聪明许多。”说到这里,他收起笑容接起了上文,“刚才我说这顿饭吃得心疼,因为我们是自己掏钱,和又吃又拿没关系。郝厂长也说了,以后除了必需的招待要控制好陪同人数外,还要控制好费用,任何人不得报销招待费。”

郝兴江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上几句,于是动情地说道:“我们就是要通过改制,运用各种方法加强对领导权力的监督,协力除掉堤溃蚁穴,让领导干部当不成企业‘血吸虫’。任何时候我们改制必须先改人,改人必须先改带头人。”

会场一时鸦雀无声,也不知道谁带头鼓了一下掌,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远远超过刚才的两次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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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达阳一手搭在郝兴江肩上,一手按着胸口:“那天晚上,我拍着胸脯对郝厂长说,我看好你,跟定你了。今天我在这里呼吁大家,一起跟着郝厂长干吧,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可以相信的人,也是为了我们能够得到社会应有的尊重,让自己活得体面、有价值。”

徐达阳话音刚落,郝兴江马上挥着右手激情地说道:“现在管铆焊钳人才整个社会都紧缺,新职工没有三年培训不可能独立上岗工作,所以,你们就是厂里的宝。请大家回去再考虑一下,长海机械厂日后肯定不愁没活干,而是愁今后是否有人干。企业改制的最终目标就是让大家把机械厂当成展示才华和实现人生价值的平台,让我们牵手涅槃而生,为日后活得更有价值,更有尊严!”

一片掌声中,只有斜靠在座椅上病恹恹的方长生依然没有精神,他对郝兴江所说的展示才华和实现人生价值没有一点兴致,对他来说,余生就是如何不被辞退,有基本生活和医疗的保障,而让企业保留国企身份就是最大的希望。此时,还有一人的神态也同现场的热闹格格不入。只见游敏仍拢着双手,歪脑转着一双鹰眼冷睥四周。游敏心想:“什么让职工没有偷懒的机会,你说我没职业道德也罢,说我素质低也行,我就是不愿干。谁让我不能在国企

混一辈子,那我就给谁添堵!”

下班回家,郝兴江刚端起碗,郝习文突然问道:“爸,明天奥运火炬就要在长海传递了,你有空陪我去看吗?”

郝兴江如实相告:“习文,爸爸最近特别忙,真没有时间。”

史芳见缝插针地抱怨:“人家爸爸都懂陪孩子,你倒好,把时间全给了单位。”

郝习文停下筷子为父亲辩解:“妈妈,其实爸爸做的事很重要。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衡量任何一个国家是否强大,经济实力往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不光郝兴江笑了,史芳也笑着用筷子轻敲儿子手中的碗,嗔怪道:“赶紧吃你的饭,等一下做你的作业,别什么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期末考不好,我就让你去建筑工地浇基础。”

郝兴江朝儿子做了个鬼脸,示意快吃饭。不料郝习文却嬉皮笑脸地问父亲:“爸,明天我想代你做件事行不?”

郝兴江拨了一口饭送进嘴,反问:“啥事?”

“给我一百元。”

郝兴江赶紧咽下饭,说:“这条约不平等。第一,你想给我做事,可我愿不愿意还是个问题;第二,你给我做的事是否值一百元,这有待评价考证;第三,我和你妈给你做了无数事,但从没有提过要报酬 ……”

郝习文咀嚼的嘴猛然停住了,连夹起的红烧肉也停在了半空,他忍不住打断了父亲:“唉,老爸,你也想太多了吧!明天火炬传递结束后,市里有个向汶川地震灾区捐款的活动,我只是想代你给地震灾区捐一百元。”

郝兴江放下筷子朝儿子伸出拇指,可旋即又摇头说道:“一百元不行。”

郝习文大为不满:“爸,你好歹还是个党委书记呢。”

“所以我请你代我们家向灾区捐八百元。”

“耶 ——”郝习文一把把准备往嘴里送的那块红烧肉扔进了碗里,跳起身把手掌伸向父亲。

“你疯了?孩子不懂事 ……”

郝兴江边伸掌与儿子拍了一下,边扭头止住了妻子:“习文的博爱情怀与快乐心境,就是花八万也买不到。”

觉得丈夫的话有点道理,史芳只好怏怏不乐地挑着饭往嘴里送,心里还是不舍那八百元。


6

由于座谈会的影响,长海机械厂第十五届职工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以全票顺利通过了《长海机械厂改制分流草案》。但郝兴江等人并没有为首战告捷而拍手称快,因为他们明白,接下来的工作将更为困难,更为复杂,更为艰苦。

在市国资委部署下,长海机械厂全体职工顺利领到了《长海机械厂职工是否参加改制选择表》和《长海机械厂改制分流方案记名表决书》。由于允许职工有一周的考虑时间,所以郝兴江不但要求选择表递交进度全公开,而且接受全体职工的监督,确保所有职工的选择自主、透明。

一周后,表决统计出来了。虽然选择参加改制的职工超过九成,没有弃权票,但还是有六张反对票。其中四名职工选择不参加改制,改制工作小组严格按程序与他们解除劳动合同,随后按工号编制现有职工名册,并由郝兴江签字、盖章后,附上职工签字表,迅速上报市国资委。得知机械厂顺利通过第一阶段改制工作,许泽斌特在办公室接见了郝兴江。

“兴江,看来逼你一下还是有效果的。”许泽斌的神态和语气很放松,和半个月前打电话时截然不同。

郝兴江指了指头顶:“许主任,这些天老睡不好,头发也掉了不少。”

许泽斌瞅了一眼,马上进入话题中心:“梁市长得知消息狠夸了你一番,说你日后肯定能把企业搞得有声有色。但你也不要骄傲自满,毕竟还有两张反对票,得抓紧时间做工作。对了,顺便和你先通个气,让你改制更有底气。”

郝兴江猜乔康说的两件事可能有了眉目,故意装作不知追问:“怪不得我今早起来左眼直跳,许主任,有什么好事?”

“为了让机械厂有改制信心,市里要求钢铁厂和化工厂今后的锅炉和换热器采购你们厂的产品。”

“那天座谈会我还说机械厂改制后肯定不愁没活干,这下职工们不会说我吹大牛了。”

没想到许泽斌突然脸色一沉:“兴江,提前和你说明,这个方案只能实行五年。”

“许主任,我向您表个态,三年后若质量和价格还是比不了同行,我就辞职拿个碗到鼓楼去要饭。”

许泽斌大为意外,郝兴江不但没有申请延长时间,反而缩短了两年。既然这家伙要为难自己,那自己也就别客气,于是接口道:“好,那就三年为限,搞不好可别怪政府不支持你们企业。”

许泽斌的话让郝兴江有了一丝悔意,怨自己承诺得太快,没给企业留条后路。可转念一想,破釜沉舟何尝不是一种有效的突围战术,既然话已出口,不如干脆说到做到,更何况改制后的改革方案就是三年内实现与行业领跑者有竞争之力。于是信誓旦旦地说道:“烂泥永远上不了墙,做人当自强。请许主任相信我们,机械厂是五更天出门 —— 越走越亮。”

许泽斌的情绪有点被感染,推了推鼻架上的眼镜允诺:“好,有志向。你们投标竞争成功后第一台产品出厂时,我若还在这个岗位,一定来厂祝贺见证。”

“谢谢许主任。”

“谢早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呢。”

郝兴江心中暗喜,估计是服装市场地皮有了眉目,继续佯装惊讶地问道:“许主任,还有什么项目帮扶我们?”

“市里已批准服装市场的升级搬迁方案,原土地作为支持你们企业日后发展的用地。”

“谢谢领导们的支持!”

“这次的确多亏了梁市长,国土局一开始找各种理由搪塞,全被梁市长驳斥了。”

郝兴江脑海跳出“巾帼不让须眉”,庆幸有这样一位女副市长敢为激活企业活力而挑担,于是由衷地说道:“有机会请许主任代我感谢梁市长,我们一定会把企业搞好,一定要为地方的经济贡献一份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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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泽斌点了点头:“等个体经营户搬迁补偿金到位,市里会马上启动地皮划拨手续。”

郝兴江心想,乔康原计划可是要等地皮到手再把二期出租给超市,如果要先解决个体经营户搬迁补偿,那怎么操作?由于整件事都是乔康在跟进,而且对方强调不能全公开,那就再等等吧。所以不再追问,只是道谢:“那就让领导们费心了。”

许泽斌随后又问了一些企业当下的困难,最后客套着让郝兴江事业和身体两头兼顾,注意身体。郝兴江心想,我又不是三头六臂,两头兼顾等于两头耽误,既然选择了事业,那就暂时顾不了身体。当然,郝兴江也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没啥问题,虽然比以前多掉了些头发,但这还是基因所致。父亲也是五十岁成了半秃顶,估计过几年,自己也是这个模样。于是知趣起身,握手告辞。

刚到公司下车,乔康就迎了上来:“郝厂长,回来了?”

“乔厂长,有事?”

“我也刚从市里回来,到你办公室再说。”

看乔康喜形于色,郝兴江猜事已办妥,于是加快脚步想揭开刚才许泽斌没解的补偿金之谜。进办公室关上门,两人放下包刚在沙发上坐稳,乔康就一脸兴奋地说道:“郝厂长,经过梁市长的争取,两件事都办成了。”

既然服装市场地皮划拨手续要等补偿金到位再启动,那现在怎么能说办成?虽然心里这么想,但郝兴江嘴上客气地说道:“乔厂长,辛苦你了。”

“应该的。郝厂长,虽然两件事都办成了,但还有一个坏消息。”

果然问题在后,看来若不能把二期出租,弄到个体经营户搬迁补偿金,等于是画饼充饥。郝兴江平静地问道:“哦,乔厂长,什么坏消息?”

“市里规定钢铁厂和化工厂今后的锅炉和换热器采购我厂设备,不过只实行五年。”

郝兴江呵呵一笑:“乔厂长,这不是什么坏消息,我们改制后应该尽快走市场化、专业化、高端化的道路。”

“郝厂长,那可是到嘴的肥肉呀,但规定只有五年。”

郝兴江不想解释自己的计划,更不愿说自己刚才在许泽斌面前的承诺,他现在关心的是如何解决补偿金,可乔康似乎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于是不得不问道:“乔厂长,那七十九万个体经营户搬迁补偿金我们怎么解决?”

乔康拍了拍脑袋:“哎呀,我怎么忘了说这事。郝厂长,这笔钱梁市长会协调某些单位垫资,但要求我们一年内还清。”

郝兴江没想到梁市长考虑如此周到,估计一年内即便没有出租二期,机械厂也完全可以凭借钢铁厂和化工厂的订单还清垫资。

当然心里这样想,嘴上仍问道:“一年内还清有问题吗?”

这回乔康不再拍脑袋,而是拍着胸口自信地说道:“郝厂长,这补偿金我半年内肯定能搞定。”

“那就好。”

“但梁市长还和我们提了个要求。”

郝兴江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急问:“什么要求?”

“她说为了支持以前的改制企业,希望机械厂以后的土建施工项目由长海市顺发公司来承接。”

郝兴江放下心来,顺发公司前身就是长海市建筑安装公司,是全市第一批改制企业,不但有资质,更有口碑,交给他们做完全可以放心。他甚至想,若有梁市长这样的领导在统筹全局,全市大企业完全可以强强联手,成为各自行业的领军企业。

看对方不吭声,乔康以为这个条件郝兴江不愿答应,搓手说道:“郝厂长若不同意,那我再去想想办法。”

“乔厂长,我没有不同意,这完全是好事,机械厂真多亏有梁市长这样的好领导在操心。”

乔康手一松,长舒口气:“我还以为没办好这两件事呢。”

郝兴江拉过对方的手:“乔厂长,机械厂涅槃你厥功至伟,职工会永远记得你。”

乔康抽回手,说:“郝厂长,厥功至伟真不敢当,我只要别像李默海一样被骂就行。”

郝兴江估计乔康从梁市长那里得到了新消息,就顺着话题问道:“老李情况查明了?”

乔康压低了声音:“查明了,估计要判八年。”

郝兴江暗吃了一惊,按刑期推算,李默海涉案金额近千万。想到两名公安带走的三年财务账本,郝兴江心下惴惴,不知道涉案金额是否都是从机械厂贪污的?也不知道厂里有没有其他人涉案?还有这笔赃款日后如何处置?于是催道:“说具体点。”

“郝厂长,公安部门虽然没发现我们机械厂财务有问题,也没能从李默海家起获现金,更没有什么珠宝黄金或房产证,但却在其柜内查获两幅画和一枚印章。”

“什么画?”

“沙耆的人物画和风景画。”

由于和沙耆同乡,郝兴江早年就听说过这个“傻子公公”,由于其在世时数次在长海的学生家中养病,在此期间创作了大量的油画,不少作品散落民间,所以这位天才的作品虽被境外所追捧,但在国内市场价格并不是很高。看来是那枚印章让李默海翻了船。想到这里,郝兴江又细问:“那枚印章很珍贵?”

“听说是汪启淑的。”

郝兴江不懂篆刻,刚想细问,门外传来敲门声:“郝厂长。”

听是周杰,郝兴江看乔康这边情况已了解得差不多,于是应声:“请进!”

周杰推门而进,看乔康在里面,一脸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乔厂长也在,打扰了。”

看周杰急匆匆的样子,乔康知趣地起身,乐呵呵回应:“周主席,我正准备走,你坐。”

送走乔康,周杰马上说明了来意:“郝厂长,根据你的安排,我对方长生和游敏坚持投反对票进行了调查。方长生还是担忧企业改制后,会因他生病无法上岗而辞退他。游敏吧,别看他在单位牛哄哄,其实在家都听老婆的,而他老婆明确让他不参加改制。”

因为只有全体职工通过改制方案,长海机械厂才可以明确股权设置和法人治理结构,并完成公司章程等配套文件制订工作,所以说,想实施改制,前提就是要让方长生和游敏也改投同意票。听了周杰的汇报,郝兴江对如何处置方长生个案心里已有了谱,于是问道:“游敏老婆在哪上班?”

“在万通物流公司当财务总监。”

郝兴江觉得很意外,猜不出这位财务总监究竟是什么原因被吊儿郎当的游敏给迷住了,就因为没有原则地温顺听话?现在这个问题有点棘手,若游敏老婆是公务员或事业单位人员,那可以通过组织去解决。可对方是组织管不到的民企,搞不好本是一件好事,人家还以为是迫害。郝兴江突然发现周杰并没有像往常遇事皱眉头,猜他可能有了对策,于是问道:“你和游敏老婆谈了?”

“哦。”郝兴江有点失落。

“但我打听到游敏老婆为了小孩读书的事正在发愁。”

“说说。”

“游敏女儿今年小学毕业,按她成绩进长海七中只能分在普通班,游敏老婆到处托人想让女儿进快班。”

“乔厂长爱人是七中副校长呀,找他。”

“郝厂长,人家年初已提拔为校长了。”

“哦。那辛苦你再跑一趟,掌握游敏一家情况,尤其是孩子到底有没有分到期望的班级。”

“那我先走了。”

看周杰起身正准备走,郝兴江突然想起乔康提到的汪启淑,于是问道:“周主席,问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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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周杰重新坐了下来。

“你知道汪启淑这人吗?”

周杰满脑子还是单位的事,对于郝兴江莫名其妙这一问,心里暗吃一惊,是不是汪启仁做了什么令郝兴江不满意的事?就试探着问道:“郝厂长,汪主任怎么了?”

郝兴江先是一怔,旋即笑道:“不是汪启仁,我是问搞篆刻的汪启淑名气大不大?这方面你不是专家嘛。”

周杰暗自发笑,两人名虽相近,但一个清朝,一个现代;一个官拜兵部郎中,一个是小工厂党办主任;一个文化名人,一个普通写材料者,可自己居然把两个浑然不搭的人给搞混了。可旋即他又产生更多的困惑,郝兴江既不欣赏书画,又不爱好古玩,天天盯着机床和换热器,怎么突然对篆刻感兴趣了?好在自己对篆刻有些研究,而且也了解汪启淑,于是自信地答复:“汪启淑名气还可以。”

“那他篆刻的印章现在市场价格大概是多少?”

周杰觉得郝兴江的问题极俗气,但现在整个中国就是这个现状,很少有人潜心搞文化,大多是以投资为目买卖艺术品,一心牟取利润。周杰猜是有人给郝兴江提供了“捡漏”机会,所以提醒自己既不能不报具体金额,又得把话讲清,以免日后对方失手而怪罪自己。于是说道:“这还得看具体材质和印章大小。汪启淑的印章现在在市场上一般能卖三万。”

郝兴江相信周杰的判断,可知道答案后,又觉得李默海案判得有点离奇,这两幅画和一枚印章是怎么评估的?李默海虽然受贿罪有应得,但也不能因为他抵制企业改制而乱加罪呀。没想到周杰这时又补说道:“经商致富的汪启淑嗜古代印章,曾搜罗周代、秦代迄宋、元、明各朝印章数万钮,若是刻篆在古印章上,那玩意儿可能就价值数百万元了。”

郝兴江猜李默海的问题就在这枚印章上,冲周杰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可以走了。可没想到周杰仍站在原地,主动说道:“郝厂长,你若对篆刻有兴趣,周日西泠印社刚好在长海博物馆有场活动,要不我陪你去看看?”

郝兴江笑道:“我一来对这个不感兴趣,二来也没有闲钱玩这个,三来企业改制我哪还有自己的时间。”

“哦。”周杰听了越发糊涂,那刚才问这些干吗?郝兴江想起了什么,盯着周杰关照:“刚才我问的事不要和别人提起。”

周杰更摸不着头脑,应声后离开了郝兴江的办公室。而此时留在房内的郝兴江困惑不已,若李默海真有贪污之心,完全可以从原材料采购和厂房建设中捞金,根本没必要去收这些文化人的玩物,他隐约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7

为了啃下最后那两根“骨头”,郝兴江把日常的生产经营全托付给了蔡永伟和徐达阳,让乔康负责服装市场地皮的对接工作。本以为做通已上班的方长生同意企业改制的思想工作较容易,可意外的是这家伙听不进任何劝说,一味认为像他这样的病人只有在国企才最有保障,企业一旦改制他就是死路一条。谈的次数多了,方长生竟然玩起了“躲猫猫”,不但让人带来一张请一个月病假的医院证明,还关了手机。眼看距许泽斌规定的时间只剩三天,郝兴江干脆当天带上汪启仁,一早就去方长生家堵人。巧在当天因台风刚停,不但方长生在家,他的父母也因这两天断货没去摆水果摊。坐在散发水果腐烂味的老房子内,当着方长生父母的面,郝兴江承诺不但日后决不会辞退方长生,而且允诺等他能够正常上班后,马上安排他到轻便的仓库去当保管员。方长生父母虽通情达理,连连感谢厂领导对孩子的关心,可性格偏执的方长生却要郝兴江把承诺写在纸上,并盖上单位公章。哭笑不得的郝兴江随后再怎么解释,一脸青白色的方长生都当耳旁风,闭着眼睛不说话,最后干脆起身向外走去,067

张着苍白嘴唇说有事要到小区物业处理。

方长生刚出门,周杰就打来电话,说约上了游敏的爱人,郝兴江只好嘱咐老人好好照顾方长生,冒雨走出了逼仄的平房。车子刚在万通物流公司大门外停下,周杰马上撑着雨伞迎了上来。三人一起进了财务总监的办公室。郝兴江第一次见游敏老婆,可见面后他越发吃惊与好奇。对方中等个子,清澈眼神和微翘嘴角配上乌黑的齐耳短发,既显得干练,又不失优雅。郝兴江暗想,这哪像是游敏老婆,纵观全厂女家属,也难找出第二个。

相互介绍后,郝兴江直接说明了来意。这个叫章柒柒的总监虽然听话过程频频点头,可等郝兴江把话说完,却不硬不软地回绝:“谢谢几位领导雨天还来做职工家属的工作,但这事不是我签字,是我老公的事,你们应该找他才对。”

周杰笑着问道:“不知章总是不是支持我们企业改制?”

“其实你们比我和我老公更清楚机械厂是否适合企业改制。”章柒柒虽然脸上带着微笑,但字字见刀。

“机械厂为什么不适合改制?”

“可以用财务数据去衡量。”

“能具体分析一下吗?”

章柒柒翘着兰花指把额前头发往后一捋,稍做犹豫,取过笔和记录纸,一边报着机械厂近几年的财务数据,一边用公式快速演算,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两年后企业将资不抵债,不得不破产。看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周杰和汪启仁头也大了。郝兴江倒是看出了问题,耐心解释:“这些数据应该来自厂里公开的财务清单,但你也明白,国企财务公开部分往往不真实,为了减轻来年的压力,往往会少报产值和利润。”

“如果改制前就这样随意,那改制后缺了监督更会乱来。”郝兴江没想到自己竟然连出臭招,被对方逼到几乎无招可支。周杰见状赶紧补救:“章总,我们改制后企业只会更加约束领导的权力,我们还计划聘请厂外人士来我厂指导交流,如果您 ……”

不等周杰说完,章柒柒立马微笑着拒绝伸过来的橄榄枝:“谢谢,我这边工作很忙,无法参与。”

郝兴江还在奇怪周杰怎么莫名冒出聘请厂外人士监督的说法,只听周杰不顾章柒柒拒绝,继续说道:“章总,你听我说完。以前我们只注重邀请公务人员或高校教师来厂指导交流,很少邀请像你这样的专业人士。所以这些年企业生产经营没怎么变化,倒是职工子弟的教育取得了显著的进步。”

听到这里,郝兴江明白周杰是想用撒手锏,于是配合着接过了话:“章总,周主席不提,我还真没想到这事。你看今天我们仨人,周主席的儿子去年以全省第九名成绩考进了清华,汪主任的女儿今年刚保送省二中。”

章柒柒眼睛一亮,双手从把手处移至小腹相叠,微倾上身问道:“敢问郝厂长小孩现在多大?”

周杰马上接话:“郝厂长年轻有为,儿子下学期读初二,七中快班出来的孩子,日后即便不上 985,那一本也跑不了。咦,对了,章总女儿今年也该读初中了吧?”

“周主席这个也知道?”章柒柒有些诧异。

“唉,工会就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嘛,厂里规定职工孩子升学要送礼物,今年慰问名单上有你家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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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柒柒忍不住感叹:“国企这点很人性化,记得我女儿上一年级时,他爸爸就带回一个书包,说是机械厂送的。”

周杰假装想了想,说:“章总女儿好像今年也上七中吧?”

“是的,周主席,只是分班不知能不能进快班。”

郝兴江顺势接过话:“如果有需求,你尽管说。”

“您能帮我女儿分到快班?”章柒柒本就明亮的眸子像两颗钻石在发光。

“你把孩子的小学校名、姓名和毕业考各科成绩赶紧给我。”

章柒柒赶紧撕了刚才的财务数据分析,在白纸上认真写下相关内容。郝兴江接过,马上拨打乔康老婆的电话,可没想到连打三次电话都不通。看章柒柒的眼神慢慢暗了下来。周杰干脆拨通了乔康的电话。

“周主席,什么事?”

“怎么老打不通你老婆电话?郝厂长有事找她。”

“嗨,每年这个时候她只能把手机设置拒接,不然每天分班托人情的电话接也接不过来。咦?郝厂长儿子去年不是上了初中吗?”

郝兴江赶紧接过电话按上免提:“乔厂长,游敏的女儿今年要上初一,能不能请葛校长把孩子分在快班?”

“没问题,这事交给我吧。”

挂上电话,章柒柒微倾上身,连声谢道:“谢谢郝厂长,真的很感谢。时间也不早了,外面又下着雨,能不能给个面子中午一起吃个饭?”

既然事情还没有办妥,这个机会总不能推,郝兴江爽快地应允了下来,但提出了要求:“谢谢章总,那就让我来埋单吧。”

“这就不要抢了吧,一来您是客,理应由我来招待;二来您是国企领导,我是民营企业,吃我的放心。”

看对方称呼已从“你”转变成“您”,郝兴江心里有了谱,于是假装无奈地摊开双手说道:“那就悉听章总安排了。”

章柒柒莞尔一笑:“很荣幸能邀请到机械厂领导共进午餐。”

郝兴江觉得对方的笑容完全不同于刚开始,不再是客套下的应付,更不是抵触对抗下的迂回,而是发自内心的愉悦,他觉得有信心拿下这一票了。

一行人随章柒柒进了饭店的包厢,郝兴江等人不再提机械厂的事,开始聊孩子的教育。周杰讲儿子才出生就给他念中国革命史,两岁就给他朗读《三国演义》,三岁就养成天天要去图书馆的习惯。汪启仁也配合着聊女儿四岁时,他和爱人是如何培养女儿演讲和辩论,后来又是如何学双语。一餐饭时间让章柒柒感慨万千,想自己常因工作忙而忽视了女儿的教育,很多时候还记不得女儿成长的点滴,光记住了物流公司这几年快速成长背后的业绩数据。再看看爱人单位的领导,他们虽然也忙,但人家能做到事业与家庭两不误,看来自己日后还有很多向他们学习的地方。联想到刚才周杰提的聘请厂外人士交流一事,章柒柒推了推鼻架上的眼镜,说:“真没想到各位领导各方面都这么出色,希望日后能多向你们请教。”

郝兴江会意,马上趁热打铁,试探道:“我们日后是要多邀请像章总这样的专业人士来监督改制后的机械厂。”

“非常荣幸。”

郝兴江暗喜,章柒柒答应了聘请,意味着她认可了企业的改制。看已上主食,他佯装上洗手间,走出包厢,径直到收银台把账给结了,并让服务员开具一张抬头为个人的发票。回到包厢,郝兴江刚落座,章柒柒边吃菜泡饭,边主动问起机械厂改制后的打算,于是郝兴江不但讲了市里对企业改制后的业务扶持,还说明了企业改制后的股权设置和股权结构。章柒柒听完,主动拿起酒杯推椅起身:“仅凭这些,我老公就该同意参加企业改制。”

郝兴江也起身举杯:“我代表机械厂,感谢家属们的大力支持。”

周杰和汪启仁自然也起身,四个酒杯轻轻触碰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响声。

章柒柒礼貌地询问过客人不再加饮料和菜后,叫过服务员:“埋单。”

服务员恭敬地朝郝兴江这边伸了一下手:“章总,这位先生刚才已经买过单了。”

章柒柒刚伸进包的手抽了回来,扭过头冲郝兴江摊开手掌:“郝厂长,我们可是有约在先哟。”

郝兴江掏出发票递到对方手中:“章总,你得理解我们。今天一来我们仨不是客,而是说客,能得到你的理解、信任与支持,我们真的很感动,这顿饭理应我来请;二来,我们现已砍了许多的招待费,所以任何时候吃饭,我都开发票,但抬头都是个人,以免日后有凭小票补开的嫌疑。”

章柒柒瞄了一眼手中的发票,往桌上一放,当即表态:“有您这样的领导,机械厂何愁日后生产经营不红火。请各位领导放心,晚上我会做通老公的工作,让他明天一早来厂签字,同意企业改制。”

郝兴江如释重负,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谢谢你!”

章柒柒调皮一笑:“郝总,我欠你们一个大人情,你们欠我一顿饭,得让我有机会还哟。”

“说好了,等我们企业平稳改制后,还得请章总来监督指导。”

“您客气了,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

辞别章柒柒,郝兴江一行人就往机械厂赶。进办公室刚换下被雨打湿的皮鞋,郝兴江的手机响了,看是乔康打来的电话,就顺势一按,接通了电话。乔康在电话中说,方长生现正在市信访办上访。郝兴江一听头也大了,难道就因为没有答应不合理要求,他就跑到市信访办去闹事?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郝兴江克制住情绪,得知乔康正在市政府,指示对方:“你先过去信访办,我马上过来。”

挂上电话,郝兴江只身一人坐车赶往市信访办。下车刚好看到乔康领着方长生从接待室走出来。看到郝兴江,乔康甩开方长生迎了上来:“郝厂长,已解决了。”

郝兴江没想到如此棘手的事短时间内就被乔康解决了,他越发觉得乔康是块大料,可越是这样想,他越困惑。市里为什么让我来主持机械厂改制?自己不但资历比乔康要浅,而且各方的人头也

没有他熟,难道上面有意保护乔康?郝兴江越想越糊涂,干脆打定了顺其自然的主意,淡淡地问道:“这家伙为啥事上访?”

“他在小区公共绿地种中药材,前两天被物业拔了。”

想起早上方长生说有事到小区物业处理,郝兴江瞪大了眼睛:“就为这事?”

“他要人家赔钱,物业没答应,他就来信访局了。”

“扯淡!”郝兴江心里狠狠骂了一声,没让他为毁绿行为赔钱已是谢天谢地,方长生居然还有脸提出让物业赔钱。他低声问道:“乔厂长,确定没有后遗症?”

“放心,我另给他弄了一块地种中药材。”看方长生已拖着长柄伞走到身边,乔康拉着脸警告:“方长生,现在郝厂长也在,我再跟你说一遍,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不但收回那块地,单位也要考核你。”

方长生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刀削斧砍似的脸上涂满了憔悴、忧伤和无奈的复杂表情:“我也是没有办法,现在药材以次充好、以假乱真的太多,你们也知道,我的身体可经不起折腾。现在两位厂长解决了我的困难,我肯定不会再来这里。”

郝兴江低声呵斥:“以后有什么事和我们说,不要动不动就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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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生蜡黄的眼珠突然闪过一丝光彩,像以往一样抱着胸说道:“这里是老百姓最后说理的地方,如果领导不讲理,那我也没有办法。”

这种无耻的要挟,郝兴江和乔康都听得懂。胸口堵得慌的郝兴江感到一丝悲哀,国企其本质是企业,可往往不光要承担经济责任,还要承担政治责任和社会责任。如果遇到的职工讲理还好,遇到这种无耻之徒,怎么可能实现职工价值、企业利益和社会效益三者共同发展的最终目标?且这种人不但开除不了,还往往要处处小心伺候,一不小心就会引爆这个雷,给自己、给企业带来麻烦。而一旁的乔康却像是眼里揉不下沙,指着方长生鼻子说道:“姓方的,

我警告你,如果你以抵制改制的名义来上访,那就别怪我下狠手!”

“乔厂长,我可没说要上访告机械厂。”

虽然方长生语气老实许多,但乔康依然嗓门不弱地恫吓道:“量再借你小子几个胆也不敢!”

郝兴江以前很反感这种盛气凌人的领导作风,尤其是李默海带给自己的那种无名伤痛。但经过这次企业改制,他觉得想要让一个队伍步调一致,作为一名领导不光需要大气、正气、勇气和气,还要有霸气,甚至是匪气,不然镇不住闹事挑事者,只会让自己在受窝囊气中一事无成。其实有的人就像皮球,你越拍他越弹得有劲,不如一针刺破,让他老老实实瘫在地上。想到这里,郝兴江干脆拉下脸呵斥起方长生:“别以为企业理所当然要照顾你!

今天我把话搁在这里,全厂现在就差你还没有签字,如果你明天下班前来签,今天早上我答应你的事全兑现。过了这个时间,我让你有果子吃!”

方长生惊愕得手中的长柄伞也掉在地上,蹲身去捡,抬眼看到平时文质彬彬的厂领导像凶神恶煞的黑社会头目似的,青白脸顿时荡起一道淡淡的红晕,苍白嘴唇嘟哝着:“没签字的不是还有 …… 游敏吗?”

“你给我听清楚,现在就你一人,如果你不签,我就按选择不参加改制解除你的劳动合同!”

想到四个选择不参加改制而协议解除劳动合同的职工,方长生的脸色又变成了土灰色,像是抗议,又像是在哀求,嘟哝着:“你们 …… 不能欺侮我,我 …… 是个病人。”

郝兴江咬着牙继续威胁对方:“你再无法无天,我让你病人也做不了!”

这下连乔康也愕然,方长生更是吓得说不出话来,无意识地抹去鼻上汗水,终于服软:“你们领导肯定不会害我,我这就跟你们回厂签字,回厂签字。”

郝兴江有些意外,本以为赌上一把,明天见输赢,没想到现在就赢了个大满贯,他按捺住喜悦的心情,立即和乔康带方长生回厂办理相关手续。

等方长生走后,乔康跟着郝兴江走进办公室,边关门边笑着说道:“郝厂长,真没想到你也会发脾气。”

“其实《农夫与蛇》的故事已经告诉我们,不是所有处在困难中的人都值得被帮扶,淘汰这种人有时也有助于社会的进步。”话音刚落,郝兴江突然为自己的残忍而吃惊,这究竟是当了主要领导之故,还是历经坎坷有了这样的判断?他觉得不应该再讨论这种话题,于是趁转身倒茶之机故意转换了话题:“对了,方长生在小区种什么药?”

“白菊、白背三七和浙麦冬。”

郝兴江估计白菊是指杭白菊,史芳在家也常泡饮。这种菊花冲泡后不散芯、不落瓣,不但花形完整,且馨香宜人,据说还有清热解渴、润喉生津、平肝明目的功效。但另两种没有听说过,于是随口问道:“白背三七和浙麦冬有什么功效?”

“白背三七有‘神仙草’之称,不但可降血糖、止血,还可以舒筋、祛瘀。浙麦冬具有养阳、生津、润肺、止咳、清心、除烦的功效,所以早在清末就被日本和东南亚诸国追捧,虽四川、福建也有产,但质量不如本地。”

郝兴江边给乔康递茶,边调侃对方:“没想到你对中药也如此内行,我看你不如当郎中算了。”

乔康欠过身接过杯子,笑道:“中医和其他医学完全不同,它既包含深邃的哲学理念,又有养生袪病的知识,是中国古代文化的瑰宝。不瞒郝厂长,我是想等退休后专门研究中草药的鉴定与功效,将来争取出一本书。”

“好,期盼能读到这本书。”想乔康跟着自己进办公室,肯定有事要说,于是郝兴江在乔康面前坐定后主动问道:“乔厂长,有好消息?”

乔康喝了口水,笑眯眯地说道:“在市里的协调帮助下,服装市场二期引进大型超市方案有了。”

郝兴江没想到今天虽然天气不好,但诸事顺利,他追问:“哪家超市?租金多少?”

“已有两家超市有合作意向。但由于县城的人流量和购买力不如城区,他们认为我们定的每年四十万租金高太多。”

高太多?郝兴江心里一下子没了底,但考虑目前在梁钰的帮助协调下,服装市场个体经营户的搬迁补偿资金已到位,大不了多租几年回本。抱着这种心情,郝兴江问道:“对方愿开多少?”

“一家说每年二十万,每季结付一次,暂签一年,一年后双方再协商。”

无论是租期还是租金,郝兴江都不满意。看乔康额头和嘴角皱纹蓄满了笑意,连圆圆的鼻头似乎也抹上了喜庆的色彩,郝兴江估计另一家肯定比较理想,与原定的出租想法契合度接近。于是问道:“另一家什么条件?”

“家乐超市愿意签五年,租金七十九万,并一次性付清。”

果然是租金不如预期,每年不到十六万,但好处是一次性解决了所欠的个体经营户的搬迁补偿资金,等于让机械厂改制后轻装上阵,没有任何的资金压力。考虑乔康可能是来请示自己的意见,郝兴江当即表态:“我觉得可行。”

乔康提醒:“上次开班子会说服装市场二期地皮由市里统筹安排,两年后归属我厂,如果真同意这个方案,那还得和班子通一下气,现在改为五年了。”

“梁市长给机械厂改制的‘嫁妆’丰厚,我想大家肯定会理解与感激的。”

“对了,担心其他单位得知消息效仿,梁市长又一再强调我们要保密。”

郝兴江上身往后一靠,指了指对方后又指自己,说:“整件事全厂只有你我知道,我俩不泄密,谁会知道?”

捏耳垂的乔康笑着抱怨:“现在想当叫花子的企业家太多,争当经济先锋者太少,政府领导也真够为难的。”

“想做事的人总有办法,不想做事的人总有理由。”

“对!以前很多人认为机械厂改制是塘里行船 —— 无出路。但现在看来,只要我们有决心和信心,所有一切不过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罢了。”

郝兴江冲乔康竖起拇指:“你就是机械厂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先锋。”

“那你就是运筹帷幄的元帅。”说完,乔康忽然抱拳行礼,“参见郝帅!”

郝兴江笑得弯起了腰,恰有一缕淡光射入办公室,让隔在两人间的茶几明亮起来。心情大悦的郝兴江扭头看了眼窗外,应景有感而发:“台风过啰。”

话音刚落,手机响起了铃声。看是儿子打来的电话,郝兴江按了通话键。

“爸,成功出舱了!成功出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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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兴江听成股票出仓,他历来反感股票,认为股票是实体企业的血吸虫,如今才读初中的儿子居然把精力放在这方面,本已让他有点恼火,加上儿子兴奋的尖叫声,就没好气地冲着话筒呵责:“用得着这么大声叫吗?”

不料儿子反而加大了嗓门:“爸,你难道不激动吗?翟志刚出舱活动了,这是中国第一次太空漫步!”

郝兴江这才想起两天前神舟七号载人飞船的发射,顿时被儿子的情绪所感染,手一拍大腿,说:“对,这是中国首次突破航天员出舱行走技术,载人航天工程终于腾飞了。谢谢儿子的分享,但爸爸还在谈事,回家再聊。”

乔康似乎明白了郝兴江情绪大起大落的原因,等对方挂上电话,特接了一句:“我们机械厂也该要腾飞了。”

郝兴江一语双关:“多难兴邦,是涅槃重生的时候了。”


8

游敏签字同意改制的次日,公安部门派人归还了带走的账本,长海机械厂正式启动改制工作。10 月 8 日,郝兴江把利用国庆长假连日整理完的改制方案及相关材料,迅速报送长海市国资委。两天后,长海市国资委正式批复同意《关于长海机械厂的改制申请报告》。

10 月 13 日,已提拔为厂办主任的朱小巧一上班,就带上全套资料到柳江县工商局,办理了长海机械厂注销和长海市设备制造有限公司的注册登记手续。

仅隔三天,朱小巧就从柳江县工商局领到了新的工商营业执照。郝兴江以长海市设备制造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和党委书记的身份,召集班子成员商议举行揭牌庆典事宜。会上,大家对朱小巧做的庆典方案很认可,简洁却不失隆重。但在时间节点上,却有了不同的意见。

“本月还有两次选有‘八’字的机会,十八日既谐音‘要发’,又逢周六,加上市局领导这天安排的公务活动少,邀请他们参加揭牌庆典的成功率会很高。”

对于乔康的建议,徐达阳却发表了不同看法:“数字只是一个符号,如果利用谐音、象形、附会等方式,硬组合出所谓的含义来,终归只是一种虚无的东西。我倒是觉得工作日举行好,这样不打扰人家休息日的安排。”

蔡永伟也跟着说道:“听说十八在我们这里谐音‘要发’,可由于阿道夫·希特勒名字中的 A 和 H 是字母表中第一和第八个字母,现成了新纳粹的接头暗号。所以我也不建议用谐音来挑日子。”

周杰干脆借机批判起了当下的社会怪象:“数字只是一个抽象的含义,绝不是吉凶的来源。现在医院没了四号病房、床位,住宅没了带四的楼房和楼层。如果我们长期生活在虚拟、无因的世界中,日后我们的孙辈数数可以直接从三跳到五了。”

看三个搭档都反对,乔康捏着厚实的耳垂乐呵呵地说道:“这倒是,我们的谐音并不能让不同文化的人理解。如日本人送礼喜欢送钟,因为‘钟’与‘钱’同音,有兴旺、进财之意;可我们中国却因为与‘送终’谐音,送他人礼物忌讳送钟。”

看着乔康毫无尴尬不爽的表情,郝兴江觉得此人内心想法真的是无法揣摩。按说他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不但为企业改制消除了个别人的阻碍,更为企业发展积攒下丰厚的资本。可他却从不标榜功绩,还希望不公开所做的事。难不成乔康所作所为仅仅是为了迎合上意?即便再想不通,也要尊重这个有功之臣,为了维护其威望,郝兴江刻意迂回表达自己的看法:“乔厂长的出发点不错,只是后天就要搞揭牌庆典,时间过于仓促,加上这段时间大家都加班加点,精神高度紧张,容易出纰漏。大家再看看,选哪一天更合适?”

周杰立即接口:“我查了一下,本月 29 日是农历十月初一,这月阳历 1 日又是我们新中国成立五十九周年,感觉蛮有意思。”

郝兴江眉头一皱,刚想说话,发现刚任公司纪委书记的汪启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就问道:“启仁,你想说什么?”

汪启仁吞吞吐吐地说道:“周主席,秦朝就是定于农历十月初一开始。这天还是中国传统节日中的寒衣节。”

在场所有人听懂了汪启仁的前半句,是的,秦朝虽然强悍,但这个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王朝只喘息十四年就亡了,这种联想虽有些牵强,但完全可以避免这样的日子。至于寒衣节,出身农村的郝兴江自然知晓,刚才他就是想否定周杰的提议,但从汪启仁欲言又止的模样中,猜测他可能也想表达这个意思,考虑别人比自己否定更好,于是就催问了汪启仁。现在看来,汪启仁的理由更加让人信服。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周杰拍着脑门接过了话:“哎呀,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是三大鬼节之一,差点误了公司的大事。”

乔康又提议:“10 月 23 日怎么样?这天周四,按常规国资委也没有什么会议安排。”

郝兴江估计乔康已盘算过请领导的日子,于是这回不等别人开口,抢先说道:“有意思,这天刚好是霜降节气。”

“怎么又是和节气有关?这季节看来没什么好日子。”乔康有点泄气。

郝兴江笑道:“不,这个霜降节气很吻合我们公司的开局。”

包括懂节气的汪启仁一时也听不明白。霜降可是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这天起,不光池塘里的荷叶纷纷凋零败落。连山野田间也是草木凋零。以这种一片萧瑟景象去打开公司的新局面,那不是自讨不吉吗?因为刚进入公司领导班子,汪启仁不好插嘴追问,好在周杰替大家问出了心声:“郝总,这天不说节气还好,论节气,霜降似乎并不好听吧?”

“不知你们是否听过‘今夜霜露重,明早太阳红’的农谚?”

看班子成员都摇头,郝兴江继续说道:“在霜降的节气里,霜的轻重程度决定了太阳光照的强弱程度,夜晚的霜越重,第二天的阳光就越好越强。我们的改制之路真的很艰难,我们的改制条件并不理想,但如果我们全体职工能够以破釜沉舟、壮士断腕的决心,凝心聚力、苦拼实干,那就必定迎来艳阳高照,从而实现公司超常规、高速度、跨越式的发展目标,迎来更广阔的发展前景。”

“这话好,让我这个年龄的人听了也有冲劲。”

徐达阳话音刚落,蔡永伟也打趣道:“徐总,我都还想着冲好这六年劲,你这七年可得保持耐力。”

揭牌庆典的日子在一片笑声中定了下来。揭牌庆典这天,国资委许泽斌主任和秦副主任等领导悉数到场。活动结束后,郝兴江总觉得有点遗憾。记得上周确定揭牌庆典日程后,他马上联系梁钰的秘书,可对方随后回复说梁副市长有重大活动安排,无法前来参加庆典活动。按郝兴江以前的想法,这样的领导不来反而省心,就怕接待不到位或有所闪失而得罪。但

郝兴江对梁钰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与敬佩,真希望她能见证在其帮助下的企业涅槃重生。

回到办公室,郝兴江想了解一下李默海案件的进展,于是打电话让汪启仁过来。刚挂上电话拿起水杯,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就边掏手机,边吹茶水想喝上一口。当看到是梁钰的秘书来电,赶紧放下杯子接通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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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秘书,您好!”

“郝总,梁市长想和您说几句话,现在有空吗?”

“有空,有空!”郝兴江也奇怪自己怎么会激动成这样。

“郝总。”电话那头已变成梁钰的声音。

“梁市长好!”

“习惯厂长改老总了吗?”

郝兴江回过了神,当即回应:“梁市长,这绝对不是一次简单的职务变称,而是我一次脱胎换骨的蜕变!”

“好!今天我打电话的目的是首先要祝贺长海市设备制造有限公司正式揭牌,其次得谢谢你上周的邀请,因为事情太多,没办法到场祝贺,在这里给你道个歉。”

“梁市长言重了。不过我们真盼您能来为公司揭牌。”看汪启仁在门边犹豫着要退出去,郝兴江指了指面前的沙发,示意对方留下。

话筒那边的梁钰笑道:“其实谁揭都一样,重要的是企业终于成功改制了。这标志着长海设制公司正式起步运作,也标志着新公司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开始了新的创业征程。”

郝兴江由衷地说道:“这次企业能顺利改制,全仰仗您的指导与支持。希望日后您有空多莅临公司指导我们工作。”

“郝总,从上周起,我们就是两条线上的人,我从政,你为商,改制就是为了政企分开,我不能再以各种理由、各种身份对企业实施行政干预。当然,政府永远是企业的依靠,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们都可以随时提出来,我能帮助定全力配合。”

郝兴江又一阵感动,一位市领导不但把自己的姿态放这么低,而且还用配合这词,郝兴江只能在感谢中表态:“谢谢梁市长,我们一定不辜负您的培养与期望,一定会把企业打造成行业一流。”

“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回报,我相信你能带领企业带领职工涅槃重生,获得更大的动力,取得更高的成就。”

“谢谢梁市长,我一定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志在必得的信心、铁杵成针的恒心,把公司的生产经营搞上去。”

“说得好。不过作为一名领导,光有才气和勇气还不够,我还要给你加一颗心。”

“敬请梁市长指正。”

“郝总,既然我们是一家人,那就不要这样见外,我也是有什么说什么,想到什么说什么。”

“是,梁市长。”

“呵呵。”可能梁钰仍觉得生硬,先笑了几声后才接着说道,“郝总,领导人还得怀有谦卑谨慎的敬畏之心。”

“对,谢谢梁市长的指导。”

“行,那你先忙吧。”

郝兴江知道梁市长有别的安排,于是赶快道别:“再见,梁市长。”

“再见!”

挂上电话,回忆梁副市长刚才电话中的殷殷寄语,郝兴江脑海蓦地蹦出一副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可刚生出的激情却被随后进来的周杰带来的消息扫了一半,只见他一副夸张的表情说道:“郝总,李默海案审判结果出来了。”

虽然已从乔康处得知李默海的刑期,但郝兴江还是心头一紧,抿着嘴没接话。汪启仁虽想知道结果,但又不方便问。看两人都不吭声,周杰只好自揭答案:“法院判李默海有期徒刑七年零八个月。”

汪启仁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这么重?”

郝兴江睥了一眼汪启仁,心想,这可是比原来设定的少了四个月。果然只听周杰解释:“按涉案金额,听说这不算重判。”

汪启仁不无遗憾地说道:“李默海真是算了一笔糊涂账,这下不但要蹲大牢,连出狱后的生活保障也没了。如果他不出事,按他改制所得的股份和日后的退休工资,即便按本地男性平均寿命计算,他起码也损失了上千万元。”

郝兴江心中一动,这数据不是廉政教育的最好材料吗?看来坏事和好事也是可以对立统一的。当然,李默海案的宣判让压在郝兴江心头多日的石头也随之落地。既然法院审判都结束了,那表明李默海案与原机械厂没有关联,就更不会有其他职工涉案。郝兴江现在太需要稳定的队伍,只有队伍稳定,才能吹响集结号角,凝心聚力扬起远征之帆。想到这里,郝兴江随即指示汪启仁:“李默海案你写个通报,让大家不要过多议论,集中精力搞好生产经营

各项工作。”

“好,我这就去了解一下情况。”

郝兴江点头,等汪启仁走出办公室后,他问周杰:“老李家属情绪怎样?”

“听说他老婆一直在骂他,还准备要离婚。”

“唉,大难临头各自飞。”

话音刚落,朱小巧急匆匆跑了进来:“郝总,李厂 …… 嗯,李默海老婆在厂门口说要见您。”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周杰笑着扭回头建议郝兴江,“还是不见吧,估计没啥好事。”

没想到郝兴江手一摆:“见,听听她有什么困难,毕竟也是企业的老家属。”

周杰指着自己的鼻子确认:“我在这里陪你?”

“不。”周杰刚松了一口气,只听郝兴江又说道,“跟我一起下楼去接李默海老婆。”

周杰大为惊讶,人家都避之不及,更何况罪犯还曾是老领导,郝兴江究竟要唱哪出戏?如果说安抚,那也轮不到他来做;如果说解释,那更轮不到他,这都是政府的职责。周杰心里暗自打鼓,郝兴江,你可千万别像改制前那样,大包大揽与企业生产经营无关的事。看对方已起身要向外走,周杰抢前几步拉住郝兴江劝道:“郝总,公司现在刚开始运作,各种事千头万绪,你还是别分心这事了吧?”

郝兴江其实早有接触李默海的想法,澄清自己没在对方背后捅过刀,甚至搭档这一年多来,连“下眼药”都没干过。但那时一来企业改制千头万绪难以分身,二来也担心碰面会滋生麻烦事。当然,那时也不可能见到在押的李默海。可今天情况已不同,不但企业已完成改制,而且李默海居然同天被判刑,这已有了见李默海的可能,更何况家属上门来找自己。由于目前还不清楚李默海家属找自己的目的,郝兴江特让工会主席周杰陪同,可现在这家伙有

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他推开周杰的手,说:“周主席,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人家都找上门了,总不能面都不见,何况那还是老厂长的家属。”

周杰不好再推托,只好和郝兴江一起下楼,跟着小朱向厂大门走去。郝兴江远远看到大门口有两名门卫挡着一名中年妇女。小朱抢前几步和门卫说明后,引着妇女走了进来。四人碰面后,小朱做起了介绍:“毛阿姨,这位是郝总,这位是工会周主席。”

看对方长相与衣着打扮,郝兴江觉得机械厂前厂长夫人有点土气。齐耳短发,平脸厚唇,一双无神的眼睛写满了沧桑和无奈,皮肤本就有些粗糙,配上身上这套暗红的外衣,就像是一件脱了釉的陶器。郝兴江主动把手伸向对方:“您好!嫂子,我是郝兴江。”

毛阿姨既不握手,更没有笑脸,直接发难:“你为什么要害我男人?”

郝兴江被问得哭笑不得,怪不得李默海有次酒后打趣,说他会一辈子“金屋藏娇”,原来他老婆真的难上台面。不过郝兴江也放心了许多,这种人没有心眼,不仅容易安抚还能套出真实情况。他耐心地引导:“嫂子,我为什么要害李默海,你哪里听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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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男人在法庭上说了,他根本没有受过贿,机械厂所有的账都可以证明他的清白,是你勾结上面害了他。”

“嫂子,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李厂长没有贪污过机械厂一分钱。”

看小朱一脸尴尬地站在一边,四周又人来人往,周杰上前笑眯眯地说道:“大姐,我们上楼再说,你有什么想问的,我们一定告诉你。”

“你们把我男人害惨了,今天你要给我说清楚,我要为我男人打官司。”毛阿姨说完抹了一把眼泪。

郝兴江头也大了,看来原先想从李默海老婆身上了解情况的想法过于简单,但事已至此,也只能顺其自然了。到接待室,等小朱倒好茶,周杰示意她关上门出去。

“嫂子,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

毛阿姨哭着问道:“你也说我男人没有贪污厂里的钱,可为什么这帮人咬定他贪污?”

这问题问得好!郝兴江赶紧反问:“嫂子,警方从家里带走的那两幅画和一枚印章是怎么来的?”

“那是老乡给他的。”

郝兴江觉得问题来了,如果没有经济上的往来,谁会“给”这么贵重的礼物,人家怎么不送别人呢?心里虽这样想,但嘴上却耐心地追问:“这老乡是谁?为什么要给李厂长送这些东西?”

“是我男人的高中同学,他叫什么我不清楚,只知道这人爱好写写画画。我和我男人刚认识几个月,那人就得白血病死了,我见也没见过。”

郝兴江觉得毛阿姨没说清自己刚才的第二个问题,不得不再追问:“他死前把两幅画和一枚印章都给了李厂长?”

“对,说是感谢我男人。”

“他家人同意?”

“谁知道这破玩意现在会这么值钱。据说他爸后来搬房子还把留下的画当废纸卖了。”

爱好艺术的周杰瞪大了眼睛:“当废纸卖了?”

毛阿姨对周杰的惊讶表情很不理解,不得不重重点头肯定答复:“是呀。”

“这不只是他们家个人的经济损失,更让艺术界遭受了巨大的伤害,真是作孽。”

毛阿姨有些小得意,说:“不过没给我男人的两幅画好。”

郝兴江觉得话题偏了,不得不纠正过来,问:“这人怎么有这么多沙耆的画?”

“听我男人说,这画家曾在他们家住过,他们长期照顾他的生活,那些画和印都是他给的。”

郝兴江这下全听明白了,可脑子越明白,心里却越糊涂。明摆着李默海是冤枉的,那么是谁要借莫须有的罪名整他?难道真仅仅是为了推进企业改制?就在他困惑时,毛阿姨又冲着他问道:“你为什么要害我男人?”

“嫂子,你听谁说我要害李厂长?”

“也是我男人在法庭上跟法官说的!”说到这里,毛阿姨又撇开了嘴角。

“李厂长怎么说?”

“他说曾收到职工的提醒,说你头天特意到市里告恶状,开始他不信,还骂那人是故意挑拨领导关系。但第二天公安上门他才恍然大悟,所以被带去公安局前,他还问过这是不是你搞的。”

收到职工的提醒?郝兴江脑海马上浮现出一脸阴鸷的游敏,真希望那雕鼻因撒谎而长长。不光郝兴江,周杰也听出了味道,他本想问郝兴江要不要把游敏叫来对质并呵责,可转念一想,上次座谈会上游敏就有板有眼地公开质疑过郝兴江,郝总却压根没解释清楚,甚至还回避了头天有没有去过市政府一事。今天,李默海的老婆又提此事,看来还是不要插嘴,以免郝总下不了台。这时,只见郝兴江微倾上身对毛阿姨说:“李厂长若是明白人,不可能会信。嫂子,你想想,我若真到市里告恶状,哪个领导会信我?如果我真去了领导那里告恶状,别的职工怎么可能知道?还有,就算我真去了领导那里告恶状,公安又怎么可能不调查马上就找李厂长?”

虽然郝兴江刻意把“抓”改成了“找”,可毛阿姨听后还是又哭出了声。但郝兴江的连续三问,让周杰醍醐灌顶,不再质疑,于是提出了刚才的想法:“郝总,要不找人把游敏叫来,当场对质。”

“不是我不敢,那天座谈会我本也想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但这种事并非对方不知真假,而是他臆想后的刻意为之。在他还没有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前,定会固执地认为我所有言行都是恶毒的、不可告人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趁毛阿姨揩眼泪之机,郝兴江侧身对周杰耳语道:“打听一下李厂长情绪,一旦稳定,我们去探监。”

周杰觉得这么做虽然有点风险,但也没别的什么招,所以马上点了点头。正在哭泣的毛阿姨听不清两人说什么,于是抬起头问道:“你们还想对我男人怎么样?我是小集体退休,他出来就连养老都难。”

郝兴江猜测毛阿姨过来很有可能是李默海的安排,于是试探着说明日后的打算:“嫂子放心,以李厂长的专业技术,他一出来肯定很多单位抢着要,只要他同意,我们新公司肯定聘请他。”

“你说话算数?”毛阿姨微红的双睛有了丝明亮的光。

松了口气的郝兴江难得拍着胸打包票:“这事我说了算!”随后,两人又劝了毛阿姨半个小时。看毛阿姨终于放下心,郝兴江让周杰去安排车送她回家。目送毛阿姨上车离开,郝兴江心里很不是滋味,看来李默海真的很干净,不光警察查不出任何经济问题,连老婆工作也没有动用权力。当然,他也是个带有私心不敢作为的领导干部,甚至想以一臂微力,去挡时代前进的车轮。这种领导干部是应该换掉,不能令其成为发展的阻力,可用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来处理李默海,并让他受牢狱之灾,这真是太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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