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凤来仪

CPXS 038


以下内容摘录


一座城市的发展史,不仅仅是一批又一批冒险者前赴后继的迁徙史,更是众多敢为人先的精英者不断创造辉煌的见证。

——题记

第一章


五更四点,朱漆大门紧闭的谭家宅院,人影幢幢,叫声阵阵。弥漫在天井石板和屋顶瓦面的劈里啪啦的落雨声,也未能淹没从西屋的门缝里传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号叫。那叫声听得让人揪心,却仿佛是天籁之音,昭示一个新的生命即将诞生。谭明德头缠纱布,身着打满补丁的白布短衫,双手背后,弯腰曲背,脚底趿拉着泛着亮光的木屐,在厅堂里来回踱步。橐橐的木屐声像木琴演奏一般,空灵悠远,清脆动听,仿佛是有节奏地舒解他那根紧绷的神经。吱呀,接着又是咣当一声。灰暗的灯光下,阿妹谭明芳端着一只木盆从西屋里走出来,将盆里的剩水泼洒在天井的石板上。听见开门声,谭明德的心急剧地跳起来,连忙迎上前,嘴唇哆嗦着低声问:“生了吗?”阿妹有些忧心地摇摇头。他接着又问:“要去镇卫生所请医生吗?”话一出口,他便自知多此一问,因了镇卫生所里只有一个妇科医生,整天忙得像是烂眼儿赶苍蝇,不是下乡宣传防疫、检查卫生,就是去县里、省里学习,哪里还有工夫出诊啊!阿妹瞧见哥哥神情沮丧的样子,即刻换了轻松的口气说:“阿妈说了,再生不下来,她就去请张嫂过来帮忙。”他连忙追问:“张嫂?哪家的张嫂?”阿妹似乎并不为哥哥的大惊小怪而担忧,满不在乎地回答:“福生哥的老婆呀。”他顿时就像麻雀落在粗糠里,脸上布满了失望的神情,嘴里兀自嘀咕:“哦,人命关天的大事!她行吗?”阿妹微微一笑,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手,胸有成竹地安慰他说:“放心好啦,张嫂是村里人最信任的稳婆,长年帮人接生,无一失手。保准四嫂这次也平安无事!”话音刚落,她便丢下哥哥,急匆匆走进厨房,端出一盆热水,又返回西屋。

听了妹妹的宽心话,谭明德适才紧张的神情稍有放松,额头上的皱纹也慢慢舒展开来,但他的心里依然忐忑不安,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毕竟这是自己头一次守候老婆生仔。他凝望门窗紧闭的西屋,用僵硬的右手摸索着从短衫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点燃且又深深地吸了一大口,之后长出一口气,心里默默地祈求妻儿平安无事。

西屋里,胡玉珍 躺在铺满干草的木板床上,再次感到腹中一阵拳打脚踢,剧烈的痛楚如潮水般滚来,汗水从每一个毛孔渗出,散发着淡淡的鱼腥。她紧咬下唇,在婆婆谭洪氏和小姑子两双温柔的目光的鼓励下,使出浑身力气,努力地生产着。然而,几番努力之后,始终无果,两行清泪从她的眼窝里涌出。透过朦胧的泪水,她看见满头黑发的婆婆跪在临时摆放的神龛前,神情肃然地在观音菩萨的香炉里插上了三炷点燃的深红色檀香,且又深深鞠三躬。烟雾袅袅上升,香气弥漫全屋。

谭洪氏祭拜完神灵,起身移步床前,双手抚摸着儿媳高高隆起、沾满汗水的肚皮,脸上露出焦急的表情。之后,她偏过头,忧心忡忡地对守在一旁的女儿说:“你守在这里,我去请张嫂。”谭明芳说:“雨下得正大,还是我去吧。”谭洪氏不容争辩地说:“我去稳妥些。”

谭洪氏轻手轻脚地从西屋里走出来,瞧了一眼坐在太师椅上打盹的儿子,兀自撑起雨伞、挽起裤脚,冒雨走出了自家大门。

婆婆走后,胡玉珍在小姑子的帮助下,将腰背倚靠在卷起的竹席上,擦干眼角的泪水,注视着自己的肚皮,那上边暴露着弯弯曲曲的蓝色血管和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白色花纹,就像是一副工艺精美的奉义版画,蕴藏着无穷无尽的魅力。她情不自禁地俯视大得出奇、坚硬得出奇的肚皮,心中徜徉张嫂曾经描述的奇特景象,期待着儿子早点出生,进而搭救丈夫于水深火热之中。

胡玉珍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生儿育女对她来说本应是老马驾辕轻车熟路。但怀孕期间,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异常,是男是女,她依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遇事又不便请教自己的婆婆,只能求助于为自己曾经接生过三次的张嫂。张嫂是村里有名的稳婆,以替产妇接生为业。久经考验的她,不但能根据孕妇的肚型、走姿、胖瘦、面色以及口味的变化判断出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而且还能够依据婴儿的生辰八字占卜他或者她的吉凶未来。胡玉珍怀孕四个多月时,张嫂就斩钉截铁地预言:大妹子,你的肚子里一定怀着一个带小鸡巴的男仔。况且,她凭借自己敏锐的观察力,又发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奇特景象:一天傍晚,她例行检查胎儿的胎位是否正常,无意中发现胡玉珍的全身被形似凤凰的五彩缤纷的光环围绕着,顿感惊奇,便满心欢喜地把这个激动人心的秘密告诉给了她。可是,胡玉珍却不以为然,笑说她是劳累花了眼。但深谙此道的张嫂始终坚信这个异象绝对是一个伟大的发现,谭家祖坟冒青烟,要出旷世奇才了!

不消一袋烟的功夫,谭洪氏赶到了大队书记张福生的家门口。她挥动双手,用击鼓般的力气,敲开了他家的院门,心急火燎地说,玉珍快要生了,央求张嫂前去帮忙接生。张福生不敢怠慢,立刻穿过自家的风雨长廊,跑进屋内,叫醒了还在被窝里酣睡的老婆。睡意朦胧的张嫂,看见站在庭堂里的谭洪氏一脸焦急的模样,便知其来意。她嘴里一边念叨怎么提前了三天?一边草草穿上衣裤,兀自一路小跑赶去了谭家。

一阵更加强烈的叫喊声将谭明德从睡梦中惊醒。他站起身,又开始低着头在堂屋里踅,心里兀自愧疚不已。婚后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妻子先后生了两女一儿,他都因工作繁忙而不能在孩子们出生时守护在家,如今自己被撤职审查、接受劳动改造,反倒有了陪伴她的机会。他想到自己狼狈不堪的处境,不免唉声叹气、啼笑皆非。

张嫂推开谭家的大门,迈着小脚径直跑进堂屋,正好与心急如焚的谭明德撞了个满怀,惊诧地问:“县长,您回来了?”谭明德歉意地点点头,感激地说:“大雨天,辛苦您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张嫂边说,边冲进了产房。

紧随其后,谭洪氏也在张福生的搀扶下,急急忙忙地走进家门。谭明德连忙招呼母亲和客人坐在堂屋里,且又泡了一壶热茶,给他们暖身子。张福生接过谭明德递来的茶杯,埋怨道:“县长,回家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不等谭明德答话,他接着又惊愕地问:“您受伤啦?”

“劳动时,不小心给撞的。”谭洪氏插嘴说。

“啊,县长也要下地干活?”张福生不解地问。

“唉!”谭明德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口气,之后又从自己的衣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了张福生,接着也给自己抽出了一根。

“多日不见,您苍老了许多,要保重身体啊。” 张福生伸手接过烟,不无伤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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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明德确实老了,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五十岁也不止。两鬓霜染,面如死灰;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如同纵横交错、久旱无水的沟渠,干枯皲裂。去年还能一只手提起百十斤的鱼篓,像骡马一样健步如飞,如今已被完全击垮,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彻底蔫了。

“你们兄弟俩先聊着,我去做早餐。”谭洪氏说毕,迈着坚实有力的双腿走出了堂屋。之后,从厨房里传来了悦耳动听的锅碗瓢盘的碰撞声。

产房里,胡玉珍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豆大的汗珠像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珍珠,不停地从她的身上流淌下来,湿透了衣被。她的双腿张开抬高,眉头紧蹙,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额头上;一双黑亮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灵巧精致的鼻翼,一张一翕,喘息变得急促。片刻之后,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从下身袭来,令她痛不欲生,欲撞墙而死。她的嗓音已经沙哑,手臂青筋暴起。一只手紧紧抓着床单,另一只手的长指甲早已嵌入小姑子黑亮粗壮的手臂里。谭明芳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她也是生过孩子的女人,知道自己的疼痛和嫂子此时经受的痛苦比较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她一边用热毛巾给嫂子擦拭身子,一边轻声安慰:“四嫂,忍一忍,孩子生下来,痛苦就会过去了。”

跪在胡玉珍的两腿之间的张嫂,看上去倒显得很冷静。她不慌不忙指导着胡玉珍做各种各样有利于婴儿出生的动作和努力,双长满厚茧的粗糙削瘦的手掌,像是带刺的树皮,在胡玉珍青筋暴起的白嫩肚皮上不停地旋转揉压,嘴里反复念叨:阿珍,忍着点。你肚子里的孩子比寻常孩子的体型大许多,生产时难免痛苦遭罪。她露出镶嵌的金色门牙,神秘莫测地对站在一旁的谭明芳说:“神鸟转世,自然与众不同。”

暴雨过后,天色渐渐破晓,淡青色的天空闪烁着几颗残星,朦朦胧胧的庭院,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远处的天际已微露白光,天空的云彩也赶集似的聚集盘旋在谭家的屋顶,像是浸了血的彩色丝绸,飘闪着淡淡的红光。夜雨洗涤了万物的尘污,清晨的空气里散发出微微的芳馨。张福生起身告辞,准备去村里敲钟开工。他刚一走出堂屋,却被眼前的突发异象惊呆了。他伸直了手臂,用食指指向天空,像一个顽皮的稚童,呲牙咧嘴地对谭明德大声喊道:“县长,您快来看。”谭明德听到喊声,急忙走出堂屋,他朝着张福生手指的方向一望,倏忽间,也被眼前的奇异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当着张福生的面,他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却泛起阵阵波澜,默默地祝愿儿子的出生,能驱走近年来笼罩在自己头顶的厄运,给谭家带来福祉。

一声尖锐的婴儿啼哭声,终于使谭明德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他挽留张福生重新坐回厅堂里,且又添了茶水,像是两个从水田里归来的农夫,一边唠嗑,一边神态悠闲地抽起了烟。二女儿谭志静从东屋里走出来,拿来一件外套披在了父亲的身上,儿子谭志致也睡眼朦胧地走出东屋。姐弟俩草草洗漱之后,开始在西屋门前窃窃私语、东张西望,急切地想见到刚刚出生的弟弟。

“恭喜县长!又得了一个大胖小子。”张嫂从西屋里走出来,亮嗓门说,“大人小孩都平安无事,您就放心好啦!”

“张嫂,辛苦了!”谭明德感激地说,之后将一封利是递到了她的手上,接着又补充说:“以后别再称呼县长了,我已经被停职审查了。”

“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呢。大兄弟在乡亲们的心目中永远是一个敢做敢为、一心一意为百姓谋幸福的好县长。”张嫂说话的嗓门依然响彻云霄。

“张嫂,辛苦了!”谭洪氏端着一大砂锅热气蒸腾香气扑鼻的粥,从厨房走出来,满心欢喜地说,“快来喝我煮的猪杂粥。”

“老夫人,不辛苦。”张嫂咧嘴笑道,“不过,您煮的猪杂粥,我是一定要喝的。”

张嫂话音刚落,突然从大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且又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叫喊声:“村长,出大事了。”不等屋里人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见一个年轻后生冲进院内,心急火燎地喊道:“村北头的堤坝决口了。”正在喝茶的张福生,一个健步冲出堂屋,拉着他的手,大声说:“赶快打铃,召集全体村民抢险。”张嫂也忘却了香喷喷的猪杂粥,紧随其后,朝着丈夫的背影喊道:“水火无情,小心啊!”谭明德见状,迅速从后院的柴房里拿起一把铁锹,也跟着追了出去。

天刚擦黑,谭明德拖着疲惫的躯体一拐一瘸地回到了家。一直坐在大门口焦急地等待父亲归来的谭志静和谭志致瞅见阿爸的模样,急忙迎上前,左右搀扶着他,且又不敢声张,生怕吵醒了刚刚入睡的阿妈和出生不久的弟弟。谭洪氏听见院子里有动静,知道儿子回来了。她疾步走出堂屋,从孙子的手里接过儿子,搀扶他坐在椅子上,之后一边询问堤坝的缺口是否堵住,一边端上一杯热茶。谭明芳看见哥哥的手臂上又多了几道伤口,急忙又是烧热水,又是准备换洗的衣服。谭明德冲完凉,穿好衣服,妹妹又帮他擦拭了伤口,涂抹上了消炎药水。这时,谭洪氏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招呼全家人吃饭。吃毕饭,谭洪氏悄悄告诉儿子:“德仔,快去看看你的老婆吧,她刚刚生完孩子,最需要你的呵护。”谭明德听罢,振作精神,像一个不知疲倦、连续作战的战士,须臾忘却了身上的疼痛,快步走进西屋。

胡玉珍斜躺着身子,正在端详着熟睡中的儿子。谭明德坐到床边,拉着妻子的手,强作欢笑。他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女人,心中不禁泛起了一阵心酸,动情地安慰她:“老婆,辛苦了!”躺在床上的胡玉珍,如同经历过一场大病似的,面色苍白,浑身虚弱无力。她面带微笑、强打精神说:“明德,这些日子你也受了不少苦。”之后静静地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安然入睡。瞅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呼吸渐渐均匀、平缓,白净光滑的脸颊上露出了进入梦乡的甜蜜,熬了一个通宵、接着又与洪水搏斗了一整天的谭明德也恹恹欲睡,迷迷糊糊地念叨:志远,志远,志当存高远。

其实,在儿子呱呱坠地之前,谭明德就已经为他起好了名字谭志远。他是按照“宁静致远”四个字的顺序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且不论他们是男是女。老大志宁,老二志静,老三志致,老四出生了,自然取名志远。“宁静致远”是谭明德一生的左右铭,这幅字一直张贴在他的办公室的墙壁上。他希望用这四个字不断鞭策自己,激励儿女。

 

谭明德醒来时,屋外又下起了大雨。他来到堂屋,抽了一根烟,感觉腿脚有些酸累,便缓步走到太师椅旁,正要落座,突然头部一阵剧痛,进而头晕目眩,几乎跌倒。他急忙扶住椅子,静静呆了半晌。待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的屈辱,想起了工作组强加在自己头上的莫须有的罪名。想着,想着,他就想到了死去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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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紧,一直下到渐露曙光的天空又阴云密布,那已经离去的黑夜仿佛又要回来了。疲惫不堪的谭明德坐在一张表面陈旧但造型典雅的太师椅上,犯起了迷糊。这张年代久远的红木太师椅,承载了谭家几代人的记忆。他的父亲,爷爷,爷爷的父亲,以及爷爷的爷爷也都曾在这张椅子上坐过。他在似睡非睡中穿越时空,恍恍惚惚看见了父亲的身影。父亲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

谭明德从儿时起,就记得父亲是一个勤劳厚德的企业家,“崇文乐商,仁德至善”是他做人经商的原则。那时,父亲拥有一家机器缫丝厂,多间临街商铺,桑基鱼塘数百亩。声名煊赫的永昌盛名下雇工达八百三十五人,其中女工八百人,生丝年产量七百五十担,产值合计六十八万块银圆,产品远销海内外,是凤山镇规模最大的机器缫丝厂之一。每日清晨,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严寒酷暑,父亲总是第一个走进工厂。缫丝厂的工人们见了他都很恭敬,亲热地叫他一声:“老爷。”父亲从不打骂、呵斥工人,对他们亲如兄弟姊妹。逢年过节,他总要组织工厂的全体员工在老街口的大明酒楼吃团圆饭,喝庆功酒。凤山镇的乡亲们但凡说起永昌盛的老板谭鸿兴,都毫不犹豫地赞誉他一个仁义君子的好名声。街坊邻里都以在永昌盛缫丝厂做工而感到无比骄傲。父亲在经营工厂之余,喜欢结交朋友。每逢周日的早晨,他就像是一个上紧发条的闹钟,准时来到大明茶楼,与街坊们一起喝早茶。喝毕茶,他又像一个微服私访的朝廷官员,习惯一个人在沾满露水的老街上走走,顺便了解市井民情。他穿着一身黑颜色的绸衣,头戴黑色的大檐礼貌,总是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拿根粗长的雪茄,嘴里吐着烟圈,这里转转,那里瞧瞧。沿路做生意的大小老板们见了他,都要双手抱拳恭敬地叫一声“谭会长,早晨!”

谭明德三岁那年,凤山镇的缫丝业正处于鼎盛时期,也是老街最辉煌的岁月。他在蒙馆读书识字之余,经常和小伙伴们结伴去老街上玩耍。他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店一铺都十分熟悉。老街街面狭长,数百间商铺、几千家住户紧紧夹着三条青石板街,依次由东往西北方向延伸,宛如一条蜿蜒盘旋的巨龙,匍匐前行,伺机腾飞。如果说商铺林立的北极直街、汇通直街是龙尾和龙身,那么处于商业中心的圩头直街就一定是龙首。短短五百五十米长的圩头直街,除了供行人步行的马路外,其余全部是商铺,被过往的商客誉为凤山镇的“小香港”,可谓盛极一时。圩头直街上商铺种类繁多,仅米店就有六十多间,粮食加工厂数间,油盐酱醋糖果杂货铺二三十间,药材店十多间,酒楼茶室旅店客栈十多家,猪肉铺几间,卖鱼档三五间,紧邻的三角市设有专门卖菜的档口。此外还有金铺数间,大型百货公司两间,布衣绸缎店三间,十多间小杂货店,商品种类繁多应有尽有。以圩头直街为核心,还有十数条以特定行业命名的街巷向四周延伸,分别是打铁街,果栏街,银行街,杉街,竹器街,蓑衣街,以及庙后新街等等。五十米的打铁街汇聚了十间八间店铺,或是打铁的,或是卖五金的,均是来自珠三角的能工巧匠;果栏街生意更是兴隆,十数间店铺将省内出产的甘蔗、大蕉等水果及各式蔬菜汇集后,通过一艘艘大船运往外地;庙后新街设有妓院十数间,灯红酒绿,夜夜笙歌。沿圩头直街一直向北走,到了尽头就是长堤路。长堤路共有经营蚕丝的货栈达一百七八十家,蚕市三家;紧邻长堤路的北向,便是凤山人的母亲河——德胜河。河道南岸两座相距不到两公里的闸口之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码头和工厂,其中的凤山码头是凤山镇最大的码头,也是粤省第三大内河码头,这里长年停泊着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客商云集,汽笛声声。过往的船舶在河面上驶过,场面极为壮观。谭明德清楚地记得,父亲经营的永昌盛缫丝厂就位于码头附近的凤翔南路。因丝价日涨、生意兴隆,父亲在忙碌之余经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一船缫丝去,一船白银归。

天有不测风云。谭明德八岁时,父亲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三月的一天清晨,阳光普照,万里无云,父亲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精神抖擞地去上班,日落时分却唉声叹气地回到了家。他把全家老少招呼到堂屋里,郑重其事地讲了一些让谭明德似懂非懂的话,大意如下:全球金融危机开始不断蔓延,加之占世界用丝量百分之八十的美国逐渐以人造丝代替部分蚕丝,导致生丝价格下跌,销路阻滞,工厂决定放假歇息一段时间,待拿到新的订单后,再行开工。这时,凤山镇的众多丝厂已纷纷倒闭。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父亲的缫丝厂也在生产成本渐重、盗风日炽的情况下,日渐衰落,徘徊在亏损破产的边缘,苦苦挣扎,一年不如一年。但父亲至始至终没有克扣工人一分一厘的工资,也没有改变周日清晨去大明酒楼喝早茶、上老街溜达的习惯。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天下午,工厂副经理报告父亲说,月末盘点,发现库存的蚕丝量和账面数相差数千斤。工厂生意不好,又了出家贼,父亲痛心疾首,决心一查到底。经过数日的明察暗访,案子终于有了眉目,家贼的目标锁定在了仓管员陈三身上。他是父亲已逝大太太的堂弟,生得状貌魁梧,一表人才,年纪二十七八。这人年轻时学得些拳棒,性情浮荡,且又好赌博,常背着家人在外眠花宿柳、招风惹草,狂嫖滥赌、入不敷出,是凤山镇出了名的浪荡之徒。他虽有一身好功夫,但经不住棍棒的拷问,最终坦白了自己沉迷于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做出了这等坏了良心的丑事。监守自盗,可是重罪。父亲本想将他押送官府治罪,但又念其是大太太的亲人,便网开一面、不再追究,且又给了他一些盘缠,将其开除出厂、永不录用。

两年后,日本人攻陷凤山镇。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父亲的缫丝厂更加举步维艰。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日,一个日本军官在伪县长的引领下,登门拜访父亲,他们软硬兼施,要求父亲以商会副会长的身份,命令凤山镇所有大型丝厂低价为日军生产军用物资。父亲不甘做亡国奴、替日本效力,周旋数日无果,情急之下悄然关闭了工厂,安顿好工人,变卖了凤山镇的家产,携全家老幼回到了二十里外的乡下老家白鹤镇谭家村避难,家道中落。奉义沦陷期间,谭家村也不太平,不但受到日伪军的横征暴敛,而且经常遭遇海盗土匪的烧杀抢掠。父亲返乡不满三年的时候,在一次抗击海盗的战斗中,遭海匪暗算,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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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熟睡中的谭家老少,突然听见村子里锣声镗镗,人叫狗吠。有人喊:“海盗进村了,乡亲们快拿起家伙。”三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持枪提刀,跟随父亲爬上自家的屋顶。他和弟弟、妹妹则跟随母亲守在屋里,通过阁楼的瞭望孔向外张望。村子北头火光四起,鸡飞狗跳,尖叫声、哭喊声连成一片。片刻之后,谭氏父子远远望见一群蒙面盗匪举着火把,在一个身材粗壮的首领的带领下,朝着谭家大院的方向奔来。

匪首高喊:“兄弟们,包围谭家大院,绝不允许一只苍蝇飞出去。”

父亲面对强敌,镇定自若。他一边指挥长工张福生带领家丁们用木桩顶住大门,一边向院外土匪高声喊话:“请问众好汉是哪路英雄?国难当头,你我都是患难同胞,有话好说。”

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一道火光从父亲的头顶穿过。

“少废话,快把门打开。”匪首喊道,“否则,惹恼了爷爷,一把火将谭家这座千年老宅子烧为灰烬。”

父亲低声吩咐家丁们将准备好的粮袋和金银钱财扔出院外,接着又大声喊道:“正逢乱世,谭家上下几十口,食不果腹、饥肠辘辘,朝不保夕、度日如年。想必门外的兄弟们也是风餐露宿,提着脑袋过日子。谭鸿兴自愿给好汉们奉上微薄家财,以保谭家老少平安无事。不成敬意,望众英雄笑纳。”

院外的盗匪们见状,纷纷扛起地上的粮袋,装上板车,又将钱财捡起交给了首领。首领在手里掂量了两下,怒吼道:“谭会长,这是打发叫花子呀!?”不等父亲回话,他又大声喊道:“兄弟们,给老子开足火力往里攻。”

听见匪首指名道姓地叫喊谭会长,且声音似曾熟识,父亲便知这股土匪对谭家知根知底、有备而来,就不再心存幻想,立即组织谭氏子孙和家丁们开始反击。

父亲的枪法极好,弹无虚发,射出的第一颗子弹便击中了匪首的要害部位。适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匪首应声倒下。匪徒们见状,乱作一团、各自为战。谭氏子孙和家丁们瞅准机会,集中火力,对匪徒们实施了一轮猛攻。匪徒们见大势已去,便丢盔弃甲、抱头鼠窜,扔下身负重伤的首领,纷纷向村北的河边逃跑。父亲眼见匪徒们作鸟兽散,便命令家丁打开大门。他要亲眼瞧瞧这个匪首的真面目。

两个家丁将满身血污的匪首拖到了父亲面前,撕下他的面罩。父亲定睛一看,大惊失色:“原来是你?”在场的谭家子弟和家丁们皆大惊失色。

“事已至此,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匪首说,“烦请堂姐夫给陈三来一个痛快,也不枉你我亲戚一场。”

父亲仁慈手软,念及陈三身受重伤,又是亲戚,心想冤家宜解不宜结,便弯腰欲扶起他。不想,奄奄一息的陈三突然从腋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拼尽最后一把子力气,刺进了父亲的腹部。家丁们见状,立刻将其乱枪打死。

数日后,父亲因失血过多不治身亡,家境益艰。次年,年事已高的爷爷、奶奶也相继因病而逝。之后,家族开会分家产,分给谭明德一家既差且小,他们母子顿感世态炎凉。谭明德同父异母的哥哥们,拒绝在分家协议上签字,进而遭到叔伯们的斥责。一气之下,他们纷纷离家出走或者自立门户分家单过。

谭明德的母亲谭洪氏是奉义县古良镇洪老爷的千金。洪老爷是奉义县的首富,是富豪中的富豪。洪家的园子是中国十大名园之一,位居岭南四大名园之首。日本人攻陷县治之前,洪老爷因病去世,洪家人举家避难于澳门,之后移居香港。香港沦陷后,洪氏家族部分人员又迁往英国、美国以及澳洲等地。谭洪氏没有听从兄弟们的劝告,跟随家人一起远走高飞,而是遵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古训,选择固守谭家,相夫教子、共渡难关。丈夫死后,谭洪氏独自承担起抚养儿女的责任,潜心教授他们识文断字。因而,在奉义沦陷期间,谭明德兄妹在母亲的亲自教授下,一直没有中断学业。抗战后期,谭洪氏的堂弟,出生在香港的洪云,在驼峰航线上飞行了两千多小时之后,被挑选调入美国陆军第十四航空队轰炸分队,成为了当时最年轻的飞虎队队员。消息通过洪家人从陪都重庆传到奉义,滞留在家乡的洪家后人喜不胜收,口口相传。

日本人投降后,学校逐渐复课,谭明德在母亲的鼓励下进入县立中学读书。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通过县立中学的一位老师,结识了奉义县共产党地下组织的负责人,三个月后,正式加入了组织,从事地下革命活动。一年后,他因表现出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次年,组织安排他到工厂、店铺、手工业作坊等工商界开展地下活动。为了方便开展革命活动,谭明德央求母亲不想继续读书了,要学做生意。谭洪氏觉察到儿子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勉强。为了成全儿子,她想起了丈夫谭鸿兴的生前好友胡耀荣,他是古良镇天富荣金铺的老板。彼时谭鸿兴与胡耀荣在他们的妻子怀身孕期间,便指腹为婚,倘若有一家生儿子,另一家生女儿,情愿喜结良缘。如今,儿子既然想去学做生意,投靠未来岳丈岂不更好。胡耀荣是一个以信为本的生意人,没有因为好友意外离世而背弃他们当初的约定,也就爽快地收留了谭明德,安排他在金铺里从学徒做起。谭明德天资聪颖,又虚心好学、刻苦用功,入门不久便对金行相关业务了如指掌,学会了一个优秀铸金匠应掌握的所有知识,对看金、化金、溶金的核心技术及相关技能,样样精通。他为人诚实本分,不偷奸耍滑,能和金铺的伙计们打成了一片,深得胡耀荣的赏识。金铺行业有一句“打金偷金,打银偷银”的俗语,胡老板的金铺同样也存在这个问题。他经过长期观察,发现谭明德手脚干净,没有这些坏毛病,进而愈加喜欢。奉义县解放前一年,时局动荡,人心不稳。农历三月的一个良辰吉日,胡耀荣大摆筵席,广邀诸亲好友、街坊邻里,履行了谭胡两家的婚约,将女儿胡玉珍欢欢喜喜地嫁给了谭明德。这时,谭明德已是一名正式的中共地下党员,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奉义县工商业联合会的负责人之一,他正在组织奉义县工商业积极分子为迎接解放军进城做准备工作。

是年下半载,奉义县战事不断吃紧,谭氏族人纷纷大举迁居香港、澳门,他们将带不走的房屋、店铺、土地等不动产交给了谭洪氏母子看管。谭明德的弟弟谭明星在征得母亲的同意后,也跟随同父异母的兄长们去了香港谋生。精打细算的金铺老板胡耀荣原本计划带领女婿和女儿一起迁居澳门,但谭明德以母亲染病和妻子怀孕为由婉言谢绝了。胡耀荣正在读书的小女儿胡玉珠也不愿随家人一起逃亡。因了她和她的意中人罗炳辉也都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先进青年,暗中早已参加了推翻蒋家王朝的革命队伍。无奈之下,胡耀荣将她托付给了谭明德夫妇,带领家庭其他成员去了澳门。岳父一家人走后,谭明德便把怀孕的妻子胡玉珍送回了乡下谭家村与母亲谭洪氏相依为伴,自己则留在岳丈的金铺里继续开展地下工作。之后不久,胡玉珠和罗炳辉也组成了家庭。他们在谭明德的介绍下,先后加入了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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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挺进县城后,国民党县保安团缴械投降,县长罗汉强提前获悉情报,逃匿去了澳门。罗炳辉是罗汉强的亲侄子。解放军进城的前几日,组织派罗炳辉暗中监视罗县长的一举一动,发现异常立即上报。没承想,缺乏斗争经验的罗炳辉一不留神,掉进了罗汉强事先设计好的圈套,让他给跑了。罗汉强作为一县之长,对于侄儿罗炳辉不喜读书、热心政治,积极参加共产党的地下活动,早有耳闻。他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及时通报给了定居在香港的哥哥罗汉民,也就是罗炳辉的父亲。罗汉民获悉儿子的情况后,要求弟弟对其严加管教,想方设法将他送到香港。罗汉强原计划在母亲的寿宴上,将罗炳辉灌醉,然后送往香港。没想到战事进展太快,解放军马上就要攻进县城,老奸巨猾的罗汉强临时改变了计划。他为了不引起地下党的注意,将醉酒后的罗炳辉留在了罗家大院,自己则悄悄带着家人从后门逃之夭夭。次日,罗炳辉酒醒后,发现偌大的罗家大院,只留下他和几个下人,方知上当受骗。事后,他向上级做了深刻检查,主动要求组织对自己进行处分。谭明德代表组织对他进行了严肃批评,希望他在以后的工作中能提高斗争的警惕性,吃一堑长一智。与此同时,谭明德在奉义县地方党组织的统一领导下,配合新成立的军管会开展工商业的接管工作。次年,军管会撤销,地方人民政府成立,组织任命谭明德担任凤山镇副镇长,主管工商业。他的首要任务就是领导凤山镇各界人士大力发展生产,繁荣工商业,动员广大群众支援前线。

谭明德以凤山镇镇长的身份回到白鹤镇谭家村,已是两年后的事。那是暮春的一天上午,雨霁初晴,碧空如洗,青翠的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养眼。谭明德乘车来到距离村口还有一里地的河涌边,吩咐司机放下他,然后步行回家。将要进村时,他看见众多村民站列在村道两旁,挥舞着双手,像是在欢迎什么人。张福生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双手拍得比打雷还要响,扯起嗓子高喊:“谭家村全体村民,热烈欢迎谭镇长回乡视察工作。”他被乡亲们夹道欢迎的场面涨红了脸,显得很不自在,心中埋怨不知道是哪位同志透露了自己的行踪。他在没有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只好敞开嗓门讲了几句客套的官话:“希望乡亲们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日子越过越红火……”之后,他握着张福生的手,正言厉色地说:“福生哥,快让乡亲们都回家去吧,以后不要再搞这种劳民伤财的事了。”但张福生和乡亲们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古怪的眼神里透出不安和困惑。因了他们绞尽脑子也想不明白,刚刚被共产党划定为地主成分的谭洪氏,怎么突然又有了一个当镇长的儿子?谭明德无奈之下,只好接着问:“福生哥,谁是村长?”不等张福生回答,一个村民插嘴喊道:“福生就是村长。”

多年不见,谭明德对张福生已感到陌生。解放前,张福生是他家的长工,比他年长十多岁。但老实巴交、大字不识几个的福生当了村长,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政权就需要这样苦大仇深、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当干部。然而张福生和那些分了谭家房屋和土地的长工和佃户们,此时却心无所恃、惴惴不安,生怕不费吹灰之力分到手的土地和房屋又被主人拿走。站在人群中的谭洪氏也是一脸的困惑,她和儿媳妇被村长张福生叫出家门时,只知道是欢迎上级领导,万万没想到,这位领导就是自己的儿子。时隔数年,儿子突然变成了共产党的干部,而且当上了镇长,她很是诧异,如同水牛过小巷,一时转不过弯来。她拉着谭明德的手,左右端详,问寒问暖。妻子胡玉珍毕竟是见过世面上过中学的城里人,早在婚前,她就发现谭明德经常早出晚归、神秘兮兮,时不时还带一些陌生人来金铺。他们谈话的时候总是背着胡家人,躲在门窗紧闭的后院柴房里窃窃私语。她隐约察觉到,谭明德应该是做什么大事。但她从未过问他具体忙些什么,也没有将他的异常举动告诉自己的父母,只是提醒他早点回家,在外注意安全。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丈夫是共产党,就是把自己的父亲惊吓得丢下家产祖业逃去澳门的共产党,如今又领导贫穷的庄稼汉们瓜分了谭家的房屋和田地,没收了胡家的金铺和祖业。但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加入共产党。

一年前,奉义县铺开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谭家被划为地主成分。政府悉数没收了谭洪氏代替谭氏家族看管的所有房屋、土地、农具和牲畜,分给了谭家从前的长工和佃户们,仅给谭洪氏婆媳留下本属于自家的一处宅院和五亩桑基鱼塘。从未下地干过农活的谭家婆媳,脱掉丝衣绸褂,换上粗衣布裤,拿起镢头鱼篓,从头学起,开始了自食其力的劳作。一直忙于革命工作的谭明德,却无暇看望近在同县的母亲、妻女,对家里的变化也一无所知。她们托人捎信带话给他,但一直未收到他的回音。

翻身当上了村长的张福生是一个厚道人,懂得知恩图报。他虽然响应政府的号召,分了谭家的桑基鱼塘、农具牲畜,住进了谭家的宅院,但他没有忘记谭家几代人的恩情,不做伤天害理、霸人妻女、为非作歹、丧尽天良的恶事。他对谭洪氏婆媳以及子孙始终以礼相待、照顾有加,因而在土改期间,谭明德的母亲和妻子也就没有遭受到任何伤害。如今,谭明德身居要职、荣归故里,他更是像过去对待谭老太爷那样跟随在谭明德左右,丝毫不敢怠慢,只怕有什么招呼不到的地方,而出了差错。

“镇长,村里已经安排好了午饭。”张福生殷勤地说,“吃了饭再回家吧。”

“福生哥,不要口口声声镇长,直呼明德就好了。你我都是党的干部,为党工作,为天下穷苦百姓谋幸福,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分工不同而已。”谭明德微笑道,“让乡亲们都回家去,你也去忙自己的事吧,就不要跟着我了。”张福生解散了群众,但自己依然傻乎乎地杵在原地,因为其他领导下基层时,他总是像一个贴身丫鬟一样,服侍领导的吃喝拉撒睡,一刻也不敢离开。谭明德再次耐心开导了一番,他这才放心地离去了,临走时又补充道:

“明德,有事差人叫我。”

“既然你这么放心不下,明天就带我去村里走走。”谭明德回应说。

“好嘞。”张福生乐呵呵地应道。

谭明德此行收获颇丰。他不但探望了家人,而且借回乡之机,走村串户,深入基层,了解周边村庄的土改开展情况,为政府下一步的工作决策搜集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邻村的大户冯老爷,解放前作恶多端、民怨难平。翻身做了主人的长工佃户们,控诉他为人阴险狡诈、欺压剥削百姓,残害无辜。相传,曾经的一个年馑里,同村的一个冯氏本家姐姐,因久未进食、饥饿难耐,偷了冯老爷田地里的一根甘蔗充饥,不幸被他的家丁捉拿后活活打死。土改时,冯老爷罪有应得,不但被政府划定为地主成分,没收了家产,而且经常被拉去公开批斗。花甲之年的冯老爷遭此劫难,未几便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他的长子对共产党建立的新政权怀恨在心,公然聚众滋事,影响恶劣,半年前被政府就地枪决了。谭明德将自己了解到的这些土改成果,写成了报告,上报给了县委领导,得到了时任县委书记的充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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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谭明德升任凤山镇党委书记。受家庭环境的耳濡目染,他从小就对缫丝工业情有独钟。为了振兴凤山镇的缫丝业,他亲自跑到县、市、省相关部门,逐级向各位老领导介绍凤山的工业基础和人文优势,说服上级政府在凤山投资建厂。短短几年时间里,在各级领导的大力支持下,他带领全镇人民先后筹建了奉义县国营缫丝厂、农械厂和柴油机厂等大中型企业,为凤山镇的长久发展奠定了雄厚的工业基础,同时也培养了大量的专业技术人才。多年以后,当凤山镇以“中国工业第一强镇”之美名享誉中华大地的时候,他的老部下时任佛山市主管工业的副市长罗炳辉激动地说:“谭县长当年为凤山镇埋下的火种,今天终于开花结果,且形成了燎原之势!”

此后的十多年间,谭明德仕途顺利、步步高升,妻子胡玉珍又先后生了女儿谭志静和儿子谭志致。


第二章


谭志远就算是神鸟转世,也没能改变父亲的悲惨命运。谭明德的倒霉日子是从奉义县的四清运动开始的。运动初期,有人揭发他的部下兼连襟罗炳辉当年放走国民党县长罗汉强是事先预谋好了的,有通敌叛党的嫌疑。揭发人甚至毫不掩饰地怀疑,是他包庇了罗炳辉的罪行。工作组根据内部举报,不分青红皂白对罗炳辉夫妇实施隔离审查,且又顺藤摸瓜,组织专案人员调查他。之后,随着运动的不断扩大化,专案组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强行认定他就是罗炳辉叛党通敌案件的幕后主使,将他撤职审查,下方农场劳动改造。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农场的负责人是他的老下级,念其体弱多病,允许他每天收工后回家吃住。从此,他解甲归田,开始了每天往返于祖屋和农场之间的奔波,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改造生活。

儿子志远刚过百日的一天清晨,谭明德像往常一样,赶早来到距离谭家村三里地的农场参加劳动改造。然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正悄悄向自己逼近,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祭日。正值中稻开花结实玉米抽雄吐丝时节,节令刚刚交秋,熬过了头伏、中伏天的渔夫蕉农,至少还要再忍受一伏的酷热。正午时分,劳作了一上午的谭明德正准备收工,适才还是红日当头、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黑云压顶、狂风肆虐,俄而大雨倾盆、雷电交加,顷刻就把农场变成白茫茫一片。这时,他远远瞧见一个人正在不远处的河水里上下沉浮、拼命挣扎,且在大声呼喊救命。他赶紧撂下农具,疾速奔向岸边。到了河边,他立刻脱下自己的上衣,毫不犹豫地跳进波涛汹涌的河水里,奋力游向落水者。半个小时后,在闻讯赶来的工友们的帮助下,落水者得救了,但他却被河水冲走了。当日傍晚,台风停歇之后,工友们在下游十里处的一片浅滩发现了他的尸体。月光下,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停滞。痛苦使人像脱了线的衣袖,只有睡眠才能缝补。谭明德觉得自己活得实在太累了,需要永久地休息了。是夜,谭家宅院的大榕树上,飞来一只乌鸦,不时传出久违的“哑—哑—哑”的叫声。

谭明德的死,对于母亲谭洪氏的打击相当沉重,一夜之间,原本身体硬朗、无病无灾的她,一下子病得卧床不起,满头黑发变成了白发。她想到丈夫和儿子都不能老死善终,不免哀叹世道苍凉、人生无常。胡玉珍目睹了丈夫惨死的模样,更是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虽说她和丈夫的结合是指腹为婚、父母包办,但他们和那些相亲相爱的恋人并没什么区别,婚前婚后始终相敬如宾、感情笃深。丈夫的死来得这么突然,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令她万念俱灰,想随他一死了之。然而,当她看见一家老小都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时候,又强打精神,重新担负起家庭的重担。在县城读中学的大女儿谭志宁接到父亲身亡的噩耗后,肝肠寸断、痛不欲生,连夜步行回到了家,赶在父亲埋葬前送他最后一程。

丈夫的死,是胡玉珍和她的儿女们头一次经见亲人的死亡。她强忍内心的痛苦,料理完丈夫的后事,且在丈夫的坟前,郑重其事地告诫儿女们:要永远记住你们的父亲,相信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

 

一年后,谭家婆媳的伤痛渐渐抚平,她们转而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放在子孙们的身上。胡玉珍怀上志远的初期,谭洪氏并没有过多关注,认为儿媳这次怀孕和以往并无两样,生孩子也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无需大惊小怪、小题大做。然而,数月之后,她无意间听到坊间关于儿媳腹中胎儿的神秘传闻——胡玉珍怀的一定是男孩,而且这孩子天生异象、神鸟转世,日后必将飞黄腾达。——不免有些吃惊。谭洪氏出生在大户人家,从小熟读五经四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长大后又上过女子教会学校,举笔成文、博古通今。出嫁后,受丈夫谭鸿兴的影响,她对于风水占卜也颇有研究,但传说孙子是“神鸟转世”,却也是将信将疑。志远出生后,家道没落,世道纷乱,谭洪氏不能像儿子明德出生时那样大摆酒席宴请宾客,只好在家里做几个平日里吃不到的拿手小菜,以示庆贺。如今,儿子明德不幸身亡、命丧黄泉,她便把自己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孙子们的身上。她尤其喜欢志远,见他眉清目秀、水洗一般的模样,将谭家人所有的优点发挥到了极致,总是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

谭志远刚刚懂事的时候,母亲就教他看报识字。那时,家里的藏书早已被焚烧毁尽,母亲只能凭记忆给他讲一些古诗词和寓言故事,或者捡一些废旧报纸、政治宣传品教他认字识句。半年之后,他便能熟读各种报刊宣传品,且又对古诗词和农村逢年过节张贴的对联产生了浓厚兴趣。他数数的天赋更高,两岁时,就能数数;三岁时,就会用树枝在泥土地上写算术。哥哥谭志致却与他截然相反,不但不喜欢读书,而且时常串通村里淘气的男孩子们一起玩恶作剧,逃学去河里捞鱼,或者上镇子里闲逛蹓跶。但谭志远却丝毫不受他们的影响,每每遇到村里的顽童调皮捣蛋时,他还会主动站出来加以制止,批评他们的不良习气。令人惊奇的是,伙伴们不但不反击他,反而甘心情愿听他的训斥。他的这种与生俱来的特禀异质、迥越伦萃,引起了母亲的注意。胡玉珍发现三岁的儿子已充分继承了丈夫明德的性格特点,表现出作为一个领导者的潜质:外表不怒而威,颇有自信;一言九鼎,决不反悔;敢于冒险,永不言败;处事霸道,爱出风头;侠肝义胆,坦白磊落。他的这些性格特点很容易赢得小伙伴们的信赖,孩子们都甘心情愿地听他的指挥和调遣。俗话说,三岁看大。谭志远的不俗表现受到了村里叔伯阿婆们的赞誉,年近花甲的大队书记张福生常开玩笑说:“远仔,小小年纪,可以取代阿伯当村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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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志远与生俱来的强大磁场,不但让小伙伴们折服,还令家畜们不安。春天里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他来到生产队的饲养场,通知姐姐谭志静回家吃饭。承蒙大队书记张福生的照顾,停学返乡劳动的谭志静现在是生产队的一名饲养员,暂时逃避了顶着烈日下地干活的苦差事。谭志远走近猪圈,正赶上一头母猪喂食一窝猪崽。适才温顺慈祥的母猪,突然发疯似的撕咬起一只猪崽,直至吞咽下肚,以示不安和抗拒。谭志静大惊失色,忙喊来村民,将母猪和其它猪崽分开。村民们大惑不解,惊叹道:虎毒不食子,母猪怎么会吃幼子呢?正巧张福生也来养猪场检查工作,见此情景,他百思不得其解。

已过了吃中午饭的时间,胡玉珍发现儿子和女儿许久未归,便来到饲养场里找他们。谭志远跟随母亲刚一离开,适才还狂躁不安、面目狰狞的母猪顷刻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顺善良、慈眉善目。众人皆不明其中缘由,只得对谭志静开玩笑说:“志远的气场真大,让母猪也发了狂。”

张福生回到家,将谭志远的特异功能和自己的疑惑说给了老婆张嫂听,希望能从她的嘴里找到答案。张嫂仰起脖子,撇嘴斜眼,不耐烦地说:“我不是早就说了吗?谭志远是神鸟转世,你这个老东西就是不信。”

“我也不信。”正在狼吞虎咽吃午饭的儿子张永军插嘴道,“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迷信!”

“你懂什么?”张嫂对儿子吼道,“吃毕饭,跟我下地干活挣工分去。”

张永军瞪着一双像铜铃的大眼睛哼了一声,表现出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落魄相。但阿妈不是犬,是家里的老虎,他只好低头听她的话,下地干活挣工分。他是张福生和张嫂的幺儿,年龄与谭家大闺女谭志宁相仿,因后山骨突起,面生几分邪气,刚满三岁时,便得了一个“反骨仔”绰号。村里好心的老辈人怂恿张福生把他送给外乡人抚养,以避祸端,张嫂却执意不肯,说儿子是父精母血,命里该有的骨肉,不可轻易糟践。倘若他日遇到贵人,或有别的法子辟邪取正,反骨变为奇骨,纵然不能封侯拜相、建丰功立伟业,至少可以出人头地、一呼百应。事实正如张嫂所言,儿子张永军在没有遇到贵人之前,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泼皮相,上学读书榆木脑袋死不开窍,搞邪门歪道倒像是孙猴子一样足智多谋,他尤其擅长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天生具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反抗精神,用他父亲的话说,就是孽子。但他却不自惭形秽,反而公开吹嘘自己是五百年出一个的奇才,且又引经据典,借用风云子相法加以佐证:脑后有反骨,将来能登科。

一日傍晚时分,张永军吃毕晚饭,闲来无事,便在村中央的戏台上摆了一盘残棋,露出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模样,静候村里的高手前来挑战。棋盘的旁边平放着一张硬纸皮,上面用红粉笔写着:红黑任选,红方先走,落子不悔;愿赌服输,输赢一包烟。灰头土脸的张永军嘴里叼着一个烟屁股,落魄得活像一个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骗子。

村西头的光棍刘老四嘴里叼支烟,一个助跑,双手一撑,跳上了戏台,指着硬纸皮,瞪着一对鼠眼,撇嘴问:“张永军,此话当真?”张永军回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刘老四蹲在棋盘前,仔细研究了一番棋局,得出的结论是:黑方明显处于劣势,红方胜券在握。他选择了红方,朗声道:“将!”这时,戏台上站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小孩。

“慢。”张永军按住他的手说,“先压一包烟,放在这里。”

刘老四没有犹豫,掏出一包烟,放在棋盘边,底气十足、满脸不屑地说:“将你呢。”

张永军不慌不忙地从他的那包烟中抽出一支,凑到鼻孔处嗅了嗅,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咧嘴笑道:“真香!”

刘老四喊出第四声“将!”时,张永军诡秘一笑,像变魔术似的来了一个反将。这时,刘老四才发现自己遇到了高手。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挠着头皮,眉头紧皱,琢磨了半晌,刚刚走出自认为化险为夷的帅五平六,又听到张永军大声喊道:“将!”这时,刘老四如雷击顶,浑身一哆嗦,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也不停抖动。

“认输了吧!”张永军一边笑呵呵地说,一边点燃烟抽起来,“这包烟归我了。”

刘老四在棋盘上比划了半天,确定自己输了,便垂头丧气地从张永军赢得的那包烟里也抽出一支,点燃后,狠狠吸了一口说:“再来一盘。”

“还有烟吗?”张永军撇嘴问。刘老四在口袋里摸索出一张拖拉机,啪的一声,拍在戏台上,问:“这个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张永军拉长了腔调,皮开肉绽地说,“黑、红棋任你挑。”

“将!”刘老四大声一吼,将棋子重重拍在棋盘上。张永军依然不慌不忙,从容应对。走到第五步,随着他的一声大喊:“将!”刘老四又满脸沮丧地宣告缴械投降了。张永军笑眯眯地将那张拖拉机装进了自己的腰包,并抽出一支烟递给刘老四,问:“还继续下吗?”

刘老四摸了摸口袋,思忖了一会儿,犹豫不定地说:“这一盘,我,我选黑棋。”之后又掏出一张拖拉机放在棋盘边。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盘输得更快,走到第三步就被张永军将死了。

“继续下吗?”张永军得意洋洋地问。刘老四脸上露出了狐疑之色,嘴里喃喃道:“真邪门,怎么无论红黑他都能赢?”

“摆残棋论输赢,就是一种骗人钱财的小把戏。”蹲在一旁看热闹的谭志远操着大人的口吻说,“挑战者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平局,根本赢不了摊主。”

“小屁孩,乱说什么?”张永军怒道,“不服气,你来下一盘。”

“下就下,难道怕你不成?”谭志远毫不胆怯地说。

“哈哈,你用什么赌?”张永军奸笑道。

“一张拖拉机。”站在弟弟身后的谭志致抢先说。

“不过有个条件。”谭志远补充说。

“什么条件?”张永军诧异地问。

“残棋由我来摆。”谭志远说完,瞪着一双大眼睛追问,“你敢吗?”

“你敢吗?”急于知道真相的刘老四也在一旁帮腔道。

“你摆就你摆,有什么不敢的。”张永军撇嘴说道。

谭志远三下五除二就摆好了一盘残棋。张永军仔细一看,傻眼了。因了他从未见过这盘残棋,却又不好当众毁约,臣服于一个五岁的小屁孩。他只好硬着头皮挑选了先走的红棋,结果比刘老四输得更惨,走到第四步,就被谭志远将死了。他的一张胖脸涨得通红,在众人的嘲笑下,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抱着棋盘垂头丧气地跑了。

 

两年后,谭志远进了村里的小学读书。学校建在谭家祠堂的旧址。一个初冬的下午,谭洪氏忙完家里的事,得空走进学校,了解孙子的学业情况。戴眼镜的年轻语文老师刚一见到她,便迫不及待地说:“洪奶奶,您家孙子谭志远可了不得,长大后必成大器。”

谭洪氏问明端由,又叫来志远随机考问了课本中的几个章节段落。正如语文老师所言,他不但篇篇倒背如流,而且晃着小脑袋煞有介事地讲出了许多个人的独特见解。这时,碰巧担任班主任的算术老师也走了过来,他笑盈盈地说:“洪奶奶,您孙子的算术天赋更高,已经达到了五年级学生的算术水平了。”谭洪氏听后高兴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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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校长听到老师们说谭志远不但语文算术超出常人一大截,而且还会帮村里人写对联,不免有些吃惊,心想,现在孩子连押韵、平仄、对仗是什么都不知道,哪还会写对联呀。他是解放前的老秀才,读过四书五经,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门门精通、无所不能。一天下午,自习时间,他把谭志远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态度和蔼地问:

“志远同学,学过写对联子吗?”

“写对联,小意思了,那有什么难的!”

“能对几个字的对子?”

“一个字能对,一百个字也能对。”

“小小年纪,不可口出诳语!” 黄校长表情严肃、声音低沉地说。

“黄校长,学生从不会吹牛骗人。” 谭志远朗声说。黄校长于是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之后慢条斯理地念道:“旧画一堂,龙不吟,虎不啸,花不闻香鸟不叫,见此小子可笑、可笑。”谭志远心中一喜,暗想,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粤中神童庄有恭应对的上联吗?于是不假思索地应声答道:“残棋半局,车无轮,马无鞍,炮无烟火卒无粮,喝声将军提防、提防。”接着又补充道:“黄校长,学生愚笨,借花献佛,望见谅!”

黄校长听罢,不由得拍手称绝,赞叹道:“世代自有人才出,一山更比一山高。想不到在这个批判四旧的疯狂年代,你小小年纪就能博览群书、识古通今,实属难得!”

从此,神童谭志远名播乡里,妇孺皆知。谭洪氏对孙子更加疼爱欢喜,时常召唤他坐到自己的身边,给他讲述谭家几百年来的变迁史,希望谭氏家业在他的手里能再次兴旺发达。

谭志远不但精于读书,而且喜欢观察千姿百态的世间万象,遇事好砸破砂锅问到底,提出的问题往往令大人们都难以解答。一个百花齐放的暮春之日,方才还是蓝天白云、艳阳高照,转瞬之间天色黑如墨汁,继而电闪雷鸣、风吹树摇,滂沱大雨随之倾盆而下,他瞪着一双探究世界奥秘的大眼睛,问母亲:“阿妈,天空为什么会突然打雷下雨?”

“因为掘尾龙拜山啦。”母亲答道。

“什么是掘尾龙?”儿子反问,“掘尾龙只在天热时拜山,冬天不拜吗?”

没有思想准备的胡玉珍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便摇摇头说:“你现在还小,等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了。”

他不肯罢休,带着满脑子的疑惑转身跑去上房找奶奶,期望在她那里得到答案。央求奶奶给自己讲述“掘尾龙拜山”的故事,他算是找对人了,因为传说中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奶奶的外婆家杏林镇龙首村。谭洪氏对于孙子志远是有求必应,何况还是宣传祖先的功德。她拉着志远的小手,满脸慈祥、神态幽静地讲述了在奉义县流传很久的神话故事。

话说很久以前,龙首村有一个读书的学童,上学路上经过一块水田时,在田埂上救了一条将要饿死的小蛇。放学后,他把小蛇偷偷带回家,每天喂养,渐渐成为了好朋友。后来,小蛇在他的悉心照料下,长得越来越大,变成了一条巨蟒,食量也变得惊人,学童提供的食物已无法喂饱它。巨蟒饥饿难耐,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外偷食村里的牲畜和地里的庄稼。过了几天,村民们发现自家丢失的牲畜和毁坏的庄稼是被学童家的巨蟒在夜间偷食掉了,便告状到学童的母亲,要求赔偿。母亲令其放生巨蟒,不得再养在家里。学童爱恋不舍,生怕日后不能再相见,就将其尾巴斩断以示标记。多年以后,学童因病死去,蟒蛇化作一条巨龙前往拜祭。此后,每年的清明节,掘尾龙都会前往龙首村祭拜学生哥,掘尾龙所到之处,必然会乌天暗地、密云盖顶、狂风骤雨。但是大风暴雨从不危害龙首村,传说因为村子祠堂里奉祀的祖先中有一位就是当年养掘尾龙的那个学童。每年清明时节,祠堂的神案前神助似的铺着一层厚厚的树叶,很像是拜垫,门外的大灯笼也自行挂在了庭前的树枝上,人们就说是这是掘尾龙前来拜祭了,以报答学童当年的养育之恩。

奶奶讲述的这个故事,在谭志远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而永不磨灭的记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谭志远七岁那年,一个初夏的傍晚,他和哥哥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因为争先采摘鱼塘边的桑葚,哥哥与一个同学大打出手。那个同学打输了,便哭着骂哥哥是地主、资本家的狗崽子。他回家后,不解地问奶奶:“同学们为什么骂哥哥是地主、资本家的狗崽子?在旧社会,我们家是地主、资本家吗?”谭洪氏眯起双眼看着墙上镜框里发黄的一张老照片,眼眶里有些湿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孙子的疑惑。他知道,相片里那个西装革履、眉目温润、气质儒雅的男人是自己的爷爷,但只要他偶尔问起爷爷的陈年往事,家里人便立刻变得讳莫如深。然而,谭洪氏今晚似乎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下了决心要给孙子讲述丈夫的传奇故事。她端详着个头和自己几乎齐平的幺孙子,一双黑亮的眼睛上罩着又长又黑的眼睫毛,宽阔的额头,耸起的眉毛,高挺的鼻梁,下颌腮骨宽阔,眉秀耳廓明,神清貌正,仪表不凡,谭家人的五官特征不但在他的脸上全部突显出来,而且发挥得淋漓尽致、恰到好处,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丈夫谭鸿兴和儿子谭明德。然后,她便毫不犹豫地给孙子讲述了丈夫谭鸿兴的创业历程,以及永昌盛缫丝厂的辉煌历史,且又讲解了缫丝的整个生产过程,让他从小体验祖辈们经营工厂的艰辛。

清朝末年,谭鸿兴被父亲送到了广州教会学校学习洋文。二十岁那年,他擅自辍学,偷偷跑回家乡奉义县的古良镇,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跟着一帮地痞无赖厮混,渐渐地染上了抽大烟、赌博等恶性,且越赌越输、越输越赌,最后为了躲避债务又跑回谭家村。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日,债主找上门,强迫他偿还欠下的一千两赌债。他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父亲一气之下也将他赶出了家门。于是,他的母亲偷偷给了儿子二百两银子,让他出去避避风头。他告别了母亲和妻子,带着二百两银子逃到了广州。可是,狗改不了吃屎,他很快又将二百两银子输得精光,最后无处栖身,只得一路讨饭回到家乡奉义县的凤山镇。那年冬天,奉义县下起了百年不遇的大雪,房顶和地面的积雪厚寸余。他为了活命,痛改前非,白日帮人打短工,到了夜晚,顶着朔风、忍受寒冷,住在一条两米多长、破旧废弃的舢板上艰难度日。一年之后,他几乎干遍了凤山镇所有的铺头、作坊,从打铁、印刷到手工编织,干一行爱一行,手艺学了不少,但始终无法摆脱贫困,一直在饥饿线上挣扎。后来,他不甘心一辈子给人打工,便用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一点银子,在河边的荒滩上搭起一个窝棚,召集了几个和他一样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挨家挨户收购鸡鸭羽毛,然后做成鸡毛掸子,拿到集市上卖。渐渐地,他的生意越来越好,也赚了不少钱。他又用积攒下来的银子开了一间店铺,收购、贩卖蚕丝。两年后,他进军制造业,投资开了一间可容纳二百多女工的手工缫丝厂。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他在凤山镇购置了房产、地产。五年后,昔日的浪子事业有成,突然思念起父母,想回家去看看。可是,当他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时,才知道母亲因为他不成器而受到父亲的责难,之后便积郁成疾,两年前就已病逝。悲痛欲绝的他祭奠了母亲的坟茔,带着对父亲的怨恨,领着久未见面的妻儿又回到了凤山镇。不久之后,他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在凤山镇率先用机器取代了人工,建造了机器缫丝厂。鼎盛时期的永昌盛名下雇工达八百三十五人,其中女工八百人,生丝年产量七百五十担,产值合计六十八万块银圆,产品远销海内外,是凤山镇规模最大的机器缫丝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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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鸿兴一生先后娶过三房女人。娶头房女人时他刚刚中学毕业,身体尚未发育成熟,父母不顾儿子的强烈反对,逼迫他与已经订婚九年的媳妇举办了婚礼。她是凤山镇桂花村富裕人家陈富贵的三女儿陈惠妹,比他大三岁。他在不情愿和无奈中度过了新婚之夜,履行了作为丈夫应尽的义务。之后他去了广州读书,就很少再回家。偶尔回来一次,也不和妻子同房过夜。四年后,他返回家乡,又沉迷于抽大烟、赌博。真正和陈惠妹生活在一起,是他在凤山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后的事。勤劳善良的陈惠妹不但将自己的全部积蓄拿出来交给丈夫扩大经营,而且先后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然而,正当他财源广进、大展宏图的时候,平日里健步如飞、力大如牛的陈惠妹却突然上吐下泻、高烧不退,没过几天便形销骨立、卧床不起。他带她寻遍了凤山镇周围方圆百里的所有中西名医,病情总也不见好转,且日趋严重。一个月后,她死了,死后也没搞清楚得的是什么病症。陈惠妹的死,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一度令他对自己的事业丧失了信心,觉得自己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竟然无法弄清老婆的死因。虽说他和陈惠妹的结合是父母包办婚姻的产物,但他对她一直心存感激,而且这种感激永生难以忘记。她不但给他生儿育女,而且帮助他成就了今天的宏伟家业。陈惠妹的葬礼庄严而隆重。

第二房媳妇娶的是古良镇永福兴金铺老板李永福的大小姐李嘉慧。这个女子比他小六岁,是从南洋归来的新派人物。据媒人介绍,她六岁时就跟随姑妈去了国外,一直生活在新加坡,从小受过良好的中西方教育,毕业于新加坡女子中学。她之所以至今未嫁人,只因相处了三年的男友在一战即将结束时阵亡了。失去未婚夫的她,痛不欲生,发誓今生不再嫁人。她学起了姑妈家的女仆阿蓉,盘起长发,自愿做了自梳女。阿蓉是姑妈从家乡带来的妈姐,和她是同乡,十六岁就来到了新加坡帮佣做工,自食其力。然而,李嘉慧必定不是穷苦人家出身的阿蓉,受不了长时间的空房寂寞和内心孤独。另外,随着姑妈年事已高渐渐不掌家事,她迫于生计的压力,加上来自远在家乡的父母的催促,无奈之下,离开了伤心之地,选择回国择婿而嫁。婚后,她和谭鸿兴生育了一双儿女。因了李嘉慧从小在国外长大,对国内的人情世故和生活习俗早已淡漠生疏,长年独自悲天悯人、郁郁寡欢,故而她和谭鸿兴的婚姻终究没有走到最后,而是选择了出家,皈依佛门。奉义县解放前,她跟随自己的儿女去了香港。

谭鸿兴娶的第三房女人,就是谭明德的生母洪氏。她是谭鸿兴的好友奉义县商会会长洪飞的小妹。谭鸿兴和洪飞曾经是一起在广州读书的同学。他很早就认识了还在念中学的洪冰。后来,因为商会的事,谭鸿兴经常去洪家会所聚会,两个人渐渐地就熟悉了。时间久了,他们成了情同兄妹的好朋友。她二十岁那年,得知谭鸿兴婚姻发生变故,不顾年龄的差距和家人的强烈反对,依然嫁给了仰慕已久的谭鸿兴。从此,谭鸿兴妻贤子孝、笙磬同音,事业渐渐走上了顶峰。在继续壮大事业的同时,他也没有忘记长眠在地下的祖宗,牵头组织谭氏宗亲修复扩建了谭家祠堂,建造了谭家村第一间学堂,修缮了祖坟。

翻新扩建后的谭家祠堂恢弘壮观。它的门额十分珍贵,是一块石刻的门额,由嘉庆年间的进士题写,算是一大镇祠之宝。祠堂大门的横梁等,均为古祠的旧物。木雕做工精美,有浮云、莲花等图案。祠堂外墙为硬山顶,尖形人字封火山墙,碌灰筒瓦,红砖石脚。前座石柱、石梁、大木门一应俱全,十分漂亮。二进是贻远堂,这里大气、通透,木雕梁架保存较好,灰塑雕梁,焕然一新。壁画诗赋,精工细绘,装饰简朴。厅里显眼的位置,悬挂了族规祖训。三进,设立了神坛,供奉着祖先的牌位等物品。其两侧,则存放谭氏龙舟的龙船鼓等物品。谭鸿兴一生的丰功伟绩,注定在谭氏家族的史册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他绝对不会想到几十年后谭家祠堂被作为四旧而销毁殆尽,他的后代子孙们也因此遭受劫难。

一个风轻云淡的秋日,谭洪氏不顾路途的困顿,为了加深孙子对爷爷的记忆,饶有兴致地带谭志远去凤山镇永昌盛缫丝厂的旧址和昔日的谭家宅院实地观看,希望他永远记住谭家祖辈们的丰功伟绩。如今,永昌盛缫丝厂的那块土地上已建成了一所小学。

胡玉珍担心儿子年纪尚小,不守秘密,将奶奶说给他的谭家历史告知外人,导致谭家再次挨整遭批、被抓典型,就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阿远,千万不要出去讲给外人听。”


第三章


谭明德死后,谭家老少五口的生活全靠胡玉珍一个人苦苦支撑,吃不饱穿不暖对于他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逢年过节,谭志远看见别人家的孩子跟随父母今天回舅家看外公外婆,明天到姑妈家见表哥表姐,后天又去姨妈家吃香的喝辣的,有走不完的亲戚、吃不完的宴席,便羡慕不已。他好奇地问母亲:“妈咪,我为什么没有外公外婆舅舅呢?也没有叔叔伯父吗?”胡玉珍告诉儿子说:“我们家的亲人们在解放前大多逃去了国外,滞留在奉义县的亲戚只剩下零星的几家。不过,听广播和报纸上说,那些逃出去的人都好可怜,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艰苦,受黑暗的政府压迫,被资本家剥削,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谭志远随母亲走访过的亲戚,只有姨妈胡玉珠和姑妈谭明芳两家。整日吃不饱肚子又喜欢读书的他,打心眼里羡慕姨妈家的富裕生活和表姐们的书柜。逢年过节,他总是兴高采烈地拉着姐姐哥哥的手,跟随母亲涉水渡河,步行将近二十里地,去凤山镇的姨妈家走亲戚。姨妈亲手制作的荷叶蒸鱼、荷香冬瓜卷、豉油排骨、凤山粉果、鲜鱼长春卷、牛乳蛋挞、煎肠粉、甜米糕、蜂巢芋角等家常小菜和甜品点心,他吃过之后,便永生难忘。难得美餐一顿的他,常常是嘴里一边吃着粉果,一边跟着表姐们唱儿歌:

排排坐

吃果果

猫衣担凳比姑婆坐

坐烂个屎忽

唔好赖我

赖番隔离个阿叔婆

多年以后,每当他想起这首流行于乡间的歌谣,仍然记忆犹新。然而,姨妈家里最令他流连忘返的东西还是表姐们书柜里的各种图书。他抱着一本书,一读就是一宿,也不觉得困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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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家姐弟们每次去姨妈家走亲戚,姨妈一家人也都很高兴。因为姨妈胡玉珠在奉义县也仅剩下胡玉珍一个娘家亲姐姐。罗家的三姑娘罗招弟和谭志远年龄相差不大,性格爱好也相近。她对谭志远特别好,总是把自己珍藏的好吃的好玩的东西拿出来分享给他。她像一个卫士,一直坚定地保护着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他。肚子不争气生了五个妹仔的胡玉珠,也很喜欢这两个外甥,尤其喜欢听话懂事、聪慧好学的谭志远,私下里有意让他做自己未来的女婿。因了她在心里一直觉得对自己的三闺女招弟有愧,认为女儿命苦,生不逢时,幼时就经历了不少磨难。那是招弟刚过两岁生日的一天,她和丈夫突然被四清运动的工作组人员从家里带走,实施隔离审查。嗷嗷待哺的招弟是在姨妈胡玉珍和两个姐姐的看护下,靠着一碗碗的米粥才得以存活。数年后,她和丈夫因查无实据而被释放回家后,见到营养不良的女儿,蹒跚着细瘦的双腿,吃力地向前移动,就像一只企鹅,一摇一晃、跌跌撞撞,不由得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心里暗自承诺:这孩子的命真苦啊,将来她一定要嫁一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才得以平安。为此,她专门征求过姐姐胡玉珍的意见。既然亲妹妹主动提出了儿女结亲的想法,胡玉珍也不好说什么,就愉快地答应了。罗招弟的父亲罗炳辉,更是念及姐夫谭明德给予他们夫妇二人在革命生涯中的一路照顾和提携,以及在历次运动中不顾自己安危、挺身相救之恩,自然也是十分赞同谭志远做他的女婿。因而,你情我愿、亲上加亲的事,也就没费什么周折,两家大人一拍即合,便很快就给谭志远和表姐罗招弟定了娃娃亲。

罗招弟的童年虽说是经历过短暂的凄苦,但自从父母恢复工作后,她又过上了令人羡慕的城里人生活。当贫困潦倒的姨妈带着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表弟谭志远来到她家走亲戚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家的生活虽说不上有多么富裕,但比起生活在农村的姨妈一家人来说,简直就像天上的云彩和地上的泥土那样高下不同,因而她对表弟谭志远格外关心和爱护。她十岁那年,在一次偶然的吵闹拌嘴中,从邻家女孩的口中得知,谭志远就是那个将来和自己结婚并生活一辈子的男人的时候,一度兴奋到极点,并找到母亲求证真假?因了她从心底里疼爱这个被饥饿掩盖了英气的表弟。果然,贫穷遮挡不住谭志远的天赋异禀、聪明睿智,他比同龄孩子聪明百倍。别人苦思冥想也背不起来的古文古诗,他张口就来。他的算术水平更是令表姐一家人惊叹不已,四位数的乘除比珠算还要快上许多。渐渐地,罗招弟不但更加喜爱谭志远,而且被他的天才所降服。她以他为傲。他也给她在同学和老师面前赚足了面子。胡玉珠常对女儿说:好闺女,做母亲的哪能不为自己的女儿谋划好未来的人生;穷家出状元,富户多纨绔,谭志远日后必成大器。

姐夫谭明德惨死后,胡玉珠和丈夫罗炳辉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照顾谭家母子的责任。夫妻两个视谭家姊妹如同己出,时刻都在关心他们的生活、学习和成长。罗炳辉通过关系,将在粤北农村插队的谭志宁安排在当地公社革委会的宣传队工作,当了一名通讯员,为她摆脱了起早贪黑跟着农民下地干活的艰苦生活,并为其日后的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数年后,谭志宁不负众望,以优异成绩考入了武汉一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个从谭家村走出来的大学生。谭志静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生产队务农。她十八岁那年,胡玉珠征求丈夫的意见,商量着把外甥女安排在哪里上班为好?罗炳辉的意见是让孩子先进工厂上班,跟着工人师傅锻炼一段时间,对她日后的成长会有帮助。胡玉珠觉得有道理,也就同意了。胡玉珠现任奉义县国营缫丝厂的厂长兼党委书记,解决外甥女的工作,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一周后,谭志静进厂报道,成为国营单位的一名正式职工。胡玉珠担心外甥女因不会摆弄缫丝机而误伤了自己,悄悄安排了一个老师傅手把手地教她。从小受家庭环境的耳濡目染,没过多长时间,她就熟练掌握了缫丝的工艺过程和相关知识:索绪、理绪、集绪、粘鞘、缫解、添绪和接绪、卷绕和干燥,并当上了班长,成了姨妈的得力小帮手。平日里,她善于思考,不懂就问,摸索出不少提高产丝效率、改善质量的好想法,并将这些想法汇报给上级领导,得到了领导们的赞许和支持。她和弟弟志远一样,也拥有极好的心算能力,日常生产过程中的各种统计数据但经她的手,则过目不忘。小小年纪的她,已成为缫丝厂无人不知的神通和缫丝奇才。她鉴别蚕丝的眼光和缫丝的技术都令人称赞不已。胡玉珠高兴地告诉姐姐说:“谭家后继有人啦!”一年后,谭志静被提拔为车间技术员。在一个周末的家庭聚会上,她从奶奶那里得知,弟弟志远对缫丝也很感兴趣,便利用业余时间给他讲解现代机器缫丝技术和爷爷那时的机器缫丝有什么区别。志远缠着她要去工厂实地看看。她拿不定主意,请示了姨妈。征得姨妈的同意后,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她带上弟弟来到了缫丝厂,姐弟二人向门卫打过招呼并作了登记,随后进到了占地几万平方米的厂区。她带着弟弟一边走,一边详细地给他介绍工厂里各个车间的名称和功能,每一座车间里每一台设备的工作原理以及它们在缫丝生产工艺中所起的作用。谭志远听得很仔细,还做了笔记,且提出了许多疑问。她对弟弟提出的疑惑,有问必答。但也有一些答不上来的问题,她答应向工厂里的师傅请教问清楚后再告诉他。跟着姐姐参观毕缫丝厂,谭志远对现代工业有了一个浅显而又模糊的概念,也更加直观地感受了爷爷当年的艰辛和辉煌,为自己的未来人生征途奠定了坚实的思想根基。

 

一九七六年的金秋十月,逃亡海外的奉义子孙们纷纷回乡探亲,谭明星也是在这年的春节,从香港回到了故乡。他见到了阔别将近三十年的母亲,不禁悲喜交加,泣不成声。当他从母亲口中得知,投身革命的哥哥意外身亡,更是悲痛万分。谭洪氏安慰儿子,人死不能复生,莫要太过悲伤。你大哥早逝,这是他的命,怪不得任何人。但我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应当坚强地生活下去,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谭明星从香港给母亲带回来许多高档食品、补品以及家用电器,包括一台索尼牌黑白电视机,也是谭家村第一台电视机。从此,每天夜晚聚集在谭家看电视成了谭家老少和邻里们唯一的重大娱乐项目。与此同时,他在香港的创业史也在谭家村流传开来。

奉义县解放前夕,年仅十六岁的谭明星随身携带一千元,跟随同父异母哥哥从家乡奉义南来香港谋生。初来乍到,他通过同乡的引荐在金铺学做外汇黄金买卖,积攒了少许资本,之后转做服装生意。他从家庭手工坊做起,开始专心制造内衣,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后来逐步扩展至成衣、鞋履、皮具、配饰等男女高级服饰全系列产品。他生产的服装行销海内外,产销量居亚洲前茅,已成为享誉全球的国际知名品牌。谭明星在做生意方面,充分继承了谭氏祖先的胆大、精明与果断,并将其发挥到了极致。他这次回家乡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同当地政府合作,寻求投资机会,支援家乡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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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明星在老家住了一段时间后,计划带母亲返香港,颐养天年。但谭洪氏婉言谢绝了儿子的孝心,她对儿子说:“星仔,俗话说老不离家,妈咪已经老了,还是住在家乡好。”他觉得母亲说得有理,也就不再勉强。之后,他每逢节日都要回老家陪母亲住上一些时日。谭家人的生活从此也大为好转,不会再为饿肚子发愁了。返港前,谭明星为了给死去的大哥一个交代,并弥补大嫂这么多年为谭家的辛苦付出,说服母亲和大嫂,将侄儿谭志致带去了香港发展。

叔父的创业故事对谭志远的心里震动同样强烈,甚至影响了他的一生。两年后,他不负众望,以白鹤镇第一名、全县第三名的优异成绩考入奉义县第一中学,更加印证了姨妈胡玉珠的未卜先知、料事如神。无独有偶,被榜样的力量凝聚成漫天仙气的谭家村,此时又有人公开传说他是神鸟转世,鸿鹄展翅,前途不可估量。而他自己却觉得这些传说荒诞离奇、不合常理,加上自己即将面对更加激烈的人生竞技场,一门心思地勤学苦读,准备三年后的高考,也就根本无暇顾及村民们绘声绘色的神奇传说,权且当作一种夸张性的赞誉,而不予理睬。他再次听到神鸟转世的传说,是在他三年后考上大学的时候。浑身散发着仙气的他,是改革开放后继姐姐谭志宁之后从谭家村走出来的第二个大学生。但他的金榜题名对于谭家村的震撼远远高于姐姐,也绝不低于那些古时考中举人、进士的谭氏祖先们。

罗招弟是一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干部子弟,读书考大学对她来说,并不是唯一出路。智力平平不喜读书的她,高中勉强毕业后,就在父亲的精心安排下,进了县城的一家国有银行上班。而聪明好学立志出人头地的谭志远却一路读完了大学。不过,他读书期间的一切费用都由罗家承担。罗家父母视他如同己出。谭志远大学毕业后,遵从了罗家的旨意,放着好端端在省城工作的机会不要,而是选择了在准岳父的安排下,进了凤山镇一家名叫飞天电器公司的镇办企业上班。入厂时,公司创始人宁国忠专门抽时间找他谈了一次话,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是从广州城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可不能小瞧我们这个乡镇企业。虽说出身上我们比不得国营企业,但我们的知名度、生产规模、经营效益以及员工的工资收入、福利待遇都是国内同行业的翘楚,许多国营大厂、研究所的工程师们都甘愿冒着被开除公职的风险来到我们公司上班。户口不在本镇没有大学本科学历的普通人,一般是很难进入我们公司工作的,更别说是委以重任了。之后,他又用怀旧的口吻告诉谭志远,自己曾经在谭县长的领导下工作过许多年,也跟着他学到了许多工商业方面的管理知识。他对谭县长一直都很敬重,也希望谭志远在飞天电器努力工作,不负众望,大有作为。

从小便被贫穷压得喘不过气的谭志远聆听了心中偶像宁国忠的谆谆教诲,内心更加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这份工作不但解决了他的贫困问题,而且再次为他树立起做一番大事业的信心。从领到第一个月工资之日起,他就再也没有因为钱而发过愁。平日里,他身穿印有公司徽标的深灰色厂服,行走在小镇的大街小巷,享受着路人纷纷投来的羡慕的目光,内心感到无比的骄傲与自豪。逢年过节,他带上城里媳妇罗招弟回到乡下老家,村里的父老乡亲们对他更是赞叹不已,慨然以他为激励后代子孙的楷模。从母亲肚子里把他平安接生到人世间的张嫂也绝不放过这个绝佳机会,来展示自己占卜算卦、预知未来的非凡本领。她扬着一张像榕树皮一样的老脸,微微张开镶着满口假牙的老婆嘴,拖着颤巍巍的语调,再次向村里的晚辈们讲述了她这一生唯一的一个伟大发现:谭志远是“神鸟转世”,日后必将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然而正当她飞沫四溅、慷慨陈词的时候,儿子张永军却鄙夷地嘲笑道:“老封建!”

张永军这几年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改革开放之初,他利用政策漏洞,伙同一帮黑道上的朋友,走私发了横财,赚取了第一桶金。之后,他开办了一家钢材贸易公司,洗手上岸做起了正经生意。几年下来,他利用各种关系,低买高卖赚了不少线,成了谭家村第一批先富起来的暴发户,住上了全村占地面积最大、装修最豪华的别墅,整天开着一辆黑色奔驰轿车,在村子里招摇过市,且又向全村父老乡亲们郑重宣告:我要竞选村长,带领全村父老相亲们一起奔小康。一夜暴富的他,打心里瞧不起大学毕业的谭志远,因了他认为谭志远之所以引起村民们的仰慕,与飞天电器在奉义的影响力是分不开的。

 

说起飞天电器,凤山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企业创始人宁国忠。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凤山人,军人出身,江湖人称“家电大王”。他是凤山镇乃至全市家喻户晓的明星级人物。凤山镇的老百姓谈起他,除了敬仰,就是感激。他就像一轮正午的太阳,给凤山百姓带来了万丈光芒。谭志远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经常听到自己的准岳父谈起凤山镇有一位名叫宁国忠的教父级人物,如何带领一帮刚刚洗脚上田的农民,创造出国际一流企业的传奇故事。后来,他进入了飞天电器工作,通过公司的宣传教育、老员工的口口相传,宁国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更加充满了神奇的魅力,就像是一座山、一位慈父、一尊神,无坚不摧、无往不胜。

宁国忠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仅仅读过几年的小学,但他凭着顽强的意志和不屈不挠的军人精神,硬生生实现了逆袭,愣是把一个濒临破产的乡镇企业打造成了亚洲第一。在飞天人的记忆里,他始终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言出必行,行则必果,不达目标,誓不罢休,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他也是一个思想灵活、人情味十足、有博大胸怀的人。他经常教导同仁,做事要头脑灵活,善于变通。看见红灯绕着走,见到绿灯赶快走,没有灯摸着走。他为人厚道,对跟随自己创业的每一个员工都很好;他不但为他们创造了就业机会,带来了丰厚的经济收入,而且为他们搭建了广阔的发展平台。

在飞天电器内部,董事长宁国忠是那种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领袖式人物。他做事的风格,历来是亲力亲为、以身作则,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引导公司员工学会如何开展工作;他为人光明磊落,做事果断、有魄力,爱护自己的员工,善待合作伙伴,深得社会各界人士和公司内部员工的爱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老板;他是全体员工崇拜的偶像,公司的干部们都以他为榜样,学他做事的风格,学他的铁腕手段,甚至学他说话和走路的样子。同事们都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们在他的领导下工作,一定能够建功立业,成就非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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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国忠从创业初期,就十分重视企业的文化建设。他时刻提醒自己以及飞天电器的各级干部,企业文化应立足于以人为本,企业文化建设就是企业干部员工队伍的建设,员工队伍建设是关键中的关键。他把自己经营成功的秘诀概括为:解决问题的钥匙永远在现场。他牢牢把握住,公司的兴衰成败与挖掘和培养全员创造力密不可分。在他看来,公司经营的第一目标,不是为了股东权益,也不是为了客户利益,而是为了公司员工及其家属的幸福。他有一个不成文规定,但凡公司新招聘了工程技术人员或者新分配来刚毕业的大学生,都要求总裁办安排招待酒会,自己亲临现场与大家见面交流。招待酒会大多会安排在凤山镇最豪华的酒店—南环大十字酒店。他经常对干部们讲:不论飞天将来发展成一个规模多么大的企业,只要一心一意建立起员工心有所属的平台,就可以释放全体员工的创造力,企业就可以拥有持续的竞争力了。


第四章


十数年以后,张嫂的预言又一次得到了验证。谭志远作为飞天电器公司的后起之秀,被提拔为飞天集团下属配套公司的总经理。他是飞天集团最年轻的分公司总经理,也是集团公司内同年进厂的大学生中被提拔起来的第一个中层干部。一时风头无二,前途不可限量。

冬月的太阳,总是特别招人喜爱,刚刚出山,就将笼罩在小城上空的晨雾驱散得一干二净,呈现出令人赞叹不已的蔚蓝天空。谭志远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走进了公司大门,揭开了自己生命篇章中的崭新一页。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谭志远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把他的老领导卢有富烧了个焦头烂额。只不过点火的人不是他,而是卢有富自己,用引火上身一词来形容卢有富的行为最是恰当不过。公司月度生产经营例会刚一开始,主持人唐小天还未来得及作开场白,钣金厂厂长卢有富就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急不可耐的跳将出来慷慨陈词,俨然已把自己当作会议的主角,而并非刚刚上任总经理的谭志远。刚愎自用的卢有富猜测其他厂长和部长们也都准备好了说辞,只等他打响头炮,接下来就是万炮齐鸣、狂轰乱炸。他瞪着一双牛眼,扯起粗重的嗓音,说着凤山本地人才能听懂的土话,唾沫星子四溅,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自我标榜的陈词滥调,核心意思就是钣金厂因设备陈旧、模具质量差、技改投入缓慢等原因,造成生产能力不足、制造效率低下、产品质量不稳定,进而影响到工厂经营效益的进一步提升。但经过钣金厂领导班子和全体员工的共同努力,最终还是战胜困难,超额完成了公司下达的生产任务和经营目标,得到了主机公司和上级领导的一致好评。

卢有富演讲完毕,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燃且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气定神闲地吐出一条长长的烟柱,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心里冷笑道,年轻人,该你接招了!他自忖仅仅一句“模具质量差”就够这位新任总经理喝一壶了。因了谭志远就是从模具厂厂长这个职位升任配套公司的总经理。

卢有富何方神圣?他是一个资历颇深的老厂长,跟随飞天集团创始人宁国忠一路走来,历尽千辛万苦,经受过无数次成功与失败的考验,习惯了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的讲话,何况与会人员中不少曾经是他的部下,或者是经他培养提拔起来的领导干部,包括谭志远。谭志远刚进飞天电器时,曾经在他手下工作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但这个年轻人当时并没有引起他的过分关注。后来,谭志远调入主机厂,且随着职务不断攀升,他和他之间才渐渐有了工作上的接触,直到发展成为职场上的竞争对手。但他从心里瞧不起这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年轻总经理。谭志远在他的心目中,就是一个缺乏经验、没有资历和威信的年轻书生,中看不中用的空心萝卜。他自信自己走过的桥比谭志远走过的路还要长,吃的盐比他吃的粮食还要多。

谭志远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卢有富的意料,他并未恼羞成怒、睚眦必报,而是依旧端然静坐、不动声色,一边洗耳恭听,一边做着记录。听见卢有富言语间含沙射影、贬人褒己,公司分管生产的副总经理侯翼德有些坐不住了。他扶了扶眼镜,睁圆环眼,朗声说:“卢厂长,适才说得可有些言过其实了。据我所知,集团这些年在钣金厂投入的技改费用总计过亿,怎么能说设备陈旧、技改投入缓慢呢?”

侯翼德年轻气盛,听上去有些得理不饶人,但与会的领导们都知道,他不是信口雌黄,而是陈述事实。因为在本次机构改革之前,他一直担任集团公司的生产部副部长,其主要职责就是负责集团公司旗下各个分厂的技术改造工作。

“侯总说得没错,公司这几年对钣金厂的技改力度确实不小,每年仅新技术、新工艺、新设备的投入就不少于数千万。”公司技术副总蔡福庆补充道,“老卢作为一厂之长,说话要有依据,断不可信口开河。”

蔡福庆和卢有富一样,也是一位资深领导。他在集团机构改革之前,一直担任集团公司的技术管理部副部长,负责集团公司的工装模具技术管理工作。因而对于钣金厂的技改情况,他也有当之无愧的发言权。

“模具厂的制造质量相比以前也有大幅提高,怎么能说模具质量差?”模具厂厂长谢富春偷偷瞄了一眼谭志远,底气不足地低头嘟囔道。

会场上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卢有富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议的矛头会突然指向自己,原本期待的一场好戏就这样泡汤了?他不甘心就这样前功尽弃,于是迫不及待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注塑厂长何卫国,期望得到他的声援。然而,何卫国却板着一张冷若冰霜的黑脸,像是铁面无私的包公,看也不看他一眼。无奈之下,他将求助的目光又投向厨卫电器厂厂长郭志雄,希望能得到他的声援。一言不发的何卫国不经意间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心里思忖道,这个老家伙真是有眼无珠,求助于外来客郭志雄,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认为钣金厂以往的经营业绩值得肯定,但它的供货及时率和合格率均严重制约了主机公司与厨卫电器厂的规模提升,阻碍了公司的可持续发展,确实到了公司该下大力气对其进行整顿、改造的时候。”厨卫电器厂厂长郭志雄不紧不慢地说,“我建议公司成立专项整顿工作小组,进驻钣金厂。”

郭志雄以这样口气说话,让在场的人着实吃惊不小。虽说他的级别比在场的其他厂长都要高上半级,但也没有资格当着公司领导们的面提出这样的建议,明显带有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之嫌。他讲出的这番话更令卢有富听得云里雾里,弄不清楚他这是在帮他还是攻击他,不由得脱口质问:“郭厂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事论事,帮助钣金厂解决问题。”郭志雄语气平缓地说,“难道卢厂长不希望钣金厂的经营业绩变得更好吗?”

“钣金厂的问题再多,也没有亏损呀!”卢有富冷笑道。

“你!……”郭志雄骤然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吼道。因了他主持经营的厨卫电器厂自建厂以来就处于亏损状态,一直依靠集团公司的政策贴补来维持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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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领导,本人首次组织公司生产经营例会,经验不足,请多多海涵!”公司生产部长唐小天觉察到会议气氛不对,立即插言道,“下面由我给各位领导汇报本月各个分厂的生产经营指标完成情况。”

二十分钟后,唐小天汇报完毕。适才情绪低落的卢有富,又恢复了老子天下第一的面孔。因了钣金厂的各项生产经营指标的完成情况在四间分厂中排名第一。

“接下来有请谭总给我们做指示,掌声欢迎!”唐小天说。

随着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谭志远用不怒自威的目光扫向四周,然后摆摆手,示意大家停下来。顷刻间,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能听见与会者的呼吸声。其实,谭志远对眼前这些人并不陌生,他们都是自己多年的同事,其中有些人曾经是他的上级,有些人曾经是他的部下,但此时此刻他们都是他的部下。他从心里对他们一视同仁,没有丝毫的偏颇与亲疏。但他的心里也清楚,自己被提拔为飞天集团新组建的配套公司的总经理,引发了部分创业元老的不满,他们纷纷摩拳擦掌,伺机给他来一个下马威。卢有富刚才的发言就是冲着他来的,企图令他当众难堪。会场上其他人的发言,虽然听起来是针对卢有富的发言就事论事,但从说话的语气和用词上,他也听得出,他们都没有从心底里将他这个总经理视为不可冒犯的权威。想到这里,谭志远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当前所面临的困难,同时也在心里勾画出配套公司未来发展蓝图的雏形。接下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团结大多数干部,尽快做出业绩,获取大家的信任,进而在干部员工中树立自己的威信。

“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无制度则无国家。我认为,今天召开的月度生产经营例会,就很没有规矩。生产经营例会不是论功行赏、辨别是非,而是通过汇报生产经营目标的完成情况,找出各部门在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和差距,制定相应的对策给予改善,进而更好地达成目标。但从各位刚才的发言中,我明显地感到,大家在思想上并不清楚公司召开此会的目的是什么。因此,会议结束之后,请人事行政部迅速制定出配套公司的会议管理标准,并宣贯执行。以后绝不允许再召开这种充满内耗、效率低下的会议。”谭志远语气低沉,表情严肃地说,“公司在生产经营中遇到一些困难和问题并不可怕,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共谋发展,以公司利益为重,按规矩办事,就一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钥匙,进而排除困难取得更好的业绩。为了提高干部的凝聚力和执行力,我提议在全公司内开展干部作风整顿运动,首先从整顿会议纪律开始。”

听到“整风运动”四个字,卢有富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后悔自己的嘴巴总是比头脑快两步,鲁莽而愚蠢的行为不但没能给谭志远来个下马威,反倒成了众矢之的。他唯恐枪打出头鸟,成了谭志远杀鸡给猴看的试验品,开始焦躁不安,手中的香烟一支接一支,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在心里开始痛骂何卫国这个奸诈小人临阵退缩,不敢仗义执言,把自己当枪使了。

何卫国偷偷瞥了一眼卢有富,发现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里不免也咚咚打鼓起来,担心他狗急跳墙报复自己,同时对他也生出愧疚之心。卢有富是他的表姐夫。没有卢有富的一贯帮助,他今天断然也坐不上注塑厂长的位子。多年以前,他从部队退伍,被安排在一家连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的国营企业上班。正当他处于人生低谷的时候,是卢有富介绍他进了飞天集团工作,并当上了车间主任。为了感谢卢有富的鼎力相助,他曾信誓旦旦地表忠心:表姐夫,我永远是你的人;将来不论你吩咐做什么,我都会义不容辞地听从调遣。数年后,飞天集团筹建注塑厂,又是卢有富不遗余力地推荐他当上了副厂长。卢有富和谭志远竞争配套公司总经理的时候,已经担任注塑厂的他,不忘恩情,公开支持卢有富,甘作绿叶扶红花。卢有富意外落选后,他又不止一次替他抱打不平,不遗余力地怂恿他和谭志远对着干。然而,当他得知谭志远的家族背景之后,便悄悄地做了一只缩头乌龟,且开始有意疏远卢有富。

卢有富痛恨的另外一个人就是软骨头谢富春。这人比何卫国更可恨,不但不帮他说话,反而临阵倒戈,公开与他对着干。早年的谢富春就是一个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泥腿子,是在他的引领下,才开始学钳工和模具修理技术,又是在他的帮助下,从一个模具钳工成长为一个数百人的模具厂厂长。怨恨了谢富春,卢有富又想起了张永军。他之所以一路照顾提携谢富春,还不是看在铁杆兄弟张永军的面子上?因为谢富春是张永军的小舅子。说到张永军,卢有富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早年跟着他一起逃学斗殴的壮举,当年激动人心的顽劣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次日清晨,伴随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薄如蝉翼的白色窗帘上渐渐透出了淡青色的亮光,熬了一个通宵的谭志远,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掩嘴打着哈欠走到了办公室的玻璃窗前,缓缓地拉起了窗帘。正是梅雨季节,晨雨初霁。楼下绿油油沾满水珠的榕树叶,在晨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马路两旁的早餐店,人头攒动、炊烟缭绕。他推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纯净而清香的空气,顿感心旷神怡,似乎浑身又像打了鸡血似的充满了使不完的精气神。参加工作十多年,伴随着职位的不断升迁,强烈的事业心和高度的责任感促使他,加班熬夜的时间与日俱增,睡眠质量却在逐步下降,变得不再踏实香甜,经常睡到半夜三更的时候,就会在睡梦中突然想起某件紧急的事情,或者心系工厂里的夜班生产而被梦境中的臆想所惊醒,便条件反射似的立刻起身返回公司进行处理,或突击检查各个车间的夜班生产运行情况是否正常。妻子埋怨说,他对待工作比对自己的老婆还要上心。他总是自嘲地说,这是他的职责和使命。他从小在苦水里泡大,打心眼里感激企业给自己提供了这个广阔的发展平台,他的命运早已和企业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没有了企业这艘大船,他不知自己将被波涛汹涌的海浪冲向何方。他是一个善于学习和总结的人。经过长期的观察和分析,他总结出飞天集团所有做出成绩的同事们身上,几乎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以下几个关键特征:第一:他们把公司的事当成自己的事,甚至比关心家事更关心工作;第二:主动、积极、负责、奉献、坚持,追求成功、永不言败;第三:不贪名利、不计较个人得失,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全力以赴地完成任务;第四,以怎样才能做得更好?才能做得更快?为标准来处理工作中的每一个环节,时刻站在企业创始人的高度思考问题。他切身体会到,这种对待工作的态度,不是吹牛皮迷惑人的虚假表象,而是根植于内心、流淌在血液之中的一种信仰,一种高尚品德,一种无需提醒的自觉。飞天集团从一个一百多号人的乡镇小厂发展成国际一流的超大集团,依靠的就是这种伟大的主人翁精神。他收回思绪,坐回座椅,靠在椅背上闭眼迷糊了一会儿。当上班的钟声在耳边响起的时候,他又急匆匆走出办公大楼来到了模具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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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志远在大学期间攻读的是机械制造专业。进入飞天集团后,他先后从事过制造工艺、设计开发、生产经营等工作,对产品的设计与制造、企业的经营与管理等各个环节都一清二楚。他给领导和同事们留下的印象始终都是思维缜密、精力充沛、记忆力超群。他在担任模具厂厂长期间,能随时随刻准确地说出公司数百名关键岗位人员中每一位员工的姓名、学历以及籍贯,对于安装在各个工厂总计数十台的重点设备的规格型号、制造国家、购买年份、性能参数以及运行状态都了若指掌、如数家珍;工厂每周的销售收入、生产进度、质量和经营数据,他比主管相关业务的中层干部们还要知道得更加详细、准确、及时。整个模具厂在他的领导下,就像一台高速运转、永不停歇的机器,而机器的每一个零部件的运行状况都在他的精准掌控之中。他的这种卓越超群的领导控制力,似乎像是猫抓老鼠的天性一样与生俱来,同时又笼罩着一层让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面纱,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辅佐他向着预定的目标前行。

从基层一步一步走到领导岗位的谭志远,深知“爱兵如子,胜乃可全”的道理,他对与其共事的所有干部的家庭情况、健康状况、工作能力、性格特点、兴趣爱好、人际关系等信息都了然于胸。他们一个个如同棋盘上的棋子,进退生死、荣辱兴衰任由谭志远定夺摆布。当然,他们中间也有少数几个资历颇深的老人,让他感觉指挥起来碍手碍脚、不尽人意。作为一名优秀的管理者,他清楚地知道企业管理中最重要的是管人,人是一切工作的核心,而人又是最难管最复杂的高级动物,人管好了,事业就成功了一大半。识人,用人,管人是他的管理三绝。他时常告诫自己:识人不准,用人不当,管人不精,则势必功亏一篑。管理一家企业和带领一支队伍打仗一样,如果作为领导者能够知人善任、人尽其才,充分调动和依靠众人的力量,就会英勇无敌所向披靡;能够发挥和利用群众的智慧,那么即便对方是先贤圣人也就没有什么害怕的了。他善于学习和总结前人经验,将成就事业的驭人之术归纳为以下几点,且写在记事本的首页,以便时刻提醒自己:一、广开言路,纳谏如流,礼贤下士,及时反省;二、知人善任,敢于放权,强烈的大局观;三、宽容仁慈,坚韧克己;四、沉着冷静,不逞匹夫之勇,不图一时之利。

谭志远不但善于管人,而且精于管事。他十分享受这种穿行在机器组成的森林中而带来的成就感。比起那些在河边公园里牵着小情人的手悠闲散步的偷情者还要舒心惬意。他聚精会神地行走在车间里的绿色通道,用专业的眼光注视着每一个员工、每一台机器。看着一个个精神饱满、神情抖擞的员工,一台台泛着亮光永不停歇、高速运转的机器,舒适透亮、一尘不染的工作环境,他就像是一个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内心别提有多美妙了。然而,实在人不打诳语,车间里的基层员工们远远看见了谭志远下车间,那是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他们又可以见到了令人敬仰爱戴的谭总经理,说不定还会引起他的关注或者受到他的当众表扬;不安的是,当他们的目光与他那双洞察秋毫摄人心魄的眼睛相遇时,总是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害怕。他们远远瞄见了他那挺拔的身影,就像臣民们看见出外巡视鸣锣开道的官员一样,都会不由自主地提醒身边的同事:哥们,注意啦,谭老板过来了。

如今,谭志远虽说官升两级,担任了配套公司的总经理,但为了防止自己因为职位的升迁而脱离实际,犯官僚主义的错误,他依然坚持既往的工作作风,无论工作多么繁忙,都要抽空下到各个分厂的车间里巡视一圈。他巡视的路线和时间,也没有固定的模式,而是根据自己的工作行程来随机穿插。他这样安排的目的,也是避免下面个别擅长耍小聪明的干部摸清他的路数,而提前做好准备来应付。渐渐地,不论他何时突然出现在车间的何地,车间的员工们也都不会感到惊慌和意外,而成为一种工作的常态。

 

模具厂位于同一个飞天工业园的最南端,是在主机公司原模具修理车间的基础上新成立的分厂。它是谭志远一手策划筹建的、自动化程度相当高的现代化工厂。模具厂的关键设备全部是从欧美日进口的、代表全世界最先进水平的数控设备。筹建当初,他在递交给上级领导的报告中明确表示,建造模具厂的目的就是为了实现模具自制,满足主机公司研发新产品需要,改变公司长期依赖进口的被动局面,进而走向市场,打造出具有自主品牌的模具产品。他的目标是在三年后,将模具厂打造成国内超一流的模具制造企业,在集团公司内完全替代日本进口模具。为了实现这个宏伟的目标,他和他的智囊们正在酝酿引进具有现代企业管理经验的职业经理人,担任模具厂新一届厂长。他走到模具厂数控车间一台日本进口大型龙门加工中心旁,看见一堆刚刚加工完的工件,油迹斑斑,且随意摆放在一起。他随机拿起几件,仔细一瞧,大部分零件都有磕碰的痕迹,与周边工位整洁有序的作业环境格格不入。他面露愠色,拍了拍背对着人行道、正在操作机床的年轻人,低声问:“小伙子,来多久了,叫什么名字?”年轻人转过身,谭志远不禁吃了一惊,小伙子好生面熟,像是在那里见过,但他一时又想不起来。

小伙子一愣,晃着理了个冬菇发型的脑袋满不在乎地说:“你是谁呀?”

“站好了!”谭志远命令似的口吻和不怒自威的气场令小伙子一惊,且立马站直了身子。

“回答我,叫什么名字?”谭志远说。

“张小兵。”

“进厂多久了?”

“刚来两天。”

“你学过设备操作规程吗?知道这台设备的价值吗?懂得如何做好工件防护吗?”谭志远一连串的提问让小伙子不知所措,但他显然也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绵羊,看上去似乎很有底气。小伙子定定神,抖动了一下蓬松的头发,额头前的刘海微微分开,一股男神气息扑面而来。他仰起脖子说;“进公司之前,我在其它工厂开了两年的加工中心,这些简单的皮毛知识当然知道啦。”

谭志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在机床上一抹,立刻黑如墨染,之后又接着问:“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按规定执行?你就是这样在其他公司保养设备的吗?”

“我,我……,以前…就这样…”小伙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硬着头皮回答。

谭志远没有恼怒,而是语重心长地说:“小兵,既然你决定放弃了旧单位,选择加入了飞天电器,就要遵守飞天电器的规章制度,按照新的工作标准要求自己。设备是我们的饭碗,没有它,我们就没饭吃,企业就会破产,你也会失业。因此,我们要爱护、珍惜它。做好设备的日常保养是每一个操作者的职责。”这时,一位老工人走了过来,歉意地说:“谭总,实在不好意思!这个小伙子刚进厂,是我们这些老师傅没有做好新员工的教育、培训工作,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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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还桀骜不驯的小伙子,倏忽间,一张乳毛未脱的小脸涨得通红,惊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因了他在进入飞天集团之前,就听父亲说过,村东头的谭志远就在这间公司里当总经理,你可要多留几个心眼啊,千万不能再给老子丢脸了。他的舅舅——刚刚上任模具厂厂长的谢富春——也再三叮嘱说,你一定要改掉以前吊儿郎当不思进取的坏毛病,不然被谭总撞上了,谁也保不了你。弄不好,连我的饭碗也都被他砸掉了。

“马师傅,做好设备维护保养和生产现场环境管理工作,人人有责,千万马虎不得。”谭志远对那位老工人说,“麻烦您给这位年轻人培训一下设备保养和现场环境管理相关知识。”在老工人手把手指导张小兵整理现场的时候,谭志远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拨通电话,低声说:“谢厂长,你到数控加工组来一下。”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谢富春头冒虚汗,匆匆赶来。他那浑身不自在的模样,着实让人看了可怜。谭志远表情严肃地说:“谢厂长,你们的生产现场已经倒退到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新来的员工没有经过严格的培训考试,就上岗操作这么昂贵的设备,简直是瞎胡闹。模具厂下一步该如何提高现场管理水平、做好新员工培训、加强设备保养,你要认真琢磨一下,想好之后拿出一个改进方案,当面向我汇报。”目送谭志远离去的背影,谢厂长似乎还没从刚才紧张的情绪中清醒过来,豆大的汗珠沾满了他的脸颊和额头,心里埋怨起自己的亲外甥差点又给他闯了大祸。他走到了张小兵的面前,厉声喝道:“停下你手头的工作,认真向马师傅学习,考试合格后再上岗操作设备。”之后,他又对马师傅做了一番安排。

张小兵两年前技校毕业,招工到河对岸的一家全国最知名的大型热水器制造公司的模具厂从事加工中心操作。他学的是最时髦的数控机床专业,属于高技能产业工人,工资待遇自然比一般的技术工人高出许多。但他不珍惜现有的工作,做事吊儿郎当,三心二意,上班时间心里还想着炒股赚大钱,想着自己当老板。一天上午,他因为编程错误,导致价值几百万元的加工中心发生了撞机事故。经过设备维修人员检查,发现加工中心的主轴被撞坏了,修复费用高达二十多万。为此,公司领导对他的错误行为进行了严肃处理,并将其调离了当前的岗位,发配到工资低、没有技术含量的流水线上做装配工。事已至此,他也无颜在公司再待下去,便灰溜溜地辞职回家另谋出路。

张小兵的父亲就是谭家村鼎鼎大名的暴发户张永军。他现在是白鹤镇谭家村的村长,大小也算是个干部。但他不但没有批评教育自己的儿子,反倒摆出一副地头蛇的架势,纠集一帮兄弟去那家热水器公司寻衅滋事、无理取闹。最后,警察出动才平息了双方的矛盾纠纷。失去了工作的张小兵,整日在家闲逛、无所事事,便要求父亲给他一笔钱,创业开厂。然而,见多识广的张永军此时却不糊涂,他对儿子说:“你要先学到技术或者经验,才能开厂做生意。否则,就是白扔钱。”张小兵无奈,只好听从父亲的意见,在舅舅谢富春的帮助下又进了飞天电器下属的模具厂工作。不巧今天遇到了谭志远,他差一点儿又闯了大祸。

 

从模具厂出来,谭志远来到厨卫电器厂的A线,在一台德国制造的设备前停下了脚步。他对这里比较陌生,认识的人也不是很多。正巧负责这条生产线的班长认识他,微笑以示敬意。他还以微笑,走上前问:“刘师傅,你一直是全公司有名的技术革新能手,今年给自己规划的课题是什么呀?”

“报告谭总,我今年的课题是日产量提升百分之二十。”

“目前进展如何?”

“进展顺利。”刘师傅一边监视线体的运行,一边郑重其事地说,“实际效果比预期的更好,日产量平均提升了百分之三十以上。”

谭志远竖起了大拇指,又问:“课题奖拿到了吗?”

“已经拿到手了,谢谢领导们的肯定!”

“不要感谢领导,领导应该感谢你,是你的聪明智慧为公司创造了效益。”谭志远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谭志远巡视完A线,顺路又走到了B线。他站在一条箱体装配线旁边,碰巧看见郭志雄迎面走了过来。他说:“郭厂长,B线运行正常吗?”

“谭总,钣金零件供给因质量问题经常断货,时不时造成线体停产窝工,严重影响了B线的生产效率和计划完成率。”郭志雄答道。

“原因查到了吗?”谭志远皱起了眉头,“钣金厂有解决问题的方案吗?”

“查到了,冲压和喷涂都不同程度存在问题。喷涂的问题更严重一些。”郭厂长不紧不慢地回答,“钣金厂的卢厂长正在组织力量对喷涂线的喷枪进行部分更换,以解燃眉之急。”

“生产中遇到了问题,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要系统地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谭志远说,“设备的日常点检、保养和年度计划大修等工作要层层落实、多管齐下,确保在生产旺季期间不掉链子。”

“好的,我一定会协同卢厂长落实好这件事。”郭厂长说完,便急匆匆地告别谭志远,忙着去处理其他生产问题。

二十分钟后,谭志远走进了成品包装区。他看见满头大汗的生产计划部部长唐小天和营销管理部部长陈道明正在核定昨天的生产计划完成情况,便走上前说:“小天,包装区空间狭小,成品堆积如山,人员密集,温度很高,容易中伏,不利于员工身体健康,立即安排设备科再多装几台风扇,给这里降降温。”唐小天欣然答应,并立即掏出手机打电话安排落实。

适才郭厂长反映,钣金厂零件供应不及时,影响了线体的生产效率,此事一直在谭志远脑海里盘旋。他一边巡查,一边在心里思考着如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走出厨卫电器厂的大门,向右拐,继续步行了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就走进了钣金厂。他刚一走进冲压车间的大门,就迎面撞上了行色匆匆的配套公司技术部部长孙宝丁。孙宝丁手里拿着一叠图纸,紧随其后的是几名便走路边讨论问题的工程师。谭志远停下脚步,关切地问:“孙部长,技改方案进展如何?”

“我们刚才在生产现场再次核定了几处细节,最终方案很快就会确定下来。” 孙宝丁说。 

“钣金厂是一个老旧工厂,不但厂房破损陈旧,设备老化,生产效率低下,而且分厂的主要负责人,思想观念保守落后,缺乏创新意识,是配套公司内生产质量问题和安全事故的多发地。”谭志远提醒说,“你和你的团队一定要规划出最优的技改方案,动大手术进行改造,确保在下一个旺季到来之前,使其脱胎换骨、焕然一新,打造成全集团的标杆分厂。”

“请谭总放心,我们一定会按照高起点、高标准、高质量和高效率的工作态度,按时完成任务。”孙宝丁表态之后,便带领工程师们急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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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谭志远一只脚刚踏进钣金厂冲压车间的大门,就看见一名维修人员正蹲在一台挂牌维修的油压机的滑块下面修整模具,但这个维修工并没有按照设备安全操作规程的要求使用防跌落安全机械支撑杆,属违章作业。他立刻上前加以制止,且又叫停了该维修工的维修作业。他打电话将卢有富、分厂安技工程师和车间主任悉数召集到现场,给他们讲述了这起违章作业的严重性,要求他们立刻组织车间全体人员召开现场事故预防分析会,并制定整改措施,坚决杜绝此类行为再次发生。站在谭志远对面的卢有富,似乎并没有认识到这起违章事件的严重性。他挺直了腰板扬起头,显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却在嘀咕:年轻人,宰只鹌鹑也要请屠夫提刀,这事有些小题大做吧!

谭志远从卢有富蔑视的眼神中猜出了他的心思,心想,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日后钣金厂的工作就更难推进落实了。他面色冷峻、语气严厉地对卢有富这种麻木不仁的工作态度进行了毫不客气的批评。然而,自恃功高、性格倔强的卢有富却依然不为所动,既不承认错误,也不做象征性的表态。当着众人的面,谭志远也不好继续发作,只得强压心头的怒火,语重心长地说:“卢厂长,安全生产直接关系到每一位员工的生命安全和公司的长远健康发展,是公司一切工作顺利开展的前提和保证,容不得我们各级管理者心存一丝一毫的懈怠和侥幸。作为钣金厂的最高管理者,你就是工厂第一安全责任人,要为全体员工的生命安全负责。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否则,就是犯罪!”

卢有富的脸色开始变得灰暗,扬起的头颅也渐渐低了下去。谭志远趁热打铁,接着又用轻松且通俗易懂的语言,对众人讲解了一个安全方面的常识性知识——海因里希法则,即300﹕29﹕1法则。一九四一年,美国人海因里希,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一名安全工程师,他的工作职责就是通过分析安全事故的发生概率,为保险公司提供经营法则。他深入工矿企业,统计了55万件机械事故,其中死亡、重伤事故1666件,轻伤48334件,其余则为无伤害事故。从而得出一个重要结论,即在机械事故中,死亡或重伤、轻伤或故障以及无伤害事故的比例为1﹕29﹕300。后来,国际上把这一法则称作事故法则。这个法则说明,在机械生产过程中,每发生330起意外事件,有300件未产生人员伤害,29件造成人员轻伤,1件导致重伤或者死亡。之后,通过大量的实践证明,这一法则完全适用于企业的安全管理工作。

海因里希法则,对于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第一次听说,包括胸无点墨的卢有富。众人听后虽然都不能即刻完全理解,但在思想上皆有不同程度的启发,同时也都从心里赞赏谭志远的知识渊博。然而,唯独卢有富死不改悔,就像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阴沉着脸,心里嘀咕道:什么狗屁法则?在钣金厂里,我就是法则。谭志远心里也明白,对卢有富这种大老粗讲授这些高深的安全理论知识,就是对牛弹琴,白费劲。他略作停顿,语气严厉地说:“卢厂长,针对刚才发生的违章行为,分厂内部先拿出一个处理意见报给我,之后公司安技科将按照‘四不放过原则’对这次事件进行严肃处理。”

谭志远上任伊始,就给钣金厂的同事们留下了铁面无私、一丝不苟的印象。他们切身感受到,谭总处理具体问题,对事不对人,绝不因人而异、得过且过。对于日常巡视中发现的重大质量和安全隐患,他会亲自挂帅,立即组织相关部门查明原因,对责任人进行问责,通过召开现场会的形式使得相关人员也受到启发和教育,并制定相对应的预防整改措施,以点代面、举一反三,确保整改措施落实到位。用他的话说,就是要把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以免给组织造成更大的损失。他再三叮嘱各级管理者,干工作一定要未雨绸缪,抓好事前管理,才可避免事后天天忙于到处救火的被动局面出现。

此后不久,为了给干部们说明事前管理能够给企业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同时加深他们对于这种管理理念的理解,谭志远安排行政科定期举办中层以上干部管理提升培训班。他亲自出马担任授课老师,认真得像教书先生一样,给他们讲述各种现代企业管理知识。他引古喻今,选用魏文王和神医扁鹊之间的一次对话,形象地讲解了事前管理的益处。

话说,扁鹊曾经有一次替魏文王治病,魏文王问他:“你们家兄弟三人,都精于医术,那你告诉我,三人中到底谁的医术最高,谁的最差?”扁鹊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伯兄最好,仲兄次之,在下最差。”魏文王听后很诧异,于是就问:“那为什么你的名气最大呢?”扁鹊思考了片刻,说:“伯兄治病,治愈于病情发作之前。由于一般人并不知道他能事先诊断出病因进而根除之,反倒认为自己身体健康没有得过什么病,故而他们觉得他的医术并不高明,名气也就无法传播出去,只有我们家的人才知道;仲兄治病,治愈于病情初发期。一般人以为他只能诊治轻微的小病,医术一般,所以仲兄的名气只能传扬于本乡地界;而我治病于病危之时,一般人都看到我能在病人的经脉上穿针放血,在身体上开刀敷药做大手术,便武断地认为我医术高超,名气随之传遍大江南北。

通过学习两位古人的对话,谭志远要求干部们必须悟出以下管理心得:事后控制不如事中控制,事中控制不如事前控制。他不断提醒大家,在日常工作中,大多数领导干部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习惯于要等到一个很小的缺陷最后酿成一起大祸才寻求弥补。而往往这个时候即便是请来名气很大的世外高人,恐怕最后的结果也是于事无补。你们一定要牢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个道理。

谭志远刚从钣金厂走出来,头发花白的人事科王科长急匆匆来到他的面前,急切地说:“谭总,集团公司总裁办打来电话,通知上午十点半有一个紧急会议需要您参加。阿华已经去加油了,等一会儿,他就过来接您。”

谭志远瞅着大汗淋漓的王科长,关切地说:“你打电话告诉我就可以了。大热的天,亲自跑过来,很辛苦的。”

“不辛苦。”王科长说,“我正好也有事来钣金厂处理。”

“来了正好,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提醒你,随着配套公司产销规模的不断扩大,各个分厂的产出需求也都在同步增长,新招进厂的员工越来越多,行政科一定要抓紧时间组织各个车间做好新员工的培训和教育工作。”谭志远神情严肃地说,“此项工作是一个长期而艰巨的任务,切不可掉以轻心、虎头蛇尾。你们和设备科共同拿出一个方案,提交公司相关部门讨论,报我批准后,立即执行。此事刻不容缓。”王科长一边竖起耳朵倾听,一边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做了详细记录。待谭志远讲完,他又一字一句地重新叙述了一遍。然后,他用诚恳的语气,向年少自己二十多岁的谭志远做了表态:“谭总,我立即着手处理这件事,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结果。”谭志远点点头,眼睛里露出满意的神情,之后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王工,你帮我查一下模具厂有一个叫张小兵的操机工的来历。”此时,一辆黑色的皇冠小轿车准确地停在了距离谭志远两米远的位置。谭志远坐上车,低声说道:“阿华,直接去集团办公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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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丽堂皇的集团办公大楼一号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座无虚席,距离开会时间还有十分钟,飞天集团的所有中层以上干部已悉数到场。他们一个个身穿深灰色工装,精神饱满、意气风发,像威武的军人一样,齐刷刷地端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谭志远是一个荣誉感超强的人,但凡就坐在这座比五星级酒店还要令人舒服的大楼里开会,他的内心便油然生起一股难以名状的自豪感。他知道,就在这间会议室里,曾经有一位令世人尊敬的老人,发表了一句闻名全国的格言:发展才是硬道理。只可惜,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奋战在一线的车间主任,无缘亲临现场聆听伟人的教诲,只能站在拥挤的人群中,远远地望着他老人家。

会议准时开始,集团一位副总裁首先是做了开场白,简略介绍了今天开会的主要内容和注意事项。接下来,新任不久的董事长兼总裁万国锋开始讲话。他是公司的创业元老,长期位居集团第二把交椅,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大老板特有的气场和风度。他用蹩脚的奉义普通话,通报了紧急召集大家开会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飞天集团继香港联交所正式挂牌上市三年之后,又成功在深圳A股上市了。至此,飞天集团已成为国内为数不多的在深、港两地同时上市交易的公司。飞天集团经过十数年的艰苦创业和高速发展,冲破重重包围,从一间只有一百多号人的小作坊,发展成为亚洲规模最大的家用电器制造商之一,且在全国家用电器产销量排名中,连续数年稳居行业榜首。接着,他把话锋一转,提醒各位不能被胜利冲昏头脑而停止了前进的脚步,要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和世界一流企业之间的差距。如今,飞天集团是一家深港两地上市公司,我们要本着对员工、客户和股东利益负责的态度,在社会各界的监督下,再创辉煌。“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我们要继承公司的优良传统,沿着董事长宁国忠先生为我们铺设的康庄大道,朝着世界级家用电器制造商的目标,迈进!他的话音刚落,会场上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会议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中继续进行,平日里不善演讲的万国锋,今天也变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此时,谭志远的内心也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潮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巨浪,不由得又想起来董事长宁国忠先生。他是在去年年底突然宣布退休,并辞去了在飞天集团担任的一切职务,随后举家移居海外。但关于他突然宣布退休的原因,坊间传闻很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他是国家干部,早在五年前就到了法定退休年龄,因而选择在企业蒸蒸日上、自己功成名就之时,激流勇退,让位给年轻人,是明智之举,是为了企业长远发展而做出的最佳选择,这个选择他是在做了长时间准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的;也有人说,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上级部门突然宣布退休。但是,对于大多数普通飞天员工而言,他们更相信第一种说法。因为,他们坚信飞天集团在新一届领导班子的带领下,一定能继往开来,再创辉煌。

走出集团大楼,已是下午两点,谭志远怀揣一肚子被点燃的梦想,匆匆赶回了配套公司。这时,公司饭堂已经关门,他只好泡了一碗面,简单地扒拉了几口。之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召开了配套公司中层以上干部宣传动员会,给他们宣讲了集团的会议精神,畅谈了目前的大好形势。他在深刻领会集团整体发展战略的基础上,详细介绍和部署了配套公司未来三到五年的发展规划和近期重点工作,并要求各分厂依据配套公司的总体规划纲要,制定出各自分厂三到五年的工作目标和具体措施。他强调,各分厂的目标和措施一定要务实、创新,要符合自身的实际情况以及行业的发展趋势,对配套公司总体规划要有支撑,可操作性必须强,坚决杜绝假大空、花里胡哨的做秀文章。会议结束后,连续工作了三十多小时的谭志远已是精疲力竭、困倦不堪。


第五章


谭志远走进家门时,已是夜晚的九时三十分。他亲昵地向正在客厅嬉耍的妻女打了招呼,得到了她们的积极响应。“小英子,小英子,快叫爸爸。”罗招弟手里左右摇晃着毛茸茸的小狗仔,嘴里呼唤女儿的小名。“嗯嗯,啊啊,……爸……爸……”女儿艰难地回应。

俗话说,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天生就喜欢创业开厂、经商做生意的奉义人,对这句话的内涵有着更加深刻的理解和感触。谭志远私下里和要好的朋友们在一起聚会时,经常就会听到他们对幸运地娶到本地姑娘的哥们恭喜说:兄弟,你真有福,能娶到咱们奉义女人做老婆,昭示着你的事业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对此,他也感同身受。本地媳妇不仅仅能够在事业上给予他们支持,帮他们出谋划策,关键在生活上也绝不让自己的男人们费心。假如你不幸娶了一个外地姑娘,不但是两个人的生活习俗、饮食习惯存在巨大差异,而且她每天都给你讲男女平等,你吃得消吗?奉义本地姑娘从小见识多,识大体,她们理解自己的男人为了开厂做生意,难免在外经常吃饭喝酒应酬。但是,如果娶一个外地女人,因为这事整天跟你吵得没完没了,你的生意还能做成吗?奉义姑娘比较实在,你要是哪天对她说,给你买个大钻戒吧,她会很实在地说,钻石太大没必要,小一点的更精致;进而又说,买小的,还不如去旅游或者去吃点好吃的东西呢。你说,这样的姑娘哪个男人不爱娶?谭志远的妻子罗招弟就是一个地道的奉义姑娘,他能取得今天的成绩,与这位贤内助是断然分不开的,这也似乎预示着他的事业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将近三岁的女儿至今不会说一句完整的小短语,无法与大人进行简单的交流,只会瞪着一双呆滞的大眼睛,流着哈喇子,费了好大劲才结结巴巴地说出几个简单的叠字,这事着实令初为人母的罗招弟暗自着急。她那刻满抬头纹的额头上渗满了细密的汗珠,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看上去令人心痛不已。谭志远从妻子怀里接过女儿,又亲又逗,爱不释手。一番欢愉之后,他瞅着表情依然痴呆的女儿和面容憔悴的妻子,内心同样也是忐忑不安,但表面看起来却是神情自若、淡定从容,没有显露出丝毫的焦虑与不安。他语调平缓地说:“招弟,明天还是带孩子去医院看看,听听医生怎么说。”

像是听到一句不吉利的预言似的,罗招弟睁开一双让人爱怜的大眼睛,瞟了谭志远一眼,温声细语地说:“看什么医生?阿妈说了,英子这叫贵人语迟。少见多怪!”被妻子呛了一口的谭志远摇摇头,笑呵呵地回到自己的书房。罗招弟比他年长三岁。他从小就在她的庇护下长大,早已习惯了她以大姐姐的口吻来说教自己。不过她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心存侥幸的谭志远暗自思忖。然而,他毕竟是读了四年本科的大学生,遇事崇尚科学反对迷信是他的本能。况且,他的心里始终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令人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预感几年来时常在他的睡梦中出现。他带着困惑与烦恼,从书架上挑选了一本讲述育儿知识的书籍,认真仔细地翻阅研读起来。读着读着,他于不安之中突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读高中时的语文老师赖星文曾经对自己讲过的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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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老师是一位年近花甲的特级教师,担任奉义县第一中学高三毕业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不但教学水平高超,桃李满天下,而且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尤其精通堪舆风水占星卜卦之术。他自幼聪慧过人,九岁即入县立中学学习,十三岁考入中山大学。民国后期,二十多岁的他,先后担任奉义县立中学教导主任、校长之职,后受奸人陷害,被迫流落民间,长期处于颠簸流离之中。他的足迹几乎踏遍珠江三角洲,凭着精湛的堪舆技艺,一路扶贫救苦,助弱抗强,留下了许多神话般的传说,风水大师的名声也传遍了岭南大地。奉义县解放后,他回归故里,遁隐学堂,重操旧业,以教书匠为生,长与学生课室为伴,不亦乐乎。后来,风云突变,不明就里的他被作为四旧的典型代表,经常受到群众的批判。他被下方到农场劳动改造的时候,认识了谭明德,且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直到十数年之后,他重归学堂,且以班主任的身份查看学生档案资料的时候,才知道谭志远是谭明德的幺儿,也是谭志宁的小弟。谭志宁是他曾经教授过的最优秀的学生。更巧的是,即将大学毕业的儿子赖炜来信说,他将要和谭志宁结婚啦。儿子和她是高中同学,一起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结伴落户粤北山区,插队务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后,他们互相鼓励,不负众望,一起考上了武汉的同一所大学,进而发展成为情侣。

第一次见到谭志远的时候,赖星文就断定此后生日后必成大器。但他没有声张,而是精心辅导他考大学。一年过后,当谭志远拿到中山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才将他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当面给他教授逢凶化吉之术,点拨成就大业之道。他告诉谭志远:“你天生异相,聪慧过人,日后必成大事。不过……”他欲言又止。谭志远急忙追问:“老师不必避讳,但说无妨,学生不胜感激。”他迟疑片刻,面色凝重地说:“老师今日说透也好,免得日后因此而耽搁了你的前程。你的感情线分开两条,对于男女之间的感情要谨慎对待,以免累及事业发展和子嗣传承。”是夜,谭志远再次回想起恩师的忠告,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真是如老师说的那样,我的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志远,吃饭了。”招弟推门进来,轻柔地说,“阿姨已经下班回家了,我将晚上的剩饭热了一下,你凑活着吃吧。”妻子打断了谭志远的回忆。他走出书房,开玩笑地说:“谢谢老婆大人!”肚子里却是满腹心事。他坐在餐厅的饭桌前,心事重重地吃将起来。因了从小受传统文化和家庭教育的影响,他对于家庭生活很重视,知道婚姻和一个人的事业运势紧密相关,如果婚姻不幸福,就算你的事业再成功,最终还是会因为婚姻运势的影响而导致事业出现不利的局面。女人是水做的,水能旺财。只有经营好自己的婚姻,事业才能如虎添翼。事实上,他在心里始终认为自己和罗招弟的婚姻是谭罗两家两代人共同精心经营的结果,没有不成功而中途夭折的可能。

 

飞天集团在深圳A股成功上市,融资十多亿,雄心万丈的集团董事长万国锋准备挽起袖子大干一场。他开始四处攻城略地,扩大产能,延长产业链,筹建新的生产基地和分公司。坊间小道消息称,年轻有为的谭志远被集团领导拟定为新提拔的外派干部之一。一石激起千层浪,配套公司内部那些爱戴或者惧怕他的部下都在四处打听,确认消息的真伪。他们就像刘备曹操煮酒论英雄,各自怀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十数年以来,飞天集团在宁国忠的领导下,经过长时间的发展和探索,逐步形成了一套完善、适合自身发展模式而且行之有效的领导干部选拔任用标准:“德”字第一,品德高于才能,也就是说居人上者,人格第一,勇气第二,能力第三。虽说飞天集团现在处在新帅上任伊始阶段,但员工们都相信公司的干部任用标准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谭志远作为飞天集团干部队伍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在许多领导的眼中,不但品德高尚、勇气可嘉,而且学历高、技术强、能力超群。因而,一旦机会来了,同事们猜测他又要晋升了,也就不足为奇。

“谭总,传闻说您又要被外派高升了?”孙宝丁走进谭志远的办公室,压低了声音问,“是真的吗?”孙部长话音未落,唐小天尾随其后也敲门进来,急切地问:“消息是真的吗?”

“你们坐。我也是刚刚听到这个消息。”谭志远招呼道,“一切都以上级领导的正式通知为准。你们安心工作,不要影响了生产。”

孙、唐二位走后,谭志远心想,假如真如传闻所说派我去了外地工作,女儿英子可怎么办?他的思绪刚刚抛锚,便立刻意识到生产已进入旺季,到了一年一度的冲刺阶段,公司上下全体员工都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和怠慢,断不可因为这件事而影响了员工们的工作士气和生产效率。他打电话通知行政科,立即召开配套公司全体中层以上干部会议,给同事们打打气、吃颗定心丸。

会议刚开始就叽叽喳喳,这在公司的中层干部会议上不多见,特别是总经理谭志远亲自主持的会议上更是不多见。但今天的骚动似乎不是那种有预谋的刁难和对抗,而是一种离别前的不舍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谭志远挥挥手,语气平和地说:“各位,请安静。”接下来,他言辞诚恳、情深意重地安抚大家,不要轻信小道消息,以工作为重。事实上,他知道,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只因集团公司近期不断对外收购兼并、扩张壮大,各层级提拔新干部的红头任命文件确实比较多,故而关于人事变动的小道消息也层出不穷,尤其是关乎高层人事变动的消息更是满天飞。但这些小道消息都是扑风捉影,道听途说,无根无据。他为了给大家吃一个定心丸,郑重声明:“截止目前,本人没有收到上级主管部门发来的任何调动通知,也没有任何一位上级领导找我谈过话。因此,请大家不要受小道消息的影响而耽误了生产。退一步讲,即便因为工作需要,我暂时离开了大家,但不管下一步我去哪里工作,都是为飞天集团服务,也不会因此而忘记了大家。请各位相信,我只要一天不走,就一定要带领大家一起努力、再创佳绩。请各位安心工作。”

会议结束后,谭志远招呼孙宝丁和唐小天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三个人刚一坐下,谭志远便说:“宝丁,钣金厂的改造方案什么时候开始实施?进展有些缓慢。”

“方案正在论证完善,明天就可以提交公司经营班子讨论。”孙宝丁说。

“钣金厂的技术改造和人事调整是公司下半年的重头戏,你们一定要齐心协力打好这一仗。”谭志远说,“公司经营班子正在考虑人事调整方案,你们有合适人选推荐吗?”

“我建议让公司技术部的杨副部长接替卢有富的职位。”孙宝丁首先说,“可是,卢有富去哪里,还没有想好。”

“小天,你的意见呢?”

“我同意孙部长的意见。杨副部长经历丰富,为人处事果敢干练,敢于面对工作中出现的各种难题,又是硕士毕业,对钣金加工行业也很熟悉,是最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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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既然你们两个都推荐杨副部长接替卢有富,那就提交配套公司经营班子讨论吧。只是我觉得杨部长的书生气太重,有些镇不住场面。至于卢有富下一步的去向,我来考虑。”谭志远说,“小天,模具厂厂长的人选物色怎样了?”

“已经差不多了,就等着你来把关。”唐部长拿出一页纸递给了谭志远,接着又说,“此人在一家港资企业做了五年的总经理,大学本科学历,学的是高分子专业,且有两年的出国留洋背景,对塑胶模具的设计与制造都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只是……”

“只是什么?”

“他的要价比较高。”

“多少?”

“年薪五十万。”

谭志远一边看唐小天递过来的简历,一边说:“你约他来公司,我当面和他谈。”

“好的,我立即去办。”

“二位就按照刚才达成的意见分头抓紧推进。该找人谈话的立即谈话,我们也要给当事人留一些考虑的时间。”

孙、唐二人离开后,谭志远摊开笔记本,拧开钢笔帽,一字一句地写道:企业要发展,离不开高水平的人才队伍。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放下笔,拨通电话,将行政科的王科长叫到了办公室,客气地问:“王科长,上次安排您编制员工培训方案进展怎么样了?”王科长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回答:“谭总,方案已经通过各部门的讨论和会签,就等您批准了。”他的话音刚落,就将已经打印好的文件放在了谭志远的面前。谭志远拿起文件,仔细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说:“王科长辛苦了!麻烦您通知钣金厂的卢厂长来我这里一下。”看着王科长离去的背影,谭志远心想,如果干部们都能像老王这样善解人意、勤奋敬业,那该多好啊!

王科长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事,转身返回谭志远面前,低声说:“谭总,您先前查问的模具厂那个开加工中心的新员工,是模具厂谢厂长的外甥。”谭志远听后,皱起了眉头,不再吭声。王科长知趣地自行离去。

老王是江西赣南人。他原本是赣南一家矿山机械厂的副厂长。前些年,工厂效益不好,连年亏损,在即将倒闭的时候,他通过人才市场应聘到了飞天集团下属分公司做人力资源管理工作。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人,甘愿忘掉曾经的辉煌,屈尊降贵,重新从一个普通科员做起,历经三年的辛勤工作,终于当上了行政科的科长。他逢人总是面露喜色,笑说是自己命好,遇到了贵人,才得以获得继续工作的机会,来赚钱养家糊口。妻子借了他的光,也进了飞天集团上班。她在模具厂做了一名质量检验员。虽然这份工作比起她原先坐办公室时辛苦了许多,但丰厚的收入、明星企业的光环已将所有的汗水和委屈洗刷得一干二净、无影无踪,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喜悦和感动。她经常告诫自己的丈夫,做人要知恩图报,竭尽全力做好本职工作是对贵人知遇之恩的最好的回报。

 

卢有富的资格很老,在配套公司内部人人皆知。往大了说,即便是在整个飞天集团,知道他的人也很多。他也不谦虚,甚至有些倚老卖老的嫌疑,平日里不分大小场合,逢人便说自己是公司的创业元老,如何从一个普通的学徒工奋斗到今天,就连分厂厂长这个职务也是董事长宁国忠任命的,哪个领导想免掉他,也得问问董事长同意不同意。像卢有富这种的老资格的干部和员工在飞天集团很多。但像他这样公开吹嘘自己的人却很少。他们大多数是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的实干家。不过话说回来,也许这就是他和那些成功人士之间的差距。他的最高境界也就是做一个分厂厂长。卢有富这些吹牛逼的牢骚话,早已通过各种渠道吹进了谭志远的耳朵。

谭志远虽然秉承了飞天集团既有的干部任用标准,但也不会墨守成规、因循守旧,他经过多年实践与总结,创造性地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用人标准和原则。他坚持在配套公司内部不用精于吹嘘拍马屁、耍奸溜滑的聪明人,不用一流大学毕业的学生,更不用有资深背景的人。在他看来,这些让人们引以为傲的优势,恰恰是他们专注工作的障碍。一个人如果不能全神贯注潜身于工作的细节之中,就不会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有持久不断的热情和精准深刻的思维。他坚信,一个人如果达到了身心合一,奇迹就会发生,心中强烈的美好意念终将以一定的现象展现在自己的眼前。显然,像卢有富这种有特殊背景又不思进取的干部,是很难入了谭志远的法眼。

对于卢有富、谢富春这类老员工,谭志远内心早有盘算。他知道,这些人不仅文化水平低、思想顽固不化,而且还不好用。一方面,他们资历深、工作经验丰富,不好管理;另一方面,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精力不能百分之百放在工作上,而且他们的身体在走下坡路,不能像年轻人一样过分劳累拼搏。他对于这类人的管理策略是,由厂级正职转任副职,充分发挥他们的技术特长和工作经验,辅佐新提拔的年轻正职干部开展工作;对于没有技术特长又不服从安排的人,免职后转岗培训,直到找到适合他们的岗位为止。这样做的目的,既可以给有能力的年轻干部提供施展才能的舞台,又不至于让老干部有过河拆桥的感觉,利于企业的长远发展。

接到王科长的通知后,卢有富径直走进了谭志远的办公室。像他这样大摇大摆不用敲门就直接进入总经理办公室的干部在配套公司再无第二人。谭志远虽然心里不爽,但表面上没有显现出一丝的恼怒,而是客气地招呼他坐下:“老卢,请坐。我找您谈些事。”卢有富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了软乎乎的黑皮沙发上,依旧是瞪着一双黑亮的牛眼,喘着粗气说:“有事直说,我洗耳恭听。”谭志远泡了一杯茶,放在了他的面前,心平气和地说:“老卢,您是公司的老干部,飞天集团今天的辉煌与您们这些老干部多年来的贡献是分不开的。我作为一名年轻的飞天人,特别感激和敬重您们这些老前辈。”卢有富的喘气声开始变得平缓,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谭志远继续说:“您也知道,钣金厂是公司管理难度和生产压力最大的工厂,承担着关键而又繁重的生产任务。因而,提升钣金厂的生产能力和管理水平对整个公司的发展至关重要。肩负的责任大了,压力也就自然增大,对领导干部的精力和身体就会提出更高的要求。我听厂里的医生说,您的身体不太好,血压偏高,脂肪肝也比较严重。因此,我个人有一个初步想法,为了减轻您的工作压力,同时考虑到您对钣金模具比较熟悉,充分发挥您在模具方面的技术优势,打算调您去模具厂担任副厂长,干部级别照旧按照厂长待遇不变。不知您的意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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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有富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当年和他一起跟随董事长轮着铁榔头创业的那批骨干成员,如今大多已是集团公司的中高层干部,像他这样一直担任分厂厂长的元老已为数不多。不过,他对自己目前的状况很知足,职位的高低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干工作的热情和责任感。但他的缺点,就是自以为是、凭经验做事,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不过,他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有话好好说,你如果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还是乐意接受你的建议。其实,他的心里也清楚,自己年过半百,体力和精力都不像年轻时那样生龙活虎、不知疲倦,换一个轻松一点的技术性工作,把现在的位子让给年轻人,不但对公司有益,对自己也是百利而无一害。他端起茶杯又喝一口,语气平缓地说:“既然谭总考虑得这么仔细周全,我也无话可说,恭敬不如从命。”送走了卢有富,谭志远的思绪又转移到了模具厂谢厂长身上。他翻开笔记本的首页,一字一句,又一次重温了自己的工作信条:一、广开言路,纳谏如流,礼贤下士,及时反省;二、知人善任,敢于放权,强烈的大局观;三、宽容仁慈,坚韧克己;四、沉着冷静,不逞匹夫之勇,不图一时之利。之后,他拨通了电话,招呼谢厂长来一趟自己的办公室。

谢富春是一个和卢有富性格截然相反的人。四十多岁的他,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压力山大,正处在人生关键而艰难的阶段。沉默寡言的他,时常感觉到工作起来力不从心,一颗多愁善感的玻璃心比骨瘦如柴的肢体更显得脆弱。他时常嗟叹,人到中年最无奈,最苦不过中年时。在工作中,他胆小怕事、谨小慎微,缺乏胆识和魄力;为人处世上,他对上唯唯诺诺,对下小肚鸡肠。因而,多年以来,他始终没能在员工的心目中树立起应有的威信,不像是一个经受过千锤百炼而成长起来的领导干部。知道他底细的同事都说,他的厂长头衔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埋头苦干、单打独斗争取而来的。当然,他也有自己的长处,就是听领导的话,领导交代的事情,他会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除此之外,缺乏大将风范的他,还有一颗灵活而超前的商业头脑,同事之间流传说,他在凤山镇最繁华的商业街和最高档的小区里分别贷款买了一间铺头和两套商品房。他这种大胆的商业投资举动,对于飞天集团的普通员工们而言,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只能瞠乎其后而不可企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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