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口
ZPXS 029
1
从看守所出来,在漆黑的大铁门和装满铁丝网的高墙外,他没有看见秀丽来接自己。
他被拘押在里面的第三天,秀丽曾经铁青着脸来探视过一回。那一次来,秀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个紫色的蝴蝶结拢在后面,身上穿了一件她平时不常穿的橘色风衣,脸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隐忍的表情。一看,他就知道,她昨晚许是哭了一夜。见面的时候,她倒是显得很平静,没有像往常一样痛骂丈夫,也没有当着丈夫的面痛哭。然而越是这样,他越加深了自己的负罪感。那一次,她没有责问丈夫,他也没有想到该如何向她做解释。
他难以想象,自己在里面的这60个日日夜夜,秀丽和女儿蔓蔓,她们娘俩是怎么度过的。
他这次出来,本应该因为重获自由了而高兴。可是他高兴不起来。昨晚他一晚没有入睡。他首先想到了秀丽和蔓蔓会不会来接自己。他多么想第一时间就能看见她们娘俩,眼下,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们才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了。可他又多么害怕看见她们,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向娘俩去解释。他也想到了单位。出事被带走那天晚上,他给书记发了一个微信,微信里,他哽咽着向书记道歉,书记没有回话。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作为组织上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和本市冉冉升起的一颗政治新星,他本来有着令人羡慕的本钱,国内名牌大学博士、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研修背景,从区政研室主任科员到区金融局副处,再到金融局最年轻的副局长(主持工作),他用五年时间走完了别人也许要走一辈子的路。
可自从出了事之后,他知道自己的所有光辉前途都将毁于一旦。就像鼓足了腮帮子吹出一个五彩的大泡泡,因为一缕不经意的轻风,瞬间就破灭了。
他想过向组织申诉,可是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明白,而且一想这件事情,他就头疼得厉害。当晚自己是喝了酒的,被抓的现场又难以启齿,总之还是自己作的孽。
秀丽没有来,他不必紧张于面对她冷冷的目光。他倒是有了时间来思考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单位肯定是回不去了,即便组织上给自己改过自新的机会,可是自己又怎么放得下这张脸,去面对那些嘲讽的嘴角和幸灾乐祸的目光呢?可是回家就能坦然面对吗?秀丽的脾气她是知道的。热战并不可怕,有开始就有结束。怕的是冷战,遥遥无期的煎熬,对双方都是一种刀割似的伤害。即便这些,他总能忍,可是女儿那里又该如何面对呢?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瓷器一下子被摔下来,跌得粉碎,每一块碎片都会刺穿心里。女儿会怎么看父亲,女儿会怎么面对她的老师和同学?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一月的冷风像鹰眼射出来的锋利的目光,一下子穿过他的衣袖、裤腿,在他的脖子里、小腿肚子里乃至他的心里,打着旋,抓着挠着。
2
他拽了拽自己的上衣领子,试图将脑袋缩进领子里去。他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负罪的脸。他快速走过了两条街,到第三个路口才开始打车。
他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看他。司机问:“去哪?”
他想了想才说:“去,去夕照街9号。”
司机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很快,司机恢复了这个职业应有的健谈。他告诉他:三环快速路再过一个月就要通车了,如果是那样,从百花桥到夕照街可以直接从三环插到平原路上,从平原路开20分钟就能一口气开到夕照街。但,今天不行,今天得绕道松原路,多走好几公里,时间上自然也得多出来十来分钟。十来分钟对一般人没什么,但对你们这些公家人可能就都是大事。
他任凭司机东东西西、天南海北地聊着,他不想插话。这些出租司机在城市的汪洋里泡得久了,个个都是人精。因此,对于司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公家人,他一点都不奇怪。可是他再怎么也看不到这是一个已经结束了政治生命或许也结束了职业生涯的过了气的公家人。
到夕照街的时候,他摸了摸自己上衣的口袋,还好,今天早上警察将自己进去时所有的衣物都还给了自己。口袋里幸亏还带了些零钱。手机也还在,但电用完了没法打开。
下车的时候,他一边向9号院走,一边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他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困乏,让自己的脸色更柔软一些。经过院门口的花店,他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走进去挑了一束百合花。
打开门,他轻轻喊了一声秀丽,没有听到回答,他走进屋又喊了一声蔓蔓,还是没有听到回答。他到几个房间看了看,都空着。她们去哪了?是不是去超市买菜了?是不是准备做一顿丰盛的午餐?是啊,全家人多久没坐在一起吃饭了。
他拿起窗台上那张全家福,相片上秀丽和蔓蔓微笑的脸,让他的眼泪差点落下来。他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抚摸那两张熟悉的脸,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
他在饭桌前坐了下来。看见了桌上的一张纸条,他的眼皮突然就跳了起来。那是秀丽的笔迹。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蔓蔓住校,我去姥姥家了,你自重吧!
后面那四个字一下子让他的脸颊发烫起来。
他呆呆地坐在饭桌前,双眼定定地看着全家福。
3
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他将头上那顶帽子压得很低很低,试图遮住半边脸,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脸。上了车,他找到车厢和座位后,一屁股坐下去,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这时候的他,像是一个思想者,更像是一个忏悔者。
咣当咣当,车子开起来了。本来他可以坐高铁,但他怕遇见熟人,索性买了普通列车票,虽然路上需要多出十几个小时,但他觉得这样安全。这列车上大多是一些打工的人,甚至也有一些来城里贩卖蔬菜和鸡鸭等农副产品的农民。在这些人中间,他的紧张的心才略微和缓一些。
透过车窗,他看见外面快速闪过的一棵棵高大的白杨树,白杨树下面一群棉花团一样的绵羊。这个时候,北方的旷野笼罩在一片深冬的萧瑟中。大地还在冻土中沉睡。
他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到车厢里。对面座位上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他猜老人至少有六十多岁了。老人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似乎要跳出来。他的脚下是好几个尿素袋,装的满满当当。列车员走过来曾经提醒他将这些尿素袋放到头上方的行李架上。老人却嗫嚅着说,还是放自己脚下好!
他注意到老人似乎一直在盯着自己。可当自己也用眼光去瞅老人时,老人又迅速缩回了眼光。他想,也许这是农民们惯有的心理,对城里人天然的防范和好奇吧。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车到徐州站时,已是中午12点多,车厢里很多人开始拿出各自准备的食品来。车厢里瞬间弥漫开了一股强烈的混合的食物气味。这里面有方便面被开水冲泡后散发出来的气味,也有火腿肠和煮鸡蛋的味道,还有苹果、面包和煮玉米的味道。对面的老人也开始从脚下的一个大塑料袋里拿出自己的干粮。那是用报纸包的饭团。老人用手掰开饭团,揉碎了丢进嘴里,像抽乡下的黄烟烟丝一样,老人吃得很耐心,也很投入。
他定定地看着老人,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老人终于抬头看了一眼他,吞吞吐吐地问了句:“要不要也尝尝?”
他摇了摇头,嘴角挤出了一丝笑容。
吃完饭团,老人拿出一个缺了口的老旧搪瓷缸,这种玩意对城里人来说,可以当成古董看。可老人拿着搪瓷缸去倒了满满一杯热水,他像喝白酒一样,一口一口喝起开水来,随着他每一口开水入嘴,他的嘴里都会发出一种快乐的“嗨”声。
老人似乎开始渐渐对他丧失了警惕,问他:“客官去哪?”
他犹豫了片刻才回答:“回老家!”
“老家哪儿?”
当听说他回池州时,老人瞪大了眼睛,大声说:“我也是池州人!”
老人很兴奋。能在外面碰到老乡,这让老人对他格外亲近起来。老人告诉他,自己有五个女儿,号称五朵金花。和老伴一直想要生个儿子,可是生了五胎了,还是女儿。后来真是生不动了。
“计划生育?是,政府是要计划生育,可俺们农村没有男娃,谁来干重活,谁来当门面,谁来给祖宗续香火?谁来赡养父母?”
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义愤填膺。
老人告诉他,自己有个远方侄子也在北京,给人开车。车主是个大官,好像是什么局长!
一听到局长,他的心里像是被大黄蜂给蛰了一下。
4
下午4点,火车终于到了池州站。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出站后,他打出租车赶到西郊长途汽车站,还好,买到了去稠岭的最后一班车票。
上了车,他有些疲倦,将脑袋靠在车窗上,冰凉的窗玻璃让他的困乏稍微减缓。车经过殷家汇,他的眼光透过窗户往外看。当年,那次去池州自考,也是在殷家汇,上来一拨当地的小流氓,一上车就开始调戏车上的女乘客,幸好那天车上有好几个公检法的便衣工作人员,双方交起手来,其他乘客本来缩了脖子瞧热闹,后来索性也都加入战团,将这波小流氓一顿胖揍。如今,车窗外的集市仍然熙熙攘攘,道路上车流人流交错,汽车喇叭声、讨价还价声还有吵骂声不绝于耳。似乎一切都还没有改变。车靠站后,上来一个染了红色头发的小青年,径直坐在了他的身边。这让他一下子警惕起来。
小青年两边耳朵里扣着两个大耳机,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有意识地配合节奏耸着肩膀,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好在小青年也仅仅是做点动作,嘴里并不发出噪声来。即便这样,这一切在他的眼里,总是很滑稽。
长途车进县城的时候,天快黑了。这时候显然已经没有去冷村的客车了。他沿着车站南门那条路往前走,记得离车站不远的南街和临山路交汇点原来是一个个体小巴聚集点。这些小巴平时都是往返各乡镇,遇上包车的也照样可以接活。
他在渐渐浓重的夜雾下急冲冲地往前走,山里的晚风吹在脸上,不免感到了寒意。他记得,以前他刚毕业分配到老河口镇工作时,曾经有几次到县城采买稻种,就到这里包过这种小巴。从县城翻越稠岭到老河口,估计至少有六七十里山路,对方要价一百,并不算贵。
他赶到记忆中的小巴集散点时,却没有看见任何一辆小巴。问了街边一家店主,才知道,这种民营小巴已经被依法取缔了。县里面成立了公交公司,开通了通往各乡镇和主要行政村的班车。但班车这个点早就停运了。他不想在县城住一晚。只好沿着往冷村方向的马路继续朝前走。才走到城郊珍珠岭时,身后传来几声刺耳的喇叭声。他一回头正好迎上照过来的汽车大灯。车子稍微减速又冲了过去。他心里暗暗骂了一声。
不料,车子突然刹车在前方不到一百米处停了下来,接着开始往后倒。他停下了脚步紧张地注视着。这是一辆装满了一袋袋尿素的农用汽车。一直倒到他面前,车子停了下来。车窗摇下来,司机伸出脑袋朝他吼:“你,你是天明吧?”
他吃了一惊,怎么,遇上熟人了?
“我是你初中同学贵田呀”
“贵田?——”他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叫“贵田”的同学。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一丝与这个名字有任何联系的线索。
“贵田”有些急了,干脆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你再想想。初中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有一次上晚自习,玩蜡烛被校长抓了现行,还被罚站的那个---”
“哦,是是那个‘细妹’呀——”天明终于想起来了,但如果不是提到这个场景,很难将眼前这个黝黑的农用车司机与当年白白胖胖的 “细妹”联系在一起。“哦,你原来的大名叫刘贵田?我只记得‘细妹’了!”
刘贵田呵呵笑着。问天明:“你这是回冷村吗?你要不嫌弃,上车,我正好顺路载你一程。”
天明也顾不上驾驶室里脏兮兮了,猫着腰一猛子就钻了进去,坐在副驾位置上。一路上,贵田说个没完,言谈举止之间,对天明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当然不知道天明目前的处境。天明也不点破,只是默默听着。
贵田告诉他,他们那一拨同学,就数天明有出息。能考到大城市那么好的大学,毕业又分到那么好的单位,听说现在已经是局长了,真了不起!其他人跟你比起来,那真是差远了去。像稍微混得好一点的,肖白条也就是攒了个工程队,找点修桥铺路的活干干;还有那个猴精叶光明,他爸当支书的,送了那么多腊肉腿出去,现在也就混了个替农业局开车;还有咱班的班花杨翠翠,当年咱们问她借半块橡皮都爱答不理的,现在倒好,嫁个男人常年在外跑货运,自己在家里开起了麻将室----总而言之,跟你比起来,大伙儿都是井底之蛙,这辈子再也没啥指望了。“不过,像我吧,也认命,能混到今天,老天对我算过得去。自己开车,也不用看人脸色,也不用朝九晚五到点点卯,挣不了什么大钱,至少图个自由。”
快到冷村的村口了,贵田还说得起劲,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天明不好意思地打断了他。临分手前,贵田从车上扔下来一袋尿素,硬要送给天明,说:“老同学多年不见了,也没别的东西送,这尿素,您带回去给你爹,你们家应该还有田地用得着。”
天明瞪眼看着脚下的一大袋尿素,有点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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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满脸大汗地扛着尿素袋推开老家院子的木门时,爹娘还有三妹已经吃完晚饭,正在看电视。猛地看见天明竟然都惊呆了。
“咋了?不年不节的,咋这时候回家哩?出了啥事?”娘就像有预知能力一样,一上来就劈里啪啦问了一通。
“让孩子喘口气吧,问那么多作甚?!”爹瞪了娘一眼。
趁说话这会儿,三妹已经将天明肩上的尿素袋卸下来放到院子墙角。又端来一盆清水让天明洗手。娘则去灶间生火热饭。
爹娘和三妹都不再问天明回来的事,像是有了默契似的。这一夜,天明躺在床上辗转难寐。他内心里感激爹娘没有刨根问底,否则真的是难以启齿。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爹娘唠唠叨叨向天明说一些家长里短。听着听着,天明突然流下了眼泪。爹娘慌了,问娃咋了?
天明“扑通”一声,双膝向二老跪了下去,哭着说:“爹,娘,儿子给你们丢脸了!”
娘过来一把抱住天明,嘴里也哭着问:“这是咋了咋了?我娃犯啥事了?”
爹这回没有呵斥娘,而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嘴里的饭菜咀嚼到一半突然间就停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愣在那里。
当听到儿子说被“双开”了后,娘惊恐地问:“啥是双开?”
三妹在一边小声说:“反正就是被单位开除了!”
爹心里那块石头却像是突然间落了地,他嘴里本已停止了的咀嚼再次恢复,而且这回是直接用槽牙狠狠咀嚼起来,像是要咬碎一切食物残渣。
娘一听顿时就放声大哭起来。爹突然间怒斥:“嚎什么嚎?!没有布谷鸟,还不让俺农民种地了?天塌了,有大山撑着呢。”
娘立马停止了哭声,像是生生把哭声给吞进了肚子里。“是哩是哩,俺们家有田有地、有山有林,不当官也没啥大不了的!”
这时,村长家富循着声音过来,老远就问:“是天明回来啦?咋没见小汽车呢?”
爹瞪了娘一眼,起身到门口来迎。“村长来了!天明请假回家探亲,不好劳烦单位——”
村长笑了:“我打小就知道天明这孩子能成。看你这样,今后一准还能往上高升!”
娘忙说:“谢谢村长您吉言,天明能念上大学俺们就烧高香了。如今只要孩子们健健康康的,俺们就知足了。”
爹这时给村长敬上了一根烟,村长将烟别在左边的耳朵上,对天明说:“你是咱们村第一个博士,也是级别最大的官。有一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天明看了村长一眼没说话。爹忙在一边说:“有啥事,村长你尽管言语。”
村长说:“咱们祠堂好些年没修了。去年那场大雨把北墙根又给泡了。今年如果还不修,赶上四五月份雨季来临,不保出啥事呢。”
要换做以前,这种小事,天明也就是打个电话,分分钟能搞定。毕竟市财政局、县财政局都有熟人。何况前年他已经关照有关部门,让冷村宗祠登入了市级文物遗产名录,申请拨付一点修缮费用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毕竟现在自己情况变化了,这个电话自己不能再打了。
“你还是先给县里打申请吧,逐级上报。”天明告诉村长。
“逐级上报?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能不能批下来还不知道呢。可不可以麻烦你再给打个电话,这样我们跑起来也才有底气,毕竟你可是俺们的主心骨啊!”村长没想到天明会推脱这件事。他紧接着又说:“去年跑扶贫办,还剩了几个腊肉腿,你看,要不要给文保局送过去?我给你也留了一对,待会我叫狗子给你送过来——”
他说的“狗子”是村里的民兵队长,也是天明小学同学,算发小吧,彼此都很熟。
天明看村长今天冲着修祠堂的事来说个没完,不给他个明确答复可能不会轻易退却。天明想了想,说:“要不这样,你先把材料报上去,我呢,回头给财政和文保部门都说一声。”
“那好那好!”村长手指间夹着那根烟,满意地走了。天明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头挤出了深深的沟纹。
6
连着几天,天明都缩在家里,既不外出走动,也不看书看报,一个劲坐在院子里发呆。爹娘都很着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劝他。
三妹从外面急冲冲回来,进屋后把爹娘叫到房间里,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娘露出了惊恐的表情。爹默不作声,蹲到门口抽起烟来。烟雾缭绕着,在他头上升起来,盘旋着,渐渐向天空飘逝。
天明没有去问她们在悄悄议论什么,但他心里已经猜出了八九分。爹抽完一颗烟后,慢慢站了起来,走到后院,扛起犁铧,顺手取下靠在墙根的那截皮鞭,走过来递给天明。
天明愣了一下,抬头失神地看着爹。
“闲也闲着,你跟我下地去——”爹以命令式的口吻对天明说。
从那天开始,天明像换了一个人。他每天和爹吃完早饭就下地去了。皖南山区因地势原因,田地多零零碎碎,东一块西一块,很难连成片。因此县里推广农机推了好几年,虽然给一点补贴,但始终不见起色。一些人家青壮年出去打工,田地就直接撂荒了。也就只有像天明这种儿子在外工作的人家,倘若家里父母身体还硬朗的,还养着牛,延续着传统的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作模式。
村里人见天明回来参加农业生产,起先还夸赞说:“你瞧人家儿子多有出息,在外面当大官,回来没一点架子,还帮着爹娘种地,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可时间一长,不免犯嘀咕起来。是不是犯啥事了?要不咋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回这深山僻野的干和俺们一样的弯腰撅屁股的活呢?!
一些人去找村长印证。村长莫测高深地呵斥:“别他妈吃饱了撑的,咋就不盼着人好呢?该干什么干什么,管好自己个家里事,别整天咸吃萝卜淡操心!”
骂完村民,村长自己静下来想想,又觉得似乎真有那么点嫌疑。他的心突然往下一沉,莫不是天明真犯了啥事?要不那天跟他提修祠堂的事,他不应声呢?!
村长决定抽空去县里打听打听。
7
村长从县里回来后,曾经到天明家又来了一回。这回,他整个人像变了个样。语气也变得有些怪怪的。他没有跟天明直接说出那档子破事,但从神情到语气,其实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能一下子看出来——他一准是知道了天明的境遇。对于在外面犯了事,挨了处分,回老家的,当地人有一句常说的话非常有权威性,那就是“自己作的——”,如今这句话也一下子成了所有村民挂在脸上的表情。虽然没有一个人当着面说天明,但天明一家人都分明感受到了这种无形的压力。正像村长对天明一家人说的:“既然这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咱就得认!就得好好反思,就得想办法把事情扳回来——”,村长顿了顿又说:“好在你还有那么多熟人,今后还一样可以去找找他们——”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天明脸上突然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灼热。他知道村长的意思。这些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在里面的时候,他其实没日没夜都在想怎么去面对。他之所以回到老家,也是想避开那些纷纷扰扰。既然回来了,他就不准备再次出山了,他得找到另一种活法。
这几天来一直跟着爹下地,经常能看到村民们在他身后戳戳点点,他当然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有时候,他会低下头不去跟她们目光交流,有时候他会在耳朵里塞进一副耳机,听点乱七八糟的歌曲,总之不去理会。这时候,爹可不依。他年轻的时候,是冷村出了名的暴脾气。他每次总是把手上的鞭子抡得老高,再重重地摔下去,劲厉的鞭子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鞭子破空的声音无比尖锐,伴随着爹那沙哑而粗糙的吼声,在旷野间久久回荡。就在这破空的鞭声和原生态的嘶吼声中,议论的人群往往朝这对父子远远地瞪个白眼,或者相互间诡异地传递个眼神,随后人群瞬间一溜烟就溜走了。
头几天,遇上这些尴尬的场面,即便早有了心理准备,天明还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当天明分神的时候,爹总是抡起鞭子在他头上虚晃一下,嘴里骂一声:“干你的活——”,天明马上回过神来,继续推着犁铧往前走,前面的老水牛累得气喘吁吁,犁铧翻起的新鲜的泥土,散发出无比清新的味道。他在牛的身后机械地走着。他看着老水牛,突然鼻子有点酸。这头水牛可有年头了,他记得小时候,这头牛还是头小牛犊,小牛犊的母亲在放牧时不小心掉进了村里烧炭的窑洞里,小牛犊从小就成了一头孤儿牛。他7岁放牛,放的就是这头小牛犊。每次当小牛犊遭到别的成年牛欺负,他总是狠狠地用鞭子驱赶那些可恶的霸凌者,保护这头可怜的小牛犊就像是保护自己的弟弟妹妹。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没想到当年的小牛犊已经走到了风烛残年。转过身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不也一样老了吗?头上的白发日渐增多,当年壮实的腰板如今也弯成了大虾。岁月真的无情啊,世间任何事务,不论曾经你有多么光鲜亮丽,或者强悍夺人,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都会走到属于每个人自己的归宿,在这一点上似乎又都殊途同归。天明越想越有一种渐渐浓郁的说不出来的意味从心底里涌上来。
8
贵田能来看自己,天明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多少人想着法子避开天明一家,就像不想粘锅一样,不愿与这一家人发生联系。
而贵田的真诚却是写在脸上的。就像上次用农用车载天明,两人挤在杂乱的驾驶室里一路上毫不避讳地回忆从前,临分手还非送天明一袋化肥一样。
贵田这次来,分明是知道了天明的事。可他话语中并不直接说出来。而是直接跳过去,说另一件事。
贵田是带着求教的态度问天明:“天明,你见多识广,我有一个想法请你帮我参谋参谋。”
天明说“不客气,你说吧”。
贵田自己提了一个小木凳坐到天明面前,像个虚心的小学生似的,说:“我,你知道也没啥能耐,跑了几年运输,攒了点小钱。总想着再寻摸点别的事情做做。你帮我寻摸寻摸,看俺们这农村还能干点啥不?”
天明眼前突然一亮。他没有马上回答贵田,他看了一眼贵田,又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这几天来跟在老迈的老水牛后面,随着犁铧艰难推进后新翻出来的泥土,心里面一个念头渐渐像喷泉一样涌上来。
他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贵田那殷勤而期待的目光。天明说:“我也有个想法,不知道你愿不愿干?”
贵田笑了:“我就知道你有能耐,你说嘛,你能说出来我就能干。”
天明说:“我回来这几天,看咱农村眼下大片撂荒,我想咱能不能把这些田地承包过来啊,集中连片机械化耕作?”
贵田眼睛也亮了起来:“我也想过,可是搞连片,买机械,都要花钱,问题是种水稻,不赚钱——”
天明微微笑了:“你说到了点子上,关键是种什么。我想呀,还是要继续种水稻,但不是一般的水稻——”
贵田的眼睛瞪大了,嘴巴张开一直没有合拢。天明继续说:“我要种,就要种优质营养富硒水稻,专供城市。现在城里人生活品质要求高,对吃饭更是讲究,稻米追求生态有机和营养。就拿普通稻子来说吧,一亩地顶天了,最多产一千三百斤稻子,打出米来大概能出七八百斤大米。普通大米散卖咱按2块算,也就是说一亩田最多收入1500块钱。可是你去掉种子钱、化肥钱、农药钱和请人耕地、请人帮工钱,最后一亩田能净收入五百吗?”
爹在一边听了半天了,这时忍不住嘟囔了一声:“种田还做梦赚钱啊,不就为了有饭吃吗。”
天明接着说:“是啊,普通种稻肯定不赚钱。可是你种有机富硒稻啊,除了稻种贵一百来块钱,其他花费差不了多少,可是每斤大米能卖到六块,也就是说每亩田能多收入至少三倍以上——”
贵田乐了,但很快又皱上了眉头:“可是哪里去买这种富硒水稻的稻种,种出来又怎么卖给城里人呢?”
天明说:“这个你不用操心,我自有我的渠道和办法。”
很快两人就一拍即合,贵田负责找邻近两个村的村长、队长,做村民工作,集中承包撂荒田地,天明负责去采购农机和优质稻种。节令不等人,所有这些准备工作得赶在清明前搞定,这样才不会耽误播种和育苗。
天明当天晚上就给农科院良种所打了电话,预定了一批五彩富硒水稻种子。接着又给农机局打了电话,问清楚了农机的型号和价格。
贵田那边进展也非常顺利,三两天就集中了一百多亩田地,估计两周内至少能搞定两三百亩连片田地。虽然离天明心底里一千亩的目标还有很大距离,但是这毕竟是头一遭,刚刚起步,做出样子来,自然会有更多村民们主动把田地集中过来。在天明心里,其实,千亩营养稻还只是他的一个小小目标,未来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在渐渐酝酿中。
钱也不是问题,贵田拿出了他们家一大半的积蓄,足足有三十多万,再加上天明自己的十多万,凑凑正好五十万。贵田说好了,天明除了出钱还要出主意,因此,联合体两人股份各半。很快,天明找县农业局拿到了农业合作社的资质。一切就绪,只等东风了。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天明接到了一个长途电话。
电话竟然是秀丽打来的。这让天明很诧异,也有些愧疚。毕竟回老家后,起先是因为心情低落,后来是忙于搞合作社,一直没顾上给秀丽娘俩打电话。这不,秀丽亲自打过来了。天明心情有些忐忑,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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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丽的电话并不是要怪罪天明,而是告诉了天明一个好消息。就在天明回老家后,秀丽背着天明又去找了天明单位,见了局长和书记,哭哭啼啼半天,诉了一肚子苦,最后还是书记拍板:这事本也没那么严重,只要天明真心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也愿意配合单位,那么组织上可以给天明一个机会,毕竟天明是单位一手培养起来的。
“怎么给机会?能给什么机会?”天明忙问。
秀丽说:“你别着急啊。我也问了,书记说,市局肯定是不方便呆了,可以下到县里面金融办干份工作。重新开始嘛!”
天明半天没再说话,电话那一头秀丽急了:“你倒是痛快给句话啊,要我说,你赶紧回来,再去单位找找两位领导,好好认个错,下基层就下基层嘛,至少先保住饭碗啊——”
天明还是不说话,秀丽在电话里哭了起来:“你不为自己考虑,可你也得替我娘俩考虑考虑吧,我们指望谁呢,呜呜——”
天明终于说话了:“我,我想好了,与其被下放,与其戴罪窝在单位,不如索性离开单位,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秀丽一听火气上来了:“什么,我脸都不要了,替你去求情,好不容易让你们单位从轻发落,你倒好,破罐子破摔,你丢了工作,窝在农村能干出什么来呢?做人不能太自私吧——”说着就挂了电话,看来真是气急了。
天明摇了摇头,呆呆望着前方翠绿的竹林和竹林上方那遥远的苍茫的大山,眼睛里像是漫上来一团雾,有点湿润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爹娘问秀丽来电话的事,听说单位有转机,可以去金融办上班,娘高兴地说:“好事,好事啊,明儿呀,你别窝在家里了,明天就赶紧回单位去。”天明说:“娘,这回指定不能回去了,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双开,但一撸到底,跟双开也没多大区别。与其在县金融办抬不起头来,我还不如就在农村干点大事。”
娘一听,急了:“他爹,你也说说你儿子,怎么横竖就是不开窍呢?”
爹叹了口气说:“这事要是放在以前啊,我也和你一样劝他,让他回单位夹着尾巴做人重新开始;可是眼下,我,我也说不好,还是让娃自个拿主意吧。”
娘气得抹起眼泪来。天明笑了,扳着娘的肩膀说:“放心吧娘,你儿子不是孬种,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
娘又说:“我不担心你丢了工作,我是怕,怕你丢了家——”
天明继续安慰娘:“我知道,我知道,放心吧,天不会塌下来。秀丽和曼曼都好好的。我答应你,过段时间,我会去城里把她们娘俩接回来给您二老看看,呵呵,娘是想孙女了吧,呵呵”
娘一听也破涕为笑了。
10
合作社正式成立了,主事的不仅有天明和贵田,村长家福也加入了进来,幸亏家福帮忙做村民工作,最终集中了连片田地将近三百亩。
天明请来了农科院良种所副所长老杨,老杨又带来了农大土壤研究所的研究员小方。小方对绸岭田地的土壤进行了检测,告诉天明,种有机稻,这种土壤不需要做改良,只需要多施有机肥就可以了。老杨也叮嘱天明,水稻生长过程中,不要打农药,可以采用农村的土办法,比如喷米醋和辣椒水等等啊。天明爹在一边听了也不住点头:“是是,从前你爷爷种田,哪来农药啊,不也一样产稻子嘛。”
在老杨和小方的支持下,天明开始了覆膜育种。在育种同时,县里的农机也到了,两台多功能拖拉耕田机、两台插秧机、两台收割机。起初,家福村长认为没必要买两台,后来天明说,要搞咱就往大里搞,将来绝不是两三百亩,我要将这十里八村田地能集中的全部集中起来,将来这两套机械也不够用,还得添置呢。
果然,后来还真验证了天明的眼光。农忙时节,十里八村的农户因为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家里老人不忍心让田地撂荒,自己家里又没有劳力,只好花钱请天明的农机帮忙。结果,天明的农机不仅忙完了自己集中的田地,还搞输出,帮助其他村田地耕作。就在帮耕过程中,一大部分田地又自动被集中过来,合作社的田地规模像滚雪球似的一下子迅猛增长起来。到秋收的时候,合作社竟然集中了八百多亩水田、五百多亩山地。在天明的规划下,种了八百亩有机富硒水稻和五百亩杜仲林。为了提高效益,他还在稻田里搞了河蟹河虾养殖,在杜仲林下又搞了生态养鸡。就在天明的新农业一片欣欣向荣之际,秀丽和蔓蔓也回到乡下老家来看天明。
母女俩这回是天明原来的司机小窦专程开车送过来的。小窦很年轻,刚过完26岁的生日,人长得白白净净,身材略微有些发胖。原来在局里时,天明就不止一次地告诫小窦要加强锻炼,保持好体型,毕竟男人的体型是最外在的形象之一。自从天明出事后,小窦从专车司机班被打发到后勤组去了,平时闲的没事,帮助办公室打打杂。这回能专程开车送母女俩回来,天明一猜就知道一准是秀丽主动找的人家。自己都离开原单位了,小窦还念着旧情,这让他心里很感激。
他当着小窦的面,说秀丽:“你怎么还能让小窦出车呢?咱已经不是单位的人了啊,你这么做不是让小窦犯错误吗?”
小窦一听忙说:“李局,这不怪嫂子,是我听说嫂子要回老家,正好一起过来看看老领导。这车也不是单位公车,是我问朋友借的!”
天明又问:“那你跟局里请假了没?”
小窦说:“局长,您都忘了今天是周末吗?我把嫂子送到了,也见到局长您了,我待会就打道回府。不耽误工作,何况我现在啊,在局里也没啥工作了——”小窦说起局里工作的事,不免苦笑起来。
听小窦这么说,天明也就顺水推舟,并不挽留了。临走前,天明给小窦车上硬塞了两袋自产的富硒大米,让小窦带回去给他们家老爷子尝尝。小窦的老爷子退休了,特别注意养生。天明在局里时曾经去看过老爷子几回。俩人竟然脾气有些相投。小窦在车子发动后突然告诉天明:“李局,您这回是中了某些人的圈套!”,天明愣了一下说:“小窦,这话你可别乱说。”小窦说:“您就等着吧,我一定要找到有人陷害您的证据。”天明还没来得及提醒小窦要冷静,小窦的车已经如离弦之箭,“嗖”地射了出去,很快消逝在崎岖的山间公路上。
11
秀丽这回来,不只是看望天明,也不只是看望天明父母,更要紧的是还想再努把力,劝天明回城,哪怕不去金融办上班,凭天明的工作履历和学历背景,到其他单位尤其是民营企业找个高薪职位,还是问题不大的。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爹对秀丽很客气,虽然没什么话,但处处透着一个农民对城里大家闺秀的小心翼翼。娘则只顾着和蔓蔓亲近,她最近一次看到孙女还是去年春节。那是皖南山区几十年来雪下得最大的一个腊月。那次天明兴冲冲坐着专车衣锦还乡,车上坐着秀丽和蔓蔓,还有满满一后备箱节礼。进村的时候,天明还特意嘱咐小窦将车开慢些,透过车窗,天明每遇见村里的长辈都要打声招呼,一路上可以说是春风得意。那次回来,秀丽和蔓蔓并不习惯农村里简陋的生活起居。特别是对农村里简易的蹲坑茅厕深恶痛疾。天明是好话说尽,娘俩最后才极度勉强地在老家硬板床上睡了两晚,第三天也就是正月初二说什么也不答应,猴急猴急地踏上了返程。
对天明娘来说,孙女就是手心里最大的宝贝,在孙女身上,她能感受到儿子幼时的气息。都说母子连心,其实对天明娘来说,自己与孙女又何尝不是连着心呢?看见了孙女就看见了儿子。毕竟孙女身上留着儿子的骨血,也留着这个家族的血脉。这是南迁族姓对骨血最朴素的执念。
秀丽因为心里藏着事,所以这次回来并不显出急迫回城的意思。她总想着利用任何可能的场合尽全力去劝说天明,甚至她想到了让天明父母一起来给天明施压。
然而这次天明是铁了心,要在农村干一番事业,赴汤蹈火也好,剑走偏锋也好,总之是一定要证明自己。秀丽很无奈。蔓蔓这回倒是比去年要显出成熟来。一岁年级一岁人,看来孙女真是懂事了。她奶奶一个劲地当着众人面夸她。
对于天明回不回城,娘这时已经不是特别纠结了。孙女的到来给了她最大的安慰。
最后,秀丽是恨恨地走的。临走还撂下一句冷冰冰的话:“你就和你的稻子过一辈子吧——”
蔓蔓走时却有些依依不舍,尤其是她奶奶舍不得孙女,浑浊的眼泪擦了又擦。
爹则跌跌撞撞地追出去好几步,嘴里喊着:“回头我再说他,好歹让他回城去——”虽然这话说出来,或许爹自己也觉得索然无力,于是说着说着,话到结尾时像是一缕青烟,渐渐没了声息。而秀丽母女俩早已经坐上长途客车,扬尘而去。
母女俩走后,天明陷入了短暂的愁闷中。对于秀丽的想法,他心里很清楚。从出了那件事被弄进去到回老家开发新农业,这大半年来,他的内心经历了多少波澜起伏,从最初的羞愧、耻辱,到后来的失落、彷徨,以及再后来的憧憬和激情。今天,秀丽和小窦的到来,在他重燃激情的心湖上又刻下了两道创痕。一道是秀丽和女儿带来的情感的软刀子,一道是小窦和单位带来的法力的硬刀子。一软一硬,两把刀子扎在他心上最敏感的痛处。一下子将他早已平静的心再次沸腾起来。其实,从他被扭送到派出所一直到他走出那扇铁门,他的心里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一直在缠绕着那个问题,他也曾经试图一百次一千次地问自己,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设计陷害自己?是不是有人精心谋划了一个局让自己往里钻?是不是自己应该不惜代价地去寻找证据和申诉?小窦的话在他的脑子里投下了阴影,他此刻心绪紊乱,甚至有些六神无主。
他一个人从家里出来,习惯性地走上了去稻田的小路。秋天的皖南山区,群山披上了一层五彩斑斓的盛装,鲜红如血的是红枫,金黄耀眼的是黄栌,而绿油油的翠竹掩映其间,这时候,群山之间的田野则是波涛翻滚的稻浪,随风起舞,稻花的香味远远四散开来,这是农人的秋天,这也是丰熟的秋天。只有在滚滚的稻浪中,只有在开阔的田野里,天明才能感到自己是属于脚下这沉甸甸的土地的。
他拔了一棵那金黄的壮鼓鼓的稻穗,摘了一粒浑圆的带着些微芒的谷粒放进嘴里,小心用牙磕破,吐掉外面的稻壳,嘴里只剩下了白白的米粒,他认真嚼起来,唇齿间很快溢满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这股香味渐渐似乎渗透进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他抬头望远处田野的尽头,那里夕阳像一张金色的笑脸在苍翠的群山之间闪耀。他的心情瞬间像是喝了山泉水一样清冽起来。
12
早上在院子里吃饭的时候,村长家富端了碗饭边吃边笑着走过来。远远的就对天明喊:“好事,好事啊——”
天明抬起头来看着家富。家富兴冲冲地说:“大好事!咱们搞富硒稻基地被列入了县里面精准扶贫重点支持项目,过些日子,刘县长要亲自过来考察呢——”
“是嘛?有文件吗?”天明也兴奋起来。
“还没有,但消息绝对可靠,是镇长亲口告诉我的。他还让我转告你,要好好准备一下,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趁势而上,把稠岭的新农业产业化搞好搞活!”
天明掏出手机来给贵田打了个电话,让贵田晚上过来,三个人再说说下一步安排。
家富以为是商量迎接县长的事,问天明要不要先和镇里沟通一下具体意见。天明笑着说:“我现在关心的不是接待,接待的事你和镇里面对接吧。我要和你们说的是咱们下一步如何把产业化文章做起来。”
家富看着天明,脸上露出了敬佩的表情。他是看着天明长大的,也是看着天明一步步走出深山,一步步走向高位,如今遭遇挫折回乡创业后又如何一步步克服困难走向成功的,他对眼前这个小自己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充满了敬意。此前,每次天明回家,家富都要第一时间赶过来,聊聊国家大事,听听天明对时局的分析,通过与天明的闲聊,家富非常享受这种轻松的交流氛围,无形中,他的思想的境界和对国内外大事的见识在潜移默化中得到了质的提高,从而进一步巩固了他这个村长在村民中的威望。这次天明虽然在单位栽了跟头,但丝毫不影响他对天明个人能力的判断。尤其是这次天明果断决定在家乡开发新农业,引进有机富硒稻,搞集中连片农业机械化,他是打从心眼里给天明竖大拇指。这种事情,他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这种事情,也只有他天明能带头干起来。
晚上吃完饭,贵田赶了过来。听说富硒稻列入了县里精准扶贫重点支持项目,贵田忙问,县里能拨多少钱给咱?
天明笑了。家富一本正经地告诉贵田:“你是真钻进钱眼里去了。一提起政府支持,首先就想到了钱。你别忘了,政策也是钱啊,或许还是更大的钱呢。”
贵田梗起了脖子瞪了家富一眼:“不给钱,咱要政府支持啥?”
天明忙插嘴说:“村长说的没错,贵田。列入重点支持名单,对咱们来说最大的好处呢,就是这个项目有了政府背书,咱可以大张旗鼓地推广了,这也是我将你俩叫过来一起商量的关键问题。”
贵田用手摸了下脑门,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被你俩越说越糊涂了。怎么政府还要给咱背书?背什么书?”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天明忙解释:“我说的背书,不是学生那个背书,我说的意思是政府给咱增加信用,这样更多的农户会自愿加入咱的合作社,而且,今后咱可以拿这个去找银行借钱。”
家富在一边说:“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吧?”
贵田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嘲起自己来:“嗨,谁让我没你读的书多呢!”
家富一听反驳贵田:“你这话我不爱听。我读的书还没你多呢。关键是平时要多学习,这样才能赶上形势啊。”
贵田举起双手:“得得得,我投降还不成吗?你俩说吧,下一步怎么干?”
家富忙说:“听天明的,听天明的。”
天明喝了口晚上才泡的茶,清了清嗓子说:“我是这样想的,咱们现在已经初步具备了一定的连片种植规模,下一步重点要做三件事情:一是继续扩大规模,把集中连片的基地从眼下两个村扩展到周边五个村去,将现有规模至少翻一番,达到两千亩;二是要把眼下松散的合作社变成紧密的规范的农工商公司,把参与的农户从合作关系变成股东关系;三是要把加工和商贸发展起来,真正做到种养殖、加工、商贸一条龙。”
贵田一听,当场表示同意,问天明:还需要追加多少钱?
天明转过头来问村长:“家富叔,你的意见呢?”
家富想了想说:“主意是好主意。我担心的是你摊子一下子铺这么大,今后假如,我是说假如,万一咱们卖不上好价钱,会不会——?”
天明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家富叔说的有道理。我是这么看这个问题的。农业为什么不赚钱?关键是缺两样,一样是缺规模化,各家各户各自为战,难以形成规模效益;二是缺深加工,没有附加值,始终停留在初级产品上,农民们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粮食,到头来利润都被加工厂和商贸流通环节给赚去了。我现在就是要打破这个瓶颈,农业只有有了规模化和深加工后,才能从初级产品变成工业品;农业只有掌控了商贸流通环节,才能掌握价值链。最终才能增强抗风险能力。”
贵田和家富听了天明的一番话后都不住地点头,最后俩人都说:“还是局长有水平啊!”
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13
就在天明踌躇满志地准备大干一场,成立农工商公司的时候,小窦突然打来了一个电话。
小窦在电话里压低了嗓音说:“冷局,我这边有了第一手证据,果然是有人在背后给您设陷阱——”
天明纠正小窦的话:“我和你说了多少回了,我已经不是局长了,你今后别再冷局冷局叫个没完了。”
小窦忙说:“是,是,冷局,我真的有了第一手证据,您看您是不是马上回来,咱们拿着这些证据去找纪检委?”
天明在电话这头沉默了半天,小窦在电话里喊了起来:“冷局,冷局,你在听吗?”
天明这才若有所思地问:“有了证据又能咋地?”
小窦回答:“咱找组织申诉啊——”
天明冷笑了一声:“申诉?为什么要申诉,能改变什么吗?局里面几个萝卜一个坑,你不明白吗?我一走,不马上有人顶了上去吗?咱即便申诉赢了,回去能改变什么呢?还不是老样子吗?”
小窦急了:“您就不想挽回自己的声誉吗?”
天明说:“声誉?我有那么多时间为声誉忙碌,还不如踏踏实实在农村做点事情,算了,小窦,感谢你为我做的这些努力,但真的,我现在已经想通了,在哪里不能做事呢?为什么一定要当官呢?”
小窦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我亲爱的局长大人,您没看到证据,您知道那帮家伙都对您做了什么?太过分了,我都看不下去了,咱可不能就这样便宜了这帮孙子!”
天明还是没有一点激动和愤怒的表示,似乎小窦说的事情跟他毫无关系。
小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最后,天明在挂电话前对小窦开了句玩笑:“小窦啊,要不要过来,咱们一块干?农村虽然条件差点,但生态绝对一流,哈哈哈——”
小窦很无奈。对于老领导的佛系反应他还是完全没有料到。短短的大半年时间,一个风风火火、雷厉风行、意气奋发的领导,竟然在遭遇自己人生中重大挫折和屈辱时,没有选择奋起反击,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愤愤不平的火焰在天明云淡风轻的寥寥数语面前一下子就熄灭了。自己几个月来千方百计从各种渠道收集到的信息,在他看来应该是一手的铁证,足可以让局长洗清冤屈,从而官复原职,这样自己也就可以从现在的后勤组重新调回到领导的专职司机班了,可是谁能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小窦对自己的未来一下子充满了焦虑。
14
农工商公司挂牌仪式上,镇里面几大班子领导几乎倾巢出动。这倒不是因为都冲着天明这个前任金融局局长的面子来的。县委书记于枫同志亲自赶来,不仅让镇里如临大敌,就是连天明自己也打了个措手不及。
此前得到的消息是,县里面最多会有一位主管农业的副县长过来意思一下,而且事先说好了不剪彩不讲话不拍照。没想到于书记能亲自来,这虽然不至于让天明感到激动,但内心里确实有些意外。因为他在任时与于枫同志并无多少私人交情。不过于枫的突然出现,确实带来了非常大的震动。镇里面首先对天明这个项目产生了特殊的重视,镇长和书记一前一后紧紧围绕在于书记身边,一再对天明表示钦佩。家富作为村书记,又是新成立的农工商公司的党支部书记,更是跑前跑后,兴奋的像是过年。贵田还有天明的爹娘、二妹等都咧着嘴傻笑。整个冷村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中。
于书记亲自为农工商公司揭牌,在一阵掌声过后,于书记对着满院子基层干部和村民们做了重要讲话。于书记讲话的要点主要是三个方面:一是脱贫攻坚进入了关键的冲刺阶段,全体党员干部要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和使命感,镇村两级要精准到户,层层分解层层压实;二是新农村建设要有新模式新风貌,要走市场化产业化发展的新路子,不能再停留在小农经济和自然经济上了;三是要重点发挥能人经济、企业家经济乃至合作经济的龙头带动作用,要重点建设一批农业产业化项目。于书记最后表示,天明同志是领导干部深入乡村、振兴乡村的新时代楷模,稠岭农工商公司的成立,吹响了我县全面脱贫的冲锋号,各级政府要全力支持,争取形成示范效应,向全县推广。
临走时,于书记交代县农委和科技局的负责人,要随时掌握动态,随时解决问题。第二天,县农委、科技局、扶贫办等单位就把相关表格下发到了农工商公司,要求每月填报。很快,镇里面也高效地发布了《关于支持稠岭农工商公司发展的六条举措》,这六条举措,在天明看来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派驻一名副镇长到公司常驻,挂职副总经理,按镇党委书记赵长天的说法就是“24小时全天候保姆式服务”。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全县都知道有个北京回来的金融局局长回乡创办了稠岭农工商公司,全县各委办局都争相为这个公司提供重点支持。确实,天明也感受到了这份热情,老百姓也收获了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先是县里到冷村的柏油马路通车了,随后,在县里面强力推动下,与农工商公司签约的农户扩展到了周边四个镇二十多个村,集中农田四千多亩,比当初天明预计的翻了一番;富硒稻深加工的厂址也很快有了眉目。
就在诸事顺遂,一片欣欣向荣之际,天明的眉头却越发紧锁起来。连续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天明的忧虑和担心与日俱增。有些话,他还不方便跟贵田和家富说,更不方便与家里人说。天明只能自己一个人扛着。
农科院的老杨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和支持这个项目,他虽然来得少了,但电话里时常询问情况,这不,昨天跟天明通电话时,就提醒天明,要尽快建立自己的良种繁育体系,防止今后在种源上出现问题。因为这关系到千家万户,一旦出错,就是社会性问题。让谁去负责这件事情,天明想了很久一直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贵田胆大心粗,只能跑跑运输;家富有经验心也细,但兼着村书记身份,很难沉下心来做事。家里面呢,爹懂行也让人放心,但毕竟年纪大了,二妹成天在网上打理她自己的一个网店,不会对这件事感兴趣。
天明一时半伙儿还真想不出合适的人手。只好暂且把这件事情先放一放。
但另一件事,他不得不需要尽快想出办法来。就是农工商公司的经营队伍。公司注册时,自己是法定代表人兼总经理。但光靠自己舞独角戏,显然不是长久之计。通过这次镇里面要派一名副镇长过来驻点,他就隐隐感到了危机。名义上说是来现场帮扶解决问题,但明眼人一看就都知道背后的意思。双拳不敌四手,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些个道理,天明在机关工作多年,自然明白其中的微妙。
晚上天明一个人坐在灯下发呆,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拿过来一看,是小窦打来的。“什么事?小窦,如果是还说上次那事,就别提了——”天明闷闷地一上来就给了小窦一个闭门羹。
“哦,哦,知道,我不说那事,嗯——”小窦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说吧,别婆婆妈妈的。”天明有些不耐烦了。
“那好,那我可说了,说的不对,您多批评。”小窦还是一番小心翼翼,“领导,您上次说让我过来帮您——这话现在还管用吗?”
天明一愣,沉默了一阵,这才开口说:“你说这个呀,嗯,你想好了吗?真的要主动辞职,从城里来我们乡下?”
小窦很干脆地回答:“当然,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跟着老领导干,才有干头!”
“家里都同意吗?”天明又问。
“同意。王敏你还不知道,大大咧咧惯了,我干什么不干什么,她才懒得管呢。”
“你要真想来,我可有言在先,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今后遇上不如意,你可别想吃后悔药。”天明嘴上提前打起了预防针,心里面却一下子释下了几天来一直挥之不去的焦虑。
毕竟小窦跟了自己足足六年,什么脾气秉性,什么性格爱好,都知根知底。让小窦来负责采购和营销,正好可以去了他很大一块心病。
15
今年的春播,天明安排的比较早。正月一过,就让小窦带了贵田去南京联系稻种。自己则安排人检修农机,提前安排春耕。去年年底,天明提前又采购了一批大中小不同型号的多功能农机,基本上能满足眼下四千多亩农田的耕作任务。
今年还有一件大事,就是富硒稻米加工厂和包装厂六七月间将要建成开机,这样下半年新米上市就可以批量进入南京上海的各大超市了。下半年,天明还要与省农科院合作成立富硒稻米养生油公司,进一步深加工,挖掘深度附加值。同时成立了观光旅游业务部,下一步要利用五彩稻基地开展一系列生态农业观光活动。
新来的大学生村官小赵正按照天明的意思,组织一场大型招聘活动。目标是动员本县有高中学历的在外务工青年回乡创业。这些人经过筛选后,很大一批将被安排到公司车间主任、采购科、营销科、观光旅游业务部、农机部等各大科室。小赵本来是派驻冷村定点扶贫的大学生村官,老家是邻省一个县级市的,父母都是教师。小赵人长得很清秀,悟性好,天明几次接触后就认为这是一个可造之才,通过家富做工作,竟然很顺利地把这个美女村官给挖了过来,眼下是公司办公室主任。
唯一让天明不放心的还是良种繁育基地的事。没有自己的繁育基地,等于把自己的脖子亮给别人,时时刻刻总有后背发凉的感觉。天明正想着心事的时候,小赵手上捧了一大堆文件走进来。
见天明一副愁思的样子,小赵静静地给天明洗了杯子泡好了热茶,端过来放在天明办公桌上。天明抬头看了看小赵,笑了一下。
小赵这才开口说话:“冷总,这次招聘活动进展很顺利,按照您的意思,咱们的招聘广告已经在县电视台、县日报陆续发布,已经有很多人打过来电话了解情况。不过,我还有一个建议,我认为咱们应该搞一次实地参观和见面会活动,让有意向的人能身临其境,促进更多的人加入咱们公司。”
天明点了点头:“有必要,你安排吧。”
小赵笑着说:“搞好这次活动,还需要您的大力支持。”小赵笑起来特别好看,两只眼睛像两湾闪着光泽的清泉,而眼上的眉梢则像是要飞起来的小燕子。
天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与小赵保持了一段距离,问:“你还需要我怎么支持啊?”
小赵调皮地说:“我要借您两个小时时间,与意向应聘者们举办一次集体见面会,这样让她们能与您这位传奇人物面对面,一定可以动员更多的人才加盟。”
正在这时,驻点副镇长刘魁匆匆走了进来,看见小赵也在,转身往回走。被天明喊住了。刘魁这才尴尬地笑着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天明坐回到椅子上,问“刘镇长,有什么事吗?”
刘魁的一双眼睛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小赵,笑着说:“也没啥大事——”
小赵忙放下手上的文件,对二人点了点头,说:“两位领导,你们谈吧,我先去忙了。”
一直望着小赵的背影离去后,刘魁才走近,坐在天明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侧了侧身子,压低嗓音说:“冷总,我,我这里有几张招待发票,财务让您先签个字——”
天明拿起发票看了一眼,一边签字一边说:“老刘啊,咱们公司刚开张,镇里面还是要尽可能帮我们减负啊,您说是不是?哈哈哈——”
刘魁尴尬地笑了起来:“是,是。”
签完了字,天明站了起来问:“还有事吗?”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刘魁满脸堆着笑说:“冷总,我可是一直为咱们公司着想啊,这不,我看咱们采购科一直缺人,冷总您太辛苦,我呢,有个侄子人很可靠,想推荐给您,举贤不避亲嘛,您说是不是,呵呵——”
天明忙拿了公文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这样,老刘,你把相关简历交到小赵那里,正好走公司这次招聘程序,好吧。”
刘魁笑了笑:“那好那好,我侄子叫刘俊成,英俊的俊,成功的成。”
天明正往外走,迎面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下子撞在天明身上。天明一看,有些生气:“怎么回事啊,小窦,你这是——?”
小窦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对不起,对不起,领导。刚回来,就想着赶紧过来跟您汇报。”
天明转身看见刘魁跟在身后,故意大声说:“你看,刘镇长还在我这里呢,你哪来那么着急啊”
刘魁忙笑着说:“窦总看来有急事啊,你们谈、你们谈。”
回到办公室,天明问:“顺利吗?”
小窦看了看天明的脸色说:“还算顺利吧。只不过,嗯,因为咱们临时加大了订货量,他们一次性供货可能有困难——”
天明眉头皱了起来。小窦忙接着说:“不过您放心,种子供应不会有问题。”
天明想了想告诉小窦:“你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我上次给你省农科院的电话,你也和他们联系联系,有备无患。”
小窦忙说:“好的好的”,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到桌子上。天明看了一眼问:“你这是做什么?”
小窦说:“这是我从南京给您带的,我看您老是休息不好,这玩意每天泡茶喝,能缓解疲劳。”
天明板下脸来,拿起盒子正要塞回去,小窦已经一溜烟跑出了办公室。
16
见面会安排在五彩稻种植园附近的一块平坦的绿地上。小赵考虑的很仔细,给每个参加见面会的意向应聘者都准备了一个彩色的有弹性的小坐垫。天明看了看现场,足足有二十多人。突然他向后排一个小青年走了过去。小青年染了一头红色的头发,两只耳朵里扣了一对大号的耳机。天明问: “小伙子,咱们好像在哪见过?”
小青年正聚精会神听着音乐,并没有注意到身边已经站了一个今天可能影响他命运的重要人物。天明提高音量又重复问了一遍刚才的话。还是没有反应,天明定定地看着小青年。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大伙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望着他们二人。
这时小赵终于发现了,赶忙跑过来推了推小青年,小青年这才抬起头来,很吃惊地看了看小赵,又顺着小赵的眼神看了看身边一直翘首以待的天明。
见面会结束后,天明问小赵:“那个爱听音乐的小青年叫什么名字?”
小赵回答:“他啊,他叫刘俊成。那人真逗,嘻嘻。”
天明冷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这个人不要用了。”
小赵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天明欲言又止。
天明挥了挥手:“就这样吧,其他人根据最终综合考评成绩,你报一个方案给我。”
小赵只好走了出去,悄悄掩上了天明办公室的门。
17
最近一段时间,天明一直在琢磨良种繁育基地的事。观光园项目已经完全交给了小窦。小窦长期跟在自己身边,对自己的想法比较熟悉,往往一个眼神,他就能心领神会。更重要的是,交给小窦,自己也比较放心。年初采购五彩富硒稻稻种,他本来没想到种子供应会出问题,后来多方努力,总算解决了稻种问题,通过这件事,他看出了小窦的应变能力和担当。这才决定将观光园项目交给小窦来打理。至于良种繁育基地,他左思右想,目前来看,可能只有小赵能培养培养。
但一旦调走小赵,自己身边又没人了。他苦笑了一下。
正在天明一筹莫展时,家富从外面走了进来。家富干咳了两声,神秘兮兮地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天明笑着说:“家富叔,不用关门,有啥话,您说。”
家富在天明办公桌对面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点着一支烟,猛吸了一口,这才开口说话:“天明呀,你我不是外人。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相信你的人品,也佩服你的能力。”
天明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您别一上来就夸我,有什么事您直说。”
家富又狠狠吸了一口烟,让烟在鼻腔里充分吸收后才慢悠悠地吐出来,烟雾缭绕中,天明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家富的声音传过来:“天明啊,你是做大事的人,有些事,还是得掌握分寸——”
天明这才听出他话里有话,忙说:“家富叔,是不是我哪儿做的不合适,您明明白白告诉我,确实错了,我一定改正。”
家富这才下了决心,说:“最近可有不人在背后议论你和小赵的事——”
“我和小赵,能有什么事?”天明一下子懵了。
“你们都是文化人,又都是从大城市来,当然会有共同语言,可是这毕竟是农村,总得注意些影响——,你说是吧?议论多了,毕竟对你将来的发展不好,对咱们公司也不好。”
家富走后,天明有些失落。他没有想到自己全副身心扑在工作上,抛弃了官场的高高在上,抛弃了大城市的灯火辉煌,甚至抛弃了为自己洗刷冤屈的机会,眼看着事业快上正轨,即将加速跑时,竟然有人在背后造这种谣言。会是谁呢?天明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给小赵打了过去,几分钟后,小赵急冲冲地小跑着过来。小赵高挑瘦削的身材配上裁剪得当的连衣裙,整个人远远的看上去,就像一株春天的百合,从里到外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因为来得急,她白皙的鼻尖上往外沁着汗珠,她红扑扑的脸颊上荡着热气。
天明让小赵坐下来,先喘口气。小赵抬起脸看着天明问:“冷总,您找我?”
天明移开眼神看向窗外,缓缓说道:“小赵啊,你感觉咱们公司怎么样啊?”
小赵未加思索回答:“很好啊”
天明又问:“有没有给自己做过职业发展的规划啊?”
小赵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来咱们公司时间还不长,我只想多跟您学些东西,至于将来我还没想那么多呢。”
天明若有所思地说:“得想啊,年轻人就是要敢于挑战自己。”
小赵没想到天明今天突然跟她谈起职业发展来,毫无准备,不免有些慌乱。
一时无话,俩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天明率先打破了尴尬的局面,他故意咳嗽了几声,眼神始终对着窗外说:“小赵,你是省农大毕业的,学的是植物学,我想让你去筹建咱们的良种繁育基地,你看——”
小赵一听是让自己去独当一面,既兴奋又有些不舍。她皱了下眉头,低着头说:“冷总,你不是开玩笑吧,我可一点经验都没有啊,如果干砸了,我可就——”
天明这才收回望向窗外的眼光,盯着小赵的眼睛说:“不要怕,经验是干出来的,我会让省农科院的老杨做你的顾问。大胆干吧!”
望着小赵忐忑离去的背影,天明沉思了片刻,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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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江南,桃红柳绿、草长莺飞,万物都像是争分夺秒地在生长。
早在二月初,从南京采购的那一批五彩富硒稻稻种除了种在公司直营基地里,还有一部分已经按统一售价分发到几百户合作的农户手里。如今这些农户都按着千百年来周而复始的耕种习惯,将种子播入了秧田中。为防止倒春寒,几乎所有农户都采用了薄膜覆盖。前一阵子连续阴雨天气,好不容易这几日放晴,气温上升,正是种子发芽的好时机。天明的心情也一扫之前的阴霾,云开雾散。
他早上一来就给贵田和家富打了招呼,让晚上去家里,一起喝点小酒,顺便议一下良种繁育场的事。
他们三个发起人,作为公司的主要股东,自成立公司以来,已经好久没在一起轻轻松松地吃过饭了。
贵田来的时候,还特意带了一瓶三十年陈酿的老九华,眼看着农工商公司成立后诸事顺利,大伙心里都很高兴。贵田眼下主要负责粮油加工厂的筹建。这可是未来公司农产品工业化的重要一环,天明把这么重要的活交给他,他打心眼里佩服天明,心里想着一定要好好干,可不敢出点啥乱子。
家富最后一个来到天明家,他进屋时,脸色有些难看。天明从头到脚像探照灯一样把家富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笑着问:“怎么啦,书记?”
家富手伸进裤子口袋,顿了顿,说:“先吃饭吧——”
贵田给三人杯子里都倒满酒,天明端了杯子对贵田和家富说:“感谢你们两个。要不是你两帮忙,咱们这个农工商公司没这么顺利。所以,这第一杯酒,我要好好地敬一下你们。”
贵田和家富也端了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天明正要继续端酒敬第二杯时,贵田抢先端了酒杯对天明说:“天明啊,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但一般人我还真看不上眼。这么多人我只服你一个,跟着你干,一准能干成事!来,我也敬你一个。“”
轮到家富了,家富脸色依旧没有放开。他端起酒杯说:“我也敬一下天明,虽然我虚长你二十来岁,照理我是你长辈。但在闯事情上,天明你确实有一套。但是话又说回来——”
贵田瞪圆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家富,弄不懂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家富这才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有一个事情,我不能不说了”。
说着,家富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已经被折叠得皱皱巴巴的信封。家富叹了口气,将信封递给天明,说:“这东西被我从村委会文件里扣下来,放了好几天了,你自己个好好看看吧——”
天明笑了:“不会是谁给我写的情书吧?”
家富白了天明一眼说:“要是情书我就不做这个坏事老了。”
天明把信封接过来随手放在桌子角上,仍然兴致颇高地举起酒杯:“不是情书,那我就不看了,咱们还是接着喝酒吧。我这杯酒是要谈正事——”
家富突然手伸过来压住天明的酒杯,苦着脸说:“你还是先看看吧——”
天明抽回手,仍端起酒杯兀自喝了个满杯,放下杯子,这才说:“好好好,我来看,不就一封信吗,还能吃了我不成?”
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纸,天明看了起来。看着看着,额头上汗珠开始一颗颗往外滚;看着看着,天明的内心越来越吃惊。
看天明突然间脸色大变,贵田急了,一把抢过那几张信纸,贵田才看了第一页就勃然大怒,将手上几页信纸拍在桌子上:“什么玩意?这不是明摆着看咱们公司生意红火,害了红眼病,想整垮咱们吗?”
家富的眼睛冷冷盯着天明说:“这个材料一旦交到县纪委或者市纪委,你就是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
天明一直没有开口,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沉默了很久,这才恢复他惯常的神态,对家富和贵田说:“没什么大不了。身正不怕影子斜。反正我已经是犯过错误的人了,不怕再犯一次!”
家富怒了:“什么混账话!你从局长位子上下来,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也不管是不是有人要整你,可这次不同,这次我们可都是跟你绑在一起的,你如果再出点纰漏,我们可都得跟着吃瓜蒌。”
贵田也在一边大声说:“天明,我可是完全冲你来的,我可将家里全部家当都扔进来了——”
天明猛地站了起来,将酒杯狠狠地砸在地上,碎片横飞,桌上的酒瓶也被巨大的冲击给震倒了,散发着浓香的酒水汩汩地在地上奔流起来。
19
一夜之间,稠岭的天似乎彻底变了个样。关于天明的各种版本的流言忽然就在坊间流传开来。这里面,有说天明一手遮天、独断专行、权势压人的;有说天明公饱私暖、徇私舞弊、贪污腐化的;还有人说天明大白天在办公室与小秘亲亲我我的。这都算不上什么,天明毕竟已经非官场中人了,如今作为一个民营企业家,对这些明枪暗箭,还是有一定抵御能力的。可是有一个版本的说法狠毒之极,一下子就击中了他的要害,就像高手比拼时,一下子就冲垮了本算平静的心河。说我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往我家里人身上泼脏水,是可忍孰不可忍。
天明在办公室里整整坐了一下午,谁来敲门都不见。先是小赵来了两趟,被天明给吼了回去,接着是小窦来敲了半天门,就像敲在钢板上一样,没有任何回音。小窦隔着办公室的门,小声说:“头,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整你——”
天明突然把门打开了,小窦差点一下子往屋里摔倒。小窦正想随手将办公室门关上,天明说:“不要关,开着!”
天明定定地看着小窦,突然冷笑着问:“怎么样,怕了吗?”
小窦大声说:“我有什么怕?一心一意干活,还怕背后小人算计?”
“这就对了,一心一意干好咱们自己的事,不要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闲篇。我交给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小窦还想说:“头,你不想知道是哪个小人在——?”
天明摆了摆手:“从今天开始,不要再给我说这些与工作无关的话题。”
就在流言蜚语满天飞的档口,天明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相反,他对各项工作抓得更紧了。甚至要求每个部门都立了军令状,要求严格按照时间进度保质保量完成。贵田的粮食加工厂,小窦的农业观光园都在加班加点往前赶,小赵也被派下去筹建良种繁育场去了。诺大个办公区似乎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可就在貌似平静的湖面下,很多人都感觉到了暗流汹涌。
就在小赵被派下去的第三天,县镇两级政府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就正式进驻了稠岭农工商公司。据说,市里面也非常重视这个事情,相关领导亲自打电话给县里面,要求从严从快彻查,弄清真相,消除影响,给广大职工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于枫书记更是亲自参加了调查组的动员会,要求客观公正、以事实为准绳,以法律法规为标尺,既不能放过任何损公肥私、贪污腐化的行为,也不能以言立罪,冤枉任何一个干事创业的人,尤其是不能损害改革开放的大局和脱贫攻坚、全面奔小康的大局。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就在调查组调查期间,天明被委婉地请到了县党校参加一个非公阶层学习班。自从被双开后,天明这还是第一次走进党校。
县委党校坐落于县城西郊的凤凰山山脚下。这里成片成片的绿茵茵的竹林,竹林中还有一处清幽的山泉水。与其说这里是学习的佳境,还不如说这里更像是高洁之士隐居静养之风水宝地。在县城读高中时,天明就常常来凤凰山爬山。山上有很多遗迹,让人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山顶上有一座民国年间复建的凉亭,名曰“挹翠亭”。凉亭前的平地上有一尊塑像,据说是晚唐大诗人杜荀鹤。杜是本县贡溪乡杜村人,自小家境贫寒,但发奋苦读,终成杜牧之后一代大诗人。天明想起杜荀鹤,不免就有些感同身受。杜虽然诗才横溢,也曾考中进士,但终其一生,也没能在官场谋得什么重要差事,最终也还是粗茶布衣,蜗居九华之崇山峻岭之中,与山花为伴,与夜鸟相依。杜当初出道之时,可以说满腔热血,豪情满怀,写了一首《小松》的诗以言志:“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而天明最喜欢的还是他那首老来《自叙》的诗:“酒瓮琴书伴病身,熟谙时事乐于贫。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诗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真。平生肺腑无言处,白发吾唐一逸人。”这首诗平实如叙家常,袒露心迹,令人动容。诗的大意是说:人老了,多病,却始终与酒瓮和琴书为伴,经历的事多了,也就能安乐于贫困;宁愿做一个天地之间的自由诗人,也害怕成为朝堂之上碌碌无为的工薪阶层。下半首更是直抒胸臆,说:写诗的宗旨是要救国救民,可叹世情功利一味求真很难容身。最后老杜不免发了点牢骚:一生肺腑之言找不到倾诉之处,头发都白了只能做一个大唐的闲人。
在党校学习的将近两个多月里,天明几乎天天都要来这里,在亭子里静静地坐一伙儿,在杜老诗人的塑像前肃立良久。立着立着,他彷佛全身都充满了这凤凰山上的清幽之气,彷佛内心里都充满了这凉亭这塑像贯古通今的流风。以至于当组织者宣布学习班结业,大家可以回去时,他还有些恋恋不舍。
20
调查组的结论终于出来了,此前坊间流传的诸多罪名都因查无实证而被推翻。唯有关于天明在任金融局局长期间如何犯错以及家人又如何费尽心机想买通单位领导意图翻案这件控诉,没有只言片语的说法。其实,这件事已经超出了调查组的调查权限和范围,自然无从查证,而且因涉及很多上层的捕风捉影和演绎,自然更让调查组倍加小心。调查报告厚厚的有二十多页,天明只在报告的最后一页最后一段话上注目良久。这段话其实是要求整改的:一是要增强财务的公开和透明,让职工对公司的发展有充分的知情权;二是人事工作要增强规范性,要严格按照流程来决策;三是领导干部要增强自律和作风建设;四是公司要加强企业文化建设,倡导积极向上、干事创业的价值观。
除了没有对金融局事件做出正面回应外,天明对报告总体满意,尤其是结尾这有关整改的四点建议,说的非常到位。他很想知道报告的执笔人是谁。这绝对是个人才。他不免涌上来一股爱才惜才之心。这一点,他在金融局时,就得到了充分证明。记得刚履新金融局局长时,他大刀阔斧,奖优罚劣,重用实干之才,调整庸才懒才,使得短短半年,金融局就从市里面排名末位的部门一下子跃居前列的先进部门。更难能可贵的是,天明上任伊始,就向局里腐败问题开刀,重点突破了局里各科室的小金库和日常工作中的吃拿卡要案件十余起,查处了一批涉案人员。有得必有失,有欢喜必有愤恨。可能正因此,他很快遭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转折。这一点,他心知肚明。然而,天明不是一个容易将就的人。坏就坏在“认真”二字上。这话是老婆秀丽在家带着告诫口吻对天明说的。
说到秀丽,前几天,竟然也远在省城听到了调查组要调查天明的消息,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回来。在电话里,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天明只是一味耐心地安慰,说:放心,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听起来,不像是天明受了冤枉,倒像是秀丽受了委屈。不过天明早就习惯了。最后,秀丽总要补上一句:“你别弄那什么新农业了,你不是干那个的料,还是老老实实回城里来,跟单位领导认个错,再找份适合的工作。你还真能狠得下心,就这样不要我们娘俩了啊,呜呜呜”。天明漠然地重复着几个词:“哪能呢,哪能呢----”
调查组走了,一切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样子。然而,在天明的内心里,就像是死了一次又活了过来。他没有试图去挽回什么,他也没有试图去打击什么。对于家富要求召开一次全员辟谣说明会,他拒绝了;对于小窦要求成立内部调查组来调查处理传谣之人和取证控告诬陷之人,他同样拒绝了。对于天明来说,他现在满脑子想的还是他的新农业开发的版图。他甚至拿出了比以前更拼命的架势来工作,他要把因为调查组进驻导致部分工作滞后给抢回来,他要与时间赛跑,他要证明给妻子给女儿看。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就在天明争分夺秒的拼搏中,流言渐渐消散了,各项工作似乎重回正轨。
21
这天早上,天明比往常早了足足半个小时来到办公室。他要上网查一下中国农科院新种业基因资源库,看看最新的有机富硒稻实验室数据。这个资源库是省农科院老杨托人找了中国农科院的老教授才获得限期有条件查询权的。天明想抽时间去一趟北京,找一下中国农科院,他想获得这个新品种的良种繁育权。
就在他兴奋地盘算着下一步谋划时,门口一个身影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他抬起头来一看是小赵。这么长时间,小赵一直在下面忙繁育场的事,这是风波过后俩人第一次见面。小赵显得有些拘谨,她焦急地站在门口小声问:冷总,现在方便吗,有点事要立即向您汇报!
天明说:“进来吧”
小赵抬起手无意识地理了一下鬓角的发丝。她站在天明斜对面的一把椅子前,没有坐。而是有些慌乱地说:“冷总,有件事不知您是否知道?”
天明看了看小赵因紧张而有些煞白的脸,笑着问:“怎么啦?有什么重要情况吗?”
小赵抬头回看了一下窗外,说:“咱们今年进的那批稻种有问题!”
天明的脑子嗡地响了起来。他已经预感到了他最不想发生的世情可能发生了。
“是的,是稻种出了问题,而且是发给合作农户的那批稻种出了问题!从现场来看,实际出苗率不到30%!”
天明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从座位上猛地弹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办公室。小赵忙随后一路小跑着追了上去。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到了田间,老远就有许多农民认出了天明。很多人从秧田里直接就跳了出来向天明跑过来。天明还没看到田里的秧苗,就已经被围了起来。小赵急得在后面喊:“大家让一让,大家让一让。”农户们根本就没有把一个小姑娘的喊话当回事,他们纷纷向天明嚷着:“秧苗根本就没出,这种子是假种子!你门得赔!”就在现场乱成一锅粥时,小窦冲了过来,在人群里扒开一条缝隙挤了进去。在小窦得掩护下,天明终于下到了田里,他的裤腿都没来得及往上撸,就那么生生泡在水里。他查看了一眼秧田,又亲手挖开泥面,捡了一把快腐烂的稻种凑近眼睛细细看了看。完了,他跳上田埂,对村民们大声说:“大家不要着急!种子我们保证一个礼拜负责免费更换,相应损失我负责赔偿!”
农民们一听顿时安静了不少,少数人还在嘀嘀咕咕:耽误了农时,算谁的?换种子,说的轻巧,今年肯定要减产罗——
回到办公室,天明转过身来怒视着跟进来的小窦和小赵:“说吧,你们两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小窦满脸大汗,不敢直视天明的眼睛。小赵也紧闭着嘴唇一言不敢发。
天明怒视着这两个年轻人。办公室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小赵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我查看了秧田情况,也询问了村民,育秧过程没有问题。只能是出在种子身上——”
小窦涨红了脸说:“我采购的种子也都是从农大正规种子公司进的货,不会有问题呀,这个我敢对天发誓!”
这时,办公室窗外闪过一个人影。天明大声喊道:进来,别鬼鬼祟祟的。
来人竟然是贵田!
贵田怯生生地走进来,瞥了一眼小赵和小窦。强作镇定地笑着说:“哟,这是怎么啦?两个大学生怎么变成小学生啦?”
天明瞪了贵田一眼问:“贵田,你来的正好。我问你,咱们种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贵田这才不情不愿地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原来问题还是出在种子上面,不过不是小窦采购的种子有问题。而是贵田见种子紧张,他从江苏那边远房亲戚处买了些农户自己田里种的稻子,当成正规稻种卖给了农户。殊不知,这些稻子根本就不适合做种子繁育用。
这下贵田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他第一次在天明面前耷拉下了自己的脑袋。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天明倒一下子安静了。他迅速做出了三个决定:一是让小窦赶紧去省农科院找老杨再想办法弄一批种子回来;二是让家富负责做村民们的解释和善后工作;三是让小赵加快良种繁育场的建设工作。
宣布完三个决定后,天明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贵田囔囔地自言自语:“我负责赔偿,倾家荡产我也要赔偿!”
22
整个一年来,天明感觉自己就像是坐了过山车,始终在波涛翻滚中度过。他终于感觉到了,在农村开发新农业,并不是此前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甚至比较起来比做金融局局长要困难的多。
秧苗问题终于解决了,新的问题很快又接踵而至。眼看种富硒稻赚钱,一批农户受人蛊惑,叫嚷着要推翻此前签订的合作协议,要求加倍给与分成。如果这样,算下去,公司成本直接翻番,不但赚不到钱,还要赔进去不少钱。公司成立之初,一直在往里投入,根本还没见到产出,资金本就紧张,加上调查组调查耽误以及秧苗事件的赔偿,眼下,公司可以说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档口。天明为了给部分合作农户发放工资,已经偷偷从自己家的卡里透支了好几万块钱。
贵田家本来还能拿点钱出来。可是他母亲在前些日子突然中风,住在医院里打吊瓶,一天就是好几百,再多的钱也禁不住持续的花呀。
天明想找家富筹借点,可还没开口,家福老婆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就先让天明打了退堂鼓。晚上坐在饭桌上天明愁眉紧锁。娘那天特意做了几个他平时爱吃的菜,还拿出一瓶他爹平日里不舍得喝的绸岭大曲,让他跟他爹喝两杯。
爹还是一贯那副泰山压顶我自岿然不动的做派,一旦坐上饭桌,即便天塌下来,也要正襟危坐,吃饭比天大,这是老一辈人不变的信条。天明给爹满满倒上了一杯,爹稳稳地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口喝完,嘴里哧溜一声,像是吞了一口挂面,完了举起杯子照了照,很利落地放到桌子上。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是一个笑对苦难的老人多年行饮的积淀,也是皖南农村千百年来深厚文化说呈现出的韵味。
有时候,天明觉得父亲就是一杯酒,简单而不贫乏,厚重而不拖沓。正像这莽莽苍苍的皖南群山,在沉静中时刻都在孕育着突破和力量,秀雅中却静水流深。
天明渐渐也忘记了工作上的烦恼,他也学着父亲,沉静从容地默默品着这多年陈酿,咀嚼着从土地到粮食,从粮食到气韵的舌尖上的滋味。
渐渐地,他感觉到自己逐渐找到了一种状态,一种自然主义的思想。
这时候,娘在旁边小声说:“别让娃喝多了!”
爹这才从眉眼间漾出一脸的笑意来。他收了酒杯,从八仙桌抽屉里拿出一张存折来,递给天明。
天明愣了片刻,接过存折,缓缓打开,眼睛顿时定住了,“这是您二老养老的钱,我不要!”天明将存折复又递还给爹。爹两眼瞪得溜圆,大声训斥儿子:“老子的钱不就是给你备着哩吗,做什么妖呢,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别说废话!”见他爹生气了,娘忙上来打圆场,娘伸出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天明的肩膀:“孩子,听你爹的,快收起来!”
就在那会儿,天明感觉到有一股气流从丹田直接就往上冲,鼻子瞬间就酸了,两眼不自觉地有泪水落下来。
23
秋天的时候,皖南山区的田野里,处处涌现着收获的气息。绸岭农工商公司的一千多亩富硒稻子到了收割的季节。贵田早早就预备好了几十台不同型号的收割机,既可以在连片天地里展开操作,又可以在单块零碎田地里独立作业。在收割机前进的道路上,一排排稻穗纷纷幸福地伏倒,在明亮的刀刃下,撒下无数颗金黄灿烂的谷粒。饱满的谷粒象征着一年来所有辛苦换来的甘甜,也象征着丰沛的四季对诚实耕作者最后的馈赠。
为了确保这一千多亩富硒稻六百多吨优质营养稻米能卖上好价钱,天明提前让小赵赶往上海南京等大城市,联系了数百个商场和超市作为经销点,并在南京上海和广州、武汉等地设置了六个直营体验店。同时动用以前在金融局的人脉,让多个五星级连锁酒店直接下单。
良种繁育场在经历诸多磨难后也终于走上了正轨,今秋第一批自培富硒有机稻种就可以冬藏了。明年这个时候扩产后量能有望翻几番,基本能够满足大部分自产田的种子需求。小窦负责的生态观光园项目也开始接待游客。为此,天明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对小窦和小赵这两个年轻人的使用,他终于可以释怀了。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贵田自从上次出了种子事件后,再次回到了最初他负责的运输队,仍旧负责向周边各大城市的物流。这是他的老本行,也算人尽其才吧。
家富呢,已经从村支书位子上退了下来,天明让他在公司做了质检部主任,专门负责粮食加工厂稻米装运前的质量检测。
就在那年的冬天,腊月二十六小年,天上飘着鹅毛般的大雪,整个绸岭的山川数木全都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外衣。雪白的大地连着雪白的天空,亮堂堂的直晃眼。娘说:“大雪兆丰年”,天明却想起了小时候,有一年同样大雪,幼小的天明骑在父亲宽阔的肩膀上,父亲嘴里一路上往外呵着热乎乎的暖气,脚下大步流星地踏雪而行。每走一步都能听见父亲踩雪发出的“咔唧咔唧”的声音。直到父子二人走到了邻村三舅家,终于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野菜粥了。那野菜的清香味至今还回荡在天明记忆的深处。
小年在天明的记忆里因而也拥有特别的意义。今年的小年,天明依旧和往常一样,陪着老父亲给祖辈上坟敬香。每到一处,父亲都要从竹篮里一件件拿出娘早就准备好的祭品,一小碗煮烂了的黄豆、一块用菜籽油煎的金黄的豆腐、一小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两三条瘦长瘦长的小黄鱼,还要放好古旧的青花瓷杯子,满上珍藏的绸岭大曲。完了都要点燃一些香纸和一挂鞭炮。红红的火焰在山野间映着洁白的雪花,一片片黄纸被燃烧后在风中飞舞,那是对逝者无言的寄托。鞭炮响了起来,在无比寂静的雪野中显得格外空灵。
就在小年的晚饭桌上,天明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惊讶不已的重大决定:开年后,天明将辞去公司总经理的职位,他已经物色好了一个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
至于自己下一步的去处,天明告诉爹娘:他要先回一趟省城,安置好秀丽母女二人。完了还会回来,他已经有了一个新的构想,这个构想将让凤凰山焕然一新,这也将了却他多年来内心里无数次的痛苦挣扎。
24
凤凰山上的杜鹃花比往年要开得格外早。翠绿的竹林里,点缀着一簇簇鲜艳的杜鹃花,就像一个个笑脸在绿海中绽放。
挹翠亭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静静地矗立于凤凰山之巅,冷眼俯瞰着山下静静的小城。每天清晨,总有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蓝色的运动衫,从山脚下一路小跑着爬上山顶,来到挹翠亭前的平地上,静静地矗立于那位晚唐诗人的遗像前,他两眼放着山泉水一样的亮光,他的呼吸平缓而执着。
在他的前方,遥远的山口处,一缕温暖的晨曦正悄悄投射过来,漫山遍野一下子充满了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