夯基

CPXS 039


以下内容摘录

 

楔 子


屋外的风裹着雨,连续几天,断断续续,哗啦哗啦地下个不停。三间檐堂屋及厢房的柱头、墙壁、地上,潮湿得已长出霉斑。此时,家里的天井,四水合檐冲成水柱,落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清脆。屋檐下已成水帘。廊屋的地面已被溅起的雨水弄得到处是水。

这是1960年4月末的一天,潘孝坤的父亲潘德仁在檐堂屋坐北朝南,一只胳膊靠着八仙桌,默默地注视着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水。他面前那只蓝花大瓷碗泡好的茶,已没了袅袅升腾的热气。两个儿子潘孝乾和潘孝坤各自坐在大门的左右侧的竹椅。坐姿虽然有些斜,却像极了院门外的那对石狮子。他们像潘德仁一样,坐在那里许久没言语。父子仨此时好像是在看雨或听雨声。

潘孝坤的母亲在他十岁那年离开了人世。父亲用他并不硬朗的身子硬是撑起了这个家。如今兄弟俩已经长大。哥哥潘孝乾小学毕业后没再上学,如今是潘坑村生产队的会计。去年下半年已成家。潘孝坤读到初中,现在大队的小学做教师。

他们所在的潘坑村以潘姓人家较多,还集汪、方、李等姓氏,嗣后繁衍,都是集浙、赣、皖后裔。因此,这里是集浙、皖、赣历史文化交汇,人文内涵丰硕的富庶之地。每逢佳节,各村百姓云集,熙熙攘攘,成为原乡政府机关、学校、医院的驻地。更是商贾贸易、工匠作坊,人流、物流来往的风水宝地。村东临莲子盛地荷花庄;西毗狮子潭口的寻凤村;南与朝山麓龙泉庄仅一江之隔;北靠枫堂湾山脉,田园平坦、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俯视地理坐北朝南。特别是潘坑村所在的枫溪乡处于七十余华里的平源中心,是源里外人们出入的必经之所。那些石佛殿、豁令寺和石门关等神般赐予的天然屏障,历来为兵家要塞。虽在太平天国年间,毁于兵燹,但遗址依然,天然屏障当然还在。

这是潘德仁当初不愿列入移民之列的重要原因。当然,这栋由祖上留传下的木楼为其心愿的实现提供了保障。这栋徽派建筑风格的三开间木楼前边,围墙围成了院子。石板铺成的院子东厢屋则是厨房。

然而,这栋房子祖上留存下来的并不假,但实际已不属潘德仁这一脉。

潘德仁祖父育有三个儿子,分别是梓福、梓寿、梓堂。祖父早年结识了一位做茶叶生意的徽商汪先生。那年这位汪先生从徽州上船,顺新安江,一路向东。途径朝山麓境域,却遭遇劫匪,整船乘客所带财物被抢劫一空。劫后的汪先生赶了十几里山路,匆匆走进潘坑村,踏进潘德仁祖上老屋时,祖父看到他光着的脚既有泥也有血渍;衣衫零乱不堪,披头散发下的脸上依然一副惊恐。他见祖父的第一句话即是:潘大哥,我遭难了。我十几年的辛劳全泡汤啦!

祖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篾匠。为人仗义好交友,深谙底层一些人群的处事路数。听过汪先生遭劫的经过和损失的财物,祖父沉吟了一会儿问,你看清了那些劫匪的体貌特征?

他们都蒙了头套,只露一双眼睛。他们手里还拿着火药枪。汪先生说,他们五六个人摇了一条小船到江心,就劫了我乘的航船。汪先生说到此,哭丧着脸又说,我在杭州那边收了定金才回家收购的茶叶和药材。如今咋回去交差呀!

祖父沉吟了一会儿,嘱咐家人为汪先生斟上茶,要他稍等一会儿,便急匆匆地出了屋。直到半夜,祖父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告诉汪先生那八大麻袋的货物已撂在家门前的江边浅滩,并要已是少年的梓福、梓寿去江边抬回来。

汪先生激动地喊了声潘大哥,欲跪地叩拜。祖父却把他扶住了,说,如此贵重的药材和其它物品,你怎么不叫上几个帮手呢!

梓福、梓寿两人扛着最后两包麻袋进屋时,汪先生轻轻地舒了一口大气,他双手抚摸着完好无损的麻袋,几乎流出泪来。

第二天起程时,汪先生瞧瞧已将八麻袋货物装上板车的梓福、梓寿,对祖父说,如果潘大哥同意,两位贤侄也愿意的话,他们护送我过去后,就让他们留在那边学生意吧!

走出大山,到外面学做生意,闯荡江湖,从皖南特别是徽州新安江发源地至浙江新安江流域以下的乡民,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与传统。这些后来被称为徽商的乡民,始做茶叶等山货买卖,逐步发展其它行当。那些淘金有成的,返乡筑屋或投资教育,更多的徽商则在经商地安家立业,繁衍子孙。

祖父直视梓福、梓寿许久,他看到这两儿眼中殷切的光芒,说,那就拜托给汪老弟了。他没与梓福、梓寿叮嘱什么,只是冲他们挥了挥手。

梓福、梓寿护送汪先生及货物,离开潘坑村,跟着汪先生在杭州学生意,后来由于商业原因,迁居另地。汪先生有两女两儿,两女与梓福、梓寿年龄相仿,两儿稍幼。汪先生将梓福、梓寿以护送他和货物去经商地,是看中了他们的机灵、勤快,意欲为两女儿找婿,这是流传在潘坑村的一种说法。据潘德仁父亲梓堂说过,汪先生和这两位女婿、两个儿子,生意后来转行了,主要生产并经营蜡烛、桐油,还开过油坊。

祖父知道梓福和梓寿及他们的后人们再也回不了潘家祖居之地。但他依然期望他们发达或年老以后,归依到此。促使他们归依的办法,当然是他们父母这儿的家业。所以,祖父有生之年,做的最后一桩大事,就是在他们老宅的坡下,为他的小儿子梓堂建了一栋与老宅同样风格的木楼。在梓堂一家老小迁入新居的那天,祖父叫来潘家本族长者,宣告梓福、梓寿、梓堂三个儿子已分家,新居归梓堂,老宅归梓福、梓寿。还请人立下字据。

梓堂一家尽管迁入新居,五十岁那年失去老伴的祖父却依然一人住在老宅。他说要为梓福、梓寿守住这份家业。梓堂和他的后人们这才感觉这位老人十分想念这两个十四五六岁离家的哥哥。那时,大儿梓福一家已生活在江苏的宜兴,二儿子梓寿一家生活在崇德。潘德仁零零碎碎记得,老父过世那年,崇德的梓寿和年幼的儿子潘德荣来此奔过丧。此后,与他们断断续续有过书信往来,人却没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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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末期,在新安江上建水电站并要移民的消息,忽然有一天在坊间流传开来。听此消息的潘坑村人有的欣喜,有的忧虑。欣喜的大多是年轻人,他们巴不得走出山坳,到外面的世界去。如今机会终于来了。忧虑的当然是上了年纪的如潘德仁这么大年纪并且被病痛折磨着的老人。欣喜也好,忧虑也罢,既然这儿的田园、山坡、村庄、家等将沉入水底,变为库区,不迁移是不行的。那时,潘坑村和许多村上人一样,关注最大的问题是移民到哪儿?各种小道消息随之传播开来。闻知移民除集体迁徙,又可投亲靠友移民的消息,潘德仁的脑子活络起来。以他几十年的人生阅历,他把移民定在投亲靠友上。他跟两个儿子说了他的想法,说,我的二伯父梓寿和伯母早已不在人世,你们就给我的堂兄,也就是你们的德荣伯父写封信,告诉他们,祖上留给他和大伯的房子由于建新安江水电站,和潘坑村一些人家一样,将沉入水下。同时,告诉他们,我们也将移民去外地,但其中可投亲靠友移民,问问他们能否接收我们。

正欲写信的潘孝坤问父亲,村上的人都是乡邻,大家很熟悉,与他们集体移民去外地不好吗?潘德仁说,土地肥沃、自然环境好的地方,早就被当地人占了去,集体移民过去能好到哪?崇德是个好地方、米粮仓。梓寿伯父家若是嫌那儿不好,早就离开了。再说,以前他们来信说过,有什么难处尽管来信说。既然上边说了,移民可以投亲靠友,崇德那边的政府,也应该接到了上边的政策。另外呢,梓寿伯父一家在当地生活了几十年,算来该有三四代人,有一定的人脉了。

信发出很长时间,却不见崇德那边有信来。等到崇德来信,表示他们县民政等部门和潘德荣所在的公社、大队及生产队愿意接收和他们愿意帮忙落实安置的时候,潘坑村和潘德仁父子已接到了有关移民的具体政策。这个政策,对潘德仁父子来说,是一次艰难的选择。这选择来自潘家祖上留下的老宅和目前潘德仁祖父为他家建造的房屋。

雨还在哗啦哗啦地下,潘德仁和两个儿子,依然这么坐着。

这时,潘孝乾的媳妇汪惠英挺着已有身孕的大肚子从木楼梯上走了下来。潘孝乾有些担心,说声当心,上前便要去搀扶。汪惠英摆摆手,心事重重地说,我妈家地势比这里低,家里的房子不知怎么样了。

汪惠英娘家在汪村。枫溪乡连同汪村、潘坑村共辖九个行政村。前年有说法,汪村等几个村有可能要搬迁。为此,潘德仁决定把大儿子的婚事办了。也在他们的婚事前几个月,有规定下来,才知汪村也不在搬迁之列。但婚期并未更改。

汪惠英做好的饭菜端上桌的时候,天已黑了。潘孝坤关上了檐堂屋的大门,屋外雨声小了许多。

八仙桌上的油灯在摇曳。一家人就着蕃薯喝着粥。

潘孝乾说,上午的时候,我看到库区的水涨了不少。今天又下了一下午的雨,水肯定又涨了。

一家人被雨水下得十分糟心,连拉家常也没了兴趣。好在第二天,雨暂停了。虽然天还灰蒙蒙,潘孝坤站在院门外原本是晒谷场的坡边,仰望了一会儿天空,好像除枫溪公社之外的地方还在下雨。由于库区已经蓄水,水面离潘孝坤所站之地也仅二米左右。那条新安江和浅滩、山坡已被水淹没,成了一片汪洋。那些原本留在移民家中或屋外或山坡上不计其数的木桶、柜子、竹椅、板凳、农具、大小木料,甚至破旧的被褥等废料,随着蓄水上涨,此时在混浊的水面上,都成了漂浮物,缓缓游动。

潘孝坤站在那里茫然了许久,顺坡往下走去。走至环村的叉路口,混浊的水已溢了路面。路面之外,可见被称谓梅花轩、童庐轩、绍嘉轩、豁达觉的残垣瓦砾遗址,在水的涌动下,时而覆盖,时而显现。因为这儿要被库区淹没,那些能拆卸的都拆卸了,堆放在路北山坡的空地上。说是将来择地重新修建,但具体何时何地修建,谁也说不上。潘孝坤站在那里,似乎仍见到当年这繁华集镇的端倪。他记得这些建筑往下,村的街道以青石板铺设,下为水渠,每隔几十步的路侧开一小埠,渠水清澈,洗涤方便。

潘孝坤光着脚,趟过有水的路面,发现离水面还有八九米的公社机关有人进出。这幢临街的房子,原来方姓秀才的药店兼诊所前堂大厅。在接近那座房子的时候,他拐进了一条弄堂。弄堂的尽头是大队部和前些年办起的食堂,设在桂花池畔的潘家大祠堂。祠堂前腰形状的水池由于连续的雨水,满得已与左侧的溪涧相平。

此时的銮驾旌旗肃穆的正堂为大队部和客膳厅,几个生产队的餐桌安排在各偏厅。从前年开始,收获的粮食全部交给食堂,每餐大伙自带菜到食堂“吃大锅饭”。尽管出现粮荒,村里食堂老早就已断粮停伙,各自回家解决温饱,但潘坑村的乡亲们坚信,只要能守望这块富庶之地,一时断粮断炊算不了什么,无非是大食堂散伙,每家每户上山挖野菜并拌糠充饥嘛!

潘家大祠堂后面厢房就是潘孝坤教书的学堂。由于移民,减少了不少学生。也因为这几天连下大雨,到校上课的没几个孩子。加之学堂屋顶漏雨,这几天干脆放了假。

潘孝坤在潘家大祠堂走了一圈,除了那些不会说话的桌椅板凳,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又回到了村的叉路口。趟着路面的水,往山坳前行。过了坳口,即是一大片麦田。微黄的麦穗随风轻轻地摇摆着。这几十亩麦田是潘坑村全村的粮田。过去,这里的麦田没像今天这样平坦,全是各家各户的土山小包,分割成各家各户。后来,各户的田地归集体所有,村里发动大家对这片土地重新进行了开垦,就成了今天的样子。再过半个来月,麦子熟了;收割后,再种上水稻,再收割,全村会过上吃饱饭的日子。

潘孝坤见麦田的尽头,也有人在走动。虽然离这里远,看不清他们是谁,但他知道,他们关注着这里的麦田。他没再看麦田,往回走了几步,拐向麦田南边的山坡。

坡上沿底下的麦田有两层梯田。这也是前年土地完全集体化后开垦平整出来的土地。由于梯田间的坎都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块垒成,灌水后渗水,载不了水稻,但麦子收割后,还是种可当粮食的植物,或玉米、蕃薯、南瓜等。梯田上头的山坡有些陡,是分成几块的竹林,是村民的自留地,一直延至山顶。东北方向的坡上,最大那块竹林是潘孝坤家祖上留下来的。竹林最高处,长着几棵茂密的香樟树,树下堆着的几堆石头,是埋葬潘孝坤祖先的坟茔。竹林间多处有峻峭或怪石隆起,貌似像那些人的头发间上长出的癞痢。这与其它竹林也没有成片的癞痢竹林,有的地方长着毛竹,有的地方则长着土竹。私家地归集体所有的时候,大队和生产队的负责人看不上这块地,主要认为这地上长出的竹子大小不一,经济效益不高,对潘德仁说,还是给你家当自留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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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德仁祖上好几代都是远近闻名的篾匠,除分季节出去揽篾匠活,其余的时间就是从这片竹林中挑选大小不一的竹子,做成各种桌椅、竹筐、蚕匾、竹篮和刷锅用的刷帚等物件,然后到集市或走村串户叫卖。外人以为这个行当仅是手艺而已,日积月累,他家却是积下了一些银两。他们祖上传下来的那几间木楼就是靠这些手艺赚来的。只是到了潘孝坤、潘孝乾这一代,或许兄弟俩比他们的父亲及祖上多读了几年书,或许他们的父亲潘德仁不再强求两个儿子一定要他们学会做篾匠的多少技术活儿,虽然会一些篾匠活儿,手艺远没有他们的父亲和祖辈那样精湛。

潘孝坤穿过这片竹林,顺着斜坡走至南山坡。这里又是一片片的茶树。当时,枫溪公社有规定,除产粮的田地归集体所有,原则上原来的地属哪家的依然归属哪家。当然,这些地叫作自留地。只是有的地少人多的人家,也按人口有所调整。枫溪公社下属几个大队大多是老村坊,他们的祖上在这里繁衍生息皆已好几代人,都有一些养家糊口的地块,由于都是自耕人家,评家庭成分的时候,这里不是贫农就是下中农、中农。

属于潘孝坤家的那些茶树,在清明前早已采摘,炒好后大部分卖给了供销社。他便没有细看。这里的坡下都是错落于坡形的潘坑村。十几户人家,一家挨着一家。村坊前沿,就是潘孝坤刚出家门已看到的由于库区蓄水形成的那片汪洋。站在这里,望那水面,还是混浊不堪,只不过那些水面上的漂浮物变小了。

潘孝坤极目远眺,过去那些看似高大的山峰,却像海面上的一个个岛屿。这些岛屿大多孤独地耸立在水面。目光伸向远处,又像起伏不平犬牙交错的地平线。

走到这里,潘孝坤忽然觉得由于连续的雨水使得闷在家里而糟糕的心情得到了舒缓。他沿着斜坡小径,又漫无目的地往下走。此时,天空中又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密。他小跑着冲进檐堂屋的时候,边撸滴水的头发,边啊呀着喘着大气。

坐在门口竹椅上的嫂嫂汪惠英正在缝着一件婴儿穿的小衣服。父亲潘德仁正在编一个小竹篮。哥哥潘孝乾正削一个放笔用的笔筒。

潘孝坤从厢屋取了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说,过去的枫溪乡四周通衢,现在说它是孤岛有点夸张,说它是半岛只与外面连一根筋。

父亲潘德仁这时既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全家听:移民迁走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故土难离,依依不舍;像我们这样为自己庆幸不迁走的人家,有没有想过,迁移到山外,或许对子孙后代的将来更有利?迁走的痛是短暂的,只有将来好才是真正的好。

潘孝乾说,有迁出去的人家来信说,他们的迁居地跟这儿差不了多少,山多地少。若想要自留地还得自己想办法开垦。

潘德仁说,哪个地方的地都有肥沃与贫瘠之分。肥沃的地方早就被那儿的人住了去。总不能让他们让出来给移民吧!移民集体迁移过去,当地也只能往贫瘠的地方安排了。

爸爸说得对哦!汪惠英说,不过那些投亲靠友的移民,大多去了自然条件较好的地方,像我娘家的两家远房亲戚,一家去了余杭,一家去了嘉兴。

到了自然条件相对好的地方,如果不勤俭持家,该穷的还是穷。潘德仁从身边拿起一把篾竹刀,指指地上横着的竹片,对小儿子说,你先把他们给我弄成能编竹篮的篾丝。

大儿子潘孝乾和大儿媳汪惠英听了,吃吃笑了。潘孝坤应承了一声,说要上楼去找手套。过了会儿,他从楼上下来,面对父亲说,爸,崇德堂伯父的来信你还保存着?潘德仁哦了一声说,我忘了放哪!潘孝坤说,信在鞋匾里呢!

一家人就转了话题。潘德仁说,前年,你们的堂伯父来信说,他们那边愿意接收我们移民后,我们还没回过信呢!潘孝坤说,不是你说等这里的移民全部结束后,再给他们回话吗!

一家人沉默了。一会儿,潘孝坤突兀地说,嫂嫂娘家一家远房亲戚移民,执行的不是投亲靠友的政策吗?潘德仁、潘孝乾和汪惠英直起腰,目光都集中在潘孝坤的脸上。潘孝坤说,要是当初把我们列入移民范围,我们也可能已不在这里了。潘德仁说,这人挪与不挪,还得顺势而为;顺者昌,逆者亡。这道理,你做教师先生的该知晓哦!潘孝坤说,俗语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要想活得好,人就得挪动地方。

这时,嘭,嘭,嘭,一声声清脆的敲锣声,从村东由远及近,并伴随着喊话声传来:大家注意啦,上游新的洪峰已开始下泄,公社和大队要求大家做好防洪工作。

这是生产队长方阿水的嗓音。潘家人不再说话,昂起脑袋,望着屋外。此时的雨又下大了。屋檐下已形成水帘。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方阿水此时出现在院门外,嘭的一声敲了一下锣,正要敲第二下的时候,听到潘孝乾站在廊屋下喊他阿水,方阿水没再敲锣喊话,小跑着奔到廊屋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开始抱怨这天、这雨、这库区的洪水。抱怨了一阵,又说,1954年,比这雨大多了,洪水也没有猛,过几天也就退了。受洪水影响的也只是江边的几户人家,现在倒好了,这库区一蓄水,潘坑村和原来的枫溪乡都成了水乡。唉!他往屋里瞅了一眼,又跟潘德仁和潘孝坤、汪惠英招呼了一声,说,你家倒平安,这雨天一家人都在忙手艺!村里用土坯夯起来的人家,好几户被大雨浇得快塌了。他们忙着在山上砍竹子、找木头,用来撑墙头或屋顶呢!

我家四周的土坯墙,夯基的时候,好在每层都填上了石片或细砖瓦!潘德仁站起来,双手拍了拍粘在手上的竹屑,说,你的爷爷是远近有名的方木匠。有一年我家房子翻修,是你爷爷帮的忙。

如此闲聊下去,肯定半天也没完,方阿水啊呀一声,向潘家父子告了别,嘭,嘭,嘭的敲锣声又在潘坑村响起:大家注意啦……

生产队长方阿水既敲锣又喊话的举动,是远在百里之遥的新安江水力发电工程局向上提议的结果。水位约75米高程内的25万余移民已分批迁走后,那些被政府收购的房屋,虽然大部分房屋拆除的拆除,运走的运走,但由于受交通工具所限及人力的不足,一些在屋顶当椽子用的木条、竹子以及当墙壁用的竹片,还有移民遗弃的破鱼网、破棉絮以及一时腐烂不了的垃圾等扔得满地都是。尽管综合开发管理委员会和县政府,要求所在的公社与大队、生产队分片完成清理,运不走的作焚烧处理,但在参与清理的村民观念中,这些东西放在那儿,随蓄水将被永远淹在水底。特别是库内两座古县城及村镇被蓄水吞噬后,以为沉入水底的那些东西将同时消失。然而,接连不断的暴雨,平稳的水底随洪水开始在水底滚动,没几天变成飘浮物,在水面或在水下,开始向下游动,即新安江大坝飘移。那时,九台机组已安装三台,胜利已经在望。人们的精力大多投在按期或早日发电及整个工程的后期工作上。蓄水时不计其数的废料等漂浮物虽然按常规进行清理,洪峰却把这些漂浮物,迅速推向大坝导流底孔。那天,新安江水力发电工程局一位姓黎的总工从发电机房出来,本想在大坝察看一番。他瞅了一眼正在打涝漂浮物的几位工人,眼光扫向远处,见缠绕在一起的一堆堆漂浮物,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沉入水底。虽然到大坝前不见了这些东西,但他知道,它们已涌向导流底孔。这些漂浮物一旦堵塞了导流底孔,不像在田塍上疏通一个黄鳝洞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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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新安江水力发电工程局一间简陋的会议室里召开了专题会议。这位姓黎的总工首先发言:先通知淳安等库区的县政府,让他们立刻通知到各公社、生产大队,要求全体群众迅速做好防洪准备。

主持会议的局长示意身边人员去电话通知淳安等相关县政府。尔后,微笑着面向姓黎的总工:是否可以研究疏通大坝导流底孔的事情了?

此时,似要把天空撕裂的雷声,瞬间在人们的头顶炸响。会议室里的人都惊了一下,有的甚至由于巨响,双手捂住了耳朵。响雷一个接一个,像重磅炸弹掷地似的炸开,令人毛骨悚然地天裂地崩。人们透过窗户,恐惧而无可奈何地望着低垂的苍穹如大堤裂开了口,一个劲地倒水。人们已无心开会。局长说:研究疏通大坝导流底孔专题会议暂时休会。大家上工地,先检查工地安全,特别是山体滑坡等异常情况要留专人注意观察。

同样的雷声在潘坑村炸响,瓢泼大雨不再停歇。肆虐的洪峰掀得村前的江滩恶浪滔天。水库骤升的水位很快就漫至村尾的狮子潭。然而,往年的水灾总有退去之时,今日的洪水却是只往上涨,似永无退日,且来的如此突飞猛进,这使得人们既焦虑又恐惧。

没几天,县政府召开了公社、大队、生产队四级一把手参加的电话会议。方阿水在枫溪公社电话会议室参加完电话会议,天已黑了。他敲着锣从村东到村西传达电话会议精神:现在水位骤升88米高程,全县还未来得及搬迁的4300多户、近18000人,被迫临时迁靠就近的高处,这是一;二是如果水位再升两三米,我村所有人家都得往山上移,请各家各户都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三是所有男人和女人在家都要观察库区的水位,一旦发现水进家门,大家相互提醒,该转移的转移。

进入五月十多天后,水位最快时以每小时0.2米速度上涨,很快漫进村里。

那天午后,听到方阿水敲着锣,慌张地大喊:洪水进村啦!洪水进村啦!正在楼上翻着一本书的潘孝坤,忽然笑了:这水溢上村路,村东头山坳口那个地方已不是一天两天!扯吧,又不是鬼子进村烧杀抢掠!

可不一会儿,父亲潘德仁唤他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听父亲的唤声有些着急,他答应一声,急匆匆地下了楼。

父亲潘德仁和嫂嫂汪惠英站在廊屋下,好像在望天井里落下的大雨。潘孝坤走到廊屋,才发现父亲和嫂嫂的眼睛盯着院门。外面的水已溢过门槛,流向天井,更糟糕的是,天井里排水的阴沟,这会儿,外面的水倒灌进来,并且,阴沟的排水口像泉眼一般冒出水来。潘德仁从旁边捡起一捆稻草,欲要去堵那宛如泉眼的阴沟口,被潘孝坤拦住了,他说了句没用的,便淋着雨,跑向院门。

院门外那条狭窄的公用村路,已和库区溢满的洪水连成一片。路南及坡下那些零零落落的树或竹子,有的已被洪水刚淹及根部,有的被淹一半,有的连树梢都淹没了。混浊的洪水夹着飘浮物,起伏不停地从上游缓缓而来。洪水虽没有海浪般波涛汹涌,却是一副皮笑肉不笑,拟逗你玩一把并把你吞噬掉的嘴脸。

在这种事先根本不曾预料的灾难面前,年长的潘德仁不免有些惊慌失措,汪惠英无奈又无助地望着雨水。潘孝坤回到廊屋下的时候,他已拿定主意,但看到两人的表情,想起兄长潘孝乾,问:阿哥呢?

汪惠英指指院门外,阿水刚才敲锣喊话的时候,被他叫了去,说是让生产队的干部,去山坳口的田畈看麦田。

现在这时候看麦田有卵用!潘孝坤嘀咕了一句,说,这房子怕是保不住了。你们把衣裳、被褥、米和蕃薯,还有锅碗瓢盆,所有日常要用的东西都装进几只竹筐,我先到山上那片竹林地里搭寮棚。说过,进了里屋。当他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手拿竹刀和一圈麻绳出来时,嘭嘭嘭的敲锣声又从村东向村西传来。那十分紧凑的锣声,显然是有了紧急情况。紧接着传来方阿水有些沙哑的嗓门:大家注意啦,快拿上镰刀,到山坳那边抢收麦子!大家注意啦,快拿上镰刀,到山坳那边抢收麦子!

走出院门的潘孝坤循着锣声望去,瞅见哥哥潘孝乾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像古装戏里的某个角儿,踩着急促而又铿锵有力的锣鼓点,从村东一条弄堂口急急地跑来。他见到他,急忙刹住脚步,又好像一个亮相,说,山坳那边田畈里的麦子快淹没麦穗了。生产队几个干部刚开了个碰头会,让大家到那里,把麦子抢收回来。

潘孝坤前几日在山坳看到,整个田畈将要成熟的大片小麦田已进几寸深水。那可是赖以等候下锅的春粮,随波摇曳麦子,那时每摇曳一下,就像在潘孝坤心头拔拉与抚摸一会儿。潘坑村的人,看到那片麦田,岂能不和他一样!然而,洪水已经进屋,滂沱大雨不知何时才能停。如果房倒屋塌,患肺结核的父亲、这段时间将要临产的嫂嫂和孩子如何安身?那些从龙王爷手里抢回来的麦子,这下雨天如何保存?如果让麦子长在地里,洪水退去并在天晴朗后再收割,至少比现在抢割收获多得多!潘孝坤想着这些,本想告诉哥哥,可见哥哥进屋拿着镰刀跑出来,对站在那儿并没有挪步的他,只说了句你去不去,也不等他回答,早已向远处跑去。迟疑了几分钟,他转身见父亲和嫂嫂依然站在廊下,傻傻地朝他张望,他的脚在地上焦急地跺了跺:还站在这里干啥?收拾一下,做好暂时搬家的准备!

父亲潘德仁瞅见儿媳汪惠英的手在孕肚上抚摸,木纳的样子此刻变灵活了,他一个转身进了屋,又对汪惠英说,阿英,我们收拾了再说!

潘孝坤的寮棚地址选择在有自己祖坟的那片竹林中。怪石峻峭的地方只有几簇小竹丛,他目测了一会儿,爬上周围的几棵毛竹,拦腰砍断竹梢,当成寮棚的柱头。又从竹林里头砍来老竹,当横梁连接起来。搭建寮棚的活儿,是潘孝坤和他儿时的伙伴常玩的一种游戏。这游戏如今玩起真来,显得熟门熟路。没多大功夫,小竹丛当茅草和墙壁的寮棚在山坡竖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和父亲与哥哥、嫂嫂住在一个寮棚不方便,又不知嫂嫂何时临产,因此,他用小竹丛将寮棚一隔为二。

待他认为可以在大雨滂沱下住进一家人的时候,天已黑了。他连滚带爬下了上。走至山脚,此时连村道路上的水已至膝盖。他心急火燎地趟着水往家奔。走进院门,屋里乌黑一片,他大声喊了一声爸,只听楼梯上传来父亲的一声哼哼。潘孝坤赶到檐堂屋,见八仙桌上几个竹筐内装满了日常生活用品,舒了一口气,冲着楼梯说,怎么不点灯?这时,楼上的豆油灯亮了起来,他看见坐在半楼梯口的父亲。他估计嫂嫂在楼上,也是她点亮了豆油灯。他趟着水至楼梯口,说,爸,寮棚搭在祖坟那边竹林里。一会儿我将家里的两张竹垫搬到山上去。

你先上楼吃点东西。父亲站起来,转身上了楼。

潘孝坤拿掉斗笠,又脱了蓑衣,扯了扯已湿透的衣裤,从竹子做的四仙桌上拿起一个蕃薯吞咽起来。

父亲潘德仁气喘了一会儿,说,现在洪水已进了各家各户,泥坯房子哪受得了水的浸泡,房倒屋塌是迟早的事情。

潘孝坤抹了一下嘴说,走,我们现在就搬到寮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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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德仁说,等你哥哥回来再说吧!

阿哥这么大人还用得着你操心!潘孝坤说,你和嫂嫂先安顿好,他也放心了。

潘坑村的壮劳力,倾村出动,集中在山坳口的田畈里,撑着木筏、竹筏,在已淹没了麦穗的水田里,不停地抢割。此时,人站在水淹的麦田,已经至胯部,哈下腰割一把麦穗,人的胸膛和肚子都得淹没。入夜后,伸手不见五指,苍天大风大雨却一刻也不停息。火把根本无法点燃照明。大伙心急如焚,在水中摸鱼般硬是抢割至半夜,人又饥又饿,疲惫不堪,整个麦田也只收割一半。那些堆在半山坡的麦穗,没有捆扎,被风雨一吹一淋,好多又掉到水田。麦穗割起的田里,手可以感觉到还有许多麦穗浮在水里。这种慌乱中的抢割,实际是一种糟塌,不如洪水退去后再作打算。一人提醒,好多人醒悟过来,便有了埋怨和牢骚。方阿水成了人们的靶子。方阿水解释是大队干部要求:能收则收,颗粒归仓。

有人开始骂娘:这一塌糊涂的收割,能他娘的颗粒归仓?

有人附和:堆在半坡的麦穗,一会儿都山水冲到田畈里了;不能这么干了;走,我们回去!

方阿水站在齐胯的水里,一手搭着竹筏,一会儿说,那就收工回家吧!走的时候,大家每人拿一捆麦穗回家,算是今天的报酬。

大伙儿转身往山坳口或山坡散去。有人抱起一捆麦穗就走,也有人趁天黑抱走两捆三捆的。潘孝乾抱起一捆麦穗,对方阿水等人说,这麦穗能吃吗?他放下那捆麦穗,吃力地攀着竹子,往坡上走去。

从那个夜晚开始,潘孝乾一家以及潘坑村所有人将无可奈何地经历一场残酷的抉择。

 

第1章


潘孝坤和携妻带儿的哥哥潘孝乾走进螺蛳浜村,已是这年7月底的一个下午。兄弟俩各挑两个竹筐。每个竹筐上头叠着一个麻袋。麻袋里各自塞满了被褥、衣服和零零碎碎的杂物,竹筐里则装着锅碗瓢盆、小椅、小凳等硬碴的东西。

没了父母或长辈,没了遮风挡雨的房子,一个人和一家人日常需要的并不多,也就是竹筐和麻袋里的几样东西。但为了这次迁徙、移民,从与堂伯父潘德荣家书信来往、沟通和崇德这边及自己那边从村、公社与县及相关移民管理单位的报批,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在此书信来往的日子里,潘孝坤和哥嫂一家子对堂伯父潘德荣一家目前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堂伯父潘德荣的家在崇德县城的城郊运河大队的螺蛳浜村。他家早先在县城与他人合伙开了一家酱园店。五十年代初,公私合营,那家酱园店成了合营对象。店内留用了他们几位合伙人。那时,潘德荣已到退休年龄,他家就留用了他的儿子潘耀祖。为酱园店忙碌了大半辈子的潘德荣,退休后闲居在家。

潘孝乾兄弟迁徙过去的时候,潘德荣老伴已过世。他们育有的一儿一女,也已各自成家。女婿吴炳生是所在大队的大队长,女儿潘耀芬是大队的妇女主任。供销社的服务网点扩展,各大队都设立了代销店。儿媳秋芳成了该大队代销店的营业员。

从山峦重叠的淳遂盆地到没有一座山峰的崇德,对于走出家门,最远仅是上学到县城的潘孝坤来说,甚感新鲜。他们是在崇德县的运河镇从轮船码头上的岸,就此结束了移民到此的乘车坐船的迁徙旅程。一路过来,或许一心想着尽快到达目的地,他和他哥嫂路途没有停留,更无心思关注沿途的模样与风景。当他和哥嫂串过运河老街,走出西城门,朝即将落户于螺蛳浜村的那一刻,他发现这里没有一座山。他仰起脸,目及远处,除了蓝色天空下的几朵白云,还有田畈、桑树地中的铁塔。铁塔上架着的银线,由西南而来,又向向东北方向远去。那时,他不知道,那些在阳光下有些耀眼的铁塔、银线,由他祖居之地的水转换成电后,翻山越岭,穿江跨河,比他们先期而至,并顺线路向其它所需之地奔去。当然,那时他更没想到,他会与同样类型的线路和里边流动的电,交往大半辈子的光阴。

潘孝乾和弟弟潘孝坤挑着担出现在螺蛳浜村,并打听他们的堂伯父潘德荣家在哪时,有几个小孩边指路,边向潘德荣家跑去报信。

螺蛳浜村的大多住户,坐落在运河镇通向远乡一条能过牛车的道路后头。这条路原先是“官道”。在有住户的地段,比“官道”宽出七八米,成了一个晒谷场。在此下面,有一条河浜,一头弯曲着通向县城,一头又弯曲着沿着“官道”通向远乡。由于这些弯曲,形似螺蛳壳,这个村便叫螺蛳浜。村上的住房,大多是木楼,有的前是厢房或檐堂屋,后是木楼;有的前后都是木楼。有的住户像潘孝坤家以前的老宅一般,外有高高的院墙,然后是天井、正房。有的住户像潘德荣家一般,前后都是木楼的,没有院墙,也没有廊屋,狭窄的屋檐下,便是门面。有这种门面的人家,潘孝坤后来才知道,老早以前这房子是用来开店的。潘孝坤自小听说,堂祖父梓寿家曾开过油坊,也做过蜡烛。大门设置成门面,或许为了经营生意的需要。

螺蛳浜村是个老村坊,但东西两侧也有几间近几年才盖的平房或草屋。潘孝坤与哥嫂和襁褓中的侄儿,路经那些平房或草屋或木楼到的堂伯父潘德荣家。

潘德荣已六十多岁,或许因为瘦,新做的蓝色中山装套在身上,似仙似道般嶙峋。潘孝坤兄弟俩挑着担走近他家的门面,潘德荣似日夜久盼的样子,满脸笑纹,一副欣慰,一边说着老家的人终于来了,一边摸摸这兄弟俩的胳膊,又捏捏他们的手,看到汪惠英怀抱的孩子,笑着看了一会儿,忙着招呼进屋。他又转身对来看热闹的一位村民说,你去大队告诉一声,库区的移民到家了。

运河大队的办公地设在原先的关帝庙。离螺蛳浜村不远。库区移民已到潘德荣家的消息传至运河大队的办公室。大队长吴炳生一听,便往外走。坐在一边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张松年说,我跟你一起过去。

老潘家的祖居之地将建水电站,成为库区并将移民,以及潘孝坤一家欲移民到此的消息,潘德荣是在两年前从潘孝坤写给他的信中得知的。潘德荣将这封信给儿子、儿媳和女婿、女儿看了。看过信的女婿吴炳生毕竟是大队的大队长,思忖了一会儿说,库区移民是党和政府的大事,有很强的政策性;投亲靠友的移民仅是其中一条的途径,也不是新中国成立前的逃难或逃荒。移民如何安置,如住房怎么解决、人员怎么安置,上边肯定会出台相关政策。从来信来看,那边堂叔一家对于移民也只是道听途说和他们想移民到这里的意向,有投石问路的意思。这样吧,我先打听打听有关移民情况和政策,或有机会时,向上反映一下。等有确切的消息,再给他们回信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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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区移民工作正式提上日程后,相关要求由县里内部相关会议传达到大队,吴炳生便将主要精神告知了老丈人潘德荣。于是,由潘德荣出面,写信给堂弟潘德仁一家,对他们一家投亲靠友的移民表示了欢迎和关注。但一年多以来,潘德荣并没有收到以潘德仁之名的有关移民来信。后来,他们以为库区移民工作已经结束了。没想到,到了今年五月下旬,潘德荣收到了以潘孝坤、潘孝乾弟兄俩的来信。从来信中,也知道了潘坑村遭受的水灾及严重程度,以及潘德仁的故世,并且欲以投亲靠友方式的移民要求。吴炳生拿着老丈人给他的信,与大队支书张松年作了汇报。张松年父亲是新中国成立前,从绍兴逃荒到此的难民。因此对于移民,他表现出了少有的同情。嘱咐吴炳生速向公社和县有关部门报移民情况,并要求他具体落实。所以,潘家兄弟的临时住宿、宅基地拨给、房屋建造等安置工作,在他们没来之前,吴炳生早已安排妥当。

刚到陌生之地,就有大队支书和大队长前来看望,潘家兄弟有些激动。得知大队长吴炳生就是潘德荣的女婿,这边的手续都有吴炳生在办理,潘孝乾站在那里,不停地搓着手,显得既感激又有些难为情。倒是潘孝坤像个领导般的握着张松年和吴炳生的手,说着谢谢支书、谢谢姐夫的话。

库区移民与库区建设情况,报纸和广播时有报道,已不新鲜。水电大坝被飘浮物堵塞,造成枫溪公社大半个公社被淹,潘德荣、张松年、吴炳生等第一次听说。加之潘孝坤介绍得条理分明、言简意赅,张松年和吴炳生像在听一个他们不曾听说又十分想听的内部消息。等潘孝坤讲完了,他们已从他的言谈举止间,觉得他并非纯粹是个山里的大孩子。于是张松年问他在老家干过什么,潘孝坤说,初中毕业后,在大队小学教过一个学期的书。真是不好意思,误人子弟哦!张松年说,你不简单哦!其它还会什么?潘孝坤脸一红,瞅瞅潘孝乾说,粗会些篾匠活。祖传的,没有我哥手艺好。

潘德荣一听这篾匠活是祖传的,便接了话:我父亲刚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常会替人家修补蚕匾、竹椅、竹榻什么的。到我手里就失传了。

经潘德荣如此一说,从篾匠活儿到修蚕匾,最后到养蚕、桑树、桑树叶,就扯开了话题。直到潘德荣对吴炳生说,今天的晚饭叫耀芬来做,才又扯到潘家兄弟的安置上。

潘孝乾听潘德荣对吴炳生说先让他们暂住在他家,连忙说了几个不字。在老家,他们早就听说一些投亲靠友的移民,一到那儿就暂居在亲戚家,闹出许多矛盾,最终想返回原籍又不行,想迁居同村多数移民安置地又办不下相关手续等问题,便出现了回老家上访等让自己和领导们都麻烦的事情来。所以,潘家兄弟早就商量好了,绝对不住堂伯父家。吴炳生笑笑说,螺蛳浜村不是有育蚕卵的公房吗?我跟生产队长阿六头说过了。让孝乾、孝坤他们暂居在那里。

潘德荣哦了一声,又问他们的宅基地定下来没有。吴炳生说,就在村东育蚕室公房的前边。

张松年看看潘孝坤说,兄弟大了,早晚得分家过日子。孝坤已是小伙子了,我看给他们拨两家的宅基地吧!

吴炳生拍拍自己的脑门,似戏说:还是你这个党的书记想得周到。

潘孝乾听了,有些着急,说,不知这里的建筑材料价格怎么样?

张松年说,这个不用你们操心了。你们先在育蚕室的公房安顿下来。过几天,大队组织人员,把你们的安置房建造起来。

潘孝乾有些担心,说,那费用……

莫谈费用。你们在这里安心生活、生产就好。张松年摆摆手。其实,移民安置的费用,有关政策早就出台在先,像住房等相关问题,崇德县和移民到此的所在公社和大队早已落实。

那天晚上,潘孝坤和哥嫂从堂伯父潘德荣家吃过晚餐,回到暂时居住的生产队育蚕室,天早已黑了。育蚕室一间二十几平米,一间四五十平米。哥嫂和侄儿住在大间,他住在小间。据说,育蚕室在蚕蚁时,对温度及环境要求较高,因此,蚕蚁放在小间饲养,稍大一些分至大一点的房间饲养。等到蚕宝宝可以下地铺了,再分至村上每家每户,集体饲养。育蚕室早已清空。为他们的暂居,生产队早在墙上粉刷过白灰。潘孝坤躺在用竹垫铺就的床上,还能闻到白灰的清香。

育蚕室的屋脊上上忽然响起阵阵雨声。潘孝坤心头一阵紧缩。潘家老宅后面北山东坡自己搭建起来的寮棚上竹叶上的沙沙声,比落在瓦片上的雨声似乎显得温柔。父亲本来就有肺结核,由于连续的下雨和天气太过潮湿,气喘比前几日越加严重。那天夜里,搭了半天寮棚,又从老宅往寮棚拖家当的潘孝坤早已精疲力竭,一阵睡意袭来,便酣然入梦。不知过了多久,他却被父亲唤醒了。父亲说,你赶紧下山,叫方家姆妈来!

方家姆妈是潘坑村及十里八村有名的接生婆。听到隔壁哥嫂的寮棚里传出嫂嫂疼得直喊啊哟的声音,潘孝坤明白了什么。他戴上斗笠,转身出了寮棚,冲着哥嫂的寮棚说了声,我去叫方家姆妈啦,便匆匆忙忙赶到南坡,沿着小径往山下跑去。但没跑一会儿,他刹住了脚步。这时,天已微亮。前面不远处,有穿蓑衣的,有戴斗笠的,也有既不穿蓑衣不戴斗笠的一群男女老少,手拿肩扛拼命把家具或装着生活日用品的竹筐搬往村后的山上。并不停地叫喊着往南坡的竹林或树林里涌。这些竹林或树林中好多人在搭建寮棚。潘孝坤走至山脚,见村里有的女人和孩子,蹲或坐在坡上,号啕大哭。他借着微光,朝山脚望去,惊得几乎跌倒在地。原本一个好好的潘坑村,此时只露出一些屋顶。游动的洪水不时扑打着瓦片,在瓦片的缝隙处不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他很想去帮人家做些什么,但想到即将分娩的嫂嫂,他便问蹲在半坡的一名妇女:看到方家姆妈没有?

本在哭泣的妇女抹了一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脸,站起来朝坡上望去。只见坡上的竹林或树林好像都是忙碌的人。潘孝坤也不再打听,转身向坡上走去。边走边扯着嗓子喊:方家姆妈,方家姆妈!

风夹着雨,使潘孝坤的喊声走了调,也小了许多。潘坑村每户家里将会发生什么事,大多都清楚。此时,离潘孝坤近些的人似乎知道他喊方家姆妈目的了,停住脚步,问,你嫂嫂是否要生了?不等潘孝坤回答,又往坡上喊:方家姆妈,孝乾老婆要生了,让你快去接生!再往上一些的人也接着喊:方家姆妈,快去接生!一会儿,坡上的竹林和树林中,竟响起一片“方家姆妈”的喊声。直到方家姆妈戴着斗笠连滚带爬哎呀呀地答应着走到潘孝坤面前,才有了些笑声。

方家姆妈问潘孝坤,惠英现在哪儿?听潘孝坤说在东坡他家有祖坟的竹林里。她说他知道,不用他陪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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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孝坤看方家姆妈往东坡去了,就往南坡集聚着许多人的地方走去。

在一块较为平整的坡上,许多男女正围在一起,用木头支起了四根柱头。那架势好像要平地建起一间大屋。潘孝坤有些吃惊地望着他们。却见方阿水在指挥众人如何连接木头。方阿水祖上是几代木匠,加之方阿水也是个木匠,又是生产队长,人们自然听他指挥。几个柱头竖起并用其它木料支撑完毕,此时才发现那些用于当桁条的木头与柱头的连接处,竟没有榫头或钉子什么的加于固定。

潘孝坤站在那儿多时,终于知道堆在那儿的木料,是昨天后半夜,方阿水毅然决定了绝无仅有的措施,安排大部分劳力将一些村民的平房,用锄头把屋顶的瓦片扒入水中,拆屋料运往这里,拟平地基搭棚。

方阿水是木匠出身,造房建屋见过得多,对站在风雨中的大伙说,谁家有铁丝?大伙儿没吱声。即使有铁丝,谁会想到抢出这个东西!方阿水又说,要不拿麻绳或竹篾丝连接吧。他话虽这么说,声音却高不起来。他在说这话的时候,他觉得用这样的方法将柱头和桁条连接起来,不会牢固。一旦大棚坍塌,砸了人,有了伤亡,不好交差。

雨还在下。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村民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却是没人吭声。潘孝坤估计方阿水想建个大屋或大棚让全村人都住进去。但这用木料搭起的大屋或大棚至少需要一天吧!可淋着雨的村民特别是那些妇女、老人和孩子恐怕再在雨里淋上半天也会弄出什么病来啊!再说,这个屋子或大棚即使搭成了,全村一百多个男女老幼挤在一起,能行吗?从未管过村里事务的潘孝坤说,还是各家各户用竹子自己搭个寮棚,暂时避雨安身吧。

方阿水考虑了一会儿,手一挥说,就听孝坤的。各家各户先在自留地上选地方解决自家的寮棚。自留地上没竹林的,寮棚就搭在生产队的竹林里。

原本许多精疲力竭,邋遢不堪,或蹲或坐在山坡上为无屋无粮,饥肠轱辘而呻吟的老人,啼哭的孩子,此时被家中的儿女或大人唤着,各自散去,成了各家各户搭寮棚的助手。

潘孝坤本想为谁家搭个帮手,但这人群一散开,他不知该帮谁了。他转身往山脚下走了几步,却又站住了。山明水秀的村庄已是一片浑浊的汪洋。漂浮物上爬满蛇鼠百脚之类的小动物,怪叫声不绝于耳。紊乱龌龊的家什、农具等堆满了山坡。潘孝坤真想大哭一声,可又哭不出来。他只是哭丧着脸,无力地将背脊靠在树上。望着淹没的村庄,他突然想到,水位高程75米内的村庄才移民,也就是说库区蓄水后,一旦水位超过了这个警戒线,远在百里之外的水电站该采取泄洪措施的啊!可如今,连他家至楼顶的房子都被淹没,整个库区的蓄水已超过警戒线水位20来米左右,为何不泄洪啊?是管泄洪的忘了?是泄洪的设备坏了?

潘孝坤搜肠括肚,努力以自己掌握的认知,思索潘坑村被洪水吞噬的原因,却不得其终。此时,他多么盼望不再有风雨、洪水尽快退去哦!天上的风雨管不了,可这洪水肯定有人管!这个念头从脑海里浮出后,他立刻跑至洪水至山脚的水线,捡起边上的一小片石片,深深地划出了一条线。如果水面降了,证明水电站在泄洪了;如果水面未动或超出了他划下的这条线,证明水电站那边还没有泄洪。可当他站起的时候,滂沱的大雨,将他划的这条线早已冲涮掉了。他似乎有些倔强,找了一棵被水淹的树,用石片又刻出一道深深的印痕。为能便于找到水位线,在其上方又连刻了几只五角星。正当他为此得意时,他听到水面上忽隆几声,好似多条大鱼挣扎着跃出水面的声音。他循声望去,只见自家的那老宅的楼房的屋顶瞬间落入水中,那些散了架的桁条连着柱头,半沉半浮飘至水面。他惊呆了。

据父亲说,这栋三开间的楼房,是曾祖父的父亲建造的。他们潘家及潘坑村先辈原先都是临江而居。但新安江的江水在秋冬与初春,如训服的绵羊,友好地为沿岸居民送上肥美鲜嫩的鱼虾及贝类产品,但每遇雨季,洪水如暴怒的猛兽,既吞噬地势低洼的房屋也吞噬生命。说不准什么时候来的洪水,常常将几代人的辛劳与智慧和血汗付之东流。后来,曾祖父的父亲终于弄明白,上头几代人择江而居,主要是为取水方便。在经历了历史上有名的洪水泛滥,全村所有房屋被卷入江中之后,曾祖父那代潘坑村人,终于决定向后山的半山腰迁居。并在村后的山脚,挖出三个大坑,既当蓄水池也当池塘,以供全村人取水之需。这也是潘坑村村名的由来。

曾祖父的父亲当然不会想到,当年离新安江有近百米高的潘坑村如今会被洪水吞噬。

许久,潘孝坤才缓过劲来,跌跌撞撞地往自家的寮棚奔去。他要把房倒屋塌的消息告诉父亲和哥嫂。

这时,一个婴儿的啼哭声从寮棚内传出来。潘孝坤远远地凝视着寮棚,他似看见方家姆妈抱起婴儿,递给站在门口的潘孝乾看了一下,又递给躺在隔壁寮棚的潘德仁瞧。潘德仁吃力地撑起身子,瞅着婴儿,嗬嗬地笑着。潘孝坤站在那儿愣了许久,才走进他和父亲住的寮棚。他带着哭腔告诉半躺半倚在竹床上的父亲:老屋已塌没了。父亲却是出奇的平静,眼中竟生出欣慰的光亮,说,什么也没了,反而没了牵挂。塌了就塌了吧。

这天中午前后,风雨变小。天的东南角露出一簇似阳光般的微小红霞。这让已搬进新寮棚的潘孝坤有些开心。大半天的劳累,使他疲惫不堪。他躺在竹垫上,侧身望着另一侧仰卧在门板上的父亲说,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总算熬到云开日出了。父亲说,天那边的小红霞叫风雨光。只怕还有一次大风大雨呢!儿子说,再来一次风雨也不怕了,反正已住进了寮棚,只要洪水尽快退去就好。父亲说,洪水退去不会很快的。今年的洪水与往年好像不一样。儿子说,这不一样的原因,可能是水电站大坝的泄洪装置建设没有完工,或者泄洪的渠道上头塌方被堵塞了。

父亲没接话,沉默了许久,父亲说,这洪水实在退不下去,就逃难吧!即使洪水退了,房屋能保住,也不是从前的房屋,得重建呢!儿子说,共产党执政的新中国不会让老百姓逃难的。他们知道这里遭了洪灾,一定会想办法把灾民安顿好的。父亲说,这么多天了,村坊被淹,只有生产队的方阿水传达上头的指示,也没见上边来救灾啊!儿子说,应该快了。父亲说,不逃难的话,不知像移民一样投亲靠友行不行?为了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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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这句话触动了儿子深埋于心的想法。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即使生活在底层的平民百姓,古而有之。若想成龙,必有其大海;若想成凤,必有其天空。父辈或祖辈若想子女有出息,仅靠想、靠盼、靠后代的自我成长,却给不了有出息的环境,终归一场空!人若想有出息,最重要的是有知识;没有知识,即使再聪明,也仅是眼前的小聪明而已。当年,潘孝坤考高中没有考上,他全怪自己的不努力。后来才知道,那些能考上高中的,大多基础知识扎实,学习的重点都放在能考取高中等诸多方面。而他虽然知道考高中的重点知识在那儿,但上课时的心思,有时为一顿午餐,有时为放学回家的路程、是否需要打猪草或割羊草而分心。然而,就凭他初中毕业,他竟成了潘坑村的知识分子,并且成了小学里头的教师。他知道目前全民的知识水平不高,国家正全力扫盲。但他对自己还是有清晰的认识。他知道自己的底子,他尽管很努力,但如此教下去,会误人子弟。那时,他认为他已不可能再学习、再提升了。他希望潘家的后代们,不能走自己的老路。而不走老路的途径,就是走出大山,到更大的世界、有利于掌握知识的地方去发展。

潘家兄弟和潘坑村的人们,在这年5月间为生存,他们艰难地搏斗着。尽管洪水淹没潘坑村只有三天,但由于洪水的突如其来或者是没想到这么严重,他们为洪水和风雨的三天三夜的艰难抗争,改变着他们的观念和行为方式。特别是那天夜里的风雨,更使潘坑村的人们刻骨铭心。那天忽然停了一个下午的雨水,像是其发起冲击前的稍息。三更时分,电闪雷鸣夹着狂风暴雨,倾刻间全部出动。潘孝坤父子住的寮棚棚顶和当墙壁用的那些竹梢叶子有多处被风卷起,忽大忽小的雨点打进棚内。父子俩再也不能安稳地躺着,更不能入睡。最要命的是潘坑村那些搭寮棚当柱头用的竹子,因没有削去上半截的竹梢,兜着风,随整个竹林摇晃起伏,不一会儿寮棚就散架坍塌了。于是,风雨中,女人和孩子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响彻了整个山峦。

由于风雨,那些忽大忽小的哭喊声,在夜里十分碜人。他们因自己的寮棚总体较稳固,也根本没想是寮棚坍塌的原因如此哭喊。于是,潘孝坤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扶着竹子和树木,踉跄地走向南坡。风雨夜里根本点不着火把,远距离根本看不清人与竹子、树木。他只得循着人声和哭喊摸索着前行。在南坡拐过一个弯,他隐隐约约瞅见了一棵茂盛的大树冠下站着一些孩子和女人。他问怎么回事。一个女孩带着哭腔说,潘老师,我家的寮棚让大风吹坍了。他听出是自己教的学生潘玉卿的声音,摸了一下她的斗笠,说了声别哭,同时估计到了寮棚被风吹坍的原因,问,是不是你爹妈搭寮棚的时候,该削去的竹梢没有削去?边上潘玉卿的妈听了,立刻明白过来,便埋怨站在另一处的潘玉卿的父亲潘双林。潘双林因寮棚的坍塌搞得一家人很狼狈,已是十分恼火,便吼叫道,你要是早想到,怎么不早说!站在同一树下的一个女人劝说道,好了,好了,搭寮棚的时候,谁想到竹梢叶子会这么兜风,晃倒寮棚呀!大家还不是一样啊!

在这漆黑的夜里,再搭寮棚肯定搭不起来,也来不及了。潘孝坤早已被潘玉卿的一声潘老师唤起了爱心,对站在树下淋着雨的几个孩子说,你们到我家的寮棚躲躲雨再说。他拉起潘玉卿的手,往前走了几步,他们的后边立刻跟了一群孩子。有的女人抱着孩子也跟了过来。不一会儿,不但潘德仁父子的寮棚里挤满了孩子和女人,连不远的潘孝乾和他媳妇、孩子的寮棚里站满了人。潘德仁见自己无法躺下,便戴着斗笠,穿起蓑衣,让潘孝坤将竹榻置在就近的树冠下,在风雨中半坐半躺了一夜。潘孝坤像其他男人一样,披着蓑衣,一会儿躲在树冠下,一会儿又躲进竹丛中,任风雨吹淋。可蓑衣怎挡得住彻夜大雨,个个浑身湿透。

这夜似考验潘坑村人搭寮棚手艺的风雨,直至东方破晓才渐渐停歇。潘孝坤走近自己的寮棚,发现棚里的孩子有的坐在门板或竹垫上,有的斜靠在其边沿,有的则倚着寮棚的一处,都睡着了。潘孝坤扔下被水淋得沉重的蓑衣,走到树冠下的父亲竹榻跟前,轻唤了一声,父亲动了动,呻吟着咳嗽了几声。潘孝坤帮父亲除去斗笠,脱去蓑衣时,父亲仰脸望望茂盛的树冠,故作轻松地说,树大了,还真能遮风雨。你看,我身上竟没湿。可在凄凉悲切、困境窘迫中,父亲的表情仍不免颦蹙。一会儿,潘德仁喉咙中咕噜几声,一口鲜血喷吐而出。潘孝坤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爸爸,又回头喊阿哥。潘孝乾和寮棚里的人都赶到潘德仁的竹榻边。潘德仁却是摆摆手说,我没事。我是想咳嗽却被呛了一下,可能是喉咙里哪些个血筋蹦断了。

潘孝坤侍候着父亲脱去湿淋淋的衣衫,又跑进寮棚拿来几件干燥的衣衫,替父亲换上后,兄弟俩搀着父亲进了寮棚。待父亲用竹垫搭成的床上躺下,潘孝乾问潘孝坤父亲配的中药在哪。潘孝坤想了想,这才记起当初从老宅往寮棚搬的时候,忘了那些父亲天天吃的中药。潘孝坤懊悔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此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至潘孝坤耳里:快去枫溪公社的医疗站找医生。潘孝坤顺声望去,见是站在寮棚门口的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潘玉卿忽闪着大眼凝视着他,他赶快站起来,走出寮棚。

潘孝坤下了山的东坡,却被一片似汪洋般的洪水挡住了。他站在水口往潘家祠堂和枫溪公社驻地眺望着,只见那边已被洪水淹得只露出几个屋脊。

潘孝坤无奈地在水边站了会儿,只得折回寮棚。

昨夜在自己和哥嫂寮棚里躲了一夜雨、刚才围着父亲的那些女人和孩子已经离去。这雨一停,他们该关注自家的寮棚搭建了。

此时的父亲,身体状况有所好转。潘孝坤回到寮棚,父亲半躺半卧在床,正在吃一个潘孝乾为他削了皮的生蕃薯。他见两个儿子凝视着他,他放下吃剩的生蕃薯,说,我们老潘家,可能命不该留在祖居之地。若孝坤不在大队小学教书,也没有那老宅,我们早就跟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移民去外地了。唉,不知这洪水过后,还能不能移民。若是能,还是移民去崇德吧。

兄弟俩没说话。依然听父亲大谈移民和留在这里的好处和不好的地方。说到激动处,还下床手舞足蹈起来。这时,兄弟俩以为父亲在早晨口喷鲜血,正像父亲说的由于咳嗽过猛,喉咙里的什么血筋蹦断了。可在第三天夜里,已熟睡的潘孝坤,听到父亲叫了他一声,他在睡梦中也应了一声,只听父亲说了句,你妈妈来找我了,就不再说话。潘孝坤以为是在做梦,但他又被这个梦惊醒了。他坐起来,黑暗中瞅了瞅似熟睡了的父亲,轻轻地唤了一声,却没有一丝呼噜声。潘孝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走至父亲跟前,用手推了推父亲,又用手在父亲的鼻孔前试了试。想到刚才似梦非梦中父亲说的话,他哭喊着:妈妈,你把爸爸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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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悲怆的哭喊传出寮棚,刺透黑夜,在山峦回荡。

而这会儿,潘孝坤睡梦中的哭喊声,透过育蚕室屋脊,在螺蛳浜村的夜空响起的时候,格外凄惨,惊得临近育蚕室的几户人家,以为发生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或戴着斗笠,或撑着雨伞奔至育蚕室外,扯着嗓子问,谁?干什么?

早已听到潘孝坤睡梦中哭喊并且已走至隔壁房间安慰着潘孝坤的哥哥潘孝乾,听到屋外的动静,急忙走出屋来,双手作揖,连连说着抱歉,并解释是自己的弟弟做恶梦而哭叫。那些仗义的乡邻都说没事、没事,以为你们初来乍到,有人来欺侮你们,这才跑过来看看。走时,还不忘关照若真有事,就招呼我们。潘孝乾说着客气话,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才转身回了屋。

 

第2章


那天雨夜,潘孝坤睡梦中哭喊声,经螺蛳浜村的村民七转八传,引出了许多猜测。此事,又经潘德荣和潘耀芬传至运河大队大队长吴炳生和支书张松年耳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儿,即使做了恶梦,会如此哭叫?他们很疑惑。他们分析了原因,吴炳生说,好多移民其实并不想移民到外地,只是实在没办法。而移民一旦到了迁入之地,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欲哭无泪。张松年说,你岳父那俩堂侄,是投亲靠友的移民,对这里的情况应该了解并有一定的心里准备,不存在骗他们的问题。

运河大队由两家高级社合并而成。张松年和吴炳生都是各自高级社的负责人。合并的时候,两人都是党员,都在二十三四岁上下,对工作怀有极大热情和责任心。遇事常往自己身上找不足。两人分析了一会儿,最后把潘孝坤睡梦中的哭喊声,分析至运河大队没有把他们的住房解决好。吴炳生说,他们住房安置费用,在他们来这里的前几天,我问了公社管民政工作的同志,他们说,报告早已往县里递交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准能批下来。张松年说,我们不能再等了。这样吧,先帮他们的房子建起来再说。宅基地已经定了,建房费用,无非就是建筑材料和人工费。砖瓦就从大队办的砖窑购买,木材尽可能从公社木材厂想办法,他们那里至少会有议价,砂石、石灰、水泥什么的,运河镇河岸边的船埠头常停靠出售这些货物的船,价格差不多。这些,你抓紧落实。木匠、泥瓦匠,好几个生产队都有,你通知下去,工分由大队记工;小工呢,让螺蛳浜村生产队自己出人,并告诉小队长阿六头,小工的工分由他们生产队解决。具体费用,等房子完工后,再结算,该有上边或大队出的就由上边或大队出,该由移民户出的,就让他们出。你先跟他们兄弟俩说明白。

吴炳生说,这兄弟俩为人蛮硬气。老潘家祖上留下一栋老宅,当年是分给我老岳父的父亲和另一位伯父的,但当地政府考虑到兄弟俩的二小子在教书,建议他们不移民,于是,那老宅和他们住的那栋房子对换了一下。他们那栋房子随库区淹入水中,当地政府给了一笔补偿款,他们就把这笔补偿款,通过邮局连同一些凭据,汇给了我老岳父。他们还说,我老岳父另一位伯父,他们已没了联系,因此希望我老岳父转交给他们的后人。

这样的实在人,我们不能亏待了他们。张松年说,兄弟俩的二小子已十七八岁的小伙了,过不了几年,也该娶老婆独立门户了。给他们建房时,就分成两个户头吧。

吴炳生说,也是两间厢屋、两间披房?

现在乡下新建的房子,都不是这样的路数吗?张松年说,照你老岳父家有木楼的规格,现在也买不到木材。

每户两间厢屋加后面的两间披房,尽管是潘孝坤、潘孝乾弟兄两个户头,毕竟房子结构简单,运河大队又集中了全大队造房建屋的能工巧匠,不到二十天,连做地平、粉墙、装门窗、垒灶,在螺蛳浜村育蚕室前面的百十来米处,拔地而起。迁入新居那天,潘家兄弟按当地风俗,置办了几桌上梁酒,邀请那些能工巧匠和村上为他们建房做帮工的人,还有张松年、吴炳生及潘德仁全家,热闹了一番。

过了一个来月,县里一位叫杨士元的副书记到运河大队搞调研。在张松年几个村干部的办公室,听了张松年运河大队的农业生产、队办企业的情况汇报,又问该大队的村民家庭成分、人员结构。听说几个月前有两户移民从新安江库区搬迁过来,便来了兴趣,又问了些情况,听说大队为他们的住房建造解决了不少实际问题,杨士元说,移民工作是一项政治任务,上级有三令五申的要求,移民安置得满意不满意,事关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库区先期移民的,由于安置地没有落实好上级的指示精神,出现了上访等一系列问题,弄得上边的领导很恼火,省里还发了通报。他又提出要到这两户移民家去看看。于是,张松年和吴炳生陪着杨士元及运河公社党委书记高子仁出了办公室。

吴炳生望望太阳的高度,估计潘家兄弟还在地里干活,又急速返回,对在另一间办公室正和会计说着什么的妻子潘耀芬说了杨士元和高子仁要去潘孝乾、潘孝坤家里看望的事儿,要她绕近道先到他们家,如果弟兄俩在生产队干活,就让他们立刻回家。做大队妇女主任兼团支书已经多年的潘耀芬分得清领导去某些地方看望的轻重,见杨士元一行在院子边说着什么边往外走,她从那间办公室的窗户翻到了外面,一溜小跑,疾速而去。

潘家兄弟各自两开间的厢房后头连着两间披房。这两间披房,一间当厨房,一间当卧房。披房后面是一个天井,天井之后是用于养猪养羊等家畜的五路头小平房。这几间小平房,建房期间,张松年考虑当地养家畜的实际,又添建的。当初建造完工后,按乡下兄弟分家大东小西的规矩,由潘德荣为他们兄弟俩作了主。兄弟关系本来不错,虽然分开住,各自又立了灶,但弟弟潘孝坤依然去吃嫂嫂汪惠英做的饭。杨士元一行走近向潘孝坤家的时候,兄弟俩正从桑树地里钻出来。看着兄弟俩光着脚,裤管和袖子挽得高高的模样,张松年对杨士元说,他们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呢!杨士元先握住了前面潘孝坤的手:欢迎你们成为我们的新村民。潘孝坤和潘孝乾早已从潘耀芬的嘴里得知,来他们家看望的是崇德县委的副书记杨士元。潘孝坤从一行人走过来所走的位置,估摸到眼前与他握手的一定是杨士元,所以说:感谢杨书记和其他领导对我们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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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士元一听,喜上眉梢。杨士元原是山东支前模范。他和乡亲们推着独轮车,从胶州半岛随解放大军横渡长江,一路枪林弹雨,却毫发无损。在挺进崇德县城,准备迎接和平解放的途中,忽觉肚子一阵阵疼痛,便扔下独轮车,钻进一块蚕豆地。在提起裤子往外走的时候,脚裸一阵钻心的胀痛,使他吓得双脚直跳。低头一看,他发现一条褐色的大蛇快速游向远处。他知道脚裸的胀痛是怎么回事了,惊叫着奔到路旁。正在行进的解放大军和支前民工队伍,以为他碰上了敌人,顷刻个个卧倒在地,一些战士迅速瞄准了杨士元的来处。当解放军和支前民工得知他是被蛇咬后,个个轻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这时,一旁的解放军朱排长,一脸凝重,说,这蛇的毒液比敌人的子弹还厉害呢!说着,就解下自己腿上的绑带,在他的小腿肚上扎了一道坎,又用刺刀在被蛇咬的脚裸上割开一个十字,使劲往外挤血。杨士元年轻的时候有晕血症,看到自己的脚裸上活生生的划出个十字伤口,又挤出有些红中带黑的血,早已晕了过去。等他醒来,他已躺在县城一家诊所。可能是被蛇咬的缘故,也可能这几个月随大军一路奔袭太劳累了,进诊所后,竟然高烧不退,也下不了床。解放大军和支前民工还有南下任务,不能因为他高烧不退而等他。当然,解放军每解放一座城市的同时,又建立新的政权。朱排长被留下来,负责组建崇德县的新政权。因高烧而一时不能南下的杨士元协助朱排长建立新的县政府。

杨士元没想到,十多年后,他会成为崇德县委的副书记。十多年来,他似乎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和工作,唯一还不能适应的是他还没有全部听懂这里的方言,与当地人交流、沟通带来很大的不便,尤其到乡下,他发现乡下讲普通话的人不多,听他讲山东普通话,有时人家还笑话他。说他的舌头是直的,嘴里像含了一口水,弯不过来。像刚才听运河大队张松年的汇报,那土不土,洋不洋的普通话,吃力的程度,估计跟他讲外语差不了多少,但杨士元又不能说你的话我好多都听不懂。听潘孝坤一开口讲话,他十分舒心。他感觉这普通话不比县委机关的那些年轻人差。于是,他很想和这个毛头小伙好好聊聊。他问他的房子是那一间,潘孝坤的手在关着的大门上叩了叩。听潘孝乾和张松年、吴炳生都在说,杨书记这里坐,他只得听从他们,走进属于潘孝乾的房子。杨士元前后看了看,问一旁的潘孝坤:你的房子结构跟你哥的一样的吗?

潘孝坤点点头,嘴里嗯哪一声。

杨士元回到堂屋,在堂屋的四仙桌上坐了下来,又打量了一下屋子,说,这房子比我家的房子宽敞多了。他双手摸着用竹子新做的四仙桌和椅子又说,这竹子做的桌子、椅子,既别致又漂亮!听说是他们兄弟自己做的,他说,这手艺实在是高!这会儿的杨士元兴致似乎很高,主动招呼潘孝坤和潘孝乾兄弟坐在他一旁。那些随杨士元来的人,围着他们坐了一圈。杨士元问潘孝坤,运河大队为你们的安置做了些什么,潘孝坤就讲了张松年、吴炳生等大队干部,如何帮他们建房造屋、如何帮他们找泥瓦匠、木匠,还有螺蛳浜村的乡亲在他们建房期间,如何主动帮忙等。讲得条理分明。末了,又加了一句: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社会主义制度和集体经济的优越性。

妈呀,这毛头小伙不但会说,还善于总结!杨士元疼爱地握住了潘孝坤的手。

随杨士元一同而来的县广播站记者,此时停止了记录,站在一旁直直地盯着杨士元。杨士元这次下到生产队和村民家中,重点调查的正是如何发展集体经济的农村体制!

杨士元含笑点点头,说,小伙子,你所说的一切,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你家在这里的安置,体现了队为基础的农村集体经济的优越性?潘孝坤觉得杨士元的话有些绕,但最终嗯哪一声,并点了点头。

潘耀芬和汪惠英这会儿端上一人一杯玻璃绿茶。玻璃杯是潘家兄弟建好并迁入新房时,由潘德荣的儿子赠送的。在当时的农村还是稀罕之物。好多人被玻璃杯所吸引。杨士元虽然盯着玻璃杯,吸引他的却是里边的茶叶。那浮在上面的绿色嫩芽,在开水的浸泡下,正慢慢舒展,优雅地下沉,一片、两片、三片……新中国成立后爱上喝茶的杨士元,此时也不说话,欣赏着玻璃杯里的嫩芽。大概他想到了这嫩芽的来历,问,崇德有这么好的茶叶?

是我们从老家带来的。坐在那儿一直插不上话的潘孝乾说,我们那儿的自留地,种的大多是茶树。这明前茶采摘后,大多卖给了供销社,自己也留了点。

杨士元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上面的浮叶,喝了一小口,说,好喝!人家说世上只有龙井茶好,我看这茶不比龙井茶差!他的眼睛朝在坐的人,扫了一圈,说。不要辜负了小伙子一家的心意,都尝尝!

大家喝了一口,有的说好,有的光点头不说话。接着又喝了第二口、第三口。待大家喝得差不多了,杨士元对潘家兄弟说,待明年这嫩茶下来的时候,你们回老家一趟,收购些这样的茶叶来,一来为库区人民增加些收入,二来让这里的人喝到这样的好茶。

随杨士元来的人,都说好啊好啊,是啊是啊!

张松年说,老底子有人说无商不富。杨书记所说的倒是一条致富之道呢!

杨士元没接张松年的话,望着潘孝坤说,你们老家洪灾发生后,当地开展生产自救了吗?

潘孝坤说,洪水还未退去,为尽快恢复灾民的生活与生产,当地党组织很快做出了部署,像我们潘坑村把暂时分散安置在附近已搬出移民,但还有些梯田和荒地可垦的水库边沿地方,由我们进行耕种。这是一。二是重建与善后移民政策及相关措施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传达至每家每户的。

说到这里,潘孝坤打住了,他看了看哥哥潘孝乾。像他们原本该移民却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移民的人家,这次成了动员移民的对象。同时,潘坑村小学由于学生减少、校舍塌坍和潘孝坤一家列入移民之列等原因,潘坑村小学与汪村小学一合并,他也做不成教师了。

杨士元似看出了潘孝坤不愿说下去的难言之隐,嗬嗬一笑,站起来往外走。走至屋檐口,回身又和潘家兄弟握手告别。他看了一眼东侧那片竹林,说,移民的生活改善与提高,最终全靠自己。你们会用竹子做成桌椅,我想应该是篾竹师傅。平时要充分利用自己的手艺,服务社会主义新农村啊!

潘孝乾不时点着头。

潘孝坤说,我们将会用实际行动,回报新的家乡对我们的关照。

杨士元翘起大拇指,在潘孝坤面前晃了晃,说,前不久,我刚学会一个词儿,孺子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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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孝坤愣了一下,只是谦虚地笑笑。其他人只是微笑,也没说话。张松年知道杨士元说的那个词儿是在夸潘孝坤,却不知其意。他不知其他人是否明白“孺子可教也”。潘孝坤是他大队的村民,杨士元是为调研而来,作为这个大队的党支书,他必须知道杨士元在他大队每说的一句话、每做的一件事,才能领会他的意图,做好每一项工作。在去大队办公地的路上,他前后张望了一下,发现县广播站的记者在后面,他猜想他知道“孺子可教也”的意思,他放慢了步子,待到那位记者赶上来,他扯了扯记者的衣袖,悄声问,那“孺子可教也”是什么意思?戴着眼镜的记者镜片冲他闪了闪,小声说,这典故说来话长了。张松年说,你就捡简单的说。记者说,这是指孩子是可以教诲的,形容年轻人有出息,可以造就。杨副书记说的意思是说那个叫潘孝坤的年轻人是位可培养之才。张松年握了握记者的手,快走几步,往前去了。

这位记者正在琢磨杨士元这次调研,特别是在潘家兄弟家里的情况,以什么样的角度和文体写成报道,也没有去计较张松年忽热忽冷的行为。这位记者知道,前一阵子,其它地方的一些库区移民由于对安置地有些不满,引发了上访等问题。这些事情虽然是个别的,也没有公开报道,但上下都十分敏感、关注。潘家兄弟移民至今,在宅基地划拨、建房所需材料及人工费用等方面,运河大队确实给予了较好的关照;潘家兄弟发自内心的感激也溢于言表。

如果简单写杨士元这次调研,县广播站理所应当给予广播,但往上级媒体发送,刊用的概率及小。县委副书记在崇德县已是大官,但放在全省,已不是重要官员了。运河大队对潘家兄弟移民的安置,点点滴滴,看似十分普通,如果当下在全省给予正面报道,典型意义非同一般。他边走边想,待到大队办公室,一篇腹稿已经形成。杨士元在运河大队就餐和与张松年、吴炳生及该公社党委书记高子仁闲聊的时候,腹稿已变成文字。当记者把《随崇德县委领导走访移民见闻》的文稿递到杨士元手上,要求他审核时,杨士元说了声这么快呀,就低头看稿。杨士元审稿很慢,一字一句,连着看了好几遍,看到记者放下饭碗,他才放下稿子,说,你把见闻写得让我掉眼泪了。只是你把我、公社和运河大队拔得太高了吧?记者说,没有呀!这些都是移民潘孝坤两个小时前说过的话、介绍的情况。杨士元说,这小子年纪不大,看上去挺实在,还挺能说。是新农村建设的好苗子啊!

张松年说,杨书记,我们正有意识对他加于培养。

一旁的吴炳生知道张松年说的是应景话,但为了帮张松年圆场,证明张松年此话不虚,并且他们识人的眼光与杨士元一致,吴炳生说,这潘孝坤已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大队团支部正考虑先发展他入团呢!

杨士元点点头说,你们做得好。

这是杨士元在运河大队这次调研中,针对吴炳生为圆张松年的场而说的话,但他们也有意理解成了对他们整个工作的肯定。同时,他们又不得不因圆场而兑现说过的那些话。所以,当潘孝坤从潘耀芬手里接过入团志愿书,让他按表中要求填写完毕,并要求他再写一份入团申请书时,他有些蒙,又有些兴奋。他猜测是杨士元“孺子可教也”的话起了作用。他就按潘耀芬的嘱咐做了。那天大队团支部召开团员大会,通过了他的入团申请。因此,那几天,他和哥哥潘孝乾隆根据螺蛳浜生产队的安排,在他家后面的育蚕室修理蚕匾和装蚕匾的竹笞特别卖力。

潘家兄弟会篾匠活儿的消息开始传开。那时的崇德乡下,每家房前屋后,竹林成片,家用的桌、椅、凳、床架、竹榻等家具,还有蚕匾、竹笞、梯子、竹筐、竹篮、筛子、米箩等大大小小的用具,大多用竹子做成。用的时间久了,难免这儿破了那儿坏了。但稍加修理,还能用一段时光。而这样的修理,需要能将竹子劈成篾丝的篾匠才能修复。让潘家兄弟修理家用的竹具,起始是螺蛳浜的女人一日三餐都用的淘米箩。这些女人看到淘箩的篾丝稀得漏米或有一个破洞,来到正在修蚕匾的育蚕室来,试着让潘家兄弟看看。潘家兄弟啥话没说,在篾丝稀疏或有破洞的地方,来回编入几根篾丝,问题立马解决了。女人满意而归,少不了告诉邻居和村坊上的其他女人。潘家兄弟来此落户,并在建房这样的大事上,得过村民不少帮助,正愁找不到机会报答,做这点能所能及的小事觉得完全应该,理所当然。他们来者不拒。以至后来村民连桌椅、竹梯等大件物品也拿育蚕室让他们修理。这样修理的东西多了,势必影响潘家兄弟为生产队修理竹器的进度。为不使潘家兄弟为难,生产队长在集体劳动间隙提了这个事,并说若有村民要修理这些东西,就在晚上拿到潘家兄弟家去,修理材料自己拿他们家,还得付一定的工钱。生产队长还自作主张规定修一个米箩、桌子、椅子等多少工钱。常用的东西,该修的还是要修。好多村民也不想占公家和潘家兄弟的便宜,竹子反正房前屋后就有,按生产队长说的,砍了竹子到潘家兄弟的家里即可。潘家兄弟依然态度和蔼,来者不拒。但当村民正式要给工钱时,潘家兄弟死活不收。他们知道乡下人生活的艰辛,有时连半斤盐、一两油也没钱买,一个鸡蛋也舍不得吃。拿那些竹子做的东西来修理的乡亲,一是节俭,二是生活艰难。这怎么能收乡亲们的工钱呢!但这里的乡亲与潘家兄弟一样,也有朴实、善良的秉性,知道他们移民来此生活的不易,便拿些地里长的、河里摸的菜呀、鱼呀,送给他们。这样的人情往来是不好推脱的,潘家兄弟也接受了。

螺蛳浜村几乎每家每户在屋后栽有成片的竹子。若要成片的竹子长得粗壮、茂盛,并且竹笋在春天从地里正常冒出,每年得从已长成的竹子中匀出些竹子。这些匀出的老竹,可以上市场卖了换钱。在潘家兄弟看来,老竹做成家具或日用品,是上等的极好材料。但潘家兄弟发现这里的乡亲们没有这么做。于是,潘家兄弟向一些乡亲提出了这个问题。一些乡亲告诉潘家兄弟,这些竹林,崇德县境内的乡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每年匀出几根竹子去早市卖,基本上是卖不了多少钱的。如果将匀出的竹子做成家具和日用品,这个市场不成问题。潘家兄弟说,那你们将匀出来的老竹卖给我们。于是,螺蛳浜村的村民,从竹林中匀出几根竹子并换成钱的日子,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了。兄弟俩也找到了一条除生产队劳动之外赚取小钱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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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潘孝坤以为这样的生活也很充实、很快活,没想到,他以前说过的那些话,有人正考虑着改变他的命运。县广播站记者根据潘孝坤与杨士元交谈的情况,经记者深入采访和有关人员的反复推敲、审核,最后在省报刊登的《随崇德县委领导走访移民见闻》,受到了省委主要领导的关注,并在刊登此文的旁边写了批示,要求全省移民接收地的县、公社、大队像崇德县那样,扎实做好移民安置工作,使党放心、移民满意。于是,其它县或公社、大队迫切需要知道崇德县对移民工作的具体做法和经验。一个个电话打到县里、公社、大队,要杨士元、运河公社高子仁和运河大队的张松年提供经验。起初他们都谦虚一番,后来像统一口径似的,说这谈不上经验,具体做法报纸上不是都写了吗!他们知道运河大队的移民,满打满算只有潘家兄弟两户人家。加之集体经济的底子厚,好安排。如果移民十几户或过来一个村的移民,许多问题恐难解决。县、公社、大队的领导们都知这个理儿。省委主要领导的批示虽然有以典带面的意思,但一地一事,不可复制。不过,此项工作受到省委主要领导的肯定,毕竟是潘家兄弟所在县、公社和大队的政绩。当了干部,谁不想有政绩哦!同时,这兄弟俩的后期工作也引起了杨士元和公社、大队等领导的重视。有一次,公社书记高子仁上县里开会,会议中途,他碰到杨士元,杨士元问运河大队潘家兄弟生活得怎么样。高子仁说,那二小子已入团了。哦,我还听说兄弟俩在老家就是篾匠,现在这方面发挥得蛮好。

杨士元笑笑说,运河大队的那个支书,我当时就看出来,他随口蒙我呢!

高子仁说,张松年人蛮踏实。移民的具体工作也是运河大队在做。只是他也没想到你杨书记会这么重视。当时张松年看你对潘家二小子这么看重……嘿嘿,运河大队对他也从政治关心了。

杨士元说,像潘家二小子这样的机灵鬼,在农村不多哦。未来的新农村建设需要这样的人呢!

高子仁没说话,陪着杨士元往前走了几步。

沉默了一会儿,杨士元说,县里在龙湾办的那个农业技术中等专科学校你知道吗?

高子仁点点头。根据农村未来发展需要和上级的指示精神,去年,崇德县在龙湾镇附近的一个农场自办了一所农业技术中等专科学校,简称农校。当时这种学校的招生和教材上边没有统一要求,大多参考了别的同类学校制定的招生计划和学制及教案。这所农校的学生大多由社队推荐,并象征性地进行了统一考试,但学生文化程度参差不齐,有的只上过两三年的学,也有的小学或初中毕业。农校实行全日制学习,半工半读。学生无需缴食宿费和学费。开学后,学校虽然进行了突击性的文化补习,还是有学生达不到教学要求,有嫌学习辛苦、跟不上学习进度的,就开始闹着要退学,学校当然没批准,但这些人后来干脆不来上学了。这一年下来,五十几个人的班,有十余个学生没再来上学。

杨士元说,县教育局研究过了,他们想补招一些学生,争取全县平均每个大队有一个农校毕业生。

高子仁明白过来。说,你是想让潘家二小子插班学习?

杨士元说,我看潘家二小子也仅是个大男孩,想让他在大队担任什么职务,也是拔苗助长。授之于鱼,不如授之于渔呢!

高子仁说,对,对,杨书记说得对。

培养人最好还是任其自然,不然,对本人和组织都不利。杨士元说,你把农校招插班生的情况转告潘家二小子就可以了,更不要说我的意思。

县农业技术中等专科学校招插班生的消息,潘孝坤是从潘耀芬口中得知的。那天午后,潘孝坤扛着一个新做的竹榻出现在潘德荣的家里。正靠在八仙桌上打盹的潘德荣被他轻声唤醒。潘孝坤将竹榻置在靠大门的一侧阳光里,说,伯父,今后就在这竹榻上头打盹困觉。潘德荣显然惊喜,坐进竹榻,半躺半靠试了试,问他们兄弟的篾竹生意好不好。潘孝坤说,这里的篾匠不多,生意自然好。潘德荣指指门另一侧的一把椅子,让潘孝坤坐下后,又朝里屋喊:耀芬,孝坤来了。

潘耀芬在里屋哎了一声,人就到了堂屋。

我正要找你,你就来了。潘耀芬在围裙上抹了一把手说,县里在去年办了一所农业技术中等专科学校。这一年下来,一些学习跟不上的,主动退了学,为不浪费师资,学校正在招插班生。我知道这个消息后,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去上学?潘孝坤问,这些学生毕业后干什么?潘耀芬说,这所农校办的目的,主要是培养农村将来需要的农业科技人才。潘耀芬说了些学生在校期间诸如食宿不需要学生负担等等待遇。潘孝坤听了,却没吭声。自从潘孝坤和哥哥一家有了各自的房子,他有时需要自己开伙仓做饭。如去上这样的学校,至少自己不用开伙仓!但他问,不用入学考试吗?潘耀芬说,这个农校是初中中专。人家小学毕业的也能上学,你初中毕业还怕考试?

潘德荣在旁说,眼下篾竹生意好,是能赚点钱。但赚钱养家是一辈子都需要的事情,也没尽头。可读书,须得趁年轻。机不可失呢!

潘孝坤听出来了。潘德荣希望他去上学,但决定由他自己拿!

潘耀芬一本正经地地说,不知农校有没有女学生!若是有,谈场恋爱也无妨。

潘德荣嗬嗬笑着。

潘孝坤笑着搔搔头皮。

 

第3章


潘孝坤沿运河塘走了十几里的路,按照农校给他录取通知书上的钢版刻印的图,从运河岸边的六角亭左侧,拐进了一条较为宽阔的田塍。说农校在龙湾镇,但离镇上还有好几里路。学校没有围墙,校舍仅两排平房,坐落四周皆是稻田的一个大土墩上。田塍走尽,潘孝坤看到了前排平房的一间门房上挂着办公室的牌子。他朝里一望,发现有五六张办公桌,一溜靠墙。临门这边有两张办公桌边各坐着人。他在门上叩了一下,对从办公桌抬头看他的两个人说,老师,我是来报到的插班生,叫潘孝坤。

哦。请进,请进。前边办公桌边年长些的人,站起来说,我姓俞,叫我俞老师好了。他接过潘孝坤的录取通知书,从墙上取下一个硬皮本子,办了入学登记手续。他转身对后边那个比他年轻的人说,朱老师,你先领他到宿舍去吧。

朱老师冲潘孝坤点点头,出了办公室。潘孝坤挑起放在廊下装着被褥、草席等日常生活用品的一对竹筐,赶紧走了几步,跟上了朱老师。问:朱老师,我带了一袋米。这米是否需要换成饭票?朱老师说,你把米送到饭堂,让做饭的师傅过一下秤。他们会出个收据,然后到我这里换饭票。

这时,他们正路经上课的教室。潘孝坤偏着脑袋往里望了一眼,临窗的学生也在打量着他。潘孝坤不认识他们,但还是冲他们笑了笑。朱老师领着他拐到后面的那座平房,推开平房的东头一扇门,他皱了眉头,朝房子的另一头唤了声胡师傅。系着围裙的胡师傅跑过来,像知道朱老师要说什么,说,这几天本当把笼糠翻到油毛毡棚去的,只是李师傅这几天家里有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再说,里边的笼糠再烧几天也没了。朱老师说,你没空翻过去,跟我说一声,我让学生们来搭个帮手嘛!胡师傅说,当床的竹垫我理清爽了。

听他们的话,潘孝坤估计这是自己的宿舍了。他用肩上的担子推开了半掩的门。这是一间可容纳四个床铺的房子。但临窗只放了两张用竹凳架起的竹垫。靠门这侧左右各堆了用竹席围起来的两堆稻壳,高至屋顶。也就是朱老师和胡师傅说的笼糠。潘孝坤估计,这笼糠用于食堂大灶的柴火。

潘孝坤将两只竹筐放置在一只竹垫上,听朱老师和胡师傅还在说笼糠的事儿,跑出来说,胡师傅刚才说要把笼糠翻到油毛毡棚,你给我装笼糠的筐子,我来翻过去。胡师傅也不客气,说,笼糠篰在老虎灶口。

一担笼糠虽然不重,但这种专装笼糠的竹筐又大又高,尤其那高度,接近潘孝坤肩膀。几担挑下来,他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已是汗流浃背。一堆笼糠快要翻完的时候,朱老师又领了一个刚报到的插班生进来。朱老师对往筐里装笼糠的潘孝坤说,你歇会儿,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潘孝坤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将手伸给正往另一只床上放被褥的那位同学,说,我叫潘孝坤,今天也刚报到。瘦小的同学握了握他的手,我叫张正权。说过,他从墙边捡起扁担,挑起了那对装满了笼糠的筐子。

这装笼糠的筐子矮半尺就没这么费事了。潘孝坤见张正权出了门,回头和朱老师说了句,也不等他说什么,跟在张正权后面,将他引进那个放笼糠的油毛毡棚。

农校的学习与生活,潘孝坤就是从挑笼糠开始的。那天,他和张正权干了近一上午,才将宿舍清理干净。收拾过床铺,两人的衬衣早已被汗水湿透,身上还粘上了些笼糠,有些痒。张正权脱了长裤,使劲甩了甩,又拿起毛巾,说要到东边的河浜洗个澡。河浜是运河的一个分支,不远处有簖横在河面,到此是个小的荡漾,小河也没有往远处延伸。靠河岸的水面有些水草。水较清,也可见水里游动的鱼。两人下了长满芦苇的河埠,张正权从水面捧起水,往瘦弱的胸口试了试,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潘孝坤抬头见对岸插了块禁止游泳的小木牌,说,这水里的鱼怕是学校养的,不能戏水哦!张正权说,那些粘在身上的笼糠,不下水,洗不掉呢!他朝四周望望,迅速脱了短裤,坐进了水里,然后又脱去被汗水湿透了的衬衣。潘孝坤再也没有左张右望,褪去衬衣后,又褪去短裤。两人坐在齐水的石阶上,用毛巾往身上浇了会水。他们觉得这样洗不痛快,又洗不干净,便扎入水中,在自己的头发上来回搓了几下,才冒出水面。就在两人站在水里洗衣裤的时候,只听头顶传来一个女声:喂,你们是潘孝坤和张正权吗?两人一听,惊得迅速溜入水中,露出两个湿漉漉的脑袋。

河埠顶端的那排苦楝树下,出现了一位五官端正、短发齐脖的圆脸女孩。她那白底紫色细花短袖衬衣,裹不住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姿。从年龄判断,显然是在这里学习的学生。张正权为这女孩的突然出现,使他吓了一跳,这会儿有些生气,说,你,你干什么?

女孩口气平缓,却似显露威严,说,没有看见对岸的牌子吗?这里不能游泳!

在水里洗洗就叫游泳啊?张正权细细的脖子上暴出了粗粗的血筋。我们又翻又挑了一上午笼糠,身上粘得到处都是,裤裆里都进去了,不站在水里洗得干净啊!

女孩微微笑了一下说,你们的教材和课程安排,班主任让我给你们。我给你们放在宿舍了。

潘孝坤抹了一把满是水珠的脸,谢谢啊!

女孩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张正权狠狠地嘀咕道,这人有病!

潘孝坤弄不明白,张正权为何对这女孩如此反感。说,这是干嘛呢!

张正权说,她明明知道我们在洗澡,也不躲避,还毫无顾忌跟我们说话!这还不算,竟然拿这里不能游泳指责我们!要是我们看她洗澡,她还不骂我们耍流氓啊!

潘孝坤拿起洗好的衣服边往身上套边说,这女孩可能是班干部,是我们的领导。

张正权呸了一声说,管她领导不领导!

潘孝坤说,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学生中的班干部比那些挑三拣四的老师还不好应付,他们会挑些同学身上的小毛病或者不算毛病的毛病,比如上课开小差、做小动作呀,不是记录在案,或告到老师那里,弄得你焦头烂额。

张正权说,我从小学到初中,这样的人见多了。如果你不对他们狠一点,他们会爬到你头上拉屎屙尿。

午饭以后,潘孝坤和张正权各自躺在床上,翻那些新发的教材,门被叩响了。张正权翻个身,不耐烦地小声哆噜着说,谁呀,敲啥敲!两人从床铺上坐了起来。张正权又大声喊,请进!

进来的是在河边出现过的女孩。她说,我叫秦良茹,也是你们的同学。从俞老师那里知道,你们都是共青团员;基本情况,需要登记一下。

张正权问,你是学校的团支书啊?见秦良茹点点头,他说,我在大队也是团支书。

秦良茹说,听说你们都很优秀。向你们学习。以前听说插班生要招十几个,报名才六个,最后来正式上学的就你们两个。

招插班生的具体情况,你都知道啊!张正权的口气有些揶揄。

秦良茹也不傻,听出了张正权口气中所含的嘲弄,又不能发作,眉头蹙了蹙,没再理他。她在潘孝坤的床上坐了下来,一边问潘孝坤的基本情况,一边在表格上填写。潘孝坤的基本情况填完了,她眼睛没抬,盯着纸问,张正权,你的出生年月?

张正权说了出生年月,瞅一眼秦良茹的脸,却将脑袋朝向了窗外。秦良茹又问入团时间,张正权没好气地说,这些东西,档案里头不是都有吗?秦良茹似找到了他的岔子,说,你们的档案还未到!组织上又不让你自己带。张正权冷笑着说了个入团时间,又说,可能我记忆有误,包括出生年月。一切以档案为准。

秦良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瞅了潘孝坤一眼,努力忍着,胸脯起伏了几下,最终没忍住,说,张正权,我怎么你啦?

张正权愣了一下,话没说出口,脸上显出了没底气的表情,但脖子一梗,开始耍懒,说,还好意思问!我们在洗澡,一个大姑娘家的,居然在河岸偷看!

谁偷看你啦?我怎么偷看你啦?秦良茹从脸红到了脖子,杏眼怒睁,一会儿竟有亮晶晶的东西在眼里闪动。

潘孝坤赶紧扯扯秦良茹的衣袖说,秦良茹,张正权跟你开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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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良茹却是轻轻拍了拍潘孝坤的手背,好像反而在安慰他,或者在暗示他没事儿。这会儿,秦良茹脸上和脖子上的红潮逐渐褪去,说,瞧你鸡屁眼一样的屁股,值得我看嘛!谁不知道你那宝贝,长什么一样啊!

张正权显然没想到这样的话会出自秦良茹之口!他傻愣在那儿,上下两片嘴唇连续嗑碰几下,终于没说出话,倒是双手不由自主地去摸了一下自己瘦弱的屁股。

秦良茹此刻的脸又红至脖子,想笑却一直努力克制着。但她终究没忍住,噗哧一声,喷出笑来。大概她为自己在情急之下,立刻使张正权这么厉害的嘴说不出话来而兴奋。她竟笑得弯下腰,蹲在地上直唤妈呀。

张正权气得想骂人,但他没敢骂,不知哆嚷句什么,摔门而去。

秦良茹望了一下门,笑着想站起来,却又蹲了下去。潘孝坤以为她笑岔了气,想扶她起来,但手靠近她穿着短袖的胳膊时,他又不好意思搀,便哈下腰,去瞅她的脸。这时,秦良茹正巧抬起脸,一看潘孝坤凑得这么近的脸似有些变形,吓得怪叫一声,惊恐地站起来。潘孝坤被她惊恐的怪叫声也吓了一跳,双脚蹦到一边。当秦良茹明白过来是这么回事儿的时候,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双手还在潘孝坤身上乱捶。

站在门外的张正权此时在关着的门上踹了一脚,秦良茹才止了笑,也停止了在潘孝坤身上的乱捶。她红着脸对潘孝坤说了句对不起,拉开门,也不看在门外的张正权,像什么也没发生般走了。

张正权进门后又扣上了门。他板着脸,挥手指着门说,一个疯婆子!一个嫁不出去的疯婆子!

人家在这里的时候,你怎么不骂她?现在门一关,你倒是厉害了。行啦,逗嘴逗不过人家就认输吧!潘孝坤笑笑,从床上拿起几本学习资料,说,中饭的时候,朱老师通知我们下午去听课。走,先去看看,我们排在什么座位。

来到前面平房的那间教室,左右两扇门只开了一间靠近黑板的那扇门。教室里除了他们,也没其他人。开着的门与黑板之间的墙上,贴着作息时间表、课程安排表和学生座位表。下午的上课时间是一点。潘孝坤瞅瞅黑板上方的墙钟,发现离上课还有半个来小时。

正在瞅学生座位表的张正权,手指点着他和潘子坤的名字说,第二排后面第二个课桌!先去坐会儿。

两人坐在课桌边,没有说话,各自打量着教室。黑板和窗户间,贴着两张用毛笔写的校规和学习制度。那两张纸虽然有些旧了,但字依然清晰。刺眼的是校规上的一句话:学生在校期间不准谈恋爱。潘孝坤的眼光收回来,发现前面的课桌抽屉里有一只发卡,说,班上有多少女同学?

张正权疑惑地瞅瞅潘孝坤,顺着他的目光,眼睛也看到了前面课桌抽屉里的那只发卡,说,只要我们前面不是那个疯婆子秦良茹就好!

潘孝坤笑了。说,有点怕她了?

我会怕她?张正权露出不在乎的冷笑,说,在乡下,这种女人见多了。几个女人一扎堆,什么荤话都说得出口,有时候,扒男人的裤子也做得出来。

这种情况,潘孝坤也见过。

张正权忽然像记起什么,又跑到学生座位表前瞅瞅,得意地说,我们前面的两个女同学,对着你的那个叫姜小娴,对着我的那个叫杨爱霞。嘿嘿,没事,那个秦良茹坐在另外一列,课桌与我们平行。

这个张正权显然被秦良茹的那些话,弄得厌烦了。然而,在潘孝坤看来,秦良茹为人直率、坦荡,也没有什么坏心眼,只不过张正权戏谑的口吻激怒了她,从而奚落张正权又直击他不敢回击的要害。这也正是她的机敏之处。潘孝坤此时不想谈对于秦良茹的看法。他知道,如果谈了,张正权这张嘴也不饶人,弄不好会弄出另外意想不到的事来。他当了多年的学生,又做过一段时间的教师,他更懂得如何与同学或老师相处。也因为当过学生又做过老师,更体会到在校当学生其实是十分幸福的事情,尽管学习中会遇到酸甜苦辣,在同学或老师间也会闹些不愉快。再次当学生的潘孝坤,已掌握了多种学习方法,知道以什么样的方法才能达到学习效果与目的。他粗略翻阅了一下所有学习资料,对他来说,接受这些知识,不是什么难事儿。因此,他充满了自信。而人一旦有了自信,身心会感受到极大的愉悦。

一会儿,有同学开始进教室。始是仨仨俩俩,接着是成群结队。好多同学大概知道潘孝坤和张正权是新来的插班生,教室里又没有其他人,前面进来的同学多注目了他们几眼,因为不认识,也没打招呼。后面进来的同学根本没注意他们的存在。倒是后头进来的秦良茹,一进教室,就冲他们这边望,红朴朴的脸上露着笑意。潘孝坤的胳膊肘正靠在桌面,几个手指来回弯曲了几下,算是和她打了招呼。

张正权也看到了秦良茹进教室的表情,眼睛却移向了别处。

上课的哨声响过,俞老师领着一个瘦高个儿男人进了教室。俞老师走向讲台时,瘦高个儿男人在门口一侧的木椅上坐了下来。从秦良茹送来的资料中,潘孝坤知道俞老师是班主任,也是学校的负责人。

俞老师环顾了一下教室,教室里即刻鸦雀无声。俞老师说,在正式上课前,我们先认识一下两位新来的同学。他伸出右手,摊开手掌说,这位是张正权,以前是他们大队的团支书。

张正权坐在那里挥了挥手。

哎呀,这派头像领导!有人虽然压低了嗓音,但教室里的人都听见了。有人吃吃地笑了。

俞老师也没理会,他的手掌伸向潘孝坤:张正权边上的那位是潘孝坤。他是为国家在新安江开发分忧,而迁至崇德的新成员。他在老家做过小学教师。

潘孝坤站起来,面向讲台和左右鞠了三躬,脸不知何故居然红了。说,请老师和同学们多多关照。

俞老师率先拍了几下手掌,教室了顿时响起一阵鼓掌声。

好,现在正式上课。俞老师双手撑着讲台,说,我们这个班自从开课以来,已学了“双季稻”的催芽、育秧、植保等田间管理,还有收割、晒谷、进仓管理等知识;我们还学习了蚕宝宝从收蚁、眠期饲养到上簇收茧等知识,以及有关的桑树栽培技术。今年以来,我们还学习了水泵、电机、砻谷机、碾米机、磨粉机等设备的工作原理和维修技术。从今天开始,同学们将重点学习农村电气化建设这方面的理论知识和技能。为使大家学有目标、有重点,明确学习的意义,我们有幸请到了县电力排灌委员会人事教育股股长陈根琪同志。

一阵掌声响过,坐在门口一侧的瘦高个儿男人走向讲台。

我叫陈根琪。由于我在单位经常跟同志们讲课,人家也叫我陈老师。老师这个称谓好啊!

已坐在刚才陈根琪坐过的椅子上的俞老师悄声说了句陈老师好,同学们七零八落喊起了陈老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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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根琪笑笑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新中国成立之初人民群众向往的幸福生活。列宁在1920年提出了“共产主义就是苏维埃政权加全国电气化”的著名公式。这反映了当时苏俄对发展现代化大生产的迫切愿望。实践使我们认识到,生产率的提高和人民群众生活的改善,离不开电。杭嘉湖平原广大农村推广“双季稻”种植后,为确保稻田灌溉,政府积极投资建设农村电力,农村电力发展较快,1953年全省农业用电量为3万千瓦·时。五十年代中期,全省各地的山区和半山区农村结合兴修水利,建成一批农村小型水电站就近供电,同时,一些城镇小型火力发电厂也逐步向农村延伸供电,农村用电量逐年上升,1955年全省为21万千瓦·时,1957年增至284万千瓦·时。

讲到这里,陈根琪从讲台上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张正权探过脑袋,冲着潘孝坤的耳朵悄声说,他原来做道士,现在讲起来电,却是一套一套的。

潘孝坤侧脸看了张正权一眼,想问什么,听陈根琪又说话了,忙转过脑袋望着陈根琪。

五十年代中期,我县被列为全国农村电力排灌试点县之一后,至目前总投资210万元,共建成电灌机埠69座,电动水泵111台,配电变压器75台、总容量4950千伏·安,10千伏配电线路193.46千米,电灌面积达7000余亩。从此开始,各地排灌机埠综合利用率在为提高,一般每座机埠专门辟出房屋,安装砻谷机、三斗碾米机、磨粉机等设备,用于稻谷或饲料加工,以及碾米、磨米或面粉。在确保农业旱涝丰收的同时,有力地促进了农村经济发展。陈根琪瞅瞅教室上头的天花板说,农校能用上电,靠的是离农校三里之外的排灌机埠。这电就是从机埠上特意拉过来的。那机埠上的电从哪来的呢?是从龙湾镇上的小型火力发电厂逐步向农村延伸供电的成果!从农校的用电可以看出,县里对农校的建设和学生的重视程度。现在农村,包括一些公社所在地机关也没有用上电,而农校用上了。

俞老师站起来,面向陈根琪鼓起了掌。同学们知道这是为县电力排灌委员会对农校用电的支持而鼓的掌,教室里即刻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陈根琪说,刚才俞老师在介绍新来的同学的时候,介绍其中一位姓潘的同学是从新安江库区移民过来的。那里的库区移民是为新安江水电站作出了贡献的。我作为一名电力工作者,向这位同学及移民致敬。

教室里又响起一片掌声。弄得潘孝坤不知所措。

告诉同学们一个好消息,这个月的中旬,220千伏从新安江经杭州至上海的高压输电线路已经建成,华东大电网开始初具雏形。陈根琪接着说,满足工农业生产和人民群众生活用电,需要落实两个重点建设,一是电源建设,就是发电站与发电厂建设,二是电网建设,尤其县境没有水电站建设基础的崇德县,更离不开大电网建设。根据电力发展规划,从明年5月到后年6月,省城郊区到我们地区的110千伏输电线路将建成,其中支线直通崇德县境内,就在龙湾镇新建110千伏变电所。这座变电所是我省北部地区主电网的组成部分。除此之外,从后年8月开始,准备用三年时间,建成崇德县城和各大镇并至邻县的多条35千伏输电线路以及同一电压等级的变电所,以达到互获备用电源的目的。从此,我省北部配电网或者说我省北部农村电网也将逐步形成。

或许同学们被陈根琪描绘的电力发展蓝图吸引了,教室里除了陈根琪的说话声,没有其它嘈杂之声。

陈根琪转了话风:前面我介绍的,都是需要迫切实现的电力目标,如今规划有了,资金、物资和建设用地等正逐步到位。但还得需要人去建设!谁是电力建设工作者?我想还得依靠我们在座的同学,至少是一部分同学。

陈根琪的讲话是同学们学习电气化知识的开篇。他讲完话,由俞老师等送走了。课间休息了一会儿,理论课由朱老师讲授。朱老师模样普通,但炯炯的眼神与别的老师,好像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不一样在哪,潘孝坤也说不上。

朱老师将准备好的讲义在讲台上放下后,似要把人看穿的眼神扫视了一下教室,说,前面大家听了县电力排灌委员会陈根琪同志关于电气化建设在现实社会的作用,同时也讲到了新安江水电站的建设。其实,建设新安江水电站的预想,来自美国田纳西河流域水电的综合开发。该流域位于美国东南部,地形起伏较大,水灾旱灾频发。到20世纪30年代初,多数居民没有电可用。是美国的一个贫困地区。罗斯福新政时期,美国国会通过了对田纳西河流域内的自然资源进行综合开发和管理的一系列法律。并专门成立管理局。该机构拥有一支包括规划、设计、施工、科研、生产、运营和管理等方面的专业队伍,在施工高潮时人数曾达到4万多人。到1934年底,大约有200万个家庭得到了救济。而此救济困难家庭实行以工代赈相结合,利用美国政府提供的投资,招收大批失业工人,兴建水坝、水电站,发展航运,综合利用河流水资源。并以国土治理和以地区经济综合发展为目标,不断调整和充实规划内容和重点,初期以解决航运和防洪为主,重点发展水电、示范农场、良种场和渔场等,为流域农工业的迅速发展奠定了基础。

教室里很安静,也只有朱老师的说话声。

说到这里,我得介绍一位我浙江大学上学时,年龄比我大得多的学长。他姓黎,我们那届学生,背后喜欢叫他黎兄。这位黎兄24岁浙江大学工学院土木系毕业后,即赴美国进入康奈尔大学学习水利工程,在1937年获硕士学位,于同年回国。在3年多的留学生涯里,在饱学专业知识的同时,田纳西流域的开发,使他感慨万端。那时他风华正茂,心气颇高,太想学有所用,太想借鉴美国田枘西流域开发的经验报效国家了。但留美归来的这一年,中国的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他只得在江西省工业专科学校做了一名教师。“蛰伏”至抗战胜利,他出任国民党政府资源委员会钱塘江水电勘测处主任后,亲率7人精干人马,沿新安江进行了全面勘测。

新安江呢,古称浙水,从上游安徽徽州至浙江杭州尽管峡谷、河滩众多,但其航运可由徽州直达杭州。古时好多徽商就是从这条河道顺水而下,遍布江浙沪。然而,这条源头来自安徽徽州至浙江中部腹地的新安江,地形多山,地势起伏大,水流急,落差大,加之亚热带湿润气候,降水量丰富,河流水量也大。这在国内甚至世界上都很难找建造水电站的优良地形,在黎兄眼里,优于美国田纳西流域建造水电站的自然条件。在考察新安江的那些日子里,他如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兴奋,很快写出了调查研究报告,建议在新安江先建造一座8万千瓦的水电站,于1947年呈送给当时的国民党政府。忙于内战的国民党政府,批准了他的提案,并高价请来了多位美国水电专家和和水电站施工专家。这时的国民党政府已风雨飘摇,这些专家忽悠一番后,以种种理由又返回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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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兄的活动和国民党政府拟在新安江建造水电站的情况,早已引起中共在浙江大学地下党的关注。浙江解放前夕,地下党找到他,要求他保存新安江流域的勘测资料。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他的理想变成现实。

潘孝坤没想到新安江水电站建设还有如此多的背景。他很想了解和知晓更多的内容,但朱老师话锋一转,说,好了,我讲课的引子就到处,下面开始学习电工基础知识。

老师讲重点知识插入背景或相关知识,往往能提升学生们的学习兴趣。潘孝坤同样如此。同时,朱老师这番话,感觉他非一般的老师。后来他知道,朱老师以前是大学里的教授,因言论过激,早几年调回老家崇德县,在县城一中成了一名中学老师。农校筹建时,因缺少师资,被农校负责人俞老师调到这里做了老师。

这是年前的事情了。因为是初到农校,潘晓坤对此记忆犹新。现在的潘晓坤已融入农校的生活。这期农校生文化底子参差不齐,潘孝坤和张正权尽管是插班生,稍作努力,也跟了上去。专业课中涉及农业实践的内容,由于已过了季节,重点进行理论补习。那会儿,由于学生之间采取了一对一的互帮互学,逼得他们死记硬背,好不容易通过了理论考试。

这年的春节过后,天气开始回暧。

那时,十八岁的潘孝坤和张正权一样,逐步走出懵懵懂懂的意识,开始关注生存环境和未来。但学校的教学安排,似乎推着学生们向前而行。电力专业理论教学一结束,学校便安排他们去施工现场实习。学生们分成了实习组,每组一般有四五个人,组长由学生担任。县电力排灌委员会的师傅带教他们的实习。龙湾镇周边有多条低压线路正在施工。潘孝坤与秦良茹,还有范建立、舒同仁、姜小娴为一组。组长由团支书秦良茹担任。每位带教的师傅各带两个组,分头带至正要施工的现场。带秦良茹他们两个组的师傅叫高洪奎。到了现场,高洪奎说,这电力线路理论上讲起来是个高科技,对线路工来说,干起来却是个体力活。他踢了一脚横放在地涂了柏油的木头电杆说,你们已学习了理论知识,谁能说出从立杆到拉线完成的几大步骤?

同学们站在那里,七嘴八舌说了几个步骤。高洪奎说,你们都说对了。今天从挖电杆坑开始,每人挖两个深一米、宽一尺的坑,然后每组将电杆竖起来;下一步就是用登高板登杆;然后吊横旦、拉线、紧线等等。同时,不要忘了每个作业阶段的安全规程与措施。大家记住了吗?

同学们有的说记住了,有的点了点脑袋。

你们认为哪个地方的土好挖就在哪儿挖。但是既然选定了一个地方,不管地下是石头还是泥土,一定要往下挖!高洪奎说,下面由各组长带领,先做第一步:挖电杆坑!说过,他转身去了阴凉处,坐在地上抽起烟来。

秦良茹从地上捡起一把挖电杆坑用的和合锹,选择了一块没有庄稼的水田。另一组离他们不远,也选择了一处水田。

农校的学生毕竟来自农村,十七八九的年龄早已习惯了各种农具的使用。这和合锹虽然是第一次使用,但体会几下,也生出巧门来。好在水田的泥土里极少有石头之类的东西,每人一个电杆坑挖得相当顺利。只是挖第二个电杆坑的时候,姜小娴握不住和合锹的两个把柄了。她说,我的胳膊没力了。

高洪奎检查了一遍同学们挖过的电杆坑,说了声不错,回头对姜小娴说,架设高低压线路,需要集体合作。你不行了没关系,只要有人愿意替你干,也算你完成了任务。他瞟了一眼潘孝坤和范建立、舒同仁三个男生一眼,又晃悠着走到了老地方。

潘孝坤欲上前接姜小娴手里的和合锹,后衣摆却被站在一旁的秦良茹扯住了。潘孝坤瞅了秦良茹一眼,这时范建立已将和合锹拿在手里,嗨的一声,和合锹已深扎泥土。姜小娴哇了一声说,范建立你手劲好大哦!秦良茹趁其他人都在看范建立挖坑,悄声对潘孝坤说,他俩互有好感,你别掺和了。要是你愿意,刚才我挖的那个坑,该你替我挖!潘孝坤冷笑一声说,你对我有好感?秦良茹红着脸,伸手扭了一把潘孝坤的耳朵,还没等他叫出声来,她的手又快速缩了回来。

潘孝坤摸摸被扭得有些生痛的耳朵,没再敢吱声。他像十分认真地观察范建立的挖坑质量,站到了秦良茹的对面。几个人围着看了一会儿,范建立终于扔了和合锹,说,潘孝坤,你帮我挖一会儿。潘孝坤瞅瞅对面的秦良茹,又看看姜小娴,问范建立,这合适吗?范建立说,你不是也是姜小娴的同学啊?姜小娴说,是啊,你还坐在我后排呢!上课的时候,你钢笔没墨水了,还踢我凳子冲我要哩!

得,得,不要说那么多了。潘孝坤将上衣都脱了去,只剩一件背心的时候,他往两个掌心喷了一口气,抓起和合锹的两个木把,往下一扎,成菱形的泥土随即被拎至地面。如此往坑里扎了二十来下,便说可以了。姜小娴啧啧几声,说,潘孝坤,没想到你动作这么麻利!范建立说,你看他双臂的肌肉,像疙瘩似的。姜小娴惊乍得跳了起来,哇,范建立不说,我还真没注意。说着就去摸潘孝坤胳膊上的肌肉,并说,潘孝坤,你这是怎么练出来的?一直不说话的舒同仁说,劳动创造了人。听与潘孝坤同宿舍的张正权说,他从小会篾匠活。这身疙瘩肉就这么练出来的。范建立说,潘孝坤长得墩实,肌肉又发达,绝对是干线路工的料。潘孝坤说,你们不是想要说我四肢发达,或再加一句头脑简单嘛!但接下来的事情,本该是谁的任务就有谁完成哦!

潘孝坤所说的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用登高板登杆,然后在杆上作业。好几个同学用登高板登了一下杆,再也不想爬杆子。这是需要技巧加体力的活。姜小娴扎着安全带,用登高板爬了两节,不愿意再往上爬;秦良茹好不容易爬上杆顶,还没做杆上作业,已下不来了。吓得她在杆上大呼小叫了一阵,最终潘孝坤徒手上杆才将她接了下来。

下了杆的秦良茹为自己刚才的狼狈自嘲了一番,又谢又夸潘孝坤。范建立似乎有些不服,说,爬竹上树,男人们小时候就会。姜小娴说,这是木头电杆哦!你也徒手登上去试试。范建立将自己的身体缩成乌龟状,两脚一蹬,双手就往上攀。可就像蚂蟥在水中游泳一般,屁股和脑袋前后扑腾,就是爬不上去。弄得大家哈哈大笑。秦良茹要舒同仁试试,舒同仁连连摇头,死活不爬。姜小娴又要潘孝坤再示范一个徒手上杆。潘孝坤说,我换一个姿势试试。他双手抱杆,双脚往杆上一撑,身体似虾米般一躬,四肢连动,噔噔几下,就蹬上了杆顶。姜小娴兴奋得又是叫好又是鼓掌。潘孝坤一时兴起,在顶杆上玩了个倒立。惹得大家惊叫不已。潘孝坤收回倒立,顺着杆子溜到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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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一直看着他们的高洪奎走过来,拍拍潘孝坤的肩膀说,杆上作业期间,不能瞎玩,每个步骤,得按规程操作,否则易出事故哦!

潘孝坤点点头说,刚才是让大家开心一下。

秦良茹感觉这位带教的师傅在委屈潘孝坤,但笑着说,高师傅也给我们表演一个徒手上杆?

这个我还真的不会。高洪奎摆摆手,又说,实习期间,够你们累的,还是省些力气吧。

说是实习,两天后,他们与在编的施工队伍毫无二致。那时,他们从打坑基到线路整条架设需要全部完成,施工器材的搬运也都由他们实施。这种既是技术活又是十分耗体力的活,一个星期后,那种高空作业登高望远的快感,荡然无存。同学们虽然不怕太阳晒,但眼看自己的肤色由白变红并由红变黑,都觉得惋惜,不时有人打听这实习期什么时候结束。但谁也不知道。

龙湾镇周边低压线路施工结束后,农校为全体学生放两天假的消息是俞老师在施工工地上宣布的。那天同学们特别兴奋,有的挥舞着安全帽或工具,嗷嗷直叫。张正权肩扛登高板突然大声问,俞老师,今天食堂管不管晚饭?

工地上即刻静了。荒年能为家里省下一口是一口哦!

俞老师说,南瓜饭今天暂停。学校食堂那头猪,今天大伙儿上工地以后,已请人宰了;今晚每人一大块红烧肉,还为大家准备了每人四两米饭。吃完了大家就可以回家了。

工地上沸腾了。

那天同学们从工地回学校的速度相当快。有的脱下工作服去了小河边洗漱一下,开饭的时间不到,就拿着饭盒或饭碗菜碟早早地去了食堂。潘孝坤洗漱完,拿着饭盒正欲去食堂,见张正权正拿着毛巾在擦试一个平时用于装书的塑料袋,问,你不去吃饭,还干啥呢?张正权说,你快去吃你的饭吧!潘孝坤便出了宿舍。赶到食堂,发现有同学端着米饭和一块红烧肉走出来,也有同学零零星星地坐在餐桌边,津津有味地吃开了。今天打饭的队伍排得不长,潘孝坤站在了队伍后面。忽见秦良茹离开打饭菜的窗口,边朝这边走,边将盛在饭盒盖里的红烧肉扣进米饭,并盖上了盖子,潘孝坤招呼了一声,说,你不在这里吃呀!秦良茹说,天还早,带回家去吃。这时,潘孝坤才注意,前边好多同学打好饭菜后,都出了食堂。架线施工既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一天干下来,总感到饿,甚至是饥饿;已多天不吃纯米饭和很久未见肉星味的同学们,谁不馋涎欲滴哦!这些已懂事的同学,知晓家里吃些什么、缺些什么。像秦良茹说带回家去吃,更多的是让家人分享到那口肉或那口饭。想到这些,尽管潘孝坤很想大朵快颐,想起平时省吃俭用的哥嫂和小侄子,他没了食欲。从窗口打下饭菜后,他像秦良茹这般,将那块红烧肉扣进米饭,盖上盖子,走出食堂。

潘孝坤明白,乡下白天收工晚,晚餐用得也较迟,一般在天黑后才能吃。如果在晚饭前能赶到家,全家人能尝到学校食堂带去的饭菜。

龙湾镇虽不是县城,却是崇德县的地域中心,家离农校最远的同学,步行需要三个来小时。那些在食堂用过餐的同学,也是离家较远,准备明天早上出发的。潘孝坤从家到校的路程需要一个多小时。今天到家,估计哥嫂他们还没吃晚饭,但他低着脑袋,在运河纤塘上依然迈着快步。忽然发现前面有个熟悉的背影,他喊了一声:秦良茹!

秦良茹手里拎个网兜,转身站在那儿。潘孝坤小跑几步,追上了她。

这时,迈着大步的秦良茹与潘孝坤并行了。潘孝坤侧过脑袋,见她齐脖的短发,随着她的步子和微风潇洒地颤悠,长长的眼睫毛下,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正视前方的表情十分从容;还有坚挺的鼻梁上细小的汗珠和微闭的嘴,似乎都是满满的自信。更让潘孝坤晕眩的是她右侧的晚霞,成了她胸脯坚挺的背景,她身上的衬衣透明得如同茧衣。他的步子不由得慢了半拍,竟脱口而出:秦良茹,你真好看!

秦良茹停住脚步,仰起有了红光的脸,捂嘴咯咯大笑。此时,天那边快要落山的太阳,像桔红色的火球,似定格般正巧定在秦良茹的另一侧。潘孝坤哦了一声,说,哇,太美了,简直仙女下凡!

秦良茹黑白分明的眸子含着笑意,斜视着潘孝坤,说,潘孝坤,我从来没有听见你夸过我。什么时候学会夸女同学了?还哇哇的叫!

潘孝坤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分辨道:刚才你半个人掉进西边落山的太阳里了。你和太阳重叠在一起,真的,说不出有多美!

秦良茹这会儿坏坏地笑着望着潘孝坤:真的美吗?

美!绝对美!

喜欢不喜欢?

喜欢!可我不敢。潘孝坤捉摸到了秦良茹眼神中的顽皮。

去你的!说喜欢,又不敢。秦良茹像是生气般顺手在潘孝坤的肩膀上推了一把。潘孝坤一个踉跄,惊得啊了一声。好在秦良茹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潘孝坤无奈地笑笑说,你,疯疯癫癫的,小心嫁不出去哦!

秦良茹头一昂,说,嫁不出去就不嫁!

潘孝坤看秦良茹的脸不再笑,说,你嫁不出去,就嫁给我好了。

秦良茹笑着捏起拳头就往潘孝坤身上砸。他却早有防备,转身往前奔跑。她就在后边追赶。听到运河里的船上有人冲他们起哄,秦良茹才慢下来。潘孝坤却是只当没听到,边往后看秦良茹,边继续奔跑。直到过了一座跨运河的拱桥,他才不再奔跑。这座拱桥,是通向秦良茹家的必经之路,她不会再与他同行。毕竟跑得也累了,潘孝坤在过了这座拱桥的百米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他见她上了桥墩,他向她挥了挥手,她也向她挥了挥手。

 

学校的生活好像才开始,转眼却要结束了。

潘孝坤那批农校毕业生,有二十多人进入县电力排灌委员会属下的电管站工作,在没有举行毕业仪式的时候,学校就宣布了。在宣布名单的第二天,县电力排灌委员会人事教育股股长陈根琪,就到了学校。那些学生带着原有的铺盖和行囊,早已集中在学校前后两排平房的空地上。陈根琪在俞老师的陪同下,简单地清点了一下人数说,龙湾镇新建了一座浙北地区枢纽级的变电所,好多高低压线路从这里进出,并且需要更多的施工力量在这儿集中。你们人未到,但好多活已经等你们了。你们现在已是县电力排灌委员会的线路工,到了县电力排灌委员会的地盘上我们再说话。

潘孝坤站在队伍的后面,正欲行进的时候,他侧过脸,望了一眼宿舍和食堂廊屋下看着他们的另外一些同学。他向这些同学挥了挥手。到了前几天,潘孝坤才知道,没有进入县电力排灌委员会工作的,都是各公社或大队的定向委培生。他们未上学前,好多已是公社或大队的植保员、蚕桑管理员或已担任其它什么职务。潘孝坤的记忆里,他们好像并没有谁去了县电力排灌委员会成为线路工而羡慕,也没有谁又回到了公社或大队成了一名农业方面的技术骨干而懊恼。一切好像应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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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正权从廊屋下跑过来,踢了一脚潘孝坤担在肩上的那对竹筐说,你就这么走了?潘孝坤说,那要我怎样?他瞅见张正权眼里有泪水,心头热乎了一下说,你还要回你大队当团支书?张正权没吭声,只盯着竹筐,他怕他的眼泪滚出来。潘孝坤没想到平时说话尖酸刻薄的张正权会在此刻有泪水,真不知该说什么了。说,过段时间我有空,给你编对可以装稻谷的竹筐。此时,已站在潘孝坤身后的秦良茹说,我也要!像你这对小巧玲珑可装稻谷的一模一样。潘孝坤说,好啊。再给你编只可以放嫁妆的竹箱。秦良茹说,那我等着呢!

那个时候,潘孝坤已经知道比他大几岁的秦良茹是家中的老大,她的父母在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已给他订下了一门招上门女婿的亲事。她是她所在那个公社的蚕桑管理员。要不是她上农校,可能已经结婚成家了。

潘孝坤,快跟上!来带他们那批学生去县电力排灌委员会的陈根琪,冲这儿边招手边喊话。

马上来了!秦良茹冲陈根琪喊了一声,又催潘孝坤说,快走吧!不要给陈股长留下不好的印象。

张正权抹了一把眼泪,说,那个道士,要论爬电杆还不如我呢!他抢过潘孝坤的扁担,挑起那对竹筐,先前走了。秦良茹愣了一会儿,冲张正权的背影说,张正权,你要是狠,就让陈根琪把你也招了去。

张正权回头瞅了秦良茹一眼,没说话,和潘孝坤一路小跑,跟上了整个队伍。到了运河岸边的六角亭,陈根琪说,我们先去龙湾电管站。

 

第4章


在龙湾电管站工作没多久,潘孝坤才知县电力排灌委员会所属各电管站工作的职工,大多是从各镇停役的发电厂转进来的,上杆作业并非是他们的强项。繁忙的高低压施工任务却十分需要强壮、懂技术又肯干的一批线路工。而潘孝坤这批农校毕业生,成了线路施工中的中坚。那时的潘孝坤对未来并没有想那么多。他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有了用武之地,已足够了。

然而,命运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又在悄无声息改变潘孝坤的人生轨迹。那天上午刚上工地不久,已是龙湾电管站施工班长的高洪奎匆匆忙忙地赶来,指着他和范建立、舒同仁、曹生荣、沈叙英等几个农校毕业生说,早晨上班没多一会儿,站长接到你们各自所在公社人武部电话通知,要求你们回到户籍所在地,参加征兵体检。潘孝坤他们几个一听,面面相觑。曹生荣说,我们都已参加工作了,还要参加征兵?高洪奎说,你们参加工作是电力事业需要,参加征兵体检是国防建设的需要,孰轻孰重,都该知晓!曹生荣说,我们好歹是中专毕业生。高洪奎说,中专毕业生咋啦,不能参军入伍了?再说现在仅是让你们体检!体检不合格还不要你们,还得回来当线路工呢!还有一个事情你们也许还不知道,你们现在仅是学徒,所以还没有把你们的户口迁到电管站的集体户口本上;换句话说,半年以后,你们学徒满期,并经考核合格,才成为正式的电力工人。大家明白了吗?

大家都不吭声了。高洪奎又说,你们现在就回户籍所在地,参加当地的体检。

潘孝坤从农校毕业到龙湾电管站工作一个多月,还没有回过家。自己这一个多月的情况也未向兄嫂说起过。他将归个人保管的登高板、安全带和电工工具包等物往身上一背,说,走,先回电管站,然后就回家。

范建立说,即使不去当兵,也免费体检一次,好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

曹生荣,招工进来的时候不是刚体检过吗!

潘孝坤说,体检的标准能一样吗?

范建立、舒同仁、曹生荣、沈叙英等需参加体检的几个人,也没再说什么,尾随而去。

那天到家,已近午饭。小侄子潘跃进正在堂屋里一个人玩耍,潘孝坤背着没装工具的电工包的突然出现,使他有些疑惑。他望了一眼欲要抱他的叔叔一眼,一边喊着爸爸妈妈,一边蹒跚地跑进了里屋。兄嫂潘孝乾和汪惠英从里屋出来,看到是潘孝坤,满脸是笑容。潘孝乾说,啊呀,前几天,大队民兵连长打电话去农校,要你回来参加征兵体检,农校说你已招进县排灌会,在龙湾电管站上班,我们才知道。潘孝坤说,我想上班后趁星期天回家,哪知施工太忙,连个休息的日子也没有!汪惠英忽然想起什么,放下抱着的儿子潘跃进,又进了里屋。潘孝乾和潘孝坤兄弟俩在竹椅上各自坐下,潘孝坤从电工包中取出一只烧饼,递给了潘跃进,潘跃进顺势靠在潘孝坤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潘孝坤摸了一下小侄子的脑袋,说,现在是有钱也买不到好吃的东西,还要凭粮票。

汪惠英从里屋出来,抖抖手里的信说,这是谁从老家写给你的信?

潘孝坤瞟一下地址,拆开信,粗粗浏览了一遍,又去看落款,说,是潘玉卿的来信,我在那里教书时的一个学生。汪惠英说,是不是潘坑村潘双林家的那个小姑娘?潘孝坤嗯了一声,将信折起,说,那边的学校已教学生如何写信,她说她想起我这个以前的老师,才给我写这封信。当时,我们到这边来的时候,我跟那边的学校老师和学生告别,我给他们留下了这边堂伯父家的地址。汪惠英说,这信到了二十多天哩。你也该回个信。潘孝坤说,是学生在练习写信,没事的。他将信塞进电工包,又从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潘孝乾,这是我上班以后的第一份学徒工资,十八块五角。潘孝乾伸出双手,欲接却又缩回了手。潘孝坤低了一下脑袋说,按老理,这钱得给爸妈,但他们都不在了。我还没正式成家,你当兄长的该是家长。你先拿着吧!汪惠英说用手捅了捅丈夫说,先替孝坤存着,将来他得娶妻生子呢!潘孝乾问,你自己不开销了?潘孝坤说,学校实习的时候,发的补贴还没用完呢!潘孝乾说,不要对别人大方,对自己小气。爸妈不在了,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该用的用,该花的花。我和你嫂嫂,都还年轻,不需要你照顾。潘孝坤说,哥,我想去当兵。潘孝乾说,在电管站上班蛮好的,现在即使是学徒工,每月也能拿十八块五角,比在生产队干活强多了。再说,你要真当了兵,听说一个月津贴也就六块钱。潘孝坤说,有时候不能以拿多少钞票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潘孝乾说,想当兵,也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体检后再说吧。

那年的征兵体检分两个层级,所有适龄青年先在所在公社卫生院初检,然后分片在各大镇医院体检。运河大队适龄青年有十几名,初检过后,还剩下八名。分片体检的时候,适龄青年并没有去医院,而是在镇新建的蚕种场进行的体检。蚕种场几间十几平米拟作催青室的屋子摆满了各种体检仪器。那天下午,大队民兵连长领着他们去了蚕种场。那天蚕种场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体检的人。民兵连长将他们领到院子的一角,要他们在此等候,他自己则穿过人群,走向体检的那些房子。他回到这时,手中捏着体检表,一一分发到他们八个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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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潘孝坤看到院子里进来一些身着军装的解放军干部,有穿一身绿军装的,也有上绿下蓝的。那时,好多适龄青年已知道一身绿军装的是陆军,上绿下蓝的是空军。但陆军和空军又分多个兵种。至于这些接兵的解放军干部属陆军或空军的什么兵种,他们就不知道了。有胆子大的,直接问他们是否是来接兵的,等他们说是后,又问他们是陆军或空军的什么兵种。那些接兵的有的笑而不答,也有的说现在保密。也有的接兵干部,和那些准备体检的适龄青年闲聊几句。

运河大队八个适龄青年由于站在院子的角落,并没有直接和那些接兵干部说话的机会。但那些穿着军装的解放军,站在身穿各色服装的适龄青年当中,特别抢眼的画面尽收眼底。此时,潘孝坤这才真正感觉什么叫鹤立鸡群。在潘孝坤看来,他们那身军装是那样的挺括、威严。突然间,潘孝坤心生期望穿上这身军装的强烈欲望。他傻愣愣地凝视着这些穿军装的解放军的一举一动,思绪却飞向不知在哪的军营。他是在被民兵连长的叫唤声中回到现实的。

潘孝坤,该轮到我们大队的人体检了。民兵连长边在前边引路边说,你犯啥愣啊!没见过解放军啊?等你穿上军装,别嫌腻就行!

潘孝坤憨厚地笑笑,跟着民兵连长来到门上贴着一张写有第一体检室的小白纸前。民兵连长对他们八个人说,你们挨着在这儿排队,里边出来一个就进去一个;这第一体检室体检完了,就到第二体检室。体检内容不用你们管,里边的医生自有安排。这里共有七个体检室,也就有七个体检关。这七关都过了,就证明体检合格了。如果哪一关没过,这体检表将被这一关的医生收下,就轮不到下一关的体检了。

他们八个人有的点头,有的伸出手来,弯曲了一下手指,表示知道了。

我在第七体检室的外面等你们。民兵连长临走时又补充了一句。

轮到潘孝坤走进第一体检室的时候,竟有些莫名的紧张。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戴着大口罩,示意他躺在一张检查床上,又让他自己撩起上衣。女医生手中的听诊器在他胸脯上来回移动了几下,听她喘了口粗气,又让他侧过身。听诊器在他背上来回移动了几下后,女医生说,起来吧。潘孝坤估计被女医生查出身体方面有什么问题,问,我有事么?女医生不说话,在体检表第一栏写了未见异常三个字,但又扯过一张小纸条,在上面写上了心脏有杂音三级几个字。见女医生将纸条往体检表上第一栏上粘贴,潘孝坤问,这是什么病?女医生说。你到下一关体检去吧!潘孝坤拿起体检表出了第一体检室。此时的潘孝坤有些难受,他不知道这女医生在体检表上粘贴这么一个小纸条是什么意思。既然写了未见异常,为何还要用小纸条写上心脏有杂音三级?心脏有杂音三级,是否意味着不能当兵呢?从走出第一体检室那刻起,这张小纸条好像是挂在体检表上的定时炸弹,使潘孝坤每进出一个体检室,怕有爆炸的沉重。第七体检室也是个总体检室。有些检查内容也是前面几个体检室体检过了的。一位男医生让他躺在检查床后,听诊器在他胸脯上停留了一会儿,又在他背部听了大概一两分钟,并且那男医生的手指在他背部轻轻地敲击了几下。听男医生说声好啦,潘孝坤下了检查床,迫不及待地问。医生,这小纸条怎么回事?男医生说没事,就将小纸条扯了下来。看那医生在体检表上最后一栏写了未见异常,潘孝坤问。都过关啦?男医生将他的体检表放入一个盒子,说,过啦,小伙子!

潘孝坤一阵狂喜,迅速拉开门,蹦跳着奔了出来,哈哈,我身体过关啦!

民兵连长和潘孝坤一起来体检的几个适龄青年,都围过来,民兵连长说,你没病吧!运河大队来的都过了呢!潘孝坤说,那你们不开心?有一个适龄青年说,民兵连长与那些接兵的解放军聊过了,说今年去当兵的大部分是铁道兵。潘孝坤说,只要是解放军,管他是什么兵!

别高兴得太早哦,体检还没有全部结束呢!民兵连长说,蚕种场的楼上已搭好了地铺,今天夜里,你们得住在这里。明天一早还得空腹抽血。但抽血后还需化验,当场不会知道。至于体检的全部结果怎么样,只能在家等待喽!

那天夜里,空旷的大房子里只有地铺,没有蚊帐,只点了支蚊香,加之睡地铺的人多,以至上半夜潘孝坤和好多人还没入睡。入睡没多久,迷迷糊糊间,只听有人问他叫什么名字,潘孝坤睁了一下眼,说了自己的名字,听见耳朵上吱地一声,像是被划了一下,吓得正要爬起,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其中一个说,别动,抽血。他的余光瞅见一个小玻璃伸至他耳朵,又被挤了一下。正欲坐起,穿白大褂的医生又说,天还早呐,继续睡吧。潘孝坤迷迷糊糊又躺下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街上早已人声鼎沸。偌大的房间里已没几个人,与他同来体检的运河大队的几个适龄青年,也不见了踪影。这时,有人进屋开始收拾地铺。

潘孝坤走入院子,拎起井边的水桶吊了一桶水,抹过脸,正欲上街,对面烧饼摊上却传来唤他的声音。潘孝坤见是张正权,愣了一下,问,是不是昨夜你也睡这里?张正权说,昨天怎么没碰上你!两人在此突然遇见有些兴奋。张正权对烧饼摊主说再来一个烧饼。潘孝坤急忙付钱,张正权拦着他说,我虽然不拿工资,但请老同学吃个烧饼还是吃得起的。两人边走边啃着烧饼,不知不觉来到横跨运河的拱桥上。两人坐在桥面的石墩上,诉说着这分别一个多月以来各自的见闻。张正权说,你们去电管站报到的那一天,我突然认为当电力工人虽然辛苦,但比在乡下要好些。潘孝坤说,你回你们大队后,听说去了你们公社的蚕种场,做了蚕桑技术员?张正权说,终究不是我想要的。在农校,其实我只学会了爬电杆、架线路。不过,这农校没白上,在那儿使我有了野心。我想让自己活得有意义。所以,今年的征兵工作开始后,我马上报了名。

潘孝坤说,很想当兵的欲望,我是昨天看到那些接兵的解放军后,才变得强烈起来的。

张正权说,我听我们公社的人武部长说,今年我们公社入伍的是空军。上绿下蓝的军装比一身都是绿的军装雅致得多哦!

潘孝坤说,我听我们大队与我一同来体检身体的人说,来我们公社招兵的是铁道兵。

张正权所在的那个公社离镇远些。张正权说,空军可能喜欢远乡的青年。

潘孝坤哈哈一乐,站起来说,走,回家!又快吃午饭了!

两人分别时,张正权说,你答应给我做的竹筐,我没忘呢!

潘孝坤摸着脑袋说,那怎么给你哦?

张正权说了他家的地址,又说,你把竹筐送我家去得了,我家里还有一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到时我炖了给你吃。

潘孝坤说,你妈不骂死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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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正权只是笑笑。分别时,两人像干部们见面或告别时一般,握了握手,就各自消失在运河镇的人流中。运河镇是崇德县城之外的又一大镇。潘孝坤家虽然住运河镇近郊,却没有认真逛过这个古镇。他沿着古镇横贯东西的小街踽踽独行。此时,早市已经散去,人流不再如早晨般闹猛。路过影剧院,他被一张叫《沪上人家》的电影海报吸引住了。海报上一位身着长衫的男人,手提一只滕条箱,貌似走向小弄堂里深处。当然,吸引他的并非是这部电影的画面,而是那只滕条箱。因为在农校与秦良茹和张正权分别的时候,他答应在送他们每人一对可装稻谷的竹筐的同时,还要送秦良茹一只竹编的箱子。事实上,他并未编过竹箱子。他当时只不过随口说说而已。今天张正权竟然还说起了要送他竹筐的事儿。既然张正权记着他说过的话,秦良茹肯定也会记着。他想如何完成对他们的承诺。而这海报上的滕条箱式样,使他茅塞顿开。所以,从运河镇回来,潘孝坤和哥哥潘孝乾说了他要编可放稻谷的小竹筐和竹编箱子的事情。潘孝乾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既然跟别人承诺的事情,就要做好。但太麻烦或做不到的事情,今后不要再充好汉瞎承诺。潘孝坤又说了在镇影剧院看到那张海报上的滕条箱。潘孝乾说,我编过竹编箱子,你就放心吧。潘孝坤打了个呵欠,说,昨夜我大半夜没睡,今天好困。潘孝乾说,那你去困一觉。你承诺的事情,我先帮你做着。

潘孝坤回到属于自己的屋,往床上一躺,记起潘玉卿的来信还没有认真阅读过,又去掏放在床头的电工包。这是两张从练习本上撕下的纸写成的信。尽管字写得有些歪斜,却又不失工整、娟秀。

潘老师,你好!

你离开潘坑村,离开学校已一年多了。不知可好,甚念!

我到下半年要上五年级了。老师要求我们在上五年级前,必须人人学会写信,并将信发给收信人。你是我们的老师,离开我们又那么久,也一直没有你的音信。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给你写信。

自从你们响应国家号召,为潘坑村分忧而背井离乡,移民去外地后,公社和大队等领导们又详细了解了受洪灾群众的具体困难和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尽管国家也很困难,还是及时送来鼓励和关怀。为尽快恢复生产,领导们很快做出了部署,把全村暂时分散安置在附近已搬出移民,但还有些梯田和荒地可垦的水库边沿地方,进行了开垦。梯田和可垦荒地全是偏僻荒凉之处。每个地方相隔大约一二十里。在那里,不仅白天垦荒扩种,晚上点起松油灯照明,也继续干。那些曾经被水淹没的土地,去年冬季复种后,今年春麦获得了丰收。今年试种的双季稻也有较好的收成。现在晚稻秧苗长势喜人。除了上缴国家一定比例的公粮,可解决全村人青黄不接的问题。

你们离开潘坑村后,国家拨来一部分救济款,还有砖瓦、木料,在去年冬季农闲的时候,全体村民相互帮助,使受洪灾而房倒屋塌的全体农户在原址上都建起了新房。

新房建成后,生产队长方阿水调到大队做了大队干部。现任生产队长是我爸爸潘双林。

你家原址的宅基地还空着。我爸爸说了,你家的宅基地谁也不能动,如果你和你哥嫂想回来,生产队在欢迎你们回来的同时,将宅基地返还给你们。

潘老师,信就写到这里吧。有点噜嗦,别见笑哦!

我爸爸要我向你们全家问好。出门在外,多保重自己。如遇外乡人欺侮,不能温良恭谦啊!

祝你和全家平安!

潘玉卿  XXXX年XX月XX

这是离开潘坑村一年多后,第一次收到老家的来信。信中提及的事情,也是潘孝坤极想知道的。这虽然是一位即将进入五年级学习的小学生来信,但字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老家是一份温情,是一份牵挂。他们的移民,只是响应政府号召,并没有强制。当时真的是为子孙后代着想而移民?是为实现父亲的遗愿?老家的乡亲们在洪灾面前,依然坚守了下来,难道我家的人不能坚守?潘孝坤细细想着,他忽然记起,他那时特别想离开大山,特别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可移民到此后,他的内心还是没有安稳下来,依然还是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未曾见过的世界诱惑人哦!这次征兵,无疑又是走向远方的一条通道,并且比移民更具诱惑力。那天,潘孝坤突然有一种直觉,如果铁下心来去参军,他比其他已通过体检的适龄青年至少有三个优势,一是他是移民,如果跟大队或公社要求参军,他们会优先考虑他;二是虽然他是农校毕业,但却是中专学历,从已通过体检的适龄青年学历来看,有的没上过学,有的只上到小学。军队建设需要有文化的战士。“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三是他已是一名电力工人,没有人怀疑他有不良的入伍动机。当然,潘孝坤也知道,江南水乡温和的农耕文明,使这里好多家庭和适龄青年,不怎么喜欢到外面闯世界,尤其是前程不明,生死未卜的参军入伍。

本来有些睡意的潘孝坤,这会儿躺在那儿神思飞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睡着,直到潘孝乾喊他吃晚饭,他才翻身起床。

吃晚饭的时候,潘孝坤拿出潘玉卿的来信,说上次没有细看这封信,今天细看了,很感动。你们也看看。潘孝乾说,我没读几年书,学的那些东西,早就还给教书先生了。但他将信递给了坐在一旁的汪惠英。汪惠英接了信,跟她坐在一起的儿子小跃进也要看信。汪惠英对小跃进说,这是老家的人写给阿叔的信,妈妈念给你听。她一字一句,念得很慢。念一句还不忘看丈夫一眼。念着念着,声音有些哽咽,最后落下泪来。

潘孝坤和潘孝乾兄弟俩沉默着没说话。小跃进小声叫着妈妈,欲为汪惠英拭泪。汪惠英却是笑着说,等爸爸有空了,我们回老家去看看。潘孝坤忽然想起汪惠英娘家并没有移民,说,嫂嫂没与娘家写信联系吗?汪惠英说,到这里没多久,就给我哥去信了。回信很简单,总的一句话,说是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什么的。潘孝坤知道汪惠英父母已经去世。一个家庭一旦没了父母,兄妹大多忙于各自的生计,亲情会下降许多。汪惠英将信递给潘孝坤,说,也得给这位小姑娘回个信。难得让我们知晓了那么多。

吃过晚饭,潘孝乾点亮了东边隔着一堵墙的屋子。这是潘孝乾为干篾匠活,特意避出的一个场所。潘孝乾指指两小一大的竹箱子框架,对潘孝坤说,大的给你姓秦的女同学,小的呢,一个送你姓张的同学,一个你自己用。不要再用那对小竹框当柜子或箱子用啦!潘孝坤环视着这间有许多日子未进的屋子,只听潘孝乾又说,角落里有好几对可装稻谷用的竹筐,在乡下,大的比小的实用。你挑两对,送给那两位同学。潘孝坤说,以前有人说,长兄当父。哥,你真是我的好长兄。潘孝乾说,你别给我油嘴滑舌。等你娶了老婆,我也不会管你那么多,各过各的日子。

潘孝坤笑笑,拿起一把篾刀就要劈篾,潘孝乾说,这劈篾的生活你还不行,该干啥就干啥去!这点活,我今晚开个夜工,明天再干半天就完工了。见潘孝坤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又说,你还没去看德荣伯父吧?上他家去玩会儿。

潘孝坤说,你倒提醒了我。听说接兵干部还要到体检合格的适龄青年家进行家访。但不知啥时候来。我得给电管站打个电话,让他们也知晓我的情况。不然,我在这里等接兵的人来家访,单位以为我耍滑偷懒呢!

潘孝乾挥挥手,要他快去。

过去的关帝庙,现今的大队部,晚上有一位五保老人看守着。潘孝坤在关帝庙的一间厢房里找到正在小酌的老人。老人听说他要往龙湾电管站打电话,不再喝酒,瘸拐着腿,将他领到有电话机的办公室。那时电话还是个稀罕之物。整个大队就这么一部电话,还是人工转接的。老人按着电话,兹兹连摇几下,表情显得十分神圣:总机,请接龙湾电管站。过了一会儿,老人说声通了,在将话筒递给潘孝坤的同时,告知他要长话短说、快说,说不定电话就断了。潘孝坤对着话筒说,我是潘孝坤,对方说我是高洪奎,正在值班。他将自己的体检合格后,需要等接兵干部家访的事情扼要说了一下,对方说知道了,就没了声。他又对着话筒喂喂了几下,却再也听不见回声。老人说,断了,断了。潘孝坤本想放下话筒,再摇一下电话,手中的话筒却被老人拿了去。他只得讪笑一下说,那声音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老人说,你要是当个电话兵就好,解放军的电话比我们的好使。潘孝坤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当兵?老人说,你在电话里不是跟人家说体检合格了嘛!再说,你们从老家迁来不久,县里的杨书记还上你家看过你们,你和杨书记、公社高书记,还有大队的松年书记都写在同一张报纸上。小伙子,你是红人,不简单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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