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离婚吧

ZPXS 033


 

离夏至还有七八天,知了就吱吱地聒噪起来,树叶打卷,骄尘飞扬。天空犹如一口烧红的大锅,扣在省城上空,风刮不透,雨洒不进,人在锅下慢蠕,恍如蒸熟的馍,不动都一身汗。孟真的感觉则大不相同。暴躁的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多病的母亲暂住妹妹家,偏执的女儿在外地上大学,逆来顺受的妻子不见了人影,连个音信都没有。他成了孤家寡人,被这个世界无情地抛弃了。他慵懒地躺在沙发上,丝丝寒意向他袭来,感觉身上阵阵发凉。

郭花去哪儿了呢?或许是去孟想家看望母亲了吧,抑或是回了娘家探望自己的父母。这是孟真踏进家门那一刻的第一感觉。

二十多天前,老孟化作了一缕青烟,归于陡山沙河边的一抔寂寂黄土,孟真就住进了公司的单身宿舍,专注于一项数控机床技术革新的课题攻关。最近几年,孟真一直觉得住在公司的单身宿舍里比住在家里更舒心,可以不见恼人的父亲和乏味的妻子。老孟去世那阵子,正是技术攻关最紧张的日子,孟真只回家打了一卯,一伺老孟入土,他又一头扎进了车间。上周科研终于有了突破,他在单身宿舍里美美地睡了一觉,早晨去车间上班打卡,他在人脸识别考勤机前晃了半天,考勤机只管嘀嘀嘀地叫唤,硬是不认识他,他嘟哝道:“这破机子,也该换了!”旁边钻出来一个小伙子,认真地看了看他,惊诧道:“孟师傅,你这脸瘦得都脱了形,胡子拉碴的,难怪考勤机不认识你了!”这一幕正好被公司的陆总看到,陆总瞅了瞅他,连连啧嘴,命令道:“孟真,赶紧回家休息几天,别让我师傅在天上骂我!”孟真对陆总的感觉颇为复杂,觉得陆总一直都在觊觎郭花,让人不得安生。他低哼一声,转身离开了公司。开车往月湖去的路上,他还想着家里压抑的气氛会让人窒息,却没想到,一进家门,家里竟然死一般地静,连续好几天都不见郭花的影子。这在孟真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是罕见的。

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孟真心中还有点小庆幸,庆幸可以尽情地享受一个人的空间,无人打扰。每天早晨,他会睡到自然醒,让鸟鸣跟着晨曦一起透过粉红的窗帘漫入房间,包裹着他的身心。是的,孟真最初感觉到的确实是无边的清净,身处陡山沙河边的那种清净。流水潺潺,河风习习,烈日炎炎,鸟鸣幽幽。意外的是,这种清净的日子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孟真就感到了不安。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整天像个无所事事的哑巴,非常无趣。不安之余,心里还颤悠悠地晃荡了好久,恍如蜻蜓点水留下的涟漪。

家里的角角落落,都弥漫着老孟的气息,充斥着郭花的影子,让人无法呼吸。郭花比较安静,影子飘来飘去,毫无声响。老孟则不然,火药桶一般,令人恐惧。孟真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孟两眼暴突,插满花白胡子茬的下巴一抖一抖的,暴跳如雷的样子。孟家人和郭家人都受够了老孟的气,对老孟却又无可奈何,遂有传言说,秃了头的老郭暗地里诅咒老孟快点死,让大家早点解脱出来。老郭跺脚赌咒谁说了这话天打雷劈,这才堵住了某些人的嘴,也堵住了孟家人的嘴。有人猜测,老郭赌咒是为了让郭花在孟家的日子好过一点儿,反正赌咒又不能当真。老孟可不管这些,该骂还是骂,该摔还是摔,该吃还是吃,该喝还是喝,他不仅一点儿都没现出死的征兆,反而越活越结实,连个小灾小病都没有,生命力顽强得恍如沙河边的野树条子,韧劲十足,再恶劣的风霜雨雪都不能摧毁它的一枝一叶,孟郭两家人也只能听之任之,各自悲叹命苦,却是有苦说不出。谁能想到,这么一个顽强的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老头儿,一夜之间竟然撒手西去,连个响声都没有。面对双眼紧闭的老孟,孟郭两家几乎没人流过泪,顶多象征性地挤出几滴,仿佛雷声过处的几滴雨水,湿不了地面。只有从外地赶回来的孟小花,扑在水晶棺上,哭得泪人儿似的,仿佛一夜暴雨摧过杏林,杏花满地。

冰箱里的食物业已耗尽,几乎到了无食果腹的地步。那些食物是郭花买的,把一人多高的冰箱的大肚子塞得满满的,似乎是特意为孟真而备。几天来,孟真大开空调,吃了睡睡了吃,茶几上扔满了菜根瓜蒂没洗的碗筷和方便面盒,散发出难闻的馊腐的气味。没有吃的了,他也懒得去超市购买。他懒得收拾房间,懒得做饭,后来竟至睡觉都懒得上床,和衣往沙发上一趟,浑浑噩噩,万事不思。窗前的吊兰和凤尾竹霜打了一般,窗顶的绿萝藤蔓也耷拉着头,发蔫的样子。三盆绿植平时都是郭花伺候,如今干渴得厉害,他也懒得去浇浇水。让它们自生自灭吧。搁着郭花在家,看到这生命萎靡一片狼藉的景象,定会嘟哝半晌,叹息连连。

此刻,暮色从窗缝漫进屋里,渐渐地淹没了一切,馊气上泛,腐味更甚。孟真躺在沙发上,没有开灯,也没有吃饭。家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吃了,连根黄瓜头都找不到了。饥饿和沮丧掏空了他的大脑,无尽的酸楚便挤了进去。酸楚包裹着的不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的老孟,而是郭花。曾经以为这辈子只有自己能离开她,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他半步,不料她竟然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刻不辞而别,不知所终,恍如雪落水面,一点声响和痕迹都没有,这太让人愤懑甚至伤感了。借助窗外透进的昏暗的灯光,孟真的目光在幽暗的屋子里漫无目的地移动着,忽然发现哪儿有点不对劲,后来想了想,才确定不对劲的感觉来自屋门边的墙壁。那片墙壁原本挂满了不常用的物件,显得十分拥挤,此时墙壁居然空出了一片,空出的地方原来挂的是什么呢?孟真的大脑开始缓缓地转动起来,一遍遍地筛选着,过滤着。窗外的人声越来越稀时,一个黝黑的记忆终于冒出了脑海。

墙上原本挂着一把吉他。十多年没人动过的吉他。琴套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的吉他。郭花年轻时常弹的吉他。从上技校那天起,那把吉他就一直跟着郭花,迄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孟真记忆里最美好的郭花,就是第一次在技校见到郭花弹吉他的样子。一身牛子衣,白色大翻领衬衣,白色的下摆露在牛仔衣外面,飘起的长发和着《合欢花》的旋律在风中肆意飞扬,看上去洒脱而阳光。正是这种洒脱而阳光的样子,深深地吸引了孟真,孟真不知不觉地陷进了感情的漩涡,历经波折,不顾大伯和孟郭两家人的反对以及当时的小陆如今的陆总对郭花的猛追,最终把郭花娶回了家,也把那把吉他娶回了家。结婚头几年,乃至孟小花小的时候,郭花在工作和家务之余,还常怀抱吉他弹拨一番。最近十多年,特别是最近五年来,郭花似乎再也没碰过吉他了,吉他就长年累月地龟缩于琴套里,栖息于门边的墙上,所有人对它都熟视无睹,仿佛它根本不存在一般,直至厚厚的灰尘淹没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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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眼下,这把沉默的吉他竟然不见了,孟真心中怔忡不已,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恰如他习惯的一种存在突然缺失了一般。那是什么东西呢?

孟真一下子就想到了郭花的胸脯。两座精致的玉峰,柔软而坚挺,挺成世上最完美的艺术品,孟真总是小心呵护,轻柔地抚摸,唯恐一不小心损伤了它。玉峰是熄灭他周身火焰的琼浆,是让他沉醉的源泉,是带他坠入梦境的酵母。那个充满神性的存在,让人视若生命的精灵,有一天怎么可能丢失了呢?在孟真眼里,那把吉他或许就如郭花的乳房一般金贵吧,平时对其熟视无睹,一旦失去,便如生命残缺了一般。

孟真叹了一口气,想着吉他到底去哪儿了,难道是郭花把它带走了吗?她还会回来吗?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孟真猛然打了个激灵,仿佛寒意袭来,让人毛孔紧缩。郭花对他的各种好,便一幕幕地涌进脑海,让人忧伤。

这个世界上,并非谁离不了谁、谁依附于谁,只有谁在乎谁、谁舍不得谁。

他伸手在茶几上摸起遥控器,关了空调。

那天回家没见到郭花,捱到第二天仍不见郭花的影子,吃不到现成的饭菜,孟真心里便有点发慌,突然就想给郭花打个电话,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郭花的手机号码。他已太久没打过郭花的手机了,有事也总是郭花给他打电话。想来,也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到过郭花的声音了,哪怕平淡得白开水一般的声音。他懒得去翻手机通讯录。更直接的原因,是他拉不下这个脸。那就不打了吧。

或许,她真的是回娘家了吧。也该回娘家住段时间了,她可是老郭仅存的孩子啊。即便是回了娘家,也不该把吉他带走吧,也该给他打个电话吧。可是没有。难道她已把他从心底剔除了吗?

每次手机响起来,孟真都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潜意识里以为是郭花打来的,可是每次都让他失望。电话不是公司领导打来的,就是班员或徒弟打来的,没有一次是郭花的,甚至没有孟想的。她们似乎真的把他遗忘了。孟真心中有种隐隐的失落,也有种隐隐的不安。他倔强地熬着,坚持着不给郭花打电话。从清晨熬到黄昏,从黄昏熬到午夜,从午夜熬到黎明,又从黎明熬到天明,周而复始,持续四五天,一直都没熬到他想要的电话。实在熬不住了,他才憋着一口气,找出郭花的手机号码,拨打过去。电话拨出去的那一刻,他的心咚咚直跳,想着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是说“你野哪儿去了”,还是说“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了”,抑或是说“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他说的这个家,其实是指他。事实证明,他想多了。电话并未拨通,对方关机。他有着瞬间的愠怒,转而去拨打老郭的手机。电话那端的老郭哼了一声,说郭花没回娘家,他也有阵子没见到郭花了,还要孟真一定要找到郭花,否则,他饶不了孟真。孟真仿佛看见秃了顶的老郭瞪着一双吊角眼,举起钳子要砸人的样子。孟真骤然有点慌神,赶紧挂了老郭的电话,转而又拨通了孟想的手机。孟想说,上个星期嫂子还送去了母亲爱吃的糕点和粽子,最近几天都没有嫂子的消息,不知道嫂子去哪儿了,是不是回娘家了?

兄妹俩在说到郭花之前,先说了一大堆有关母亲的事情。二十多天来,唐小果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好了许多,跟老孟去世前判若两人,似乎回到了老孟摔伤前的状态。精神一正常,便总是下意识地提起往事,后悔没有照顾好老孟,常常是说着说着,就双手捂脸,抽泣起来,瘦小的身躯不住地颤动,看着让人心疼。孟想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安慰母亲要想开点,有时还拿老孟生前的暴戾和凶残来劝母亲,说:“妈,你忘了我爸是咋样打你的?揪着你的头发,像拖一棵树一样拖着你,把你当人了吗?”这么一说,唐小果果然就不哭了,叹息一声道:“那都是命……”

孟想在问了孟真公司机床技术革新攻关的事情之后,话题才转到郭花头上,猜测郭花是回了娘家。听着孟想的话,孟真的大脑里嗡嗡地响,心往下坠,坠着的心上还拴着一块大石头,揪得心疼。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郭花的名字,至于孟想后面又说了什么,他竟是都没听清。待他癔症过来,电话就断了,于是侧身望着窗外。

这里毗邻月湖,不时有鸟雀飞到窗台上停歇,还朝屋里探头探脑的。孟真下意识地数着前来探访的鸟雀,前后有十多只,直到阳光暗了下去,再也不见鸟雀来了。黑黢黢的怅惘和沮丧迷雾一样充塞着心间,难以排遣。孟真后来才明白,让他怅惘和沮丧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开始隐隐地担心郭花。

倘若如此,应该不至于让孟真感到焦躁不安,确切地说是感到了危机。让孟真产生危机感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梦。那几天夜里,孟真都鬼使神差地做了同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孟真和一只老猴站在流水飞溅的工作台前,加工一批新的大型结构件。一开始,无论孟真怎么操作数控按钮,也无论老猴使出多大的劲,工作台和主轴头都纹丝不动。孟真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滴汗水滴落在了工作台上,“啪”的一声脆响,砸出一个鸡蛋大的窝,工作台像是被砸疼了一样,剧烈地抖了一下身子,陡然转动起来,主轴头也开始转换,而且十分灵活,仿佛工作台和主轴头从一诞生就在转动似的,只是孟真和老猴以为它们是静止的。工作台先是缓缓地转动,继而加快转速,越转越快,转眼工夫便飞速地旋转起来,带动着除尘的水流四下飞溅,转得人脑昏眼花,呆愣愣地不知所措。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出现了,怀抱吉他端坐主轴头上,眼含春水,面若合欢,身穿洗得发白的牛仔衣,随着主轴头的转动而转动,乌黑的长发飘飞起来,风声呼呼,恍若流云。《合欢花》的旋律从女子弹拨的琴弦间徐徐流出,潺潺若水,煞是动听。旋律由缓渐疾,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直至如狂风暴雨,连带着工作台和主轴头也疯狂地飞转起来,轰隆隆地响,仿佛工作台和主轴头是由吉他声带动而旋转起来的,分不清哪是工作台,哪是主轴头,哪是结构件,哪是女子,它们和飞溅的水流混合成了一团模糊的湿漉漉的影子,恍如旋转的银河系那纺锤形的照片,摄人心魂。突然,吉他声戛然而止,女子怀抱断弦吉他从那团湿影中弹射而起,飘飞而去,工作台和主轴头急遽膨胀,胀得几乎撑破房顶,几秒钟的静默之后,“嘭”的一声爆炸开来,连同加工的大型结构件,炸成了无数碎片,四散飞溅。孟真和老猴的身躯被密密麻麻的碎片击中,身上随即现出密密麻麻的孔洞,鲜血喷溅而出,他们同时惨叫一声,向后倒去。身后是无底深渊。孟真异常绝望,料想自己必死无疑。千钧一发之际,怀抱吉他的女子又骤然现身,高声喊道:“孟真,别怕,我来了!”女子一把抓住了孟真的手臂,将下坠的孟真拖拽起来,飞过深渊,飞过陡崖,降落在花草繁茂的河岸。老猴无人搭救,急速地坠落下去,瞬间便被无尽的黑暗吞没。孟真紧紧地抱着女子的身体,肌肤相触,贪婪地嗅着女子身上散发的迷人的清香,鸟鸣幽幽。他沉醉了,下意识地去摸女子的胸脯。女子左胸平坦如坻,粗糙如锉。鸟鸣骤息。孟真猛然打了个哆嗦,醒了过来,身上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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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情景太过奇幻,也太过恐怖。仔细想想,梦境似乎是孟真工作的机加一厂数控一工段,工作台上加工的是孟真十多年前研发的一项成果,将装加的零件旋转一个复合角度,可实现在原有机床上加工大型机械编程的功效,产品合格率达到百分之百。这项技术应用到系列设备的系列产品上,一年能为机床公司节约资金上千万元。那时,为了研制这项新技术,孟真连续三个月都泡在厂里,心无旁骛,怎么会梦见自己跟一只老猴一起操作机床呢?更诡异的是,郭花竟然也出现在了梦里,而且在最危险的时刻救了他一命,老猴则身魂俱殒,再无音讯。孟真还想到了一个细节,他在被郭花拽起来的那一刻,无意间瞥了一眼那只老猴,老猴满脸黑毛覆盖,只有颧骨和鼻子显出皮肤,从那张脸和那双眼睛可以看出,老猴分明就是老孟。

这个梦境难道暗合了某种现实?

因了这个诡异的梦,孟真才真切地感到了危机。一场近乎失去一切的危机。

孟真就在这种现实与梦境的转换中,慵懒与危机的交替中,沉沉浮浮,浑浑噩噩,度日如年。这天中午,孟真又做了同一个梦,再次从梦境中惊坐而起,大口地喘息,额头上汗水涔涔,他确定梦见的老猴真的就是老孟。他潜意识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父亲,为啥如此折磨他,死了都不让人省心。念着念着,冥冥之中仿佛看见那只老猴躺在冰冷的谷底,全身是血,双眼紧闭,一个拖长的声音从老猴的躯体里袅袅飘出:“再过两天,就是我的五期,我好冷,你得回来——”哦,父亲,那是父亲的声音!怪不得做了这个梦,父亲是托梦老猴召唤他呢。他得回到陡山,去那座新坟前祭奠父亲,送钱,送衣,送无言的沉默。

想来,那天正好是夏至。合欢花定然开得热烈,开得艳丽。合欢花中,可否重现最初的黑发白衣,再闻最初的吉他声?

孟真复又慵懒地躺在沙发上,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仿佛一团浆糊。这团浆糊里,渐渐地捋出了一条线,那条线由暗变亮,由模糊到清晰,缓缓地蠕动着,连接到了孟真的神经上,从另一端冒出了一串透明的泡泡,那串泡泡蹦蹦跳跳,变成了一个个汉字,排成了队,竟然是一个天问:老孟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跟唐小果有关吗?

这也是大伯当初的疑问。大伯因此而愤愤地离开了省城,回了陡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嘭嘭嘭嘭。伴随着急促的喊声:“哥,你在家吗?快开门!”

 

 

是孟想的声音。

孟真脑子里的那个疑问又倏然渗入了那团浆糊,不见了踪影。他睁开眼,发现枕头湿了一片,茶几上散落着一堆擦拭过的纸巾。他眼圈发涩,眼睑发皱,嗓子发干,全身乏力,一点都不想动,像是感冒的症状。他有气无力地爬起来,趿拉着凉拖鞋,踅摸到门前,开了门,用死鱼一样的目光望着孟想。

孟想站在门前,胸脯一起一伏,气喘吁吁的样子。孟想比孟真小了十多岁,青春袭人,靓丽眩目,此刻的兄妹俩恍如两个世界的人,反差极大。见到孟真,孟想松了一口气,埋怨道:“哥,跟你说了那么多话,你都没反应,吓死我了!”不待孟真吱声,她又惊诧道:“哥,你看你瘦的,脸都脱了形,满脸胡子,猴一样,你咋不去理理发呢?”

猴?老孟满脸络腮胡子,人家背地里叫他孟猴,难道自己也像猴子了?孟真心里惊了一下,骤然想起了梦境中的老猴,惨烈死去的老猴。梦境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没提,也没回答孟想的问话,而是鬼使神差道:“你嫂子……不见了……”这句梦呓般的话语,在他脑海里回荡着,仿佛连绵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海滩。他只看到孟想的嘴唇在动,很着急的样子,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孟想似乎十分遥远,仿佛远在大海彼岸,海浪和海风吞没了她的声音,只剩了人影。

孟想对孟真的反应也颇为诧异。形容枯槁,喃喃自语,简直是个灵魂出窍的人!难道孟真的精神也不正常了?孟想屏住呼吸,小心地扶着孟真的胳膊,扶到沙发上坐下,目光中露出忧虑之色,颤声道:“哥,你是不是……神经了?”

孟真浑身一凛,陡然回过神来,仿佛出窍的灵魂倏忽回到了躯体里。他有气无力地望着孟想,这才想起问她怎么来了。

孟想倒了一杯凉开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说:“还问我怎么来了,你怎么了?我在电话里问了你那么多话,你都没声,最后还挂了,再打也不接,能不担心你吗?”

孟真有过给孟想打过电话的印象,却想不起来说了什么话,更想不起来是如何挂的电话。那时,他满脑子里都是郭花,是一种仿佛要失去一切的危机感,其它的便都退居其次了。此刻,孟真面现忧戚,呐呐道:“你嫂子……不见了……”

“你终于想起我嫂子了!”孟想鼻子里哼了一声,埋怨道,“不见了就去找呀,你躺在家里她就能回来了?好端端的一个家,被你弄得猪窝一样,唉……”孟想被馊腐气味熏得屏息掩鼻,唠叨着家里离了女人真不行,便动手收拾起茶几和屋子来。收拾停当,又拿起喷壶去厨房灌了一壶自来水,到窗前浇淋绿萝吊兰凤尾竹。那是郭花常用的喷壶,壶把上似乎还残留着郭花的汗渍和体温。浇完绿植,又要给孟真做饭,却是一点食材都没找到,只得作罢。她让孟真去她家吃饭,孟真不去。她便下楼去超市买了两大塑料袋子肉蛋鱼蔬,气喘吁吁地提回来,塞了半个冰箱,麻利地择洗切炒,很快便做了两个菜,端到餐桌上,硬把孟真拉到餐桌边坐下吃饭,并说:“哥,咱妈好多了,能走路了,也能说话了,你说这是不是咱爸的在天之灵在保佑咱妈?要是咱爸不死,咱妈是不是还好不了?”

这事还真难说。五年前孟想出嫁之前,唐小果的精神就时好时坏,确切地说,是时而正常时而不正常。所有人都认为唐小果的不正常是由老孟的暴戾造成的。至于唐小果身体上的毛病,则似乎跟老孟没有直接关系。

唐小果的身体变坏,是有先兆的。先兆发生在孟想出嫁那天。孟想身穿大红的婚服坐进婚车,婚车启动,驶向陌生的人家。唐小果呼喊着女儿的名字,追着婚车跑出了好远,一路上不断地捡起地上的彩花,洒向空中,她从家属区追到了大街上,瘦小的身躯在人海车流中穿梭着,激起阵阵聒噪的鸣笛和惊叫声,那些鸣笛和惊叫声对她却丝毫不起作用。她就那么在大街上奔跑着,呼喊着“想儿”,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绊,倒了下去,溅起一片刺耳的刹车声,汽笛喧哗。所幸只是虚惊一场,她自己爬了起来,还能一瘸一拐地走路。那之后的好多天,唐小果都泪水长流,茶饭不思,一个劲地念叨着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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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两个月之后的一天,孟想回娘家看望父母。唐小果躺在床上,两眼紧闭,一动不动。老孟不耐烦地对女儿说:“你赶紧把她接走,死狗一样,烦死人!”孟想连喊了几声妈,唐小果都不动一下。孟想的心有点儿慌,把手伸到唐小果的鼻孔前试了试,还有气息,孟想悬起的心落了一半,赶紧喊老孟帮她把唐小果送去医院。老孟乜斜着孟想道:“把你养大了有什么用?出阁了还来麻烦人!”孟想以前一直忍着父亲的无理,此刻终于忍无可忍,顶撞道:“我请你养我了吗?我请你生我了吗?”老孟怒目圆睁,噌的一下站起来,冲到孟想跟前,抡起巴掌,朝孟想的脸庞搧过去。孟想一动未动,根本没有躲闪的意思,还把脖子梗了梗,目光扬了扬,眼睛一轮,睨着老孟,像是在说:“你打,你打吧!”老孟的身子明显震了一下,就在巴掌即将搧到孟想的脸颊上,离脸颊还有一根头发丝的间隙时,老孟陡然收住了巴掌,孟想能感觉到巴掌裹挟的凉风,猛烈地扑向她的脸颊。过了好几秒钟,她还能感觉到空气在狺狺颤动。老孟脸颊痉挛,巴掌变成了拳头。老孟握紧拳头,捶打着自己的额头,缓缓地蹲了下去,样子十分痛苦。

那是孟想第一次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痛苦地蹲在自己面前。她没有管他,赶紧打电话喊来了孟真,把唐小果背下楼,送进了医院。

在唐小果住院的几天里,兄妹俩都没有接到老孟的电话,也没回家去看看老孟,连给唐小果换洗的衣裳都没回家去拿。郭花把自己的两套衣裳送到了医院,唐小果穿在身上,长袍一般,空荡荡的。

那时,孟真和郭花因受不了老孟的暴戾,买了一套紧邻月湖的新房子,已经跟父母分家单住了。老孟和唐小果留住机床公司家属院的老屋,孟真和郭花带着女儿孟小花搬进了新房子。

唐小果出院后,郭花把婆婆接回了新房子里住下。遵照医嘱,郭花每顿给婆婆做些清淡的饭食,每晚定期给她按摩,给她喂水,唐小果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半个月后,郭花下班回家,发现唐小果不见了,她赶紧给孟真打电话,孟真是一问三不知,让她再找找。郭花又给孟想打电话,孟想也说没见到人。郭花心里发慌,赶忙给老孟打电话。电话一直不通。郭花急得不行,连忙跑到老屋,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老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大腿码二腿,唐小果则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炒菜做饭。那一刻,唐小果的精神很好,跟正常人无异。郭花拥抱着唐小果,哽咽不止。唐小果替郭花擦了眼泪,笑了笑说:“我是不放心你爸,他有心脏病。”郭花的印象中,老孟的心脏不好,几年前孟想告诉郭花的。孟想说,她有一次放学回家,看见老孟痛苦地蹲在墙角,两手颤抖,唐小果给他喂了两粒药丸,他才缓过劲来,无力地躺在沙发上,缓了缓神,感慨道:“也许哪天我就会死在这病上。”老孟说的那病,应该就是心脏病。不曾想,精神受了刺激的唐小果,竟然还记得这事。这个唐小果,精神一正常,就放不下老孟。这让郭花感慨良多,她想到了自己。

这是郭花无意间说给孟真的。郭花在说这件事时,还问孟真:“假如哪天你像你爸对待你妈那样对待我,你说我该怎么办?”孟真不假思索地说:“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情,你的假设不成立!”

这两次意外,唐小果都是有惊无险。后来又发生了一次意外,差点要了唐小果的命。五年前的一天,唐小果跟老孟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突然倒地不起,幸亏当时郭花在场,赶紧把唐小果送到了医院,诊断得了脑梗。唐小果昏迷了一天一夜,才缓缓地睁开眼睛,懵懂无神地望着站在床边的郭花和孟想,似乎听不懂她们的话,她自己也说不出清晰的话来,说出的话要么是哦哦哦啊啊啊,要么是嗯啊嗯啊,不成语句。郭花和孟想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难道她失语了?

果然,此后的日子里,唐小果没再说清楚一句话,也不能独自走路了,只能在别人的搀扶下勉强挪动,一瘸一拐,一副半身不遂的样子。郭花买了个轮椅,白天抱她坐在轮椅上,在窗前或坐电梯到楼下晒太阳,临到吃饭时再把她推到餐桌前。正常情况下,只要没人动她,轮椅早晨在哪儿,中午仍在哪儿,傍晚依然在哪儿,大小便都得郭花服侍。有一次郭花去医院看望生病的老郭,回来时天色已晚,进门就闻到熏人的臭味,唐小果哦哦哦地说着什么,一副难受又难为情的样子。唐小果把屎尿都拉到裤裆里了。郭花赶紧放了一大桶热水,帮唐小果脱了衣裳,擦净身子,又把她抱进大桶里,好好地洗了个澡,再把她抱到床上躺下,然后打开窗户敞气通风,收拾唐小果的脏衣裳和脏了的轮椅以及地板。直到第二天,屋子里的臭味仍未散尽。

平时,唐小果想做什么,只能嗯嗯啊啊地望着某个地方示意,孟真和孟想往往猜了半天都猜不对是啥意思,郭花一猜,十有八九都能猜对。或许,这就是婆媳二人之间的某种默契吧,郭花也常说,这是她们前世的缘分。照顾唐小果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郭花身上。而一开始,是落在孟真和郭花两个人身上。孟真和郭花每天必须有一个人留在家里照顾唐小果,两个人的工作计划被彻底打乱了。

那时,机床公司正在生产一种战斗机悬挂装饰部件,部件内腔需要极高的光滑度。以前这种部件均为人工打磨,效率低下,质量还不稳定。孟真就想研发一种自动刀具,在保证尺寸的前提下,经多轮次打磨部件,即可达到质量要求,以此节省人力,提高效率,稳定质量。无奈总是集中不了时间攻克这种自动刀具,孟真时不时地就会要照顾母亲。轮到孟真留在家里照看唐小果时,看不到工作台上水花飞溅机器飞转的场面,孟真就像丢了魂一样,坐立不安。那段日子,为了弥补被耽误的研发进度,孟真又开始在卧室的阳台上鼓捣开了,把尘封了十多年的小型工作台恢复了过来,每晚都会在阳台上鼓捣大半夜才停歇下来,弄得一家人都心烦意乱,睡不好觉。

十多年前,就是在逼仄的阳台上,孟真完成了一项技术创新,取得了他平生第一个钳工发明专利,连续两年都评上了公司的劳动模范。那之后,公司没人会干的技术活儿,大家都会想到孟真。孟真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车间里,每年加班都在八百小时以上,他觉得他欠郭花太多太多。都欠了什么呢?随便举一个例子吧。那年,孟真评上了省劳模,公司奖励孟真携妻带女外出度假半个月,孟真买了三张去海南三亚的机票。在机场等候安检时,孟真接到了车间主任的电话。主任祝他旅行愉快,言谈中无意间透露了一件事,说是车间接到了一件来自飞机制造公司的加工任务,时间紧急,极具挑战性。孟真当即不顾郭花和孟小花的强烈反对,转身跑回了公司,一头扎进了车间。车间里吃,车间里住,硬是用一个月时间啃下了一道技术攻关难题,又花了两个月时间,完成了正常情况下需要半年时间才能完成的机加工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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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真只要在家里,必定会有噪音从阳台上传到卧室,哪怕关上卧室的门,拉上厚厚的窗帘,都不能阻隔。跟真正的工作台有巨大差距的,是阳台上不可能喷水除尘,打磨零件的屑末飞扬,即便戴着口罩,有时仍受不了。这让郭花苦不堪言。

有一次,郭花带女儿去医院看病,连续熬了两天两夜,医生说回家后需要静养。家里根本安静不下来,除了伺候唐小果,还要忍受阳台上的噪音的折磨。郭花理解孟真,却没法忍受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因而没少跟孟真吵架,有段时间连续往娘家跑,上班之外,吃住都在娘家,最长的一次住了半个月,还是孟真登门道歉,才把郭花接回了家。

那时,不是孟真离了郭花过不下去,而是唐小果和孟小花在家里,孟真上不了班不说,对一老一小也服侍不过来,他只得举手投降。

从娘家回来的那天夜里,郭花跟孟真做了一次长谈。第二天,郭花便去公司办理了内退手续,成了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一来可以更好地照顾婆婆和女儿,二来能让孟真安心工作。在她眼里,丈夫的前途比自己的未来重得多。不幸的是,没过多久,郭花的身体便出了问题,她跟孟真之间的裂痕也骤然显现,且越来越大,大到几乎无法弥合的地步。两个人感觉时光难捱,度日如年,身心都备受摧残,原先那种灵肉融合的美好感觉荡然无存。

谁都没有想到,五年之后,这种糟糕的境况,在老孟一睡不醒之后,悄然发生了改变。

把老孟葬于陡山沙河边的那天夜里,孟真又去了公司,家里剩下郭花和唐小果两个人。郭花睡了一觉起来,打着哈欠往卫生间走去,在过道里猛然撞到了一个物体,睁眼一看,卫生间门口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那人说了一句含混的话:“郭花,你起来了啊……”郭花以为遇见了鬼,吓得惊叫了一声,转身跑进了卧室。开了灯,摸着怦怦狂跳的心口,扭头望去,唐小果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门前。

从此,唐小果不仅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还能含含糊糊地说话了。

唐小果能说话也是有前兆的。

老孟死前两个月的一天,郭花在家里找一盒新买的毛尖茶叶,找遍了各个角落都没找到,正发愁间,躺在沙发上的唐小果冷不丁地嘣出一句话来:“你爸拿走了。”郭花十分讶异,怔怔地望着蜷曲成婴儿似的唐小果,惊诧道:“妈,你能说话了吗?”唐小果懵懵懂懂地望着郭花,嘴唇蠕动着,不是嗯嗯嗯,就是哦哦哦,根本说不了话,一副十分无辜的表情。郭花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者那句话是神仙借助唐小果之口说出来的,就如《天仙配》里的老柳树,只是不知道神仙何时会借助唐小果的嘴说话,她颇为无奈地嘟哝道:“真是见鬼了!”过后回想起来,仍感觉特别奇怪。那句话虽然有点含混,却分明是唐小果的声音,唐小果为何不承认呢?莫非是她装的吧?

还有一次,唐小果也说话了,也是表现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那次是孟想来月湖看望父母,老孟下楼溜达去了,唐小果蜷缩在沙发上,睁着两眼,空洞地望着窗外。一只麻雀在窗台上跳来跳去,探头往屋里看,扑棱一下翅膀飞走了。接着飞来两只喜鹊,上下腾挪了一番,似乎正处于热恋期,可能是窗台太窄,不够它们折腾,它们叽叽喳喳了一番,也飞走了。就在这时,孟想来了。唐小果哦哦哦地叫着,还抬起左手握着孟想的手,努嘴指了指窗外。孟想就说窗外有鸟鸣,有绿树,将来她身体好了,才能像以前一样去外面走路跑步,跟鸟儿一样自由。唐小果哦哦哦地应承着。孟想又说了一堆让她好好吃饭争取尽快好起来的话,她又哦哦哦地应承着。眼见快晌午了,郭花留孟想在家吃午饭,姑嫂二人便在厨房里忙活开了,嘀嘀咕咕地说着悄悄话,话题不知不觉地转到了老孟身上。郭花说,老孟时常从她家拿东西,有一次老孟要出门,她注意观察,老孟提着一个塑料袋,把她塞在卫生间的两包卫生巾装进了塑料袋,她就问他拿卫生巾做什么,他竟然红了脸,愤愤地把卫生巾扔在地上,说:“拿错了,谁稀罕那东西!”这回轮到郭花脸红了。郭花无奈地对孟想说:“我家常丢东西,都是咱爸背着我拿的,他连卫生巾都拿,你说他拿那东西做什么?真是搞不懂。”孟想赶忙说:“嫂子,咱爸常拿些东西去我家,我还以为都是你让他拿去的呢。那些东西我家都有,也用不上,以后别让他拿了。”郭花苦笑一声,戏谑道:“在咱爸眼里,我这家里就是个免费小超市,每次想找啥东西,准会找不到。有一次咱妈说是咱爸拿走了……”孟想连忙打断郭花的话,疑惑道:“咱妈能说话了吗?”郭花瞄了一眼躺在客厅沙发上的唐小果,叹息一声道:“谁晓得呢,再问她,她又不说了。”这时,客厅里传来了一个声音:“我没说……”两人快速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跑到沙发边,问道:“妈,你真的能说话了吗?”唐小果眨了眨眼睛,皱了皱眉头,哦哦哦了一番,看上去非常着急,十分委屈的样子。孟想和郭花又对视一眼,无奈地摇头叹气。姑嫂二人都以为出现了幻觉,便没在意这事儿。

却是不想,老孟一死,唐小果便如换了一个人,既能站起来走路,又能说话了。一个疯癫了二十年的老妇人,偏瘫并失语了五年,一夜之间恢复如常,本身就令人生疑,难道疯癫、偏瘫和失语都是迫于老孟的淫威而装的?唐小果只是个普通的农妇,并无表演才能,进了省城也无一技之长,成了家庭主妇,怎么可能装得那么像,且一装就是二十年呢?这太不可思议了,也太诡异了。

如今想来,郭花和孟想听见唐小果说话,一定是唐小果一时疏忽说漏了嘴,唐小果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时,便赶紧弥补,于是装出一副懵懂无辜的样子。

无论如何,唐小果偏瘫失语的五年,真是难为郭花了。

此刻孟想提起母亲的事,孟真唇间便滑出了一句话:“你说,咱爸真的是咱妈害死的吗?”这话听上去像是自问,又像是问孟想。

孟想缓缓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她只知道,母亲的精神失常确实跟父亲有关,要说害,也是父亲害了母亲,而非母亲害了父亲。

这一次,孟想除了来看孟真,还叮嘱了孟真一件事。再过两天就是父亲的五期,他们得回陡山一趟。

 

 

老孟的死似乎是个意外,跟二十年前的受伤是个意外一样。

可是,孟真的大伯不这样认为。大伯认为唐小果早就看老孟不顺眼,想置老孟于死地。大伯的这种想法跟有些传言相一致,确切地说大伯是受到了传言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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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有人怀疑老孟是被唐小果捂死的,孟真也曾这么想过。从陡山赶来的大伯要求孟真报警,并说:“不能因为她是你妈,你就不报警,你爸岂不是白死了?”孟真心里十分纠结,连带着孟想也十分纠结。兄妹俩纠结的不仅仅因为嫌疑人是自己的母亲,还因为老孟的遗容。他们得到父亲的死讯后,带着家人很快赶到了公司家属区的老房子,看到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连露在外面,仿佛睡着了一样。母亲先是在一旁手舞足蹈,连连哦哦哦,似乎是说死了好,继而又躲进卫生间,嘤嘤地哭。老孟的很多徒弟和从前的工友也都赶了过来,屋子里站不下,就站在了走廊里甚至楼梯间,楼下也站了不少人,咬耳根子。也不知怎么的,渐渐地就有了传言,说老孟是被唐小果用被子捂死的。那么热的天,老孟身上还盖着被子,太不正常。这个传言在大伯赶到之后达到了顶峰。那时,大伯带着族人,坐汽车倒火车,从陡山赶到了省城,赶到公司家属区,楼下搭着灵棚,老孟已躺在了水晶棺中。大伯在灵棚里站了很久,神情哀戚,那些传言便风一样刮进了大伯的耳朵,大伯又听说了老孟身上原本盖着厚厚的被子,更对传言确信无疑,腾腾腾地跑上楼,要求孟真报警,一定要让警察把害死老孟的人抓起来。大伯这话是当着老郭两口子和郭花的面说的,说这话时,大伯还狠狠地剜了老郭一眼,似乎要把老郭的歪心给剜出来。大伯见孟真神情呆滞无动于衷,便怒目圆睁,愤愤地说:“你不报警,我来报!”话音未落,大伯已掏出自己的手机。就在报警电话即将打出的瞬间,孟真猛然打了个激灵,如梦初醒,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抢过大伯手中的手机,吼道:“不许打!难道这还不够,还要让外人看笑话吗?”

大伯不知道的是,老孟的遗容十分安详,不像做过挣扎的样子。孟真解释说,父亲身上之所以盖着冬天的被子,是母亲见他一动不动,担心他冷,才给他盖上的。大伯根本听不进去,指着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唐小果,瞪圆双眼道:“是你亲眼所见,还是她说谎?”

“她有精神病,你不知道吗?”孟真吼道,言外之意是,她的思维跟正常人不一样,大家都得体谅她。

“正因为她有精神病,她的遭遇是你爸一手造成的,她才想置你爸于死地,这是出于报复的心理,你晓得不晓得?!”大伯没有络腮胡子,看上去颇为斯文,嗓门却跟老孟一样洪亮,震得空气嗡嗡地颤。

“她杀只鸡都于心不忍,怎么可能动手杀人,况且是杀自己的丈夫?她那么瘦小,手无缚鸡之力……”孟真睁着通红的眼睛,一副无奈又痛苦的表情。

“那是因为你爸睡着了,她想咋弄就咋弄!”大伯冷哼一声道。

“我不管,你说的一切都是猜测,反正我没看见,你也没看见!”孟真不耐烦地一挥手臂,像是要挥去所有的烦恼和聒噪。是的,那一刻,他觉得大伯的话语就是聒噪,比尖细的蝉鸣还聒噪,让人烦躁而痛苦的聒噪。这么多年来,因为暴躁的老孟,唐小果够可怜的了,老孟冷不丁地死了,却要他亲手把唐小果送进监狱,他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况且唐小果是他的母亲。当然,不是一报警就会把唐小果送进监狱,关键是他根本不能允许报警这种行为发生,哪怕对方是他的大伯。

“好好好,孟真,你有种,你长大了,你翅膀硬了,你们家的事从来都不需要我管,我也管不了,我再也不管了!我们走!”大伯气得浑身哆嗦,嘴唇抖个不停,撂下这句话,冷哼一声,愤愤地带着孟家族人,腾腾腾地下了楼,气梗梗地往火车站走去。

在孟真跟大伯发生冲突之时,郭花犹如局外人一般,一句话都没说。唐小果就坐在郭花旁边的矮凳上,目光警觉地在大伯和孟真之间来回睃巡着,一副瑟瑟惊恐的样子。唐小果先是抱着膀子,继而双手捂脸,只从手指缝里偷窥大伯和孟真以及周围的人,身子抖个不停。孟小花紧紧地握着唐小果的手,仿佛大人护佑着小孩,悲伤的脸上溢满疑惑。在大伯掏出手机要报警的那一刻,唐小果吓坏了,猛然甩掉孟小花的手,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砰的一下关上了门。卫生间里随即传出嘤嘤之音,婴儿的哭声一般。

过后很多天,孟真的脑海里仍回荡着那种压抑、悲伤而委屈的哭声,唐小果的哭声。当时的境况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老孟的后事上,几乎无人留意过唐小果,无人注意到唐小果居然能自主走路,而且走得很快。难道大伯真的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孟真这么想着,浑身打了个寒战,又连忙否定了自己。不可能,不可能,母亲那么善良,怎么可能去杀父亲呢?

时过境迁,孟真如今几乎想不起来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只知道,父亲的后事是公司同事和老孟的一帮徒弟料理的,公司的陆总也是忙前忙后,尽心尽力。老孟火化之后回陡山下葬的过程更像是一个模糊的梦。天气也异常奇怪,头一天烈日当空,半夜里竟然下起雨来,电闪雷鸣持续到了早晨,老孟的骨灰下葬时仍未停息。孟真一家三口和孟想小两口都披麻戴孝,像几只木偶一样,机械地被他们牵着,顶风冒雨,捧着老孟的遗像和骨灰,从省城到陡山小镇,目睹一座新坟在沙河边的山坡上冒出来,又看着他们艰难地烧了湿漉漉的花圈和纸钱,又木偶一样被他们牵回了省城,浑身被雨水浇得湿透。这些细节都太过正常,在记忆的海面上泛不起一点浪花,不正常的事情才会让人刻骨铭心。

还真有不正常的事情。下葬的那一刻,空中陡然打了一个炸雷,刻骨铭心的事情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炸雷声中,唐小果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发疯般地冲进铲土堆坟的人群,纵身跳进墓坑,双臂紧紧地抱着棺材,不让填土。这一幕太过突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有的人收手不及,铁锹扔出去的泥土撒在了唐小果的身上,唐小果也全然不顾。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有人说,在老孟火化的过程中,唐小果硬是一声没哭,一滴泪没掉,木然呆坐,仿佛抽空了灵魂一般,对老孟的死活似乎无所谓。从省城到陡山途中,也没人注意到唐小果在哪里,却是不料,大雨滂沱之际,唐小果竟然从天而降,跳进了墓坑,让人措手不及。墓坑里的雨水越积越多,必须尽快把坟堆起来。这时,人们才从惊诧中缓过神来,费力地把唐小果拉了上来,拉到了圈外,让人看着,不让她乱跑,随她怎么哭号都无所谓。唐小果嚎哭的声音渐趋弱小,最后剩下了无望的哽咽,雨水和着泪水顺着发丝和脸颊肆意流淌。孟真透过雨幕,木然地望着她,听不清她喃喃的话语,只见她头发散乱地覆盖着脸颊,泥水遍身,风雨中恍如一只枯槁的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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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果刚被拉走,惊人的一幕再次发生。人们的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尖利的叫声:“不要埋我爷爷!不要埋我爷爷!”不待叫声落下,一个白色的身影便冲进填土的人群,跳进墓坑,趴在棺材上嚎哭不止。待白色的身影凝固下来,人们这才看清,竟是孟小花。很多人劝道:“小花,快起来,你爷爷已经火化了,变成了灰,活不了了!”“小花,快起来,别让雨淋病了!”“小花,别胡闹,不吉利!”孟小花对这些劝告充耳不闻,依旧哭号着:“不要埋我爷爷!不要埋我爷爷……”她的哭号撕心裂肺,令人动容,有的人在抹眼睛,不知是抹雨水还是抹泪水,抑或兼有吧。空中又接连打了两个炸雷,先是从天边轰隆隆地滚到头顶,继而咔嚓一声炸开,泄下一道煞白的闪电,照得人的面目狰狞恐怖,接着又是咔嚓一声,震得人心颤了又颤,雷声随即轰隆隆地远去了。人们惊慌失措,有人跳进墓坑,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把孟小花拉上来。孟小花白色的孝衣已变得污秽不堪,脸上满是泥水,如同泥人一般。

远远地,这惊异的一幕幕被一个老人尽收眼底。老人哀叹一声,凄然泪下。

孟真后来听说,在父亲下葬的过程中,大伯一直站在沙河边的巨石上,远远地看着,面无表情。大伯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任由狂风暴雨吹打。大伯站立的那块巨石,是孟真跟郭花恋爱期间经常约会的地方。想着大伯那天的样子,孟真便潸然泪下,不由得想起大伯从省城愤然离去的原因。

难道,父亲的死真的跟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母亲有关吗?

 

 

唐小果的精神病确实是老孟一手造成的。

时光回溯二十三年。机床公司还在大山深处,名为陡山机床厂,与陡山小镇隔着一条沙河,老一方人说,陡山小镇即因陡山机床厂发展而起。陡山最美的,是合欢花。初夏时节,满街盛开粉红的合欢花,沙河两岸也是合欢连着合欢,恍如一片片云霞飘落人间,恍如粉红的火焰,静静地燃烧着。

那年,十七岁的孟真和同龄的郭花都在市技工学校读书。一个周末的傍晚,孟真和郭花结伴从市里回来,在陡山小镇下了班车,往南走过沙河大桥,穿过一片桃林,陡山机床厂已进入眼帘。刚进家属院大门,透过云霞般的合欢树,老远就看见一个男人拽着一个女人的头发,往一群男人堆里拖,恍如拖着一棵小树,男人堆里爆发出阵阵哄笑声。孟真心想,厂里哪来这么凶狠的男人,咋能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呢?走近了才发现,那个凶狠的男人不是别人,竟然是他的父亲老孟,被拖拽的女人则是他的母亲唐小果。老孟摔伤之后,失去了操作机床的工作,沦为了看门人,脾气变得暴躁凶狠,找茬骂人是常事,没想到竟然打起了自己的女人。孟真气血冲顶,想都没想,当即便冲了上去,一拳打向老孟的胸口。老孟没有防备,胸口重重地挨了一拳,瞬间便松开了唐小果的头发,往后趔趄了几步,一屁股跌倒在地。孟真扶起唐小果,询问缘由。唐小果满脸是血,浑身是伤,头发掉了一撮,嘤嘤地哭了好久,才道出实情。老孟跟人打赌输了,赌家约定,输家的女人要给赢家唱首歌,唐小果不从,便被老孟打了。

唐小果个头虽矮,年轻时却是陡山乡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唐小果长相俊美,圆脸大眼,长发及腰,走起路来脚底一踮一踮的,仿佛脚下踩着弹簧,弹力从脚底上传到胸部,胸部便一荡一漾,荡漾的涟漪播散开来,总会吸引一些或青葱或老辣的目光。追求唐小果的小伙子排成了长队,其中不乏陡山机床厂的职工,最终却花落孟家,嫁给了当时的铁匠小孟后来的老孟,让很多人大感意外。人们都说,小孟能娶到唐小果,是孟家祖坟上长了蒿子冒了青烟。只有唐小果知道,小孟娶她之前发生了怎样可怕的噩梦。

那时,十九岁的唐小果和小孟连恋人都不是。唐小果在铁匠铺里打过镰刀和锄头,认识了小孟,小孟便喜欢上了唐小果,唐小果对小孟只有点头之礼。夏天的一个夜晚,唐小果在陡山卫生院看望了生病的母亲,要赶回五里外的家里照护瘫痪在床的奶奶。唐小果打着手电,独自走在黑黢黢的山路上。天幕上星光点点,稻田间萤火闪闪,时不时还传来一两声低沉的狼嚎,让人心惊肉跳。冷不丁地,路边的树林里蹿出一个黑衣蒙面人,上前抱住唐小果欲行不轨。唐小果身材娇小,力气也小,斗不过蒙面人,手电筒掉在地上,便大喊救命。蒙面人马上捂住了她的嘴巴,接着去撕扯她的上衣和裤子,唐小果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绝望之时,从远处照来一束手电光,喊了声“谁”。蒙面人见势不妙,丢下唐小果便逃之夭夭。待手电光跑近了,唐小果才看清来人是铁匠铺的小孟。唐小果蹲在地上,用撕破的衣裳遮住赤裸的身子,双臂抱着膀子,缩成一团,痛哭不止。小孟急急地问:“小果,那人把你怎么了?”唐小果浑身战栗,一个劲地哭,连连摇头。小孟赶忙把自己带的一套干净衣裳让她穿上,随后把她送回了家,临别时还安慰她说,只要他在,没人敢欺负她,他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他还支支吾吾地说,他非常喜欢她,可能的话,他会娶她,照顾她一辈子。

关键时刻才能看出谁是真心爱自己。唐小果觉得铁匠小孟是个好人,一个值得终生托付的人。当年冬天,唐小果便穿上了红棉袄,戴上了红头巾,心甘情愿地嫁给了小孟。多少年后,小孟变成了老孟,唐小果仍会想起那个夏夜恐怖的一幕。每次想到那一幕,唐小果便对老孟感叹道:“那天晚黑你咋那么巧去了山里呢?”老孟总是一阵哼哼哈哈,要么说是天意,要么说是夜里太热,去河里洗澡,那身干净衣裳就是准备自己换的。唐小果又问:“你去河里洗澡怎么走到山里了呢?”老孟又是一阵嘻嘻哈哈,说是鬼使神差,要不是鬼使神差,怎么会遇到坏人欺辱她呢。唐小果便想,那真是天意,是天意让她和老孟在一起的。

可惜的是,好日子才过了不到一半,命运竟然发生了逆转,机床厂的钳工王老孟竟然意外摔伤了。摔伤了的老孟完全忘记了年轻时的许诺,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对唐小果非打即骂,早已不是最初那个让人觉得安全可靠的小孟了。唐小果的遭遇让很多人唏嘘不已,其中一人就是郭花。

老孟拖拽唐小果头发的一幕,长久地存留在了郭花的脑海中,郭花每次想起来,都会不寒而栗,觉得太残忍太可怕,也十分困惑:难道男人的残暴与凶狠是与生俱来的吗?孟真的骨子里是否也隐藏着这种可怕的残暴与凶狠?倘若那个被拖拽的人是她郭花,而拖拽她的人是孟真,生活该是怎样的暗无天日,她和孟真还能走下去吗?郭花不敢肯定。跟孟真结婚前夕,郭花曾认真地问孟真:“将来你会像你爸对你妈那样对我吗?”孟真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就算天塌了,我都不会那样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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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会塌下来,孟真也确实没有像拖拽一棵树一样拖拽过郭花。可是,孟真后来对郭花实施了精神暴力,拖拽的是郭花的灵魂,那比拖拽郭花的头发更可怕,特别是在郭花的身体出现了巨大的变故之后。可悲的是,孟真对此竟毫无觉察,直到郭花和那把吉他从家里消失了,孟真才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

有一次,孟真实在受不了老孟的斥责和辱骂,嘟囔道:“凭什么我们都得听你的?你又不是皇帝,你的话也不是圣旨!”老孟立马就发炸了,顺手操起一只玻璃杯,朝孟真砸过来。孟真头一偏,玻璃杯砸在了后面的电视机上,“啪”的一声,刚才开在播放反特片的电视机,一下子哑火了,机屏哗啦啦成了一堆碎玻璃,与那只玻璃杯融为了一体。还有比电视机和玻璃杯碎了更可怕的。一个玻璃碎片崩到了正在电视柜前倒开水的郭花的胳膊上,郭花的胳膊当即鲜血直流,大家都怔怔地望着郭花,不知如何是好。老孟阴着脸,硬邦邦地撂下了一句话:“还杵在那里干啥?去我屋里,抽屉里有创可贴!”

从此,再也没人敢挑战老孟在家里至高无上的权威了,哪怕小声嘟哝都不行。

孟真那次看到老孟对唐小果施暴,发生在老孟摔伤之后不久。此前,孟真只知道老孟摔伤之后性情大变,变得暴躁乖戾,喜怒无常,成了家里的活阎王,人见人怕,人见人躲,躲无可躲时,便直挺挺地随他摔东西怒骂。让孟真没有想到的是,老孟不仅骂人,还动手打人,把人当畜生打的那种。

老孟不仅骂唐小果和孟真,也骂孟想,骂一切他看不惯的人和事,仿佛全世界都不合他的胃口,全世界都跟他作对。老孟不仅骂孟家人,也骂郭家人,骂秃顶老郭心机深、会算计。老孟骂老郭是个新鲜事儿,有一次老郭从外地领奖回来,被陆厂长和徒弟们簇拥着,众星捧月一般,老孟看着很不顺眼,从门房里出来,背着手,拉长了脸说:“老郭呀,好歹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能不能谦虚一点?别得了一个奖,尾巴就翘上天了,你还晓得你姓啥啵?”老郭脸一红,生气道:“老孟呀,你是嫉妒我吧?这也不能怪我呀,谁让你伤了呢?你现在看好门比什么都重要!”老孟把眼一瞪,指着老郭的鼻子说:“我念你是兄弟,好心好意提醒你,你咋不知好歹呢?我是怎么受伤的你比谁都清楚,我为啥受伤?你给大伙儿说说!”这一问,把老郭问得张口结舌,继而愤愤地说:“你你你……简直是疯了!”老孟眉头一皱,骂道:“你个白眼狼,恩将仇报的东西,心机深,会算计!”老郭梗着脖子争辩道:“谁是白眼狼?谁算计了?我都是凭自己的本事……”老郭越是辩解,老孟骂得越凶,还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往老郭身上砸去,吓得老郭赶紧跑了,那个狼狈相,过了很久还时不时地被人拿出来说笑。后来便有传言,说老郭背地里咒诅老孟“咋不早点死”,只是老郭从不承认,还赌咒说:“谁说了这话,天打雷劈!”自此,这两个曾经的好兄弟,彻底撕破了脸皮,见了面都不答话,头一昂,过去了。

老孟唯一不骂的,就是他的大哥、孟真的大伯,不仅不骂,见了大哥还点头哈腰,端茶倒水。后来陡山机床厂搬到了省城,孟真不顾大伯和孟郭两家人的极力反对娶了郭花,大伯震怒,再没踏进孟真的家门半步,老孟便连带郭花也一起骂了。郭花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见了老孟总是赔着笑脸,上班之余,买菜做饭洗衣拖地,家务活抢着干,以求少挨骂,少遭罪。孟小花出生之后,老孟该骂还骂,唯一的变化是,见到孙女,立马换上了一副笑脸,慈祥得恍如老树新叶,让人不敢相信。老孟要抱孟小花,大家都不放心,怕他把孟小花摔了,不想让他抱,他就把脸一板骂开了,说孟真和孟想都是他抱大的,也没见哪个摔断了胳膊摔断了腿。大家以为老孟的脾气变好了,也都很开心,随他去抱,只是跟在他身边,做好了随时去接孩子的准备。老孟抱得十分稳当,没给他们伸手的机会。

郭花坐月子期间,唐小果帮助做饭,没想到又惹出了一桩事。

有一天中午,唐小果炒了几个菜,老孟闻着菜味别扭,吃到嘴里感觉恶心,“啪”的一下,把碗狠狠地摔在地上,厉声责问唐小果是怎么炒的菜,狂风骤雨一般,吓得孟小花哇哇大哭。瓷碗摔成了碎片,瓷片和着饭菜四下迸溅,屋里的人都本能地闭眼侧身,其中一块瓷片崩到了唐小果的腿上,唐小果的腿当即鲜血流淌。唐小果不敢躲避,浑身哆嗦,说跟平时一样炒的。随即,老孟一把揪住了唐小果的头发,拖进厨房,让唐小果拿出炒菜用的油盐。唐小果全身发抖,从一堆瓶瓶罐罐中拿出了两个罐子,一个罐子是盐罐,另一个罐子里装的不是食用油,而是柴油。

孟真和郭花以及孟想都目瞪口呆,他们确信,唐小果的精神果真出了问题,不是正常人了。

唐小果两腿筛糠,缩成了一小团,长老了的孩子似的,想一想都让人心酸。孟真七八岁时,有一天中午去棉花地里给唐小果送盐开水。太阳正烈,朵朵棉花开得正艳,能听见轻微的阳光哧哧地钻进花瓣的声音。满眼都是疯长的棉花,葳蕤繁茂,孟真四下望了一圈,也没有望见唐小果,若非看见一顶草帽在棉花地里移动,他真的找不见母亲。唐小果的个头太矮了,只比棉花稞高了一两寸。

可是,这样一个矮小善良的女人,精神竟然出了问题,怎不让人心疼。回过头想想,唐小果的精神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呢?孟真兄妹和郭花使劲想,想遍了发生在家里的很多正常和非正常的事,逐渐捋出了一点头绪。

孟想想起了多年前在陡山家中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孟真是市里的技工学校读书,孟想只有六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一个寒冷的冬夜,外面飘着雪花,孟想在睡梦中被父母的争吵声惊醒过来,发现老孟正揪着唐小果的头发往门外拽,唐小果恍如一棵树,被人拖着,想哭喊,又压抑着声音,恍如低沉的狼嚎一般。唐小果是个爱面子的人,怕被人听见,才不敢大声哭喊。孟想爬出被窝,瑟瑟地站在墙边,战战兢兢地说:“爸,你别打我妈……”老孟凶神恶煞一般,恶狠狠地说:“你妈?她想找野男人,让她找去!”唐小果在老孟手下挣扎着,扭曲着身子,低呜道:“我没有……我没有……”唐小果最终没能抵挡住老孟的拖拽,被老孟无情地扔到了屋外。老孟哐当一声关上了门,并从里面反锁上,安然睡去。

那个夜里,孟想蜷缩在被窝里,望着黑黢黢的窗户,听着呜呜的风卷雪花的声音,心一直揪着,默默地流泪。她担心妈妈冻坏了,可她不敢忤逆老孟,担心被打,更担心也被关在门外受冻。她就那么大睁着两眼,一直流泪到天亮。

后来,孟想才搞清楚老孟发飙的缘由。唐小果起夜时被一个小混混偷窥,碰巧被老孟撞上了,老孟抓起一根铁棍打跑了小混混,回过头竟然说唐小果跟小混混提前约好了,觉得他摔伤了,身体不行了,想找个野男人厮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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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想对孟真说这事时,仍是一脸的纠结和哀伤。孟真的心霎时便坠了下去,想到了可怜的母亲抱着双臂瑟瑟发抖的样子。他让孟想不要相信爸爸的话,那是爸爸疑神疑鬼搞出来的冤案,妈妈不可能做那种事。

或许就是在那个飘雪的冬夜里,唐小果的身心都遭受了极大的摧残,觉得浑身都脏得很,仿佛真的跟别人有染似的,此后便常去沙河边冲洗身子。

时光倏忽间过了半年。有一天傍晚,孟想逮蜻蜓掉进了秧田,脚上沾了很多泥巴,唐小果便牵孟想到沙河边洗脚,用鞋刷子使劲地刷孟想的脚底脚面,嘴上还一个劲地嘟哝道:“脏,太脏了,刷刷就干净了……”孟想喊疼,她也不听,直是把孟想的脚面刷出了一片血印,沾水就疼,她才罢手。随即又一遍遍地洗自己的身子,连说脏脏脏,要洗掉那些脏东西。

那天,唐小果穿的是白底碎花裙子,身材婀娜。裙子湿了,沾在身上,身材显得凸凹有致。上了岸,唐小果又唱又跳,一手拿着鞋刷子,一手撩起裙子,露出了裙子里面粉红色的小裤头,湿漉漉的裙子还不住地滴着水,让人想到出水芙蓉。裙子是多年前老孟买给唐小果的结婚纪念礼物,唐小果一直没舍得穿,不知怎么的那天就翻了出来,第一次穿到了外面。孟想以前从未见过唐小果跳舞,这是第一次,觉得妈妈不仅舞跳得好,歌也唱得好,一时间忘记了疼痛,啪啪啪地拍起了小手掌。唐小果虽然个头矮,却是面容姣好,身材匀称,不折不扣的浓缩的美女。唐小果唱得忘情跳得尽兴,孟想不经意地发现,不知何时,周围冒出了一颗颗脑袋,都贪婪地盯着唐小果的身体看,目光猥琐,还发出一阵阵淫笑,那些目光恍如一根根尖利的钉子,要钉入唐小果的身体。孟想看到了那些钉子钉出的伤口,鲜血淋漓,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是拉着唐小果逃离了河边。

唐小果的精神时好时坏。好时,跟平常没什么差别;坏时,就唱歌跳舞,撩起裙子,她粉红的小裤头便露了出来,引得众人围观。为此,唐小果又不止一次遭到老孟的打骂,老孟把唐小果拽回家里,硬生生地把裙子从她身上扯了下来,剪成了碎条条。唐小果呆呆地坐在窗前地板上,木雕一般。

过了几年,孟想稍稍长大了几岁,有一次唐小果一本正经地对孟想说:“想儿,远离男人,男人都是危险动物,容易中毒,我就中毒了……”孟想见她精神不正常的样子,以为就是中毒的后遗症,后来还问郭花是不是也中毒了。郭花想了想,点头称是,也一本正经地说:“男人身上都带毒,你可不能中毒!”过后,孟想曾偷偷地观察郭花,被郭花发现了,郭花就问孟想鬼鬼祟祟地干啥。孟想说:“我想看看你中毒后是啥样,好像没啥变化……哦,也有变化,变得不开心了。”郭花叹息一声说:“我是中毒了,我是自找的……”

 

 

二十多年前,孟真跟郭花热恋时,对六七岁的孟想说过一句话,孟想一直都记得孟真说话时陶醉的神情。孟真问孟想世界上什么最美,孟想连说了几个最美,比如蔚蓝的大海、广袤的沙漠、寂静的森林、奇绝的梦境,等等,都在孟真摇头中被否定。孟真继而认真地说:“她弹吉他的样子,最美。”孟想当时就想,哥哥不可救药了。

那时,孟真跟郭花一样,真的中毒了,而且中毒很深。孟真虽然生自矮小的唐小果,小时候的个头却施了化肥似的噌噌往上窜,豆芽菜一般,初中毕业时便追上了老孟。孟真的个头并未就此止步,而是继续上窜,到市里上技校时,已长到了一米七八,仿佛吸饱了阳光的树木,青春俊朗,身姿摇曳,颇得女生眷顾,谁都说他和矮小的唐小果不像母子,仿佛无关的两个人。在众多眷顾的女生中,孟真最中意的就是郭花。两个年轻人相互吸引,出双入对,成为逼仄的校园里的一道靓丽的风景。孟真和郭花能够相爱,跟两人的父辈也有关系。

那时,老孟和老郭是陡山机床厂的顶级钳工,好得亲兄弟一般,他们也乐于见到两个孩子走到一起,况且,孟真的命是老郭救的。

唐小果怀胎近十个月时,老孟生病住进了县医院,唐小果在医院里照顾老孟。一天傍晚,老郭到医院看望老孟,并带去了一个消息,唐小果的奶奶病危,快不行了。唐小果连夜要赶回陡山为奶奶送终。当时已没有了去陡山的班车,回陡山只能步行。从县城到陡山有二十多公里山路,老孟担心唐小果途中遇到野兽,就让老郭陪着唐小果一起回去。唐小果挺着大肚子,走得很慢,两人从夜里八点多钟出发,一直走到凌晨两点多钟,仍没走到地方。走到一座桥头,离陡山小镇还有三四里地,唐小果实在走不动了,感觉肚子一阵阵地疼,像是要生了。老郭让她停下来休息,他去附近找了一捆稻草,铺在地上,让她坐下。唐小果的肚子疼得越来越厉害,开始躺在草铺上呻吟。老郭让她坚持住,拔腿就往陡山小镇跑去。人在着急时,往往能迸发出无穷的力量。老郭跑啊跑啊,一口气跑到了陡山卫生院,嘭嘭嘭地拍打着紧闭的大门,硬是吵醒了熟睡的医生。老郭骑着医生的自行车,载着医生和接生急救用品,又一口气赶到了桥头。借着手电光,可见唐小果疼得满头大汗,气息微弱,羊水破裂,地上流了一滩血。医生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接生了一个男婴,母子平安。老郭脱下上衣,包裹着男婴,与随后拉着架子车赶到的同事,把母子俩一起拉回了家。当时老郭就说,哪天自己要是生了女儿,就让女儿跟他怀里抱着的男婴成亲。

过后想想,老郭去找人的空当,假如唐小果的呻吟引来了豺狼,后果将不堪设想。

其实,孟真和郭花能够相爱,还有一个关键因素——吉他。他们都钟爱吉他。上技校之前,孟真多次见过郭花弹吉他,坐在沙河岸边的观景台上,被四周的合欢树簇拥着。说是观景台,其实就是一块高大的巨石,上面平坦如坻,登临石上,沙河与陡山景色一览无余。孟真也偶尔去石上弹吉他,并未觉得郭花有何特别之处,直到上了技校之后。

进入技校的第一个学期,学校举办了一届艺术节,就是在那届艺术节的露天舞台上,孟真被郭花深深地吸引住了。郭花表演了一个节目,吉他弹唱《合欢花》:

 

满野合欢花,陡山是我家。

我在花海中寻觅徜徉,

我在山洞前流连攀爬。

可是村庄飞上了天堂,

还是大地落满了红霞。

 

多想问询忙碌的蜜蜂,

可曾看见旧时的青蛙。

多想嘱咐燕子穿越呢喃,

喊来妈妈陪我一起看花。

 

遥想儿时花,花间有妈妈。

我在沙河里嬉戏堆沙,

我在河岸上栽树种瓜。

可是花粉迷醉了双眼,

还是小雨淅沥沥地下。

 

多想唤醒沙河的鱼虾,

可曾听见时光的滴答。

多想跑回童年喊向天涯,

山上开满粉红的合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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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花》是孟真熟悉的。孟真不熟悉的,是郭花的装束。舞台上的郭花一改往日的学生装,穿了一身发白的牛仔衣,上衣的领口散开着,白色的衬衣以及衬衣的下摆露在外面,一头长发宛如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风来时便飘飞若云,看上去时尚洒脱,完全不像才从山沟沟里走出的女孩儿。台下许多同学都惊愕道:“女神,简直是女神!”那一刻,孟真看傻了眼,以至于放假回到家里问孟想世界上什么最美。在他心里,怀抱吉他的郭花就是仙女下凡,是人间最美的风景。

那之后,孟真和郭花迅疾地坠入了爱河,起伏沉浮。出人意料的是,恋爱不仅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学习,反而起了促进作用,两人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双双名列前茅。

日子翩然而逝,进厂实习的日子即将来临。钳工班的实习地点是陡山机床厂。陡山机床厂虽然位处深山沟里,在业界可非等闲之辈,他们的产品绝大多数都用于航空航天装备上,精度要求极高,难找替代产品,能进入陡山机床厂实习,是很多技校生的梦想。对于技校的实习生,陡山机床厂的陆厂长有言在先,实习成绩前几名的,将优先录用为陡山机床厂员工。于是,钳工班的学员都铆足了劲儿,争找最优秀的师傅。孟真和郭花属于近水楼台,孟真选择的师傅是自己的父亲老孟,郭花选择的师傅则是自己的父亲老郭。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事情陡然发生了变化。老孟摔伤了,住进了医院,不能带孟真实习了。孟真不得不改投老郭门下。

进厂实习时间为期半年。第一步是跟着师傅切割打磨零部件,这一步考察的是学员的基本功和专业潜力。为了磨炼细心与耐力,半年时间内,师傅只给每人发两根锯条,锯条断了,就意味着实习阶段结束了,没有机会进入陡山机床厂了。孟真和郭花每次作业都小心翼翼,把每一个零部件都当做艺术品来切割打磨,一锯一锉都极其认真,确保锯条完好、作品完美。半年时间一晃即逝,孟真和郭花实习成绩突出,争取到了正式进厂工作的机会。两人都被分配到了当时最先进的加工中心,成了普通的加工操作工。

那时,老孟已经成了厂里的看门人,整天垂头丧气,一副沮丧失败的样子。老孟先是压抑着颓废的情绪,后来压抑不住了,这种情绪便从心里漫溢出来,化作了疯长的胡子。胡子从下巴爬上两腮,又从两腮爬上脸颊和两鬓,仿佛野草蔓延生长,很快便覆盖了满脸,活脱脱一副猴脸。私下里有人指指点点,说门房里坐一老猴,总是盯着出来进去的大姑娘看,双眼鼓突,古怪得很。于是,孟猴的绰号便渐渐地在厂里传开了。有人统计了一下,孟猴盯得最多的大姑娘,就是郭花。

上班之余,沙河边总会飘荡着叮咚的吉他声,与潺潺的流水一起,萦绕着两个年轻的身影。陆厂长的儿子小陆偶然见到郭花弹奏吉他的一幕,当即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视为仙乐,陶醉其中,从此开始了对郭花疯狂的追求,并鼓动陆厂长为自己助力。当年特招老孟和老郭进厂,就是陆厂长所为。小陆已大学毕业三年,一进厂便拜老孟为师,学习机床加工技术,直至老孟受伤。小陆追求郭花不久,郭花的母亲便成了机床厂后勤科的一员,岗位是清洁工。这个职位虽不起眼,却跟技术工人一样拿工资,老孟曾为唐小果谋了很久,直到受伤都没谋到。

小陆追求郭花还有一个有利条件,来自老孟和老郭,特别是孟真的大伯。原本支持郭花和孟真相爱的老孟和老郭,此时都站出来反对他们交往。老孟见谁都不顺眼,看到孟真跟郭花在一起叽叽歪歪就心烦,把手一挥道:“散了吧,散了吧!”反对最强烈的是孟真的大伯,指孟真不能认贼作父,意思是不能认仇人做岳父。老郭的儿子郭铁早夭,老郭在悲痛之余,便把孟真看作了自己的半个儿子,寻得一丝慰藉。老孟意外摔伤之后,不知听信了谁的谗言,认定老郭是存心使坏,老孟便对老郭大骂不止,昔日好得几乎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俩,陡然间势同水火,不共戴天。老郭气得浑身发抖,头顶的荒芜之地无形之中又扩大了一圈,对郭花和孟真交往的态度随之大变,声称两个孩子生辰八字不合,不宜结亲。于是有人便在背后戳着老郭的脊梁沟子,说老郭就是故意摔伤老孟的,以便自己占据机床厂第一钳工的位置,并想把女儿嫁给小陆,趁机攀上陆厂长这棵大树。谣言让老郭苦不堪言,却又不能自证清白,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在机床厂,有一点取得了广泛共识,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郭花不会嫁给一个看门人的儿子,他们更看好大学生小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也几乎证实了这一点。

那段日子,郭花突然不知去向,在孟真看来,是神秘失踪了。孟真找遍了厂里的角角落落,也找遍了沙河和观景台,找遍了陡山小镇,都没见到郭花的影子。无奈之下,孟真硬着头皮去老郭家里询问,老郭不让孟真进门,就三个字:不晓得。孟真又发疯般地四处找了一遍,仍是一点音信都没有。让孟真更加难过的是,小陆也不见了踪影。有人猜测,小陆带着郭花去了省城,拍婚纱照。孟真绝望了,死的心都有。于是有人看到,孟真呆呆地站在观景台上,痴痴地望着哗哗的河水,不吃不喝,半夜都不下来,一副要跳崖自尽的架势。那天半夜,有好心人敲开了孟家的门,说孟真有点危险。孟想壮着胆子去了观景台,不大一会儿,又风一般地跑回了家,紧紧抓着唐小果的衣角说:“妈妈妈,快救救我哥,他不想活了!”老孟把脸一板道:“不要管他,让他跳,还反了他了!”唐小果到了被孟想拖到了观景台上,母女俩软磨硬泡,终是把孟真拉回了家。

孟真回到家里就病了,高烧不退,总说胡话,请了陡山卫生院的医生来看,打了针,吃了药,就是不见好,几天下来便形容枯槁,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唐小果抓着儿子的手,嘤嘤地哭,孟真也没什么反应。大伯这时过来探望孟真,说邻塆有个姑娘,贤惠漂亮,方圆十里都难找出第二个,托人过来要给孟真说媒,还说这是天意,比贼人的姑娘好得多。孟真依然充耳不闻,不为所动。孟家人长吁短叹,无计可施。

时间一晃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孟真的病情仍不见好转。夜里,孟家人合计着要把孟真送到县医院救治,第二天一早动身。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呼喊孟真的声音,是郭花。孟真顿时一怔,犹如濒死的人施用了神药,瞬间来了精神,眼里发光,竟然坐了起来,继而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拦都拦不住。

原来,那段日子,厂里派郭花和小陆去外省一家机床研究所学习新的机床技术,走得匆忙,郭花没来得及跟孟真告别,想着过几天就回来了,便也没给孟真打电话。那天傍晚回来之后,郭花感觉周围人看她的眼神就不对,一打听,才得知了孟真的情况,她心急如焚,硬是不顾老郭的阻拦,强行冲出家门,来找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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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从前夜到后夜,从后夜到黎明。天空渐渐露出了亮色,鸟鸣从林中传来,合欢花绽放出恬静而热烈的笑脸。

“我好喜欢合欢花,喜欢她的宁静而热烈,喜欢她的卑微而不自卑,喜欢她的羞涩而坚贞。”郭花望着满树的合欢花,声音低沉而清晰。

“你就是一朵合欢花,最大最美的一朵。”孟真抓着郭花的手,唯恐她再次消失了似的。

那个早晨,郭花和孟真手挽着手,目光挽着目光,走在厂区的路上,很多人都露出了惊异的表情。没两天,厂区里便风传着郭花跟孟真把生米做成了熟饭的小道消息,另有传言说,孟真誓言非郭花不娶,郭花则誓言非孟真不嫁。孟郭两家人为此而动过肝火,痛心疾首的样子,却是对一根筋的孟真和郭花无可奈何——他们都知道孟真与郭花的真挚感情,孟真这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总不能让他真的死去吧。

私底下,郭花由衷地对孟真说:“孟真,就是梦想成真,我相信你会实现自己的梦想!”孟真则说:“郭花,不就是国花吗?我娶到了国花,就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那是第一次有人称郭花为国花,而且是自己喜欢的男生。郭花既感动,又温暖。郭花知道孟真的梦想是什么。受老孟的影响,孟真从小就喜欢切割打磨一些构件,他曾对郭花说,看着老孟灵活地换刀和换工作台的动作,跟看科技大片一样刺激,心都快要蹦跳而出。他觉得他就是为这项工作而生的,才有了后来执意要上技校的钳工班的举动。两个年轻人在一起,时常憧憬着未来。孟真说:“我要当机床牛人,最牛的人!”郭花则说她的梦想有两个选择,要么做机床牛人,要么嫁机床牛人。

孟真迎娶郭花的那天,老孟和老郭都没现身。意外的是,陆厂长到场了,还主持了婚礼,祝福一对新人白头偕老。婚宴结束,宾客散去,孟想一只手牵着孟真,一只手牵着郭花,时而偏着头望望孟真,时而偏着头瞅瞅郭花,认真地说:“哥,嫂,你们都中毒了,晓得不?”孟真和郭花便都去拧孟想的小脸蛋,笑着说:“中毒好啊,中毒了,就成神仙了!”孟想便嚷嚷道:“我也要中毒!我也要当神仙!”两个人便哈哈大笑,真的如神仙一般。

孟家喜气洋洋之时,陆厂长家却沉浸于无边的黑暗中。半夜里,孟真和郭花听见有人打门,嘭嘭嘭地响,开门一看,门外站着陆厂长。陆厂长说儿子不见了,一直都没回家,支支吾吾地问郭花是否知道小陆的下落。孟真感觉奇怪,婚宴上,孟真和郭花明明都看见了小陆,大口大口地喝酒,有人还开小陆的玩笑说:“你哪天也抱着美人归呢?”小陆哈哈大笑道:“天生我材必有用,美人留着别人抱吧,我只抱机床!”没想到,那天夜里,小陆竟然没有回家。

大家找了一夜,终于在沙河边的观景台上找到了小陆。那是小陆第一次看到郭花弹奏吉他的地方,也是他喜欢上郭花的地方。小陆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一点不如孟真,就问郭花:“就是要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呀!”郭花叹息一声,轻轻地说了五个字:“三瓶槐花蜜。”

那是去市里上技校之后。郭花的胃不好,时常胃疼。有一天,孟真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从背包里掏出三瓶槐花蜜,递到郭花手上,说槐花蜜可以养胃。那是他跑回山里,寻找了好久,才找到了养蜂人,买到了正宗的槐花蜜。

婚后,孟真也没让郭花失望。他时不时地会买几瓶槐花蜜,供郭花饮用。每逢郭花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他还总是出人意料地送给郭花一件礼物,要么是一张旅游的车票,要么是一条称心的水晶项链。孟真在工作上亦不落人后,他从基层的编程入手,很快掌握了数控机床的操作使用方法,又苦心钻研航空技术,花三年时间自学了十七门专业课程,还通过自修取得了大专文凭,很快便成了加工中心的技术骨干。旋转的工作台,灵活转换的主轴头,在孟真手下恍如小孩子的游戏一样,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从哪天起,机床厂便有了一个新的传言:老孟走了,来了个小孟,都是上天的安排。

就在这时,陡山机床厂搬迁到了省城,成为集团公司下属的机床公司,继续站在行业的制高点上。这也成了孟真人生的转折点。

两年之后,在集团公司举办的数控机床技能大赛中,孟真一举夺魁,他因此而成为集团公司首席技能专家。这一地位超过老孟鼎盛时期在陡山机床厂的高度,即便如日中天的老郭,与孟真相比也黯然失色。没多久,老郭便落寞地退出了机床公司的舞台中心。老孟见老郭蔫头耷脑的模样,开心地大笑道:“没想到啊,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报应!”老郭怒视着老孟,脸黑得像锅烟子,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痰,悻悻而去。

与此同时,机床公司决定加快研发新产品的速度,花了一大笔外汇,进口了五轴技术机器加工设备。这种新设备效率高,操作难度大,机床公司无人会用。已成为机床公司副总的小陆便把这个难啃的骨头交给了孟真。孟真拿到设备说明书的那一刻就懵了。说明书为英文书写,英文中还夹杂着德文。孟真的英语水平只处于初中阶段,德语更是一片空白。这是一只难以绕过的老虎,唯有降服,才能继续前行。

此后一个多月,孟真一头扎进加工中心,几乎没有回过家。他结合设备,利用各种翻译工具,加上求教有关人员,硬是把设备说明书全部翻译成了中文,他因此而成为集团公司学会使用五轴加工技术的第一人。

翻译完说明书那天,孟真终于回了家。郭花对丈夫一个多月不进家门不仅毫无怨言,而且拥抱着丈夫说:“我就知道你行,一定会梦想成真!”孟真则胸有成竹地说:“新设备就像老虎,操作工就像驯兽师,了解了设备的性能,把它的各个功能开发出来,达到人机合一,就能加工出合格的产品来。一个多月,各个键是怎么用的,我都掌握了。”那一夜,两人紧紧地相拥而眠,直睡得天昏地暗,地老天荒。

驯服新设备虽非易事,却并非重点,机床公司的工作重点是技术创新。几年前,机床公司接到了一批大型结构件加工任务,现有的工作台无法满足加工要求,孟真便想,是否可以调整加工刀具的走刀方向和切削参数来满足加工要求呢?为此,孟真又一头扎进了加工中心,整天与工作台、刀具和数字为伍,不离分秒。这一次,孟真感到的不是面前站着一只老虎,而是耸立着一座高入云端的雪山,不知如何才能翻越过去。

就在孟真无所适从之时,郭花从一个外地朋友那儿偶然得知一个消息,国家一个部委即将举办一个数控机床专业技术培训班,培训班的课程正好涉及孟真遇到的难题,郭花便想去学习取经。遗憾的是,那个培训班没有机床公司的培训名额。郭花做出了一个决定,请假自费前往学子。郭花找到了给她消息又参加培训班的那个朋友,白天跟朋友混进教室听课,课间还逮着授课老师问东道西,夜里啃书啃得眼皮都睁不开,随后挤在朋友的床上睡觉。时间一晃过去了半个月,培训班结束了,别人都拿到了结业证,郭花却是两手空空,竟自满心欢喜,连夜乘坐火车赶了回来。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公司。她猜测孟真一定还在为如何调整刀具加工构件的事情发愁,她要助他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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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加工车间里灯火通明,孟真正坐在电脑前,双手撑着额头,一筹莫展。那一刻,郭花推开门,兴奋地喊了一声孟真的名字,说她有一个大胆的设想,可把装加的零件旋转一个复合角度试试。孟真经过半个多月的反复思考摸索,也正有此想法。夫妻俩便相互配合,加装零件,操作电脑,小心地调整工作台和刀具,缓缓地旋转零件,耳边传来轻微的沙沙沙的打磨声。当零件旋转到他们设定的复合角度时,奇迹出现了。零件和刀具变得异常默契,水乳交融,片刻工夫,一件构件便顺利完成了。孟真心里十分紧张,不知道构件是否符合要求,他回坐在电脑前,双手颤抖,眼巴巴地望着郭花,目光里夹杂着忐忑和祈求。郭花拿起构件,去了检验案台,用千分尺和其它各种工具,测量了各种数据,继而平静地对孟真说:“你想知道结果吗?”孟真红着眼睛,小心地问:“什么结果?”郭花说出了四个字:“完全合格!”孟真猛地站起来,紧紧地抱着郭花,眸子里闪动着泪光,喃喃道:“郭花,郭花……”

郭花后来仍会时不时地想起那激动人心的一瞬,她心里渐渐地冒出了一个疑问,孟真当时说的“郭花”,到底是郭花呢,还是国花呢?只是,她从未问过他。

夫妻俩的这次完美配合,实现了在原有机床上加工大型机械编程的构想,产品合格率达到百分之百。这项技术直接应用到系列设备的系列产品上,产能提高到了原来的四到五倍,仅此一项,每年便可为机床公司节约资金上千万元。

此时的郭花和孟真,用如胶似漆来形容两人的关系,一点都不过分,让人想到当初老孟和老郭在一起时的默契。即便车间里发生了天车脱钩事故,孟真也是有惊无险。很多人都说,若非郭花,孟真当场就会变成一滩肉泥。

那是一个夏夜,窗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整个车间似乎都在嗡嗡晃动。孟真坐在工作台边,研究一个新的切割打磨工艺,丝毫没有注意到天车吊着一个超重构件开到了头顶上方,更没注意到挂着超重构件的四根钢丝绳中的一根钢丝绳咔吧一声断裂,构件的重心已悄然倾斜。这个过程中,郭花正提着盒饭来到车间,给孟真送饭。透过窗外的雷电和风雨声,郭花隐隐听见咔吧的响声,警觉地巡视着室内的一切,目光落在了工作台上方的倾斜的构件,那个构件似乎随时都会掉落下来。郭花吓得脸色煞白,高喊了一声:“都闪开!”工友闻言,迅疾往一边躲去,唯有孟真听着这没头没尾的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呆愣在工作台边,没动地方。千钧一发之际,郭花丢下盒饭,箭步冲到孟真身边,奋力推了孟真一把。就在这时,头顶的超重构件恍如一块巨石,咚的一声砸了下来,工作台瞬间变成了一滩废铁。孟真被郭花推了个趔趄,倒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痛惜相濡以沫的工作台被毁,又庆幸自己安然无恙。事故中,郭花右脚被迸起的零件砸伤,住了一个星期的院,便一瘸一拐地上班了。

事后,孟真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一刻郭花怎么会有那么快的速度冲到他身边,又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把他推出圈外,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简直不可思议。连当了机床公司老总的小陆都认真地说:“孟真呀,从今往后,你的命不仅属于咱机床公司,还属于郭花,你可得好好待她!”孟真感慨道:“就是她不救我,我的命也属于她。”

这话令人动容,也让很多女工对郭花羡慕不已。

没过多久,以孟真名字命名的创新工作室便成立了,郭花是工作室的主力成员。工作室拥有最先进的数控机床设备,成了机床公司解决科研难题和突破技术瓶颈、提高运行质量与效益、培养专家型能工巧匠的平台,平均每年完成公司级技术革新十多项,这在集团公司是绝无仅有的。郭花准备了一个精致的笔记本,专门记录工作室取得的成绩。每到年终,郭花都要把笔记本上的数字统计一次,有几个数字让她特别自豪:从工作室成立到郭花退居家庭的那几年,累计完成技术创新项目一百多项,技术成果转化率达百分之九十五,其中孟真个人完成技术创新二十多项。没有几个人知道,孟真取得的成绩中,凝聚了多少郭花的心血。

孟真没有就此止步,他以五轴设备加工空间拓展技术研究应用的科研项目,被省里评为十大职工技术创新成果,为机床公司直接创造了数千万元的产值。随后,孟真所带领的团队被命名为国家级示范性劳模与技能人才创新工作室,整个集团公司独此一家。

有一天,郭花去工作室给孟真送饭,孟真正跟新收的几个徒弟扎在一起,徒弟们一见到郭花,便喊师母,喊得郭花很不好意思。那天夜里,郭花偎在孟真怀里说:“我有那么老吗?”孟真答道:“不是你老,是我跑得太快了。”郭花问:“你为啥跑得那么快?”孟真说:“有人在背后助力。”郭花问助力的那个人是谁。孟真哈哈一笑,一把搂过郭花的腰,吻着她的嘴唇,说:“还能有谁,我的国花呗!”这时,郭花觉得自己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委屈都是值得的。

五年前,这种幸福的感觉和惯常的工作生活样式,被唐小果身体上的变故意外地终结了。郭花离开了工作室,专侍家庭,且无怨无悔。如果细究,可归结于是郭花身体上的变故,意外地终结了这种幸福的感觉和惯常的工作生活样式。

那是怎样的变故呢?

 

 

郭花退居家庭,一晃过去了半年。初夏的夜晚,依旧袭来阵阵凉意。

那天晚上,孟真早早地上了床,郭花忙完了公公婆婆和女儿,才上床休息,浑身无力的样子。孟真像往常一样拥着郭花,手搭在郭花温软的乳房上。郭花感觉一阵难忍的疼痛,便推掉了他的手,也推掉了他的身体。这个举动太过反常,孟真非常生气。那一夜,两个人背对着背,几乎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孟真便去了公司,夜里住在公司临时宿舍里,没有回家。半夜里,孟真接到了郭花的电话,问他在哪儿,他说忙于公司的科技攻关,夜里不回家了。往后好几天,他都没有回家。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孟真回家换衣服,敲门没人开。找出钥匙开了门,家里没人。餐桌上静静地躺着一张纸条:

 

我要跟闺蜜出游一段时间,咱爸咱妈由孟想照顾,小花在她姥爷姥姥那儿。这段时间,我不能照顾你的生活,你别只顾工作,要注意身体。

 

孟真冷哼了一声,转身便去了公司的单身宿舍,二十多天后,他才落寞地踅进家门。当时,郭花正在厨房做饭,连声招呼都没跟他打。他觉得郭花似乎哪儿不对劲,精神有点萎靡,头发和发型也变了,变得怪怪的。待饭菜上桌,他不冷不热地说:“这段时间,你玩得很开心吧?”郭花没说玩得开心,也没说不开心,与他在餐桌两边相对而坐,默默地吃饭,没吃两口,就丢下了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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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里,钻进被窝里,熄了灯,孟真碰触到了郭花的身体,恍如触了电一般,瞬间便有了感觉,当即去解她的乳罩,还脱口说道:“什么时候养成了睡觉戴乳罩的习惯?多麻烦!”郭花十分抗拒他的亲近,身子往外挪了一下。他再去解,她的身子又往外挪了一下,都快挪到了被子外面。不仅抗拒,甚至不让他碰她的身体。他突然火冒三丈,一把掀掉被子,黑暗中瞪着郭花道:“怎么了?出去二十多天,见到谁了?”卧室里没有开灯,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后来想到当时的情形,他一定是面目狰狞,魔鬼一般。郭花没有说话,依旧戴着乳罩,双手抱肩,蜷成一团,哆嗦不止。他强行扯掉了她的乳罩,一手抓向她的胸脯。他的手在触到她胸脯的瞬间,浑身战栗了一下,骤然停住了动作。他摸到的不是柔软的小山,而是一道粗糙的疤痕。他翻身坐起,开了灯,一把掀起被子,展现在眼前的情景把他惊呆了。

往常两座傲人而柔软的小山包,只剩下了左边的一座,右边那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平铺的皱皱巴巴的破碎的皮,一道伤疤将其粘连在一起,恍如皮上趴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蜈蚣,仿佛那座曾经傲人的温软的小山包,被蜈蚣硬生生地蚕食了。

这让孟真异常震惊,痛苦甚至绝望。孟真狠狠地骂了一通,骂天,骂地,骂那个偷走了他的珍宝的盗贼。骂了之后仍愤怒难消,气哼哼地抱起床上的被子,睡到了客厅的沙发上。郭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没盖被子,静静地躺了一夜,眼角残留着泪痕。第二天一早,孟真就去了公司,很多天都没有露面。

自此,郭花已经不再是让人依恋的那个仙女般的郭花了。那个动不动就买回槐花蜜的青春少年,也不见了踪影。

仔细想想,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孟真都没买过槐花蜜,似乎是忙碌的机床工作台取代了温柔之乡。那个让人痴疯让人癫狂的吉他少女,已从仙境跌落成泥,难以让人多看一眼。

忽一日,郭花的一个闺蜜跑到机床公司大门外,喊出了孟真,把孟真臭骂了一顿。骂郭花瞎了眼,嫁给了一个白眼狼。骂孟真空有一具臭皮囊,根本不配做儿子,也不配做父亲,更不配做丈夫。骂完之后,头一甩就要离去。孟真喝住了她,轻蔑地说:“你有啥资格骂我?”她乜斜着孟真道:“就凭郭花生病了是我陪她去的医院!”生病?医院?孟真忙问实情。她叹息一声,絮絮地讲述着事情的缘由。

那段时间,郭花的乳房隐隐作疼,摸着有硬块。跟孟真生气的第二天,郭花独自去了医院,直到天色漆黑,才蔫头耷脑地回来,仿佛大病了一场。那一晚,郭花强撑着做了饭,端到餐桌上,喊公公婆婆和女儿吃饭,她自己却毫无胃口,粒米未进,独自躺在床上,望着空洞的窗外,等着孟真回来。她想告诉孟真,她得了乳腺癌,如果不做手术,生命恐怕熬不过一年。她更想对孟真说,如果孟真不同意她做手术,她可以不做,纵然生命耗尽,也要如他的意。可是,孟真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以前那么恩爱的夫妻,为何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呢?或许是生活的琐碎和日复一日的平庸,销蚀了曾经的激情吧?抑或是因她退居家庭,不能与他举案齐眉、比翼双飞,失去了与他曾经共有的梦想吧?这样想着,郭花就感到了巨大的悲哀,为自己的牺牲、爱情的脆弱和人情的薄凉而感到悲哀。她想给孟真打个电话,拿起手机摁下一串数字,还剩下最后一个数字时,她停下了。她不知道该怎样去说自己的病,更不敢奢求孟真带她去医院看病,那就不说了吧。那段日子里,她痛苦悲伤,彷徨无助,暗地里哭了很多次,当着公公婆婆和女儿的面,还得强作欢颜。经过再三思考,她接受了手术治疗的方案。她把孟小花送到了父母家里,把公公婆婆送到了孟想家里,请孟想照看一段时间,说自己要出差,便离开了家。再回到家里,已经成为只有一只残乳的女人。

孟真发现她少了一只乳房后,非但没关心她、安慰她,反而大发雷霆,怪她不该没把切除乳房这么大的事儿跟他商量,竟然拂袖而去,把她一个人扔在床上,赤身裸体冻了一夜,全然不顾她的死活。她感到了绝望,连起身从衣柜里拿床被子给自己盖上的力气都没有。这样也好,就这样冻着把,以此作为对自己的惩罚。第二天,她就发烧了,再次住进了医院。

往后的那些日子,郭花定期要去医院检查,接受折磨人的化疗。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不得不买了假发戴上。她能够忍受老孟一复一日的暴躁与辱骂,也能忍受服侍唐小果的繁杂与忙碌,却受不了孟真的无情和冷酷。她无意间听别人说过一句话,对她的刺激很大。有人说,女人失去了乳房,哪怕只失去一只乳房,那还是女人吗?起码是个不完整的女人。以此来衡量,她就是个不完整的女人。若非想着女儿和公公婆婆需要她照料,她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

郭花的这些念头没有对孟真说。她想过跟孟真彻底地谈一次她的病情,又一想,谈与不谈,有啥不同呢?还是不谈吧。

从郭花闺蜜的口中得知这些事,孟真有过瞬间的震惊,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无限的尴尬和恼怒,恼怒于郭花把夫妻之间的隐秘告诉了外人,却没告诉他这个丈夫。她真的不是有任何话第一个想到的是告诉孟真的那个郭花了。

“是她有话都不跟我说,还来怪我?”孟真鼻子里冷哼一声。

“你给她说话的机会了吗?”郭花的闺蜜反诘道,“你用行动告诉了她,二十多年前,倘若要你在机床和她之间挑选一个,你会十分为难,如今要是再让你挑选,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机床。在你心里,她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身穿洗得发白的牛仔衣弹拨吉他的美丽少女了,更不是你心中的‘国花’了,尽管仍有人对她念念不忘,对你抢了她而耿耿于怀。”

“你说的是陆总吧?”孟真脸颊一阵痉挛,现出痛苦的神情,“她对我的态度,应该就是陆总在背后捣鬼的结果吧?”

今天的陆总,当年的大学生小陆,疯狂地追求过郭花,一直都未能如愿。陡山机床厂搬迁到省城后,他找了一个小学老师结了婚。十年前的一天,妻子的学校闯入了一名持刀的精神病人,妻子张开双臂,像母鸡护佑小鸡一样保护着自己的学生,身受重伤,不治身亡。陆总异常悲伤,至今单身。

“你混蛋!郭花真是瞎了眼了!”郭花的闺蜜猛然一挥手,撂下这句话,腾腾腾地走了。

那之后,郭花依然每天晚睡早起,在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之间周旋着,忙碌着。直到孟小花上了大学。直到老孟去了另一个世界。直到唐小果被孟想接去了。她终于得到了解脱,可以好好地歇息一下了。她的失踪,或许就是她得到解脱的最好的诠释吧。

孟真絮絮地讲述着这些往事,情绪低落,沉浸在无限的惆怅之中,不能自拔。末了,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孟想,问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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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想一阵唏嘘,又安慰了一番孟真,落寞地说:“哥,嫂子那么善良,那么爱你,你不该那么猜疑她。你该去找找嫂子,把嫂子找回家……我觉得她怪可怜的……”

孟真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二十多年前郭花弹奏吉他的样子,他站在一边望着她,一副陶醉的神情。那时是多么幸福啊,时光仿佛从不会走远。可是转瞬间,这个画面就被失去一只乳房的中年妇女的形象所取代,一种难以名状的思绪充塞着心间,不得轻松。孟真大脑里乱糟糟的,饿得头晕眼花,不愿去想难想的问题。先吃饭吧,一切都等父亲五期之后再说。

 

 

老一方的人提起老孟,总是万分感慨:“想当初,老孟摔伤之前,厂里顶尖的钳工,要说老孟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没想到啊……唉!”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小时候的老孟。老孟小时候十分机灵,脑子好使,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孟时,就成了陡山街上有名的铁匠。

孟家世世代代住在陡山,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小孟的父母死得早,是大哥大嫂把小孟拉扯大的。小孟没上过几年学,十五岁就进了铁匠铺,每天伴随着呼呼的风箱和熊熊的炉火,铁锤叮当,挥汗如雨。人们很快就发现,铁匠铺的铁匠小孟心灵手巧,连纳鞋底的针头都能打,这成了陡山一绝。一个夏天,陡山机床上的一个精度要求极高的构件怎么都打不好,有人就提议让铁匠小孟试试。陆厂长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走进了铁匠铺。小孟闷头鼓捣了三天,全身汗得水洗一般,不曾想,还真的做成了。当小孟拿着那个比绣花针还要精巧的构件走进机床厂时,所有的人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小孟因此而进了机床厂,成了一名正式技工。熟悉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小孟进厂是有一个条件的,就是把跟他一起打铁的好兄弟小郭带进厂里。陆厂长起初不同意,只想特招小孟一人。小孟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陆厂长又不想失去他这个人才,最后不得不做出妥协。没想到小郭很争气,跟小孟比着学,兄弟俩靠着勤奋努力,你追我赶,逐渐成了机床厂最出色的钳工,在厂里的多次比赛中总是排名第一第二。特别是小孟,只要有小孟参加的比赛,任何人都别想染指第一,包括小郭。钳工王的绰号随之鹊起。

这段历史画面,时常浮现在老孟的脑海里,老孟也时常给人讲述自己当年的辉煌。老孟从不提起的,是两次惨痛失败的经历,老孟只把它们藏在自己幽深的记忆里。

大概是在三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唐小果弓背挥镰收割稻谷的日子,老孟和老郭代表机床厂参加省里的钳工技能大赛,陆厂长亲自带队去省城参赛。临行前,陆厂长专门把老孟和老郭叫到办公室,郑重地说,很多客户都盯着这次大赛,发挥得好,除了能赢得好的名次,还会赢得大批订单,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啊。老孟明白厂长的意思,他和老郭已经坐上了厂里钳工的头两把交椅,他们参赛的目标就是捧着奖杯回来,为厂里争光。

就在两个人跃跃欲试之时,意外发生了。

大赛场地安排在省城郊区一家工厂里,那里紧邻月湖,环境幽静,风光旖旎。老孟和老郭所住的宾馆与工厂隔湖相望。比赛的前一天下午,两人去看了比赛场地,眼看天已擦黑,便在附近吃了小吃,饭后沿着湖边的小路往宾馆走去。湖岸蜿蜒,林荫匝地,鸟雀归巢,微风轻拂,是休闲漫步的好去处。正走着,忽听得前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呼救声,似乎有孩子意外落了水。老孟说了声不好,拔腿就往前跑去。老郭怔了一下,跟着老孟也往前跑去。借着昏暗的路灯光,可见有人在湖水里挣扎,岸上一个女人惊慌失措,急得哭了起来,竟是陆厂长的妻子,那个落水的孩子,就是她的儿子小陆。老孟来不及脱掉衣裳,便纵身跳了下去,朝落水的孩子游去。湖水沁凉,深不探底。老孟抓着孩子朝岸边游来,反被孩子死死地拽着,两个人沉沉浮浮,根本到不了岸边。老郭见状,也跳进了湖里,与老孟一起,合力把孩子救了上来,随即展开施救。孩子吐出了满肚子的水,没有了生命危险,陆厂长也赶了过来,哥俩才拖着冻得瑟瑟发抖的身体,跑回了宾馆。夜里,两个人都出现了病症,老孟麻冷发烧,老郭上吐下泻,翌日也不见好转,勉强参加了比赛,没能发挥出正常水平,第一轮便被淘汰了,双双铩羽而归。陆厂长没有责怪他们,他们却感觉在厂里抬不起头,老孟更是把这事看做一种耻辱,总想找个机会一雪前耻。

时光一晃就是七年,机会终于来了。他们又迎来了一个大赛。

这次是全国性的钳工技能大赛,经过层层选拔,老孟和老郭双双晋级。出发去省城的前一天早晨,老孟和老郭去县里办事,回到陡山小镇是半下午。在街上下了班车,老郭碰到一个亲戚,说是盖了新房,正要去厂里请老郭去和喜酒,不想就在街上碰上了,一定要拉老郭去新屋看看。老郭朗声答应,还要拉着老孟一起去。老孟本不想去,老郭劝道,一起去看看,吃了晚饭再回家,不耽误第二天的行程。老孟便答应下来。老郭在镇上借了辆自行车,载着老孟去了两里地外的山村。席间,两人喝了几杯酒,晕晕乎乎,都很尽兴,疲累一扫而光。老郭又骑着自行车,载着老孟往厂里蹬去。

就是这一次饮酒,断送了老孟的钳工生涯,也带给了孟家人无尽的痛苦。

那天半夜里,唐小果一直不见老孟回家,就去找老郭询问情况。敲开郭家的门,郭家女人说老郭已经回来了,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呢。为啥一直不见老孟回家呢?唐小果回家喊醒了熟睡中的孟想,又打电话叫来了老孟的几个徒弟,赶紧打着手电沿途去找。从机床厂到老郭的亲戚家,陡山街道那边是两里多山路,蜿蜒崎岖,山间黢黑,他们一路呼喊着,寻找着,一直都没人回应。接近那个山村时,终于看到路边山沟的草丛里躺着一个人,昏迷不醒,头部和腿上都流了血,凝固了。正是老孟。赶紧把人送到镇医院。医生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说是伤情严重,又让他们赶紧送去了县医院。老孟命大,昏迷一天之后,昏昏然苏醒过来。

原来,那天晚上,老孟和老郭都喝晕了,老郭骑自行车载着老孟往家里赶。山路凸凹不平,常遇石子,自行车便时常颠簸冲突。可能是自行车在某一次颠簸冲突中,把老孟从车上颠了下去,老郭一点感觉都没有,继续往前骑,一直骑回了家,竟是把老孟给忘记了。

诊断的结果,老孟的头部受到碰撞,造成轻微脑震荡,腿部缝了十几针,只能在医院休养,无缘那次大赛。

几天之后传来消息,老郭在大赛中获得了金奖,胸戴大红花,受到了厂里上下英雄般的拥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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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后,老孟出院,重回工作台。无论是操作电脑,还是切割打磨构件,老孟的手总是微微发抖,生产出来的构件无一合格,皆为废品。陆厂长让老孟回家休息了半个月,重新上岗。老孟的手依然抖个不停,上了几次工作台,做出来的构件不是次品,就是残品。陆厂长念着老孟救了儿子的恩情,找老孟谈了一次掏心窝子的话,肯定了老孟为工厂所做的贡献,相信历史不会忘记老孟的功绩,末了才深情地说,为工厂看大门也是为厂里做贡献,希望老孟能理解。第二天,人们便惊异地发现,工厂门卫室里多了一个猴面人,就是老孟。所有人都摇头叹息,昔日的钳工王算是废了,变成了孟猴。于是,老郭取而代之,成了厂里唯一的红人,机床牛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厂里渐渐地有了传言,说老郭是故意摔伤老孟的,原因有二,一是老郭由此可以取代老孟在厂里的地位,二是借此报当年儿子郭铁夭折的一箭之仇。前一个原因听着还有点道理,后一个原因却是空穴来风,不足为信。

郭铁是在沙河里玩耍时溺水而亡的,跟老孟一点关系都没有。不仅没有关系,孟家反而应该受到郭家的感谢。

事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暑假期间。一天傍晚,风轻云淡,白鸟翩飞。郭花和孟真带着吉他去沙河边的观景台弹琴观景,本不想带郭铁玩,郭铁硬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像个跟屁虫,说是去河里抹汗。郭铁比孟想大三岁,颇有男子汉气概,时常捏紧拳头对郭花说:“姐,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为你报仇!”郭花和孟真上了观景台,弹奏吉他,郭铁独自在河滩上玩耍,脱光了汗衫裤衩,跳进了河边的一个深水坑,不见了光滑的小身子,看样子是在扎猛子。河滩水坑遍布,大大小小,深深浅浅,都是滥采河沙留下的伤疤。一曲弹奏完毕,打眼望去,郭铁扎猛子的水面风平浪静,周围也不见人影,郭花和孟真顿时慌了神,丢下吉他,跑下观景台,往河滩飞奔而去。孟真在前面跑,郭花在后面跑,犹如两团白色的风,刮到了河滩上。孟真的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纵身跳进了河边的深水坑。他在水下没有摸到人,赶紧浮上水面换了一口气,又扎了下去。这样沉沉浮浮了五六次,终于摸到了一个人,捞了上来。果然是郭铁,肚子鼓胀胀的,已经没有了心跳。

郭花哭得昏了过去。再也不会有人誓言保护她了。往后多年,郭花仍自责是她害了弟弟。老郭病倒了,半个月没能爬起床,待出现在车间,已是瘦得脱了人形,头顶秃了一大片。不久,厂里便传出了风言风语,说孟真故意耽搁救捞郭铁的时间,目的是不想让郭铁将来跟自己竞争钳工王的头衔。传言还说,对于钳工,老郭不看好女儿,只看好儿子,跟续香火似的。孟真无力辩解,说只要郭花相信他,他不在乎别人的闲话。

无论如何,儿子夭折,深深地伤了老郭,后来老孟意外摔伤,似乎是一报还一报。

有传言说,即便老郭是为儿子报仇,也不该摔伤老孟,而应该摔伤或者摔死孟真。有人就此询问老郭传言是否属实,老郭吊眼怒睁,矢口否认,说他跟老孟亲如兄弟,他当初就是老孟带进厂的,感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故意摔伤老孟呢?这样说着,老郭还大骂那些嚼舌根子的人是唯恐天下不乱,见不得别人好。

又有传言说,孟家最后同意孟真娶回了郭花,是为了折磨郭花,报当年老郭摔伤老孟的一箭之仇。

自然,这个传言也遭到了孟家人特别是孟真的否认。孟真说得很实在,他说他报复一个爱自己和自己爱的人,能得到什么呢?

传言真真假假,不可信,亦不可不信。人心不可沽,谁知道呢。

无论如何,沦为了看门猴的老孟,一向自信的钳工王老孟,恍如变了一个人,变得易怒多疑,看谁都不顺眼,一句话不对胃口便破口咆哮,挥舞着手臂像是要打人,却是常常啪啪啪地拍在了自己的胸脯上,伴随着嗡嗡嗡的声音:“错了还胡搅蛮缠,岂有此理!”老孟发怒的对象很多,对儿子孟真,对儿媳妇郭花,对女儿孟想,对老伴唐小果,也对亲家老郭两口子。唯有孙女孟小花是老孟捧在手心里的宝,从不曾对其发过火。

仔细想想,孟真这辈子没有崇拜过谁,除了儿时崇拜过父亲老孟。只是,从老孟摔伤的那一天起,老孟精湛的钳工技术便成了历史,孟真心中的偶像也一下子坍塌了。孟真的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父亲去世前夜的一幕。那个夜晚,老孟不仅没有发怒,而且痴迷地望着孟真,眼里充满怜爱和憧憬。那次是孟真讲述自己驯服最新型数控机床的经历以及创新的故事,老孟目光纯净地望着儿子,仿佛小学生痴迷地望着讲台上的老师。只是,这和谐的一幕来得太晚,孟真正想着找机会跟父亲讲述最新的数控机床以及工作台时,机会便戛然而止了。

在一个普通的夜晚,老孟毫无征兆地薨了,无疾而终。

老孟的死,或许是天意。过后想想,应该是有先兆的。老孟很少送儿子出门,即便出门,也从未下楼。可是那个深夜,老孟不仅出了门,而且下了楼,不仅下了楼,而且伫立楼洞前良久,望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了灯影阑珊处,才依依不舍地转身上楼。

平时,老孟和唐小果都住在月湖边的孟真家里,由郭花照顾着,偏偏那天傍晚老孟一定要回自己的家,还一定要带唐小果回去。孟真和郭花开始不允,老孟就砸东西,把阳台上的一盆仙人掌给摔了,又要去摔吊兰。孟真无奈,便答应送他们回家,有一个条件,第二天上午再去把他们接过来。老孟答应下来。那天晚饭后,孟真和郭花把老孟和唐小果送回了老房子。郭花服侍着唐小果睡下了,又开始收拾房间。老孟总缠着孟真讲厂里的事情,还拍着身边的沙发,对忙碌的郭花说:“花儿,别忙了,歇会儿!”郭花说:“爸,你们聊吧,我不累……”他们能听见从唐小果房间里传出的轻微的梦呓,唐小果似乎还砸吧了几下嘴巴,很香甜的感觉,中间还迷迷瞪瞪地出了房间,去卫生间,把水箱的水放得哗哗哗地响。这事很奇怪,唐小果居然能扶着墙走路了。好几年了,在孟真家,唐小果跟老孟都是分床而眠,回到自家亦是如此。孟真不记得是几点钟离开的,只记得窗外的灯光全熄了,连路灯似乎都昏昏欲睡,孟真连打了几个哈欠,老孟才拍拍儿子的手背说:“夜深了,回去吧。”老孟把孟真和郭花送出门,送到楼下,父子俩才依依分开。孟真和郭花回到家里,各自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还在睡梦中,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传来唐小果含糊的惊叫声,意思是老孟死了。

那天早晨,唐小果醒得比较早,突发奇想要跳舞给老孟看。她跑进老孟的房间,意外地发现老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体冰凉,再也喊不醒了。

孟真匆匆忙忙地赶到父母家里,有那么一刻的恍惚,仿佛老孟躺在床上睡着了,说不定哪会儿就会冷不丁地坐起来,大骂别人吵了他的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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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多日,闲下来时,孟真常会下意识地想到大伯执意报警的事情,脑海里便现出一个疑问: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老孟是在不声不响中死的。或许,正如老孟自己曾说过的,他是死在了心脏病上。可是,他的遗容十分安详,不像经受过痛苦的样子。即便如大伯所言,老孟是被人害死的,他的遗容为何会那么安详呢?

这成了孟真心中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

一代钳工王就此化作了陡山沙河边的一抔泥土,再无续集。

 

 

夏至如期而至。孟真提前刮了满脸的胡茬,一扫往日的颓废,恍如打蔫的树叶经过一场暴雨的洗礼。

陡山的天空明净透彻,跟省城有天壤之别。沙河两岸,鸟鸣,虫吟,花开,水流。天籁之音散发出丝丝清凉,让人心静,也让人心惊。更多的是热,干爽的热,恍如烤着炭火一般。

孟真没有开车,伴着唐小果和孟想,坐上一辆长途汽车,出了市区,一路南行。到了县城,换乘一辆出租车,向陡山逶迤而来。未几便到了山中一座小镇。窗外是曾经熟悉的街景,如今却显得十分陌生。一棵棵高大的合欢树上,粉红的花朵开得正艳,恍如一朵朵热烈的云霞。云霞的缝隙间,露出一座座一层两层的房子,毫无规则地沿街排列着,让人想到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正用纯净的眼神望着三个外来者,四十年前那个名叫铁匠小孟的孩子,却是早已不知去向。孟真用微信付了车费,下了车。打眼望去,天空澄澈,仿佛用抹布擦过的蓝玻璃,脆生生的蓝,几乎滴下汁来。几朵白云若无其事地飘荡着,恍如一群孩子不小心丢失的棉花糖。孟真还真的看到了一个棉花糖摊,在街头,还真有三四个孩子围在摊边,比比划划。

孟真也吃过棉花糖,跟郭花一起吃的。那时,他们从市里技校回来,下了班车,头顶蓝天白云,郭花感慨地说:“要是能捧一朵白云,该多好!”两人手牵着手,从小镇上走过,街边一个头戴草帽的老人,站在一辆三轮车边,正用一支竹签转棉花糖。棉花糖越转越大,蓬松如棉,草把子上插了七八蓬棉花糖,仿佛一阵风就能吹飞了一般。孟真灵机一动,马上跑了过去,买了两蓬棉花糖,递给郭花一蓬,说:“给,你的白云!”

郭花舍不得吃,孟真也舍不得吃。两个人手持棉花糖,走过窄窄的小街,来到沙河桥头。忽然,一阵风吹来,孟真手中的棉花糖晃悠了几下,轻悠悠地离开了竹签,飞了起来。郭花看得呆了,目光追随着飞起来的棉花糖,飘了好远,果真如一朵白云。又一阵风吹来,把一缕头发吹到了眼前。就在郭花伸手把那缕发丝捋到耳跟后面时,她手中的棉花糖也飞了起来,晃晃悠悠,飘成了另一朵白云,片刻工夫便融入了蓝莹莹的天空,不见了踪迹。

该去的,总会去的,一阵风就能吹得无影无踪。

孟真收回目光,领着母亲和妹妹,往河边坡上的一座新坟走去。

蹚过一片丛生的杂草和树林,便是老孟的坟墓。坟前散着一片新鲜的鞭炮纸屑和一堆新鲜的纸灰,明显有人来过。难道是大伯来过?孟真四下里望了望,没有望见大伯的人影。这次回乡祭奠父亲,孟真期盼着遇到大伯,又害怕遇到大伯,他不知道遇到大伯该是怎样的情形。他知道大伯对他家的恩情,确切地说,是对他父亲老孟的恩情。

在大伯看来,老孟钳工王的地位让人觊觎,自然也遭到了别人的嫉妒,最嫉妒老孟的人就是老郭。他不能容忍任何伤害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的事情发生,可是,弟弟竟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受到了伤害,后半生都毁了,他却不能为弟弟报仇。更让他难过的是,弟弟一家人竟然都不听他的,不仅不听他的,孟真居然还娶了仇人的女儿,他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这太让他伤心了。他一气之下,便甩手而去,发誓再也不管孟家的事了。父子般的兄弟俩从此断绝了来往。

二十年来,大伯果真没有踏进过老孟的家门,即便有那么一两次到了省城,也从不跟孟真联系,为的是不见郭花。至于大伯私下里是否跟老孟联系过,孟真没有细究。孟真能做的是,每年照样回陡山给大伯拜年,却是从不敢带郭花踏进大伯的家门半步。

时光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大伯已经老成了一个仙翁的模样。眼瞅着一母同胞的弟弟无疾而终,仙翁样的大伯还是带着族人赶到了省城,操持弟弟的后事,不料又跟孟真母子发生了冲突,他再次愤愤地甩手而去,空余嗟叹,实在让人黯然神伤。

可惜啊,老孟已经化作了陡山沙河边的一堆黄土,对此一无所知。

唐小果扶着一棵树,看着孟真和孟想在老孟坟前烧了一堆纸钱,又放了一盘鞭炮,相继跪拜了一番,又听着孟真低声说着什么,像是在说:“爸,这下你有钱了,再不会冷了吧?”那些纸钱腾起的火苗,在唐小果眼前跳跃着,翻卷着,火红的纸片翩翩飘起,在空中胡乱地飞舞着,恍如一只只神奇的火蝴蝶。这些飞舞的火蝴蝶中,渐渐地幻化出一副面孔。老孟暴打唐小果时恶狠狠的面孔。老孟死前的那个夜晚的最后一幕也浮现在了眼前——

唐小果在睡梦中被老孟弄醒了,老孟硬把唐小果拉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沿,郑重地说:“我想跟你说一个秘密,在我心里埋藏了四十多年。”

“四十多年?啥事?”唐小果的心跳了一下,睨着老孟,话语含混不清。

老孟能听得懂唐小果的话,哪怕嗯嗯嗯啊啊啊。老孟的心情似乎十分忐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是四十多年前发生的那件事……那个想要糟蹋你的黑衣蒙面人,是为了我去演戏的……”

那时,铁匠小孟对年轻的唐小果垂涎三尺,可是,在追求唐小果的那些人中,铁匠小孟毫不起眼,小孟不知道该怎么办。适逢陡山机床厂要特招小孟进厂,小郭便求小孟带自己一起进厂,还说可以帮小孟追到唐小果。小郭想的办法就是英雄救美的计策。小郭对唐小果跟踪了好几天,摸清了唐小果的生活规律,知道那天夜里唐小果要独自从陡山卫生院回家,便提前踩了点,计划得以顺利实施。铁匠小孟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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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果如闻雷击,怔怔地望着老孟,浑身战栗,缓缓地站起来。怪不得,怪不得那个夏夜小孟意外地出现在了山里,怪不得小孟还带了一套干净衣裳,怪不得小孟一叫喊歹人就跑了。那么多的巧合,唐小果竟然都信了,她太天真,太傻了,傻傻地认为小孟会一辈子对自己好,一辈子会保护自己,却是不料,自己这辈子遭受的罪,竟然都来自他。唐小果越想越气,牙齿咬得咯咯响,突然一挥手,重重地打在老孟脸上,“啪”的一声脆响。这一巴掌,唐小果攥足了全身的力气,把这四十多年来遭受的侮辱和白眼,一齐打了出去。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打老孟,也是最后一次打老孟,唐小果在心里想。打了这一巴掌,唐小果又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去死吧!”说完,她猛然推了老孟一把,老孟的身子随即倒了下去,躺在床上。唐小果看着老孟剧烈地喘息了几口气,手捂胸口,脸颊痉挛,颤手去够床头柜上的药瓶,她一把抢过药瓶,后退两步,愣愣地望着老孟。老孟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望着被自己害惨了的女人,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这下,咱……咱俩扯平了……”随即头一偏,咽了气,面色竟然异常平和。唐小果把药瓶放回床头柜上,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想了想,又起身来到老孟的房间,费力地把老孟的两条腿搬到床上,把老孟的身子搬正,又从衣柜里抱出一床厚被子,盖在老孟身上。

当有传言说老孟是被人害死的,特别是老孟的大哥直接说是被唐小果害死的并要报警时,唐小果害怕极了,她没想害死自己的男人,那是一时激愤抢走了他的药,他才死的,想来像是做了一个梦,她后悔不迭,却又无法弥补,又无处诉说,她真的死的心都有。这么多天来,她一直在悔恨和庆幸中艰难地活着——她庆幸自己获得了新生,一直活到了今天,来到老孟坟前。

唐小果今天穿了一身黑色衣衫和黑色长裤,花白的头发用黑色的发网兜在脑后,恍如一只褪去了火色的最大的黑蝴蝶,只是她这只蝴蝶没有翅膀,只有笨拙的身子。唐小果的眼角渐渐地渗出了泪水,视野变得一片模糊。孟真和孟想祭拜完了,要扶她离去,她摇了摇头,松开树干,缓缓地走到坟前,默默地跪了下去,伏下瘦小的身子,很久都没起来。她瘦削的身子不住地颤动着,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在极力地压抑着感情,说着咿咿呀呀的让人听不懂的话语。没两分钟,嘤嘤的哭声终是从她干瘦的躯体里憋了出来,漫溢得整座山林里都是沤湿的悲戚。孟想想去搀扶她,被孟真拉住了。孟真低声说,让她哭吧,哭出来了,就好了。

坟前的火蝴蝶都已消匿,只剩下一团蒸人的热。唐小果缓缓地直起身子,用手背沾了沾眼角。她的衣裳都被汗水沾在了身上。孟真和孟想赶忙上前,把她搀扶起来。她的脸上汗水涔涔,眼角残留着泪痕。她朝一双儿女望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母子三人便离了坟头,往坡下走去。

老孟一生的事情,至此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对于孟真来说,眼下还有一件事要去做,就是去找郭花,他心目中曾经的国花。

坡下是沙河,岸上散布着一朵朵粉红的云霞。一阵风吹来,树叶轻轻飘曳,粉红的花瓣纷纷扬扬,恍如一阵粉红的雨片。很久没有下雨了,河水比往年瘦了许多,哗声不现,只闻潺潺之音,意外地夹杂着隐隐的琴声。琴声飘飘渺渺,若有若无,倘不细听,听见的便只有水声。孟真放轻了脚步,侧耳细听,缥缈的琴声竟然是《合欢花》——

 

满野合欢花,陡山是我家。

我在花海中寻觅徜徉,

我在山洞前流连攀爬。

可是村庄飞上了天堂,

还是大地落满了红霞。

 

倾听着琴声,孟真有过瞬间的恍惚,仿佛时光骤然回溯到了二十多年的那个初夏。那时,陡山沙河两岸合欢盛开,孟真和郭花一起放飞着纸鸢,直至夕阳西下,彩霞漫天,与满野的合欢融为了一体,分不清哪是彩霞,哪是合欢。如今,满野合欢依旧,熟悉的旋律萦绕耳畔,时光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怎不让人感伤。

琴声似乎来自对岸的观景台。孟真抬头向观景台望去。观景台被粉红的云霞簇拥着,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巨石上,此刻多出了两个人,或立或坐,伸胳膊摆腿,看样子是两个女人。坐着的女人似乎在拨弄吉他,琴声应该就是从她怀里流淌出的。她的衣裳发白,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了起来,恍如猎猎的黑色的旗帜,又如横飞的黑色的瀑布。好熟悉的样子。

孟真陡然停住了脚步,心跳加速。

郭花,郭花!孟真在心里失声叫道。那身衣裳,那副神情,那个动作,在他脑海里蛰伏了二十年,如今苏醒了,恍如冬眠的蛇苏醒了过来。难道,老孟坟前新鲜的鞭炮纸屑和纸灰是郭花祭奠之后留下的?孟真猛然怔了一下,心中顿时激情澎湃,充满了渴望,急迫地想去见她,想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迫切地说:“我的国花,我终于找到你了,咱们回家吧!”孟真正要拔腿跑过小桥,跑向对岸的观景台,如同当年热恋时的样子,隐约的琴声似乎消失了。几乎与此同时,孟真的手机叮铃响了一下,收到了一条微信。微信是郭花发来的。孟真的心狂跳了一下,快快地打开来看,只有五个字:

 

咱们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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