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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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摘录


目录


第一章<1937年夏,上海>

1、绝密指令

2、沪上云涌

3、敌机突袭

4、冒险生产

5、内迁伊始

6、泪别南市

 

第二章<1937年冬,武汉>

1、汉阳复产P172

2、组建钢迁会P202

3、铁骨钢筋P238

4、生离死别 P254

5、流亡婚礼P297

6、战时春秋P321

 

第三章<1938年秋,宜昌>

1、扼守三峡

2、智借船帮

3、枯水危机

4、40天抢运

5、巴东重逢

6、悲壮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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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37年夏,上海>

 

1、绝密指令

 

“上海炼钢厂,公密查:100、250、500公斤及500磅各种弹待用,万急!漏夜赶制以利国防,仰遵办为要。

大维支造”

 

看完第十一道密电,张连科(国民政府军政部兵工署制造司上海炼钢厂厂长,字“重山”))将桌上的绝密文件用蜡密封,锁进保险柜后,方起身下楼。他要如约赶到南市的兵工署办事处招待所去见一个人。

南市的天气又是晴空万里,张连科却思绪纷杂,心里比往常添了些沉重。身着制服的宾馆侍者垂手站在旁边:“张厂长,杨先生在3楼1号套房,我带您上去。”

一身灰色棉布长衫的杨公兆(国民政府经济部资源委员会工矿处处长)已站在房门外的走廊上迎接。两人第一次在上海南市见面,等不及进屋,杨公兆开口即问:

“重山,什么状况?”

张连科看那侍者转身下楼了,一边跟着杨公兆进屋,一边低声说:“兵工署连续催发炸弹壳成品,恐怕马上有大动作。”

杨公兆愣了愣:“看来,当局在国际上的斡旋又落空了……”虽然这一年发生很多变化,两人疏于见面,交流起来仍是没有任何障碍。

张连科耸耸肩,说:“芦沟桥事件以来,宣传铺天盖地,每天的新闻报纸,没有一家不以最大篇幅来登载关于救亡运动的消息。”

“似乎国人突然醒来,就要大干一番。不管走到哪个街头巷尾,没有不盯着这个事情的。”杨公兆笑道。

“这醒来自然值得欣喜,该来的总是会来。”张连科叹道,视线移向窗外。

“公兆兄此次前来是为迁厂一事?”张连科转开话题问。对空前高涨的救亡运动,他历来不习惯空洞虚张的情绪表达,惟愿尽一己之力,以行动与作为来回击强敌。他的顶头上司杨继曾(时任兵工署制造司司长)已受兵工署署长俞大维委派,带人到四处、贵州勘查可供兵器工业迁建的地点。

“总得留下一条生路,打起仗来,这些工矿企业怎么活。”杨公兆说。

张连科把手里的咖啡杯放下,说:“那是必须。真要是亡了,帝国主义可以允许你做官僚、做豪绅,绝不可能让你掌握工业、掌握经济的。” 

多年前,张连科初到军政部研究所入职,与国防计划委员会的杨公兆一起抽调在军事组做基础工业研究。当时国内工业从未有系统规划,工业规模几乎为零,而西方列强早已完成工业革命,紧邻中国的弹丸之地日本工业已发展到了世界先进水平。两人都是海外留学归来,眼见中国的国防工业过于孱弱,都恨不能大干一番、有所作为。

“要打,中国唯有作长期准备。”杨公兆点头说到,接着又说:“资源委员会已向行政院提交了补助上海各工厂迁移内地工作草案。”

“好!把爱国资本家、技术工程师、技术工人大家动员起来,建立起后方工业,中国就有了复兴的底气!”张连科欣喜地与杨公兆四目相对,两人都深知稳固的工业体系,对于战争的支撑有多么重要。现在内地多省工业基础薄弱,难以满足抗战之物质需要,从头建设又为时过晚,若将沿海的工厂迁至内地,既可增加物资供给,又能避免沿海地区沦陷后工厂为敌所用。

“翁主任(翁文灏,字咏霓,时任资源委员会主任)带有密令,估计后天船到上海。现在沪上安全吧?”杨公兆端起咖啡杯,仰头一口饮尽。

“现在难说,岛国方面太嚣张了,《汗血》周刊办公楼放火一事未了,又在白虹机场挑事儿。”张连科敲了敲杯壁说。

“我看都是这些年忍忍忍,忍出来的,”杨公兆气呼呼地说:“总是怕打、怕亡国,却看不到松花江畔都已是别人的了啊!明天的扬子江,还能是中国人的吗?”

张连科昂头坐在沙发里,低头沉思着什么。

杨公兆叹道:“上一辈和这一代留学归来的,哪个不是摩拳擦掌地想着‘科学济世、实业救国’,可多少技术人才报国无门 ……”

张连科两掌绞握,望着窗外呐呐而语:“可今日之窘迫,还不是对手的强大,甚至不是可能的沦亡……”

“是麻木。中国人再失去血性,这个民族就没有希望了。”杨公兆摇摇头说。

“‘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不过,我们的大众素来爱好和平,有时甚至过于忍受。”张连科振作了一下,侧脸对杨公兆说:“往往是到了横绝之时,就在绝境中发挥出血性来,拼死也要一战。”

“哎,我们如何才能实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啊?”杨公兆说。

“走好我们实业救国的路。”张连科坚定说到。

杨公兆推了推眼镜框,说:“翁主任这次带了一群专业精英回来,这些海外学子听说抗战爆发,都踊跃想要回祖国支援抗战。”

“只望此次行政院能够通过你们的迁厂预案,速速行动。”张连科慢慢站起来,说到:“这可是一场决定中国命运的工厂大迁徙。”

杨公兆顿了一下,说:“上海民营的机械、钢铁、炼气、橡胶、制罐及化工,这六类工厂都要转移。”

“全部统一到南京?”张连科问。

“不是,翁、钱(钱昌照,字乙藜,时任资源委员会副主任)两位主任计划分头迁往湘、鄂、川、陕等地。”

“不过,让一个个资本家、小老板放弃上海市场,还要冒这么大风险,也不容易!”张连科说。

“如果行政院议会通过,经费到位,资委会拟给沪厂补助迁移费56万元,还在湖北等地拨建500多亩厂房地皮。”杨公兆解释说,“厂子在当地重建后,每年还给25万奖励金。”

“资委会此举,乃大功德也。“张连科抚掌直叹。

“哎,重山,海军司令部准备在江阴采取行动了,现在你们兵工署竟没有一点动静?”杨公兆说到了压在张连科心窝上那块石头:“眼下局势一触即发,必须保护好炼钢厂的炉机设备,它们可是以一抵十,抵百、抵千的家伙!”

“局势有些看不懂,军事委员会早就说到启动兵工厂内迁,军政部至今未有决议,完全不见反应。”张连科盯着雕花石膏吊顶的天花板,许久没再说一句话。

 

“周志宏(国内冶金专家,原上海炼钢厂厂长)这次回来,还是留厂?”杨公兆起身去端了杯热水,走来在对窗的沙发上坐下,又开口问到。

张连科收回视线,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 现志宏兄接手办理飞机弹壳钢出厂质检和进厂矿石原料。”张连科说,“公兆兄,等翁主任回来,抽空来南市看看吧。”

“志宏在欧洲检验我国进口钢材,考察了洛克林、克虏伯、百禄、普达等世界著名钢铁厂,卢沟桥事变后匆匆回国,必有特殊任务。”杨公兆点头说到:“我们在南京见过两次,他说到回来跟你一同改良合金,研制耐腐蚀的品种钢呢。”

“是的,国际品种钢稀缺,价格太昂贵。兵工署近年从德国、瑞典、捷克购进大批精锐枪炮、弹药,国内兵工厂制造任务也不轻,沪厂为各大兵工厂提供弹壳钢半成品,缺的就是品种钢。”张连科说。

“那铁矿石、废钢原料可曾短供?”杨公兆不禁问。他一直忧心特种矿石输出交换德国武器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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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铁矿石也吃紧,日方还在湘鄂运输大量的原铁矿;废钢,仍需外币购进。”张连科说。

“今年重新选配澳洲矿石后,钢水含碳磷控制如何?”杨公兆接着问。

“实验后钢水纯净度很是明显,含碳磷杂质降低了好几个点。”张连科抬头望望窗外,这时江面上慢慢驶过一艘日本海轮,延迟推起的劲浪把停泊在岸边的几条渔船,颠簸得摇摇晃晃,船舷几近水面。上月军事委员会发出执字第870号密令,特别要求交通部及军事委员会后勤部着手如何在非常时期控制船舶。最近停泊在黄浦江中的招商、三北及各家私营轮船公司先后驶出吴淞口,沿江上溯南京以至武汉。

“刚才飞过的黑影,是?JAPEN?”身边坐着的杨公兆惊诧地喊了一声,与张连科四目对视了一下。

“没看错吧?”张连科问。

“应该没错。”杨公兆表情凝重地站起身来。

张连科一边探身沿江岸往东望了望,一边说:“公兆兄,先告辞了,我得回厂里去看看。”

杨公兆点了点头,坚持将张连科送到了招待所大门口,两人方才郑重地揖手道别。

   

清晨,总算起了些风,空气也透彻凉爽。

上海法租新界一条僻静的马路两旁,人行道上铺着铸有莲花图案的锗色路砖,道旁树高大的树冠在风中摇颤,枝叶挣扎着,一阵卷边的树叶纷飞而出。张辅枢(张连科长子)两只光脚丫套着那双结实浩荡的胶底木板鞋,一下又一下地跳起来,去抓空中起伏的树叶。那叶片眼看快要落地,忽地又敏捷地飞起,好像与什么东西较着劲,在半空嘘嘘地打旋儿。

张轶栋(张连科次子)跟在他身后,手上抓住一把狗尾巴草,脚上的湖蓝色凉鞋的塑料网孔里扎着几根带露珠儿的毛毛草。

“哥,让祁生哥也给我做双‘航空母舰’吧。”轶栋盯着辅枢脚上的那双鞋,讨好地说。

前面跳得正欢的辅枢没搭理他,但是听轶栋羡慕自己的好朋友做的“航空母舰”,嘴上不答话,心里挺得意。从家里溜出来没多大一会儿功夫,张辅枢全忘了一早负气把那床日产三角牌毛巾被,踢出窗外的“英雄壮举”了。

 再没有树叶飘出了,辅枢无所事事地仰起头来,打量着天空,和那些临街的六层高的公寓。还有两个周,就是辅枢和轶栋的生日。辅枢比轶栋大一岁,两人却是同一天:8月23日。等到开学,辅枢就在爸爸张连科任职的上海炼钢厂子弟校念四年级。辅枢4岁半就被妈妈陈素琳送进南京市的民国第一小学,开始读一年级。

陈素琳结婚后,接连生了三个男孩,张辅枢是老大,张轶栋老二,还有一个4岁的小儿子张华盛。去年春天,丈夫在上海的工作稳定下来后,陈素琳和孩子们从南京搬来上海,住进了法租新界三官堂路西头的这幢三层洋楼。张连科在上海本地又请了两个佣工。一个六十来岁、沉默寡言的老李头,是个拉黄包车的,在上海没有他的家人,就跟着住在家里,帮忙干些杂活。张辅枢叫他李爷爷,喜欢去跟着看他闲暇时拉二胡琴。还有一个是家里帮着做饭洗衣、说话大嗓门的吴阿拉。刚来上海的时候,陈素琳就教育孩子们要有礼貌,不能直接称呼人名儿,要叫她吴婶。

毛巾被掉进楼下小水沟后,被吴婶发现了,立刻向女主人陈素琳报告。陈素琳让辅枢自己做选择,要么去后阳沟捡回被子并亲自洗干净,要么就一个月不能去贫儿院玩。辅枢自然是乖乖下楼去捡被子,轶栋也跟着哥哥跑出来。两人索性到清晨的街道上逛逛,辅枢很想现在就去贫儿院找祁生,又想到今天是星期天父亲在家,也就不敢造次。

贫儿院属于南市,但在邻近租界的位置,他们的少年乐团远近闻名,法租界的洋货商店开业或有宴请宾客的大型活动,常会邀请贫儿院少年乐团表演助兴。就在几个月前上海市体育场举办的全国儿童绘画展上,张辅枢就认识了乐团的祁生。祁生瘦瘦高高,比辅枢大三岁,或许是受成长环境中严格自律的影响,祁生性情羞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一些。那次规模盛大的儿童画展上,辅枢参展的画作题为《红星照天地》,祁生在那张表现夜空下铁花飞溅的水粉画前站了很久,辅枢才注意到他。两个少年打破初次见面的拘束,一见如故地聊了起来。在开幕式的表演中,辅枢临时邀请祁生与自己组合演出。在舞台中央,辅枢大声背诵了杜甫的长诗《兵车行》,祁生在后面为他伴奏了弗里德里克·肖邦的一首钢琴曲,两个志趣相投的少年配合默契,漂亮地完成了首次合作。

祁生是张辅枢结交的第一个朋友。辅枢隔三差五就去贫儿院找祁生玩,还给他带一些书籍和糖果去作为礼物。去了几次,辅枢发现会拉小提琴、弹钢琴,吹口琴的祁生还有一项特殊“本领”——有次下雨,辅枢去贫儿院玩的时候,脚上穿了一双塑料筒靴,贫儿院的小孩子都来围着看。祁生看到了,第二天就找来木梆和胶皮,给小伙伴们做了几双既耐水又结实的雨鞋,还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航空母舰。辅枢看到后又惊讶,又佩服,很想拿自己的雨靴换 “航空母舰” 。不料辅枢刚开口说这个想法,就被祁生红着脸拒绝了。可没隔几天,祁生将一双新做的“航空母舰”包好,装在一只纸盒里送到辅枢手上。辅枢回家打开纸盒,发现里面还放着一封信。辅枢第一次收到别人写给自己的信。祁生在信里写了一句话:“辅枢,如果你还想继续做我的朋友,请以后不要再穿日本人做的雨靴,也不要用日本人做的东西。读完这封信,辅枢悄悄用剪刀把雨靴戳了个洞,经常穿着祁生做的“航空母舰”到处跑。

 

张连科一直担心会很快打起来,特地在法租新界接邻南市边界一带租下这栋砖瓦结构的小楼。陈素琳喜欢每层楼里外都带宽阔晒台的尖顶小楼,特别是进门左侧弧线优美的旋梯,有一种巴洛克风格的现代美感。站在三楼阳台往南看去,远处的黄浦江浩荡无声、向东而去,沿岸是鳞次栉比的木材厂、五金厂、铁件厂,再向西还有规模更大的江南造船厂。张连科所在的上海炼钢厂与江南造船厂依江相邻。

张辅枢对造船厂和炼钢厂的样子记得牢牢的。上次四舅到上海,坐着爸爸的汽车去钢厂参观,特地把辅枢叫上了。那是张辅枢第一次走进爸爸工作的地方,里面大得吓人,比一千个学校操场加起来还要大。钢厂高高的围墙上铺有铁丝网,大门口站在穿军服、戴袖章的军人站岗;厂里的公路四通八达,距列整齐的厂房像是高大的剧院,还有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铁轨、直插云霄的大烟囱。那里面还不时发出咣咣咣咣的金属撞击声,雷鸣一般,几乎要震裂人的耳朵。辅枢经过时,就一直捂着两只耳朵。辅枢听厂里的人都向爸爸尊敬地喊着“张厂长好”,就悄悄拽着爸爸的秘书兼司机黄钧伯伯问:厂长是什么?黄伯说:厂长,就是把很多人团结在一起造大机器的人。厂长是官么?辅枢又问。是啊,厂长管着很多机器、很多工人!黄伯笑说。辅枢听得张大了嘴。黄伯那次还告诉辅枢说,他爸爸是人人羡慕的“国留”(政府公费派去外国留学回来的人),是有真本领的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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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吴婶找来了!”辅枢正胡乱想着这些事情,忽然听到轶栋喊了一句,转眼看见吴婶站在街角四处张望着,胳膊肘抱着从楼下捡回的毛巾被。辅枢想躲起来,还没来得及,吴婶竟大步冲了过来,把手里的毛巾被故意扬了扬,用浓厚的上海口音嗔到:“大少爷啊,太太让你出来找被子,你还好,这一大早的,四处闲逛起来咯?”

张辅枢看吴婶抱着那条毛巾被,就把下巴昂得高高的,不想跟她说话了。

“大少爷快回屋,先生在书房等着你啰!”吴婶口气软下来,提醒说。

这时候又一阵轰鸣声嗡嗡嗡嗡的传来。辅枢对着吴婶扮个鬼脸,吐了下舌头,拔腿就往前跑,像泥鳅似地钻进自家小楼的花园里去了。

辅枢站在葡萄架下仰头往天空望了望,什么都没有看到。他觉得那是发电机的马达声,和家里那台四叶的华生牌电风扇声音不一样,跟爸爸工厂里嗡嗡轰轰的声音倒是很像。回到房间,弟弟华盛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来了,正撅着屁股,趴在辅枢的写字台上抱起收音机拧。

辅枢这会儿没有心思去管华盛这个调皮蛋,他快速地换上自己的短袖衬衣,赶去书房面见“大王”。

二楼东头的书房门微掩着,张辅枢蹑手蹑脚地侧身走了进去。张连科坐在靠近百叶窗的高背山羊皮沙发里,听收音机里播放的时事新闻,脚前掌上搭着一双磨得发黄的皮拖鞋。

辅枢走进那间书房就禁不住有些胆怯,他觉得自己似乎与生俱来就对父亲有一种微妙而强烈的敌对。辅枢在不得已与父亲单独相处的时刻,总会感到浑身不自在。

“今天定要被他教训一番了,又是不该这不该那的。不过那毛巾是他日本同学送的礼物,他自己不用,凭什么一直要我用?祁生说得对,不能用东洋鬼子的货,这次我可不会认错!”辅枢在心底悄悄打定主意。

阳台上的门扇被风吹得一开一合,陈素琳走上前扣上锁链,匆匆走进三楼书房。张连科正翘脚坐在书房百叶窗下的高靠背羊皮沙发里,翻着昨天的《中央日报》和《汗血周刊》,收音机里播放着时事新闻。

陈素琳和张连科都是贵州人。陈素琳出生在贵阳,在家中是最小的女儿;张连科则出生在离贵阳两百里外的水城,是家中长子。说起来,两人的姻缘还有一段啼笑皆非的插曲——

在日本留学多年的张重山回国后来到南京,不久就遇上贵州同乡陈廷纲大婚,应邀参加婚礼。陈廷纲在北伐时期就参加了国民革命军,时任国民政府机要课长。

不料张重山在参观新房时,却为照片墙中一位穿着浅粉中式短袖旗袍、怀抱琵琶的女子吸引,脱口问到:“不知这位美人,是哪家闺秀?”陈廷纲察觉了眼前这位归国才俊的心思,便大方介绍到:“这是我家小妹妹,尚在贵阳女子师范读书。不过我还有一个二妹,也是贵阳女子师范毕业的优才生,与你年龄相当,正准备来南京谋职。”张重山有些腼腆地笑而不语。陈廷纲主动说:“弟如不嫌弃,我愿作此月下之媒。”而立之年尚未婚娶的张重山自是喜出望外,也没有注意陈廷纲说的并非照片上的五妹,而是为二妹陈素兰做的媒,兴冲冲地当即约定见面。

陈廷纲给贵阳老家的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中,陈廷纲详细介绍了张重山的情况,把他的才华和品行,一一报与父亲,认为张重山与二妹陈素兰年龄相当,而且二妹本正应聘南京一处公职,正好可前来一见。陈父乃贵阳种竹山房房主,在当地颇有威望,曾经也是贵州省官派留日生,这自然增加了一份亲切和放心。陈父即吩咐二女儿整理行装、启程前往南京;与二女儿一同启程的,则是小女儿陈素琳。

陈氏两姐妹千里迢迢到南京之后,陈廷纲择日相约张重山来家中相见。面对两位气质姣好的家乡女子,重山感到亲切又激动。尽管举止彬彬有礼,但他显然对端庄沉稳的姐姐陈素兰不大在意,注意力一直在小妹陈素琳身上,全然把姐姐陈素兰当作了相亲的配角。原来,张重山“相中”的本就是照片中抱琵琶的女子。陈素琳不明就里,羞得满脸通红。

命运的大手无意间拨弄,姻缘的红线就悄然牵向了刚刚大学毕业的陈素琳。陈廷纲作为媒人呆立着,一时间没有了主意。陈素兰明白了真实状况,豁达地主动消解这场误会,大大方方地帮着小妹素琳应答张重山的问话。等张重山走后,陈素兰态度坚决地对哥哥陈廷纲说:“这事不能怪人家,张重山本来相中的就是小妹。我们自家误会了本意。”她又诚恳地劝说小妹:“好姻缘可遇而不可求,万不可相与谦让!”正是在陈素兰的鼓励与撮合下,素琳和重山很快就谈婚论嫁。

两人结婚不久,张连科事业却几经波折,从南京路政事务处到陆军学校任教,因为性格刚纯不适应环境,又应聘到江西铁矿山任工程师,却被当地土匪劫持,险被灭口,幸得刘志丹部队经过当地剿匪得救一命。后来,又回到南京考入军政部做研究员,在职期间撰写了两部研究报告,颇得军政部何部长赏识。不久,国民政府军政部和经济部联合组织出国考察团,选派张连科作为唯一的治金工业专家参团。考察归国后,张连科很快被派往上海炼钢厂任厂长一职。上海炼钢厂建在南市高昌庙黄浦江畔,是一家拥有现代化设备和数千工人的大工厂,也是国内设备最先进、产量规模最大的炼钢企业。此外,兵工署制造司管辖的国字号兵工厂还有金陵兵工厂、汉阳兵工厂、汉阳火药厂、巩县兵工厂几家,各自生产仿造德国的924式步枪、德国马克沁式的重机枪,仿造捷克式的轻机枪,仿造法国勃郎得式的八二迫击炮以及各式枪弹、炮弹、飞机炸弹等。上海炼钢厂主要负责生产飞机炮弹壳钢及军工配套钢管,张连科所学矿产冶炼在此有了施展抱负之地。到任两年间,重整治厂图略,效果显著,各方赞誉有加,军政部对其评价:“厘定法规以明职责,慎选材料以合规矩,促进职员相互精诚合作,治企有方卓有发展。”

 

一眼看到辅枢脚上笼着一双奇怪的胶木鞋,愣愣地站在门口也不吭声,张连科不禁皱了皱眉,问到:“辅枢,你自己的鞋呢?今天被子又怎么惹你了?”辅枢低头一看:坏了,忘了换鞋进书房。正准备张嘴解释:“爸——我——”

“背课文啊,辅枢?”陈素琳穿着米灰色的简式旗袍上楼来。她搽着手上的水,朝里看了看爷俩,揽着辅枢两只肩膀轻盈地走进书房,又把辅枢往丈夫跟前推了推,又径自走开去,自言自语地说:“哎,这什么天儿啊,热得跟炉烤似的,怎么还不下雨啊!?”

张辅枢垂着头,抿嘴一乐:妈是故意站在书房不走,替自己圆场来了。

陈素琳探身左手拔开几片百叶窗的窗页,右手捋捋头发,向街口望了望,又说:“哎,重山啊,杨夫人他们是今天到吧?”张连科知道素琳想护着孩子,欲言又止地朝辅枢挥了挥手。辅枢趁爸爸回头看妈妈的当口,调皮地向妈妈眨了眨眼睛,举起双手,做了个单腿旋转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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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如缕,秋蝉高鸣,天地间仿佛有一团看不见的火焰在四处奔突,忙碌的人们如集结的蚁群一般默默忍受着一切。

陈素琳两手托一方红木托盘,从厨房出来,脸庞洁净透亮,带着温柔与干练。张连科忙从靠椅里起身接过木盘,放在长方形餐桌上。盘里几碟泛出青草香气的新鲜牛奶、俄式切片烤面包和玫瑰色的草莓果酱。张连科微笑着,眼睛一直看着妻子素琳,心里有说不出的愉悦与怜惜。

到上海后,素琳每天都很早起来帮着吴婶做全家人的早餐。张连科突然盯住素琳左手食指的第二个关节看,那里贴了一小块乳白色的药用胶布。

“不打紧的。”陈素琳见丈夫注意到自己手指,羞赧地笑:“早上到储物间拿箱子,被锈锁边子拉了道小口。”吴婶端来两碗橙黄的鸡蛋羹。陈素琳轻扣手指一起接过,放在了张连科跟前的桌面上。

“华盛,磨磨蹭蹭干嘛?快下来和爸爸一起吃早餐了!”陈素琳朝着楼上唤着,同时侧着头,像说一个秘密似的在张连科耳边说:“孩子们就要开学了,辅枢昨晚上很晚了还在用功预习呢。”

厅里一时没其他人,素琳调皮地用鼻尖顶了顶丈夫新理干净的下巴。还不等张连科反应过来,自己先以捉弄成功的姿态笑起来。虽然婚后陈素琳接连生了三个孩子,但在张连科眼里,素琳还是那样芬芳动人。

“记得下午陪杨太太去南京路,给自己也添置些东西。”张连科想到什么,轻声叮嘱妻子。

“放心,昨天已约好夫人,午后到招待所去接她去南京路。”陈素琳手捏着面包片,欢快地抹上一层西红柿酱。

“好!让司机黄钧送你们,我也差不多那时候到办事处开会。”张连科说。

愉快的早餐结束,张连科也收拾好准备出门。他又回到餐桌旁,摸了摸四岁半的小儿子张华盛的后脑勺。

华盛抱着一支特制的小木碗乖乖地吃早餐,看到爸爸要走了,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习惯地昂头说:“See  --you !喔!爸,喔,爸!”

陈素琳从衣帽架上取下薄型西装为丈夫披上,不经意地问:“听说昨儿北海宁路居民在街边放了爆竹,说为欢迎进入上海市区的中国军队?重山,这战争,会来吗?”

“咱们只管踏踏实实过好日子,不要担心太多。”张连科边说边走出去,上了停在家门口等他的那辆黑色轿车。他无法正面回答妻子的话,这时局,谁也说不清楚。

 

黄浦江上,黑黢黢的小木船、小火轮、小拖轮往来穿梭,一片繁忙。上海炼钢厂办公楼里上上下下也在忙碌着,这幢砖混结构的五层建筑里,楼道顶部是水泥圆弧顶,光滑平实,墙顶部每隔几米就是一盏橘黄色路灯。大门右边一间关着的房门,门牌上写着“传达室”三个字,左边一间屋里亮着灯,有两个穿制服的人坐在一排电话机旁。

兵工署下达的飞机炮弹钢生产任务日益繁重,平炉出的钢坯供应不及。张连科带着钢炉部的职员突击攻关,又增开了一座3吨电炉炼钢。

张连科在办公室埋头查看最新报表中几项关键数据:弹壳钢晚班3炉 、白班5炉,钢盂钢晚班2炉 、白班3炉,总记计5.19吨……看到弹壳钢、钢盂钢大幅增产,整体任务进度目前算是跟上了,不由地舒了口气。

这时,运输股股长黄显淇兴冲冲走进办公室:“厂长,这个月出钢量高出四分之一,我们运输股的兄弟天天加班,有点扛不住了哟。”

“人家钢炉股出高产不叫累,你还在这搅得凶!”张连科佯作生气,对着黄显淇说:“我只拿你是问,反正运输股得给我顶起来,把你的人都赶出去找路子、想办法!”

“我就知道,来这里发牢骚不管用!”黄显淇嘿嘿地笑着说:“厂长,我是来向您汇报的:今天,商务印书馆的黄先生让我跟您引荐一个人呐。”

“黄炎培先生?跟我引荐?什么人?”张连科有些意外,问。

“一个内河航运的,人称四川船王。曾跟黄先生一起做过乡村建设……”黄显淇答到。

“我知道有个把嘉陵江三峡乡村建设运动搞得有声有色的人,后来在川江组织了轮船公司……”张连科抬手招呼黄显淇坐下,想到黄炎培先生一直着力推行乡村建设运动,又听黄股长讲的情况觉得耳熟,不禁缓缓说到。

“是,厂长,就是民生轮船公司,就是卢作孚!”黄显淇说。 

“黄先生何意?”张连科问。

“黄先生说,民生轮船公司卢经理颇有诚意,希望钢厂以后在运输经济上互惠合作,携手发展。”黄显淇直截了当地对张连科说。

“这啊,我们的厂矿是应该与民族航运携手合作啊!黄股长在运输着力部署就是。”张连科一听,很爽快地说到:“你知道吧?卢经理这人,虽然小学毕业,却有一套现代管理方法,将地处内河僻壤的轮船公司越办越大,把川江上的外国轮船都比下去,轰动了全国……”

“去年,我到四川就乘一次民贵轮,船上服务特别精细,有人宁愿多等两天,也要乘坐民生公司的船呐。”黄显淇感慨道:“国内罕有卢这样办实业的人,民生职员上岗前都发统一制服,进行统一培训,他也算是在为社会培训人才哦……”

张连科在伦敦考察工业时,曾经陈素琳的九弟陈廷缜介绍,与卢作孚的幼弟卢子英有缘相识。他也早听说卢作孚1930年组建民生公司、进入长江船运业,仅用6年时间就开拓了3000多公里的内河航线,有“川江船王”之称。

 “现在不是有人还说‘爱国就坐民生船’!”黄显淇又接了一句。听到这话,张连科想起去年临近中秋时节,江南造船厂制造的民本轮建成首航驶川,启航时在上海外滩码头泊了3天供各界人士参观。当时他与兵工署代表一同前去参观,民本轮停泊的码头上人山人海,鼓角齐鸣,鞭炮不绝。宾客上船参观之时,民生公司船员列队高唱着《义勇军进行曲》,一个个精神抖擞、情绪激昂,旁边的中国人不禁都鼓起掌来。那一幕,实在令国人振奋。

“今天闸北一带已重兵布防,国军开始行动了!”张连科的思绪一下子被黄显淇这句话给拽了回来。他昨天忙不过来,特地派黄显淇代表钢厂参加了政府召集的工厂内迁工作会。“昨天会上有消息了?”张连科问。

黄显淇赶紧郑重地向张连科汇报说:“厂长,会上宣布政府出台鼓励政策。辅助上海实业界企业向内地转移机器,到内地发展生产。

“资委会宣布成立迁厂监督委员会,以政府名义发了公告:对及早迁移者,拨给装箱费、运费、旅费、生活费之外,还允许申请建筑、复工的低息贷款。政府还协助迁移者征地、用电等承接工作,减少困难,减免苛细杂捐,购储材料原料,使各厂于到达指定地点之后,迅速复工生产。但是拖延不迁移者,则在一定期限后,将酌减其应得津贴。”

张连科激动地站起身来,说:“资委会实在是响当当的资委会,不负清名啊!”

黄显淇又说:“不过一些厂商不愿迁离上海,几个商会代表还断言上海范围内,绝不可能发生大规模的战事,说什么就是交点火,很快也会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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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还是抱着幻想啊。”张连科苦笑着摇了摇头。自“七·七”事变起,日军即步步进逼,侵占平津后,图谋沿津浦、平汉两路向南侵犯。日本首相近卫上周还发布了公开宣言,不可一世地表示要以武力解决中日之冲突,不容许任何第三国干预。这样的狂言妄辞还真吓住了国民政府的一帮“主和”官员,有公众人士不断发出“亡国论”,要求政府当局赶紧歇战议和、以免不利,高层内部议和之声甚嚣尘上。眼看国民政府外交长期抱持犬屈之态,还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所幸还是有些厂主看得明白,像林继雍(资委会工矿调整处专员)就是最积极呼吁厂家内迁的。听说他四处奔波,现已通过上海工商总会带引几家工厂,组织内河船队迁走首批机器材料。”黄显淇又说。

“林先生这样有见识也魄力的人,再多一些就好了。”张连科心想公兆兄所言极是,民营迁厂开始动作了,接下来国营兵工厂自当有更大规模的行动吧。

“对了,遵照您的吩咐,杨先生托买的船票已经送到宾馆了!”黄显淇笑道。

 

邮轮起锚、汽笛拉响,从上海开往南京的太古邮轮开足马力驶离码头,远处高楼商厦间闪烁的霓虹渐渐模糊。

江风呼呼扑面,一位身着旗袍、气质端庄的中年女子张望着走出贵宾舱,移步来到舱外驾驶室下的甲板上,将臂弯搭着的外套抖了抖,为丈夫轻轻披上。杨公兆转身一笑,拥着妻子迎风站立,一起打量眼前这座庞大又孱弱的繁华都市渐渐远去。他们乘坐的邮轮船体呈流线形,外壳为乳白色,据说是由民生公司低价买进后重新整修后进行经营。邮轮舱内布置得舒适讲究,设施完善,配有电报机和无线电台同外界联系。

邮船逆流而上,不一会就看到江南造船厂码头。船舱顶上的汽笛发出一道长鸣,杨公兆不由地随着汽笛声仰头眺望,坡岸上一片高高低低的烟囱林立,最高的烟囱顶上翻滚升扬的一股黑烟,在晚霞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苍凉与悲壮。目睹眼前的情状,杨公兆的心绪也随之翻滚起来。他摸出随身带着的那张父亲留下的纪念照。照片上,父亲杨度与张香帅合影的背景也是一片林立的烟囱。那片拔地而起的工业烟囱所在地,正是中国最早的钢铁联合企业,1890年张香帅于万难中创办起来的“亚洲第一雄厂”汉阳铁厂。14年前,汉阳铁厂就因所需巨额运营资金维持不济,不得不停炉熄火直至今日,高炉机器尽皆荒废。这次与张连科在南市见面谈及此事,还不胜唏嘘——如果当局重视、能出手重拯汉阳之炉机复产,或可不至于今日国内钢铁之高昂进价。

“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中华人尽死。尽掷头颅不足痛,丝毫权利人休取!” 望着上海城的万家灯火一点点地消失在视线中,杨公兆不由得默念起父亲早年写下的《少年歌》来。

 

2、沪上云涌

辅枢念了很久想吃法式牛排。陈素琳终于在哥俩生日这天,了了他的一份心愿。

看到李爷爷骑着黄包车进了院子,知道是从犹太人开的面包房取回了生日蛋糕。他飞快跑下楼去,把接进了屋。

 “你爸爸还没回家?”老李头摩挲着辅枢的头,怜爱地问。辅枢使劲拉着李爷爷坐在餐桌前,老李忙不迭地站起来,用衣袖擦了擦坐的地方。

“先生两天都没有回来。”吴婶在旁边摇着头说。  

老李头一笑,默不作声地出了门向花园走去。辅枢望着他的背影,那是他的世界,除了出车,他总是呆在那里。

吴婶把蛋糕纸盒一层层打开,放在桌子正中间。陈素琳亲自下厨,煎了三块七成的澳式雪花牛排。

陈素琳煎好牛排,端上桌去。辅枢和轶栋手牵手地站在生日蛋糕前许愿,华盛在旁边拍着手,开心地唱起英文儿歌《Happy birthday》。

孩子们争着吹熄了生日蜡烛,蜡烛的轻烟让陈素琳想到钢厂烟囱冒出的烟气,她又担心起张连科这两天在钢厂里的状况来。“妈妈,快来!妈妈!”辅枢的呼唤,把陈素琳拉回眼前的欢乐气氛中。

“肩膀放松,两臂贴着身体,左手拿叉,”陈素琳抱歉地笑了笑,坐在辅枢和轶栋中间,一手手地教两个孩子用刀叉切牛排:“右手拿刀,吃一口块,切一块。”

华盛在旁边听着刀具在餐盘上叮叮当当地响,觉得很新奇,使劲挤进妈妈怀里抓餐刀。陈素琳赶紧让吴婶抱着华盛,温柔地对他说:“吃饭时不能胡闹,你好好坐着看,一会妈妈来教你。”

辅枢切下一小块牛肉,用不锈钢叉子穿起来,轻快地喂到妈妈嘴边。陈素琳抿了抿嘴,逗乐说:“谢谢辅枢,妈妈也要享福了!”

“我也要!我也要!”华盛看到陈素琳表扬了哥哥,马上双脚乱踢着,要挣脱下来。吴婶一脸惶恐,下巴仰得高高的,既怕华盛跌倒又怕华盛抓到她的脸。陈素琳无奈地将他抱过来,又笑又叹:“你呀,除了没猴毛,活脱脱就是个猴三!”

吃完饭,辅枢又带着轶栋帮吴婶收拾好桌上的刀叉盘子。两人搽着汗水从厨房出来,就跟陈素琳说想到对面弄堂玩去。陈素琳帮华盛擦干净嘴巴,直起腰来,对孩子们笑着说:“去吧去吧,你亦璋奶奶(唐履中母亲)就想着你们去!”

夏夜的里弄,房檐下排着各式凉椅板凳,有打牌的、下棋的,男人们凑一块儿议论着郊区的战事,小孩子借着路灯光,穿梭在躺椅、棋盘、牌局间撒欢,发出惊叫、笑声和痱子粉的气味。

亦璋奶奶家门口也摆了一张大竹床乘凉,她摇着包布边的蒲扇,远远地看到辅枢就喊:“枢儿,枢儿,快过来,来奶奶这里坐!”辅枢走近竹床,转了转自己是大脚丫,犹豫了一下,还是高兴地爬了上去。“奶奶,夏天真的好长!我每天都盼着我的新学校开学。”辅枢闪着一双大眼睛,跟奶奶说。

“乖!枢儿爱学习,还是个像模像样小男子汉!”奶奶笑得眼睛弯弯的。比辅枢高一年级的亦璋偎在奶奶怀里,在旁边说:“我也想上学了,爸爸把我的新书包、新皮鞋都买好了。”辅枢也背靠着亦璋奶奶,借着竹扇的凉风。

轶栋和三个小孩在弄堂口玩起了捉特务,想当兵工厂警卫队长。那几个却说他个子小,不愿意听他指挥,一齐跑来拽着张辅枢去当队长。辅枢乐呵呵地答应了,“指挥”轶栋去扮一名侦察哨兵。轶栋心里老不高兴,嘴里发着狠说:“哼,高有什么了不起,我早晚比你长得高,我早晚也能当队长!”

轶栋不服气,打算自己开战场,自己做指挥官。他去把李爷爷给他的一柄木剑拿来,还偷偷翻出爸爸的一根旧皮带来扎在衣服外面。这一切准备,被李爷爷看在眼里。在轶栋出去时,李爷爷操着东北腔跟轶栋说了一句:“哥俩在外面别斗气,遇啥沉得住气的娃,今后有出息的呐!”“哼!不稀罕!”轶栋嘴上话挺硬,却把手上的东西都放了回去。他远远看到,附近的几个小孩子正围着哥哥辅枢,嚷着要听他讲故事,赶紧往弄堂口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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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辅枢很小就在南京上小学,平日也看了很多书,或许是受父亲张连科影响,能说很多故事,什么岳母刺字、昆虫传奇、大力水手之类,都讲得头头是道。在家里,张连科得空跟孩子们在一起时,就经常讲一些四书五经里的典故,而且是按自己的理解来讲给孩子们听。比如讲“君子须三思而行”时,张连科就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你们记住啊,它并不是说要你简单地对一件事情想三遍;“三思”的意思,是让你以自己与对方以及周围的人,这样三个角度来思考问题,再付之行动……

辅枢觉得爸爸说的跟学校老师讲的有点不同,却听着很有趣。每次爸爸讲这个历史典故,连吴婶把拣菜的竹篮端着不走,想多听一听。辅枢记忆最深的是爸爸讲喜鹊、乌鸦和猫头鹰的意义,是这样来讲的:中国民间一般老百姓都是喜欢喜鹊,嫌弃乌鸦不吉利,出门看到乌鸦赶紧往地头吐口水。还有一些民间传说中把猫头鹰称作“无常大爷”,有的人在路上听到猫头鹰,叫说是无常大爷要来抓魂。其实在自然界中,乌鸦、猫头鹰和喜鹊都是益鸟,应该平等对待。辅枢记住了爸爸的话:所以,小孩子从小就不能去轻信别人的传言,要学会用科学的知识和方法,来观察和应对自然现象,这样就不会轻易被迷惑,不会产生不必要的担忧和害怕。

张辅枢跟小伙伴们讲故事,也会剑走偏锋,讲出自己对那些故事的分析理解。因此,只要辅枢开始讲故事,亦璋、何连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都不自觉地靠过来一起听。

 

窗外天光大亮了些,桌上的台历还留在昨天,张连科伸手翻过新的一页日历。他顺手摁熄了台灯,手指触及发烫的灯座,后背突然一阵酸痛。

张连科家离炼钢厂也不算远,车程也就一个小时,可他连续两天都守在厂里,随时接收军线电报。炼钢厂办公楼用砖木混凝土筑成,三楼东头是厂长办公室,旁边是专员办公室,西头角是庶务课办公室和设备复杂的机要电报室。

眼下最不可捉摸的是局势变化,兵工署至今按兵不动,除了催交炮弹钢订单,其他没有一点消息,张连科已经向兵工署数次密电呈请批准迁厂方案,可未得任何回复指令,甚是焦虑。

他缓了一阵才站起身来,走到木格玻璃窗前往外望,天地交际处,几缕朝霞低低地横在空中,那轮可以预想得到的红日还没有冲破云层,近处的黄浦江平缓浩荡,正绵延不绝地向着20多里外的入海口奔扑而去。

办公楼不远处的平炉顶上,熊熊火光直冲云霄,映红了一片天。兵工署下给上海炼钢厂的飞机弹壳钢生产任务接连加码。炼钢厂高炉、平炉、钢炉和轧机日夜轰鸣,铁炉钢炉技术工人和技术人员紧锣密鼓地连班倒,保证全厂高效运转。

完成10000枚飞机弹壳的军令状时时刻刻悬在头上,张连科率领三个炉机部门、轧钢部、装药部、运输部等密切协作,赶着完成任务。

出了办公室,张连科走进对面的庶务课。主任秘书唐履中正欲出门,抬头见厂长张连科进了屋,赶紧上前问:“厂长您亲自来啊,有何吩咐?” 

张连科挥挥手,说:“马上发通知,十点,全体部门负责人到一会议室开会。另通知黄股长会后留下,来我办公室。”唐履中明白张厂长要见的黄股长,正是他的老乡运输股股长黄显淇。

通知了各个部门负责人,却唯有同乡黄显淇找不着人,唐履中已经电话几处询问,也没有找到人。于是他下了楼,穿过大通廊进了运输股办公室。运输股与警卫队办公区在一起,都在厂部办公楼的副楼一层办公。

进了黄显淇办公室,唐履中看到桌上堆满牛皮纸文件夹,放着信纸、毛笔、墨水瓶,屋里却空无一人。

本可以左右问问或者等会儿再打来内线电话通知,但唐履中今天心情特别烦闷,很想在外面走走,快些找到黄显淇说说话。

从警卫队门口出去,唐履中径自往铁路调度室走去。,黄显淇作为运输系统第一负责人,为保证生产加工好的弹壳钢及时发运,经常会守在铁路调度现场指挥发货。

唐履中两条腿机械般快速走动,心绪慢慢舒展开来。“哎,唐主任,您这是要去哪?”一位戴着制服帽的车站职员迎面走来。

“这,正去你们调度室呢!黄股长在那吧?”

“黄头儿刚被叫去铁炉部了!那边铸铁块堆存太多,小火车接连运输忙中出错,翻出了铁道,他带人去现场抢修了。”

“是3号铁炉?”唐履中担心地问。那人已经走远,没有再答话。唐履中摇摇头又往南边铁炉部办公区走去。

到了厂区核心区域,伴随着蒸汽机车的轰鸣、出钢机清脆的哨声,还有轧钢机沉闷的巨响,唐履中几乎忘了自己刚才焦虑的上海北边战势。

“嘭!”前面一声巨响,火光由小而大,铁花飞溅而出。唐履中探头一望,此时3号炉正在出铁,铁花绽放,炫丽无比,一瞬间铺满整个开口范围。铁口外两条蜿蜒的铁沟金光灿灿,两旁站着两队出铁工,一个个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娴熟地提起大袋保温灰往铁沟里丢;喷涌而出的铁流,沿着出铁沟迅速进入铁水罐中。

唐履中听说过,这高炉出铁是个危险活儿,一不小心就会出大事故。打开铁口以后,必须紧密配合,往铁沟里快速投放特殊的耐火材料,防止表层渣铁夹杂物凝结,影响渣铁分离。想到这里,他赶紧退回来,转身往炉机大班控制室里走。

刚走进铁炉控制室门廊,里面传来一阵争执声。

“老、老馀头,我,我,我跟你说!现在是我在发,发命令,不不容你发话!”这是一个带着口吃、有些费力的声音。“必须多,多出钢,每日,每日材料核算填报,是军政部兵工署对兵、兵工厂的,统一命、命令!”

“走开去闹!勿拿来糊弄阿拉几十年吃火饭的!如今阿拉可是提着脑袋在炼铁!军政部要想扣我们的成本钱?狼心狗肺的东西!”唐履中听出这是3号炼钢炉炉长张宽餘讲话声音,是厂子里几十年的老职工了。进厂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干了16年。

那个结巴竟将一只铮亮的皮靴,大大咧咧地踏在摆放手套、镜片工具台上,自己取出香烟点燃,得意地哼起流行歌曲:“小黄包、包、包车上的小、小姐,穿的花、花、花衣……”

“混账!这铁炉、铸坯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叽歪了?”老炉长张宽餘冷笑着说。

“你!”结巴的语气一下子利索了很多,把脚也从板台上拿了下来。

“我!我就在这,老子进厂、操炉枪那会,你小子还在找娘吃奶!你算哪根葱?”张宽馀眉毛高扬。

眼看气氛不对劲,怕炉前现场闹出摩擦来。唐履中故意喊一嗓子:“馀大,您今儿当班的啦?”

“嗨。来来来!唐大主任,这是亲自到现场啊?进屋来吹吹风扇,凉快凉快!”唐履中皱着眉头才看清,刚才跟张炉长争吵的结巴,原来是总务课监工杨林万。这人原来没有结巴症状,怎么突然口吃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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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履中正寻思,杨林万弯腰迎出来。杨林万是经上海炼钢厂主管设备的蒋副厂长介绍进厂的,拿了国外一个野鸡大学的毕业证,在工作上却什么也干不了。厂里安排他在总务科做些跑腿协调、没啥技术含量的事情,他就常以总管自封,到下面生产单位走一圈,对基层职员颐指气使。今年兵工署制造司要求辖下兵工厂设立材料成本纠察,杨林万跃身成为执法者,天天跑到各个生产部门去教训工人、干扰生产,已有工人极为愤慨反映到厂部。

唐履中站在门口,和杨林万打个哈哈招呼过了,然后弓身往里一探,摸出裤兜里常备的纸烟,扬手朝张宽餘抛去,嘴里喊:“老炉长您这身板硬咧,还这样豪情万丈!”

“哈哈哈哈!还是你小子牙口利索!”张宽餘顶着一头花白寸头,抬手接住抛进屋的纸烟,也没给唐履中半点客气。

“不要说成本核算难!就算不难,不核,我只怕你们这个月是交不出那500支铁弹壳来!”

炉长张宽餘是钢厂老人了,跟几个年轻人较劲起来,一点也不服老。

“师傅,师傅!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控制室另一头门哐地被撞开,跑进一个提着钢钎的小工,气喘吁吁地跑向3号炉台前。

“大呼小叫地干啥?死了娘了?”张宽馀两眼盯住炉膛,嘴里呵斥。

“有,有,有架鬼子的飞机在炉子上绕圈呢!”另一位刚进屋来的炉前工放下手中的测试筒,也朝屋里人慌里慌张地说。

“唔?大汉?你亲眼看到的?”一位中年炼钢工问。

“是啊!上面有那个狗日的、狗日的太阳旗!”这个被叫做“大汉”的炉前工眼珠子横着答到。

唐履中回头一看,“大汉”头顶只到旁边工友的腋窝位置,看上去又瘦又小。

大汉?这绰号和实际身材形成了的反差也太大了。唐履中忍不住为工友间的幽默逗得要喷笑出来,可马上意识到此刻气氛不合适,只得绷紧太阳穴上的青筋强忍着。

“掉温了!吹氧,加煤气!”

张宽餘老炉长盯紧炉温仪表盘,洪亮地命令着操机工,屋子里顿时就肃静下来。

唐履中猛然记起黄显淇也不在这里,还要去找到他通知开会,马上拉开重重的铁门,往控制室楼上的办公室寻去。

远处的铁路线上,一列满载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和武器的军列正哐当哐当地驶过。

唐履中到了楼上的制铁发运所一看,黄显淇果然坐在一群穿蓝色工装的工人中间。

“我的黄股长!让我找得好苦!”唐履中笑着把黄显淇叫了出来,叮嘱了一番张厂长的会议通知,也等不及跟黄显淇多叙话,摆摆手就下了楼匆匆往回赶。

唐履中顶着阳光走在路上,迎面遇上警卫队队长吴博青带领警卫队,驾驶着两辆摩托车往厂区火车站方向驶去,士兵背上的枪刺反射出晃眼的白光。

厂部办公楼前,那排二层楼高的梧桐树上,知了躲在密密匝匝的枝叶间任性地嚣叫。楼顶上那片天空亮白得刺眼,几朵云停着,没有一丝风,凝集不动的灼热空气仿佛在发酵。

进了楼,传达室坐着有几个职员,正凑在一起紧张地议论着什么。唐履中从他们夸张的表情和飘来的只言片语中,就知道是谈论刚才飞机在厂区上空转圈的事。

楼道上,有穿着制服、佩戴着军机编号牌的同事们进进出出忙碌着,如陀螺般来回旋转。

唐履中心里一沉,大步冲上楼去。回到办公室,庶务课新来的文书朱亚芹走进来,递上一封他的私人信函。唐履中匆匆一瞧,是舅舅从常德乡下寄给母亲的家书,心中一动,却果断地将信原封不动放进自己的提包里。通常他在办公室收到私信都不会马上拆开来看,更何况今天敌机第一次飞至厂区,情况有些特殊,厂长会议还需要做些准备。

机要室里发报机按键发出的金属声哒哒哒哒此起彼伏,两个哨兵在门口把守,屋内没有人说话,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嘟嘟嘟嘟……”新到一道密线电函,唐履中取出全是数字码的电文,仔细一看,是军政部办公厅传的电令。他立刻翻开一直拿在手里的译码本,用削尖的铅笔飞快地将进行标译。

 

钢厂三楼会议室,张连科、周志宏、王专员等几位少将已在座位上静静等待。离通知的开会时间还有两分钟,未到的还有一位蒋副厂长。后排坐着的几个中层职员交头接耳,一个说日本飞机会不会来轰炸工厂,一个说来就来躲也没用,另一个人说自己计划把全家安排到乡下躲躲。

唐履中抱着一叠文件走进会议室,将密函送到张连科桌前,回来很自然地坐在老课长查光弼身旁。查光弼是唐履中进上海炼钢厂的保荐人,查同张连科还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校友,其夫人陈氏和张连科都是贵州水城人,两家带着远亲,辈分上还比张连科高了一辈儿。

虽然查光弼年近花甲,已从庶务课课长职位上退下,但其老成持重,办事经验丰富、文案工作尤其细致,被上海炼钢厂续聘,仍然留在厂部机关做参谋,厂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要敬他三分。唐履中一直感谢查老课长对自己近乎苛刻的严格培养,使他掌握到一般人难以驾驭的机要工作规律和方法。

姗姗来迟的蒋副厂长走到位置边,就摸出一盒香烟向面前几位一一抛发。对面的杨林万马上站了起来,用双手捧着接了,又摸出兜里的火柴盒巴巴地望着蒋。蒋看也不看,偏着头点燃了,脸颊瘪进一块,又慢慢弹回,两只鼻孔立刻喷出淡淡游丝。周围的人也纷纷点燃香烟,会议室里很快就烟雾缭绕起来。

“听说正泰、天原、华生几个厂都撤了!”蒋副厂长斜坐在椅子上,朝黄显淇瞥了一眼,问到。

“嗯。”黄显淇挺了挺腰,应了一声。

“这打起来了,上海跟北平结局差不多,扛不住几天的哦!”翘起二郎腿,毫不顾忌地吐出一串空心烟圈,半眯着一只眼说到:“张厂长,我们也该做打算了,否则处境很狼狈啊!”

下面齐刷刷坐着的军官职员都不约而同地朝厂长张连科看去。这时,查光弼老课长把手一推,面前的笔记本往前滑去直接掉张连科身旁的地上,查科长站起来俯身去拾,镇定地碰了一下张连科的座椅。张连科回头一看,查课长不紧不慢地翻过手里笔记本的另一面拍了拍。

张连科立刻会意查课长的提醒,军政部连发密令,让钢厂平炉不能停工、继续维持生产,可这上面的命令又不能完全告知所有人,这局势一旦恶化,必然会产生一些矛盾和误解。但若今日会上冲突,势必传出钢厂高层内部先乱之类的流言,绝不利于眼下钢厂的人心稳定。

张连科紧抿双唇,从面前的文件袋里取出几份要传达的急件。兵工署制造司属下的上海炼钢厂,中层以上职员都有带衔的军职,里面关系错综复杂,几乎很多职员都与军政部、行政院这些部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天蒋副厂长找张连科游说了几次,介绍了几拨想要收购钢厂闲置机器的钢材加工厂老板。张连科早有打算,一旦炼钢厂启动转移,这些闲置设备拿到后方是大有作用的;他尽管知道蒋在上海政府及南京高层都有后台,仍然每次都予以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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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厂部召集干部大会会议,蒋某果然当着大家故意挑唆、冷嘲热讽起来。

 “我说蒋厂长,厂部开会也得有个样儿,看你开口讲的什么话?”周志宏总工程师打破尴尬,板着脸对蒋训斥说,“你蒋某人从何处得知上海就守不住?还要挟张厂长主动打算?打算什么?”

“日机都到厂区了,还坐着开会,说不准一颗炸弹就小命难保啰!”蒋副厂长又大大咧咧地说,“我是怕上海……”

提到厂区来了日机,大家脸上的肌肉都不由地绷紧了。

“国军主力都在全力保上海,蒋副厂长这就判了上海死刑?”轧机部参会代表贝多芬一贯脾气刚烈,抢着毫不客气地说。“钢厂是阿拉两三辈人一砖一瓦的血汗建起来的!要在厂里打啥主意的,不是造孽?!”贝多芬本名吴音坤,是上海人,算是厂里的老职员了,去年刚从加热炉技术员提升为主管的。因为他喜爱在闲暇时吹小号,还能吹一些当时的电影歌曲,轧机部职员就开玩笑叫他“贝多芬”,没想到这个称呼一下子喊开了,久而久之大家几乎忘了他本名叫吴音坤,而“贝多芬”的大名在钢厂已是无人不知。

“你小子瞎说什么?你懂什么?”蒋副厂长见在座很多人都流露出不满,自觉羞恼,又不好朝周志宏发作,就两眼瞪着贝多芬吼起来。张连科看在眼里,更觉得蒋某行径乖张、不可与语。

 “目前,局势未料,”查光弼慢条斯理地开口说,“蒋副厂长所虑,也不无道理。敌机如果大量来袭,后果难料。”

“刚才收到的交通部电令,上海周边的陆路被军官设卡,出入物资手续需警备司令部新发,厂内制品及物资运输安全务请多派军兵、加强警卫。”运输股今天参会的人是一张陌生面孔,他突然发言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你是?新来的?”蒋副厂长斜着眼睛傲慢地问。

“运输股技术员,王麟元。”这位年约20多岁的职员不卑不亢地回答到。

天已经黑了下来,外面传来“匡匡匡匡”的巨响,轧机房的压力气锤声伴随着金属尖利的哨音,炼钢炉炉顶依然烟气腾腾。

会场上出现短暂的空寂,大家看似平静的脸上都表现出某种期待,悄无声息地投向厂长张连科。

“各位同仁,今天这个会,有几个事情要传达。第一条,兵工署电令:平炉生产必需维持。具体怎么保证生产,我们接下来议议如何应对当前的形势。”张连科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说。

“诸位看到了,北平被日寇强占,现在上海也危在旦夕。今日,敌机已经盘旋在我们头顶。”张连科停了一下,看了看蒋副厂长,接着说,“这个时候,我们应该想想,我们能够为国家做些什么?”

会场鸦雀无声,张连科看向大家,问:“大家说说看,国与国交战,拼的是什么?”

“拼军火呗!飞机、炸弹!”第一次参加厂部会议的王麟元双目炯炯地望着张厂长,应答着。

“打,就是打国力!打工业!”贝多芬接着说

“战争拼的是经济,打的是勇气。”分管炉机的技术主管陈鳏愣愣地说。

唐履中望了望张厂长,小心说:“还不是拼谁有更强的基础实力。”

 “没错。大家都说得非常好,拼的就是经济,是国力!”张连科环视会场,大家凝神在听,“可为什么刚刚交火就盯住了咱钢厂?”

“军工要塞,首当其冲。”后面有人接着说。

坐在会议室角落的庶务课新职员朱亚芹听到这里,咧了咧嘴:“难怪,日军飞机围着咱厂区转。”她听查课长说,战争一旦来临,钢铁势必成为急需品。前几年,上海炼钢厂重新回归军工生产,主要生产飞机炸弹,归在兵工署制造司管辖。

“我们远离交火地区,附近是工厂密集区和工人居住地,没有军事设施护卫,日军轰炸目标很明显。”警卫队长吴博青说到。

“是的,当前我厂警卫工作至关重要,所以召集大家来,群策群力,按照兵工署的要求,一方面维持生产,一方面做好全厂生产安全防护及警卫工作。”张连科接下来具体部署警卫队增强防空回击力量,各个部门落实好人员防御安全措施,宣传防护知识,保证工人、职员在厂期间一个都不能少。各部门领首感受到时局的紧张,都埋头认真做好记录。

散会后,黄显淇默默地跟着张连科走进了厂长办公室。张连科招手示意他坐,从保险柜里将一叠厚厚的文稿拿了出来,郑重交到黄显淇手里。

黄显淇翻开纸稿一看:沪厂迁移预案。这厚厚一叠,竟是张连科亲笔写下的预案手稿。张连科低声嘱咐黄显淇说:“这方案我放心交给你,但辛苦兄凌晨即动身,到兵工署呈报预案。”黄显淇望着张连科,用力地点着头。

一番叮嘱详谈之后,张连科亲自将黄显淇送到办公楼下。秘书黄钧早已按照张连科的吩咐,发动好汽车等在大门口。

张连科目送着汽车开走后,方回到办公楼的简易休息室。他用热毛巾痛快地擦了一把脸,简单洗漱完毕,就在里间铺就的木床上躺下。这时候,他才感觉腰背间一阵酸痛,过来一阵,紧缩的骨骼才一根根地舒展开来。两三天没回家了,他都忘了昨天是长子辅枢的生日。

 

朱亚芹捧着电文夹,向位于三楼北侧那间的办公室快步走去。他交代机要书记员刘蹇立刻译电,手里接过唐履中即拿回办公桌前

机关里公务繁忙可想而知,偏偏主任秘书唐履中是个特别严厉的人,出现一点差错也不可以。朱亚芹才入职不久,她那仅有的一丁点儿经验还无法熟练应付时刻发生着的变化。尽管唐主任要求严苛,但好在查老课长能够对她包容很多,之前出现两次失误,也亏得查老课长出面说情,本来想将她调离庶务课的唐主任终是答应再给她一次机会,但是不允许发文再出错。

张连科办公室门外的卫兵身着制服,肩戴佩章,两眼直视前方。朱亚芹从门前走过,卫兵的眼皮一动不动,仿佛外界是透明的。

 “报告!”朱亚芹第一次踏进厂长办公室。身高1.8米,宽额大眼的厂长张连科端坐办公桌前,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却是勤谨耐劳,处事谨慎,力持和平,职员对他甚是爱戴拥护。

“报告厂长!军政部办公厅发来电报——”朱亚芹喊道。

“请念!”张连科听到报告声,抬了抬头,从朱亚芹头顶掠过看向身后,似乎对着门外深深地看了一眼,嘴里吐出一个词,继续埋头疾书。

“……现值时届紧张之际,所有各厂库处防务亟应严密注意,该厂于电到之日起妥为戒备,并禁防所属出口。”站在张厂长办公桌前,朱亚芹来不及多想,遵照厂长给出的指令,一个字一个字念完新译出的电文。

“黄股长电函到了吗?”张连科问。他已密派黄显淇搭军列连夜去南京,向兵工署署长俞大维当面请示拆迁事宜。

“报告张厂长,黄股长刚发来电报,已到华侨路兵工署。”

“请立刻电告黄处长:一定等到兵工署的明确核示,再行赶赴湘赣。”桌上电话急剧响起,张连科抓起话筒,凝神听着,眉头越渐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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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里应该清楚,我们用什么和日本打?用你的运气?”张连科眼神一凛,向电话那头说到。

朱亚芹抱着记录本,轻轻退出房间,掩上房门,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干扰到张厂长。

出来后,朱亚芹又拿着电文送到二楼蒋副厂长办公室,蒋副厂长刚从外面回来,正满头大汗地站在电风扇跟前,手里还噗噗地摇着折叠纸扇。朱亚芹站在门口,怯怯地向他汇报:“蒋厂长,通知您:下午两点,淞沪警备司令部开会……”

蒋副厂长冲朱亚芹摇摇头,抹了发油的中分短发黑黑亮亮的,前额的几根指着天花板,随手臂的大幅动作而左右摇晃。他对着左手握着的话筒,大声喊到:“你们这群废物!你害怕?妈勒个逼的,难道你害怕就能解决个鸟问题?!”

话筒那头的声音也冲出来,通过电波,嘶哑地震动着狭长的空间。朱亚芹迟疑着手里的电报,揣测蒋副厂长摇头的含义,不知该马上进去向他报告还是退出去等待。

“听着,给老子通知下去时务必谨慎,不要弄得大家人心惶惶!”蒋副厂长转脸向朱亚芹,冲她点头示意可以进去,顺着抬手把纸扇往藤椅上一丢,狠狠地朝着浸湿汗水的头发上一抹,继续喊:“要你来是干什么的?就是危险中力求维持生产。你妈勒个逼霸着这个位置,就得有这个心理准备!给老子叫所有当班炉长注意保护……”蒋副厂长对着话筒一阵咆哮,朱亚芹听着很是窘迫,恨不得立即转身走远去,脸颊涨得通红。

 

3、敌机突袭

上海法租新界内,依然一派平和,军政部兵工署办事处所在的吕班路以东,大多为华人经营的店铺,有两三间锁了大门;从吕班路到亚尔培路的霞飞路中段,多是白俄经营的店铺,那些服装店、面包房、咖啡馆通宵闪烁着霓虹灯的,似乎从不歇业。

黄昏时,中国空军与日军飞机展开了激烈的空战。周围的居民区连片地陷入战火,滚滚浓烟从外滩的广袤天际,漂向人群拥挤的沪南租界。

化铁炉正在出铁,上千度的铁水罐在炉机操控下,缓缓倒出金灿灿的铁水。陈鳏刚进厂房,一股热浪夹杂着粉尘扑面而来,如一支支钢针刺得眼睛和皮肤生疼,他小心翼翼地微迷着眼睛低头穿过,一粒炽热的铁花突然溅落在他手背上,他本能地跳了起来,冲进了炉机控制室。

这时,外面忽地发出一串巨响,大家放下手里的工具,纷纷透过控制室的巨幅玻璃窗张望着,想看个究竟。

陈鳏看着手臂上被烫出的一片燎泡,暗叫一声:不好,铁水打炮?!

“这狗日的真丢炸弹了!!快跑!”工友们全部冲出屋去,陈鳏抓起安全帽也跟着往屋前空地上跑。未料一架敌机呼啸而过,几乎是从他的头顶上插过。巨响之后,陈鰥看到公路尽头的军械库旁,被丢下的炸弹炸出了一个好几米宽的圆形大坑。

前面一个穿低跟包趾皮凉鞋、学生模样的女职员,抱着一叠公文袋扑倒在地。陈鳏以为她被飞弹击中,跑过去检查这人有没有受伤流血。他蹲在旁边一边扶起她,一边掐她人中喊:“醒醒!喂,醒醒!”这近距离的接触,陈鳏注意到这个女职员留海齐眉,挺直的鼻管,鼻梁中心长着一颗明显的黑痣。陈鰥想到自己已过世的母亲鼻梁中间也有一颗显眼的黑痣,不禁仔细打量起她的模样来。女孩双唇苍白紧闭、微微颤抖,长长的脖子清瘦白皙,两枚锁骨突出,看上去似乎年龄很小的样子。情急之下,陈鳏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了。

女孩终于睁开眼睛,苏醒过来,陈鳏扶她靠在铁门外的三合土废墟边

“我,你怎么了?!”女孩看着他的手,有些害怕似地:“没事吧?”

陈鳏低头一看,自己两只手满是鲜红的血液,心里也纳闷着:“刚才没有感觉哪中弹了呀?”他抬起左手臂想检查血从哪里流下来的,发现手肘弯曲到手掌背根部一片肌肉向外翻开来,还在不断涌出血来。

“还在喷血!!”女孩两手捂着嘴喊了一声。陈鳏顿感一阵皮肉之痛。

“别动!在鼓血!”女孩探身凑过来,手指拢紧,像掐一支螃蟹似地紧张地翘起小拇指,扶着陈鳏受伤的手臂。陈鳏莫名地感到那指尖触及臂膀的那一点肌肤,如小火焰般在发烫。

陈鳏昂头斜看着她埋头侧脸观察伤口,一副努力想要照顾人的认真样,心底不禁咯噔一下,多年沉寂的冰峰开始不动声色地消融瓦解。那一刻,他感觉伤口在迅速愈合,疼痛也消失了似的,甚而愿意手臂上的伤更深一些。它们是那么的幸运,能够获得她的青葱柔指如此温柔的抚慰。

机修车间围墙外的那些人,都跑向着军械库那块伤亡最惨重的区域,没有人注意到几百米外废墟里的我们。女孩向人群张望着,想叫喊有人来帮助救护陈鳏。可是人们根本听不到她的呼唤。

“他们听不见的。我没事,自己能走。你带好你的卷宗。”陈鳏嚯嚯地咧着嘴,试着想站起来。女孩感激地望着他说:“我扶你去医院。”

“扯淡!这点皮肉伤,去什么医院!”陈鳏鼻孔大张、瞪圆了眼睛做出怒气冲冲的样子,想尽快把她打发走。她真是太美了!陈鳏觉得自己简直太狼狈了,刚才本来想保护她,结果把自己弄受伤。真是蠢到家了!陈鳏心里狠狠骂自己。

“那去医务室吧,包扎一下……”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火,陪着小心说。

“不用。你快走吧……不是急着把这些卷宗送到厂部去吗?”看到女孩黑亮眼珠以外白得泛蓝的一双眼眸,陈鳏心里被什么猛地一抓,声音沉下来说。

“不行的呀,你是为了带我跑出来才受伤的,否则你自己早就跑了的呀!”女孩说完咬紧下唇的右半部分,有些话想说又没有再开口。

“厂长!厂长!”女孩陡然站起来,朝铁门外挥手高喊起来。陈鳏抬眼看去,张连科厂长正带着几位专员向军械库现场走去。一行人听到有女声在呼叫,停下来循声张望。

女孩高举着手上的文件袋摇动着,喊到:“在这里!有人受伤了!”

很快,张连科身边的一名背着急救箱的医护人员和一名警卫队员,跨过歪斜的铁门,朝着陈鳏和女孩走来。

在“救兵”面前,女孩急促地说了说刚才的情形,还一个劲儿地把陈鳏描述成了奋不顾身救她于炮火中的大英雄。大家都笑呵呵地盯着两人打量。陈鳏有些发窘,心里几乎要怀疑眼前慷慨陈词的人,还是不是刚才那个吓得发抖、弱不禁风的女孩?

陈鳏故意调侃着打断她:“哎,这位同学,你的专业学的是新闻传播吧?”钢厂里人多嘴杂,闲来没事时,厂里多的是喜欢捕风捉影、无事八卦的人,陈鳏不忍这鼻梁上有痣的女孩子传出什么新闻来。他警觉地瞪着旁边的警卫员,感觉人家站得离女孩近了也是不怀好意。

厂医熟练地止住了陈鳏胳膊上的伤口出血,女孩如释重负地抱起那叠厚厚的文件袋,可爱地偏着脑袋,对陈鳏眨了眨眼睛,说:“好吧,我可以交差去了。明天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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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鳏惊讶地望着她身着制服依然清瘦的背影,面部肌肉似乎僵硬着,心中的冰山却在不可遏制地开始融化。呛人的硝烟中,陈鰥暗自记住了那细长的脖子和工作牌上的名字:朱亚芹。

 

敌机第一次袭击上海炼钢厂,虽在意料之中,轰炸之猛烈也让大家惊惧不已,四散而去。

日机飞走后,张连科令各个部门进行清查,继续恢复生产。他与警卫队队长吴博青接连巡察了被掷弹的化铁炉区域和军械库周边。

军械库对面的化铁炉烟囱上还冒着烟,中间的道路被炸出几个大坑,地面黢黑,一根电线杆倒在路中间,电缆被炸断垂落地面啪啪炸响,还不时闪出火花。清点之后,所幸关键设备尚未受损,部分厂房墙面和办公场所窗玻璃被震碎。

开战后,周志宏与吴博青都建议在厂内东西南北方位占据制高点挖壕建阵,各架七八挺重机枪,一旦日机临近钢厂上空,即可指挥阵地对空扫射。张连科当即让吴博青带领警卫队着手准备。

见吴博青面色犹豫,张连科又叮嘱说特别要防范敌机此次可能重点打击、再次轰炸炼钢厂,一方面要积极做好自身防空准备,另一方面需向军政部及淞沪警备司令部申请高射炮的支援。

 

陈鳏跟着警卫队勘察了防空地形,回到技术股办公室,迎面就见昨天那女孩子拎着一袋水果、奶粉,找到他办公室来了。在办公室众目睽睽下,还说想看看陈鳏手臂上的伤势。看朱亚芹细长的脖子上,今天竟然戴着一顶灰绿色的钢盔帽,陈鳏急中生智地调侃到:“哟,大小姐,真是‘吃一堑长一智’啊?!”办公室其他几个同事听到这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昨天手流了那么多的血,这会儿不痛啦?”朱亚芹也不愠不火,倒不明白这个陈鳏昨天经历险情手受伤,还笑得很欢的样子。

“没事,没事!”陈鳏唯恐唐突了这位冰清玉洁的女职员,猛地摆开了手膀,却一下子扯开了伤口,疼得咬住了牙,表情甚是狰狞。

朱亚琴见陈鰥疼得额头上渗出汗珠,忙抓住他的手去看,想着怎么才能帮助缓解一下,又突然害羞地丢开他的手。陈鰥被她一拉一拽的,疼得脸上呲牙咧嘴的。两人都愣住了,一时都不说话。

技术股办公室似乎唰地安静下来,尽管几个人进进出出都在忙碌,也好奇地打量一下朱亚芹与陈鰥两人。朱亚芹顿时不敢再说话,吐了吐舌头,指指水果篮,朝陈鰥挥一下手就赶紧溜了出去。

朱亚芹刚转身,办公室里的两个职员就对着陈鰥眨眼睛,准备拿他调侃起来。这时,一名年轻男子站在门口叩了叩门墙,对着里面的人说:“劳驾,请问,技术股何股长可在这里办公?”

陈鳏离门最近,看到这人戴着眼镜,瘦瘦高高、文质彬彬的样子,又见他身着职员制服,想必是哪个部门新来接洽工作的,于是问:“你找何股长?有何公干?”

“我是运输股的王麟元,来与何股长接洽钢坯转运事宜。”陈鳏这才想起他就是昨天会议上发言的运输股技术员。

“哦,难怪有些眼熟,咱们前天厂部会上见过了。”陈鳏笑着招呼王麟元进屋来,寒暄道:“你们何股长呢?这两天没见着他?”

“黄股长函令,他已去南京,现由我临时办理钢坯转运事务。”王麟元大大方方地说。陈鰥正好热情地将他带进里间何维华股长办公室。

里间的办公室约20多平米大小,除带窗的一面墙壁,三面墙上都挂着各种图册表格,何维华正在办公桌后面专注地阅览电报。让他震惊的是,兵工署一天之中连续发来7道加急电令,都是同样的内容:“军情急需……一方仍应于艰苦之中,设法维持平炉工作,制造弹壳毛坯,以充军实。”

前线激战,兵工厂急需钢铁厂供应飞机弹壳,急电由兵工署署长俞大维亲自发来,严令上海炼钢厂连夜赶制,不得怠懈。张连科让机要秘书将今日的兵工署电文送到各个中层干部进行传阅,希望唤起各部门长对当前生产的高度重视。

陈鳏没有出声,用手势招呼王麟元在办公室沙发里一起坐下,等着何股长看完文件再交涉工作。突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打破了沉寂。

“啊,对不起两位!”何维华放下电话就道歉说。“厂部秘书电话,通知马上到张厂长办公室。”何维华一边收拾文件袋,一边又嘱托陈鳏替自己与王麟元接洽,拿上笔记本匆匆出去。

 

在公文堆里埋头批阅的张连科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示意进屋的何维华将办公室门给关上。

何维华把门往外推紧,看到张厂长一直看着自己,便走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前坐下。张连科招手让何维华靠近,合上手里的文件,说:“维华,你技术股组织连机生产干得漂亮!炼好这炉钢,就争得了一百炉不改判的最高记录!”

“厂长您过奖。”何维华笑了笑,等着厂长继续发话。张连科压低声音接着说:“俞署下令,目前迁厂地址转至湖北武汉。需重拟迁运计划。”

“湖南不是准备已久?改湖北?”何维华有些不解,在心底琢磨:去武汉肯定就是去汉阳铁厂呗!他又唯恐自己听岔了,追问到:“咋不去湖南了?央铁(中央钢铁厂)有变?”兵工署最初下达的计划是迁建衡阳。衡阳市的东阳镇,是资源委员会一直筹建的中央钢铁厂地界。那里资源丰厚,地势平坦,利于大型钢厂的建设生产。

“上面决定借汉阳铁厂厂房重建。”张连科平静到说。

“到汉阳?好啊!汉阳!”何维华又惊又喜,直盯着张厂长眼睛。

 “别高兴得太早,衡阳动力及厂房设备及防空条件等等,都不如武汉……”张连科说,“迁汉,是最新令示。听说军政部已出面收回汉阳铁厂。”从张厂长嘴里,第一次听到迁湖北汉阳的消息,何维华不免暗自庆幸。在大学毕业后,何维华第一份工作,就是被汉阳铁厂聘为了实习技术员。他对汉阳铁厂在中国、甚至亚洲的地位和份量,是再熟悉不过了——1890年12月,张之洞一手筹办的汉阳铁厂开工奠基,当时外国媒体的报道将之称为中国“雄狮醒来”的标志,它是亚洲第一座拥有现代化装备、生产链齐全的大型钢铁联合企业,比日本建立的八幡制铁还要早7年……

“维华,有个大任务,我想交给你来牵头完成。”张连科接下来的话,把何维华的思路拉了回来。

“我?”何维华有些疑惑:“我能做什么?”

“这个任务很艰巨,也很紧急。需要你组织技术骨干,在最短的时间里,秘密赶制一份利用汉阳铁厂场地设施的迁建计划。”张连科坚定地说。

“厂、厂长,任务期限是?”何维华思绪纷乱,说话竟紧张起来。汉阳铁厂因为各种原因,由官督商办改为纯粹商办之后,市场销售不力,巨额资金难以为继,早已停产十余年之久,技术人员尽散各地,炉台荒芜、机器锈蚀,要再利用起来,困难甚巨。

“需要马上开始!由你选定人员,牵头召集专业工程师行动,但一定注意,参与人数不超过4人,越少越好!火速拿出迁厂细则来。”何维华从没有看到过张厂长脸上有如此严肃的表情,那张弧形的脸庞此刻就像一块炮弹壳钢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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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线、人员、经费预算,三部分计划,随时找我,全力以赴!”张连科说。

突然重任落肩,何维华身体因为紧张出现痉挛,甚至左手指也不听指挥地上下颤抖着,翻了几次才打开笔记本,飞快地记录起来。

“是兴奋,还是紧张?”张连科问。何维华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说:“这么重要的计划,我,我还是有些紧张,怕,怕……”

张连科站起身来,双手按着何维华的两边肩膀,认真地说到:“你尽管自己大胆去做,不用畏手畏脚!有任何麻烦,全部交给我,我负责处理!”

何维华感动得眼睛一热,又掩饰着埋头做起了笔记。

“拆迁设备的选定、排列、拆卸、装箱,报关、运输,保险、设站,包括目的地的检验、接收,你负责协调,”张连科接着细致地安排:“明天让各个部门主管再次摸底汇总,每一个流程务必计划周全。”

 

沪战打响第九天,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在南京对外宣布,将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授命朱德为总指挥,由此形成以国共合作为基础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杨公兆与妻子乘坐邮轮经过苏州河一带,亲眼目睹上海民营企业组织的后迁船队络绎不绝,越来越多的人抗战热情被点燃,各个行业的人士团结起来一致抗敌,不由地受其感染,精神为之一振。

回到南京,他仍挂记着在上海与张连科的一席畅谈,总有些许不安。工业部已下令对基础工业严加控制,免于落入敌手,尤其是以战事紧急为由,很快控制了汉冶萍公司属下之汉阳铁厂及大冶矿山等处。军事委员会已下达密令将沿海兵工厂搬迁内地,以应军需。钢铁厂是战时军需中最具基础性的一项,上海炼钢厂的设备迁移必然是重头戏。而军政部刚调周志宏到南京军工研究室任职,张连科又少了一位得力干将,准备内迁钢厂设备人员,同时生产还需维持。

 

即日,各家报纸大篇幅报道上海开战,上海大街小巷的人紧张地关注着战争走势,收音机里每隔一小时就播送捷报:中国空军以驱逐机与日本海军航空队在空中交火,高志航大队长率先击落日军的领队轰炸机,空军第四大队一举击落敌人5架轰炸机,还炸毁了数艘停泊在吴淞口的日军军舰。

敌机猖狂起来,连续两次袭击钢厂。厂货运站库房和南边厂界围墙先后被炸,办公楼内一些窗玻璃也被震破了许多,所幸机器设备尚无损失,但两名警卫队士兵当场牺牲。

张连科连夜查看了几座钢炉附近区域尚未有损失,钢厂成品发运也很快恢复正常。一早,他又带人赶到厂医务室看望受伤职员,安排尽快转移伤员。

伤员转移还未准备就绪,远处天空出现几个小黑点,并且在直线飞近、快速变大。

“飞机!解散!飞机又来了!”警卫哨兵发出警告,同时警笛拉响,正朝医务室走来的几个职员顿时慌乱四散。

“不要慌!就近隐蔽!”张连科箭步上前,向大家大声疾呼。飞机已经快到头顶,来不及躲藏的几个职员抱头趴在地上,紧张地望着天空。

警卫队队长吴博青冲过来,一左一右拽住张连科狠劲地跑向一块建筑遮挡物。

吴博青狠狠地仰头望向天空——青天白日旗!他大喊起来:“是我们的,我们的飞机!”

张连科一把推开盖着的铁皮挡板,与吴博青扶持着站了起来,相互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看着对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虚惊一场,四散的职员和工人们仍然在观望。张连科带头回到办公楼,鼓励大家回到各自岗位清理物资,做好防护准备。此刻,张连科心里比谁都焦急大家的安全——兵工署一道道密电让钢厂维持生产,应该是在没有空袭轰炸的前提,没想到局势恶化这么快,敌机两次来厂丢掷炸弹。而估计当局也没料到如此疯狂的轰炸,兵工署给钢厂警卫队只配有十余挺科尔沁重机关枪,敌机来袭机关枪射程有限,他找到淞沪警备厅与兵工署申请调拨高射炮数次未果。现在钢厂对空防御相当于就是赤手空拳,警卫队卫兵们再怎么摩拳擦掌一身豪气,也无可奈何。

 

4、冒险生产

“奉委座谕,该厂工作不能停顿,平炉应设法维持……”

沪厂生产目标大,敌机一日两次来厂,生产难以为继,但兵工署署长俞大维接连发电报,密令张连科维持弹壳钢生产。

张连科从现场回来,打开办公室门扑面而来一股呛人的粉尘,一扇窗玻璃给震落在地上。正打算做一下打扫,恢复正常工作,唐履中手拿公函,匆匆闯了进来报告:“厂长,兵工署急电。”

“署里批复高射炮了没?其他内容不用看也知道了。”张连科一边整理座椅上的木屑和碎玻璃,一边说到。

唐履中抬起左手食指中指,推了推鼻梁中间的眼镜架说到:“是,厂长料事如神!还是跟上午同样的电文。高射炮的事,没有回复。”

“既是委员长谕令,兵工署当知道炼钢厂生产会有多危险,不停炉,那帮狗崽子咋不来呆一天试试?”不知蒋副厂长什么时候站在办公室门口打量着张连科的办公室,冷嘲热讽地发泄了一气。

“不是一句话这么轻松,鬼知道在上海又坚持得了多长时间!看看咱堂堂张中将的办公室,都快成炮灰了!”张连科听着有些莫名其妙,突然心里一动,正准备对蒋应答一声,却见门口已没了他的人影儿。

眼下如此危急的形势,钢厂平炉生产必有火光,目标太大,何况兵工重地本就是敌机轰炸的首要目标,因此频遭偷袭。是苟且偷安,还是舍生取义?上海的工业机器,还有全国最顶尖的工程师、技术工人,都是国之重器,张连科作为全厂指挥官,该怎么面对。如何抉择?炮火紧逼下,守与撤,遵令还是抗命,在生命和生产之间,只能选择保存其一。张连科感觉那薄薄的一纸电令,就像是一道滚烫的钢坯在烟熏火燎的巨型轧机里来回碾轧。

“通知开会:晚上七点,三楼会议室集合,各部门负责人参加。”接过唐履中递上的加急电函,张连科面色沉着,对唐履中轻声嘱咐说:“警卫队和南市救火队还在轧钢区救火,去问问今天几处起火,附近区域目前是否受影响。”

唐履中领命出去,一下子踩到地上的玻璃渣,神色肃然地向张连科提醒说:“厂长,这窗玻璃都震破了,您还是答应吴队长,到南区防空洞去临时办公吧。”

“先就这样吧,”张连科在靠椅上坐下,左右看看,若无其事地说:“机要室在哪,我在哪。”

唐履中听张厂长这话,喉头突有哽咽,说:“厂长您多小心,我叫小朱来帮着收拾一下玻璃。”说完就转身出去。

 

敌机连续两日轰炸南市,老百姓无不惊慌地向南逃离,或者就是拼命挤进租界去。

沿街掷弹的日机飞走后,街上又慢慢恢复生气。南市车站附近涌入很多难民,有的无处可去,一家老小就找个角落空地打开包裹行装,沿街露宿。

暮色降临,厂办会议室拥来十多个人。厂级负责人和炉机部、轧钢部、机修部、运输部各个部门长、领工,密密匝匝地挨个围坐在圆弧形的会议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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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副厂长新打开一包外国香烟,散给几个部门长,说到:“现在钢厂生产就是拿命拼啊,烟囱一冒烟就是信号。”

 “就是啊!完全就是直接暴露在敌机枪口下。”旁边的杨林万马上附和说。

张连科大步走了进来,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张连科坐在正中位置上,左右看了看说:“这两日,我们腹背受敌,大家都辛苦了!今日这么晚召集大家来开个短会,也是跟大家透个底,兵工署正在安排专列让大家统一到内地,人员物资同时转移,各位同仁有何高见,尽可畅言。”

蒋副厂长又发话:“我说这个生产搞不下去啰!鬼子机一天来几趟,人都给吓跑了!”

张连科接着淡淡地说:“军政部、兵工署都接连发来急电,还望各部门长及领工师傅们能以国防利害为重,尽最大努力组织员工维持生产。”

陈廷纪报告:“我部发现,近日两名职员失踪。”

运输股王麟元也报告一名职员消失不见踪影。查光弼看了看张连科,提醒黄钧:“黄秘书,这些情况要马上报告上去。”黄钧点点头,埋头继续整理会议纪要。

“白天有空袭,可以试试夜间开工啊!”陈鳏年轻气盛,冲口而出。

“有点冒险吧?”唐履中马上说。

“夜里安全!可以试试!”陈廷纪肯定地说。

“各处宵禁,街头到处是哨卡,员工又散居各地,怎么到厂?”查光弼担忧地问。

“就是!过卡都难!”蒋副厂长很是不屑地说。

“肯定有困难,但总比前线战士轻松些吧!”陈廷纪是炼钢厂的老资格了,对蒋说话毫不客气。

“只要能生产,总有办法的!”张连科开口说到。

警卫队吴博青队长在旁边连连点头,说:“人员到厂时间路径,可以收集统计、报告兵工署,照会军警两方,以后凡遇在厂员工持有厂发证章者准予通行。”

“大家都在,那么各个部门能不能组织起来?”张连科目光炯炯环视左右在座的部门长。

“能!”

“能!”

“能!”

“组织夜里生产,炉机部动力部、运输股?行不行?”张连科又问大家。

“行!”

“行!”

“保证完成任务!”

会议室里各个部门代表做出坚决的表态。蒋副厂长惊讶地打量周围的同仁,仿佛这些人都变成了一群陌生人似地。

“那说干就干,开始行动吧!”张连科接着安排说:“请动力股保障,炉机部做好加开夜班准备。”

 

会议结束后,唐履中拿出笔墨纸砚,在会议室里铺开宣纸准备手写复工通告。

张连科经过时看到,大步走过来说:“唐主任,这复工布告我来写!”

唐履中两只手举着那叠刚刚裁好的三尺宽五尺长的粗宣纸,低声说:“哪敢劳驾厂长亲自写布告啊。”张连科说着就脱下了西装外套放在桌子边上,掀起衣袖抓起了毛笔。

唐履中只好顺从而恭敬地退在旁边,看着厂长开始忙乎。

张连科将长桌上的元书纸从左到右、从下到上细细抚平,然后不紧不慢地提起中号羊毫毛笔,挥墨走起笔来——

“本厂现定于8月23日下午7时起,恢复工作,仰各部工人一律按时到工,嗣后并须每日于规定时间进厂,所有夜间通行问题,已函请淞沪警备司令部及上海市警察局查照放行。”

张连科此刻的旁若无人地用毛笔书写布告,让唐履中心头的烦燥平息了下来。写完后,唐履中带人将张厂长手写的《上海炼钢厂第112号布告》张贴在正大门外。

 

夕阳挣扎着散发出最后的辉煌,静寂的月牙已经挂在天空。

得到钢厂通知的工人们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向南市的炼钢厂赶来。还有一些在轰炸中受到惊吓的钢厂的零时工、搬运工得到夜间生产消息,也纷纷赶到厂里来。

穿着工装的人们三五结群地走过堆满沙袋的街角,拿着钢厂证章,通过一道道的关卡,如潮水般涌入钢厂大门。

听说厂长张连科要在钢厂礼堂做复工讲演,刚刚回厂的工人们都不自觉地走向钢厂能够容纳300多人的礼堂。如果不得不面对弥漫的战火,人们希望团结在一起,为挣脱苦难命运,获得一份新的力量。

大家听从警卫队指挥,在木排椅上依次就坐。没有呼朋唤友高声喊叫,也没有惯有的玩笑打闹。人们意识到,钢厂在南市这样的大集合也不会再有,今天厂长说的内容必与他们以及身后的家庭命运息息相关。

 “各位同仁、兄弟们,请注意了!”通过会场四角的喇叭,一个雄厚的声音通过扬声器在会场响起。原本左右张望着的脑袋,瞬间齐刷刷地望向了主席台。

高于平地的主席台上空空的,并没有像往常开会那样摆放桌椅,台中央放着一支一米多高的麦克风铁架。主席台左侧挂着竖联:“钢厂工人多流汗”,右侧贴着“前线战士少流血”,顶上赫然贴着四个大字:“钢铁救国。”

底下的职员和工人一个挨一个紧靠着坐在木条凳上,周围没有座位的人就席地而坐,横向纵向占满了礼堂里的每一处空地。就连礼堂外,也有陆续赶来的工人贴墙聚在一起,不时地有人伸长着脖子往里张望,侧着身子努力想听清楚里面的声音。

天色渐渐陷入绚丽的昏暗,浓重的云层加重了会场内的肃穆,哨兵们警惕地观察着周边的情况,特别是随时可能响起的尖啸声。敌人的飞机什么时候再飞来轰炸,没有人知道,或许,就在下一分钟。

“各位请注意!”厂长张连科的声音通过喇叭向四周扩散开来。

大家默契地纷纷抬起头来,沉重的呼吸声被这空旷的钢架空间数倍放大,以至于让每个人的耳膜颤抖回响。

“钢铁强则国强。”张连科目光巡视了会场一圈,说到:“如果让日本扼制了我们的钢铁厂,也就扼住了中国的工业之命脉。”

“没有钢铁,就谈不上任何的机器制造,更何谈产枪、出炮,击退敌人?”张连科。

“国难当头,诸位该做什么呢?能做什么呢?”看到大家期待的眼神,张连科说,“一句话:守土有责!我们在座的,都身负军衔。职责,就是守住我们的阵地。”

“我们的阵地在哪?就在脚下,就在各自的炉台上、机器旁、岗位中!”

“而今我们还有一个任务,应该说,不仅仅是任务,是责任,更是使命!我们身边,这些朝夕相处的机器,赖以生存的机器,这些用宝贵的外汇换回来的、用血汗一点一点地造出来的铁家伙、洋机器,怎么办?”

张连科沉着地望向大家,说:“炸,一个字;守,也是一个字!我们该做的,就是把它们一个不剩地,搬到后方去!建立一个崭新、坚固的基础工矿事业。”

大家都默不作声,齐齐望着张连科。唐履中不禁想到查科长告诉他的,在“七七事变”后,张连科厂长就开始着手筹划组织迁移之事。近来张厂长几次密电兵工署,提请着手准备沪厂内迁事宜,忍不住在心里说:“厂长说得好。日本就是仗恃钢铁强,要打进来,偷我们的资源!有了钢铁基础,抗战就有支撑,民族就有了希望!”

 “在艰难过去的每一天,我看到各位工作上的顽强与努力,对钢厂下一步的同舟共济,我充满信心!”张连科一字一顿地说:“非常时期,还籍全体同仁精诚团结。无论遇到什么阻难,不要忘记我们各自肩上的责任,不要忘记钢铁报国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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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舟共济,钢铁报国!厂长放心!”警卫队的几个分队长和周围的职员一起齐声喊到。

“炼钢救国!复工抗战!”礼堂中间王麟元和身边几个年轻职员慨然举起了拳头,在空中挥动了几下,一齐呼喊起来。个子最矮的那个技术员踮着脚尖站了起来喊,下巴上还有乌黑的油渍,他的声音很快被礼堂中回荡的呼声热浪淹没。

“复工抗战、生产报国!”主席台上也有人响亮地喊出口号来,人群中越来越多拳头高举起来,上下挥舞着,礼堂外的工人们也加入了呼喊的行列,那气势仿佛要把高高的房顶也掀个底朝天。警卫队的战士列队站在各个地势,警惕地朝四周观察。

 “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张连科对着台下和厂房外躁动的工人,双手作出一个示意动作,讲话声从喇叭里传出,口号的浪潮很快平息下来,挥舞着的手也放了下来,角落里升起一串咳嗽声。 

“大家知道生产意味着什么、复工意味着什么……”张连科声音浑厚有力,回应他的,是无声的注目。

张连科看着台下熟悉的面孔,抬起臂膀指向窗外的天空:“说不定,下一分钟,敌人的飞机炸弹就会出现在我们头顶,但是我们的命已经和钢厂拴在一起了!”

张连科突然声音嘶哑了:“但,血肉,血肉怎么去和钢铁战斗到最后呢?”

他长呼了一口气:“敌机轰炸的重点,是我们炼钢厂,为啥?”

张连科继续说“因为他们怕!他们害怕!”

唐履中感觉张厂长声音里透着一种钢铁般坚韧的力量。 

“怕啥?我们?”人群里传来窸窸窣窣议论,大家全部盯着台上的张连科厂长,等待着听他将要说出的话。

“怕啥?怕中国军队也有了自己的飞机,自己的炸弹,怕中国军队的钢铁之师源源不断!他们怕我们的工业,怕我们的钢炉,怕我们前赴后继、源源不绝、自强自立的火种!”张连科一字一顿地说到,“你们看看,看看身边的人!”工人们各自的目光交错,从旁边人身上找寻答案。

“看看,你就会明白,即使我们遭受敌机轰炸,我们头发乱了,脸上黑了,衣裤破了,胳膊或腿上挂着伤,我们痛苦、愤怒,但没有被吓跑!我们的职员、我们的工人跟抗日前线的战士们是一样的勇敢!一样地用身体抵挡着日本军队的飞机和炸弹,捍卫着工厂的尊严!”张连科挺立在主席台正中央,脸上挂着一种无所畏惧的坚定。

“今日子时,1号炉、三号炉同时复工,相关部门全力配合,马上派出各层负责人层层传达,必要的人员立即上门通知到位。”

“复工抗战!炼钢报国!……”人群中一些青年职员又整齐地呼喊起来。

仪式结束后,许多工人们余兴未消,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钢厂的去向和战争的局势,很久方才散尽。

 

沪厂夜间轧制生产热火朝天,星空下,红雾蒸腾、机响铛铛,源源不断地将各种型号的炸弹钢壳往兵工厂运送。

战火很快蔓延,逃亡的人涌向上海南站,浩浩人流连肩接踵地争相进站。不料,4架日机突然飞至南站上空盘旋,朝人群密集处投掷数枚燃烧弹。车站及站外的郑家桥顿时燃起大火,一时间烟雾弥漫,哭声四起,惨不忍睹。紧邻的车站广场、天桥、月台、铁轨被炸得稀烂,地上横七竖八满是残缺的尸体,上面还压着焦黑的铁皮和木桩。

日寇飞机连续进行猛烈轰炸,连悬有巨幅红十字旗的南翔红十字会办公楼,也没能够躲过一劫。

黄钧开车载着张连科从警备厅回南市钢厂,看到街角都堆起了沙袋,路边的商场民房在轰炸中破坏甚多。

过杨树浦时,他们的车万幸躲过日军轰炸机。日机丢下的燃烧弹,让沿街房屋建筑成片地燃起熊熊大火。东百老汇路和公平路的几家住宅中弹,大火接连蔓延吞噬了兆丰路仓库和培林洋行蛋厂的储存物资。

张连科的车路过,看到怡和纱厂大片的厂房屋顶仍然冒着滚滚黑烟,一个七尺男儿站在路边捶胸顿足大哭起来。张连科认识此人即是纱厂老板,曾在上海各地捐助不少公益事业,如今全部资产被毁,堂堂男儿想必已到绝境之地而崩溃,心中实在不忍。便让黄钧将车停在远处,上前安慰这位老板说:“老哥,走吧。”这老板悲戚不已,抱头蹲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摇头:“没了!全部没了……”旁边的人解释说:“厂里堆放的全部纤维原料一把火烧没了!还有银行欠债,家里老小……”

“只要人不倒下,怕什么怕?!厂房还可以建!机器还可以买!一切还可以重来!”张连科使劲把那人扶起来,大声说到。他几句话劝解,那男子竟听得入耳,肩靠着他站起来叹了口气:“这中国的纱厂,就要给日本人占完了。”前面人车嘈杂,人们忙着救火,黄钧在车上按了几次喇叭催促,张连科只得匆匆离去。

 

高昌庙一带马达嚣响,在各个隐秘的厂房里,机器一刻不停地旋转忙碌着,工人们似乎毫不畏惧地守在各自的岗位上。周志宏走后,炼品种钢的压力更大,张连科连续守在钢炉部精心生产、发运炮弹壳钢。

机修锻造房里,二三十名技术工人赤着上身,用长长的钳子从烟火缭绕的炉里夹出烧红的铁料,一锤又一锤地连贯锻打赶制钢壳。旁边的工人忙着检验铸钢模块,一件件标记好装进木箱,用稻草塞紧后再进行封盖。他们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一个期待,一个目标,那就是尽微薄之力努力造械,支援前方抗战,为自己的国家赢得尊严与安宁。

张连科与蒋副厂长正一起巡视钢坯质量,炉机部的技术员急急忙忙找来,请蒋副厂长去看看,说是最后一座电炉的平衡系统受近日轰炸震荡,已经出现炉体倾斜。两人听到情况紧急,就一同前去查看,警卫队吴博青立刻增派两名警卫员,跟着护卫安全。

走进炉机部那扇约五六米高的大铁门时,一个年纪较长的师傅远远地朝他们一行人挥手喊到:“蒋厂,蒋厂!”

“是新组建的炉机拆迁队队长。”蒋副厂长跟张连科介绍。

那人喘着气迎上前来,满头大汗,拦着蒋副厂长比划说:“蒋厂,你答应昨天给我们拨经费,现在木箱、材料、铁钉,处处急需用钱,经费不到工作推动不了的啊!

大家同时停下脚步,张连科打量了一下对面这名队长瘦而精干,头发蓬乱,肩上的工装透着一层汗碱和重物压过的印迹。那人朝张连科看了一眼,似乎不认识他,手指铁门里面堆着等待装箱运走的机器材料,对蒋说:“咱人手实在是不够啊!我找来的临工一个星期都没给工钱,人家可是一家老小等着,没钱可不行的啊!”

“你这个许队长啊,开口就只有钱?”蒋指了指厂区远处几排低矮的家属平房,呵斥道:“经费现在没有下来,我能怎么办?不行就通知家属,让家属们来帮忙!”

“您是厂长,但是你这样处理就欠公平!”那汉子急得上前一步,跟蒋论起理来:“你会不会不让你家属来帮忙?你说没经费,咋还去花外汇采购进口皮沙发?厂里缺人手,你运你家的花木都专门安排了一个班的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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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提拔的许队长竟当面揭自己老底儿,蒋一下子暴跳起来,二话不说,一脚把毫无防备的许队长踹倒在地。许队长额头磕在一块丢弃的耐火砖上,顿时出了血。张连科大吃一惊,赶紧把蒋拉住,不让他再发飚。唐履中将许队长扶起来,几个拆迁队员提着钢钎跑了过来。两个警卫员立刻上前挡住他们,张连科大声朝大家喊到:“把东西放下,谁也不许动手!”但是工人们都吵吵嚷嚷,不服气地说:这个蒋厂长不仅是先动手,还是动脚踢了,这根本就不把咱们工人当人待啊!

 

 “厂长!厂长!”这里正乱成一团,一个浓眉大眼、比一米八三的张连科还高半个头的汉子如神兵天降般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只见他一张英武的宽脸,可惜两个眼睛只能看到左边一只,右眼蒙着厚厚的椭圆形黑布,俨然一副太平洋海盗的模样。

“乱劈柴?” 张连科有些惊讶地问:“你咋来了?不修你的车,东逛西逛的想干啥?”

来人以前是钢厂铁炉部的炉前工,大名叫栾弻才,为人豪爽义气,平日却是吊儿郎当、游手好闲,有个四川工友给他取个绰号叫“乱劈柴”,很形象,大家就叫开了。

一次,栾弻才被租界警察局的人带走,原因说是在戏院戏弄洋妞。那时张连科刚到任不久,厂委会一些人提出为了不得罪洋人,应该马上开除他。张连科没有立刻签署同意,让总务科找到铁炉部的人了解他的情况后,给予他警告处分,工作还是给他保留了下来。

没想到后来在一次钢炉大修中,栾弻才为抢修冷却塔发生意外,一根钢筋掉下来竖直地戳到他脸上,直接把眼珠子爆了出来,旁边的人都吓住了。厂里火速把他送到医院抢救,请了最好的医生治疗,捡回了一条命,眼睛却怎么也治不好了。栾弻才出院后,脸上只能带个蒙布了。后来,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就不愿意来上班了,厂里就给了他一笔安家费。听说一些原来的工友,还帮着他在外面开了一个修车铺。

栾弻才也不再惹是生非了,自己一门心思学修车技术,不到两年时间,生意就开始风风火火,在南市还开了家分厂。新厂开张,铁炉部好几个操作工人还跟了过去。

“厂长,听说您四处找队伍拆运机器,我好歹和这厂子里的钢炉和烟囱有点感情吧?您不请我,我就自己来了,看——”栾弻才指着身后说,“全是我带来帮忙的!”

张连科望向身高有一米九的栾弻才身后,二三十个穿着短褂的精干壮力小伙正大步朝这边走来。

“栾弻才,你来得太及时了!其他不客套了,来,认识一下:”张连科走过去拍拍徐队长的肩膀,说:“这是我们炉机拆迁队许队长!许队长,我没说没错吧!”

许队长一只手捂住额头,感激地朝刚刚认识的张厂长点点头。

“快干起来吧!”张连科说着,一边又吩咐警卫员开车送许队长去医务室处理伤口。

“轰,轰隆隆!轰——”

南边突然冒起熊熊大火,火焰冲天瞬间将厂子照射得亮如白昼。

“狗日的小日本!”许队长朝着南边骂道。

“走!去看看!是货运站起火!”张连科说。蒋副厂长有些犹豫地说:“很危险也,要不,我们先到防空洞避避?”

“走!救人要紧”张连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喊。

警卫队吴博青驾车赶到,张连科招呼大家赶到南边的钢厂货运站去帮着救人。

货运站砖墙被炸出几个大的弹坑,站台房屋也被震碎一段。

站台断墙瓦堆中,一座木箱下面还压着一个人,头发面目全是灰土,已经看不到本来的颜色。张连科毫不犹豫地上前靠近,趴在那人身边,想帮他搬开压着他的木箱,木箱上面又被一整块水泥板压住,使劲推也一动不动。吴博青从下面跑上土堆,同时朝走在前面的队员大喊:“快叫担架!发现伤员!”蒋副厂长站在下面朝远处喊:“乱劈柴,快带几个人过来,救人!”

很快,栾弻才和他的几个伙计从四周围拢过来,用手搬开那人身上面的杂物泥块。人太多倒不利于搬移整块水泥板,张连科直起身,对匍匐着准备搬木箱的栾弻才说:“弻才,你的人撤下去!这里有吴队长在!”

张连科接着又安排说:“你也算是钢厂的老人,经验丰富。既然来了,我就不跟你客套。货运站台出了这么大的险情,现在你就组织你的人成立一个应急抢修队……想办法尽快把货运站台清理出来,最好不影响晚上货物出运。”

“是!厂长!”栾弻才猛地把背挺了一挺,干脆利落地吼了一嗓。

在货运站台,栾弻才和他的伙计着实手脚利索,十多人三下五除二就把倒塌的砖瓦清理干净。看到站台被震得七零八碎,他又向现场的王麟元商量,建议可以放弃前站,直接货物前移300米,到之前旧的站台装车,一来货箱便于装运,二来线路也安全一点。

王麟元向厂部报告后,张连科立即批准他们的建议,又嘱咐蒋副厂长和查课长,要不计前嫌地放手让栾弻才这样的队伍去干,还要吸引、聚集更多的爱国人士加入到钢厂的拆迁队伍中来。

困难条件下,钢厂钢炉部员工开工到深夜,凌晨2点时,南市电厂忽然断电,不得已停工休息。停电后当班技术员和工人无一返家,都在钢炉旁、操作台前,甚至水泥地上和衣而卧。

铁路沿线一片繁忙,到处都是忙碌的工人、职员。兵工署一道接一道的严令,督促钢厂维持弹药生产,并且警告钢厂职员不能到厂工作者,即停发工资,并处以退职。

消息说日军飞机开始轰炸南京,国军转眼之间就力不能及、节节后退,张连科更感迁守压力。

开战至今,日机已轰炸炼钢厂十余次,投掷燃烧弹、爆炸弹数十枚,同一天内甚至多次入侵空袭,给工厂设备及人员造成了大量伤亡和损失,人心上的伤痛更无法估量。张连科奋不顾身地带领大家加班加点生产,投入撤迁准备。留下是死,无论哪头,都有流血牺牲之危险,走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兵工署催着要炼钢厂将迁移费用,特别是运输计划开支费用,进行预估呈核,张连科连日奔波,与各方商洽、竭力确定方案。但上海南站被炸后,车运受阻,运输面临更多困难。以眼下时局的危急,出沪运输与往常殊不可比,正常运输已是不敢奢望,人工车船费也较平日甚远,迁移材料工具等项也是水涨船高,加之还有若干机件重具不明运费,迁移费随时可能出现变动。

张连科从上海市交通处与胡处长洽商弹壳毛坯运输后刚回办公室,各部负责人鱼贯来报,说了一大堆问题和困难,主要集中在人力难求、费用飞涨,张连科耐心地进行梳理,帮助各部门做出决断。直到深夜,张连科等着周志宏、蒋副厂长几位一起,关在厂办会议室商议炼钢厂下一步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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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尽管没有敌机轰炸的恐惧,电力却成为一个大的制约。敌机在白天连续进行猛烈空袭,南市电厂也各处受损,到了晚上就干脆拉闸进行维修,民用尚是断断续续,更不供工厂用电。电炉无电,工人还能干个啥?钢厂把发电机全部用上,大家尽可能集中用电,然而电炉耗电巨大,实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张连科每天在上海政府及南市电厂几处协调电力保障,一方面与军政部、淞沪戒严司令部、警卫司令部、上海市交通部等处汇报交涉,确保军品运送及钢厂器材及时后撤。

 

从南京返回上海炼钢厂,黄显淇直接就到张连科办公室汇报。张连科兴奋地让他在沙发上坐下,唐履中端来新砌的热茶就侧身出去了。

黄显淇从内衣口袋掏出俞大维手令,递到张连科面前。张连科神色严峻地接过看也不看,抬头打量着他,问:“回沪后还没得空回家吧?”

黄显淇摆摆手,说:“刚下火车,还没顾上。”

张连科说:“黄股长为钢厂此趟奔劳,接下来任务恐怕更是艰巨,还劳亲赴最前线指挥……”

黄显淇故作轻松地笑说:“厂长大人今天这么客气,看来任务也艰巨了。”

“目前战势紧张,黄兄带领运输股各同仁责任艰巨,颇多不易,还望严格遵守。”张连科接着说:“前方急需要我们维持生产支持,兵工署下达多次电令,运输还须隐蔽进行,尤其是物资动向须警惕敌特趁机窃取。”黄显淇注意到张连科严肃的表情,更加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站起身来认真地应道:“厂长放心!运输课全体同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沪厂迁移已开始行动,转移中隐蔽、保密是自然而然,黄显淇只恐这再次离沪,也不知及时再与妻儿见面,真想回家看看……

黄显淇愣神之间,张连科一边用内线电话叫来黄钧,一边说:“今晚什么都放下,先回去安顿一下家小。”

等黄钧进办公室来,张连科又当面叮嘱黄钧带黄显淇去买些营养品,再送他回家一趟。

黄显淇喉头一哽,说不出话,朝厂长使劲点点头,赶紧起身走出去。  

廊道下楼处,黄显淇迎面撞上陈鰥。陈鳏正叫住一个负责联络小工的阿龙问:“喂,装卸工人找到了吗?”阿龙摇摇头:“人人都吓得往城外跑,到处都缺人,这个拆卸短工实在找不着人啊!”

黄显淇坐在副驾驶位一路辨认道路,过了好几个哨卡,车驶进他家的那条巷子。夜深人静,各家都已入睡,路灯也暗着,马达和刹车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格外刺耳,立刻响起几声激烈的狗吠。

黄显淇回头低语让黄钧回去,黄钧说关卡太麻烦,就在巷口睡一会等早上接他去厂里。黄显淇没有再坚持,自己在大门口顿了顿,轻轻一推,大门竟没有上锁,他蹑着脚进了屋。

屋里卧室门口还放着婴儿床。孩子现在早没睡婴儿床了,妻子浅贞仍不舍得丢。其实妻子想的是说不定又怀上了,还可以用得着,可两人聚少离多,一直也没再用得上。黄显淇看到浅贞在他们的大床上睡得很沉。睡梦中,浅贞仍是双眉微蹙,一只手搂着着憨态可掬的儿子。

黄显淇心里忧愁起来——这辈子真是亏欠浅贞太多了,本想着搬进了租界可以好好补偿一下,陪陪浅贞,可形势风云突变,沪厂运输事物繁杂,常常一忙就是一两个月才得空回到家。上一次回家,在门口遇见浅贞抱着儿子,儿子张口就朝他喊“爷爷好”,弄得他好不尴尬。

黄显淇上前匐在大床沿上,盯着儿子的小脸蛋看。孩子两眼舒坦地闭着,睫毛长长投下两弯弧形的浅影。可能是因为屋里有了光线,浅贞突然醒了,伸手触了触儿子的额头,才睁开了眼睛。猛地看到黄显淇站在跟前,浅贞睁大眼睛晶亮地闪动,压着嗓子说:

“孩子有点发烧,昨晚用烧酒抹了胸口手心,今儿好些了。”

“怎不去医院?”黄显淇听了,急问。

“两家儿童诊所都关了门。我买了点保济丸,给喂了点。”尹嫂不知什么时候跟进来,轻声说。尹嫂是黄显淇老管家的女儿,丈夫抽鸦片死了,她没有去处,从扬州回上海来照顾老管家。去年浅贞临到产期,正缺可靠的人手帮衬,老管家就让她来帮忙了。这可解决了黄显淇的大问题,钢厂事情一大堆,平时也经常出差,基本上顾不了家里,浅贞娘俩在家,有这么一个称心的人帮着照顾,他也安心了。眼下钢厂又开始整体转移,运输股当仁不让打前战、组织运输线路,黄显淇也每天不停地协调车船、装卸转运,工作千头万绪。

黄显淇站在床边,里里外外换了衣服。浅贞从立柜顶上,取下他那只大皮箱,默默收拾几件贴身换洗衫裤,装进箱底,又取了袜套和丈夫爱穿的外套。黄显淇在身后看着妻子慢慢收拾,浅贞终于停下来靠立柜的椅子坐下。看着妻子有些浮肿的脸,他眼底一热,走过去一把揽她进到怀中。顿了一会,浅贞挣脱出细如笔柄般的手,把丈夫衬衣领子往左右一下下地捋,仰起头来,温柔地说:“大哥他们,已经搬走了。你……不会离开我们,上海吧?”

黄显淇了解浅贞心里的担忧。浅贞的大哥和他圣约翰大学的同班同学,现在兴业银行工作,家住闸北那边。开战后他也全家难保,只能离乡背井往内地走。3年前,刚来兵工署上海办事处工作时,在一次中华书局上海纪念活动上,黄显淇和刚大学毕业的浅贞认识了。兵工署里工作压力大,黄显淇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关系,是浅贞陪他走过最孤独迷茫的时期。那个时候,浅贞大哥强烈反对他们在一起,只因黄显淇出身于农村的穷苦家庭。黄显淇曾为此负气离开上海到湖南去,可是浅贞坚定地堵住了他,并且坚定告诉他说: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就这样,他们悄悄登记结婚,在一起生活。为了居住环境更好一些,在儿子即将出生之际,两人搬进了租界的这套房子。有了孩子后,浅贞辞去了工作,即使黄显淇时有加班不归,她很是理解和体贴。

黄显淇留恋地扫视家里熟悉的陈设,倚墙的八仙桌、案台,两把黑漆太师椅,停在卧室门口吊着儿童铃铛的婴儿床,鼻子酸酸的。这一出去,也不知道以后情形如何,甚至什么时候能回来也没个准。心窝子上像被生生抓了一把似的,他咧咧嘴,费力地将舌底的一点唾液吞咽下去。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战争打起来,钢厂的人员和机器运送后方是眼前第一要事,家里的日子也还得继续。

眼前有些模糊,黄显淇擦了擦眼睛和浅贞说了几句家里的事,就赶紧让她进屋去。

黄钧开着车静静等在门外,雪白得刺眼的车灯罩射在路灯昏暗的里弄水泥路面上,飞舞的尘土与蛾子混在一个箱柱体的空间里,像是另一个下着大雪的世界。

“哎——”声音从耳后传来喊,是浅贞。黄显淇回过头,浅贞脸色瑟瑟无光,一手扶着门站在那里。他怕她担心,没跟她说钢厂撤迁的事情,只是说有任务到南京出差。浅贞声音如游丝一般:“我不放心,来送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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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亮,雷声由远处轰隆隆传来,转眼就在头顶上咔咔炸响,稀稀拉拉如豆大的雨点开始敲击着各家屋檐。

“我,走了。”黄显淇转身打开车门,又回头跟浅贞说。

他钻进车里,说:“我们走!”车呜呜地发动起来,他忍不住从车头的后视镜里去找,椭圆型镜面上一片水迹,什么也没有看到。

 

南市的工厂接连遭袭,上海炼钢厂成为重灾区。厂里两名士兵、一位职员被炸死,十余工人被炸伤。有胆小的职员担心空袭,也悄悄逃走,工人们都在议论日军“要炸平南市”。

午后,陈鳏遇上和兴钢铁厂老伙计,问及对岸才知道和兴厂也经历险情,过江电缆控制箱遭敌机燃烧弹焚损,和兴老板今日花重金周旋,在厂区挂起了德国旗帜避难,期望这样躲过轰炸。

张连科带队巡看厂区受损情况,走在火车站外面,突然问唐履中:“听说这两天职员和工人中有些说法?”

跟在身后的唐履中感到有些突然,也立刻答到:“这,议得最多的,是各处交通阻隔的问题。”犹豫一下,又说:“大家担心现在拿命冒险,生产出来的弹壳钢和物料,能不能运到前方去。还有,咱警卫队,都盼着兵工署能配高射炮防空。”“嗯,我已经对俞署长专电三次,今晚再追!”张连科的脸沉了下来。

 “听说,对岸和兴厂老板为了躲轰炸,花了近万大洋,请德商朋友向德国总领事馆疏通,在厂大门处张贴德国总领事菲斯尔签署的‘保护和兴钢铁厂’的布告,还在厂内显眼处升上了德国旗。就在昨天,和兴厂老板为了多重保险,又向英国驻沪领事馆疏通,在厂内轧钢马达间的屋顶铺置巨幅英国国旗。他们还在厂大门张贴了英国驻沪领事发给他们的,用英、日、华三国文字书写的《保护和兴厂》的布告,使工厂暂时得到了保护。”唐履中说。

“是和兴钢铁厂来的讲的?那个什么关?”张连科皱了皱眉,问。

 “是,就是陈鰥,炉机部的技术主管。他以前在和兴厂任炼钢主任,与和兴厂人员甚熟……”唐履中赶紧答道。

 “我们的人呢?”张连科接着问。“一些人说,挂德国旗自保算什么?简直是瞎扯蛋,只有软爬虫才升外国旗!老领工陈廷纪最是气愤,说咱们跟和兴厂不一样,有骨气的中国企业不会在自己家里插上外国旗来避难。”唐履中又接着说。

 “其他呐?”张连科又问。“也有人说,为了活下来,也不是不可以。说不准是咱厂里还没有和兴厂这个能耐!”唐履中说着,偷偷看厂长一眼。张连科不再说话,径自走上了铁路线上2号炉旁边的小山头。

“但大多数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唐履中接着讲,“查老就很厉害,他说工厂不生产、不抗日,保护有个鸟用?他还说,保护下来干啥?难道留给日本人来打中国人?”唐履中介绍着。

“难道,不怕?”张连科对唐履中低低地叹了叹气,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

“议论多,但还是那么多人穿半个城来上班。”唐履中迟疑地回答,“警卫队的年轻卫兵很是可爱,还相互调侃打气,说小日本只知道丢炸弹,有本事下来赤膊单挑,躲那么远抛炸弹算啥本事?”说完,唐履中见张连科神色凝重,又感觉自己这话有些多余。”

战势愈加焦灼,敌机频繁进行惨绝人寰的狂轰滥炸,上海交通秩序大乱。

清晨天色刚亮起来,敌机就飞至钢厂上空,几次掷弹。因为太早,警卫队防空哨卡猝不及防。钢炉部及机修部被炸弹击中,厂里人员不幸受伤,一职员头皮被弹片削伤,一工人双腿被炸断,还有一警卫员腹部中弹,钢厂医护所各个病房挤满了伤者和家属,老的嚎、小的哭,乱成一团。张连科强忍悲痛,派出车辆将重伤员紧急送往南市红十字医院抢救。

局势紧急,兵工署上海办事处已迁往租界办公,张连科不得不结束夜班的翻砂、模制两部门半成品生产,次第停下150吨炼钢电炉和800mm轧机及加热炉。他亲自草拟电文,向兵工署请示将炼钢厂临时办公室迁至辣佩德路88号。

将办公桌上那叠电函文件签阅完后,张连科又仔细翻看一遍,抽出汉阳兵工厂厂长郑家俊的函件,刚才何维华发来的电函中报告其已从南京搭轮赴汉口,将与郑家俊接洽汉阳铁厂一事。

兵工署几次电令催促张连科赶赴武汉,但张连科表示沪厂目前局势复杂,坚持“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钢厂设备未能安顿周全,自己决不先行离沪到汉口赴任。俞大维知道这个张连科倔脾气上来,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只好委托郑家俊厂长负责前期联络汉冶萍公司协商借用汉阳铁厂部分废旧厂房一事。张连科得悉郑家俊受命代为协调,心里感到些许宽心,如此沪厂、汉阳借地之事或可两全。

 

沪厂机关各部都在处理文件、收拾打包,准备迁往租界办公,往来函电频传,也颇受影响。唐履中累得站不起来,也不愿意闲下来一刻。每次发收电报的空隙,手里无事可做的瞬间,他就不由自主地担心恐惧一家老小的如何安顿了。

  猛地内线电话铃响,唐履中一激灵,伸手拿起电话,还没接听就想着是张厂长打来的。

果然,张连科询问发给汉口兵工署办事处密电情况,并让他准备好迁厂通告,通知蒋副厂长和几位生产负责人立刻到他办公室去。

唐履中放下电话,即发出通知,之后就拿着笔记本先来到张连科办公室,报告张厂长请汉阳兵工厂转汉冶萍公司的电报已转交郑家俊手里。

很快,蒋副厂长与六个部门领首陆续到了张连科办公室。唐履中让朱亚芹端来茶水,招呼大家在沙发上坐下。

张连科沉默着走去,在中间位置坐下说:“目前重点,在汉阳铁厂就地建设钢炉复产工作。待汉阳那边一旦具备复工环境条件,我厂设备人员也将如期到达。”

“从时间上来说,正好可以接续”蒋副厂长面无表情地说。

“机修和轧钢部设备材料全部装毕、等待出发,或许可以最先实现复产!”贝多芬兴奋地说。

“不错,黄股长已经启程,马上将我们的轧钢机配套设备从南京转运武汉,近日即可到岸。”张连科点头道。

陈鰥接着报告说:“随后拆卸下来的各部机器材料,正在分类登记装运。

“除维持现状生产必需者外,将所有技术工人及职员都组织起来分批转往武汉。”张连科接着说。

“眼下难点是人员。”唐履中连连点头说。

“唐主任,你把停工安排原则讨论稿发给大家。”张连科吩咐说。

“是。”唐履中起身将文件袋里的几份文件分发给蒋副厂长等几人,说到:“遵厂长指示,秘书组草拟了几项停工后的安顿原则,供大家讨论。”

 

5、内迁伊始

南市街头,一辆接一辆特殊的军用卡车穿过密密垒筑的军事沙袋,穿过张惶逃亡的脸孔和带着血污的躯体,冲锋一般向前疾驰。卡车厢体全部用房顶般大的油布结绳密封着,连哨兵们也不知道这是一支什么运输队伍——每一车上装载的,正是上海炼钢工人们冒着生命危险生产出的最后一批弹壳钢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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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于形势,炼钢厂夜间生产也不得已全部停下。大门处新张贴出来的布告前,一群佩戴钢厂胸牌的的工人围着一位年龄约五十开外的领工。那领工摇头晃脑逐字逐句地读着布告内容:

“为保持本厂过去历史,开拓将来建设起见,自非另筹妥善办法不可……兹经厂长督同负责人员审慎筹维,拟具四项原则:

“……在暂行停工期间,各职员在租界照常办公,一面担任筹备迁厂工作,薪资暂照归业给。如战事延长,在必要时,除留为新厂遣用之外,其余分别调署或分到各厂任用。

“各部工人,先将临时工给资一月遣散,正工凡技艺较佳而有成绩者,则酌留担任迁厂后工作,其应行裁汰者,酌予给资两月遣散。

“至年老而服务时久者,则照章令以退休。警卫队官兵,因防卫及押运勤务,关系需要,应请一律保留……”

    

站在尤利特红十字医院大院里,朱亚芹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火化厂的车消失在街的尽头。一个人又在悬挂着巨幅红十字旗帜的墙下坐了很久,才慢慢站起来走出这个冰冷的地方。

三天来,她白天黑夜都守在父亲的病榻边,最后眼睁睁看到护士小姐毫无表情地取下父亲身上全部仪器管子,医院的运尸工将父亲还算柔软的身躯放进一支简易的木板棺材里,还帮着牵了一下翻开的衣角,就利索地把棺木装上了那辆火葬场的专用车。

昔日熟悉的街道,所经之处楼塌房损,硝烟焦土,满眼悲惨之状,成千上万无辜的人们正在经历这个冷酷的夏天。尽管上海开战这些天来,朱亚芹见到那些在日机轰炸后家破人亡的可怜人,早已数不过来;可她怎么也没想过,这世上剩下唯一的亲人——自己的父亲,会突然在眼前倒下。

朱亚芹的父亲,在江南造船厂船坞顶上检查雷达线时,被日机丢下的炸弹弹片击中脑顶,送到尤利特医院重症室抢救,却一直没有醒来。朱亚芹眼看着精疲力竭的医生、护士将连接在父亲身上的设备诊线一一取下,她没说一个字,也没有哭一声,所有的眼泪都在心底无声无息地奔涌。

现在,这满上海纷纷扰扰的战火与她无关了。哪怕看着街上那些家人被炸得找不到尸骨、呼天抢地的凄厉哀嚎,朱亚芹也能保持一种隔岸观火般虚无的“镇静”。

空气中漂浮的每一颗尘埃都包裹着熟悉的陌生、热闹的孤独,深沉的忧愁仿佛氧气稀薄的大雾,扼住朱亚芹的咽喉,甚至令她的呼吸也时难正常。哀伤是那么的顽固,无论她怎么地想要摆脱也挥之不去。

朱亚芹呆坐在船坞外的铁轨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远远看见越来越多的工人走向码头,他们扛起绑着粗草绳的大木箱往江边,隐约传来整齐的吆喝声。

“喂,是你吗?!”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朱亚芹缓缓抬起头,空中的日晕光线刺得她眼睛发疼。“我说朱亚芹同学,到处找不着你!原来躲在这里?”她半眯着,模糊看到一个胳膊上包扎厚厚一层的人走近身来。这世上还会有人为自己担心?朱亚芹无力地想。“唔……”她鼻翼发酸,颤动的喉咙发出一点声音。

“嗨!我说,你在这干啥呢?现在厂里多缺人啊!”陈鳏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似乎想走近,又停住了。

“个人生活的沉重别人无法想象,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但是,生命的永恒在于生生不息的传递,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父亲,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陈鳏对朱亚芹说。

一只灰色的江鸥突然从天上俯飞过来掉在朱亚芹面前的石岸上,她有些迟疑,伸出双手颤抖着捉住那只鸥的翅膀,眼珠终于滚落了下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家都担心你,还是喝口水吧!”陈鳏走近她,递来一支熟悉的军用水壶。朱亚芹努力在想陈鳏说的意思是让她喝还是让那只鸥鸟喝水,但认出水壶就是她办公桌上常用的那支。她努力撅起唇,向外重重呼出了一口气来。很奇怪,她感觉到一股暖暖的活力回到身体里,迷茫的天地间又有了一线生机。

“亚芹同学,你来吧,和大家一起,去南……”突然发现陈鳏声音里的那种小心翼翼,像极了父亲以前哄她开心时的样子。“不好,飞机来了!”陈鳏突然喊到:“快,跟我走!”

奔涌不止的江面扯开了一片蒙蒙晨光,朱亚芹站了起来,呆呆地跟在陈鰥身后。陈鳏的裤腿挽至膝盖,迈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

“钢厂都停了。”

“停了?”朱亚芹心里一惊,不禁问,“厂里,停工了?”

“是。今天贴出公告,全线开始向后转移。”陈鳏继续说,“职员在租界照常办公,筹备工作。”

朱亚芹努力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跟着往前走去:“张厂长带着大家拼死守厂,这样执着……想不到,还是要离开这里。”

“我们一起走,把机器都拆走,所有的钢、铁、砖头、枕木!”陈鳏接着说。

“对!一颗铁钉也不要留给丧心病狂的日寇!”朱亚芹想到父亲的面孔,愤恨地说。

“张厂长部署的,我们分为三批转移,钢炉部、修理部、轧钢部是第一批军列,每批都会派训练有素的职员带队,负责组织联络。”

“第一批联络组人员,定了?”朱亚芹心中一动,自己或许能够帮得上忙。

“各个部门要派代表,厂部也要派。”陈鳏在前面答到,“大家都在忙啊,第二批是砂模部、木工部,车制部、零件部在最后,第三批!”

“那忙得过来吗?!”朱亚芹冲口而出。

“就是人手很紧张啊,所以来找你啦!”陈鳏笑着说。“你来我们组吧,我们运送炉机和发电机缺人手,正需要可靠的事务人员帮忙负责联络!”望着陈鳏脊骨突出的坚硬后背,朱亚芹眼中终于涌出滚烫的泪水。

 

上海炼钢厂停工拆迁的消息不胫而走,各个老板厂商也相拥前来打秋风,想要收购一些废铁材料;南市附近一些外地流亡至此的人,也主动找上门来,希望得到一份零工。一时间,炼钢厂与船厂一带的江岸上,卡车、火轮、划子、挑工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南市青帮分会头子也亲自找来,提出帮助炼钢厂组织人手进行机器拆运。王麟元很忐忑地向蒋副厂长请示,蒋让他去找张连科厂长请示。结果,张连科非常肯定地告诉王麟元和运输股的职员:“这个危急时刻,只要是真正抗日的行动者,管他青帮白帮还是红帮,一律打开大门欢迎!”南市青帮果然先后派来两批有经验的工人参与钢厂拆卸和运输队伍。

王麟元大喜过望,炼钢厂运输股很快组建了8支拆卸搬运队伍,分别对应钢炉部、修理部、轧钢部等8个专业部门,投入机器拆卸。

半个上海都卷入了战事,炮火在改变着一切,再周密的计划也只是暂时的。张连科也遇到了几位不速之客——

东京帝国大学校友会的程士齐带着一个当年的学妹,径自找到炼钢厂来登门造访张连科。两人在张连科办公室,拿出了军政部某官员推荐信,劝说张连科出售上海炼钢厂一部分工具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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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也有两名多年不见的留日同学来南市钢厂拜访过。那两位同学也是开门见山、直言相告,想趁中日开战混乱之际,把炼钢厂里的几台德国进口的电机和英式刨床钻床折价转让给他,到租界去发展发展。张连科当面郑重而客气地告诉他说,自己没有愿望也没有权利进行这样的合作。那人仍忝着脸纠缠不休,劝说他身为帝国大学高材生不要浪费资格,为了前途得慎重考虑、待机而行。旁边那位转做商业的校友还私下劝说张连科多留后路,还说人立于世哪怕不为自己,也得为自己妻儿打算一下。

“恕不相陪!”张连科听了此言,立即拉下脸来,冷冷地扔下一句,即起身大步离去。

这两天,炼钢厂对空防御仍然薄弱,状况很是危急,钢厂职员和工人们连日连夜地组织拆卸与转移,每个人都几乎是筋疲力尽,但每一天干起工作仍然精神昂扬。

兵工署发来一千支麻袋和十挺德制伯格曼MP-18冲锋枪(大家俗称的“花机关枪”),警卫队加强准备,在炼钢厂大门口外竖立起“军事重地,严禁通行”的警戒牌;配置给炼钢厂的运输工具突然被军方征用,拆卸下来的机器物资一时堆积起来,难以运输出去,进进出出车辆和人员一下子少了很多。

“这群败家子!在这节骨眼,还算掇着偷机器!想发‘国难财’呀?!”张连科刚刚走出办公楼,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骂声,抬眼看到一群穿制服和工装的人围在一起,为首的一个个子矮小、戴深度眼镜的职员大喊着朝前面几个人追去。

张连科认出那穿制服的是一位上海籍电气技师,绰号“天不亮”。他虽然叫不上这人的名字,但也算比较熟悉的了。在上海话里,“天不亮”的意思是一个人老是贪睡、总是睡不醒,可能因为他眼睛细小不大睁得开,所以工友们给他取了这么一个绰号。 

借着路灯昏暗的光晕,张连科定睛细看,蒋副厂长身着西装,领着赵秋添等一群职员前呼后拥向这边走来。

“应该有个说法!拆下的机座件、微型发电机,哪去了?”“天不亮”大声喊到:“你们是不是背着大家把机器卖了?”

蒋副厂长被一阵斥责,竟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埋着头继续走路。张连科有些惊讶,这个“天不亮”平日里温吞吞睡不醒的模样儿,今天挥舞着胳膊怒发冲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敢当众接连质问蒋。

“放肆!”这时,护卫队警卫队副队长刘罡冲上前去将“天不亮”拦住,手朝腰间一掏,那架势像是准备拔枪。不料,这时候蒋转过头去,倒很克制地摆一摆手,示意刘罡和身后的人退后,又停下来站在“天不亮”和他身边的工友们面前,慢吞吞地说:“你们反映的这个事情,这个嘛,这个事情我还不知情。等我掌握了情况,马上进行调查。”

“不要空口讲白话。大伙儿等着行动!等着公布调查结果呢?”这时候听到吵闹声,又有许多工人从车站走近围观,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没错!昨天和今天凌晨都有人运了几卡车的钢板、电机材料出去!”“天不亮”身后的工人却越来越多,警卫队的人拦也拦不住,眼看双方要发生肢体摩擦。

“咱们工人些,没日没夜地在厂里提着脑袋搞生产,他妈的狗汉奸没日没夜地中饱私囊、倒卖机器废钢!”

“对,警卫队怎么守门的?肯定是内外勾结,警卫队有内奸!”几个工人七嘴八舌,愤愤不平地说起来。

“你再胡说!今天老子毙了你!”后面两个提着枪的警卫队员哗地把枪对准了刚刚说话的几个领头的工人。

“这是要干什么?!”

张连科大步上前把那几个工人挡在身后,厉声喊到:

“警卫队,给我全部退后!”

大家听到张连科厂长站出来发出命令,不由地放开扭打在一起的胳膊,各自退后一步,散了站开。

“自家人,有话好说,大家都是为了保护钢厂操心!”唐履中走到张连科身边劝说到。

“都是厂里自家人,气头上话糙了些,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另一名运输股的搬运工人也劝解说。

“对,自家人嘛,有话好说,我蒋某人敢对天发誓,我不知道昨晚卡车运出去什么……”蒋副厂长气焰收敛了一些,躲在张连科身后低声说。

张连科没有理睬蒋副厂长的解释,而是严肃地斥责了警卫队几个动手的官兵,又对“天不亮”及身后的工人说:“这个时候了,自己人跟自家人还干起来了?!大家一定要冷静!”

“张厂长,你可得管管!”“天不亮”直截了当、快人快语。

“请大家放心,这绝不是小事!厂部一定会严查严办,一旦查明,必予严惩!”张连科两眼直视着他,声音洪亮地继续说到:“请大家共同监督,我在钢厂一天,钢厂的一块砖、一块钢都不能流失,更不会留给我们的敌人!”

“好!”“天不亮” 听完张连科这番话,痛快地带头鼓起掌来。大家群情激昂,提出要派工人代表到几个门岗昼夜值班,张连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并嘱咐唐履中马上跟吴博青对接,即刻落实工人代表参与值守的事情。工人们情绪得以一顿安抚,在“天不亮”带领下,热情高涨地朝站台那边忙碌的人群跑去。

望着工人们欢呼而去的背影,张连科正欲与蒋副厂长说说,看到蒋已拔腿开溜,慌慌张张往侧面的小道上跑。张连科刚准备追上去问明情况,猛然感到胸口一股刺痛感袭来,抬手捂住胸口处。

“厂长!”吴博青跑过来扶住张连科,着急地责怪说:“您怎么了?肯定是连续几天熬夜,给累的!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要紧!今晚还有一大堆兵工署机要文件等着处理。”张连科缓了缓,揉揉心窝位置,摆手说:“走!回办公室。”

 

午后,张连科想到尤利特红十字医院探望钢厂转送过去的一批受伤员工,特地叫来蒋副厂长、查光弼一起去。王麟元正在办公楼里听到,鼓起勇气跟张连科说自己也想去看看受伤的同乡赵秋添。张连科听王麟元说起赵秋添这个名字,把手一招,就让他跟着一起搭车出发了。

赵秋添是炼钢厂耐火材料专业工程师,更是张连科留日归国时在南京市政工程建设时一起合作修筑市政道理的同事。查光弼在车上向张连科报告说,昨日听人讲到,赵秋添左腿因伤势严重被连根截断。王麟元坐在后排右边位置上,眼睛望着窗外满目疮痍的街市,愈发沉默起来。

查老课长让王麟元拎着早已准备好的奶粉等慰问品,跟着张厂长大步走进受伤职员所在的大病房。病房里左右拥挤地对放着8支床位,进门第一个伤员头部缠满了绷带,只剩眼睛和鼻孔,卷曲着身体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旁边床位上的男子两眼呆呆地望着自己身下的白色床单——他裤腿以下的被单空空的,是一片平展。

“贝多芬!”走在最前面的蒋副厂长惊讶地朝缠着纱布的伤员喊道。

走进病房目睹眼前的情形,张连科也毫无防备地眼角湿润。这些勇敢的人们为了保卫钢厂、坚守岗位生产遭受的伤亡损失,他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痛惜与自豪。他两手绞握,站在大家面前迟迟语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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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光弼站在张连科身旁察觉到他情绪的异常,开口道:“今天,张厂长、蒋副厂长于万忙之中,抽空来看大家!”

病床上的伤员也挣扎着抬起头来,病床边护理的人,也朝着张连科站立的方向站了起来,

张连科走到病房中间,双手抱拳,对着大家说: “对不住大家!是在下失职,没能保护好大家,让各位受苦!”

大家听到张连科这话,情绪都激动起来,躺着的赵秋添用左手肘努力斜撑起身子,真切地对张连科说:“重山,切莫说这话,为了造枪炮打鬼子,流血流汗,我们心甘情愿!”

“厂长,为了能多杀一个小鬼子,我们值了。”屋角的那位伤员也喊起来。

“秋添兄,您,受苦了!”张连科走到赵秋添床前,双手握紧他伸出的右手。

“是命啊!腿没了还能活,如果国没了,要当亡国奴,我是没脸活!”赵秋添斜靠在床头,脸上带着微笑,还反过来安慰张连科说。

“不用担心,做事用右手,不会耽误事。”赵秋添还催促张连科旁边的王麟元说:“兄弟,车皮落实怎么样?我们拆装好的那一批耐材炉机设备,只等你联系好车皮运往后方啊!”

那蒋副厂长看到赵秋添空空的裤管,还着急问王麟元耐火砖撤运的进展,眼睛也红了。蒋与赵秋添法国留学时就认识。那时候身在异乡,看见同胞总是显得亲切些。赵比蒋先到里昂半年,在很多方面很是照顾他,日子久了也就熟络了起来。难得两人一起留学,回国后又在一个钢厂工作,自是亲如兄弟。

 

朱亚芹跟着陈鰥回到厂办大楼,看到每个办公室的职员都在收拾打包。几个年纪大些的员工,一边把不要的物件往烧文件的火盆里丢,一边不舍地抹起了眼泪。进到办公室唐履中主任和查老课长看到她,既是意外又是高兴。唐履中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关切地问:“你这小姑娘胆子越来越大了!几天不来单位!我们正准备登报!”她轻轻地摇头。

“亚芹,我们还以为你失踪了,你看现在要到租界去办公,大家正担心你呢。”查科长关心地说:“是遇到什么事了?家里被轰炸?”朱亚芹嘴角一瘪,强撑着笑了笑又摇头。

“很抱歉朱亚芹愣了一会,把父亲遇难身亡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查课长叹着气,又自己忙开了。唐履中把手里的一包吃的东西交给她:“你去吧,张厂长办公室,交给张厂长就回来,这里还有很多事情!”

 

走进厂长办公室,朱亚芹发现门口的卫兵没有了,里面一切依旧,沙发文件柜都纹丝不动,她有些惊讶,整栋办公楼和外面的世界都在喧哗骚动,只有张厂长办公室安安静静的,没有翻箱倒柜收拾物品的动静。

“报告,厂长。”朱亚芹轻声喊到。

“朱亚芹,进来吧!”张连科应声抬起头,招呼朱亚芹说。

“这是唐主任让我送来的,厂长。”

“好!放那!”张连科眼光看向沙发前的红木茶几。朱亚芹走过去轻轻放下。

“厂长,我……”朱亚芹犹豫着,想说什么。

“有什么事情吗?你说吧!”张连科说到,“对了,这几天没看到你来厂里?”

“厂长,让我去后方参加新钢厂的建设吧,”朱亚芹听到厂长关切的问话,第一次大胆地说:“战争,让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这个伤心地,我呆不下去。”

张连科放下手里的文件,看着她。朱亚芹低着头,轻声请求说:“厂长,我想参与第一批队伍出发!”

“首批出发的队伍任务最重,应该是困难最多的……”张连科有些犹豫,但看到朱亚芹难过得不敢抬头,又问:“你想第一批队伍?”

“是,厂长,我不怕,我能吃苦!”朱亚芹坚决地说。

“行。你回去跟唐主任说,就说我同意了。这次转移也是一次检验,就让你去锻炼锻炼。”张连科点头说。看朱亚芹态度坚决,张连科想到查光弼提过这女孩在上海孤苦一人,也马上同意了她跟上第一批队伍的请求,让她去跑外勤事务锻炼锻炼。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炼钢厂铁路沿线每隔100米就站着一个严阵以待的持枪军警。张连科终于得到消息说,军政部特批的一部军列已经调发。

根据对敌机飞行规律的判断,张连科部署各个分部抓紧时机依次将大型设备运到铁路边上,等待运输专列的到来。通往内部火车站的路上,卡车、推车和步行的人络绎不绝,里里外外热火朝天。

站台上四处都堆放着包着麻黑色油布、铁钉封死的松木箱子,比人还高。庶务课、运输股和工务股的十多位专员分头带队,指挥将所有装好机器、材料的箱子进行登记、贴上封标;搬运工通过滚木和绳索,蚂蚁搬家一般来回忙碌奔跑,忙得浑身湿透,将机具箱子一点点地往站台上抬挪。

车站旁边临时搭建的木棚前,陈鰥和炉机部、轧钢部技术员凑在一起讨论到达目的地的接洽细节。大家都在等待第一趟军列的到来,因为战势焦灼,军政部承诺调拨给沪厂运输物资的军列延迟了9个小时还没有进站,而每一分钟的延迟都多加了一分的危险。

听到陈鳏在外面大声说话,朱亚芹疲惫地靠在刚刚接通线路的电话机边坐下。这两天,她两头兼顾,在庶务课搬办公室之余,又跟着陈鳏小组跑上跑下。长这么大,朱亚芹从没有这样劳累过,但心里感到特别踏实。

“铃——铃铃铃!”电话机猛地跳动起来,朱亚芹惊了一哆嗦,顾不上考虑,一把抓起电话柄,听到对方叫到:“喂?新站台吗?喂!我是铁路调度……陈鰥主任在吗?请陈主任亲自接电话!”

朱亚芹大喊:“是的!在的,他在!请等一下!”放下电话,她一边跑向陈鳏,一边大声喊:“有电话!陈主任,电话!”

 陈鳏听完电话,一手抓起桌上的帆布手套和手电筒,直奔厂部办公楼而去。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有车了!有车了!有车了!”朱亚芹抓起身上搭着的陈鰥的制服,跟着他后面追去。

 

朱亚芹刚跑进办公楼,查老课长正迎面出来,一把及她拦住,眼睛一翻,问到:“朱亚芹你去哪了?”

“去市政厅办理车辆通行证,这盖章手续刚跑回来。”朱亚芹提起公文箱朝查科长面前推了推。

“接张厂长家里,安排好了吧?”查老课长问。

朱亚芹有些懵了,头嗡地一下脱口而出:“天啦!差一点就耽误了!昨天我特地通知车队今天留一辆卡车的,查课长,谢谢您提醒!我,我现在,马上去!”

“你能行吗?小妮子,长点心!”查课长眼睛连翻几下,着急地训到。

“是是!查课长,知道了!”朱亚芹边说,边转身往车队跑去。心里埋怨自己:实在该死,该死!接张厂“长家属多重要啊!厂长为大家操心完全顾不上家里,专列已经到了,无论如何得马上去接他们!”

昨天一早她就按唐主任的吩咐赶去厂长家里一趟,专门跟厂长太太陈素琳见了面,讲好让太太和孩子们准备好,今日去接她们来钢厂火车站上车,跟首班专列先行转往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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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来了,妈妈,车来了!”

张辅枢背着挎包趴在阳台上,趁着街灯昏暗的光晕,看到一辆卡车从路口进来,很慢地驶向自家楼下。

朱亚芹跳下车,看到陈素琳已经站在大门口等,赶紧迎上去说:“姐,您带着孩子,行李放着,我们来!”

“谢谢,谢谢,辛苦你们了!”陈素琳张华盛,连说。

朱亚芹招呼着跟车前来的几名警卫队员,将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干净利落地一件件往车厢里放。

“妈妈,爸爸怎么不来接我们呢?”小儿子华盛天真地问,陈素琳牵着华盛,眼睛看着他,把食指竖在嘴巴中间,示意他不要多说话。

“辅枢!轶栋!快上车!”张辅枢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仰起头朝前面望去,蓄着男花式头发的唐亦璋正和奶奶在卡车车厢上,一起探出上半身来,朝辅枢一家人挥手。

“好嘞,奶奶,马上来!”张辅枢看到亦璋奶奶,高兴地对妈妈说,“咦,亦璋奶奶一家跟我们一起走呢!”

辅枢仔细地检查自己的新书包,里边装着新课本、笔和祁胜做的“航空母舰”。“准备就绪!走!”辅枢拉起身后的轶栋,大步走出了大门。

陈素琳回头看了看辅枢,辅枢满脸郑重地对妈妈说:“妈,我不怕,你牵好华盛,我会牵好轶栋跟着你!”陈素琳心里暖暖地,握紧了华盛的手,对辅枢大大地点了下头。

张辅枢围着接他们的卡车观察了一圈,他对汽车很感兴趣,在爸爸的司机黄钧那里听到很多汽车知识。“这是一辆Comer牌卡车,方向盘在左边。”辅枢像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对弟弟轶栋说到:“爸爸坐的是美国福特轿车,驾驶室也是左侧位,,但是法国雪铁龙和莱纳脱牌汽车的驾驶位就位于右侧。”

辅枢看到卫兵们在卡车后面搭了两块三十公分的跳板,这样人员上下卡车就不用攀爬,方便多了。他放开轶栋,自己先试着踩了踩跳板,又招手让轶栋在后面跟着,两人蹦跳着几步就踏上了车厢。

“姐,来,我扶您上!”朱亚芹站在车尾跳板旁边,双手来扶陈素琳上车。

“孩子先上去。”陈素琳站在车厢下,把华盛举起来送到车厢边缘站着,辅枢和轶栋两人马上一齐伸手把华盛拽了进去,华盛哇哇直叫,三个孩子顿时又打闹在一起,卡车厢壁给踢得咚咚直响。

朱亚芹满心佩服地对陈素琳说:“姐,三个男孩儿可真够您操心的!”

陈素琳低头盯着摇摇晃晃的跳板,一口气走上货车厢才缓过神来,说:“还好,习惯了就好。”

“妈妈!妈妈!”华盛看到陈素琳从跳板上走下,猛地扑了过来。

“哎呀!”亦璋吓得尖叫了一声。

“猴三,危险!你给我坐下!”幸亏辅枢在边上拽住了华盛,否则那一扑突然过去,显然会让陈素琳站不住跌下车去。

“这孩子一刻也静不下来。”陈素琳严肃地拉住华盛,嗔怪说:“浑身上下除了没猴毛以外,真就跟个猴子一模一样。”华盛天性爱动,陈素琳还给他取了个小名“猴三”。

陈素琳也被惊了一下,赶紧往里面小心地跨了一步,跟亦璋奶奶打过招呼,站稳拉住旁边的铁栏杆。

看到亦璋奶奶、唐太太和几个人坐在里面,刚搬上车的行李箱也在正中间码得整整齐齐,陈素琳拉过华盛,让他靠着自己在车厢壁的简易排凳坐下。辅枢和轶栋也挨着妈妈安静地坐了下来。

朱亚芹最后上了车,卫兵把两块跳板收起来卡在车厢侧边铁栅栏里面扣紧。

卡车发动起来,发出突突突突一阵响声,雪白的远光灯把前面的路照得一清二楚。往前走了没一会就停了下来。“过哨卡检查。”坐在最外面的朱亚芹探出头来,看了看前面的情况,跟大家解释说。

这一路上往钢厂走,哪怕是没有顶的货车,孩子们出了门也是欢喜的。辅枢和轶栋随身背着水壶,还带着吃的糕点,感觉像学校组织去郊游。可是到了租界路口还看到很多人往租界里涌进,还听到枪炮声像过大年的鞭炮响一样接连不断,陈素琳紧张得心跳加速。

路上逃难的队伍越来越长,人们大多数是步行,也有推独轮车的,上面堆满了包裹,包裹里还“埋着”小孩。

卡车出了租界驶向江边,张辅枢看到亦璋一直抱着那只布娃娃,孤单地缩坐在角落里。辅枢知道,亦璋的爸爸也在上海炼钢厂工作,他们住的地方与辅枢家那幢楼仅隔着一条马路,只是他们家接连有了三个女儿,而辅枢家是三个男孩。亦璋奶奶喜欢男孩,常常做了什么好吃的都给辅枢留一份。而亦璋的爸爸给三个女儿取的名字,都是男孩用的名字:亦璋、亦男、亦卿;对女儿们的教育,从小就以男孩子的标来准要求;甚至是她们的衣着、发型,也从来都是中性朴素的,从不以女孩儿的花样来打扮的。

南市的路被炸得乱七八糟、坑坑洼洼的,好不容易清理出来。路过半淞园的时候,卡车突然一个大转弯,狠狠地颠簸了一下,亦璋身体被腾起来,一个抛物线倒在辅枢身边来了。她想抓住什么稳住身体,左手伸出去滑稽地朝空中白白挥舞了几下都失败了。亦璋仰头对着辅枢笑了一下,那个大眼睛的布娃娃好像也笑了一下。

那一刻,辅枢本觉得亦璋的样子很可笑,自己却也坐不稳,屁股不时地腾来腾去。他只好紧紧抱住妈妈的膝盖头,眼睛盯着前方。

因为小华盛太顽皮好动,自接到重山电话到准备出门、一直到卡车疾驰进了南市,加之刚才上车时的险情,陈素琳更是两眼不离地看护好华盛。张连科没有什么详细的交代,只是打来一个简单电话,嘱咐她和孩子做好搬回南京的准备,专门派人来接她和孩子们。打来电话不过一天多的时间,就要打好包裹、带着孩子离开家,虽然很仓促,陈素琳却很平静,不管是去哪,她相信丈夫会做出最恰当的安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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