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探地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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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摘录


是的,在地球之上

 

阿尔金山、柴达木、罗布泊、塔克拉玛干、古尔班通古特……这是勘探队的家,也是我的家。

直至有一天,在哈密大南湖的戈壁滩上,我略有迟疑地停下脚步、向着四周看了又看,突然发现,我其实不仅是在无人区,更是在地球上。是的,球,地球——但见四周的地平弧线,不间断地连接成了我目力可及的一个圆形的球。——我是在地球上,而不是在别的地方。瞬间,地球的概念与形象在我的世界里,变得如此真切又生动。都几十年了,我所关注的要么是平原、山地、沼泽,要么就是一块块大陆或一片海,就是从没意识到自已是在地球上。想到此,我不由地极认真地抬起脚,再极认真地让前脚掌往下,用力踩踏了一下脚下的地球。我相信,那一刻,地球应该感知到了我给它踩背一样的友好踩踏。

就是那天,我还发现,从哈密大南湖的戈壁滩上望去,世界突然不再复杂不再变幻莫测,而是变得清晰简洁起来:一个无限的宇宙,一个地球,一支勘探队。

也是那一天,我有了一个决定:写一部《勘探地球的人》,把哈密大南湖的戈壁滩以及地球和宇宙显现给我、告诉我的秘境与心象,把我在一个又一个勘探区的所见、所思、所感、所惑,尽可能地记录下来。

——题 记


勘探与开始

 

勘探,勘探。

车轮滚滚。俗世已远,昨天已远,命运已远。

勘探是从出工开始的。一年又一年,一个又一个勘探施工季,每一次出工都是未知,也是希望,都是胆怯,也是勇猛;每一次出工都是崭新的千山、陌生的万水,或三五十里,或百里,或千里万里。

东经93°50′,北纬42°92′。哈密城西89公里,五堡乡以西。戈壁滩上,明代烽火台南侧。凌晨4点20分,勘探队驻地大院内,高音喇叭里的起床号,悠长而又嘹亮。只是,起床号也太执着了,足足响了一分多钟。如此号声中,睡得再沉的人,也会被唤醒的。

天寒地冻,气温低到零下22度。零下22,这个数字,只要一想,都觉得冷。我犹豫再三,赖了一小会儿床之后,还是起来了,披上厚棉衣推门、出了宿舍。院子里,夜色漆黑,冷月亮当头照。

我提着水桶到了后院。后院西南角,高强度的探照灯下,有个大锅炉。大锅炉的四周,升腾着大片的白色水蒸气。工人们正在用塑料桶或脸盆接热开水。

接上热水,有的回宿舍,有的将热水兑上冷水,在冷风中弓着腰洗脸,或端着杯子刷牙。我把热水提回了宿舍。十分钟后,洗漱完毕,给便携式保温杯泡上茶拧上盖,又拿了两块巧克力以及一本薄薄的小书。然后快步来到食堂,往塑料袋里装了2角油饼、3个馍馍、2个鸡蛋。这是我的早饭,午饭。这也是我一天的能量供给。

停车场上,匆忙、紧张、嘈杂。沙土呛人,弥漫在空气中;风寒,小刀子一样。

我看不清卡车的模样,看不清工人们的面孔。一排排卡车轰轰隆隆地,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喷吐着白气。卡车们像我一样,好像也是刚刚睡醒。而工人们,全都穿着又肥又大的棉工衣,从背面看上去,那块头仿佛直立起来的亚洲棕熊。

天依然漆黑,一个四十二三岁左右的司机,嘴角叼着半根烟卷,正在快速地调试车辆。他先是闪进驾驶室,后又跳下来,再进驾驶室,再跳下来。他的动作,他的身形,就像一股旋风。这时,有七八个工人围了上来,但见最前面的两个,一前一后箭步跃入卡车车厢,紧接着,其他工人就把堆在一旁的大小电缆线,一捆捆地往车厢里递送。

所有工作运行及衔接,没有拖沓,没有迟疑,没有犹豫,只有迅捷快速,只有一心一意,只有准确无误。而几十年来,勘探队一直就是这样的速度、这样的作风。

平时,勘探工人们给人的感觉多是散散漫漫、吊儿郎当。可每天,从勘探队凌晨时分的出工开始,所有的工人定会脱胎换骨般,仿佛换了个人,一次次将高效与自律发挥到极致、再极致。

单说出工,即便是某些管理上较为松懈的勘探队,在这一环节上,也绝不含糊,也能拥有箭矢般的行进速度。——正是因为反应快速、行动迅速,勘探队才能在恶劣多变的野外环境中保持着最为高效的应变能力。

这有点儿像陈式太极拳的用拳:平时松沉、轻慢,但到发力时,推进的速度却一如闪电。

装完大小电缆线,卡车开始起步。紧接着,下一辆车也在起步。由此,勘探出工正式开始了。其实,“出工”是勘探队的惯用说法,意思就是去工作、去上班。

不过,与城市或工厂中的“去上班”不同的是,我们每天上班的路很远很远,我们的“办公室”我们的“车间”很大很大。并且,我们的“办公室”我们的“车间”内,有天空与云朵,有悬崖与峭壁,有日月与江河,也有寒冬与酷暑。

一辆又一辆卡车,驶进了漆黑的凌晨。六七分钟后,渐行渐远的卡车行进声听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卡车投射的长长灯束也没了。卡车,以及整个卡车群,已经变成黑夜的一部分,凌晨的一部分。

勘探队的一辆指挥车开了过来。指挥车碾起一地浮土。待浮土慢慢落下,车门打开了,司机小燕探出头冲我招手。我快走几步来到车门下,左脚高踩踏板,右手抓扶手,一纵身,跃进驾驶室。车内,开着暖风。车载调频电台的信号灯,一闪一闪地亮着。小燕把车速渐渐加大。没多久,就追上了跑在前面的卡车群。又过了一会儿,指挥车一马当先跑到最前头,成了卡车群的“头马”。

我们在戈壁滩上跑了两个小时零二十分钟后,进入一条峡谷。然后是,驶出峡谷,又穿过一片戈壁。等我们来到勘探工地,已是上午9点。举目东望,平坦坦的荒漠尽头,大红的太阳正在快乐地升起。至此,勘探出工结束,工人们全都来到了工地,整个荒漠戈壁以及我们背后的沙化草原峡谷冰山也好像全都准备好,处于待命状态。

施工开始!

 

库鲁克塔格星空

 

我和勘探队的一支小分队,就像一小块会移动的小小戈壁滩,从哈密大南湖戈壁径直向南移行两个多小时,来到了库鲁克塔格山北沿。

库鲁克塔格山是一座体量很大很大的山,东西绵延达数百公里,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东北屏障,也是罗布泊荒漠的北部界山。可是,它在中国地理以及世界地理上却几近籍籍无名,即便那些专门从事地学研究的人,也总是对它知之甚少;它既没有塔克拉玛干沙漠雷霆万钧的声威,也没有罗布泊令人闻风色变的影响。

其实,这库鲁克塔格山比塔克拉玛干沙漠比罗布泊荒漠更加恐怖、更加沉寂、更加孤独,它没有水,没有草,没有人,没有鸟兽,甚至连云彩或雾气都很少。

如果要我回答,谁是亚洲大陆最荒凉、最不为世人所知的山,我认为那答案也许只能是库鲁克塔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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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正如再强大的猛兽也有温顺的一面,某些时刻,库鲁克塔格山也会显露出自己的沉静、灿烂。

就在那个黄昏时分,随着太阳的余辉渐渐散去,我才发现,库鲁克塔格山上的天空与其它地方的天空不一样,它并没有变暗,只是变得更深更蓝。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当黑夜来临,我抬头再看,不由得连声惊叹:天啊,居然满天皆是又亮又鲜活的星星。——那星星真近,一个人只要登上山顶,似乎就能够得着。夜越深,星星越多。而星星们,不是一颗挨着一颗,而是一群挨着一群,仿佛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集会。当然,也有一些不太合群的流星,仿佛一只只孤雁,不时划着长长的弧线,从无边的星空中悄然而去。

星空越是盛大,世界也就越是空旷。这古老的星空、辉煌的星空、无拘无束的星空,即是时间、即是永恒,即是幻景,即是虚无,即是喜悦,即是自在,即是众生,更是天地之本、世界之大孤独。

而库鲁克塔格山上的白天,或许只是星空的序曲与前奏;而库鲁克塔格山上的白天有多寂寞,库鲁克塔格山上的星空就有多繁华。

那个夜晚,那库鲁克塔格山上,整个勘探小分队,除了我还站在山坡上看星星,其余的人全都睡着了。我看着看着,隐约觉得,这库鲁克塔格山上的星空,也许并不在我们熟悉的这个宇宙之中,而有可能是宇宙之外的另个平行星空。

会不会果真如此?反正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我是困得不能再困了,才回帐篷睡觉的。

天近星辰大,山深世界清。等我醒来,天已放亮,星星们全不见了。

拆帐篷的时候,我注意到,库鲁克塔格山北坡的石头很有个性,形状多是扁形,颜色全是淡黄,且油亮透明。我捡起一块石头,举到阳光中端详半天。恍惚觉得,这遍地油亮的石头,应该就是库鲁克塔格山上星星们的家——星星们大致的生活方式是,白天居于这石头之中,等天黑了,就从一块块的石头中走出,然后升到天上,去发光发亮。


山顶上的海

 

沧海桑田,大海会不会变作桑田呢,当然会的。

沧海高山,大海会不会变作高山呢,当然会的。

沧海山顶,大海的波浪会不会被沸腾的岩浆突然塑形,直接凝固成石,然后被地壳抬升为山顶,当然会的。

那天,我不仅发现了一个沧海山顶,还坐在了沧海山顶之上。

沧海山顶的具体方位:柯坪地区北部无人区之群山中,500勘探测线之右。

其实那天,我差点儿与这块沧海山顶擦肩而过。那天,我的原本计划并不是来这儿,而是去山外的一块戈壁滩、也就是400测线。这里因为,勘探项目的甲方人员要去400测线检查施工,由于勘探队的车辆紧张,我就没有再单独要车,就搭乘了一辆去400测线的皮卡车,准备到400测线看一看。可半路上,我突然遇到了勘探队的另一辆卡车。会车时,卡车司机说要去最远的500测线帮着钻机班搬家,说跑完这一趟,500测线就完工了。我一听,就慌了,我知道这500测线是最偏远的一条线,勘探队的筑路小组用推土机推了三个月,才推出了一条进入500测线的通道。其实,别说是500测线,就是这400测线所在的高山,在我们勘探队到来之前,别说是人了,就是雄鹰,几乎也飞不进来。我原打算过几天再去500测线,哪想到这么快就要完工。当即,我对同行的人说,我不去迎接甲方人员了,我得去500测线,说完,我从皮卡上的跳下,登上了卡车。到了500测线,我原本也不是往沧海山顶这个方向走,我就因为一时看错了方向,往北多走了两公里,才突然发现了这片沧海山顶。如果不是看错了方向,我也就不会发现这片海床。

这份缘,可真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

我在海床上坐了一会儿,又直起身,沿着海床走一走。然后,再坐下。

海床是一个巨大的倾斜状凝结板块。海床一端扎进山下峡谷,一端因风化而成戈壁状。海床灰色,呈波浪状,平均约有30公分厚。上面镶嵌着大大小小的贝类化石。有些贝化石,纹理特别清晰,上面银灰色的皮表保存完整。我一次次地伸出手,轻轻摸那化石。而那时,我摸到的,又仿佛不是化石,而是堆积了亿万年的时光。

是啊,正是化石,让时光不再流动。化石啊,本就是停下来的时间。

作为一个化石爱好者,我想带走那些化石。为了取下海床上的一个银色的贝化石,我试着用石头敲打它的四周,敲打下的只是一些石粉,贝化石根本取不下来。如果用斧头、锤头什么的,肯定能把它敲下来。可我不想那样做,尽管那儿是无人区。

走了一会儿,我再次坐下。这时,一个龙虾模样的化石出现了。它与其它化石不同的是,虾身没有镶嵌进海床,而是高高凸起。它给我的直觉是痛苦,巨大的痛苦。可以想象,亿年前,在突如其来的地壳运动中,当海床抬升、岩浆升腾,它多想跳离“苦海”,它的幸运是,它跳了起来,它的不幸是,它的头部还是被岩浆吞没了。而更为奇特的,就在这一瞬间,岩浆的涌动停止了,它的身体就这样定格在了海床之上。亿年了,它的身体一直裸露着。亿年来,他的模样没有改变,还是亿年前的模样。我仔细地抚摸着它,它身上的皮节居然特别明显。而更为神奇的是,我用手轻轻一提,它下面的一块海床,居然开始松动,我再一用力,它连同一小块海床,居然被我提在了手中。

何为缘份,这就是!我把它拿在手上,不知为什么,居然感动得想哭。

坐在柯坪北亿年前的海床上,我感到一种巨大的颤栗。

那是生命的颤栗,无边无际的颤栗。我的颤栗。海床的颤栗。那颤栗来自于时光的堆积与庞大。我一伸手,似乎就能触到亿年的天,亿年的光。

坐在亿万年前的海上,我看到的柯坪地区北部无人区的群山多么特别又逼真。从色彩上看,有黑的山体、灰的山体、红的山体。从形状上看,有菱形的山,有粮垛一样的山,有似驼背的山,有维吾尔传统民居形状的山。而好多个山头,还挂着盐碱的花。再看,天上有几朵白云。而两公里外,是勘探队的卡车,是钻井帐逢,是勘探测线上一面面或红、或蓝的旗子。

这会不会是,是地球之上,唯一一片亿万年前的海?

我在勘探队荒废了三十年的青春,难道就是为了遇到这片海?

我可以肯定的是,亿万年来,这个地方,只有我们勘探队来过。而勘探队中,我又是这片亿万年海床的唯一发现者。

唉,我是多么感慨:亿年前的时空,远古的生命,永恒的孤独,居然可以这么近,居然就在身边。

那天,我一直呆呆地待到下午的五点左右,才准备离开。

可是,走了不足百米,我又回过头,向着那片沧海山顶,挥了挥手。那一刻,我满目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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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沼泽地

 

那天,还没等靠近,我只是远远地望着那雪山下的沼泽地,就被彻底震撼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沼泽地。沼泽地平坦又略有起伏,整体色调呈黄绿色,且黄中有蓝,绿中有灰,蓝和灰之中又有隐约的红、夺目的亮。

等我走到沼泽地近前,直觉得我简直就是走近了一个伟大的磁场。漫无边际的泥水、野草、盐碱,还有阳光、云影、雾岚……,正以一股股魔幻般的引力,吸引着我向沼泽地走近、再走近。

我在勘探队近30年了,见过的沼泽地可谓无数,可如此壮美、如此广阔、如此神奇、如此不可思议的沼泽地,还是头一次见到。从勘探地理上说,这沼泽地属于柴达木勘探区400测线,它看上去就像一头巨兽,头枕柴达木冰山北麓的雪坡,脚踏漫无边际的无名戈壁。

然而,这柴达木雪山下的沼泽地毕竟是沼泽地。天下沼泽地所有的黏重、泥泞……它也全部具备。甚至,它密布的、致命的“陷阱”,更是让人防不胜防。穿越沼泽地之前,我们与地方的相关环保部门联系过,他们说,沼泽地美倒是真美,可千百年来,别说是人了,就是牛羊,也从不敢靠近。还好,我们勘探队是不畏惧沼泽地的,我们有着现代化的救生手段,我们的水陆两栖特型装备——罗利冈车,凭借着四个又胖又大、超级气球一样的轮胎,可在淤泥中行驶,可在水上行驶,更可在陆上行驶。

进入沼泽地后,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400测线布置排列。由于沼泽地淤泥的深浅不一,勘探队的排列班开始调整行进方式,以4辆罗利冈车为开路先锋,将队员分成4个并行的纵队。然后,4个纵队跟在罗利冈车后面,匀速向前。当时,我坐在最左边的罗利冈车上,举目右望,但见罗利冈车一如开路坦克,数百名队员则如集体压上的陆战队员。正前方,仪器车旁的无名高地上,一面勘探队旗正在猎猎飘扬。

如此波澜壮阔的勘探大场面、如此排山倒海的勘探大气势,一次次地震撼着我、感染着我。尽管我已连续多天奔波,且睡眠高度不足,我却依然感到浑身都是力量、都是使不完的劲。

罗利冈车进入沼泽地腹地后,我开始从车上往下跳。那双脚着地的感觉,就像踩在蹦床上。沼泽地乍看上去还算结实,实则都是松软的腐土与淤泥。站在上面,稍久了,腿脚就会下陷。所以,当我离开了罗利冈车后,只能不停地挪动地方。至此,我终于明白,好多探险者为什么敢单枪匹马闯荡高山大漠,却不敢擅自进入沼泽地了。

沼泽地夹杂着一块块水面。在一块足球场大小的蓝色水面旁,我遇到了两只黄色的鸟。仔细看,是黄鸭。但见两只慢慢游走的黄鸭,气定神闲,就像两位神仙一样。不时,还你一声、我一声地叫几下。距离黄鸭十几米远,是一个水中浅滩,上面则站着若干灰雁。我冲它们呼喊,它们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也许,它们就算听得见,也不会理睬我。这是因为,它们自孵化以来,就没有见过人,它们或许把我和整个勘探队都当成了沼泽地的一部分。

越是向前,淤泥越深,每迈一步,都十分困难。拖泥带水走了没多久,我的工鞋里面就灌满了泥。到了中午,我又累又渴,腿脚也有些迈不动了。刚好,有一辆回返的罗利冈车开了过来,我再次登上了车。

大泽大水何处去,罗利冈车快此行。罗利冈车的司机,嘴角叼着一根烟卷,神情特别骄傲,他为了向我展示罗利冈车的超强功能,一拐弯,将罗利冈车开进了一块蓝色水面。待穿越水面,又扎进了半米多深的浅滩草丛。然后,才碾压着400测线的松软淤泥,加足马力轰隆隆径直而行。

一天,又一天,我们就这样穿行在沼泽地之上。而我,几乎无时无刻不被一种久违的感动与恍惚包围着。

这是谁的沼泽地啊,这是我们勘探队的沼泽地吗?我总觉得,我们勘探队并不仅仅是来寻找石油矿藏的,我们似乎还有着一些不为我们所知的责任与使命。

半个月后,沼泽地的勘探穿越终于开始收尾。连续数天,一批批勘探队员在撤离途中,为了防止陷进沼泽,都是手拉着手行进。望着众勘探队员,我忍不住想,在这柴达木雪山下的沼泽地,在这跨越了时空的梦幻栖息地,我们如果放弃撤离,如果踏着泥泞一直走下去、走下去,会不会能够走近、直至抵达彼岸的另个世界?

正当我思绪纷飞的时候,突然,前方有七八只大鸟飞了起来。不一会儿,大鸟就飞到了半空,先是组合成“一”字,后又以“人”字为队形,向着天边悠悠地飞。

难道这大鸟是沼泽地的精灵,难道这大鸟知道我的所思所想……这样想着,我不由得伸展手臂,向那越飞越远的大鸟们,挥手致意。

 

蚊子之洲

 

青海西柴达木山下环绕着一块块沼泽地,而沼泽地之间,藏着一块半干旱的沙洲。那沙洲寂寞高远,且无名无姓,似乎是被宇宙之神藏在那儿的。

宇宙之神把一块沙洲藏在这儿,必定是别有用意,只是,我身为凡夫俗子,一时并不能得知。

当时正值七月,勘探队临近收工,副队长吴庆恩带领上百名员工、想来沙洲上捡拾清理遗漏的桩号旗。可是,吴庆恩等人还没等靠近沙洲,就推进不动了。整个沙洲,远看蓝天白云黄沙碧草,美得一如仙境,可靠近了,才发现沙洲上的能见度并不高,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全是蚊子。

蚊子啊,蚊子,占领了整个沙洲。这可真是蹊跷,按照常理,沼泽地的蚊子应该更多,可事实上,沼泽地的蚊子并不多,而这半干旱的沙洲却成了蚊子重兵驻扎的基地。并且,蚊子的胆子极大,可谓是胆大包天,连火毒的太阳也不怕。

刚开始,有几个不信邪的员工还不把蚊子当回事儿,大大咧咧地上了沙洲,可不到十几分钟,就抱头逃了回来。蚊敌当前,勘探队不得不调整运行方案:暂且避开沙洲,马上派后勤采购人员紧急购置防蚊帽、防蚊手套、防蚊液。

两天后,勘探队再上沙洲。这次,上百名员工均被防蚊帽、围巾、高筒皮靴等装扮得严严实实。行进还不到半小时,在沙洲的一条水沟旁,我防蚊帽上的一截裸露铁丝与衣领挂在了一起。正当我停住脚步,摘下防蚊帽,又摘下手套,想摆弄裸露的铁丝呢,突然间,蚊子扑过来了,并将我彻底包围。一时间,额头上、脖子上、耳朵上、手背上,全是蚊子。往脸上拍一巴掌,掌上能有十几只蚊子。再拍,还是十几只。当即,也顾不上把裸露铁丝摆弄好,匆忙又戴上了防蚊帽和防蚊手套。

尽管把蚊子隔离在了防蚊帽和防蚊手套外,可那短短的几十秒内,众蚊子不管不顾、六亲不认的猛烈攻击,已让我落下了几十个红肿的蚊子包。那个奇痒啊,让我无比难受,隔着防蚊帽的纱网,连用了两瓶风油精,还是不能止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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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沙洲腹地,副队长吴庆恩看了我的蚊子伤,叹着气说,“你这还是轻的,不算啥,刚才有个员工被叮咬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已被送回驻地养伤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后,才稍稍好些,不再那么奇痒难受了。停下脚步,定了定神,看看身边一个个员工武林大侠一样的夸张装束,再望一望蚊子弥漫的天空,居然有一种混沌蒙昧、天地洪荒之感。直感慨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如此沙洲简直不是沙洲,而是蚊子之洲。青海西常见的野兔黄羊之类,根本不见踪影。很有可能,野兔和黄羊早就被这儿的蚊子叮咬跑了。

傍晚时分,蚊子更多更重了。还好,这时的勘探队也该收工了。就在收工回撤的途中沙坡上,一块白色小石头,就像一只迷路的小兽,吸引了我的视线。我走上前,把它拾起,甚是惊喜,原来是一块月亮形状的奇异小石头。小石头比重大,犹如陨石,且质地细密坚硬、陶瓷般的皮面上还有凹凸不平的纹理以及黄棕色图案。有两个员工走过来,看了看,也说特别像月亮。我把小石头握在手中,那沉甸甸的圆润与温热之感,给我一个错觉,仿佛真的是握住了一个月亮。——境随心转,此时再望那铺天盖地的蚊子,居然觉得它们不那么可怕、不那么讨厌了,居然想对它们说一声谢谢,谢谢它们天兵天将一样、为我把守着这么好的一块月亮石。

我笑着对身旁的员工说,“现在,这月亮石我已拿到,众蚊子的把守职责已完成,所以众蚊子也该鸣金收兵、撤离沙洲了。”

接下来,众蚊子是不是撤离了沙洲,我并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回到勘探队驻地,我尽管用酒精、碘伏涂擦了被蚊子叮咬的一个个包,可蚊子的毒性太大,大约用了八九天,所有的毒包才渐渐消失。想起这些,我就来气,它们居然有眼不识泰山,连月亮石的主人也给叮咬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倍感欣慰,从某些方面来说,众蚊子还是好样的,它们毕竟在蚊子之洲上把守了千百年,并将一块可通天接地、又朴素至简的月亮石给了我。

 

玛纳斯的冷

 

玛纳斯的极寒天气,是一个怪兽,它带来了一种可怕的、残酷的冷。我的勘探队宿舍在大楼一楼阴面,室内气温低时接近零下20度,滴水可成冰。比如,我用塑料桶去开水房打来一桶热水,到了第二天,水面上都能结一层冰;再比如,水杯里的水如不及时喝掉,也会结冰。

苦苦支撑了10天左右,我终于有些撑不住劲了,我想退缩,退缩到30公里外一个小镇上的招待所。但事实上,我也只是想一想,我的内心是绝不允许自己作出妥协或逃避。我必须坚持下来,一线勘探工人能做到的,我就能做到。

在勘探队,我不愿住酒店或招待所,原因有两个:一是酒店招待所大多在城市或村镇,距离勘探队驻地较远,住在那儿会给勘探队增添接送的麻烦。二是我习惯住在勘探队驻地或工地帐篷,与一线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毕竟,我一次次来到勘探队、长住勘探队,并不是为了采访、采风,也不是为了什么体验生活,而只是我的一种职业习惯。

我想通过勘探队的工作实践,让自已真正回归内心、回归自我,直至成为西部勘探无人区的一辆卡车、一棵骆驼刺、或一缕寂静的阳光。尽管我已经调离勘探队、且有了新的工作岗位,但我内心所承认的本职岗位依然是——勘探队员。

现在,面对着越来越强大的冷,面对着已侵入到我室内和肌骨的苦寒,我该怎么办?

勘探队支部书记老杨在我宿舍踱着步、感慨地说,“我在勘探队已近30年了,每年都有人来,比如媒体记者比如检查团等,但来的人要么住在附近招待所、要么就住在城里的酒店宾馆,能够坚持与员工吃住在一起的,只有兄弟你一个。……我想还是,给你的宿舍配个电暖器吧。”

我当即就说,“那样不合适,还是不搞特殊更好。”

这是因为,勘探队临时租用的大楼,不宜使用大功率电器。租用前,大楼已废弃闲置多年,勘探队后勤组尽管对供电线路做了检修,却依然存在线路老化现象,所以勘探队才再三要求所有人员,不得使用大功率电器。当然,也有工人因为冻得受不了,在半夜或凌晨偷偷地用电暖器。

老杨又说,“要不,就搬到五楼,那边的宿舍向阳,会稍加暖和一些。”

我说,“我在一楼住习惯了,不搬了。”

老杨与我闲聊了一会儿后,推开宿舍门往外走,哪想到,刚走几步就打了一个趔趄,差点儿滑倒。原来,就在我们说话的那个空当,住我隔壁的一个仪器检修工,不小心弄翻了一盆水,由于没有及时拖干,致使楼道里结了一层冰。 

严寒割肌骨,其力如箭镞。我原本的计划是,白天跑工地,晚上在宿舍写东西。可半个月过去了,双手冻得根本伸不出,笔记本键盘冷如铁,手掌放在上面似乎都能粘掉一层皮。就算是能够打字,思维和意识也好像被冻住了。

要是刮大风,情况更糟,大风会从窗户缝隙中吹灌进室内。我曾用泡沫喷剂和塑料袋填充,但效果并不明显,大风照样能进来,还把塑料袋吹得像小旗子一样,吱吱地响。

如此一折腾,能不能写东西已不重要了,我关心的只有取暖。那些天,我更愿意待在室外。尽管室外的太阳也是冷的,可我还是相信太阳能够带来一点儿温暖。要不,我就往工地跑,到卡车的驾驶室内,享受车内暖风。

在玛纳斯勘探队驻地,我整整待了21天。要离开了,天空还在下大雪。平时,从玛纳斯勘探队驻地到地窝堡国际机场,只需三个半小时,可那天,因为雪天路滑,居然跑了七个多小时。还有,也真是奇怪了,我刚到机场,勘探队宣传员武锋就给我发来短信,说大楼的暖气管线终于修好、大伙终于不用挨冻了。

放下手机,我简直是又气又笑,“看来,老天就是想让我受一受苦、挨一挨冻!”

这个玛纳斯啊,它用冷彻底战胜了我。我本不是怕冷的人,我经常在众人都穿上羽绒服的时候,还穿着一件单衣。但是,玛纳斯的冷却让我感觉到了怕,让我败下阵来。当然,玛纳斯也用冷告诉我,什么是暖——那天在地窝堡国际机场的机场宾馆,当我用带着冻疮的手打开房门、一脚踏进客房,那久违的暖、扑面而来的暖,居然让我感动得不知所措,幸福得一塌糊涂。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现在,我只要一想起玛纳斯,首先感觉到的一个字,就是“冷”。

 

两个女工

 

遇到两个女工是在早晨。当时,塔城西的九级大风刚刚停下,我,摄像记者虎子,勘探队支部书记老杨,正在寻找一个可以扎帐篷的地方。而她俩,就在我们身边的一个高坡上,那盘起的长发,那弓腰劳作的身影,在荒山无人区清新又显眼,一时间,让空寂的荒山也有了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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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近了她俩的帐篷。我到里面看了看,不看还好,看了忍不住都替她俩犯愁,锅、箱子、大白菜、面板,上面全是一层厚厚的浮土。地铺、被子上,也满是浮土。

“是不是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我问她俩。

“没啊,昨天夜里,风也太大了,帐篷都散架了,这是才支起来的。一会儿,我们把东西清洗、收拾干净,再做早饭。”这个女工直起腰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微笑。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告诉我,史晓芬,从河南洛阳来的。说罢,她指着身边的另一个女工说,她从辽宁来,我的搭档。这辽宁来的女工倒也爽快,走上前介绍了自己,台鲜荣,蒙古族的。

我们想帮她俩收拾一下,她俩不让,说这点活儿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

她俩的帐篷,扎在背风的高坡上,门前也比较开阔。我,虎子,老杨,都认为这个选址很不错。接下来,我们就挨着她俩的帐篷,开始扎我们自己的帐篷。就这样,半小时后,我们的帐篷扎好了,我们与两个女工成了邻居。

扎好帐篷,我、虎子、老杨,我们仨就去了三十公里外的下一个工作点。

傍晚回来,我到她俩的帐篷里又看了看,浮土全不见了,地铺整齐,不锈钢的锅和盆闪着光泽,帐篷一角,整齐摆放着白菜、西红柿、大葱。盛放油盐、调料的瓶瓶罐罐,也擦得干干净净。再看她俩,看上去特别轻松、自在。

她俩说,工人们吃过晚饭,都走了。说水刚烧开,可以泡茶了。虎子把自己的水杯从背包中取出,添了点儿茶叶,倒上水,很满意地说,我得去拍落日了,就扛着摄像机走了。老杨泡好茶,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提着一个塑料桶,向对面山顶的仪器车方向走去。只有我,啥也不想干,哪儿也不想去,端个茶杯,坐在帐篷门口,一边看天上变幻的霞光,一边与她俩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

聊着聊着,我才知道,原来她俩各自的“那口子”也都在这个勘探队,只是,别看都在一个勘探队,由于工种不同,再加上勘探区的面积特别大,经常是十天半月也没有机会见个面。

她俩的帐篷其实是一个“移动食堂”。她俩的工作岗位是炊事员岗,负责给仪器工作组、震源工作组的二十几名工人做饭。仪器车、震源车平均三至四天迁移一次。当仪器车、震源车换了地方,她俩就得搬迁。还好,她俩的帐篷是厚帆布,有可拆的铁架,铁架中间还有脊梁,拆装倒也方便。

当我问起灶台上的事,她俩告诉我,建做饭的灶台,是就地取材,多是用石头垒,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石头,就用铁锨挖个坑,再把土培高,然后把铁锅往上一放,一个灶台就成了。

不知不觉,太阳就落下山了。没了太阳,山里的温度降得特别快。中午时,气温还高达四十度,才过了六七个小时,气温已只有十几度,降下了二十多度。这时,史晓芬直起身,手提马札子说,我也得去准备晚饭了。再看灶台那边,台鲜荣已把柴火点着。

这塔城西的荒山无人区,与克拉玛依的西部荒山无人区是一体的。对于夜晚的冷,我是知道的,可出乎我意料的是,正午的天气还蒸笼一样,可夜里,我居然冻得睡不着。我起床找棉被,加了一床,有些冷,就又加了一床。终于熬到天亮,感觉浑身都是寒气,特别是背部,又阴又凉,还不停地流清鼻涕,就匆匆起了床。

我走出帐篷一看,发现她俩已把早饭做好。原来,她俩天不亮,就起床开始做饭。再看,不锈钢大铁桶放在帐篷门口,里面的小米稀饭,冒着热气。筐中盛着热乎乎的白馍馍,是刚刚蒸好的。另一个铁盆里面是拌凉菜,有白菜丝、胡萝卜丝、葱丝。

这时,仪器车和震源车的工人拿着饭盒,陆陆续续地来了。又冷又饿的我,感觉那馍馍好吃,小米稀饭也好吃。我一口气吃了三个馍馍,喝了两大碗稀饭。吃过早饭,身体终于有了一些暖和,太阳也升了起来。

台鲜荣走过来,“可吃得惯?”

“好极了,这是我吃的最棒的早饭!”的确,我感觉那早饭好吃极了!

待大伙全都吃过早饭,她俩开始收拾东西。我看那架势,像是要搬迁,就问了一句:不会是要拆帐篷吧。见我这么问,台鲜荣停下手里的活说,一会儿就得拆,已在这里四天了,得在中午前赶到十公里外的下一个工作点。

这时,史晓芬站在帐篷门口说,她想把她的一个“宝贝”给我看一下。说完,她弓身进了帐篷,半分钟不到,就手捧半个矿泉水瓶,站在了帐篷门口。

那样子,就像捧着自己的一个希望,一个梦。我上前去看,那是一棵野生多肉植物。

她很灿烂地笑着,说这是她上个月在山谷里挖的。

那棵野生多肉植物,比起人工种植的多肉来,要干瘦一些,颜色也有点儿暗。不过,它却是多日以来,我在塔城西荒山无人区中见到的仅有一点儿绿色。

 

十三泥石

 

哈密有个南湖。南湖面积可比中国最大的内陆湖泊青海湖,不过,南湖非湖,而是戈壁。 

南湖戈壁深处,大大小小的泥石就像山谷河流中的鹅卵石一样俯拾即是。哈密泥石分布区的具体地理位置是,哈密市区向南约百公里、库鲁克塔格山脉以北南湖戈壁深处的几个泥石坑以及雅丹地貌堆中。整个分布区,飞鸟不至、草木不生。当时,我们勘探队的十余条三十公里长的测线,或平行或纵横交错,就像一张天罗地网,不仅覆盖了哈密泥石分布区,还将整个哈密泥石分布区的大小泥石一网打尽。尽管勘探工人们也知道泥石是难得的宝贝,可事实上,由于泥石太多太密集,勘探工人们就对泥石不太在意了。偶尔,有人看到特别喜欢的,也会捡起,可没几天,若是遇到帐篷拆迁或工作点移动,大都又会把所捡泥石随手扔掉。我就曾见过,在一次搬家时,有位老工人把两块篮球般大小的草绿色泥石,搬上了卡车,却又从卡车上扔了下来。

我一到哈密南湖,就发觉这种泥石很特别,有着与众不同的品质与个性,可因为勘探工区遍地都是泥石,我对泥石也就不太当回事儿。直到勘探队施工快要结束、我也即将离开哈密的时候,才知这哈密泥石绝非等闲石头,而是石头中的异品、珍品,其中的玉化泥石,其价值堪比和田玉。

都说有眼不识荆山玉,原来,我就是这样的愚者。接下来的那几天,我对所遇到的泥石就不敢再怠慢了。每天,如果发现了自己喜欢的泥石,必定会用心捡起。

物随心转,此言不虚。自从认识到泥石之美、之价值后,更觉得泥石的确是很了不起的石头。有时,坐在工地的高坡上,随手拿起一块泥石,打量再三,发现泥石的质地,的确细腻、可爱至极。再捡起一块皮面上有纹路的泥石,细端详,纹路的凹凸皆是天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件人工雕刻的工艺品。握在手中,感觉很温软,仿佛握着一块可以随手揉动的淤泥。可是,泥石不仅不是淤泥,还拥有极其坚硬的性格与品质,是寿达1.5亿岁的石头。至于泥石的颜色,更是丰富至极、应有尽有,有红褐、有墨绿、有灰黑、有桔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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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湖戈壁滩上,我越发贪婪起来,不几天,就捡拾了上百块泥石。怎奈,勘探队收工,我临离开哈密勘探区的当天,望着宿舍里的一堆泥石,却不得不进行一番分拣、取舍。这是因为,当地机场有规定,超过拳头大小的石头,不得上飞机,还有,对托运的石头在总重量上也有限定。有两块泥石,因体型比较大,我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到最后,还是心一横,把它俩放在了宿舍一角。另有一块长方形米黄色泥石,形体扁薄,四个边角一如被机器切割了般,皆是90度直角,审视良久,我尽管特别喜欢它,可我还是把它放弃了。

最终,我只保留了一部分泥石,数了数,共有13块。当我带着这13块泥石乘汽车到机场,过安检,上了飞机,居然有些百感交集,那心情,可谓是五味杂陈:总觉得我带着的不是13块泥石,而是13位兄弟姐妹;他们离开生养自己的南湖戈壁,即将跟随我飞越千山万水;我感恩哈密大地亿万年前的那些熔浆,于忘情喷发之后,又经历了亿万年的挤压、风化、思念、守候、等待之后,才有了泥石之形、泥石之情、泥石之生命;同时,也感念那些被我放弃的泥石,已与我天各一方,且极有可能永不再重逢。

到达渤海之滨我的定居地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这13块石头“落户口”。我先是以复姓“哈密”为姓氏,给他们分别取了名字:青鸟、黄玉、黑、蓝泥、印章、月……。然后分组、拍照,又把他们的身高、体重、所在戈壁滩的具体方位、与我相遇的准确日期,全都记录在册,并制作成档案。

与他们相处久了,我发现,他们全都至灵至圣,且身怀绝技。比如,哈密青鸟是一位推拿大师,当他给人砭按肌肤,可通经络、祛寒湿;比如,哈密黑是一位禅师,一个人员若能静心向哈密黑学习,可养神思、生智慧;再比如哈密蓝泥,他乍看上去又土又俗、貌不惊人,实则是一位大彻大悟的世外高人!

此时,在渤海之滨,我最想说的是,谢谢他们、谢谢他们的真情相伴。也祝愿远在哈密南湖戈壁的那些泥石们,平安、快乐、自在!

 

 柯坪山上

 

上午10点左右,勘探队的卡车正在柯坪山的大峡谷里走着,我一抬头,左边西山顶上,蔚蓝的天宇下,透亮的阳光中,显现出两只金色的黄羊。它俩间隔三四米,角对着角,以戈壁玉一样的姿态相向而立。再看,它俩身后,居然还有一只小羊。嗨,这三只黄羊,应该是一家三口。在太阳的侧光下,它们看上去,简直就是三尊雕像。

我对黄羊的习性是了解的,它们大都特别敏感、不喜欢见人,它们如果发现了我们的卡车,会快速跑掉的。这些年,在西部的荒山戈壁中,我与黄羊的每次相遇,多是匆匆一瞬间,黄羊们根本不容许我的丁点儿靠近。

可是现在,我们的卡车距离它们已经有些近了,我摇下车玻璃,都把手机镜头对准它们了,可它们居然一动不动。那站位,那角度,不再像是雕像,而像是摆好了POSE正等着我给它们拍一张全家福。

我跳下卡车,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手机拍下了它们。大约三四分钟后,那只小的黄羊好像有点儿胆怯,稍微动了动,而两只大的黄羊依然一动不动。

我不得不惊叹,在这千里柯坪山上,它们才是真正的主人,它们展现出来的是主人的淡定、自在、从容以及优雅。正是它们,让柯坪山不仅变得更加辽阔,也有了高贵的仙灵之气。当然,也是柯坪山,以无边的辽阔、荒凉与孤寂,养育了这最为轻盈、高远、敏捷、美丽的黄羊。

拍着拍着,我突然感觉把手机高高举起、对准它们拍摄的动作很滑稽。当我发现了这份滑稽,我就真的不想拍了,即使拍下的照片能够获摄影大奖我也不想拍了。因为那一刻,它们突然教会了我要及时放下手机:不要贪恋把它们留在手机镜头中,而应该静静地、专注地、心无杂念地去感知它们。

放下手机后,我一动不动、站桩一样站着,看着。我惊奇的是,它们似乎不怕卡车、不怕我的注视了。难道,通灵的它们,已经感知到了周围的友好、善意。那一刻,我真的希望它们也把我当作同类,当作一只黄羊。

又过了五六分钟,我想,我得上车继续赶路了,就抬起手,十分不舍地向它们挥了挥。可是,它们却一动不动,我就加大挥手的幅度,这时,先是一只大黄羊低下头,紧接着另只大黄羊也低下了头……然后,两只大黄羊,似乎只是轻轻一闪,就带着小黄羊,消失在了山的背面。

唉,它们站在山顶上时,我还好奇它们怎么那么大胆,可现在,它们真的消失不见了,我居然特别伤感,眼睛里涩涩的,我才发现,我对它们是多么地不舍。

这可真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啊。回到卡车上,我继续沿着大峡谷向前。面对着两边气象万千、鬼斧神工的雅丹地貌,我想:“我已经跨越俗世走进了黄羊的家园,我或许真的应该学一学黄羊精神,不要总是留恋不舍,而应该像黄羊一样,该转身时即转身,或许,相忘于江湖、相忘于柯坪山,也很好!”

不过,相忘并不是忘记,而是一种与天地同行的大自在。因为这千里柯坪山,不仅仅是柯坪山,也是天地宇宙间,一只可以永生的孤独黄羊!

 

卡皮车上

 

凌晨1点多,克拉玛依扎伊尔山中,唯一可见的一辆车,是王爱武的皮卡车,唯一可见的一点儿灯光是王爱武的皮卡车的灯光。

皮卡车颠簸着,速度不算快,但也不慢。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困得有些睁不开眼了,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勘探队驻扎在前线的一个临时指挥所。

聊着聊着,我才发现,他与我的年龄居然是一样大,且月份也一样。这真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我认识王爱武近三十年。我刚到勘探队工作的时候,王爱武已在勘探队待了三年,那时就算得上是个老队员了。

王爱武的岗位是机动员。勘探队的机动车辆多,多时有千余台,少时有二百余台。要是机动车辆在工地上如果出了问题,王爱武就负责解决。不过,他很少跑故障现场,而多是通过电台或电话解决故障。往往是故障现场的驾驶员在电台或电话中,一句“王师傅,我的车辆怎么样了……”,王爱武就能马上支个招,你干啥干啥,只需一两个简易操作就能把问题解决。当然了,要是车辆遇上特别麻烦的故障,王爱武定会在第一时间来到现场。

还有,王爱武也负责应急救援。前年,新疆某州有三男一女在沙漠失踪,州多个部门联合施救,都超过48小时了,依然搜索无果,只好向勘探队求救。当时是深夜,一片漆黑。王爱武问失踪人员在哪里,对方说不知道,可能在沙漠腹地。再失踪人员这几天是否打过电话或发过短信,对方还是说不知道。就在这啥也不知情的条件下,王爱武带上勘探队自制的电子地图,驾驶着卡车出发了。同去的,还是州上的两名工作人员。进入沙漠后,州上的两名工作人员都说,昨天,有多只救援队也都来到了这沙漠边缘,只是,一进沙漠就不知往哪个方向走了。王爱武听了,很平静地说,我敢断定,这失踪人员是不会进入沙漠的。工作人员问为什么,这沙漠边缘全是浮土,他们根本进不了沙漠。如果进了沙漠,也顶多只能前行几百米,所以,我们不用去沙漠腹地,只管沿着沙漠边缘寻找即可。工作人员将信将疑,王爱武很自负地说自己的判断绝对错不了。又过了五六个小时,凌晨,天空渐亮的时候,王爱武终于找到了失踪人员。当时,失踪人员那个感动啊,纷纷上前几步与王爱武身后的身穿制服的州工作人员拥抱在了一起,并热泪直流。只是,却把王爱武晾在了一边。——那被救的三男一女并不知道,是这位头发蓬乱、身穿破旧工服的勘探队机动员,突破重重险关,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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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勘探队驻地,又困又累的王爱武一见到队长,就嚷嚷道,人是救出来了,只是,要是早知道是这样的局面,就不去救他们了!

王爱武说到这里,我笑了,“可你后来不是照样参加救援吗?”

王爱武笑着说,“当然,说不去救援,不过是一句牢骚。”

一年后,新疆某救援部门再次向勘探队求助,说有驴友在沼泽地驾车遇险、救援车辆无法靠近沼泽地,王爱武了解情况后,连夜驾驶水陆两栖车闯进了沼泽地。

“地方上那么多专业部门那么多专业化的救援力量都解决不了的难题,对你来说,却总是轻易而举。”

“这没啥,其实也不是我们的救援装备多么强,主要就是我们天天在沙漠沼泽里面转悠,所以这找个人拖辆车什么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儿。”

黑漆漆的扎伊尔山路上,我就这样与王爱武一会儿东扯,一会儿西侃。

后为,不知怎地,谈到了做饭。王爱武说到这儿,突然激动起来,说勘探队的绝大部分岗位,如排列岗、排列组长岗、水罐车司机岗、爆炸岗、钻机岗、推土机岗,他都能干得得心应手,可他最不愿意干也是最怕的,是当伙夫。

有一年勘探队在内蒙古鄂尔多斯施工,当时正值中小学放暑假,勘探队排列班把营地临时驻扎在了一所小学的操场上,还因陋就简,以篮球架为支撑,扎了个最高最大的帐篷,用来做饭、就餐。由于炊事员请假回山东老家了,大伙起哄让王爱武当炊事员。王爱武当即摆着手推辞,说自己下个挂面都把握不住火候,根本做不了饭。排列班长说,大伙说你行,你就行。当天,王爱武很认真地蒸了一大锅米饭,又炖了一锅粉皮白菜汤。饭做好了,他美滋滋地敲打着筷子等大伙来吃饭,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人来。王爱武担心饭菜凉了,亲自去催大伙来吃饭。他边走边骂,这帮家伙,喊着让我做饭不说,现在做好了,还得让我去请。等大伙跟他回到帐篷,却发现一头闯进来的猪,已拱翻两个饭锅,正呱嗒呱嗒地大口吞食。王爱武那个气啊,他抡起一把铁锨,就打了上去。再看那猪,一下子就被打瘫在地,站不起来了,疼得嗷嗷直叫。猪可能在想,自己只是来吃几口饭,怎么就挨了毒打。王爱武扔下铁锨,上前一步去看,是猪腿断了,心想,这下坏了,闯祸了,就和一名排列工,悄悄地把猪抬到操场外面的一个胡同口去了。尽管如此,到了下午,猪的主人还是找来了,王爱武只好连声道歉,并垫付了三百元赔偿金。

半个月后,王爱武又做了一次饭。这次,饭做好了,猪倒是没来,百年一遇的山洪却来了。别看做饭的帐篷扎在了山谷的高岩上,却瞬间就被快速漫上来的洪水冲得没了踪影,至于那刚刚做好的稀饭、馒头,更是不见了。洪水退却后,还有人嚷着要王爱武做饭。王爱武坚决地说,别,叫我干啥都行,就是别再让我做饭了,我最怕的就是当伙夫!

一路上,我和王爱武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等赶到临时指挥所,已是凌晨3点半。所谓临时指挥所,就是几顶勘探施工指挥帐篷。我想留王爱武在临时指挥所休息,王爱武说,“说实话吧,我最怕住帐篷了,再好的帐篷也不想住,我宁可睡在驾驶室里。”

早晨9点,我起床来到帐篷外,天还没有亮,却看到距离帐篷不远的一个高坡上停着王爱武的皮卡车,而王爱武,斜卧在驾驶室座上还没醒来。

望去,相比于四周黑黢黢的山体,皮卡车的白色车皮看上去特别醒目,特别安静。

抬头再看,发现这皮卡车把启明星也吸引了过来。那启明星,看上去寂寥又孤独,正在皮卡车的车顶上、在王爱武的鼾声中,一闪一闪地亮。

 

锡铁山中

 

在青海西,有一座被茫茫戈壁包围的大山寸草不生的大山,它就是锡铁山。

锡铁山的行政区划,属于青海海西州大柴旦行委,但在地理上,它即可说是祁连山脉的余脉,也可说是阿尔金山脉的延续。也许,它已不是余脉,而是地球从火星上借来的一座独立的山。

它的海拔并不是特别高,但也不算矮,它有着4000米的主峰,有着火星一样的气质与品格。它山体褐黑,崖壁陡峭,裸岩醒目。一个人若是从百里外远远地望,它就是戈壁滩上隆起的一个戈壁高堆,把它叫作“戈壁之山”是很恰当的。

勘探测线穿越锡铁山的时候,勘探队投入了三百余台车辆、两千余名队员。当时我乘坐的那辆勘探指挥车,想抄一条近路,与勘探队的仪器车接头。可走着走着,路没了,指挥车被卡在了山口外。我们只好弃车向前,进入一条山谷。越往前,越觉得不是行走在山中,而是行走在一个巨大的包围圈中。四周的山体,仿佛不是石头,而是万千铁块铸成的铁墙铁壁。至此,我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叫“锡铁山”了。而那三百余台车辆、两千余名队员,仿佛全被锡铁山吞吸掉了,连个影子也不见。我们身边,只有铁色的空寂与荒凉。

锡铁山,荒凉只是一个表象,其实,它是中国历史上最早、最著名的西部矿山。早在清咸丰年间,政府就派员进驻锡铁山成立了锡铁山铅局。当时,铅、锡不分,人们习惯把铅叫做锡。真难想象那时的人们是如何穿越千里戈壁沙漠来到锡铁山中,更无从想象那时的矿工们在一个个矿坑中的作业场面。现今,锡铁山的内部,锡、铜、铅、锌、锑,钼、锗、镓、金、银,这各路英豪,组成的俨然是一个神秘而又隐蔽的贵金属帝国。

走着走着,我们的脚步居然“通通通”地响了起来,且带着长久的回音。单听脚步声,仿佛一只只大象行走在空谷。我停下脚步,轻轻咳嗽一声,四面群山就还给我更大声音的咳嗽声。我感叹,这山谷分明就是一个巨型回音器,一个顶天立地的大麦克话筒。

应该说,我对山谷的回音并不陌生。在陕北,在西藏,在四川等地,我曾遇到了不同的山谷回音,可如此清晰、金属打击乐器般的混响,还是令我惊奇至极。

这时,同行的人开始在山谷中发出“啊——嗷——”之声,一瞬间,长调,短调……,整个山谷,又仿佛来了一支大型的现代电声乐队。而当我们停止呼喊,那悠长的回音,极像是百年前的清代矿工在应答。

这是锡铁山的感应,这是岁月的回响,也是生命的共振。我再次停住脚步,对着群山喊,“锡铁山,我们来了——” 锡铁山就拉长声音,跟着喊“我们来—来—了—了——”。我喊,“嗨,清代的矿工朋友们,我们迷路了!”锡铁山就跟着回音,“嗨—嗨—路—了—”。

就在这时,突然间,同行的一个人突然大声说,“看,黄羊。”我回头去看,并没看到黄羊,却听到了锡铁山的颤音,“看—黄—黄—羊—”。

我以为同行的人是随口一说,就没有介意。可还不到一分钟,我真的看到了三四只黄羊,它们毛发浅黄,瘦而敏捷,正在前面的岩石上快速跳跃。我试着靠近,那几只黄羊却突然风一样,跑得没了踪影。可没过多久,在山谷的另一边,那几只黄羊又出现了,还一蹦一跳地,那样子,似乎要与我们玩一个小游戏,好像在说,“看,我们又来了,来啊,来抓我们啊!”

这次,我没有向前追,而是举起了照相机,我正要拍呢,它们却又不见了。

同行者在一旁自言自语,“这地方一没有草木,二没有水,它们吃什么喝什么,靠啥活着?”

接下来的十多天,我们依然在锡铁山上测量、布线、打井、放炮,我以为还会遇到那几只黄羊。可直到勘探队收工,直至我们从锡铁山全部撤离,也没能再遇到它们!这黄羊啊,多像是锡铁山的另一种空谷回音,它真实,清晰,却又虚幻如梦。

现在,我已离开锡铁山好几年,与锡铁山的相隔也有三千公里。可我总觉得,我与锡铁山的情未断,缘亦未了,我只要对着锡铁山方向,大声地呼唤,锡铁山就依然会听到,依然会传来悠长悠长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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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东秘境

 

塔克拉玛干沙漠东部的半沙漠半戈壁地带,探路的奔驰卡车,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大约两个小时后,奔驰卡车冲过极易陷车的浮土区,又翻越六七重陡立的断崖,突然间,视野开阔起来。是的,是豁然开阔,是无遮无拦的那种开阔。“无人区,这才是无人区,也是人类从未曾发现的一块无人区!”

恍恍惚惚,一个崭新的地理空间仿佛正在告诉我,卡车已进入塔克拉玛干的、也是地球的另个时空维度之中。

驾驶员很肯定地说,“我们来到了人类不曾发现,也不曾涉足的一块无名戈壁荒漠……这地方假如有车辆来过的话,那辙印,即使十年二十年过后,也能看得到。何况,不仅这儿,即便是外围的断崖地带,也不见丁点儿人类足迹或汽车辙印。”

如实说,这些年我走进了太多太多的戈壁荒漠,但这块戈壁荒漠,却是我所见识过的戈壁荒漠之中,最隐蔽、最安静、最神秘的一块。更为奇特的是,就在距离地面七八米的低空中,还飘散着薄淡的雾气。这地方,无论地形地貌,还是空气,都极似世外秘境。

这样完全不为人类所涉足的“真空”地带,在整个塔克拉玛干也是少有的,在地球上也不多见。如今,即使南极洲、北冰洋,也已经被人类涉足并占领。这地方之所以能够成为“真空”地带,应该与这儿的“地理防线”有关:塔克拉玛干的漫漫黄沙是第一道防线,极易陷车的浮土区是第二道防线,重重险峻的断崖是第三道防线。

这样的防线,即使是“石农”来了,也不能突破。近二十年来,在哈密以及巴州地区,兴起了一支捡石头的“石农”大军,人员达数万。方圆千里,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戈壁石,就有“石农”的影子。“石农”已几近踏遍塔克拉玛干沙漠东部的每个角落。但是,这块戈壁荒漠独特的地形地貌却仿佛天然屏障,将“石农”挡在了外面,当然了,也将所有的“驴友”“探险者”“考察者”挡在了外面。

如果不是因为探路的需要,如果不是因为驾驶员突然吃了“豹子胆”,如果不是因为奔驰卡车鬼使神差、像疯牛一样在狂奔,如果不是因为冥冥之中有莫名的神明在引领,我们是绝不可能进入这块戈壁荒漠的。

越向里走,荒漠越少,戈壁越多。好多戈壁,堆积着或大或小、鬼斧神工、浑然天成的戈壁石。细看,有彩石、有熟泥石、有生泥石、有风凌石。那堆积密度,用“俯拾即是”这个成语来形容,特别贴切。

恍惚间,我又觉得,我不是在无人区、不是来到戈壁荒漠,而是走进了某个“戈壁石展览会”现场。

卡车越是向前,驾驶员越是兴奋,说自己在塔克拉玛干东部转悠好几个月了,都没遇到过这样的奇异地带。”他好像断定我想拍照片一样,时不时放慢车速,问一句,“拍不拍照?”我多是回一句,“不拍了,走吧!”

可是,当我看到不远处的一棵胡杨树,我突然坐不住了,连忙对驾驶员说,“停,停!”

那是一棵已经枯干的胡杨树,在平整而又细腻的沙地之上,孤零零的,那样子极似一位披头散发、迎风奔跑呐喊的沙漠女子。

走近了看,“沙漠女子”的根系已无。底部,是一个碗口大小的截断面。风沙如锯,时光如刀,也不知风沙和时光把她的庞大根系都切割到哪儿去了。没有根系,却屹立不倒,这让我倍感好奇。电建工人固定线杆,尚须将线杆粗重的一端埋进泥土。我用手去推这“沙漠女子”,她的截断面是活动的,与沙地并无关联。再查看,发现了3根极细的枯藤。用手去拉,枯藤绷得很紧。原来,是3根枯藤拉扯着,让她保持了千年的站立与平衡。真是叹为观止啊,这力学上的巧夺天工!

至于“沙漠女子”的真实年岁,恐怕是说不清了,我猜测,她就算是没有数万岁,也该有数千岁了。

就在“沙漠女子”之西,约七八米开外,还有一块木墩模样的胡杨木。在阳光的照射下,墩状胡杨木金光闪闪。单就墩状胡杨木的腰围来看,他的年岁应该比“沙漠女子”要大千岁甚至万岁。

上前一步,我把墩状胡杨木抱了起来。再看,截面之上,木质较松软的部分已被风吹走,剩下的皆是锥尖状的坚硬部分。锥尖有些石化,黑亮如油脂。我用手摸了摸,锥尖质感细腻。把墩状胡杨木翻过来,反面也呈锥尖状。

我对胡杨林或胡杨木是十分熟悉的,但是,无论在轮台胡杨林、额济纳胡杨林、木垒北胡杨林,还是在克拉玛依胡杨林,我都不曾遇到如此形态的胡杨木墩。——无法猜测,万千年前的那棵胡杨树,该是多么庞大,多么茁壮。也难以设想,那棵胡杨树要经历多少吹打、磨砺,才能成为一个这样的墩状胡杨木。

当时,西边的大太阳,已经开始降落。我取出手机,从不同角度给墩状胡杨木拍了照片。然后,又走到刚才那位“沙漠女子”跟前,连拍数张。

这时,驾驶员已把卡车发动。然而,望着“沙漠女子”,我却犹豫不决起来:要不要把3根细藤条斩断,把她带走?我边犹豫,边看了一眼卡车,车厢空着,正好装下她。可是,我犹豫再三,也许是出于对那块戈壁荒漠的敬畏,也许是觉得不该打扰她的苦修,还是放弃了带走她的想法。

卡车走出戈壁荒漠回到勘探队驻地已是深夜。借助勘探队时断时续的网络信号,我把“沙漠女子”的照片发在了朋友圈和微信群。待第二天早晨醒来,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发生了,好多朋友,包括几位陌生人,看了照片,都不约而同地写起了配图诗歌。不到一周,就有13人写了15首诗。还有人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把“沙漠女子”带回来了,说特别想见识一下。

“沙漠女子”凭什么打动了那么多人、唤醒了那么多人内心深藏的诗意?难道是她逼真的形象,难道是她飞扬的魂魄,难道是她不屈的意志?……我想了半天,也没找到答案。

再后来,施工完毕,勘探队按照环境保护、恢复原有地形地貌的相关规定,拆掉了各种临时生活设施,用推土机推平了所有的临时道路。而那戈壁荒漠,也再次与世隔绝,回到了自已的“真空”状态。

千年等待,匆匆一聚。塔克拉玛干东部的这块戈壁荒漠,是世外的秘境,也是我的秘境。

 

石头老了

 

地老天荒,海枯石烂,这并不是多么遥远多么艰难的事,而是就在身边就在脚下、就那么轻而易举的事。勘探队进入的青海西长白梁无人区,很多很多年前曾是一片大海。可现在,大海早就跑了,连影子都没了,只剩下大大小小的石头。在长白梁无人区的山顶上,我脚板落下的时候,只要稍微有点儿重,脚板下的石头定会哗啦啦地破碎。停住脚步,我用手掌轻轻拍了拍一块石头,石头当即就裂开了。其实,单看上去,那些石头是特别坚硬的,通体漆黑如墨汁,棱角锋利得如刀如剑,可事实上,他们已不再有硬度和力量,已弱不禁风、脆弱至极。

地质年代上的长白梁无人区石头,原本也不是如此枯烂,而是坚如铁,硬如钢。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一切的硬度和力度均已消解。而山顶上的我,就像一只大象闯进了瓷器店。走了没几步,我就不得不放慢脚步,也不得不把脚板轻抬轻放,我真的不忍心听万年石头稀里哗啦破碎的声音。

长白梁无人区的石头,为什么会这样?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荒凉,因为亘古不变的荒凉。放眼望去,整个长白梁,荒凉得没有一棵草,即使最耐干旱的戈壁植物骆驼刺也没有。并且,淡水没有,咸水也没有。我曾蹲在地上,试着寻找微小的虫蚁,却没有找到。即使是沙漠蜥蜴,比如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常见的那种沙漠蜥蜴,也没有。而我们勘探队,可能是自地球上有人类活动以来,唯一涉足并踏遍这长白梁无人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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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这极端的荒凉,火星一样的荒凉,才使得所有的石头均按照亿万年前、造山运动时的形态,一天天地保留、延续下来。

人类喜欢说孤独,可这长白梁无人区的石头们,却告诉了我另一种孤独:亿万年来,情定青海西,痴守长白梁,不曾见过草木动物,也不曾见过任何人类,以至于当我爬上山顶,走到他们近前时,他们选择了一种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语言”——开裂,张口,破碎。是的,这其实是石头们在说话,在告诉我什么,这里面也许就有石头们对人类的诉说、忠告,可我听不懂,一句也听不懂。

在长白梁无人区,我是这样想的,假如这儿不是生命禁区,而是有若干草木,那么,天长日久,草木会加速石头的分裂、变形。若是有动物,比如黄羊比如野兔比如狼群,动物们会在石头上踩来踏去,会将松脆的石头踩踏成土成泥的。可长白梁无人区,偏偏什么都没有,它除了石头,还是石头,除了荒凉,还是荒凉。甚至,风也不够大,如果能有罗布泊荒漠中那样的大风,如果能有克拉玛依乌尔禾那样的大风,这些风化的石头肯定会被吹散、吹走。

正因如此,这些石头才有了今天。其实,这些石头也是一路经过幼儿期、童年期、少年期、青年期、中年期,直至今天的。现在看来,他们除了少部分还在中年期,大部分已垂垂老矣,进入暮年。

唉,谁能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生在长白梁无人区,他们到底是谁,他们的前生又是谁?他们在山顶上等啊等,又是在等谁?……我总以为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是多么久远的事,可现在,在时间和命运面前,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已太寻常,太容易。 

在时间和命运面前,石头们老了,终于败下阵来。也许,他们并不是败,而是选择了放下,放下曾经的沧海,放下坚硬,放下执着。所以,现在的他们尽管依然有着石头的外形,心却不再是石头,而是尘与泥,虚与空。

再有千年或万年,石头们,也许一如得道的高僧,连石头的外形也不需要了。那时,如果有人再来这儿,看到的也许只有泥土,只有泥土之上生发的草木花朵,而飞鸟和走兽也肯定会来此安家。那时的人类,也许不会知道:长白梁曾是一片生命禁区。

而现在的情形是,大海已经远去,众石头已经老了,我们勘探队来了。

接下来,我们勘探队又在长白梁无人区停留了十多天。别看那些山都是些低山,爬上山顶只需三五分钟,可我即使多绕几步路,也不愿从山顶上走。如果不得不从山顶走过,也会尽量踮起脚,尽量不惊扰、不踏伤他们。——因为我已经相信,人类的前生,也曾是一块块石头。

 

偶遇玛瑙山

 

克拉玛依勘探无人区,方圆有千里。在那里,我一直想找到那些与我有缘的,我命中的小石头。我不知那些小石头,是不是也在找我?

我不时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头看。旁边的一个勘探工人,发现我喜欢石头,就对我说,他都来了三个多月了,也没见到什么像样的石头,说要想捡石头,还得去乌尔禾。我当然知道,要找到好看的石头,得去乌尔禾那边,可我就是心不甘,我总觉得只要有缘,就必定会遇到可心的石头。

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也没遇到想找的石头。并且,勘探队的其他人也没有遇到。可是,半月后的一个下午,我们正在测线上检查施工进度,司机老王弯腰拾起了一块彩色小石头。老王把彩石拿给我,我一看,还真是不错,一块玛瑙石。别看玛瑙石不大,形态、花纹却相当漂亮。

人是不是以群分,我不肯定,但石以类聚是真的,我看了看地形,发现我们所在的地方是紧临山坡的一个洼地。我想,既然这儿有所发现,那就说明附近肯定还有散落的玛瑙。果然,不一会儿,我找到了一小块消息牛一样的紫色玛瑙石。

又过了几天,勘探队就要收工了,我们在荒山无人区腹地帮着测线搬家。卡车被悬崖挡在一边,我、虎子、老杨,开始下车绕着山走。我和虎子在后,老杨在前。山并不太高,山坡上全是黑色的尖硬砾石。走了一个多小时,翻越七八个山头,依然不见出口,这让我们开始紧张起来。然而就在此时,我们的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座散发着星光的山。走近了,发现那星光,是彩石的反射光。捡起那发光的石头看,多是玛瑙石。再看,还有少量的金丝玉石。

我不太相信眼前的景象,以为是个幻觉。我转身再看身边的虎子和老杨,他俩也被这光景惊得目瞪口呆。老杨说,这两个月来,近千名勘探工人在这荒山无人区,拉网式地踏勘、布线、打井,所看到的全是黑色的砾石山,而现在,居然是面对着一座彩石山。

奇迹,来得如此突然。坐在山坡上,我一伸手,就能触到好多玛瑙石。我仔细查看了山上及山下的地表形态,更觉得不可思议,这座山上,没有任何人或动物的足印,更无什么车辙了。基本可以肯定,这是人类不曾涉足的一座玛瑙山。

山上俯拾即是的玛瑙、金丝玉,足够装一卡车的。可是,或许是出于对玛瑙山的敬畏吧,我们每个人只是捡了少量的几块。我只捡了两块:一块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金丝玉。另一块是黄色泥石。太多的石头,我尽管都喜欢,却只是拿起来欣赏一番,又放下。应该属于荒山无人区的,就让它们留在荒山无人区吧。

这是玛瑙山,这是宝山,也是道场。这满山的玛瑙石、金丝玉似乎都是得道的石头,或是正在修行中的石头。所以,当虎子提议记下玛瑙山的位置,老杨很认真地说,此山是宝山,不可记,不可记。我也赞同老杨的意见。在这偶遇之后,我们和玛瑙山,还是相忘于江湖更好。

下山的时候,略有风起,空中飘来些许雨滴。佛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满山宝石,皆是缘,我只取两块,足矣!当然了,那满山的玛瑙,很有可能是一个古老的玛瑙部落,那两块石头,也是有使命的,极可能是跟随我来到人间的两位玛瑙部落大使。

现在,我已离开克拉玛依勘探无人区两年多了,却又觉得,世上其实本无什么玛瑙山,更无什么玛瑙部落,而我遇到的,只是天地之间的一个传说。

 

在1233戈壁之上

 

柴达木腹地,有一片低山。低山之上,草木不生,只有密布的小石头。低山无名无姓,为了施工的需要,我们勘探队把低山所在的测线名“1233”当作了它的名字。只是,我们不叫它1233低山,而是叫它1233戈壁。

刚进1233戈壁,我就发现那儿的石头特别好看,特别有意思,密麻麻的,且全是桔黄色。至于石头的块头,都不是很大,大的有拳头般大小,小的只有火柴盒那么大。不过,当我从远处看,却看不到枯黄色彩石,看到的只是一片片土黄色的茫茫戈壁。每次,只有当我走近了、停下脚步、甚至弯下腰时,才会发现它们。它们,就那样安静又低调,在闪烁着太阳光泽的同时,也闪烁着自身的光泽。它们的左邻右舍,往往并不是彩石,而多是干硬的黄土、或寻常至极的黑灰色小石头。在如此彩石面前,我不仅心动,还贪婪起来:要是看到特别中意的,必定会捡起来放在包中。

真是想不到啊,在以盐沼地貌为主的柴达木,不经意间,我居然发现了一个满是桔黄色彩石的戈壁。当然了,这也许是柴达木特意向我、向我们勘探队的兄弟姐妹,打开的一扇彩色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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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再次来到1233戈壁,再看,身边的石头换了一个颜色,全是海蓝色。无论我怎么寻找,就是找不到桔黄色的彩石。不过,尽管颜色不同,这海蓝色彩石却与桔黄色彩石一样精美。正当我把一块海蓝色彩石高举在阳光中仔细端详时,排列班的一辆卡车停了下来。驾驶员跳下卡车,走上前,看了看我手上的海蓝色石头,很不以为然地说,又是海蓝色石头,这条浅谷里也真是怪了,全是这样的海蓝色石头。驾驶员把我说懵了,我问他咋回事儿。他说,在这1233戈壁,共有6条并行的浅谷,而每条浅谷中,石头的颜色都不一样,从这儿向右,也就走几百米,就会发现那边的石头全是草绿色。见他这么说,我特意俯下身看了看脚下的勘探桩号旗,才知我所在的位置距离昨天的位置还有好几百米呢。

驾驶员走后,我就向右走,还真如他所说,走着走着,果真就遇到了一条满布草绿色石头的浅谷。匪夷所思的是,这有着草绿色彩石的浅谷与那有着桔黄色彩石的浅谷,除了彩石的颜色有别,其余方面,比如地形地貌、彩石大小,彩石密度等几近完全一样。走在浅谷之中,我随手捡起一块彩石,看一看,不想放下。再捡一块,还是不想放下。可我总不能把这浅谷中的彩石全捡起吧?……想了想,我还是把捡起的彩石一次次地又放回了原地。以至于离开这条浅谷的时候,我只拿走了一块形似冬不拉琴的长条型草绿色彩石。

几天下来,我要么乘坐勘探队的施工卡车,要么就一个人徒步,踏遍了1233戈壁的腹地以及边缘地带,终于搞清了1233戈壁所有彩石的分布情况:6条浅谷的宽度与长度十分相近,宽约500米,长约1500米。从左往右,彩石以并排的浅谷为单元,颜色分别是深褐、桔黄、海蓝、草绿、紫红、银灰。

收工回到驻地,我把所捡的彩石用洗水冲洗干净,拿毛巾擦干,再一个个地摆在桌子上。先是按大小摆了一排,觉得不妥,就推到重来,按照颜色重新摆放——深褐、桔黄、海蓝、草绿、紫红、银灰。……那一刻,它们不再是一个个独立的彩石个体,而是一个多彩的彩石团体,一个来自1233戈壁的彩石代表队。它们,开始与我面对面。它们可能在想,为什么偏偏遇到了我、还跟着我来到了勘探队的这铁皮房子里。而我盘算的是,怎样好好地认识一下它们。

它们最显著的特征是:皮面光洁滑润,像涂了油漆一样。从某些彩石的断面看,又发现它们的皮面并不是特别厚,与鸡蛋壳的厚度差不多。借助放大镜反复观察,发现所有彩石的质地,均是火成岩。彩石们看上去千差万别,实则并无多少不同,所谓的区别,也主要在颜色上。

为什么会如此涂颜色,又是谁给这些彩石涂的颜色?再就是,1233戈壁的彩石,为什么要按照颜色依次分布?我在勘探队三十年了,见过不少彩石分布区,如克拉玛依彩石滩,塔城彩石滩,阿勒泰彩石谷,但在柴达木,别说见过彩石滩,就是听,也从没听说过。可如今,我居然在柴达木、在1233戈壁见到了这密度极大的彩石滩。并且,这彩石滩与克拉玛依等地的彩石滩完全不同。

所以,我甚至会想,难道这1233戈壁是一个彩石王国?难道这6条浅谷,是6个不同的彩石村落。如果是彩石王国和彩石村落的话,那么,哪一块彩石是国王,哪一块彩石是王后,哪些又是村长?我拿起一块彩石,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我敲啊敲,可我就是敲不 明白、想不明白,也找不到答案。我感慨的是,一排彩石列队完毕,就在身边,然而,我的世界也包括整个人类的世界,却只能与石头的世界平行,根本无法真正兼容或相通。毕竟,相比于人类历史,石头的历史其实更久远。而石头的世界,看似简单,却无比丰富,无比深奥。比如在1233戈壁,石头们只是摆了一个彩石阵,我就迷惑了,整个勘探队的所有人也全都迷惑了。

6条浅谷,万千彩石……难道这是一盘棋,一盘正在运行的棋。倘若是一盘棋,哪执棋子者又是谁?是上帝,是伟大的佛陀,还是柴达木之神?我越是迷惑,就越是喜欢、越是想知道这些彩石的前世今生以及生存密码。接下来的那些天,我很少再捡拾彩石,我只要有空闲了,就模仿众彩石的样子,认真又荒诞地席地而坐。——我的想法很简单:把自己当作一块彩石,试着以彩石的坐姿与视角,感受彩石的世界。

先哲贝克莱有言,一切外部世界的事物都是感觉或观念的集合。这柴达木,也许本无什么1233戈壁。假如我们勘探队没有来此施工,没有发现它看到它,它肯定不会名叫1233戈壁。可现在,正因为我们勘探队有幸命名1233戈壁、并发现了6条浅谷的彩石,我才觉得我依然有可能向着石头的世界走近、再走近一点儿。

可是,当我静静地坐着,像彩石一样坐着,奇迹一直没有发生,我也没能参透彩石的真相。可尽管如此,我依然坚信:假若我在1233戈壁生活得久了,我肯定能感受到这些彩石的命运、智慧,以及它们的淡淡愁绪。

 

戈壁厕所

 

戈壁厕所,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去写,似乎都有点儿不够雅。可我还是想写一写,这是因为哈密大戈壁滩上的那个戈壁厕所,让我隐约看到并且明白了——戈壁厕所与勘探队的关系,与大地和天空的关系。

当时,勘探队的大本营驻扎在哈密五堡乡的一块戈壁高地上。大本营后面,是一座汉代烽火台。烽火台虽已千年,仍然高耸挺立。大本营十公里外,有一个名叫“支边青年村”的村庄,里面有个小招待所。三个月前,勘探队打前站人员刚到戈壁滩上时,就住在小招待所,后来建好了大本营,就都搬到大本营了。

我在招待所住了几天后,就琢磨着搬到大本营去住。尽管大本营的条件,比小招待所要差一点儿,但我还是愿意与大本营的弟兄们住在一起。后来,发现大本营的一个三人间的安全监督宿舍,只住了两人,还空着一张床铺。我当即决定,放弃相对舒适的小招待所,加入到勘探队的集体大合奏中。在我的经验中,住在勘探队外围招待所的,多是城里来的参访者以及媒体的记者。我是不愿意享受这个安逸的,我这样认为:一个人如果不真正加入到勘探队,就无法真正地了解勘探与荒野。当天,我就从小招待所退了房,搬到了安全监督宿舍。

大本营有勘探队员近千人。大本营的生活方式和作息,对我来说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早晨六点,大喇叭里的起床号声响起。由于哈密的时差要比内地晚两个小时,这早晨六点也就相当于内地的早晨四点。这时,天空还是一片漆黑,距离天亮还有近五个小时。起床号响过后,大本营院子里就开始嘈杂起来。我宿舍后面是停车场,汽车的发动声,忽远忽近。憋了一晚上了,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找厕所。我披上厚厚的棉工服,推开了宿舍的门,零下二十多度的空气,倒是特别清新,却寒冷至极,冷得就像一枚枚寒针扎入肌肤。走出铁皮房子围成的大本营大院,再沿着一条小路向东南方向走,大约二百米外,是一个大型的戈壁厕所。

厕所里面,依然是一片漆黑,啥也看不清。打开手机上的电笥,才能看清哪儿有人,哪儿空着。待关闭手机上的手电筒,抬头一看,居然可见一角特别亮的下弦月,以及小星星。这让我忍不住想笑:这勘探队啊,连上个厕所都有满天星月相伴。

天亮后,我再一次向着戈壁厕所走去。这次,我能看清戈壁厕所的外部环境了。厕所西,是大本营大院。西偏北,是那座特别醒目的汉代烽火台。东是望不到尽头的戈壁滩,南也是望不到尽头的戈壁滩。距离戈壁厕所约二百米,还有一个女厕所。由于勘探队大本营大院只有两个女勘探工,女厕所也就特别小,不过,却建得醒目又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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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戈壁厕所再看,里面宽约十米,长约六十米,蹲位近三十个,而此时,头顶上的星月已经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湛蓝如洗的悠远天空。紧接着,有一架银白的飞机从厕所上空轰隆隆飞过。

戈壁厕所与城镇的厕所不同,它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敞开的,它的顶是整个的天空。在城镇中,只能坐在马桶上看书看手机,可在这戈壁厕所,视线越过矮墙,居然可一望百里,再望百里,直至整个天地宇宙。

天地看似无情,其实却最是公正、无私。在天地眼中,戈壁厕所与圣城、宫殿、书房是无分别的,更无高低雅俗之分。正是这戈壁厕所,让我看到了天地之大缘,以及那转动的北斗七星、遥远的北极星光。正是这戈壁厕所,让我看到了朝阳是如何一点点地照亮整个大戈壁,并且给厕所的外墙涂上一层银亮的晨光。正是这戈壁厕所,让我看到了盘旋的雄鹰以及远行的雁阵如何向着天边而去。也是这戈壁厕所,以其阔大,以其敞开,让我触及到了消失在人类时光长河中的一种最原始、最古老的文明之光。

忘记是哪一天了,当我走进戈壁厕所,正好是日落时分,但见漫天晚霞缭绕在戈壁厕所之上,而又胖又大的夕阳,就在我的平视中,十分危险地往下滑。

我们勘探队其实就是在大旷野之中不停游走的现代工业部落。我们有时走进现实,有时走进科技,有时走进荒凉,有时走进孤独,有时则又走进时光之中。甚至,有好多时候,我感觉戈壁厕所,其实不是厕所,而是远古与现代之间的一座秘密桥梁。

我的体会是,在戈壁厕所,有时比在书房更适合思考。比如,可在戈壁厕所中望着那金光闪闪的地平线,思考一下厕所北边的那座汉代烽火台为什么能够挺立在大戈壁之上,思考一下天地之间为什么有人类在执着前行。

三个月后,随着勘探施工结束,我们开始搬迁板房、拆除帐篷以及各种工程及生活设施,而其中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是关于厕所的:推倒围墙,填埋清理厕所坑位,恢复原来的戈壁地貌。

又过了几天,整个大本营大院也彻底没了踪影。仿佛,我们勘探队并没有来过,也不曾有什么戈壁厕所。

我举目再望,视野中,只有一片空远的大戈壁。

 

沙漠大雪

 

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部边缘,最严寒的冬天开始了。望上去,天空越来越灰蒙,大雪越积越厚。

有一天上午,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部边缘的整个勘探区,一场更加辽阔的大雪正在漫天飞舞。气温极低,约零下21度。我停下勘探越野车,离开驾驶室没几分钟,身上厚厚的棉工衣简直就成了摆设,根本不能抵挡严寒与冷的侵入。

“万径人踪灭”,唐代的这句诗,用在这是最贴切的。我已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部边缘待了数日——冰天雪地中,根本见不到当地人的身影,更不会有什么外地游客来此。方圆数百公里,我能见到的全是我们勘探队的工人或是车辆。

勘探队的人有两个“集体诨号”,一个俗一些,是“勘探鬼子”,一个稍雅一些,是“吉普赛部落”。勘探队的人也怕冷,但又喜欢冷,不止一次,我看见主管工农关系的副队长望着漫天大雪在自言自语,但愿这大雪不要停,愿气温再低些。不熟悉勘探队的人可能觉得这个副队长很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想。但事实就是这样,且应了唐诗中的另一句,“心忧炭贱愿天寒”。天越冷,沙漠边缘的人就会越少,公路上的外来车辆也就几乎没有了,这样,勘探施工尤其是地质资源的采集就可较少受到干扰,施工速度会飞速提升。

可是那天上午,一个人和马群,仿佛一个奇迹,居然在飞舞的大雪中出现了。那是个黑衣男子,看上去大约有四十多岁。他骑在马背上,戴棉帽,着深色衣,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他不动,马也不动。马仿佛不是马,而只是他的影子,也低垂着头。

他的身旁,另有十几匹马或低头或回首,好像在走动。不过,走动得十分缓慢。

他给了我太多的疑惑与好奇:他从哪儿来,他的家在哪儿?他不怕冷吗?他的马群不怕冷吗?他在放牧马群,还是放牧自己?还是,他在放牧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纷飞大雪?

是的,他更像是在牧雪。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掌管着降雪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之神。看他那阵势,似乎他不说停,这大雪就会一直下。

是的,是他,也是这漫天大雪,让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看上去不再像是沙漠,而成了一个积满了冰雪的雪原。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其实大漠从来就不仅仅是大漠,此时,给它一场大雪,它就成了雪原。等春天到了,如果再给它一条河流,它会不会再呈现一个绿洲呢?还有,我敢肯定,如果这一次,我们勘探队在这大漠之中能够找到一个足够大的油田或是天然气田,那它必定会将无边的黄沙幻化成一座现代化的石油城镇。

第二天,我再次路过那儿,大雪还在下,他和他的马群还在。他依然骑在马背上,戴棉帽,着深色衣,低垂着头。

这让我有些困惑不解:都一天多了,难道他就不吃不喝,难道他困了就睡在大雪纷飞的马背上,难道他的时间是停止的。

第三天,大雪变成了小雪,他居然还在那儿,居然还骑在马背上。他的身旁,那十几匹马,依然是或低头或回首,或正在三三两两地极缓慢地走动着。当时,我想走近了去看看。越野车刚刚发动,行驶不足百米,就被一条深沟拦住了去路。望着深沟,我想,既然一时过不去,那就算了,等啥时候有闲工夫了,再专程绕过去看一看。

五天,还是一周后,具体的日子我记不清了,反正是当我的勘探越野车再次来到那儿时,雪早已停了,天也放晴。白皑皑的雪野,在湛蓝的天幕下,平坦又辽阔。随便找个地方望上去,都可一望千里。然而,我望啊望,却就是望不到他和他的马群。他和他的马群,去哪儿了,那灰蒙蒙的下雪的天空又去了哪儿,这一切,都还会回来吗?——他和他的马群,以及那纷飞的大雪,就像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突然消失的一个梦,又仿佛很多很多年前我的某些记忆影像与当下现实影像的一次偶然叠拼。

尽管如此,我还是坚信,他和他的马群会回来的,会再次出现在我和勘探队的视野中。

接下来,我只要路过那片雪野,都会东张西望地搜寻一番。可是,直到一个月后,勘探队都收工离开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了,我也没能再遇到他和他的马群。

 

列宁峰上的卡车

 

勘探者总是生活在尘世的外面。中亚的吉尔吉斯斯坦境内,一道道三维勘探测线,横跨海拔7134米的列宁峰。

列宁峰不但是吉尔吉斯斯坦,也是整个帕米尔高原核心区中,最为壮美和凶险的山峰。说它壮美,是因为列宁峰的峰峦阔大又巍峨,雪线之上,有巨大而又古老的冰川,雪线之下,则是绮丽多彩的高山草甸。在世界自然景观评选中,列宁峰被提名为世界七大自然景观之一。说它凶险,是因为列宁峰的气象瞬息万变,在一天之内,时而暴雪弥漫,时而飞沙走石,且常有山难。1974年,前苏联的11名女子登山队员,在列宁峰全军覆没。1990年,世界登山史上最大的雪崩也在列宁峰发生,43名登山家被雪埋。

列宁峰自1871年被人类发现以来,百余年间,只有山脚下,偶有牧人前来。而雪线之上,除了专业的登山运动员与登山家,是没有人前来的。可如今的雪线之上,勘探队的数百名员工不仅来了,还把重型卡车也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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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重型卡车开到雪线之上,别说寻常百姓了,就算是极专业的登山探险家,也认为是不可思议的。然而勘探者就是这样,也一直这样,总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把非常态变成常态,把人类的生存禁区一次次突破。

勘探队的人敢把卡车这样开,是因为他们有这个胆量,更有这个能力。这些年,甭管是在国内,还是在中亚、西亚等地的高山前,只要来了,勘探者受常年形成的惯性思维影响,首先考虑的就是怎样把卡车开到山上去,把人员和设备运到山上去,而不是徒步往上爬。

当然,如今在列宁峰上,勘探队的卡车之所以能够如履平地般地长驱直入,也受益于列宁峰独有的地势与地貌。整座山峰,从山脚开始,差不多每隔一二百米,就有一个相对平缓的平面。而勘探队的卡车,就借助这一级级的平面,一级级地往上开。

那些天,勘探队排列组长王爱武,居然驾驶着一辆德国产的草绿色奔驰卡车,不仅过了雪线,还沿着50度角的坡面触及到了海拔5000米的冰川。有人曾做过数学模型推演,在这样的超高海拔和大坡度下,载重卡车根本无法行进。可有一天,由于要赶施工进度,王爱武一大早就发动卡车,从雪线附近,拉着10多名员工往上走。

刚起步时,一切还正常,不料想,行至中途,车轮突然没有了附着力,开始空转。王爱武一惊,坏了,大麻烦来了。可就在瞬间,他马上恢复了从容与镇静。他牢牢地抓住方向盘,轻踩刹车,并调整坐姿……,听凭卡车以时速40公里左右的速度急速往山下滑。

下滑了百余米,要临近一级平面时,王爱武调转方向盘,急踩刹车,中止了卡车的下滑。王爱武定定神,打开驾驶室门,跳了下去,仔细查看,终于明白了,是雪坡上结的一层薄冰导致了卡车下滑。

王爱武拍着自己脑袋,很自责地说,太大意了,不该这么早就动车。平时,王爱武都是在太阳出来、气温升高之后才启动卡车。可这次,因为心急,行动得有些早了,雪上薄冰还没来得及融化。

这时,卡车车厢里的10多名员工也下了车,且都有些惊魂未定。王爱武走上前,笑着做出了一个就地休息的手势。众员工见自己的组长没事人儿一样,也就恢复了平静。一个多小时后,待太阳出来、薄冰消融,王爱武再次启动卡车,一股作气连上两级平台,终于到达了海拔5300米左右的一个冰川施工点。

三天后,另一辆卡车拉着10多名员工回40公里外的勘探队大本营,王爱武则拉着一车排列设备来到了位于山腰的另一束测线旁。王爱武找到测线桩号,把卡车停稳,开始就地休息。自从上了列宁峰,都两个多月了,王爱武一直把卡车当作自己的家,吃、住、指挥生产,都在驾驶室中。天黑了,王爱武躺在驾驶椅后排的简易床铺上,望着车窗外满天的繁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凌晨醒来,王爱武睁眼一看,啥都看不见,瞪大眼睛再看,还是啥也看不见。王爱武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就去摇车窗玻璃,用力摇,也摇不下来,拿手拍了拍,才知车玻璃被积雪封住了。

王爱武的胆子尽管有时特别大,甚至胆大包天,但更多时候,其实特别小。几十年来,甭管在不在工地,他只要是开车门,总是先开一条缝,待看清外部情形后,才会把车门全部打开。现在,他依然是只打开了一条门缝。

透过门缝,他一看——哎呀,车门外的雪地上,全是野兽爪子印,再看,则是一双双贼亮的眼睛。不用说,卡车被群狼包围了。王爱武赶紧把车门关上。可就是这样,这车门的关闭以及刚才的开启,还是被群狼发觉了,车外响起了细密轻捷的走动声。王爱武不敢再睡了,他从简易床铺下,抽出一根三尺长的铁棍,又把平时做饭用的一把英吉沙刀拿了出来。然后,很警觉地坐在床铺上等天亮。

过了两个多小时,天终于亮了。王爱武再次开启车门缝,看到的是密集的狼爪子印,而群狼已不见了。可王爱武心有余悸,担心群狼隐蔽在附近,就发动了卡车,并连按车喇叭驱吓。又过了一会儿,他确认群狼的确已远去,才从驾驶室跳了下来。

难道是群狼知道王爱武这位勘探者不可欺,才在天亮之前主动撤离?而这王爱武啊,又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勘探者?为什么,不只陡峭险峻的冰峰不能阻止他前行,雪地中饥饿的群狼来了,也还是不能战胜他?……如此之人,算不算得上是一位被列宁峰特别护佑的“勘探王子”呢?

这些问题,我无从知晓,勘探队的众弟兄也无从知晓。但是,天上的太阳应该会知道,这壮美又凶险的列宁峰也应该会知道。——放眼望去,但见太阳越升越高,那耸入云天的冰川之巅,王爱武的那辆草绿色奔驰卡车夺目又耀眼。

 

阿荣以及一粒粒沙

 

有一天,我搭乘勘探队一位排列班长驾驶的皮卡车上工地。皮卡车颠簸得厉害,两个多小时后,皮卡车离开戈壁滩上了平稳的公路,车内的我们才放松下来,才有了聊天看风景的闲情。聊着聊着,让我又惊又喜的是,驾车的排列班长,不是别人,而是阿荣的儿子……真想不到,阿荣和儿子居然是同在一个勘探队的“父子兵”……我同时也感慨,随着年轻一代的长大,当年那个年轻的阿荣已不再年轻。

阿荣名叫荣书阁,是勘探队的安全监督。他为人平和,天天乐呵呵地,大伙都习惯叫他阿荣。可是,不少人又有点儿讨厌他,说他抓安全太认真,太较真。说他只要发现了安全问题,会把芝麻粒大小的事夸张成西瓜般的大事件,且一根筋,管你是谁呢,只要不按安全规程施工,他必定会翻脸不认人。我就听到队上有不少人,私下里叫他“荣老坏”。

阿荣比我大五六岁,我俩曾同在一个勘探基地,又一同暂时离开了勘探基地。说来话长,二十年前的一个秋天,勘探行业试着搞改革,把整个勘探基地,连人带资产带地皮一起转给了一家采油企业。阿荣是油二代,父母就在采油企业,这转人转资产对他来说是多好的事啊,他正好借此时机告别游荡不定的勘探工作,回到采油企业,回到父母身边。

可出人意料的是,阿荣中了邪一样,坚决不到新单位报到。阿荣的想法是,采油企业比起勘探行业尽管相对舒适一些,但自己这些年来已习惯了勘探、习惯了旷野,所以宁肯在野外吃大苦受大累,也不愿接受那四平八稳、朝九晚五的工作与生活。当然,阿荣也知道,按常理,应该留在采油企业、留在父母身边,可是,他就是舍不得勘探行业,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不向野外跑。

一年后,阿荣软磨硬泡,终于回到了勘探一线。大约半个月后,我接到了阿荣的电话。一看来电显示,居然是新疆昌吉。我问他怎么到新疆了,他笑着说,在山东总觉得不踏实,每天惶惶然,就像是惊弓之鸟,特别害怕自己再次被“转”走,为了保险起见,一听说新疆的勘探队需要人员,就报了名,急匆匆“飞”到了万里之外的新疆昌吉。

毋庸置疑,从某种程度上说,野外勘探的确是三百六十行中最险、最苦、最累、最玩命的行当。但是,我身边有太多太多阿荣这样的,他们只要在勘探队呆久了,就好像被什么神秘力量附了体一样,不仅迷恋上了勘探这个行当,还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一如拴不住的野马,一有机会就喜欢往外跑。

我另有一位大哥,比阿荣还要极端,他为了勘探与野外,不惜放弃了原有的财富、职位甚至是健康,最后弄得贫病交加,一无所有。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一直说不清,也没人能说得清。

半年后,阿荣从新疆昌吉收工回到山东来找我。见到他,我把手头工作一扔,就陪他到了楼下一个名叫“豪华大酒店”的小酒馆喝酒。我和阿荣一人一瓶小二锅头,谁也不让谁,自喝自的,不到两小时,就喝掉了24瓶。喝没了小二锅头,又喝了6大瓶泰山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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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清冷的街头好像也喝醉了,变得不再那么平整。阿荣幻视幻听,我糊里糊涂,直把所在的小镇当成了高山荒漠,一起扯着嗓子吼唱“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也许,这醉是一种醒,而所谓的醒,其实是一种醉。我总觉得,我和阿荣一瓶瓶喝掉的不像是“酒”,而是内心的期待、不甘、以及孤独。彼谓之苦,我谓之甜,对很多人来说,勘探生活就是颠沛流离就是苦不堪言,但在阿荣看来,勘探生活的颠沛流离和苦不堪言却是一种极大的空间与自由。

多少年了,无论是在哈密五堡勘探区,还是克拉玛依北勘探区,我只要来到勘探队,总能遇到阿荣。一个夏天,在天山北部的木垒勘探区,我又见到了阿荣。当时,他是勘探队的安全监督,我呢,是勘探队的驻队作者。也巧了,我俩还住进了同一个简易铁板房宿舍。阿荣看上去略胖了一些,乐呵呵地,说起话来,满脸都是生动的阳光。白天,他跑他的测线,我跑我的测线,我们很少见面。晚上收工回来,他就坐在床头,戴上老花镜,用不太熟练的拼音输入法,一键一键地在手提电脑上敲打安全日志。

只是去年,在阿克苏柯坪勘探区,我却没有遇到阿荣。一打听,才知阿荣因年龄已大、身体不能继续适应野外,已不再任勘探队安全监督,调到了一个勘探后勤单位。想当年我们都是多么年轻啊,可现在,居然一个接一个地,或到龄退休或不得不回了机关或后勤。

唉,尽管如此,但我依然偏执地认为:勘探者是不会老的,甚至永不会老。

这是因为,在辽阔的天地间,在勘探的路上,勘探者不仅是勘探者,还是一株株的骆驼刺,还是风中的一粒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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