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金刀头

CPXS 050


以下内容摘录

 

 

身着旗袍的服务员们宫女走秀似的给这张能容下二十人进餐的转盘桌子上满了飘着扑鼻香味的佳肴时,吴老板终于摘下了他脸上那层糖衣似的微笑露出了他本该有的苦痛。他举起酒杯用首长检阅才该有的矜持扫视了一下全桌的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紧挨着他的明子脸上。

吴老板并没有说出什么祝酒词,在大家的等待中,他把本该慷慨激昂的祝愿变成了一种娓娓道来的倾诉。

半年了,厂子的效益一直在下滑,在瘦驴拉硬屎的挣扎中吴老板终于扛不住了。今天他要痛苦的宣布,厂里不再保留普通车床。简短的开场白一宣布完,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明子的脸上。一直在凝神聆听的明子坦然一笑,他指了指满桌子的菜肴带着调侃问吴老板:“你摆了这么一桌子硬菜就为了宣布这个决定?”

吴老板把痛心疾首写满在全脸:“兄弟,实在对不起,哥哥我是真挺不动了。”

在今天这个非年非节还飘着雾一样雨水的日子里,吴老板突然告诉大家下班以后都来这个醉仙居,明子就预感到公司有大事情要发生。在包房门口遇见站在霓虹灯光里迎接大家的吴老板时,他突然出乎预料的握着自己的手夸赞自己的衣服显年轻,明子当时就断定这个将要发生的大事要和自己有关系。果然,自己的猜测兑现了。

明子的预感不是空穴来风,这半年来,公司的变化他有着切身的体会。年初,刚刚过了元旦节,吴老板就裁掉了一台普通车床。他成了公司唯一还操作传统设备的老古董。更让明子感到不适的是,他的工作量在每日递减。原本需要加班加点才能完成发任务,现在居然每周都可以休息两天大礼拜。这原本是国有企业和公务员才能享受的待遇,明子居然在这个不入流的民营企业里享受到了,这让明子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进行预测。

“兄弟,你若会开数控该多好?”继续痛心疾首的吴老板端起酒杯跟明子碰了一下。

明子咽药一样饮了一口闻着酱香无比吞下去却非常辛辣的酒给吴老板还以了一个无奈的苦笑。

数控机床刚一出现时,明子也跃跃欲试学习过一下。这个东西太神奇了,它本身的形状跟普通车床差别不大,只是比普通车床少了两个手轮,多了一个全封闭的外壳。每次加工工件时,你需要打开外壳那两扇能左右推拉的薄铁门,当把所需的材料装在卡盘上后又要关上这两扇带玻璃窗的门,电机启动后机床的主轴就会开始旋转,大小溜板箱已及刀台就会随着主轴的旋转开始自行工作。车刀切削时产生的高温会被不断涌出并且浇在车刀上的冷却液降下来。冷却液同时也会随着工件的旋转被甩带的四处飞扬,这也是为什么必须要关上那两扇门的原因。门上的玻璃窗因为被甩满乳白色的冷却液使你看不到机床的工作姿态。你只能靠听铁与铁相碰产生的嘶鸣来判断机床的工作状况。待到门里安静了,工件也就加工完成了。当然这一切的前提你得先给机床编程。编程的全称叫编辑程序。通俗的讲,就是给数控车床下命令。数控机床是由电脑操作,没有人的命令,再高级的电脑也没有自己的思维。每一次的吃刀深度、走刀量以及加工长度都要通过程序编排储存到电脑里。这些程序输入都用英语完成。根深蒂固接受了四十多年方块文字的明子,对那些字母文字只会按汉语拼音去读它,遇见JOKA干脆就用扑克牌上的叫法读。吭哧瘪肚弄了一个月,结果是狗熊掰苞米只记住了数控车床上的红绿按钮是开关电源的意思。明子折服了,快五十的人是学习不了新鲜技能了。人过三十不学艺绝不是托词,那是你的脑袋不灵光了。

“兄弟呀,我是真舍不得你走啊。”吴老板又同明子碰了一个带响的杯。

“没有不散的宴席。”明子咽着辣嗓子的白酒宽慰着满脸愁苦的吴老板。

吴老板的不舍,明子知道是真的。自从明子来到这里那天起,吴老板就对他一直尊以师傅。那天刚来时,吴老板正犯愁的对着一张图纸小猫遇见大鱼一样不知道该从何下口。吴老板虽然能开起来机械加工厂,但他本身对这一行的加工细节并不懂。每次拿下一份订单他都要问厂里管生产的小李技术员这活应该怎么干。这一次三十多岁的小李技术员也说不出一二三,明子就是这时候敲响了他的办公室门。

听说明子是来应聘车工,吴老板马上把这份让他既眼馋又吃不下的图纸变成了试金石。

一张三视图被递到站军姿一样挺拔而立的明子面前。这种加工业里常用的由三个视角画出的平面图到了明子眼里就能变成了立体形状,这是明子在这一行里历练出来的本事。图纸要求要在一块三屉桌抽屉那么大的一块铁锭上由端面做出三个拳头粗细的深孔。那模样就像三个缸体的发动机壳。

“这是组合泵体,有什么不能干的?”明子仅仅瞄了一眼图纸就吐出了自己的定语。

看到明子成竹在胸的自信,吴老板把明子让到沙发上坐下,同时还敬上了一支高档烟:“师傅说说,这活应该怎么干?”

“这个容易,先划线,后钻孔,然后镗床加工,最后上磨床。”

明子还没说我,吴老板就篮球裁判一样摆出叫停的手势:“师傅,我这里只有钻床铣床和车床,你说的镗床磨床我可都没见过。”

明子不再说话了,他看着图纸思考完了手中那支燃烧的烟:“能上车间看看你的设备吗?”

吴老板的工厂,其实就是一个小作坊。全部家当是四台数控两台普车一个钻床一个铣床,还有一个负责下料的锯床。数控车床明子不熟悉也没多看,那台八成新的万能铣床明子也只是草草瞄了一眼。伤痕累累布满了铁屑的钻床明子倒是认真的看了一下。走过正在干活的二零车床时,操作车床的人看到明子却主动打起了招呼:“明子师傅是来应聘吗?”

打招呼的小李技术员算是明子的老相识,几年不见在这里相逢也颇有他乡遇故知的亲切。

“你们认识?”吴老板颇感意外询问自己的技术员。

“岂止是认识,明子师傅应该算是我的师傅。”停下手里活的小李子热情的介绍起与明子师傅的渊源。

八年前,小李子技术学院毕业第二年,在一个单位应聘工作时邂逅了同样来应聘的明子师傅。

明子师傅到来时,先一步而来的小李子正在进行应聘考核。那家公司的考核看起来很简单,应聘者只要能在一个二十毫米厚的铝合金齿轮中心钻出一个半毫米粗的通孔,考核就算通过。当时的小李子已经弄了半个多小时,钻头打断了七枚,结果还是没能通过考核。不屈的小李子还想实验第八根钻头时,明子师傅来了。负责考核的老板很不客气的对小李子说:“小伙子歇歇吧,给我省几根钻头。把车床让给老师傅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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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子师傅并没有急于操作,他首先拿起钻头端详了一下,直径半毫米的钻头比家里常用的缝衣服针还要细上有圈,装在车床尾座的钻卡上只有利用车床照明灯的反光才能若隐若现的看到它的存在。换完了新钻头,明子又调整了一下车床的转速档位,他把小李子使用的一千四百转调整到最高转速两千转。这台最大回转只有三百毫米的16型车床把银光闪闪的铝合金齿轮转成了只有鸡蛋那么大的一团白球。确定好了转速也固定好了尾座,明子师傅突然问老板有没有肥皂,老板与小李子都被他问得一头雾水:“洗手间里有,你要它干什么,干活之前还要洗一下手吗?”

明子师傅没有回答这诙谐的提问,他自己由洗手间找来肥皂,并在那根若隐若现的钻头上剐蹭了一下。车床再次运转起来,明子师傅稳稳的把钻头送向高速旋转的铝合金齿轮,在钻头接触到齿轮的第一时间里,一丝银白色的铝屑土里受惊的虫子一样顺着钻头的排屑槽逃窜出来。钻头进入铝合金齿轮大约也就两毫米深,明子师傅退出钻头,再次剐蹭一下肥皂后才又让它进行钻削,又是个两毫米左右的进入,再次让它退出,如此反复十几次,铝合金齿轮上出现了一个仅能容下几根头发那么粗的通孔。

明子师傅停下车床,老板与小李子不约而同给明子师傅鼓起掌来。老板对着灯光欣赏着齿轮通孔叹服道:“师傅厉害呀上的,已经来过十七个应聘者了,你是第一个钻出通孔的人。”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明子不以为然的谦逊道。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小李子请教着明子:“师傅,你为什么要给钻头刮上肥皂末?”

明子不是在用肥皂,他是在用碱。铝属于比较软黏的金属,而且熔点也低,在加工过程中它很容易因为切削的高温沾附在刀具上。半毫米的钻头本身就缺少抗拒力,一旦排屑受阻它必定折断。肥皂里含碱,碱既能帮助钻头快速排屑又能降低铝本身的软黏度。这是明子当年跟自己师傅学徒时学到的技巧。

听完明子的讲解,小李子央求老板让他也再试一次。按着明子定好的转速,又模仿着明子的进给姿态。几分钟后,小李子也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个通孔钻削。待他鉴宝似的欣赏自己的杰作时,老板宣布本公司只需要一个师傅。明子师傅是第一个完成了考核的人。所以公司只能优先录用明子师傅。

明子听完老板的决定断然拒绝:“小李师傅是先来的,既然他也能完成这个工作,就该按先来后到录用。我不能跟自己的同行抢饭吃。”

“真没想到,明子师傅技术高,做人还这么讲究。你就留在我这里干吧。”听完小李子的陈述,吴老板非常慷慨的向明子递上了挽留的橄榄枝。

明子欣慰的一笑:“咱们不能就这么简单的定下工作的事吧,总得谈谈工资待遇和厂规厂法吧?”

吴老板这里可没有其它工厂的那些啰嗦事。在他这里没有工资待遇这一说。全厂的工人都一视同仁,唯一的区别就是看你能干什么活。吴老板把需要加工的零件图纸都小贩子卖菜一样明码标价摆在那里。每一种活都有自己的价格,你能干哪种就挣哪份钱。明子今天面临的组合泵每加工一个是二百元。吴老板只负责提供活源设备水电和吃住服务。他的这种管理模式被称作绩效工资,好处就是多劳多得。

“如果没活干怎么办?”明子关心自己的得失。

“如果是因为厂里没活影响了你的收入,厂里会给你每天补偿二百元。”

这是明子自参加工作挣钱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工资待遇,实验性接受的明子一周就挣到了两千多,明子很欢喜,他高兴吴老板的这里的一切,不过这一切今天要终结了。

“兄弟,你这次离开,我会给你补偿一个月的工资,如果一个月内你还没找到新工作,你来找哥哥,我会再给你补偿一个月。”吴老板再次碰响了明子的杯中酒。

明子这次没有急于去喝那杯中的辛辣物,他端着酒杯不失自信的宽慰着吴老板:“放心,大哥,我也算是老合金刀头了。”

公司单方面辞退员工给补偿这是行内的规矩,吴老板能做出二次补偿,这是人情世故。接受第一次补偿是天经地义,如果真要索取第二次补偿,那就成了厚颜无耻。自诩是老合金刀头的明子宁肯讨饭充饥也不会如此不要脸皮。合金刀头是构成车刀的特殊材质,它有削铁如泥的锋利,也有宁折不弯的品质。

 

 

明子掐着末班车到来的时间辞别了吴老板,尽管一再挽留他多喝一点儿的吴老板都诚恳的掏出了给明子的叫出租钱,明子还是坚持着告辞了。分别的酒太难咽,辣嗓子。

明子离开吴老板没有怨言,只有不舍。明子不是那种遇事只考虑自己不管别人的小市民。吴老板这半年来的不容易他也看见了。为了弄到订单,他每天都奔波在各个采油厂。在本公司的员工面前他可以做扬眉吐气的大哥,在外面他就是低三下四的孙子。他的口袋里永远备着两种烟,普通烟自己吸,高级烟是为了公关用。对方哪怕只是个三十几岁的孩子,他也要毕恭毕敬奉为贤明。

明子自从到了这里就被定位在了一个号称带马鞍的三零车床上。没有镗床和磨床的吴老板,要想加工那个效益可观的组合泵泵体,也只有这台机床可以利用。这还是因为有了明子这个善于动脑筋的师傅,如果当时明子没来,吴老板只能炒股割肉一样把这个求爷爷告奶奶弄来的订单转让给别人。如果是那样,吴老板的损失可不仅仅是这批组合泵的加工费。他还会因为加工技术薄弱失去更多的订单。

这半年,组合泵的订单没有了。他现有的订单都是一些拳头大小的工件,偶尔有钵盂大小的零活上了这台三零车床给人的感觉也是大马拉小车浪费资源。

三零车床是指它的旋转半径在三百毫米之内。带马鞍的三零车床是在靠近车床卡盘处的床面轨道上有一块可以自由拆卸的移动垫铁,这块垫铁的形状如同战马背上的鞍韂。行内人就给这种车床起了这么个俗名。因为有了这块可以自由拆卸的垫铁,三零车床的加工直径就由六百毫米被扩展到了八百毫米。车工属于精细加工,工人们对尺寸的称呼也都以毫米为单位,精细度稍逊一筹的木工是以厘米为单位。总之越是粗糙的加工尺寸称呼就越大。

今年年初,吴老板就处理掉了二零型号的普通车床。好在操作二零车床的小李子本身是车间负责人,车床处理掉不存在辞退人。三零车床处理掉,明子就没有了自己的岗位。铣床钻床也有点儿零碎活,这点活,身为车间负责人的小李子就干了,根本用不着聘请专职人员。私营企业里不会多用任何闲人。

只留下数控车床的吴老板思路是对的,数控的加工费对比普通车床的加工费,吴老板是少付出的。在打价格战的竞争中,这是吴老板唯一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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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止飘雨的街道在反射着路灯的光线中显得辉煌灿烂。距离目的地还有三站地的明子提前下了车。在雨后清爽的空气里,明子徒步向家里走去。时间还早,明子不想听老伴絮叨他又喝酒了。明子年轻时候就有吸烟喝酒读书三大爱好,那时候老伴儿并不絮叨他,最近几年明子血压有些偏高,每次酒后回家老伴儿都会絮絮叨叨到睡觉。心情好时,明子还能接受她的关心,像今天这样的心情,明子就有跟她吵架的可能。

散步是明子五十岁以后选择的运动模式,平时的明子不运动,每天站在车床旁忙碌八小时,这个运动量已经足够身体肌肉的抻练。只有休息日明子才出门散步,这种闲逛式的运动既能浏览街景又有遇见熟人聊天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浏览这些街景时能勾起明子对往事的回忆。

明子居住的地方被称作化工城,明子是在这个化工城还没出现时就来到了这里。八十年代初,国家要在这里建设一个化工厂,本该留在省城享受的明子被他那一心为公的党员老爸给劝到了这个正在用人的地方。当时只有十八岁的明子,还处在任何事情都听家长安排的状态里。对家长的俯首帖耳导致他成了这个化工城的先驱者之一。

当时明子是由省城坐了三个小时绿皮火车被卸在了这个连站台都没有的车站上,跳离那个最后一级台阶距离地面至少有一米高的车厢时,明子还以为自己下错站了。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中,明子呼吸着带有烂草根气味的空气把手里的地址与车票一并递给验票的车站管理员。管理员告诉他没有下错车,同时也告诉他地平线上那一面隐约可见的红旗就是他的目的地。明子看着随风摇摆的芦苇荡和若隐若现的那面红旗请教着车站管理员自己是不是要学当年红军过草地那样跋涉过去。管理员告诉他不用,他可以在候车室里等,每天下午最后那躺可以挺靠在本站的列车离开后,建设指挥部会派车来接一次站。明子在那个只有一间既是售票厅又是候车室的车站等了足足四个半小时,才被一辆跑起来窗户玻璃会自动打开的老客车拉到了建设指挥部的招待所。

免费的住了一宿板房搭建的招待所,又免费的吃了一顿肉包子和大米粥的早餐,明子被分派到了指挥部下辖的运输大队。运输大队根据明子的档案又把他分派给大队下属的修理小队。明子的档案里标明他是车工,这个工种是运输大队最需要的工种。明子被车间主任送到机加班时,班长连让他熟悉工作环境的时间都没给,直接就让他上岗工作了。当时只开过一年车床的明子在名义上还是一个学徒工,可实际上他已经有了独立顶岗的真本事。

明子十五岁那年因为学习不好还特淘气就被老师由学校劝退回家。十六岁的男孩子成了街溜子,这着实让工作在省城的老爸着起了急。好在当时国家关心年轻人,为了稳定社会,各基层单位都想方设法安置没有工作的待业青年。明子妈妈所在的单位接收了整天游荡的明子,在青年点混了一年多,刚刮上十八虚岁的边,老爸就通过战友把明子塞到了工厂里做了正式学徒工。当时的工厂领导本想把这个老上级的少爷留在办公室培养成干部。但老领导隔着电话命令他让这小子学技术,在工厂不会技术算什么工人。

明子当时获得了一个特权,整个工厂的任何工种他可以随便挑。明子在逛遍了全厂的所有车间后选择了这个可以造枪制炮还能干私活交朋友的工种。

成了车工的明子在工作不久就展露出来自己的聪明才智,他上学考试的成绩从来没超过三十分,可干出的活却都在九十分以上。没出三个月连教他的师傅都不得不服这小兔崽子学得太快,他这个师傅都不知道还能教他什么?半年过后,明子不仅把自己的车床玩得非常溜,就是铣刨磨镗钻这些设备他也操作的得心应手。明子无形中成了整个机加车间的补丁,无论那个工种吃紧他都能顶上去。就在明子将要成为车间的明星时,地方企业开始亏损了。连续两个月没开出工资,吃不上饭的工人们变成了自行觅食的荒原狼。

听说儿子再次变成了没坟鬼一样的街溜子,工作在省城的老爸不得不再次行使监护权,他把儿子调到了正在起步建设中的化工厂。

 

 

拧开家门的暗锁,明子才发现老伴儿还没有睡,关灯看电视的老伴儿看见他进门才打开屋里的灯。

“今天表现不错,没喝多。”老伴儿端详着明子表示欣慰的夸奖道。

“你怎么还不睡觉,明天不用上班吗?”明子看了看已经十点多了的时间有些不理解。

老伴儿原本已经开始享受退休工资,但为了家里能多点收入,她选择了退而不休,在一家早餐店给自己找了份儿打杂的活。早餐店四点钟就要到岗,平时九点半老伴儿就应该进入梦乡。

“儿子回来了,他不让我再干那份活了,他说他已经开始挣钱了。”

“这小子怎么想起回家了。”明子已经快一个月没看见儿子了,自从儿子上高中,他就经常看不见儿子,如今儿子已经二十八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看不见。

“儿子说有什么活干不了,想问问你能不能干。”

“有这事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他说电话里说不清。”

明子找出电话,看了看时间他放弃了拨打:“算了,明天我去他那儿看看”

“你明天不用上班?”

“嗯,儿子找我一定有大事,我就休息一天帮帮儿子。”明子遮过了老伴儿的刨根问底。

明子对老伴,一直是报喜不报忧。人家跟咱过日子,咱没能给人家珠光宝气的生活,就已经是一种罪过了,再让人家跟咱担惊受怕,那就显得咱们太不像男人。女人天生胆小,遇见事情她们会无止境的放大担忧与恐惧。既然她们解决不了什么就别让她们知道不该知道的事。

明子对老伴儿一直报有感恩的心。当年找老婆时,明子算是老大难,同龄人的孩子都会叫爸爸了,明子才找到心满意足的老婆。明子当年对老婆的要求有三点,一要漂亮,二要个高,三要懂事。

明子当时成为老大难不是他个人原因。身高一米八,又是个浓眉大眼,明子本该属于帅小伙。可当年在恋爱阶段时,明子因为没文化使他的自身条件大大的打了折扣。

在明子进入到恋爱年龄时,化工厂已经建成投产,进入到生产状态的化工厂由周边城市招聘来了一万名青工。这些青工都是当年高考落榜的大学漏子。细算起来,他们正好是明子的同届同学。这些青工进来时明子已经是拥有了四年工龄的真正师傅。

这些同龄人进厂不久,就在他们中间出现了形影不离的情侣。这时的明子才觉得自己也该找个老婆了。其实当时明子也有个自己心仪的目标。那个人就是比自己大了两个半月的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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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二年前,这个师姐为了摆脱一个叫马二驴子的劳教犯追求就让明子冒充是她的男朋友。当时傻乎乎的明子还搞不懂男朋友就是未来的老公。但愿意帮助漂亮的师姐,明子欣然同意了。明子这冒牌男朋友的帽子一戴就是二年。待他看到同龄的男孩子都称呼自己的女朋友做老婆时,他也找到师姐想改换一下称呼。那个总穿着花衣裳留着波浪发的师姐眨着葡萄一样黑的双眼皮大眼睛告诉明子:“你只是帮姐的忙,千万不要认真,姐真正的男朋友正在读大学。”

既然这棵树不能上吊了,明子也就欣然的想到了别的树。直到这时候明子才发现,他所在的这块林子里是人多树少。化工厂在招工时只从企业的需要考虑,完全忽视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自然规律。他们在招这批工人时规定了男八女二的对比度。这一万名青工只有两千女生。占尽了绝对优势的女生在择偶方面都成了骄傲的公主。

工厂里已不再是车钳铣没法比的天下,在姑娘们的眼里那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时间,拥有本科文凭的都成了王子,大专生也属于贵族大臣,中专生,技校生也可以活跃登场,最后包括高中生也有捡漏的可能。明子这个初二毕业生只能掐着站票当观众。

明子情急之下开始跟着不服现状高中生们拥上了自学成才这条路上。当时的社会为了满足青年人对学历的追求出现了职大、电大、函大、刊大。分配给明子的那个徒弟正在读刊大。

刊大是大学里的一种授课方式,入学的同学通过寄来的刊物进行自修。据说国家承认此文凭。明子的这个徒弟学得是本省名校刊大,专业是中文。明子翻看了一下他的学习资料觉得自己也能学,便通过他的帮助也报了名。刊大的入学门槛很低,只要你肯掏学费人家就接受你入学。老爸听说儿子要通过这个方式读大学,还特意去了这个学校看了一眼,在确定真是有这个教学模式后还特意为儿子报销了学费。在追求知识的道路上,中国的家长是最舍得花钱的人。

省大的学习资料邮来时也只有普通书包那么大的一堆书。真正学习起来明子才发现,省大提供的只是学习大纲,这里必读的书籍是要靠自己寻找。明子成了图书馆的常客。

化工厂工会为了丰富职工的业余生活有着一间存有上万册书籍的图书馆,但书籍的品种太生活化,明子寻找的书籍在这里不仅是凤毛麟角而且还多数都被借出在个人手中。为了不耽误自己的读书进度,明子只能选择自己购买。好在明子需要的书籍都是名著经典有收藏价值。购买书籍成了明子另一项业余爱好。

化工厂距离市中心有二十五公里的路程,每天屈指可数的公交车孕妇一样哼哼唧唧跑一趟需要接近俩小时。明子只有不上班的时候才能有时间去市里买点书。当时化工城没有专业书店,只是在新建成的一个三层楼小型商场里混同买药片的柜台旁有一角是出售书籍的地方,那一角连脖子都不用拧动就可以一目了然的售书柜台成了明子有空必去的精神领地。

八十年代中期是知识大爆炸的时代,书籍的印刷速度有些跟不上买书人的脚步。明子经常因晚到一步错失自己的机会。既卖书籍也卖药片的服务员关注起来这个经常来买书的小伙子。在众多的买书者中,只有明子是身着花港衫喇叭口还戴着一副蛤蟆镜的西皮装饰。有一天又是晚到一步的明子正在为眼看见别人买走了一本他也正在寻找的书而懊丧时,姑娘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询问道:“你总买书是给自己看吗?”

正不爽的明子没好气的回敬道“废话,还有人买书给别人看的吗?”

姑娘没理会儿明子的态度,她很友好的说:“你喜欢哪类的可以告诉我,以后来新书我每样给你留一本,等你挑剩下我再让别人选。”

姑娘出人意料的回答把明子搞不好意思了,他这才发现跟自己说话的姑娘居然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类型,足有一米六五的苗条身躯上还有一张衬托在齐耳短发中的苹果脸,那双弯弯的眼睛总是露出笑光。据说有这样眼睛的人都善解人意。

有了这位漂亮姑娘的帮助,明子买书方便了很多,自学的速度也进展的很快。第一次参加单科考试时,明子竟然答对了五十三分的考题。这个成绩虽然没过及格线,但明子仍然很兴奋。这个分数是他有史以来的最高成绩,尤其这还是大学要求的成绩。

刊大学习是单科结业,明子选择的中文系一共分成十科,十科都及格学校会给他颁发本科文凭,如果再能添加一科外文自修,学校会授予他学士学位。明子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辉煌的希望。

一天在磨车刀时,满脑子都在想着考文凭事的明子一个不留神让飞转的砂轮把食指磨去了花生豆那么大的一块皮,失去了皮肤的创伤处,鲜血如同泥土里的泉水一样渗涌而出。受了伤的明子没有去医院,他捏着伤口跑到商场来买消炎粉和纱布。机加工人受伤是家常便饭,这种轻微的外伤自己都会处理。

第一次看到穿着工作服的明子,姑娘开始还没认出来他,当她看清这个手指流血的小伙子是老熟人时,姑娘不再恐惧血腥,她带着心疼询问道:“这是怎么了?”

明子不以为然催促她:“没事,没事,赶紧给我拿消炎粉和纱布。”

纸包装的消炎粉被明子用嘴撕开,消炎粉倒在仍然流血的伤口上后就被纱布死死缠住,缠了六圈后,血不再往出渗,明子这才再次恳求姑娘:“有剪子吗,用一下。”

明子真得很会处理包扎,他剪断了纱布卷的多余部分,又把留在手上的纱布剪出了一个豁,然后利用这个豁口手牙并用把缠在伤口上的纱布系牢。完成这一切后他才轻松的问姑娘纱布和消炎粉应该付多少钱。

一直盯看他自疗伤口的姑娘带着心中的余悸连连摇头:“不用了,不用了,你应该去医院。”

“这点小伤去什么医院,有挂号的功夫都处理完了。”明子说着话掏出五元钱仍在了柜台上,“着急出来就带了这些,不够下次补上。”

下次来到这里时,姑娘告诉他钱没用了,一包消炎粉一小卷总共才值一块三。接过姑娘找回来的余钱,明子看也没看就塞到了口袋里。待他在别处买烟时才发现找回来的余钱里竟然有一张明天晚上的电影票。

这张电影票让明子犹豫了。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异性之间请看电影意味着什么。明子的犹豫不是姑娘的模样,明子是犹豫确定了关系后的问题。商场属于地方单位,明子所在的化工厂是中央直属企业。商场里的营业员多数都是临时工。这样的两个人结合会不会影响明子本应在央企里享受的待遇。

中央直属企业的待遇那是地方单位无法比拟,化工厂明文规定,本企业员工结婚单位分给住房一套。房间里的水电气一律免费外还给配备一张双人床两把折叠椅。如果一方不是本企业员工还能不能享受这些让人眼馋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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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纠结了明子一下午,直到晚餐时间过生日的徒弟请他喝酒,明子仍在精神恍惚中。他那个跟他同岁的徒弟知道了他的心思后宽慰他不要捂着屁股过河操那多余的心。总厂那个黑脸的杨厂长早就放过话了。鉴于本厂男女比例失调,在本厂找不到媳妇的小伙子们可以放开手脚出去找,找到了,有工作的厂里负责给你调,外地户口的,厂里负责给你办。只要姑娘肯嫁过来,可以跟本厂员工一样享受住房及以后孩子入托上学等等待遇。

有了杨厂长的承诺,明子幸福的观看了那场他没记住名的电影,那个叫敏的姑娘就是后来给他生了儿子的老伴儿。

 

 

儿子的加工厂所在位置明子知道,他只是一直没去过。说实话,他不赞成儿子接手这个工厂。

对儿子,明子一直感觉很有愧。儿子还没上初中,明子就买断离开央企变成了打工仔。每天奔波在养家糊口的挣钱中他顾不上儿子的学习成绩。刚刚兴起的私人企业给打工仔的报酬并不高,在商场里做临时工的敏收入也仅能维持自己的开销。儿子上初中后社会上开始兴起了补课风,明子拿不出多余的钱给儿子补课。儿子只能靠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完成自己的学业。直到考完大学,儿子都没享受到补课的待遇。如果儿子能补到课,估计不会只考上那么个不入流的普通大学。

普通大学毕业生在社会人的眼里跟高中生区别不大,当面临就业时,他们也就是个高中生的地位。儿子毕业两年在碰的头破血流后仍然没能找到满意的工作。能接受他的单位都是一些促销岗位,这些岗位没有保底工资只有业绩待遇,儿子在外面闯荡了两年,每个月都得靠家里补贴几百元才能不挨饿。

三年前的春节正赶上儿子二十五岁生日,第一次与儿子同桌对饮的明子给学机械设计的儿子出了个馊主意。你跟老爸学开车床吧,学会了开车床你也就有了工作经验。将来再考个工程师证,就有机会应聘个厂长之类的活了。

儿子接受了老爸的建议,年假一结束他就跟着老爸坐着公交车来到了老爸打工的公司学习开车床。公司的高老板是个看人下菜的主,听说明子师傅要带儿子来这里做学徒,高老板表示支持。不过私企没有招徒工的先例,高老板一时不知道该给这个叫羽翔的小伙子怎么定工资。定高了,舍不得,定低了又怕明子师傅有想法。整个公司的机加全靠明子师傅出菜,明子师傅不满意那是会影响整个公司经济发展的。高老板斟酌了一个上午最终定下了羽翔的工资价格。当年有学徒工资时是十八元,这么些年的工资调整大家的收入也都翻了一百倍,咱就把学徒工资也翻一百倍。如果孩子进步快,咱们再临时调整。

明子接受了高老板给儿子定的工资。只是羽翔的进步还没得到调整,高老板的企业却突然宣告停产了。

明子跳槽到吴老板那里,他原本想等到跟吴老板混熟了再把儿子带过去,没想到仅跟自己学徒半年的儿子居然能够自己找到开车床的工作了。当时的明子还很欣慰,尽管那家只给儿子开两千元的工资,但深知这一行是靠本事吃饭的明子仍然欣慰。

今年春节刚过,儿子突然宣布说他要接手现在老板的工厂自己做老板。明子当时就没同意,你这是没吃三天素就想上西天,你开车床满打满算才三年有什么资本当老板,不行。

明子的本意不是担心儿子的技术,现在的老板哪有几个懂技术的。明子是怕儿子赔钱。明子一直再跟钱做斗争,供完了儿子上大学,他又在给儿子存结婚用的钱。现在的年轻人结婚太费钱。仅仅一个房子就足够明子搏斗了。省吃俭用刚刚凑够了首付这小子又要开工厂,明子下了死心,就算跟这小子脱离父子关系也不能动用那点积蓄,这一点他跟敏达成了共识。儿子没有跟他们要那笔钱,也没有跟他闹什么脱离父子关系,总之这小子没再跟他提过这个事。今天儿子说有不会干的活了要请教他,他作为父亲又是师傅自然是责无旁贷。

清早出来的明子本没打算吃早餐。这些年在外打工,一日三餐都是吃打工单位的食堂。这一日三餐看着不起眼组织在一起就是一笔大开销。明子为了省钱可以算是不择手段。

明子万万没想到在经过一处早餐店时竟然遇见了马二驴子。

准确的说,是马二驴子遇见了明子,开着一辆黑吉普的马二驴子在看见明子后有意把车别停在明子面前,调皮的他在明子准备绕过他的车时又故意打开车门碰一下明子。他这一系列恶作剧把明子激怒了,原本就因为他挡住去路心里暗骂他不是好狗的明子,在他的车门碰了自己后刚要训斥他,他咧着缺了一棵门牙的嘴先憋不住的笑了。

小平头黑墨镜腮帮子上横着一条接近三寸长的刀疤,这是六十岁的马二驴子仍然没有改变的形象。

“干什么去哥们儿。”下了车的马二驴子热情非常。

“我没事瞎溜达。”没了脾气的明子敷衍着他。从年轻到现在,明子对这个马二驴子一直亲热不起来,他总觉得自己和他不是一路人,尽管马二驴子把他当成生死兄弟。

“没事好,陪我吃点早餐然后跟我溜达去。”

“我吃过了,你去吧。”明子说着谎话推辞道。

“吃过了也再吃点。”马二驴子不由分说拉住明子,“好几年没见了唠会儿嗑。”

明子自从打工以来一直是早出晚归,有时候还为了加班住在单位。化工城里的老相识们的确有些年见不着面。不过明子真不想这个马二驴子。

马二驴子的盛情那是无法推辞,明子硬着头皮跟他进了早餐店。早餐店用餐是自助形式,选好位置,马二驴子让明子别动,他独自一人端来了两碗皮蛋粥和四个牛肉包子。看见这些东西,明子心里生出了一股温暖,他没想到貌似粗鲁野蛮的马二驴子居然还记得他喜欢吃什么早餐。

吃上东西,马二驴子便打开了话匣子:“咋没整个车开着,还腿着走?”

明子的确想过弄台车开,但经济情况不允许,他要攒钱给儿子娶媳妇。跟别人又不能说这些,他只好把敷衍别人的话再次说给马二驴子:“弄那个干啥,太耽误喝酒。”

马二驴子颇有同感的点头认可:“真是他妈耽误喝酒,哎,你现在酒量还像从前吗?”

“不行了,顶多两缸,血压偏高不敢多整。”

“可以呀,我现在一缸都他妈强咽,喝点啤酒还行。你不没事吗,一会儿跟我走,中午咱俩整点。”

看见马二驴子要没完没了,明子只得说实话了:“我也不是没事,要去看看儿子。”

“儿子在哪,我先给你送过去,办完事我再接你。”

“我儿子在三角荒。”

“嗨,巧了,我也要去三角荒。”

“真的假的?”

“这有必要扯淡吗,我的一台车后桥出毛病了,正在三角荒修。”

“我记得你当年不是说将来自己有车坏了也不修,直接换新的吗?”

明子的这句揭短把马二驴子说得是开怀大笑。当年在运输大队,他因为修车排号影响奖金的确放过这样的厥词:“我那时候是毛头小子懂个屁,修车能花多少钱,换车得花多少钱?这账就是傻子用屁股都能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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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够了的马二驴子突然想起了明子的出身:“哎,哥们儿,你当年就是车工,正好你过去帮我看看,给我修后桥的那家老板说这活他干不了。”

他的话让明子心里咯噔了一下:“三角荒,给你修后桥,你说的是不是羽翔机械加工厂?”

“好像是吧,我没注意他家叫什么,我只知道他家有车床,整个三角荒就他一家。”

“我就准备去那里,老板是我儿子。”

“我靠,这也太巧了吧,赶紧吃,今天有你在,我这几千块就算省下了。”

狼吞虎咽吃完饭,坐不住屁股的马二驴子叼着烟就钻进了自己的黑吉普,明子提醒他开车吸烟会被罚款,不以为然的马二驴子让明子放心,在化工城无所谓,换个地方他也不敢。

驱车离开早餐店,闲不住嘴的马二驴子突然问明子:“还记得董丽娜吗?”

董丽娜就是那个让明子冒充男朋友的师姐,尽管事情已过三十多年,但明子没有忘记,他只不过不愿意想起。

“咋的,这么些年了你还在惦记她?”

“惦记个屁,当年她跟我说你是他男朋友我就不再有想法了。”

当年的那茬人对待追求配偶的态度的确这样,一家女百家求,半点毛病也不犯,如果人家是名花有主那就另当别论。第三者在什么时候都让人唾弃地。尽管当年马二驴子有些混愣,但在这方面他还算是个讲究人。

董丽娜原本是马二驴子的邻居,马二驴子因为打架斗殴用菜刀伤人被判过两年劳教。美丽端庄的董丽娜怎么肯把自己插在他这堆牛粪上。两家是邻居,大人关系还很好,董丽娜不想让马二驴子太难堪就推出了明子做挡箭牌。帅气的明子无论身高和相貌站到董丽娜身边绝对有金童玉女的感觉,董丽娜选择明子既是让自己的谎言显得圆满又是因为明子不惧怕这个地头蛇似的二驴子。相反,马二驴子对明子一直是以礼相待。

马二驴子第一次认识明子时就对他保持客气。马二驴子有一双总是带着挑衅感觉的眼神,明子也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马二驴子第一次去机加班是为了修复自己车辆的离合器飞轮。在多拉快跑路面又不平的年代,汽车的离合器使用率比较高,时间一久,离合器的表面就不平整了。这种离合器在车辆换挡时总使车辆像人闻到胡椒面后打喷嚏一样。一耸一耸的奔跑在路上既费车也费人。上车床修平它,这种不适就消失了。铸铁制造出来的离合器少说也得有四十斤,马二驴子俩手抱它都觉得费劲。这样的重量到了明子手里似乎就变轻了,明子只用一只手就把这个脸盆口大小的东西轻松装到卡盘上。马二驴子虽然野性莽撞但也知道深浅,他知道与明子这种人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礼让三分。

让马二驴子最终决定不要与明子发生冲突还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那是化工厂已经建成投产后的一个周末,因为运输任务不像投产前那么多了,运输大队的驾驶员和修理工都能安稳的休息一个礼拜天。周末喝酒成了这帮住宿舍单身汉们的一大娱乐。马二驴子跟他那帮合得来的狐朋狗友们喝酒时,一个叫许三的哥们儿说想收拾一个人。一听说打架后脑勺都有笑容的马二驴子借着酒劲怂恿道:“那就收拾呗,你自己不敢去我们可以帮你助威。”一行四个喝足了酒的家伙簇拥着许三来到了他想收拾者的宿舍。马二驴子万万没想到这间宿舍里住着明子,许三要收拾的人正是明子的徒弟吴文奇。马二驴子想改变主意已经骑虎难下了。

擂鼓似的敲开宿舍木板门的许三短着舌头喊叫道:“吴文奇,你他妈滚出来,我要跟你谈谈。”

屋里人也在喝酒,开门的吴文奇看到许三五马长枪的架势害怕的退回充当餐桌的三屉桌旁。他的软弱表情换来了许三更加狂妄的逼迫:“别害怕,就我和你谈,来来来,咱出去。”许三说着话就要搂吴文奇的脖子。胆怯的吴文奇躲避着他来到明子身后。

对门而坐的明子光着膀子喝得正高兴,突然出现的这场面令他颇为不解:“咋地了?”他问许三。

正处在狂妄高峰的许三用下巴看了一下屋内的其他三人:“都别乱说话,没你们事。”

明子陪着笑脸缓解着许三的不友好:“这是我的房间。咱有话好好说。”

“你的房间能咋地,我来找他谈谈不行吗?”

“到底怎么回事?”明子放弃了与许三的沟通转问吴文奇。

“我也不清楚。”吴文奇也是一脸迷惑,“我跟他都不熟悉,更不知道咋得罪他了。”

“你还他妈装是不是?来来来,我一定得和你好好谈谈。”许三表现出了急不可待,他隔着明子又把手伸向吴文奇。

明子起身挡住比他矮半头的许三:“够了,别在我房间动手动脚。”

“你想挡横是不是?”许三仰着头几乎是贴在明子脸上威胁道。

“对,我就挡横了,你想怎么的?”明子翻脸了。

许三冲门外喊道:“哥几个有人挡横,怎么办?”

陪伴许三来的四个人中一个外号叫陆棍的高个子在门外的黑影里叫嚣道:“谁挡横,一起收拾。”

“好悬了。”明子回敬了一句突然由身边床铺的枕头下拿出一件东西,还没等许三等人看清怎么回事,一条九节鞭毒蛇捕食般的蹿了出来,九节鞭的镖头如同钉子咚的一声钉在了门框上。

本想进门的马二驴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东西吓了一跳,他还没看清这条银光闪闪的东西是什么,明子又把它收回去了,马二驴子只看见来回一闪的两道亮光,门框上就留下了一个小手指尖那么粗的四方眼。马二驴子感觉很是后怕,这东西如果打在身上一定不是好疼。

“真想谈谈是不是?”明子再次跟许三确认道。

“谈,咋地?”许三的回答没有开始那么豪横,不过,他还在倒驴不倒架。

“好,咱们楼下谈,这屋不是谈的地方。”

“走,上楼下。”许三说着就向门口率先走去。

“不用费劲走那么长的走廊和楼梯,有那功夫都谈完了。”明子说着话来到窗户边,他扶着窗户台身子一耸,两条蚂蚱似的长腿左右一展一个拧身人就毫无刮碰的站到窗外的二楼雨搭上,他回头冲屋里看着他的许三道:“来吧,我在下面等你。”说完人就消失在了窗口。

马二驴子赶到窗口时,明子已经站在了地面上,光着膀子,脖子上挂着九节鞭的他冲着窗口在等待。

平台似的雨搭距离地面大约有三米高,这个高度跳下去还能没事一样是站着,马二驴子做不到。他问许三怎么样,许三含糊了。再问其他人谁敢跳下去,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没人出声。

唯一跟明子比较熟的马二驴子赶紧充当起了和事佬:“明子,误会了,你上来,咱们有话好好说。”

得势的明子见好就收的回应马二驴子:“就是吗,有话好好说多好,害得我白跳一次楼。”

 

 

与化工城隔着一条双车道环城路的三角荒并不荒凉,各种广告招牌商铺匾额把这个步行二十分钟才能贯穿而过的地域装饰的恨不得要与上海滩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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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荒的名号来源于当初。环城路修成后,路的里面逐渐盖起了显示现代文明的居民楼,路外仍然是随风摇摆的芦苇荡和漂浮着绿苔的沼泽地。楼房住进化工厂的职工时,路外边这块堆放建筑垃圾的三角形荒地上逐渐出现了简易的干打垒住房。这是附近有头脑的农民兄弟发现了商机,他们的到来给化工城带来了商服。随着时间的延长,这块蛮荒之地被淘金者逐渐沾满,原生态的芦苇与蒲棒草家园被一幢幢碱土夯起的院墙遇见了春蚕的桑叶一般在无声无息中消失了自己的身影。待到引起政府注意时,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自然屯落。政府因势利导,把这里命名为三角荒开发区。

马二驴子把车停在了羽翔加工厂的牌匾下,下了车的明子仔细的端详着这块带有彩色图片的大牌匾。

牌匾的确很大,可着有四窗一门的房檐全是这块牌匾的画面。牌匾的高度与二楼的窗台一样高。似乎是受到了什么限制,所有的店铺的牌匾高度都是一个尺寸。画面很张扬,一台铁屑飞溅的车床四下喷射出服务项目的广告语。其中一条承接各种疑难杂活把明子看乐了。这条广告语,明子不相信,这个臭小子才开几天车床就敢接疑难杂活?

马二驴子不理解明子在笑什么,他催促明子赶紧进门,他关心的就是他那个即将被判处死刑的后桥。

这是一幢废弃的饭店改成的车间,脚下残破的大理石地砖和墙上遗留的酒水广告彩色图片在表述着它曾经有过的辉煌和繁荣。

面对着门口是一台直径能回转四百毫米的二零型车床,明子的儿子羽翔正在车床上车制着一枚螺丝。正处于螺纹加工步骤的羽翔并没注意进来的老爸和马二驴子。

这是一枚食指那么大的短螺丝,车制螺纹的三角形车刀蜻蜓点水一样快速掠过它的表面三次,这枚螺丝就算诞生了。陪着明子观看羽翔干活的马二驴子不无赞扬的爆了句粗口:“靠,真是亲爷俩干活的姿势都一样。”

看见老爸和马二驴子的羽翔只冲老爸会心的一笑,把恭敬和掺杂着讨好的客气全盘给了马二驴子:“马总来了,您那个后桥怕是加工不成。”

马二驴子很认真的打断羽翔:“先别着急提后桥,从今天起你得给我改改口,以后不要再叫我马总。要叫我大爷。”

羽翔讨好的谄媚僵在了脸上,他不知所以然的看着马二驴子。

“真的,”看见羽翔满脸的困惑,马二驴子很认真的强调这句话的真实性,“我和你老爸是生死之交,不信你可以问你老爸。”

马二驴子给人的感觉特像满嘴跑火车,其实他说的生死之交,是属于一场意外的与狼相遇。

那还是化工厂的建设期,建设指挥部需要木材。在去山里运木材时,马二驴子驾驶的车辆出故障了。他那次的故障出的特邪性。本应该定期做的三级保养他为了贪图多挣几个奖金没去做,结果回返的半路上,他驾驶的车辆因为高压泵故障熄火趴窝了。高压泵出故障,需要专业人员修理,现场的这些人谁都无法也无权处理,唯一能做的就是留着他与车辆等待救援。

那是个皑皑白雪覆盖大地的季节,白茫茫的大山之中人迹罕见,听说要留下他一人一车,原本彪悍的马二驴子也漏出来怂态。领队队长征求随行的修理工谁能留下陪伴这个少爷时,其他的三个修理工都争先恐后说出了自己不能留下的托词。明子也不想留下陪这个总是与人充满斗志的马二驴子。可真就留下他一个人也显得太不人道。这冰天雪地的大山里,就他这个从小在平原长大的少爷,明子都觉得他熬不到半夜就会被冻死。明子捏着鼻子留了下来。

狼是接近半夜时候出现的。因为有火堆,这家伙一直不敢靠前,它只是远远的躲在灌木丛里盯看着明子与马二驴子。那两枚翠绿晶莹的眼光充满了孩子看见美食的贪婪和好奇。

马二驴子是第一次在野外见到这个从小就听奶奶吓唬他用的东西。他紧张的挨近明子:“这东西不会来吃咱们吧?”

“会,”明子看着狼肯定着马二驴子的担心,“你看它的眼神,已经把咱俩当成它的点心了。”

“他奶奶的,咋还碰见它了,早知道这样我把猎枪带来就好了。”

“你不是还有菜刀吗。”

明子的本意是调侃下马二驴子缓解一下紧张客气,这个总想在人群里充当大哥的家伙身上经常带着一把菜刀,每次和人挑衅他都把它露出来。

马二驴子还真从要里掏出一把银光闪闪的不锈钢菜刀,他冲狼亮了亮菜刀自己都觉得没底气。“我这玩意都是吓唬人的,这畜生好像不认识它。”

马二驴子的菜刀真是吓唬人用的,他这把菜刀只是菜刀型,根本就没有菜刀刃。他也怕有了刃出人命把事情闹大。

“他奶奶的,干活挨累也就算了,这他妈还要喂狼,早知道这样还真不如进厂修车了,少挣点钱也丢不了命啊。”马二驴子在恐惧中怨声载道的发牢骚。

明子让他给磨叨烦了:“你少说这些没用的,留点劲等着打狼吧。”

看着虎视眈眈的狼,明子也有怨气。这跟车保镖原本就不是他这个工种的活。夏天的时候,明子看见修理工跟着车队大江南北的跑长途他非常羡慕这游山玩水的工作。跟车间主任好话说了一下午,车间主任才破例让他冒充修理工跟着出了一次长途。

当时的国家运力很有限。号称铁老大的铁路运输计划总是不够分。尽管化工厂是中央直属企业,要想立竿见影解决物资运输这件事还得靠自己想办法。想物资到位快就成立自己的运输大队,想用电方便就建自己的发电厂。总之想干什么就要自己拥有什么。化工厂不仅拥有自己的运输大队发电厂,还拥有自己的医院学校农工商。

第一次跑长途的明子,兴奋劲只持续了一个上午就被枯燥与乏味狠狠的教训了一通。原来跑长途并不是游山玩水。准确的说那叫颠簸。那时候还没有高速公路,只能通过两辆汽车的地方公路路况还坑洼不平。汽车只能在四五十迈的速度中哼哼唧唧的运行着,遇见乡镇村屯,速度还要再慢一些。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路面上会突然出现孩子或者鸡鸭鹅狗猪,这些东西如果给碰了,那就是个大麻烦。一只普普通通的鸡,没有五十块钱你别想摆脱纠缠,一个月还没挣到一百块钱的驾驶员对这些那是格外小心。即使超过一百元,也没人愿意花冤枉钱。

从清晨的曙光运行到朦胧的黄昏,为了赶路,驾驶员也只有吃饭上厕所才能下车休息一会儿。一个白天下来,明子才知道这跑长途是个遭罪的活,开车的驾驶员是什么感觉,明子不知道,明子只知道坐在车里一个姿势,下车都不会走路了。离开家乡还不到八百公里,明子就开始后悔不该跟他们出来遭这个罪。

去的时候,虽然没有风驰电掣,但也还算一帆风顺。回返的时候,出了个意想不到的插曲。同行的五辆车中,有一辆传动轴突然脱落了,一头离开车体的传动轴在戳到地上的一瞬间被车体的重量压弯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车速快,车再是没有物资的空车,那就有翻车伤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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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余悸的车队领队,在搞清了事故的原委做了一个无奈的决定,事故车及驾驶员留下看车待援。那时候修理还没有私人经营,进口的五十铃卡车在国内还是稀有货,根本就没有配件可购买更换。

距离家里还有两千多公里,留守的人要至少等待一星期。这两千多公里总不能拖着这辆残车走吧。明子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要求给他一天时间修复这辆车。能修复当然好了。领队同意了明子的反对,如果能修复三天也等你。

车坏在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旁。领队开着笨重的满载车拉着明子在这个小镇找到了一家农机修理厂。已经看不见工人身影的农机厂正处于停产状态。明子用了两根东北香肠一瓶东北酒以及一盒东北烟,换得了看门人同意他使用这里的设备。

传动轴只是由中间部分被撅成了镰刀样,十字架和花键轴还都完好无损,明子用车床取下花键轴与十字架,又把它们焊到由五金店买来的相应粗细的无缝钢管上。一根仿制传动轴就这样诞生了。经管明子的焊技太一般,本应该像水波纹状的焊口,被明子的焊得如同鸡拉屎,好在不影响使用。

车队安全回到单位后,教导员在全大队的生产办公会上给予了明子大加赞扬。明子疏通看门人的费用,教导员用奖金形式给予了补偿。也只能用这种形式。没有发票的资金消耗报不了销。

自那以后,机加人员搭配主修人员一同保驾跑长途变成了有文字可查的规定。不然明子也不会在这寒冷的季节里跟着车队来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山沟里。

牢骚归牢骚,不满归不满,眼前的危机还得想办法化解。

“哥们儿,那王八蛋玩意好像离咱们近了?”一直盯着狼的马二驴子用变了音的语气提示着明子。

果然,这个狗一样的畜生趴在雪里匍匐着在向他俩靠近。横端着一把消防斧的明子思索了一下让马二驴子把带来的柴油弄一桶过来。马二驴子用菜刀敲了一下身边的水桶,告诉明子,桶里还有小半下油,这是点篝火时剩下的。

明子原本想在狼与他们之间用柴油浇出一条火墙。反正车上有三大桶油,估计够这一夜燃烧。运输大队给每个长途车辆都根据远近距离多配两大桶燃料油。那时候路上的加油站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多配的那两桶油是让驾驶员在路上卖掉充当罚款钱。跑长途的车辆没有不挨罚的,罚款不能报销又不能让驾驶员受损失,运输大队就想出了这么个任性主意。

当马二驴子敲响水桶时,明子发现那条狼停止了自己的缓慢匍匐动作,这让明子蓦然想起来小时候在乡下的爷爷家,屯里人为了驱狼敲锣的场面。他用消防斧连续敲响了铁桶好几次。果然,那条狼在连续的当当响中。起身退回到几十米外的灌木丛中,随后又唱外国歌剧一般发出一声长嚎。长嚎在山谷间还引起了一串回音。

第一次听到狼嚎的马二驴子还以为狼被吓哭了。明子告诉他这不是哭,这畜生是在呼唤同伴。

“我靠,它还有同伴,咱还继续敲桶吗?”

明子沉思了一会儿没说出别的主意,他只是让马二驴子由大油桶里倒出一水桶油。过了大约半小时,那条狼又出现了,马二驴子用菜刀去敲水桶,水桶因为装满的油不再发出清脆有力的声音,狼没有害怕。马二驴子着急了,他要倒掉桶里的柴油敲响用。明子告诉他上车鸣笛。马二驴子的车故障在高压泵,电瓶里的电和储气罐的气还都在,坐进驾驶室的马二驴子鸣响了电气两用的车喇叭。近八十分贝的喇叭比狼的叫声可大的多,刺耳的鸣叫歇斯底里的持续了足有一分钟,那条狼早就慌张的窜回了灌木丛中。

看到狼再次没影了,马二驴子找到了自信:“他奶奶的,它只要有一怕就行。”

狼,再次出现是一个小时后,这次不是一只狼,根据灌木丛中若隐若现的绿莹莹眼光,明子判断是三只,或许慢慢还会多。明子看了看时间,距离冬天的天亮还得六个多小时。

就在两人苦思冥想对付狼的办法时,与狼存在的反方向来了两条狂奔的黑影,紧张的两人刚摆好防守的架势,黑影却略过他俩奔向了灌木丛中的狼,这是两条德国血统的黑盖狼狗,它俩并没有扑进狼所在的灌木丛,到了一定的距离后,它俩合唱一般同时向灌木丛中的狼龇牙低吼发着威。灌木丛里也伸出三个狼头同样龇牙低吼针锋相对。

寸步不敢离开火堆的两个人正看着这个西洋景不知所措时,狗来的方向哐哐连响了两声枪,枪声过后,灌木丛里没有了狼的魅影。两个德国黑盖也摇头晃脑的奔去枪响的方向。

时间不大,一个穿着羊皮袄头顶着没有警徽的棉警帽的中年人带着着两条德国黑盖来到他俩面前。到了近前的中年人首先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停在路边的卡车,在喷有单位名称的车门上停顿了一下后不无奇怪的开了口:“你们不是早就走了吗,咋还停在这了?”

“车坏了,我们在这等救援。”

中年人看看四周:“净扯淡,等救援也不能在这等,这冰天雪地的不冻死也该提防山牲口。得了,跟我走吧。”

中年人姓秦,是这个林区的护林人。他的护林站距离这里两公里左右的一个避风的山崴子里。已经睡着的他被狼嚎和气喇叭声叫醒,听见这常年不遇的汽笛声,老秦还以为是来了乱砍乱伐的贼。

红砖搭建的护林站房子不大却非常温暖。进了门,马二驴子把队长留下的食品袋打开,首先拿出两个大面包就张罗着要喂狗。他不仅要感谢老秦,还要感谢那两条驱狼先锋。吃上香肠罐头喝上酒,明子才知道,他们在这里遇见狼不是偶然。这些年狼也是保护动物了,这一片的林区里一共有七只狼。因为林区定时定点投食,这七只狼并没有伤害过人

虽然没受到伤害,但明子与狼对峙的表现彻底征服了马二驴子。马二驴子承认自己在与身边的人拔横时的所谓勇猛都是他娘装的,明子才是真正的胆大心细有勇有谋。自那以后每当他介绍自己和明子的关系,都把生死之交放在第一句。

跟羽翔白话完这点破事,马二驴子这才来看那个让他念叨了一道儿的破后桥。

后桥,就汽车的后轴,马二驴子这辆车的后桥此时正等火的烤全羊一样被架在了车床上。看到自家的东西上了车床,马二驴子欣慰中带着调侃问羽翔:“这都上了手术台了,你怎么还不动刀,你是怕马大爷不掏手术费吗?”

陪着笑脸的羽翔没有说话,他示意老爸和马总让开点便启动了静止的车床。被架在车床是的后桥不动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异样,这一启动可就不是死物了。随着车床的转动,那原本垂头丧气的后桥骤然变成了犹如捕食的鳄鱼在施展死亡旋转,那摇头摆尾的架势又像被束缚的猛兽在作垂死挣扎。在它带起的风中,马二驴子不由退后了两步。

羽翔停下车床指着损坏的轴头解释起这个现象。这个后桥原本是轴承坏了,在更换轴承时修理工取不下废旧的轴承套就动用气焊割。结果是旧轴承套没割下来还因为高温和轴体形成了粘连。他们又用大锤往下打旧套,在操作过程中不仅伤害轴头螺纹,还导致轴头变形顶尖顶不正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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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你应该让修理厂陪新的。”痛恨野蛮操作的明子给马二驴子出了一个省事的主意。

“咋陪。”马二驴子咧着嘴露出一脸的苦相,“修理厂也是我开的,修理工还是我外甥。”

马二驴子跟明子一样也是买断工人。这家伙买断后就来到市场上开始跑运输,几年下来,他就拥有了四辆能拉集装箱的大拖挂和一个六十吨的大油罐。那个修理工外甥是他亲姐姐家的孩子,学习不好又没工作的外甥投奔舅舅原本也想跑运输,可那孩子驾驶情商太低了,宽敞的马路上任何障碍都没有的情况下他都都能把车开到树上去。马二驴子判断他吃不了运输饭,就开了个修理厂让他打理,没想到这小兔崽子修车也是毛毛愣愣。

 

 

看到洁净的阳台一角里居然放着一个被白布帘苫盖的墨绿色铁皮工具箱,有过同款工具箱的马二驴子不自觉的夸赞起明子的老婆:“你家弟妹真是好样的,这破玩意能让你弄家来。要是我们家老娘们儿早就给掘出去了。”

翻工具箱的明子没理会他的絮叨。这工具箱拿回来时敏也嫌它碍事,不拿回来又能放哪?

这工具箱还是当年成立汽修厂那年,运输大队统一制作统一配发,全大队七百八十四名工人每人一个,这是汽修厂整个钣金车间的十八名工人,在保证车辆正常修复的同时用了半年时间才完成的任务。明子自从拥有了这个板板正正的工具箱后一直把它当成自己的家具看。当初离开汽修厂时,他把工具箱里的车刀,卡尺,以及自己研制的工装卡具分门别类摆放的整整齐齐交给了车间。没想到刚刚离开半年,车间主任就电话他,汽修厂解体了,那个工具箱你要不要,如果不要他们就按废铁处理了。

汽修厂解体,对明子来说不意外,但明子还是心疼了一阵子。明子算是汽修厂的元老,当初成立时,老教导员亲自点名让他来机加班挑大梁,老教导员的本意是想让明子做班长,可同时到来的还有一个刚刚由部队转业的党员老车工。在指导员的建议中,明子让了贤。当时的教导员很是担心年轻的明子闹情绪,明子当时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刊授大学的考试上,根本就没拿这事儿当成问题。

汽修厂走向解体的征兆在化工厂投产的第二年就开始出现了。化工厂建成后运输任务明显在减少,运输大队的车辆开始出现了闲置,驾驶员们都成了优哉游哉的散兵游勇,他们保证每周发动两次车别让汽车电瓶亏电就算完成了一周的任务。反正工资奖金不少他们的,他们也乐得清闲。

汽修厂的反应与驾驶员不同。汽修厂的工人工资没问题,奖金却是靠工时来分发。当时运输大队的政策是,驾驶员靠出车天数发奖金,修理工的奖金靠工时分发。所谓的工时,就是按工作量把需要完成的工作折合成时间,比如一个车辆的二级保养需要三天,那工时就定在二十四小时,因为每天只工作八小时,三天就是二十四小时。如果你干活快,技术高,能保证质量同时提起完成任务,那你就算赚到了,也意味着你的收入要比干活慢的高。可是没车修也就没有工时可赚,没有工时奖金就泡汤。奖金泡汤收入减少,人心开始浮动,工人们开始剜门盗洞择木而栖。

看到身边的人逐渐挪动到效益好的单位,明子也开始琢磨自己的去向。在企业里,工作调动是个非常难的事情。你如果关系不硬再舍不得花钱这事你就想也不要想。明子没有硬关系更没有钱去疏通关系,他只能生挺硬靠等机会,待到他的调动机会到来时,机加班已经只剩他自己了。

新提拔起来的车间主任非常舍不得明子走,此时的机加班就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你以为它死了,它还在张嘴倒气。你算它是活着,它还没什么大动作。最后车间主任跟明子达成了个君子协定,你到了新单位也别忘了汽修厂,你的工具箱给你保留着,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活,你可不能看笑话。凡是你给干的活,我都折成奖金发在我的工资表里,到时候再给你提出来。

明子给汽修厂兼职只进行了几个月,汽修厂就寿终正寝了。设备与人员被分散到其它的二级单位,空留下遍地遗弃垃圾的厂房颇像战败后的大逃亡。

一个编织袋装好了明子由工具箱里找出的东西。马二驴子出于客气想替明子拎着,掂量了一下后,他显出了吃力的表情放弃了自己的客套。明子倒是轻松拎起袋子率先走了。跟在身后的马二驴子赞叹道:“你这家伙的力气还是不减当年。”

这些年,已经奔六十数年龄的明子一直在大型车床旁工作,百十斤的物体他几乎在天天搬动。力气是练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再次来到架着后桥的三零车床旁时,羽翔又在二零车床上加工着其它零件。看到这个能容下五六十人同时进餐的大厅改成的车间只有儿子一个人独撑,明子不由自主的心疼起这个跟自己一样认准了方向不回头的臭小子。

略显空旷的房间四角各放一个三零、一个二零、一台万能铣和摇臂钻。五万元盘下这个作坊不能算是昂贵,但一分钱没往出掏的明子一直没搞清这臭小子哪来的这些钱?这小子只独立打工也就两年,一个月只挣两千来块钱的他就算不吃不喝才能凑够这个数。明子想跟儿子聊聊这些,然而,眼巴巴等着他抢救后桥的马二驴子不容他有这个时间。

明子来到三零机床旁,这也是一台带有马鞍的三零车床,只不过修复后桥六百的旋转已经足够,马鞍不用撤除,在外行人的眼里,这就是一台普通三零车床。

明子首先挪开车床尾座卸下上面顶扶后桥轴头的顶尖。车床的尾座形状有些像趴俯在院落里的看门狗,它在车床上的作用装卡钻头进行中心钻削和扶持过长工件进行加工的作用。它的身上有一个手轮和伸缩臂,伸缩臂的中心有一个可以安装钻头或者顶尖的中心孔,这个中心孔在机床出厂时其高矮左右的位置就已经被牢牢定死,它的中心点与车床主轴旋转的中心点误差不能大于两道儿。如果超出两道儿,就要对尾座的中心进行重新校正。不然,在不同心的车床尾座扶持下加工出的长轴面会出现一头粗一头细的怪胎工件。

机械加工属于精密工作,对尺寸要求的精细度严格是时候一毫米都要分成一百份,每一份称之为一道儿;也有的地方对其称谓豪儿或者丝,总之无论怎么称呼都是一毫米的百分之一。

撤完顶尖的明子开始在尾座上安装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个焊有铁盘的铁管首先被固定在尾座伸缩臂上,接下来一个只有菜盘子大小的四爪卡盘又被装在铁盘上,安装稳固好四爪卡盘,明子又把顶尖卡在了卡盘的四爪里。弄完了这些,明子才把尾座又移动到后桥轴头前。摇动尾座手轮,手轮带动尾座腹中的丝杆推送着伸缩臂把四爪卡盘叼住的顶尖顶在了后桥轴头的空心处。

羽翔忙完自己手里的活来到三零车床旁时,明子已经开始用百分表对后桥开始中心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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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桥轴头的轴心孔因为大锤的误伤失圆了,失去了圆心的轴心孔任你怎么用顶尖扶它也不再是中心处,这就是它运转起来要摇头摆脑的原因。顶尖的中心就是尾座的中心,羽翔怎么也没想到老爸会利用他带来的四爪卡盘改变顶尖的中心。

百分表,看起来就像一块稍大点的怀表,这个表体上有一个能伸缩的探针,用这个探针触摸物体时,探针在物体上的微弱变化都会传到表针上,它能测出每一道儿的变化,故此它被称作百分表,它的最大强项就是能把一毫米分成的一百份儿让人能看清楚。

明子利用四爪卡盘可以随意调整中心的优点几经调试后,告诉儿子,开车试试看看。

电机在隆隆的怠速中欢快鸣叫起来,六只眼睛看押罪犯似的盯住后桥的轴头,羽翔搬动操纵杆,三零车床上的后桥再次旋转起来了。这一次旋转,后桥那庞大的身体没有了摇头摆尾的挣扎,它乖巧的如同摇篮里的婴孩安稳的睡卧在襁褓中。

看到自己的后桥即将起死回生,马二驴子高兴的冲明子竖起大拇指:“宝刀未老,宝刀未老。”

羽翔准备对后桥进行动刀修复,心疼羽翔的明子让他去忙别的活,这个后桥他要亲自修。庞大的后桥难点只在轴头的校正上,现在问题解决了,只要正常切削,这个不能用的后桥就能恢复到它当初的出厂状态。羽翔没有跟老爸客气,的确还有别其它加工件需要他去处理,整个小作坊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真的很忙。

一个嘴角叼着烟俩手插在裤兜里中年人晃着膀子进入车间时,正边跟马二驴子闲聊边操作车床的明子并没在意这个人,当这个人小商贩子叫卖一样质问羽翔:“想的怎么样了?”时,明子才关注起这个霸道的家伙。

看到儿子陪着笑脸在摇头,明子就想停下车床问问怎么回事。没有任何当爹的人肯看着儿子在自己面前受别人的胁迫,尽管那个爹没什么本事,但他还有最后一招,以命相搏。

马二驴子看到这个人便半真半假的开口训斥道:“你说话能不能小点声,你以为你是在自由市场卖豆腐吗?”

看到马二驴子,这个原本还腆着肚子的家伙瞬间就把那西瓜似的腹部收回去了一半:“马哥,你怎么来这儿了?”

马二驴子用下巴指一下正在旋转的后桥算是回答了他谄媚的讨好。这个人来到马二驴子身边掏出一盒烟敬上了一支。马二驴子看了看烟的品牌用很随意的口吻命令道:“给我哥们儿也上一支。”

太监一样遵命的这个人在把烟即将送到明子面前时,他停住了,他瞪着自己的肿眼泡死盯着明子道:“大哥,你是不是运输大队的明子师傅?”

因为他对羽翔的态度,一直没想跟他表示友好的明子被他问愣了:“你认识我?”

“在这儿遇见你了,真是太巧了。”这人说着话把烟直接放在了明子嘴里,点着了火后他继续不失激动的说:“你是想不起我了,三十多年前,你给一个卖豆腐的车过一根轴,总有印象吧?”

这个场景明子有印象。那是八十年代末一个飘着雪花的日子,一个乡土气息十分浓郁的年轻人畏手畏脚的夹着一个面口袋来到他们机加班。当时的班长老高还以为他是来捡废品要把他撵出去。他当时弯腰弓背哀求老高给他加工一个电磨轴。运输大队属于央企,根本没有接地方杂活的义务,想贪图便宜的老高告诉他,你的活不能干,干了属于私活,会被领导罚款的。他哀求老高罚款他可以掏,只要能给做这个轴就行。当时的老高狮子大开口,让他先掏五十块钱罚款。

那时候一个月工资还没到一百,五十块钱让他犯难了。明子知道后埋怨老高太黑了,当时的一个农民拿出五十块钱很难。单位是规定不让干私活,可他妈谁又少干了?明子告诉这个农民,你拿十块钱原料钱,我给你干。

那根电磨轴并不大,也就鸡蛋那么粗,一尺多长。只不过这东西当时没地方买,没有这跟轴,电磨就是一块废铁。更重要的是,没有磨做不出豆腐就会影响生意。如果换个新磨就得多花一百。五十块钱都犯愁的农民,面对一百就是愁上加愁。

十块钱换一根轴,农民满心欢喜,明子也其乐融融。那十块钱按理说应该交给车间,明子告诉主任,这钱我们班留作班费了。

知道他嘴馋好吃的主任只说了句:“行,喝酒别忘了叫我。”这事就算过去了。

这个农民有挺讲究,转天来取电磨轴时给明子带来了一包干豆腐。那是明子他们全班唯一一次吃过的最香最薄的干豆腐卷大葱。

“老崔现在牛气了,他不仅是全村第一批万元户,还是农民企业家。”马二驴子给明子介绍道这个农民的现在身份。

“那都是扯淡。”老崔谦虚道,“乡里看我挣了两个钱,非给我按这么个名。其实我一个像样企业都没有。明子师傅,你现在是来给那小子打工吗?”

“什么就那小子,你说话能不能别农民?”马二驴子非常不客气的挑起了老崔的字眼儿。

“对对,应该称呼羽翔老板。”对马二驴子的挑眼,老崔绝没有半点不快。

“那小子是我儿子,我今天没事过来帮帮他的忙。”明子淡淡的回答老崔。

明子的回答让老崔那双肿眼泡又瞪了起来:“太巧了吧,我的大哥。我是这房子的房东。”

“哦,我说你刚才跟我大侄子怎么吆五喝六的,原来这是你的窝呀。”马二驴子扫看着这个车间又一次挑眼。

“没有,我可没有吆五喝六。”老崔连连否认,“我是一着急嗓门就大,正好你们二位在,帮我求求情,我就想让我那啥也不是的儿子给羽翔老板做学徒。”

“这是好事呀。”

“羽翔老板不收啊。”

“不收也对,这年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崔叔,真不是我不收,我这两下子还在学徒期呢,我根本就教不了你家墩子啥东西。”干完自己活的羽翔来到了大人们中间。

 

 

小李技术员电话打过来时,明子正在晨光中的人行道上徒步行走着。昨天晚上在喝嗨了酒的马二驴子左一杯右一杯的劝酒中,明子也有些过量。此时的他还有些头晕。

小李子一直在关心他这个挂名师傅,分别的那天晚上,小李子陪他来到公交站牌时特意给他提供了一家用人单位,他的一个朋友正在那家私企做部门经理。昨天晚上他询问朋友才知道师傅并没有去应聘。今天一大早就给师傅打电话,他想知道师傅在忙什么,言外之意是担心师傅心情不爽影响了健康。

明子爽朗一笑告之好心的小李技术员,我想休息几天再出去应聘。这些年工作太忙都忽略了与朋友之间的走动,昨晚就喝过量了。

明子没有跟小李子说要去儿子那里,儿子开办了机械加工厂的事,他基本上都不跟外人说。现在的买卖开起来容易黄起来也简单。昨天你还感觉他如日中天,今天他或许就跟你宣布破产歇业。

明子原本今天想去小李子提供的单位看看,可是昨天在喝酒吃饭时他替羽翔答应接受老崔的儿子做学徒,今天他得去羽翔加工厂把这个事情给落实掉。车间里面绝对不能只有一个人,万一有什么意外你连个救援都没有。年轻人忽略这些只想着钱。做家长必须得有未雨绸缪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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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干完活,原本是马二驴子要请明子叙叙旧,老崔非把二人弄到他家的烧烤店。

老崔的确是个与时俱进的农民,现在的他不仅在这三角荒有两处房产,在村里他还有两栋暖棚。家里日子过得不愁吃喝还有些积蓄,美中不足就是有个操心的儿子。

老崔这个儿子来之不易,在头两胎都是女儿的情况下,老崔冒着被罚成贫困户的危险硬是偷要了这个第三胎。原本就是独生男孩儿的老崔终于给父母生产出了这个能接户口本的东西后,这小子就成了家里的活祖宗。小时候爷爷奶奶惯着老崔也就默许了,到了上学,爷爷奶奶还惯着老崔不让了。惯吃惯喝都可以,这不好好学习可不能惯着。我当年没好好学习那是大家都不好好学习,现在大家都学习你就不能不学习。孩子上学时,老崔才知道自己管晚了。上一年级的时候,他的孩子就比同年级的孩子大一岁,这是没文化的爷爷奶奶规定的,上学太早孩子累。等进了学校老崔才知道,人家不怕累的孩子已经在学前班就学完了一年级的课程,他的孩子一直在不识字的爷爷奶奶面前根本就跟同学们不同步。本来就比同班孩子大一岁,成绩却跟人家差一大截,老师和同学们都拿他当弱智看。每次考试都是班里最低分的这孩子对上学越来越失去兴趣。五年级,学校分班后,成绩差的孩子被集中在一起,老崔这个乳名叫墩子的儿子,变成了这帮淘气孩子的头,大一岁的他学习成绩不咋地,心眼却不少,又因为他在这帮孩子堆里身体最壮口袋里还不断零花钱,这帮小鼻涕孩儿们也就把他尊成了大哥。

明子看见这孩子时,他正在烧烤店门口烤肉串,或许是因为风吹日晒碳火烤的原因吧,总之这个只穿了一个健美背心的小伙子那裸露出的双臂有着健美运动员似的肌肉和肤色。明子在夸赞墩子很健壮时,老崔告诉明子,这小兔崽子的一身肌肉可不是帮我干农活练出来。现在的孩子哪有他娘的干活人。你让他干点活他就呼天喊地的叫累。干活不愿意,他却愿意花钱去城里的健身房挨累,他那身肌肉就是去健身房花钱举杠铃练出来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崔为了儿子可算是着了不少急。在打不动又说不听的年龄段,老崔只能选择哄。老崔的儿子没能考上高中。老崔就让他去读职业高中。职业高中三年间,除了消耗三年学费的墩子什么技术都没学到,却学会了城里人的享受。让这小子回家务农,他扬言,宁可要饭也不回村。城里怎么混,总不能靠出大力吧?倒是有小区物业看中了墩子招他作保安,老崔说什么也没同意。农村爬出来的老崔认准了,要想在城里混必须有手艺。你学手艺,我让你进城,没手艺你赶紧给我回家种地。现在种地也能挣钱。现在的种地人越来越少,这也怪不着,现在都是机械化加除草剂,春天把种子撒进了土里就半年不用管,只等秋天来丰收,种地人每年也只有两月活,空闲的时间也都进城挣零花钱。

现在的这间机械加工厂原来是老崔的农家乐饭店。老崔绝对是个有经济脑袋的优秀农民,当初化工厂刚刚住进来人,他就做豆腐来这里卖,化工城的居民生活由将就逐步升级到讲究时,会点木匠和瓦匠手艺的老崔又组织起了包工队来城里兜揽室内装修活计。待到城里人招待亲朋好友开始追求下馆子时,他又不失时机的开起来饭店。他的那个农家乐一直开到五年前,那个饭店是他这辈子干的最大的一个正规买卖。四个包房加一个能摆六张桌的大厅,当时都可以接待小型宴会。他在装修时认识不少化工厂基层干部,他们这些人是他饭店的主要客源。他原以为这个红火饭店可以传给儿子,没想到,一个狠刹公吃喝的文件,让他的饭店一夜间由门庭若市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垃圾站。老百姓上饭店不仅是有数量的行为,更要找经济实惠的地方。他这种挣惯了大钱的店面早就不习惯接待普通百姓,现在想重新培养这些消费者,已经没有了那个时间。

第一个月,店里盈利出现负增长,老崔动用老本儿才给厨师面案服务员开了资。第二个月,效益仍然不见好转,老崔是拖延了半个月才抖着心疼再次动用老本儿勉强给员工们开了资。老崔不敢再拖,这种只出不进的亏空就算他拿出所有的积蓄也挺不了多久。无奈的老崔选择了收手,一个原本红火的饭店就这样退出了商界。

那年的墩子刚刚要上职业高中,老崔劝儿子学习餐饮将来毕业后重开饭店。墩子不喜欢这烟熏火燎整天跟锅碗瓢盆打交道的行业,他说城里人都是在工厂有工作的人,我也要上工厂上班。

企业改制后,小型的机械加工厂如雨后的蘑菇瞬间出现在个体经营的行业里,老崔空闲的饭店被人看中租用了。看到自己家的房子里出现了隆隆作响能把铁料像削果皮一样随意摆弄的机器,墩子眼里泛起了亮光,他跟爸爸央求,他要学开那种机器。

老崔找到租房子的孟老板,说明来意后,老板为难了,老板不会可机器,开机器的都是老板请来的师傅。人家没有带徒弟的想法。

这一点老崔理解,自己家开饭店时,老崔想让师傅教教手艺人家也婉言拒绝。师傅是不怕老板的。相反,老板倒是恭敬师傅,毕竟你是靠人家的手艺在赚钱。

羽翔接手加工厂时,老崔的儿子又看见了机会,羽翔本身会开机器,又是老板,求他总可以吧,毕竟他租用了咱家的房子,他总能给点面子。

昨天是老崔第三次为了儿子求羽翔,羽翔一直用怕误人子弟做盾牌来搪塞这个为了儿子而厚着脸皮的老崔。老崔真有些不高兴了,他正准备动用房租到期涨房租的手段来威胁羽翔。

明子来到加工厂时,穿着一身崭新工作服的墩子正认真的跟着羽翔学习给车床的工作轨道加注润滑油。这是车床操作者每天上班时必须进行的第一道工序。车床的轨道和溜板箱之间是铁碰铁的平面接触,一旦缺少了润滑油就会造成铁与铁干磨引起的相互伤害,轻者影响机床精度,重者会造成机床报废。行内把这种损伤称之谓:“研。”这种情况出现在正规工厂要按事故处理。操作者要承担过失责任。

看到羽翔在认真的指点墩子,明子就明白了,早来的老崔已经把昨天酒桌上的决定跟儿子交代了。明子正想再叮嘱一番,一个直呼他干爹的小伙子出现在他面前。这个名叫宝成的小伙子是羽翔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发小同学。这个幸运的宝成有个在化工厂当副处长的好亲爹,大学还没毕业他就被化工厂招聘成了技术员。

“你不好好上班怎么跑这来了?”明子亲切中带着教训,“羽翔这里忙可没工夫陪你玩。”

宝成还真不是来玩的。已经做了四年技术员的他,今天第一次遇见了个棘手的零件不知道该怎么加工了。就这零件连他们分厂的总工程师都惊动了。总工亲自出马,他这个技术员开车保驾,昨天在机械厂耗了一下午也没能拿出这个零件的加工方案。最后分厂领导决定来厂外找地方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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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成听说企业里的零件可以上私营买卖里来加工就推荐了自己的老同学。没想到羽翔只看了一眼这个零件的样品和技术要求就说这活干不了,这可让宝成尽失了颜面。

在充当办公桌使用的平台上准备看看到底是什么样零件都惊动了总工程师还没有加工方案时,明子才注意到平台的旁边还坐着一位满脸皱纹戴着一顶蓝色安全帽的老大哥。明子冲着这个正越过老花镜端详自己的人点了一下客气的头,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个让这些人头疼的零件上。

一个被平等剖开的铜套,如同案板上准备被改刀成片的西葫芦趴卧在平台上,一尺多长的躯体上残留着高温摩擦后产生的灼伤。

“这不就是个座瓦吗,咋就加工不了?”明子说的很平淡,大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羽翔把图纸理直气壮递给了老爸:“我说这活得先车出成品再剖开,他们说不行,那我就不会加工了。”

“当然不能后剖开,这个工艺必须得先把圆料剖开再合到一起加工出成品。”明子很严肃的告诉儿子这个工件的正确工艺。

“先剖开,怎么卡?它里外都是精加工,还要求同心度。”羽翔强调着这个零件的加工难点同时,把两件样品扣合在一起,圆面接触到平台的坐瓦变成了调皮的孩子一样左摇右晃,两片坐瓦被强制着扣在了一起,手一离开它俩就淘气的散开。

明子看着儿子跟坐瓦着急的样子笑了:“嫩了吧,一会儿老爸给你露一手。”

一直盯看着明子的总工程师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叫王大明?”

明子奇怪的看着这个一身工作服又黑又瘦的小老头居然能叫出自己多少年都没人叫的真名字:“老哥认识我?”

总工程师激动站起身来拉住明子的手:“快四十年了,咱俩又见面了。咱俩可是在这个厂里第一个相互认识的人。”

“你是罗大哥。”总工程师的话把明子拉回到三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天在秋风摆动泛黄的芦苇荡中,明子在候车室里遇见了同样在等车接站的罗大哥。共同在指挥部报了到,共同吃完食堂的晚餐又在板房搭建的临时招待所蚊帐里熬过了蚊子哼唱的伴眠。身为技术员的罗大哥被分派到了正在组建的化工一分厂,明子去了正在进行土方大会战的运输大队。自此以后,两人在这占地几十平方公里的厂区再也没有谋过面。

“一晃就是几十年,兄弟还在从事这一行?”罗总工程师面试一般端详着明子感慨道。

明子很想与这个共同报到的罗大哥叙叙旧,罗总工程师的电话打断他们的兴致。这个座瓦是化工一分厂一车间五号炉压缩机上的配件,整个工序都在等待它的诞生好恢复生产。

化工一分厂是整个化工总厂的龙头厂,油田通过管线输送过来的原油与天然气得先由他们进行高压裂解分离成各种介子再输送给各个分厂。黑黢黢的原油和闻起来很臭的天然气里居然能提炼出柴油、汽油以及各种润滑油,除此之外还能提炼出腈纶。塑料、化肥、沥青等等等等普通人想象不到的丰富原料。

化工厂的生产每一秒都是金钱,如今因为怎么一个区区座瓦就要停运一个生产工序。如果库存用光后,这道工序将要影响下一个工序的生产。

羽翔加工厂后院里有前老板给留下了足有近三吨各种粗细不同的圆钢料材,这么一大堆材料里却满足不了座瓦的需要。

这个座瓦需要耐高温耐磨损耐腐蚀的加氢铜,这种合成的有色金属只能去机械厂这样的国有大单位去寻找。罗总工程师报请分厂厂长,分厂厂长报请总厂厂长,总厂厂长指派机械厂,整整一个上午,那块一尺多长,暖瓶胆粗细的毛坯铜料才被宝成拿到羽翔加工厂。在羽翔那充满了不相信又急于看到西洋景的渴望中,明子开始了自己的加工表演。

在罗总工程师带着宝成去寻找铜料时,明子已经开始加工座瓦的准备工作。当时的羽翔并不知道忙忙碌碌的老爸在做什么,直到铜料到来并完成了粗加工把它剖成两片后,明子才把自己忙忙碌碌做出的几样东西摆在了平台之上。他首先拿起了一块菜盘子大小并且已经预制出五个螺丝孔的铁板卡在了二零车床的卡盘上。精确的测量一下两块已经被剖开的铜料外径尺寸后,他在那块铁板上已中心的螺丝孔为基点车出来一个一毫米深的圆坑。圆坑的外径拿捏的很准,两块铜料扣在一起后,一头便严实和缝塞坐到了圆坑内。一根鸡蛋粗细的螺栓被固定在中心螺丝孔内,一块比铜料外径小一圈的铁板通过螺丝被扣在了坐瓦铜料的另一头。螺丝拧紧后,明子敲了敲铜料。确定没有异样,他把车床开动了起来。那两片原本是分开后又扣在一起的铜料此时显出了浑然一体的身姿。

“现在这活会干了吧?”明子不无炫耀的问已经瞠目结舌的羽翔。

“工件还可以这样卡?”已经开车床三年多的明子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装卡工件。在他的工作经历中,装卡工件只有常用的三爪卡盘和四爪卡盘。用平盘和螺栓,这是第一次。他端详了一会儿车床上的坐瓦毛坯又提出了自己的新困惑,“你现在的这个装卡只能加工外径,这活的内径也需要精加工,怎么能保证二次装卡的同心精度?”

羽翔的提问让明子感到非常欣慰,孩子的思维已经不再是学徒工级别,明子卖着关子指着座瓦:“你先把外径加工出来,然后我再让你看看怎么保证内径的精度。”

羽翔的车工手艺的确练得不错,时间不是很长,这个座瓦外径所需要的两道定位台阶就被他干净利索的车制完成。明子用千分尺把每一道尺寸都验证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拿起平台上闲置的四根螺栓开始给车床上的座瓦进行新一轮装卡。

四根闲置的螺栓被安固到装卡坐瓦的铁盘上,早就预制出来的四个螺丝孔九十度一个围绕在座瓦周边。四个螺栓如同章鱼的触角通过一个也是预制好的压盘把座瓦牢牢的揽住。确认四根螺栓全部吃上了劲,明子卸下了座瓦顶头的压盖,再拿走中心那根鸡蛋粗细的螺栓,座瓦待加工的内径暴露无遗。此时再去看羽翔,羽翔早已心领神会的笑了。他转动起车床审视旋转中的座瓦,座瓦新被加工出来的外径在旋转中没有出现丝毫跳动。现在可以毫不吹嘘的提前宣告,这个座瓦已经制作成功。

 

 

明子来到小李子提供的那家单位时是自己失业后的第四天。过去的三天除了帮儿子是正事儿,其他的时间都是在应付喝酒。

前天晚上,本以为没什么事了,没想到老崔非要为儿子搞什么拜师仪式。昨天晚上,马二驴子又要张罗,理由是这次见到明子他还没有请上客,喝过的两顿酒都是老崔买的单。明子告饶了,他哀求马二驴子缓几天再喝,现在都不是年轻人了,天天这么喝酒离残废可就没多远了。在着急中,明子说漏了今天要来新单位应聘的事。马二驴子非常不理解,你自己儿子有工厂你咋还要给别人打工?你这是放着老太爷不当,非出去做孙子。明子告诉马二驴子别那么浅薄,孩子的工厂还没开始挣钱,现在又有了学徒工,我作为本行业的资深打工者每个月能给家里赚回来两个学徒工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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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崔埋怨明子当初就不应该打工,凭你的手艺自己开个工厂,早就应该是富翁了。明子没再接他们的话茬。明子当初也想过自己单干,权衡再三,最后他还是没敢投这个资。明子怕赔钱,自己当时经接近四十,上学的孩子正在用钱,一旦赔了,连扳本的时间都没有。

下了公交车,迎面就看见了他要去的单位名称正闪着耀眼的红色耸立在一个威风八面的办公楼上。看着这个巨人端坐一样的办公楼,明子感觉它不像是一个生产单位,倒像是一个初涉舞台的年轻演员在拙劣的表演着节目。

在打工的江湖已经闯荡了二十多年的明子知道这里的水位深浅。就眼前这场面,你得什么效益能撑得起来?明子见过世面,当年他在第二次选择打工单位时就遇见过一个比现在这家私企还要风光的单位。

跟办公楼一样窗明几亮的门卫室里,一个帅气挺拔的穿着湛蓝色保安服的年轻人很有礼貌的问来到门前的明子:“你好师傅,请问有什么事情?”

“我来找人。”明子故意没有说出自己是来找工作,他真不想在这种单位找工作。亲身体会过的经验告诉他,这种单位大都不注重生产,更不会重视工人,他们的目的就是表演。

“你打电话让你要找的人出来吧。”保安客客气气的建议道。

明子接受了保安的建议,他电话给小李子,告诉他,他正在那家单位门前,保安不让进。明子原打算讲完这个电话就离开这种高不可攀的单位。小李子却志在必得的告诉师傅,原地别动,我让我那个朋友去接你。

时间不大,办公楼里走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保安看见他举手敬了个军礼,这个人并没有看保安,倒是很热情的把明子接进了办公楼。

能映出人影的地板砖反射着门口的阳光把悠长的走廊照得很是明亮,走过几间门口挂着职能牌子的办公室,这个人把明子带到一间唯一敞着门的质检办,进门后,他首先给明子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放在了摆满了图纸的办公桌上。在他请明子随便坐时,明子这才找到机会不卑不亢的请教道:“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这个人是小李子当年技术学院的上铺同学,现在这个公司的总经理是他的姨夫的亲表弟,他现在是公司质检部经理。小李子把明子的情况已经全部介绍给了这个张经理,车间现在正好缺少一个质检,不知道明子师傅能不能胜任。

质检,是对生产出的产品进行质量检测的简称。在非正规企业,质检都由车间主管兼任,生产者在完成产品的同时首先要自行检验然后才交活。拥有专职检验产品质量的单位,明子今天遇见的是第三家。明子提出来上车间看看再定。

办公楼的走廊里有一扇直通车间的便门,一个一百米长一百米宽的车间紧挨在办公楼身后,上万平米的车间很雄伟,碧绿色油漆涂过的地面被支撑着天棚的三排钢结构的方形立柱分成了四跨。每一跨都拥有着自己的工种主题。明子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机加所在的第一跨区。

一百米长二十多米宽的地面上,排列着四台数控,六台普车,两台铣床,一座钻床,另外还有平面磨、线切割、锯床。砂轮机等设备。这些设备有着共同的一个特性,就是新。这不是一般的新,是那种刚刚拆除包装的新,新到连误喷到机床工作面上的油漆还都在的新。

车间里很安静,既没有人员走动也没有机器轰鸣,有的只是明子与张经理的脚步声摩擦着同样能映出人影的油漆地面。

“你们的生产不忙吗?”明子奇怪这万米大车间的安静。

“不忙,咱们公司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等候银监会验收,咱们公司正在申请上市。”张经理用着满是自豪的口吻介绍着公司的荣耀。

在车间休息室,终于见到了等待公司上市的工人们,二十几个身着洁净统一款式工作服的人正齐刷刷的坐在长椅上听一个人在讲话,看到讲话的人,明子的心猛然一沉。这个戴着蓝色安全帽坐在众人对面的一张桌子后正夸夸其谈的人是明子的一个老相识。谈兴正浓的他看见进来的张经理,忙停下自己的演讲毕恭毕敬起身相迎比他年轻即将接近一代人的张经理。

“张经理好,我们车间正在学习公司的新决定。”当他看清明子时,他那张比明子略显苍老的瘦脸上露出困惑与不解,“明子师傅是要来这里上班吗?”

“你们认识,太好了。”张经理跟这个人可是半点客气也没有,他居高临下的介绍明子,“车间不是缺个质检,有人给我推荐了明子师傅。”

这个人曾经是明子在大风公司时的车间主任老袁,明子没想到他的主任会干的如此辉煌,换了一家单位他能仍然是车间主任。

袁主任听完张经理的介绍忙一迭声的说着欢迎。明子在他的表情里看出了言不由衷。当初在大风公司,他可是没少排挤明子,一直到明子递交了辞职信他的排挤都没有停。今天再次见面,明子说不准对方是什么感受,反正明子自己是有冤家路窄的感觉。

“明子师傅原来就是个很棒的车工,以后做了质检,我们可要精诚合作哦?”满脸堆出皮笑肉不笑的袁主任用只有明子才能品味出的夹枪带棒寒暄道。

“袁主任言重了,以后还要请你这个大主任多多关照。”明子不卑不亢搪塞着袁主任的假客套。

客客气气离开车间,也客客气气辞别了张经理。在站牌等候公交车时,明子决定不来这个公司工作。明子敢断言,公司能用袁主任这种人做车间主任,公司的前途也会跟大风一样最终走向拖欠了工人一年的工资而宣告破产。

明子离开大风公司时,那个公司还是如日中天的辉煌期。明子离开公司的原因就是和这个袁主任尿不到一壶去。

比明子大两岁的袁主任是个县城倒闭机械厂出来的车间主任,身为车间主任的他本身并不怎么会操作机器,他因为什么能在这个公司做主任明子不清楚,他在大风公司做主任是因为他会请领导吃饭才某得这一席位。

大风公司的老板常年驻扎在外,家里的生产单位全部委托给总经理把持,老袁带着他的几个兄弟初来这里入职不久就先巴结上了车间主任,每到周末他都会找出种种理由把车间主任弄到公司周边的小饭店进行感情沟通。总去饭店是很费钱的,老袁为了经济平衡很是动用脑筋,第一次他是自己掏的腰包,第二次就动员兄弟们赞助。跟着他出来打工的几个兄弟不能不听大哥的话。况且老袁也给他们经常上课,别总舍不得这仨瓜俩枣,这年头干什么你不得浇点油,放心吧,天下没有白花的钱。果然,吃过几顿小饭店后,老袁当上了班长。

当了班长的老袁把请领导吃饭的范围开始扩大,原因是他可以把筹措赞助的范围扩大到全班。他经常怂恿主任在吃饭时喊上总经理来共享。吃他喝他的主任没有听他的忽悠,他便找机会自己完成。在一次端午节前的饭局中,总经理终于被他请来了,那天主任却鬼使神差的家里有事来不了。他这个做东道主的小班长卑躬屈膝的在给比自己小八岁的总经理敬酒时,一口一个老总的表白道,自己早就想给日理万机的敬上一杯酒,只是求主任转达信息得不到支持。今天终于可以完成夙愿了。那一晚的消费很高,餐后还去了歌厅找了个姑娘陪总经理。那一晚后的一个月,车间主任因为工作失误被总经理辞掉,老袁坐上了车间主任的交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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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车间主任的老袁不再让兄弟们赞助他请领导吃饭费用,有了权力的他改成用罚款来弥补这项公关费用。

明子挨罚,不是因为工作失误,而是因为不听领导话。那年春节过后的大风公司生产出现了空白区,工人们每天上班就是靠时间。袁主任觉得工人这样干待会懒惰,独出心裁的他命令工人们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围着公司办公楼跑步五圈。当然了,他跑不动,他只是骑着自行车跟着监督五圈。

公司的办公楼长度就有五十米,一圈下来少说也有三百米,主任跑不动,比主任年龄更大的明子也跑不到。明子向他告假,主任不准。明子也要骑自行车,主任仍然不准。明子恼怒了,我就是不跑。不跑就罚款。明子无奈递交了辞职信。

辞职信拍到老袁的办公桌上时,老袁仍然玩弄自己的权力,他告诉明子辞职理由不充分车间不予批准。大风公司有个自我规定,工人的半个月工资被扣押在公司作为押金。私自离开公司者押金不予退还。明子当时翻了脸,他薅住老袁的领口拎鸡一样要把他带到经理办。老袁这时候才感觉到害怕,在他的惊呼中车间的人前来劝解,松开手的明子警告老袁,老子现在就辞职走人,老子的押金少一分钱你的脑袋就多一个包,你如果舍得死,老子就舍得埋。

明子离开大风一周后,机加班长老赵电话明子去他那里取押金。明子的押金没少一分钱。

明子最终没有入职这家公司,小李子问他为什么时,他不能说自己的推断,他只能搪塞着说,这家公司太正规,自己不习惯这里条条框框的约束。

在一家面馆里简单的吃了一碗充当午餐的炸酱面后,明子正准备去网上发现的一家招聘单位参观一下时,羽翔突然来了电话,电话里羽翔沮丧的跟他说,今天受骗了。

“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好心的马二驴子给羽翔介绍来了一批活,五十个洗衣盆口那么大的法兰盘有着很可观的经济效益。感受到经济腾飞喜悦的羽翔在接受了对方的两千块钱定金后便投入了紧张的工作状态。第一片法兰盘的外径刚车完,他才发现了不对劲。直径八百三十毫米的法兰盘毛坯在他那台拆掉了马鞍的车床上勉强能回转开。车法兰盘外径时是撑卡法兰盘内径来完成的。成品的法兰盘外径是八百二十毫米。车法兰盘内径时需要抱卡法兰盘外径。法兰盘发外径尺寸已经接近了车床的最大回转极限,更没有了容纳卡盘爪厚度的空间。上不了车床的工件你还怎么加工?

“干不了就告诉人家一声吗,怎么还出现了受骗?”

“我已经收了人家定金,活干不了退定金是要有补偿的。这是规矩。”

“那得补偿多少?”

“说不准,正常是加倍。”

“这是货主的意思吗?”因为需要赔钱明子也开始替儿子着起了急。

“还没跟货主说,我想让你先跟马总说说,看能不能不要补偿把活退了。”

“别急,等我回去看看。”

着了急的明子叫了辆平时舍不得坐的出租车赶到了羽翔加工厂。羽翔正对着堆积成五大摞的法兰盘发着呆。一个已经车成了外径和端面的法兰盘正被叼在卡盘上。无言的墩子陪在车成旁也跟着垂头丧气。看到明子急匆匆进来,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来到他身边寻找依靠。

明子吸上一支烟围着车床看了一会儿突然问羽翔:“这活加工费多少钱?”

“一百二。”羽翔有气无力的嘟囔道。

“可以,挣它。”明子给羽翔打起了强心剂。

“挣它,咋挣?”

“这车的不是挺好吗?”明子拍着已经完成的法兰盘鼓励着羽翔。

“外径没法卡,怎么车内径?”羽翔提示着老爸。

“我有办法,你就先这么干。把另一个端面也加工出来,内径留着最后干。另外把中心线用车刀划出来。”

有了老爸的许诺和指导,羽翔的自信也满血复活。他与墩子两人合力开始重新装卡待加工的卡法兰盘。第一片法兰盘的另一个端面完成后,明子告诉俩孩子继续加工下一个。自己则抱起这个一百多斤重的东西来到平台开始用圆规在法兰盘上划起了线。

墩子赞叹师傅好力气。明子很正式的告诉墩子:“咱们这一行不仅要有力气,更要有脑子。”

法兰盘上需要有一圈分布均匀的螺丝孔,这些起到与另一个法兰盘连接作用的螺丝孔根据法兰盘的口径规定了统一的数量和中心尺寸。如果违背这些规定,将会造成不能与其他法兰盘连接的后果。行内称之谓:“废活。”在正规的大工厂干这种活会有组钻机,若干枝钻头同时工作,效益会非常高。在羽翔这样的小作坊,别说投不起这笔昂贵的资金,就算拥有了这种设备也会因为活源喂不饱而把它饿锈。小作坊要想完成大加工只能拼师傅的手艺。

明子划线的这个法兰盘一个周圈需要二十个二十二毫米粗的孔,这二十个孔如果用回转工作台加工也会很快就精确完成。羽翔这里没有这种设备,铣床上倒是有一个小型的分度头,那个西瓜一样大的东西应付三百毫米以下的工件还可以。

送来第二个法兰盘的羽翔看着满脸流汗的老爸反反复复围着平台校正自己划出的螺丝孔下钻位置,羽翔发誓一定投资弄个回转工作台。

明子宽慰儿子道:“用不着花那钱。干完这批活你也许几年都用不上那玩意一次,何必呢,把自己练好了你就是最好的工具。”

“这也太费劲了,一个就累得你通身是汗,那面还有四十九个。”

“这一个出来了,它再有一万咱也不用怕了。”明子说的很轻松,他可没把这些活看在眼里。

第三个法兰盘送过来时,明子已经搬动着钻床的摇臂开钻了,拧着麻花劲的钻头悄无声息拱进法兰盘那六十毫米厚的躯体,顺着排屑槽穿出来的铁屑调皮的孩子一样跟着钻头旋转着,到了一定是长度,他们才像长大成熟的小鸟飞离钻头。

第四片法兰送过来时,明子正在钻床的平台上装卡第二个法兰盘。明子的装卡很让羽翔不理解,待钻的法兰盘铺到平台后,那个已经完成钻孔工序的法兰盘居然往这个待加工的法兰盘身上铺。羽翔以为老爸累糊涂了,他提示着老爸:“那个已经钻完了咋还往上面卡?”

明子没理会儿子幼稚的提示,直到他装卡妥帖开钻时才回答儿子:“要是真挨个划线,这批活就不赚钱了。”

羽翔看明白了,老爸把第一件完成钻孔工序的法兰盘当成了样板。只要与别的法兰盘周边对齐,钻头再由已经钻成的孔内通过去钻新法兰,就会钻出孔距一致的新成品。姜,真是老的辣。

接近下班时间,墩子在打扫车床卫生,羽翔接替明子开动钻床,在铁屑不时飞离钻头的风景中,羽翔突然来了灵感,他试探着问老爸:“这活接下来可不可以这样干?”

还是用内孔撑卡法,把一个法兰盘撑卡在卡盘上,然后通过这些钻出来的孔用螺栓把另一个法兰盘固定在撑卡完成的法兰盘上,这样加工内孔,法兰盘既能旋转在车床上,卡盘爪又不影响车刀对内孔的加工。

听完儿子的设想明子舒心的笑了:“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你天生就该开车床。你的这个想法正是我下一步想要教给你的工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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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伴着铃声霸道的覆盖了手机屏幕时,明子正在手机上浏览车工招聘的广告信息。被打乱了节奏的明子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出于礼貌接通了这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一个女人没有半点寒暄直接就切入进主题:“你是在找车工工作吗?”

明子被问得一愣,:“你是谁呀?”

“我们单位正需要车工,来我们这里看看可好?”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工作?”

“我在网上看见你的痕迹才冒昧联系。”

明子不再感觉奇怪,这几天自己在网上浏览招工信息时,给几家单位留下过申请意向:“你们单位在什么地方?”

“我们在开发区管委会附近。”

对方的报名让明子心里一颤。明子对那一带很熟,那附近的几家单位基本信息明子都略知一二:“你家叫什么名?”

“天宇公司。”

明子知道了,这家公司跟明子有很深的渊源。他家总是缺车工。明子当初走上打工的路就是从他家迈出的第一步。这几年明子在他家门前经过时,看见他家的院里杂草丛生以为他家歇业了,没想到他今天还在找车工:“公司还是闫总在经营吗?”

“你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明子的意外提问换成了对方感觉奇怪。

“是的,你们厂在创业之初我在那里干过。”

“那可太好了,老闫总已经做顾问了,现在是小闫总主事。”

“哦,那个小胖轩长大了。”

“对对对,既然这么熟悉咱家情况,就来咱家帮帮忙呗?”对方的口吻充满了恳求。

“好,我给小胖轩打个电话,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当初买断离开企业后,明子才知道自己是个纯纯无产者。工人一旦离开工厂连个农民都不如。农民还有自己的土地,明子除了老婆孩子和住房其他的便是一无所有。

明子是在驾驶员岗位上买断的工作,捏着A2驾照的他把自己的再就业一直盯在开车的行当上。若不是张技术科长找到他,他还纠结在应聘长途驾驶还是短途倒运的衡量中。

找到家门的张技术科长见到了他就不客气的命令道:“给你介绍一份儿活,你必须去干,不给钱也得干。”老张敢跟明子这样不客气,源自俩人的友谊。

张技术科长在做技术员时就同明子因为工作经常接触,他俩的友谊纽带也是来源于工作。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中午,端着由食堂打回来的午饭准备回班组就餐的明子在车间的地沟旁遇见了正在给一台受损的吊车相面的他。当时的明子也是闲地无聊多嘴,在经过这个只是脸熟并没有深交的技术员身边时他很随便的打着招呼道:“还不去食堂吃饭?一会儿汤都没有了。”

“就去就去。”张技术员回应着他的同时也不理解的反问他,“你中午不休息来班组干什么?”

“我就是来休息,这天气就不来回折腾了。”午休时间有俩小时,正常的天气,刚刚结婚的明子都会回家吃午饭。

“这班组里蚊子横飞你就能休息好?”

那时候周边的沼泽地和芦苇荡还没有被彻底填埋利索,即使是白天小蜻蜓一样的蚊子仍然翩翩起舞的会出现,这种超大号的蚊子盯在人身上就是一个手指肚大的包,包的中心还会起一个小米粒似的水泡,那是奇痒难挨。若被几个蚊子合伙盯到一个局部,那里就会变成一片水肿。

“我们班组没蚊子。”明子轻松的说着进了机加班。

张技术员是出于不相信的好奇跟着明子来到了机加班:“同在一片蓝天下,你这里咋就这么特殊?”

明子坐到机加班休息室的木制大长椅上开始吞饭,张技术员仔细替他寻找蚊子,还真是怪了,刚才在修理间还能看见有蚊子优哉游哉的飞翼,这里还真就看不见那些讨厌的身影。

“你这里还真没蚊子。”

“那当然,这里要是有蚊子,晚上咋加班?”

这些白天都会出来袭击人的蚊子,到了没有阳光的晚上更是会成群结队的攻击占领了原本属于它们领地的人类。

“你们是咋让这些蚊子消失的?”

吞咽着高粱米饭的明子用筷子指了一下他头上悬挂的一个棉花球:“看见了吗,这玩意沾上敌敌畏就解决了。”

张技术员这才注意到整个机加班的窗户门口以及各个机床旁都在一人多高的位置上悬挂了若干个棉花球:“这玩意不会熏着人吗?”

“在老家我爷爷就用这招,没听说谁被熏着。”

“你们可真是有办法!”

“那当然,办法总比困难多吗。”

“修理间那辆吊车的困难有办法解决吗?”

那辆吊车已经被解体一个星期了,技术科的一帮骨干们天天围着它进行会诊。自从有了技术科,新上任的大队长每次诊断车辆修保项目都不再像老教导员在时那样开什么集思广益会。工人们倒也省心了,需要做什么工作都有调度令,工人们只要按调度令的任务单干活就行。那台吊车的病情,解体当天明子就了然于胸,这几天他就等着调度令,他以为技术科早就有了自己的方案。今天张技术员的话他才清楚,原来这帮书呆子还没想出辙。

这台能起重七十吨的吊车在吊一个五十吨重的罐体时,由于角度不科学把吊杆给撅弯了。如果当初老教导员在,机加班早就动作起来了。如今换了当家人,你得按人家的指令出牌。

新主政运输大队的大队长是企业干部知识化的第一批受益人。这个学企业管理的大学生,对知识的崇拜可圈可点。他主政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各车队及修理厂的技术员全部集中到了技术股并把技术股改名技术科,他自己兼任技术科长。这辆事故吊车,是技术科遇见的第一个重大患者。

修理这东西根本用不着费什么劲。明子把自己了然于胸的想法合盘托出:“撅弯的拔杆把它校直,受损的活塞重做一个,不就完了吗?”

“那个活塞你们班长说不能车。”

“那是他不能车,”明子把吃光了高粱米的饭盒一扣,随手点着了饭后一支烟,“以后再有这事儿你别问他,问我。”

“你们班长不是你们班组最老的师傅吗?”

“他是最老的,但不是师傅。师傅在这儿。”明子毫不谦虚把胸脯拍的咚咚作响。

“那可是日本生产的吊车。”

“哪生产不都是人?只要是人生产的我就能干。”

看看明子不是在开玩笑,张技术员也认真的跟明子探讨起来。技术科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那个倭瓜大的活塞加工让他们一直拿不定主意。活塞和拔杆是螺纹链接,如何能报保证它们之间的精度。

明子告诉张技术员,他能保证螺纹要求的二级精度。二级精度,就是螺纹的螺母和螺杆之间不能超过五道儿间隙,两者之间吻合时,既要能拧动又不要有晃动。为了确保这一点,明子建议先按废弃活塞上的螺纹采用基孔制车出一个螺杆做样规。待到车制活塞上的内螺纹时,再采用基轴制用螺杆做样规车制螺纹。

“螺纹的角度要求保证内外全面接触,你怎么验证?”

“这个简单,可以用粘丹验。”

“粘丹是什么?”一直工作在办公室的张技术员第一次听说过这个单词。

明子在钳工工作的平台上给他找来了一个铁盒,里面装有橘黄色的膏体物,把这东西淡淡的涂抹到样规上,如果它与别的物体有刮碰粘丹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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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样就能检测出螺纹的吻合程度了。找到感觉的张技术员接受了明子的建议。他把修复报告上交给了大队,大队在生产办公会上通过后递交给了总厂。在得到总厂技术处的肯定后,张技术员挂帅开始了吊车的修复工作。

吊车修复成功后,张技术员被提拔成了技术科长。为了感谢明子给予的大力帮助,张技术员特意请明子吃了一顿小饭店。那顿消费了五元钱的饭店,把俩人的友谊一直延续到今天。

三年多没摸过车床,明子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行,然而,当他摇动车床溜板箱的手轮时,那久违的感觉故友重逢一般全都回来了。即是展示手艺也是给老闫应急,十枚不锈钢材质的大头螺丝,明子没用上一小时就全部搞定完成。看着光洁湛亮的工件,老闫两口子异口同声赞扬明子的活是又好又快。

直到坐在一家很讲究的饭店包房里开始喝美酒吃佳肴时,明子才同意在他家开车床帮场子。

明子能同意帮忙的主要原因是第一次有人因为他会开车床而单独请他吃大饭店。另一个原因是老闫也是本厂的买断人。

买断前的老闫是化工厂设计院的一名主任工程师,从打参加工作那天起,这个老闫就梦想能设计出一份属于自己专利的产品。他的这个梦想一直被拖到他由一个小伙子变成了大学生的爹才得以实现。梦想实现那天也是他买断工龄另起炉灶的日子。

在即将进入新千年时,化工厂打破了原有的生产模式,所有的二级单位都被要求变成向钱进攻的装甲车,设计院这帮知识分子也绞尽脑汁研究起怎么赚钱。各科室都要向院长办汇报自己的创收计划。

开始时老闫搞不懂怎么去创收,从毕业到现在,从来没离开过办公室的老闫对挣钱只局限上班领工资的理念中。他们这帮画图纸的人又既不是水墨丹青国画家,更不是能描出人体彩绘的油画家,让他们能靠线条去赚钱,他们还真就是摸不着门儿。但是,你不行并不代表别人也不行。其他科室还真就有人利用这些扁平的线条创收回来十万元。

一个县城的民营企业家投资了一个硫酸厂,硫酸装置生产线的设计落到了这个科室的主任手里。这些东西在设计院不用特意设计。本厂就有现成的硫酸车间,把这个车间的装置图复印一份给他们足矣。

你别看设计院拥有全总厂最早最大的办公楼,在别人眼里这里充满了神秘的文化氛围。老闫自从毕业走进这里那天起就没瞧得起这里的任何人。什么设计院,其实就是图纸管理所。这些个占地几十平方公里的装置设备该怎么摆设,早在它来到中国前就已经让人家设计完成了。

老闫所在的设计院只不过是接手了人家的图纸。他们把图纸进行一次翻译复制后又分门别类把它们下发给安装公司,安装公司只要能像孩子摆积木一样按图纸摆放这些塔罐管线就算完成了生产任务。每次跟朋友们提到自己的单位名称,老闫都自嘲是图纸管理所。

院里逼要创收计划时,老闫的一个在化工厂做化验员的亲属来找他求人想换工作。那个叫它舅舅的漂亮女孩给他看着手背烫出的鸭蛋一样大的水泡,同时哀求他帮忙换个工作,她害怕哪天再被烫伤脸,那可就是毁容。

给这个女孩调动工作老闫还真有点门路,女孩所在的分厂厂长是老闫的校友学弟。老闫找到学弟才知道,这种烫伤别说他这里,整个化工厂的生产线上比比皆是。化验员上装置管线去采样品是他们必不可少的工作。整个生产装置都是高温高压。稍不留神就是烫伤。有时候明知道有烫伤也得硬着头皮上。你总不能怕困难而耽误国家生产。这些化验员都想调动工作,领导不敢吐口,一旦开了口就是决了堤。把化验员都弄没了,怎么跟总厂交代?

老闫没再难为自己的学弟,他在装置巡视了一圈想出了个解决化验员避免挨烫的法子。回到办公室他画出自己的构思后,就用它充当了自己的创收报告递交给了院长办。

生产办公会上,老闫以为能得到院长的夸赞,因为这张图纸是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没用复印任何图纸的真正设计图。设计院一正七副号称总厂八大才子的院长们让老闫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老闫就着茶水滔滔不绝讲解道,这是化验专用采样器。现在各单位都在搞创收,咱们也可以开辟自己的三产。这种采样器在国内还是首创,我已经申请了专利。这个市场很有潜力,如果咱们上马,别说十万,就是百万千万也能成为咱们的囊中之物。

老闫讲解完,办公会足足安静了有十分钟,最后院长在众人瞩目中一言九鼎道:“以后不许瞎胡闹,我们是设计院不是生产办。如果你这张图纸能给咱们院带来一万元的创收,我都可以给你记功。”

老闫的这个专利被设计院视为了瞎胡闹。这让老闫很是不服气。全员创收的风波还没平息,减员增效的新举措又登上了舞台。企业因为亏损已经半年没有奖金还只开八成工资。老闫不想再在这个设计院混了。允许员工有偿解除劳动合同发文件一出台,老闫就递交了自己的买断工龄报告。

此时的儿子大学毕业正在做京漂,老闫要用自己的专利给儿子创造一个新后盾。自己的买断赔偿金加上积蓄及贷款,老闫创办了自己的加工厂。厂子开业大吉,他那个做分厂厂长的学弟一次就订购了一百套采样器,而且还是先付款后提货。真正投入到生产时,老闫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环节。尽管他的设计是天衣无缝,没人生产出来还是纸上谈兵。力工焊工都好招,唯独这开机器的车工不好找。就在老闫急得上面起泡下面干燥时,同是他校友的张技术科长给他送来了明子这张牌。

 

 

小胖轩听说明子师傅在家闲居,他在电话里急不可待让明子马上就来公司开工上班。明子也是很想接手他家的活,毕竟是人熟活也熟好上手。机加工人与运动员有个相似之处,每换一个场地都要对环境和加工项目进行一番熟悉与磨合。如果在熟悉的场地就会省去很多麻烦和精力。

当年在这里帮忙时,只有十八岁的小胖轩经常站在明子身边看他开车床。当时的明子还劝说小胖轩学学这门手艺,小胖轩没有学,当时的他正在大伯的教导下学习如何开拓市场,增加销量,如今小胖轩已经是公司的主政人。

明子隔着当初老板娘留下的大班台再见到小胖轩,小胖轩已经不再是那个用陪自己的名义骗她大娘酒喝的胖孩子。

小胖轩的胖仍然存在,但那肥胖的腮帮子里已经换装成了老练的脂肪。面对明子师傅仍然陈旧的面孔,他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那种亲热与随和,手里夹着一支烟的他举手投足间都在散发着居高临下的主人尊严:“这些年一直在打工,挨了不少累吧?回来吧,咱家的活还是比较好干的。”

“我是接了你们会计的电话,听说你这里又缺车工了。”

“是,先前有个师傅已经六十了,也到了养老的年龄。现在找活都很难,我本想继续留用他,可人家自己不干了。”小胖轩看着烟灰缸轻玩着手中燃烧的香烟把燃烧出的烟灰轻轻地刮碰进烟灰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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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淡云轻的小胖轩让原本热情的明子感觉如同在洗凉水澡。

有人称呼着闫总邀请小胖轩去开会,小胖轩捻灭一直在燃烧却没吸几口的手中烟吩咐着来人:“你领明子师傅去车间看看。”随后又对明子道,“我开完会咱们再聊。”

车间还是原来的厂房,不同的是,在原本高大的厂房内又间壁出了一个小窝棚。铁皮材质的窝棚内是一台陈旧的二零车床。十多年前明子就操作过的这台老二零,如今它被这个没窗户只有门的铁皮窝棚罩裹了个严严实实。

东北的冬天,寒冷程度可以称作速冻效果,滴水成冰绝不是夸张,一瓢热水洒上空中落下来就是晶莹的冰粒。取暖是大东北不可缺少的一笔消费。当年明子在这里时,厂房取暖是靠锅炉房烧出的热水通过暖气片,每隔两小时给车间供一次半小时的热。举架十米高,跨度近千平的空间,这样的供暖就是杯水车薪。铸铁的暖气片经常被冻裂。如果二十四小时不停供暖,暖气片不会被冻裂,但消耗的燃烧物太昂贵。小胖轩执政后,取缔了车间供暖这笔开销。好在厂里冬季订单少,有点活,工人们就在寒冷中客服一下。机床在寒冷中不能操作,就采用缩小空间这种笨办法,在这个小空间里点上一个铁炉子,温度很容易就提高到冰点以上。只要寒冷没有凝固水,剩下的低温仍然靠人的意志克服来解决。

高挑身材的小孙首先认出了明子师傅,正领人用小推车运杂物的他,看到明子,示意别人继续推,自己则主动的用他的磕巴语气跟明子师招呼:“明……子师傅,你……这是要回来吗?”

明子仔细看了他有一会儿,才想起来他当年是一个极不起眼乡下来的小学徒。

“小孙,你还在这里上班,很难得。”

“孙主任可是咱们厂里的元老级人物了。”陪伴明子的小伙子不失恭维替小孙回答。

“已经是主任了,很不错。”明子赞扬着小孙。

当初的老员工都跳槽走人了,新来的员工也换了好几茬,只有小孙一个人在这里坚持没动。最熟悉车间流程的他水到渠成做了协调生产的车间主任。

一个身着一尘不染的工作服背着两只手顶着红色安全帽的中年人踱步来到车间里,在看到小孙和明子在说话他很正色的询问道:“那两个着急的箱子抢出去了吗?”

“还没有。”小孙毕恭毕敬的回答道。

“没有你还在这闲聊不去抓紧抢?”

“这是新来的车工师傅,我在给他介绍咱们公司的情况。”

“新来的师傅?”中年人看了看明子,“我怎么没听说。”

“我还没决定来不来。”明子修改着小孙的话,“先看看。”

“师傅以前在什么地方干了?”

“我干过的地方很多,十多年前这里也干过。”

“为什么当时没继续干下去?”

中年人的刨根问底让明子产生了反感,他不愉快的打量一下这个正期待他回答的人,小孙看出了明子的不快,他及时插话介绍道:“这是咱们公司的张工程师,专门主管车间生产。”

“车间不是有你做主任吗,怎么还有主管?”明子搞不明白这些头衔的意义。

厂房的样子没有变,厂里的组织结构却非昨日。五年前,老闫两口子退居二线后,两人的儿子在一线城市生活刚刚稳定,已经是部门经理的孩子打死也不回来继承这个小工厂。小胖轩成了唯一的嫡系继承人。周总把自己的娘家侄子也弄进了公司与小胖轩平起平坐成了并肩王。这些年公司的经济没看见有多大长进,员工的工资一直比同行业的低。但办公室人员却没少进。车间里干活的只有八个人,办公室却发展到了十二人。

当初明子在这里时,管理层只有老闫和他老伴。老闫的老伴本是一个副科级干部,为了能办好家里的这个小工厂,她做出了一个硬性牺牲。女员工五十岁就可以退休,女干部则要熬到五十五才能退。为了能全身心投入到自家企业的发展中,这个周副科长毅然决然包着两条高档烟来到厂长办公室请求把自己由干部岗下挪到工人岗。

这请求把当时的厂长都搞晕了,如果她请求把自己的财务副科长扶正,厂长都不会感到奇怪。请求免去一切职务下降成普通工人的并且还送礼。这在世界发展史上好像从来都没有过。

厂长没敢收她的礼,困惑的他请来了书记一起给这个神经病把脉,他们要搞清楚是什么刺激了这个平时少言寡语并且很敬业的财务副科长做出了如此荒唐不可理喻的出牌方式。

在书记办公室的外间,那个可以举杯小型会议的会客厅里,周副科长品尝着书记亲手给她泡制的香茶说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书记语重心长劝阻她,你再过七八年就可以正常退休,到那时组织怎么也能让你享受正科级退休待遇。

厂长有在一旁帮着腔,正科级待遇,一年的退休工资收入会比普通工人多两千元,你可要想好了。

周副科长感谢领导的关怀同时给他们看了自己家的产品照片,她告诉两位顶头上司,这个产品一件就能卖出两千多,自己每年少收入的那点钱儿,就相当是自家工厂每年少生产了这一件产品。

让出了一个副科级编制的周副科长,被安置到了一个办公室内勤岗位,这个岗位只负责厂长书记同在的三楼卫生工作。每天只有一个小时工作量的工作,周副科长打发自己公司的一个负责办公室开车的小伙子替她来做。她自己则拿着这份儿企业工资回到自家公司心无杂念的做起了总经理。

一直称呼周总为嫂子的明子很不喜欢这个精明的女人,这个不喜欢是明子来到他家帮忙的一个月后产生的。这个搞财务工作的女人太会算计。她的办公室正冲着厂大门,二楼的高度能让她看清大门到车间这一段路上有没有杂草。工人们每天几点进厂几点离开,她记录的跟监控器一样准确。迟到早退的时间累计在一起,够半天就会被扣掉半天工资绝不含糊。这一点对待帮忙的明子也是一视同仁。为此她还跟明子讲解过。明子当时还很欣慰的接受了她的这种管理模式。国庆节过后发工资时,明子比别人少发了三天工钱。明子询问到周总时,周总解释道,咱们这里的工人没有星期礼拜休息日。只是每个月给两天带薪假。法定假日工人也享受带薪休息。你只是帮忙的不在本公司编制里,所以不享受这些待遇。你是干一天活我给你一天钱。

当时的一天工资只有七十元。三天的工资并不影响明子的生活质量,但明子却感觉异常的不爽。原来自己在这里帮忙除了劳动纪律外并不真正的跟她的工人一样被一视同仁。尽管如此不快,但碍于张技术科长的面子明子也没有耽误她家的生产。一直坚持到转年开春,她家的生产突然陡增,明子一台车床实在是忙不过来,为了完成预期订单,周总不得不掏钱增加一台车床。同时也高薪聘请来了一位车工。

机加是所有产品生产的先锋军,没有机械加工迈出的第一步,你所需产品的零件只能扁趴在图纸上做畅想。只有把这些零件生产出来组装后,你那产品才能变成真正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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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十一个小时的工作量,连续半个月的加班加点,那个比明子小五岁的李车工都被累得告饶了,那批产品终于如期发货。就在明子想休息几天缓解一下站疼的两条腿时,周总却主动让他回家休息两天。就在明子想感谢一下周总的理解时,才发现自己是在自作多情。

周总让他休息并不是体谅他疲劳,你加班我给钱,根本就不存在谁感谢谁。周总让明子休息的原因是,新买的那台二手车床出现故障了。车床所需配件要一个星期后才能由厂家邮寄过来,这一个星期就意味着那个李车工要干待七天不用干活还得给发工资。李车工跟厂里签有劳动合同。

明子不是本厂的签约工人,他休息一天就可以拒发一天工资。在他休息的日子里,李车工可以操作他的车床继续给厂里创造价值。

这一切当时明子并不清楚,直到李车工请他喝酒时,他才明白周总为什么会主动安排他休息。明子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是一个别人已经把他卖了他还在帮别人数钱的大傻瓜。

李车工请明子喝酒是为了感谢他对初来乍到的自己给予的关照。家住外地的李车工是一个轴承厂的下岗工人,别看他挂着二十年车工工龄,但接触的加工范围却极为有限,一直工作在生产线上的他,这二十年就负责给轴承套子倒角这一道工序。企业停产把他逼上自谋生路以来他虽然也接触了一些新工艺,但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行家一伸手就知道有没有,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明子就看出他的手艺配不上他的工资。明子没有看他笑话,一发现他干活犹豫就主动问他怎么了,然后再告诉他怎么解决。

老闫家的活技术含量并不很高,但不锈钢的材质也很让二把刀手艺人头疼,这种耐高压耐腐蚀的不锈钢材质其个性是材质特别绵粘,在加工过程中它产生的铁屑不像碳钢铁屑那样容易折断。连绵不断的铁屑产生出来后往往会反缠回正在运转的工件上,这些缠回工件上的铁屑对车刀的伤害特别大。车刀切削不怕硬也不怕软,就怕间断性切削,铁屑回缠到工件上正会产生这样的切削效果。你不停车清屑它就会把你的刀刃崩掉。停车清屑就会耽误时间。李车工来的第一天,一根一百八十毫米长的小轴他居然两个小时没有拿下。两个小时里他不是清屑就是磨刀,一把新刀都快让他磨没了仍然没能干出这根小轴。后来是明子告诉他,走刀量不要大,转速不要高,冷却液不要断,车刀的排屑槽不要磨太宽,这样下来的屑子就不会反缠回工件上。在明子的指点中,李车工才算顺利的完成了小轴的加工。

周总的管理还有一个神秘举措,那就是工人的工资要保密,相互之间谁也不要打听谁挣多少钱。如果暴露自己的工资收入,公司将对工人给予辞退。

李车工跟明子喝酒时违背了这个规定,他以为凭明子的技术一定会比自己多挣好几百,在捅破这层窗户纸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工资居然比明子多三百。他借着酒劲替明子抱起了不平。明子也是在他替自己的抱怨中才知道自己的手艺居然能赚到比这里多很多的钱。

明子决定不再寻找驾驶员的工作,当时的驾驶员岗位报价也只有两千元,给三千元的也有,但得跑长途。跑长途是一天的工作付出两天的体力,没意义。在机加岗位如果肯加班一样可以赚到三千。更何况驾驶员是在路上跑,安全风险比较大。机械加工则不同,它是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相同的工资待遇,羽翔选择了开车床,但他要找一个真正的工厂做工人。

开完会的小胖轩询问明子什么时候能来公司上班时,明子的电话突然响了。电话是羽翔打过来的,儿子在电话里带着哭腔报告说,工商所把工厂给封了。

 

十一

 

急匆匆赶到羽翔加工厂的明子碰了锁,面对紧闭的铁制防盗门,明子给羽翔打了电话,接电话的居然是马二驴子。他让明子来聚星楼。

聚星楼原本是总厂工会为丰富职工业余文化生活建设的活动中心,当初这个中心是为全总厂文化艺术爱好者而建,当初这里聚集了全总厂所有的文学美术绘画书法各类人才在此开办免费的培训班。这个活动中心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由免费的活动中心演变成了收费的跳舞中心,后来又变成了健身中心,再后来就变成了现在的美食中心。在私人老板走马灯一样的变更中,唯一没变得就是聚星楼的名号。这个名号出自化工厂第一任老厂长,这个资深运行工人出身的老厂长在聚星楼开业剪彩时说,希望聚星楼的将来能出现璀璨的艺术之星。老厂长退休二十多年了,他希望的艺术之星没出现,如今这里成了吃货的天下。

明子来到马二驴子说的春字号包房,房间里坐有六七个人,着急的明子没有同任何人客气,他只示意儿子出来说话。明子急于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冲门而坐的马二驴子拍着身边给他留的位置用高声讲话改变着他的意思:“有话你就坐这问呗,干什么非得让孩子出去,这里又没有外人。”

明子仔细观看餐桌上的其他人,餐桌上除了老崔父子还真有两个陌生人。明子刚显露出不便在此谈论自家事情的表情,两个客客气气站起来对他表示尊重的陌生人中其中一个冲明子满是意外和谄媚的招呼道:“明子师傅,您就是羽翔老板的老爸?”

被问了一怔的明子认真的看了看这个把旧工服洗的如同新衣服一样干净的人也颇感奇怪的反问他:“赵班长?”

马二驴子再次拍着身边的空位子继续高门大嗓道:“怎么样,我就说没外人吧?过来,我给你正经介绍一下。”

赵班长身边的人是马二驴子的老朋友,也是羽翔加工这批法兰盘的货主。更是赵班长的两姨哥哥。赵班长是明子当年在大风公司打工时的机加班长。如此看来,屋内还真就没外人。

赵班长是陪着表哥乔老板来羽翔这里查看一下法兰盘的进展情况。乔老板自己也有加工能力。但是这批型号的法兰盘超出了他拥有机床的加工范围。这批货,是采油厂原油输送管线上的活,人家质检对产品的要求那叫一个苛刻。负责验收的人,虽然只是个普通工人,但你若让他稍微不舒服他就能拒收你的送货。就算产品百分百达标,他也能找出很多托词让你产品出现问题。鸡蛋里挑骨头已经让那些拥有质检权的大爷们演绎的炉火纯青。最典型的一次是,实在找不出毛病,最后托词是产品有尘土,必须擦拭干净。

外柔内刚的乔老板知道他们是想要点油水。微笑总是挂在脸上的他就是装傻充愣,你说有尘土,我就去清理。你要明说要好处我也给,要多少,要什么,你只要说出来就行。你不说,我就装作不知道。没法子,人家有权,咱还舍不得,咋办,就得装傻。现在的技术也方便,每次送货,老乔都把手机设置成录音状态。他若真敢要,老乔就敢给。好在那些小鬼儿都有分寸,一两盒中档以上的烟就能搞定。他若真的敢狮子大开口。老乔还真就敢跟他们死磕一回。我一个臭打铁的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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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来到羽翔加工厂的车间就看到羽翔正用马鞍三零加工法兰盘,当时老乔的心就咯噔了一下。这个型号的车床他也有,在他的印象里,这种车床根本就加工不成这个型号的法兰盘。他那个表弟老赵曾经用它干出来一批。因为只能撑卡内径加工,老乔采用的是撑住内径的一半厚度车另一半,然后再调头完成另一半,结果内径因为两次加工完成而出现了接刀痕,验收时人家死活不接受。凭良心说,那样的加工半点也不影响使用效果 但质检员就说这样不行。老乔只能承认自己不对。

待彻底看清羽翔的加工出来的成品后,赵班长这个内行也服了,自己当初咋就没想到这个加工方法,如果当初也这样装卡不就没有接刀痕了吗。老赵和老乔不敢再小看这个帅气的不像干活人的小老板。

介绍老乔来送活的马二驴子告诉老乔,我这个大侄子是后起之秀,真正的高手是他老爸。在他老爸手里就没有干不明白的活。正当大家聊的火热之际,三个穿着工商制服的人板着不苟言笑的面孔来到车间内。

进了门的三人目不斜视直奔操作车床的墩子而去,刚到车床近前,正被车刀切削的法兰盘在旋转中突然抛出一团铁屑来,那团拳头大小的铁屑被抛在了领头工商人的脸上并挂在他的眼镜腿上。

这事儿若是内行人马上摘掉眼镜也就没有事了。那工商人是个外行,铁屑挂住后他又本能的用手去捂,结果,滚烫的铁削不仅烫伤了他的脸,还烫伤了手,他也是因为挨烫着急把眼镜拔拉掉而摔碎了镜片。

挨烫的人很有休养,他没有因为挨烫而发怒,捂着半边脸吸着冷气要求墩子停下车床拿出营业执照。墩子没有遵命,车刀刚刚运行到一半,现在停车就会产生接刀痕,工件加工不仅要保证尺寸合格,还要有卖相。这是师傅的叮嘱。墩子倔犟但不失礼貌,他告诉工商人,我只是一个打工仔,有什么事可以找我老板说。

羽翔听说人家要营业执照,他忙在工具箱内找出来并递给了他们,工商人接过执照看都没看又让羽翔出示身份证和执照副本。羽翔拿出身份证却拿不出执照副本,他还很有礼貌的跟人家解释,自己刚接手这个店一个多月,前老板搬家时候只留下了执照没有副本。

挨烫的人边用手给自己已经泛红浮肿的伤处扇着凉风边果决的扔下一句话:“没有执照就不要再生产了,把机器封了,让老板明天上午来工商所找我。”他说完率先走出了车间。留下来的一工商人看着仍在旋转的车床敬请羽翔:“马上停下来,我要贴封条。”

“必须得贴封条吗?”羽翔乞求道,“有什么指示您可以说。”

工商人笑了,笑得很慈祥:“我们没有指示,我们只是不允许无照经营。”

“执照不是给你们了吗?”一直在旁观的马二驴子开口了替羽翔求情。

“你也是老买卖人了,你问他,那执照是他的吗?”认识马二驴子的工商人不急不恼坚持着自己的立场。

“执照还分你的我的吗?”羽翔很认真的问工商人。

工商人没说话,马二驴子听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拦住羽翔继续替羽翔求情:“周同志,咱们也算老相识了,能不能给我个面子,别贴封条。”

“我的马大哥,您就别难为我了,刚才所长的命令你也听见了。”

“那个人是所长,那关所呢?”

“这是新来的李所,关所在纪检喝茶呢。”

马二驴子无话可说了,他只能回劝羽翔“小子这事没辙了,让人家贴封条吧。”

周工商很人性,他一直等到墩子把那一刀走到头,才让明子断掉配电柜的总开关。他用两条盖着猩红大印的二指宽白色纸条交叉着给这个能对开的配电柜门打上了错号:“你们大概要在这里住,我就不封厂房门了。记得明天上午早点去工商所听取处理意见。”临走时,周工商不放心的叮嘱羽翔:“看好封条不要损坏,如有损坏,你将受到行政拘留半个月的处分。”

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来就没接触过工商人的明子想不出该怎么应付此事,他请教马二驴子:“你见多识广给分析一下,这工商所的大爷们到底什么意思?”

“这帮大爷都是他妈的馋鬼,给他点好处就没事了。当年我开农家乐时候,专门给他们留一个包房,吃饱喝得都是哥们儿。”

“你跟他们接触的多,给找个熟人问问。”明子把希望寄托给了老崔。

“事一出我就找人了,现在这个所长是新来的。我认识的那几个人都说不上话。”

“这无照经营还真就犯到人家手里了,罚款是免不了了,现在就看罚多少。”马二驴子非常认真的分析道,“我的意见是,明天让大侄子带着罚款去工商所看看情况。”

餐桌上陆陆续续摆上了几道菜,马二驴子开始张罗给大家倒酒。首先拿起明子面前的酒杯,明子挡住他的手:“给别人倒吧,我今天不想喝。”

“啥意思,就这点破事酒都不想喝了,你还是当年那个连狼都不怕的明子吗?”

“这事可不小,”老崔提醒着没心没肺的马二驴子,“孩子的厂子都给封了,谁还有心思喝酒。”

马二驴子边我行我素坚持自己的倒酒边回敬老崔你:“亏你也是买卖行里的老人儿,你看谁家店真给封住了?”

马二驴子的话真给情绪黯淡的酒桌上点燃了一丝光亮。明子满是期待的看着他。明子最不喜欢跟权势打交道,这也是他不敢独自做老板的原因之一。他怕那些有点权力就狐假虎威的吆五喝六的人惹到自己的头上时自己控制不住脾气而犯罪。

马二驴子边挨个给大家倒酒边继续自己思维展示:“无照经营这一条还真让人逮住理了,不过也无所谓,他们不是让咱去工商所吗?明天咱就去。大侄子你带上两千块钱,他罚款若是低于这个数,咱就交了,必定咱理亏。罚款要是高于这个数,你就把两千块钱亮给他看,告诉他,要钱就这些,如果不拆封,这钱也没了。大不了不在你们辖区干了。

“这招儿虽然有点馊,或许还真就应该行。”老崔赞同着马二驴子的主意,“当年我开饭店时候,卫生局总说我这不合格,那不合理。留下他们大吃了一顿,就都他妈达标了。”

“就是嘛,既然碰到人家的房檐,咱就不得不低一下头,如果他们不识抬举,咱再豁出去头破血流。”

“看来你这些招儿都没少用?”乔老板调侃着马二驴子

“我以前对付交管用过这些招儿,第一次被堵住罚款,我痛痛快快给他,别要收据;第二次被堵,还是痛快给他,还是不要收据;第三次被堵就说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少给他扔点儿。第四次大家就都变成哥们儿了。”

 

坐进儿子驾驶的皮卡车,一晚上没主动说话的明子让羽翔先把他送到家附近的超市。超市老板还以为这个老主顾又是加班晚了需要宵夜。明子让他给拿两盒高档烟外带两千元现金。吴老板给的一个月补偿工资一直存在手机微信里明子还没有告诉老伴儿,现在儿子遇见事儿了他得支援一下。

坐在车里等老爸的羽翔看到送到眼前的钱和烟甚是奇怪:“老爸也有小金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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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瞎说,明天就按马二的主意试一下。”

“马大爷的主意是不错,我明天一早就去工商所。烟我用一下,钱就不用了,我这有。”

“你哪儿来的钱?”明子终于找到了咨询这个一直萦绕他梦境的突破口。

再次在家待业时的一个周末,半年没跟羽翔在一起玩的宝成正好新买了一辆二手车。这个喜欢显摆的家伙约上羽翔和另外两个女同学想出去溜溜车,结果接完羽翔没走多远轮胎被扎,换备胎时,这个少爷犯了毛楞病把轮胎螺丝给拧撸扣了。四个螺丝只剩下仨能用的,瘸腿的车跑远路可怎么敢?

在二胖修理部修车时,修大车为主的修理部没找到他这辆车上的这种专用轮胎螺丝。要想配上这种螺丝得去二十公里外的四S店。二十公里,打车跑也得一小时,那两位待接的女同学现在就已经等急了。羽翔看着螺丝建议道,找个机械加工十分钟就搞定。

机械加工还真有,紧挨着二胖修理部就是孟尝机械加工厂。看店的老板娘很爽快也很客气的告诉二胖,可不是大嫂我小气,车间已经半个月没有师傅了,我和你大哥都不会干这个。

着急的宝成厚着脸皮央求道,我们有会干的,把车床借我们,完事该多少钱还给你多少钱。

羽翔操作上了满是灰尘的车床,真就不到十分钟,宝成需要的轮胎螺丝诞生了。轮胎安装完成时,羽翔也把用过的车床给擦拭的一尘不染。工完料净场地清,这是老爸由化工厂带出来的工作态度,羽翔延续了老爸这个工作习惯。

在外玩够了刚回到家,孟尝加工厂的老板把电话打给了羽翔。

孟老板的这个电话打的可是不容易,他回来第一眼就看到被擦拭一新的车床,听说二胖认识这样一个小师傅他就找到二胖要联系方式。二胖没有羽翔的电话,他都不知道羽翔姓甚名谁。宝成与他也只是修这回车才算认识。好在他有宝成的电话。通过宝成要来了羽翔的电话,孟老板这才算联系上了羽翔师傅。

听说羽翔现在正待业在家,孟老板便邀请羽翔来他的加工厂上班。羽翔告诉他自己还处在学徒状态恐怕不能胜任。孟老板告诉羽翔咱家没有难干的活,你就来吧。每个月两千工资绝不拖欠。

羽翔跟着老爸做学徒只有一千八的工资,孟老板开口就给两千,羽翔动心了,他同意来孟老板这里试试。

孟老板的加工厂的确像他说的那样活不多,但还不断。当初这个厂可不是这样。孟老板的这个加工车间就是为化工厂设立的。这个化工厂每隔五年就要进行一次大型检修。每次检修都要对装置上的易损件进行一次换血似的更新。这些在市场上不轻易出现的配件绝大多数都是现用现加工。孟老板有个哥们儿的舅舅那年刚刚转业进工厂做了一个分厂的副厂长,这个商机就被这个哥们儿透露了出来。人家那个舅舅本打算让自己的外甥挣这个钱。那个好吃懒做的外甥不想挨这个累,就找了好哥们儿孟老板来合作,投了三万元的钱他便在孟老板这挂了个分红的名。

化工厂的活,孟老板没少干,钱也没少赚。有那个副厂长罩着,他这个车间也赚了一些巧钱。一个阻火器,在网上买成品也不过是三两千元,经过他的手里换一个商标就能翻倍卖给化工厂。当然了这钱不是一个人赚的就不能一个人花。只要大家同乐什么事情都好说。

挣了三年巧钱后,那个舅舅出事了,在被纪检委请去喝茶后,孟老板的活源也就断了捻儿。当初红火时,这个车间里每个设备都有师傅。活源短缺了这些师傅也就没有都存在这里的价值,孟老板在衡量斟酌中逐步辞退创造不出价值的师傅。在他辞退不值钱的别人时,值钱的师傅也在开始辞退他。直到半个月前最后一个师傅离他而去,他的这间小作坊就彻底出现了停摆,孟老板本想保留最后这位师傅,他幻想自己的工厂还能东山再起。无奈没有大型活源,车间都赚不来师傅的工资钱。他也是实在养不起。

羽翔的到来让他看到了希望,羽翔的工资定位低,每天附近邻居送上门来的零碎活不仅能赚到羽翔自己的工资钱还能给老板剩下一顿像样的饭钱。

加工厂在这种不温不火的状态中维持到今年开春。那个跟孟老板合作的家伙突然提出要换行发展。这样饿不死又吃不饱的吊着就如同软刀子杀人,孟老板也不想就这么没滋没味的熬。达成了一致的两个人开始往外兑店。两个月过去了,来看店的人倒是有几个,但都给不上两个老板预期的价格。来的几个人中最高只能出到五万,多一分是再也不加。

一个月前的一个晚上,那个先一步出去考察的合伙人给孟老板打来了催促的电话,他已经选好了项目让孟老板赶紧带钱过去。被崔急了的孟老板突然想起了整天闷声不语的羽翔。

五万块钱换六台设备绝对是个大便宜,这还没算后院的两吨圆钢、半年房租以及这一屋子的车刀钻头和量具。总之来说你若按现在这个车间的规模办这个厂,五万块钱是绝对办不起来。

在这个厂工作了大半年,羽翔熟悉这里的一切,孟老板说的绝对是实话。让自己做老板挺起这摊买卖,羽翔还是没有胆量。更何况自己没有钱。家里又不支持。

三天后,合伙人再次催促孟老板时,孟老板也急到了顶点。他近乎哀求的对羽翔说,我是真舍不得把这个便宜给别人。我再给你让五千,四万五你接手,你先给我预付三万怎么样?剩下的钱等你赚到再给我?

交出三万元自己就能是老板,羽翔的心活动了。他找到唯一能说心里话的宝成让他帮自己拿主意。宝成竖起两个大拇指支持他。宝成的想法很简单,反正你也没有个正经工作,有机会就干他一家伙。就算最后没挣到钱你还能剩下一堆铁。

第一步的三万元怎么能搞到?这是羽翔找宝成的第二个问题。宝成手里也没钱,上班只有三年的他,每个月的工资都撑不到月底。

两个年轻人撸着肉串喝着啤酒畅想了一番后还是被困在了没有起步资金的笼子内。饭后结账时,羽翔要买单。这一点宝成说什么都不让。从大学同寝那天起,只要有宝成在从不让羽翔花钱买单。羽翔的家境宝成清楚,老爸下岗,老妈没有正式工作。宝成则不同,老爸是个有级别的真领导,老妈是央企正式员工。今天还是如此。

在宝成掏钱包找钱付账时,一张银行信用卡掉了出来,看到信用卡,宝成来了灵感,他让服务员缓一下买单同时添加了两瓶啤酒。

再次坐回到餐桌前,宝成把两张信用卡拍在了羽翔面前,你可以贷款当这个老板。我这两张卡能透支六万。

羽翔也有信用卡,当年读大学时,同寝的老五在银行谋了个兼职差事,他为了完成自己的业绩,给每个同学都办了信用卡。羽翔那两张信用卡一直不敢用,他怕还不上欠款,他顶多每个月用它们消费几瓶饮料养活着玩,没想到今天派上了大用场。

有四张信用卡倒着用,羽翔当老板的第一步就这样迈出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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