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融飞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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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摘录


第一章 质量之殇

 

一 解放木匠 

一件红色尼龙衬衫让春燕经历了不寻常的人生。

1982年秋,春燕大哥跟着岭后公社第一个私企老板“解放木匠”从广州“跑外”回来,这里的人们把“出差”都说成“跑外”,好像也是“跑”“外”这两字对这些山里农民来说更形象生动些。春燕大哥回家抖出件广州流行的鲜红色尼龙衬衫给春燕。透的,亮的,像春天山上熟透了的树莓果那样透亮鲜艳,春燕不敢穿到学校,但又抑制不住喜悦向同学描述大哥买的新衣服,描述大哥见到的广州,外面新奇的世界,听得同学们兴奋不已,去不了广州,先见见广州来的漂亮新衣服总行的吧?春燕经不住同桌小秋和同学的撺掇,放弃午睡课休息时间,回家换来新衣服。精彩故事和透亮鲜艳的红衣服使同学们的躁动一直延续到上课,老师一再的敲打教鞭提醒也止不了这些青春期孩子的躁动,前面几排的同学,待老师转向黑板,他们就转头向后面偷瞄春燕,躲猫猫似的,也是春燕该倒霉,老师是这个学期新来的,熟悉的老师多多少少会给春燕留些面子,说不定根本就不会迁怒春燕。乱哄哄又嘈杂的气氛激怒了老师,他把气出在一片灰蓝色中如飘扬的红旗一样夺目的春燕身上。

“出去!”愤怒的老师用教鞭指着无辜的春燕。

春燕委屈的低下头不敢站起来,老师怒气冲冲的脸色,班级瞬间寂静,他狠狠的盯着春燕,小秋用手弯轻轻的碰下春燕,春燕慢慢的站起来,哭着捂住嘴巴,跑出教室。

身后的门“嘭”的关上,春燕的一只眼睛和一边的肩膀同时一抽,操场上体育课的同学都齐刷刷看过来,对面教室的同学从窗口也看过来,穿着耀眼透亮的红衣服,却像一丝不挂似的游斗,要多难堪有多难堪,从上学开始,春燕可一直是老师表扬的好学生。春燕从未遭受过老师对她这种打击,哪里经受过这般委屈,“回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一把把擦着眼泪骑上自行车逃回了家。

回家,在春燕面前延伸的是一条依势弯曲的渠道,这个叫岭后的公社三县交界,三面环山,通往邻县得翻越一座座的山岭,整个公社通向外面的只有一个出口是平坦大道。这里一个个村庄依山而建,中间盆地,大片大片的田地。一片片田地的名字是:“大湖”,“新湖”,“中央湖”……这名字取的就知道这里是怎样地势,这样的地势不经雨,这里的老百姓有句顺口溜:“十年九年涝,三颗雨毛稍,大湖白洋洋”。整个公社的田变成出不了水的大湖泊,靠天吃饭,年年歉收,内涝的地势也使得吸血虫病肆虐。 春燕八、九岁时,曾懵懂的问奶奶:为什么村里的小伙伴都只有奶奶没有爷爷?惹得奶奶伤心的抹眼泪忆苦思甜: 你们是生在新社会福气好!不知道旧社会的苦,解放前全村男劳力没有不得吸血虫病的,你爷爷也是死于吸血虫病,你爸爸也面黄肌瘦得过吸血虫病。解放后县长赤脚草鞋,白天黑夜在渠道工地,开成贯穿岭后东西的渠道,在岭后修成二横一竖的排灌渠,农田还旱涝保收,雨季开闸排水,旱季抽水灌溉,年年变得风调雨顺。县长还亲自和百姓一起,开沟填沟土埋钉螺。村村祠堂改成医院,政府为老百姓免费治疗吸血虫病,你爸爸的吸血虫病就是政府给医好的。你出生那年,村里不但通了渠道还消灭了吸血虫病。奶奶还经常对着春燕自言自语:你和渠道同年,落地就挑了好日子来的。

春燕最忘不了的是老了的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可以一整天坐在渠道桥头的树下,亮着一双婴儿般清澈纯净的眼睛,笑嘻嘻的问一个个下埠头洗衣服的人:“渠道好的啊?”路人应答:“渠道好的。”“赤脚县长好的啊?”路人答:“县长好的。”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

小时候春燕奶奶经常抱着春燕站在热闹的桥埠头,对着上上下下渠道里洗衣服的人口里总是念叨:自从我们春燕出生,吃得饱穿得暖,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全靠有了这条渠道。

妈妈说:你们的奶奶经历颠沛流离,战争,饥饿,瘟疫,吃得饱穿得暖是一生最大的愿望。

岭后老百姓对这条贯穿全公社的渠道有着特殊的感情,这条渠道是他们的母亲渠,一见清冽冽的渠道水,就心情舒畅。

伴着渠道一起长大的春燕,小时候春天,在渠道两边坡上拔草嬉闹吹蒲公英花;夏天嬉戏在渠道水里,从桥上跳人水中,溅起一堆水花,泥鳅一样钻出水面;秋天拎开一帚帚晒着的黄稻草,欣喜的拔起一把把嫩黄嫩黄的草按入篮子;冬天小伙伴们一起追逐在渠道堤埂上,在渠道排灌闸门上攀爬比赛,优哉游哉,无忧无虑。

这不,春燕骑着自行车行在渠道堤埂上,看着渠道两边绿油油一片接一片的稻田,听着稻田传来“呱呱”的青蛙叫,早就忘了烦恼伤心。渠道堤埂两边被太阳晒得金黄的一帚帚稻草,像接受春燕阅兵的队伍,齐崭崭列在渠道两边的坡道上;热烘烘的甜甜的稻草香味,随风一阵阵的飞扬在空气里,爽心又亲切;清悠悠的渠道水倒映出堤埂两边一排排晒得整整齐齐的稻草,本来嬉戏在水面的鹅鸭,这时都聚集在水岸边一丛丛的灌木下乘凉,有懒懒地缩着头打盹的;有弯着颈用嘴整理羽毛的;有张开翅膀扑棱着的。偶尔,一只发情的雄鹅引吭高歌一声,会引来一阵短促的“咔咔”声,一阵骚动后,水面又重归平静,只有远处树丛中传来的一声声知了声。一声声单调烦躁的知了声引得回家路上的春燕一阵阵的后悔懊恼,千不该万不该穿新衣服去学校,现在好了,这一冲动逃回家,明天怎么有脸回学校,不回学校怎么向爸妈交代。在教室门口站就站呗,下节课坐回座位不就过去了,她恨恨的踏着自行车,在凹凸不平黄泥路上颠簸,心想最好摔一跤,摔一跤就好了,就有借口躲过这难关了。

在村口晒谷场整理谷子的春燕妈妈远远的看到穿鲜艳红衣服的春燕, 立刻对一起整理谷子的人说:“你们看,这就是我家建中做哥哥给妹妹买的新衣服。”看到大家抬头看春燕,春燕妈妈又开始重复:“我家建中这次跟解放木匠‘跑外’,自己省吃俭用,给妹妹买了件广州流行的尼龙衬衫,春燕说这衣服不会皱,洗了,风一吹就干,还不褪色,关键是牢,听说穿几年都不会破。”。春燕妈妈一个劲的变着话语夸自己的大儿子,她是心里存有别人也听得出的狡诈小心思,大儿子到娶妻结婚的年龄了,做母亲的多宣扬宣扬儿子的好,可以引起三姑六婆的注意,给介绍介绍姑娘。晒谷场上的女人们忙着手中的活,听了几遍的话,已经引不起她们的共鸣。春燕妈妈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了手中的活,双手撩起围布搓两下,从旁边的衣服里小心的拿出一筒雪白的皱纸,一个个的迎过去给人看:“来来,你们来开开眼界。建中这次跟解放木匠去广州住宾馆,这是宾馆里擦屁股用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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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在晒谷场劳作的女人立刻围拢来,每人拉走一截雪白的纸:口里“啧啧啧”感叹:“真当浪费,广州人作风作浪,擦屁股都要用这么好的纸。”

在她们的生活里擦屁股是应该用稻草打浆做的毛草纸,那黄黄的硬硬的纸里横七竖八的躺着还未打碎的一截截稻草梗。

春燕妈妈在晒场上乐哈哈的炫耀红色尼龙衫,雪白卫生纸,春燕却怒气冲冲推着自行车,恨恨的把自行车停在门口,惊飞起几只在门口躲凉的鸡,进屋,脱了红衣服,扔到地上还不解气的踩上两脚,又立刻拎起衣服恨恨的拍打几下挂起,换上旧棉布衬衫,一头倒在床上,盯着打满补丁的灰黄色苎麻蚊帐发闷气。

春燕爸爸的午睡被惊飞的几只鸡吵醒,他“咳咳咳”的清着喉咙,吆喝两儿子起来,见门口的自行车,春燕二哥建华冲出来一把占领了它:“爸,化肥我用自行车捎带。”

“自行车给你哥,田里去要什么派头。”

建华翘起嘴巴白白眼睛。

建中洗了脸出来,在门口喊“春燕,春燕,你怎么不去学校?自行车可以让我骑吗?”

春燕在房间里答应:“你骑吧!”。

自行车是全家节衣缩食为春燕买的,去年春燕考上高中,全村就春燕一个人考上,是全家小小的骄傲,学校离村子六、七里路,春燕想要有一辆自行车,春燕是父母和两个哥哥呵护宠大的,从小只要她想要的东西,哥哥们都让着她,她想要的东西不怕父母不答应,只要她鼻子嘴巴气冲冲的翘半天,父母肯定就答应了,爸和两个哥哥是春燕的天,村里的小朋友是没有人敢欺负她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爸和两个哥哥解决不了的。可是这次父亲却迟迟的不表态,春燕都翘二天鼻子嘴巴了,也不见爸作决定,春燕就候着:每天晚上见爸吃完饭,用手一擦嘴巴,抬腿准备串门吹牛去时,叫上一声“爸……”,这声“爸”后面长长的尾声起伏如村后绵延的山峦,抑扬顿挫。春燕妈就在一旁皱起一只眼睛:“啧啧,我们春燕就是韧,藤条百韧”。春燕是家里的独养女,被娇宠的女孩子免不了执拗任性,当然被娇宠的女孩子眼睛里的那种不经风雨的纯真自信也是人见人爱的。两个哥哥是竭力支持为春燕买一辆自行车的,他们一起表示:愿意农闲时上山砍柴,下渠摸螺蛳,挖垒墙的黄泥,砍竹子编椅子等等做副业挣钱。终于在春燕开学前父母提前卖了一头猪,两只大阉鸡,东借西凑的花120多元钱买了辆“海狮牌”自行车。父母的眉头紧锁了大半年,两个哥哥和春燕却开心得不得了,只要春燕自行车一进门,两个哥哥就要充分的发挥它的作用,真没有地方去,就骑着自行车在晒谷场上显摆,前上车,后上车,单放手,双放手的炫技。

春燕大哥骑着自行车回家已经是吃晚饭时候,远远的听到建中吹着欢快的口哨,春燕爸爸就知道建中完成了重大任务。

“解放木匠答应来吃饭了?他什么时候有时间来?”

“师傅说,明天来吃晚饭?”

“牢靠的吧?解放木匠这么大的老板你请得到?”春燕妈妈表示怀疑。

“师傅说话算数的?他让我告诉你,随便些好了,坐坐就图个热闹。”春燕爸爸给建中一个赞许的目光,又把眼睛朝春燕妈妈投过去,抬一抬头,那意思是:看看我们儿子有出息的吧?建中如果是扶不起的阿斗,解放木匠也不肯来家里吃饭的。

一家人居然忽略了不正常的春燕。

 

第二天天蒙蒙亮,春燕妈妈就叮叮当当的忙开了,吆喝着睡梦中的建中、建华。春燕起得比两个哥哥更快。

“妈,我做什么?”

“不用你忙,你顾自己读书去好了。”

春燕迟迟疑疑的回答:“我让小秋请假了。”

“那也好,你今天就帮我,省了去叫别人帮忙。等会儿隔壁桃美家开门,你先去问她借套盛瓜果的塑料高脚盘子,吃过早饭跟我去菜场买菜。”又回头吩咐春燕爸爸:“把我昨天关起来的鸡和鹅宰了,让建华拔毛。”

听妈妈这么吩咐,春燕紧张的心“陡”地敞亮开来,轻松的蹦出家,去桃美家借水果盘,邻居桃美是个已有四个孩子三十岁的女人,两根搭在肩上的辫子把一头自然卷头发束起,尾稍是两个蓬松的球状,黑黑的圆脸生得眉目端正,笑起来脸上两个深深的酒窝特别引人注目。

听春燕说解放木匠要来吃饭,桃美本来慵懒的倦怠的眼睛忽的睁大,赶紧的把正喂奶的儿子交给春燕,为春燕去取水果盘。桃美家的水果盘是桃美做新娘时的嫁妆,只要村里谁家有贵客,就上桃美家借用,桃美也是个“烂好人”,谁家来借,她都不小气。她用竹篮装了盘子交给春燕,热切地问:“解放木匠几时来?那可是贵客!”

确实,这是春燕家最值得荣耀的一次请客,家里从来都没有这么高贵的客人来过。春燕爸爸隆重的把村支书和大队长也请来吃饭,一来给解放木匠一个高规格的接待,二来也向书记大队长们显摆显摆,还有就是请客吗?一个人是请,多个人也是请。再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以后有个啥事,书记大队长哪里开口也容易些,人情面子在的。书记和大队长听说是与解放木匠一起吃饭,巴不得也得个交情,借此跟大老板套套近乎,拉拉关系,对于他们能够和解放木匠一起吃饭也是荣耀和机会。所以他们早早的和春燕爸爸互相递着烟,闲散的站在家门口等候客人。

春燕家坐落在渠道的北边,四间泥坯墙的瓦房是春燕的家,房屋的正面和家里面用石灰粉成了白色,房子外面的另三面还是黄泥拌石灰夯就的毛坯墙,春燕爸爸计划今年秋收后闲些,父子三人把另三面毛坯墙也粉上白色石灰。春燕记得小时候家是两间泥坯墙稻草屋顶的房子,每年的秋天都要用秋收的稻草重新翻盖一次,遇到台风天,爸爸就手忙脚乱的在屋顶上压上几株树,把树扎起来压顶,有时候台风还是会把稻草屋顶掀了,春燕慢慢长大,屋顶换成了瓦片,后来旁边又建造了两间草屋顶的房子,到现在是一字四间白墙黑瓦的平房,烟囱青烟缭绕。

夕阳余晖里,解放骑着本田摩托车,沿着渠道堤埂,带着建中呼啸而至。几个人迎上去,一起围着解放的摩托车品论、研究,看西洋镜似的。直到春燕妈妈再次催促进屋坐,春燕爸爸才把解放木匠迎到上座移开长凳,恭恭敬敬的请坐。一张被年份刻蚀出了木纹的四方八仙桌上,几个盘子里高高的堆起葵花子,南瓜子,花生和花花绿绿的纸包糖。

解放木匠个子不高,但结实,多年的木匠练就了他一副好身坯,黑黝黝的方脸,棱角分明,浓眉下的眼睛虽然不大,眼神里的豪气足够撑大他的眼睛,明亮有神。这时的解放木匠三十四岁。他出生在1949年,父亲给他取名解放,十五、六岁就被父亲送去学木匠,从此穿村走巷跟师傅学手艺,附近几个公社都留下过他的足迹,他跟师傅学艺三年,跟班五年。他的名字方圆几里都知道,可这并不是因为他的手艺出色,在农村跟班五年的木匠,是个不出窝的烂手艺人。而是因为他的为人:他热心,乐与助人,谁家有个信儿有个事儿,他都乐意帮人家带去,有时并不顺路,他也拐个弯去告一声。而且随着他做木匠年龄的增长,这份热心有增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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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的农村已用上柴油机,机器坏了,麻烦的是配件无处买。木匠所在的前进村,是个大村,而且大多数村民是一个房族的,他们的林书记是村里辈份最大的,半个村的人都得叫他“太公”,“太公”可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太公”也就四十几岁,正当壮年,人小辈分大,那是祖辈一代代拉下来的辈分。在农村长辈有一定的威望,因此前进村是个团结的村。村里有个小伙子被外地当官的叔叔带出去,柴油机厂做临时工,做了几年临时工学会了技术,世面也见了,头脑也活络了,就回村给支书出主意,在村支书的支持下,购置了简单的机器,几个年轻人挫挫、磨磨,居然也打磨出一些配件来,而且还挺管用,慢慢地村里就千方百计地添些简单的设备。附近几个村的农机要是坏了,自然的送到他们这里来修,修着修着技术越来越好。一、二年下来,他们已能在农闲时间做好几种常用配件。有的村子机器坏了,出了毛病,捎个信,他们便把零件给带过去,并让带信人带回零件的款子,解放木匠当仁不让地成了那个捎信人。

一九七四年,公社新上任来了一位沈书记,他一上任,便一个村一个村走了一遍,见前进村有个农机修理部,几个人在生产队仓库房子里油渍污污的忙乎,便来了兴趣。一次、二次、三次地上门看究竟,半个月后,他告诉村支书,他已为村里联系好了机器,一台大车床,几台仪表车床,虽然是旧的,但还能用。接下来,沈书记的决定竟让全公社的人都吓了一跳:他指示前进村,扩大规模,把产品卖出去,卖到城里的农机商店去,卖到外县、外省去。并发动村民在亲戚朋友中找退休师傅,请进来带徒弟。而且要重点培养几个销售人员。

当村书记介绍解放木匠的人,沈书记的眼睛慢慢地圆亮起来,他让村书记把解放木匠请到公社他的办公室。

“沈书记,这就是我们村的林解放。”林书记把解放带到沈书记面前。

沈书记拍拍一脸诚惶诚恐的解放的肩:“小伙子,不错啊!是你把村里的产品卖出去的?”

解放急忙辩解:“不是,不是,不是我卖出去的,是我捎带出去的。”

沈书记笑笑,扬一扬手:“小伙子有没有胆跑到外县、外省去卖,你要是敢,我先给你介绍个地方。”

一旁的村书记眼睛都楞直了:“沈书记,这,……这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吗?这合适吗?”

“这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你们小也是卖,大也是卖,不就一个理。”

当下解放就激动地表示:只要有沈书记的话,他没什么不敢的。

书记太公见沈书记笑呵呵的对解放点着头,就转头对一脸诚惶诚恐,双手不断变换安放地方的解放示意:“解放,我和沈书记还有事,你先回村里,回头我回来安排出门的产品。”

林书记见解放出去,站起来关上办公室的门,把凳子挪近沈书记,沈书记看一眼莫名其妙神秘兮兮的这个村书记。

林书记回头看一眼门,轻声说:“沈书记,我这有条大鱼!”

“噢?”沈书记眼睛盯住林书记,等待林书记的下文。

“是这样,你不是让我们在亲戚中找师傅吗?我们找到了条大鱼,就是我们……吃不了。”

“快说,我这里买什么关子?”

“是这样,我们邻村,有个在上海交大教书的教授,叫陈家文,专门研究汽车制动的,听说业界有相当的权威!”

“有这么好的人物,去打打交道,疏通疏通。”

“所以,我今天特地来找你的主意。问题是他家是地主?”

“呵呵……不是地主家,能出教授吗?”

“我是想先给他们家兄弟安排到村办厂, 他们家小的兄弟陈家平三十出头了,因为成分问题高不成低不就的,还打着光棍,如果给他兄弟安排了工作,找对象条件就好了,给点甜头,然后再想办法邀请教授来指导,我想教授也会给面子的。问题是……不是一个村的,群众意见会大,况且还是地主家,不好办!”

沈书记用手指搓搓鼻子,点点头。林书记见沈书记不说话:“这样的教授可是比请一百个师傅还来劲。”

沈书记只是认真的听点点头。

 

过了二天,解放就背着一只装有产品的麻袋,按照沈书记给的地址出发。三天后回来,竟带回来一沓的现金。

这下,整个村轰动了起来,但同时风言风语也在整个岭后公社传播开来:有人说这新来的沈书记,原来就是因为走资本主义道路,才被下放到这个偏僻的穷地方来的,而且他的老婆还因为他被游斗受了刺激,精神失常。想不到还是本性不改,等等……等等。

但解放和前进村的村民就顾不得这些了,只要有分红,有沈书记的话,这道路不道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就这一年,他们村的分红就比别的村高出十倍。

就算是在那斗私批修的年代,利益也永远牵动着人们的心,再说这前进村也是村级经济,也论不上是私有经济。因此,几个村的人们蠢蠢欲动。沈书记趁机把几个村的干部召集拢来,参观前进村。并且公社干部也一致默认,开始筹办社办企业。

公社把原来的手工业社改为农机汽车配件厂,招收的第一批合同工里,居然有出生地主的陈家平,许多莫名其妙的群众大有意见,但是也推翻不了公社的安排。

“娘的!便宜了社办厂。”林书记在心里默默的骂了声,但是转而想想,这块肉也不是他村书记吃得了的,虽然有一百个一万个的遗憾,但是也只能作罢,毕竟不是一个村的,他这个村书记也实在是做不了主收邻村的地主进厂,那样群众的意见会翻了他的天,及到自己十九岁的外甥女来看他这个舅舅,林书记就动了心思,为外甥女做起了媒,把陈家平介绍给了外甥女,管他什么地主成分,沈书记敢收,太公是嗅得到气的。农村里都是乡里乡亲的,不是罪大恶极的地主,斗地主也就走个场,交个差,况且这时候也没有斗地主这样的政治活动了,地主家也一样的生产队挣工分分口粮。

 

自从办起了公办厂,几个村也跃跃欲试开始办村办厂,一时间,参观前进村,学习经验,村村摩拳擦掌。

也许,这个三面环山,远离县城,处在三县交界的山区,山高皇帝远的穷地方,恰恰帮了这里的人们。在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这里已悄悄地兴起了“资本主义”。

那是个计划经济的年代,什么货都搞配给,什么货都紧缺。这里的泥腿子,凭着农民特有的吃苦耐劳的精神,开始走南闯北推销他们的产品。

当整个中国还在摸索着改革开放时,这里一个小小的山乡,却已春潮涌动,村办企业,社办企业,欣欣向荣。几年时间里推销队伍不断壮大,解放所在的村办厂,因为业务充足,开始挑肥拣瘦地发产品。许多产品往往来不及做而发不出去,十分可惜。几个跑外人员为了发货,甚至到太公书记处开后门,要求安排生产。

解放这时已经是一个最有实力的供销员,按照业务量提取一定比例的业务费,他已经拥有一笔不小的资金。看着那些不能发出去的业务,他开始动脑筋想要自己办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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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书记这时已经调回原单位,解放特意去沈书记那儿,和沈书记一番长谈后。回来动用他的全部关系,说动供销社主任,用供销社的场地,挂靠供销社的牌子,八0年借钱办起了全公社第一个实质上的私人厂。

解放虽然当上老板,但他呼朋唤友的热心不变,而且只要他看得上的年轻人他都乐意带他们出去“跑外”,一来增加自己工厂的业务,二来也帮助那些还在脸朝黑土背朝天的农民兄弟,找个发家致富的出路。春燕的大哥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跟着解放出去见世面。而且解放木匠的随和也是有口皆碑,无论是怎样穷的人家,感谢他,请他吃饭,他一般都不会拒绝,用他的话说:本来就是吃百家饭的手艺匠。

 

春燕为在坐的几位一一倒上茶,朝解放木匠偷偷地瞟一眼,羞涩地抿嘴一笑退出去。

“建中,这是你妹?蛮不错的小姑娘吗!”解放捧起茶杯,吹一口浮在上面的茶叶:“把你妹喊过来。”

春燕不等大哥开口就从隔壁悄声走了过来,站在父亲的身后。

“愿不愿意到我们厂来上班?”解放用调侃的大人对小孩说话的语气问春燕。

“真的?”春燕抬起头,用一个大胆的,疑惑的眼神盯住解放。这突如其来的好事,让她在脑子里迅速地权衡,读书还是工作,当然她知道能得到工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自己的父母只是普普通通的小百姓,根本不可能有路子把子女安排进厂的,这可是个好机会。但她又不想放弃读书,她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弃学。他看一眼侧身抬头笑眯眯的期待的瞅着她的父亲,马上明白,读书和工作,父亲更愿意她工作赚钱,虽然说,父母并没有什么重男轻女的思想,想想去年考上高中,父亲逢人就说:“女孩读再多的书,也是别人家的。”虽然父亲是“凡尔赛”,但是也是父亲心里的真实想法。再说现在就是要回学校读书,春燕也得有极大的勇气才敢回学校,她是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赶出教室的。她昨天逃回家的时候就后悔不该逃回来,但是不逃回家也是个难堪呀。“罢,罢……”这读书考上大学的希望是很小的,过两年毕业,不是还得找工作赚钱,而且还肯定找不到工作。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呢!她用眼睛看看父亲,看看大哥,他们是一脸的喜悦和迫切,那眼神就是像赶一头饮水的牛下田那样的迫切,又不便当着解放的面说: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春燕就那么的一会儿,就作出了决定,不读书了!进厂上班!

“我说话还会假?”解放用眼睛定定的瞪一眼春燕,仍然是那调侃的口气。然后便朝向春燕的父亲,用认真的口气说:“我老婆马上要生孩子了,她真急着找个聪明的姑娘,帮她管管仓库,管管进出帐呢。”

“爸,我……我上班!”

“呀!是解放木匠到了。”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打断了春燕的话,接着就见桃美抱着吃奶的孩子一头闯进来。“木匠师傅,还认得我吗?我的嫁妆还是你打的呢!”

还未等解放作出反应,她已一屁股大大方方地坐在解放的旁边:“我家就在隔壁,这里吃饭还早,要不去我家坐会儿?”

桃美人还未坐稳,便似老熟人似的邀请解放。解放用一双笑眯眯的小眼睛,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起眼前这个少妇来,打趣道:“你老公在不在家啊?”

桃美随即伸出一只手,作怒啧状打过去。

“哟,介厉害的女人,谁还敢上你家去啊!”解放侧过身让开。立即引来哄堂大笑。春燕有些尴尬地悄悄退出去,帮妈妈去烧火,烟熏辣了眼睛,她用袖子擦眼睛,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眼泪是高兴还是伤心,不过她觉得轻松,一天半来的沉重一下子甩掉了。

 

二   救命之恩

第二天,春燕就在大哥的陪同下来到解放的工厂。一路上春燕默默地记着父亲的话:“阿哥,阿姐要多喊喊,口要甜,手脚要勤快,活要争着干。”

尽管兄妹俩早早地来到了厂里,但解放的摩托车早已停在了那里。这是供销社腾出来的半个院子,进门是一个道地,道地里堆着一堆黑油油的焦炭,占去了一半地方。对面是一排六间的平房,靠供销社隔墙一边是新搭建的两间房子,另一边是一个露天棚子,棚子里堆放着一堆红沙,整个棚子积了厚厚的一层烟灰,似乎还能闻到昨天焦炭燃烧的气味。环顾着整个的院子,春燕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她熟悉农家小院,除了满院的鸡鸭,就是柴草,和墙边的农具。而这个拥挤的小院却是另一番陌生的景象,这里透出的是一种工厂的味道,走进这门槛,农民也就成了个工人。

解放从对面的房子迎了出来,建中手忙脚乱地从口袋中取出烟递上去,又在口袋里摸索火柴。解放接过烟,取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火苗从金光闪闪的盒子里吐出来。

“来,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解放说着用手指着一排平房:“这间是办公室,这间是仓库,这里是包装间,这三间是车间。”

解放转身指着那两间偏房:“这一间是食堂,旁边那间住着请来的师傅和他的侄儿。”

一个六十多岁年纪的老师傅从房子里走出来,那白净的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深深的眼袋把他的眼睛都搭拉了下来,那眼睛看上去就变得严肃得很。他一边走一边戴一副蓝色袖套,解放对春燕说:“这是陈师傅。”

“这是小陈,已是我们厂的半个师傅了。”解放朝着随后从食堂走出来的年轻人对春燕介绍。

春燕随即恭恭敬敬地叫:“陈师傅早!小陈师傅早!”

年轻人红红脸,难为情地低头快步走向车间。

“陈师傅,这是我新招来的叫春燕,来帮丽芳的。”

“好,好。”陈师傅口上应着,略一打量春燕一眼,走进小陈打开了门的车间。一行人随同跟进去。

车间里面,面对面装着四排车床,水泥台板上零散的铜末金光闪闪,一屋子的铜腥气让春燕连连的打喷嚏,她紧张的扪住嘴巴鼻子,偷瞄一眼解放木匠。再闻这铜腥气春燕觉得特别的好闻,她好奇地东摸摸,西摸摸。建中招呼春燕:“阿姐来了。”

只见一个大肚子,吃力地迈着步走进来,一进院门就把拎在手上的一只装过化肥的蛇皮袋重重地放在地上:“我说解放,你又把昨天装好的配件忘记拿来了,害我拎得吃力死了。”

春燕快步上去,拎起地上的袋子:“阿姐,我来。”

“你就是春燕,”说着打量着春燕转头对解放说:“人倒蛮活络的。”

“那是,我的眼光还会错。”一副得意的样子回头吩咐春燕:“春燕,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你阿姐,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丽芳白一眼解放,打开仓库的门:“春燕,把它拎进来。”

“哎。”春燕答应着把袋子拎进仓库。趁丽芳换衣服的时候,偷眼打量起她来。因为怀孕的缘故,看上去显得矮矮胖胖。黑黑的鹅蛋脸,高高的颧角,单眼皮,厚实的鼻子,薄薄的嘴层,虽然整个脸看上去有些臃肿,但从她的脸上还是能看到一股子的刚毅和咄咄逼人,不像解放那样有一种亲和力,解放没有老板的架子,丽芳更像一个老板娘。昨天妈妈告诉春燕:“别看丽芳人长得小巧,但她是个有主见和刚强的女人,为了嫁给当年还贫穷的解放,硬是和娘家断绝关系。这不现在的解放就是让她长志气。”看眼前怀着身孕但行动迅速的丽芳,春燕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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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燕,明天你带件破旧衣服来,”丽芳一边换衣服一边说:“我们厂小,说是叫你来管仓库,其实什么活都得做。”

 

一个星期过去,春燕就把仓库的工作理清了头路,把产品整理的整整齐齐,产品规格数量也列的清清楚楚,她只要抬头看一眼墙上的表格,就知道库存产品的正确数量,发出去产品的应收款。再不似丽芳那样,库存乱七八糟的只是个大概。工作是如此的简单轻松,远比解析几何、对数、函数方程,物质能量公式应用题来得简单。春燕熟练了工厂的工作,丽芳就开始厂家不分了,她大着肚子,家里的事也悄悄地指使上了春燕,在丽芳心里,家和厂是不分的,厂本来就是他们家的,春燕闲着帮助她干些家务活也是应该的,况且她是有言在先的:什么活都要干的。

等到丽芳生孩子,春燕将老板娘的活全接过来。从发料、,收发半成品,包装产品到发货,从银行取款,付材料款到发工资等等。丽芳的大儿子健健也就托给了春燕,上学放学做作业都由春燕负责,解放忙,春燕有时还得把健健带回家,丽芳家里有什么事,还让人带话让春燕去做,春燕成了全方位的管家佣人。这样子的春燕有时候就觉得迷茫,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厂里的工人下了班,放下手中的活,就是自由身一个。而她春燕像是被解放丽芳捆绑了一样,春燕觉得她成了旧社会地主家的长工、资本家的包身工。就这样春燕爸爸还逮着春燕就叮咛:阿哥、阿姐要多喊喊,口要甜,手脚要勤快,活要争着干。

春燕爸爸还以身作则,每天吃过晚饭,就让健健骑在脖子上出去串门,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炫耀,老板的信任对于春燕爸爸那是莫大的荣誉,也是春燕爸爸习惯性的低人一等的幸福。

春燕姓时,爸爸时传根,春燕家是这个村的外来户,是孤姓,解放前,春燕的爷爷奶奶手里牵着春燕爸爸,背着襁褓中的春燕叔叔从北方逃荒来到这个“燕至堂”村,“燕至堂“村,三面环山,南面是一片平阳的广阔田地,是个有山有田地的好地方,只要风调雨顺,这么好的地方只要肯下力气,找口饭吃应该不成问题,村口小山脚有个废弃了的尼姑庵堂,春燕的爷爷奶奶就小心翼翼的寄居在庵堂,白天出门要饭,晚上蜷缩在庵堂,规规矩矩,诚惶诚恐,碰到村里的人路过就讪讪的笑一笑,躲进庵堂,也不敢搭讪,唯恐一不小心得罪人,失去一个可以落脚的避风处,他们的小心谨慎获得了村里人的默许,破破烂烂四面透风的庵堂,又不是谁家资产,一家可怜人住就住了呗。慢慢的春燕爷爷依仗一身好力气与和颜悦色的好脾气,村里有人找上他做短工,渐渐地春燕奶奶不再出门讨饭了,晴里雨里春燕的爷爷都有人请他干活,他们有落脚的破庵堂,有了家,有了凭力气挣来的口粮,终于不再漂泊过那流离失所的日子。

解放了,打土豪分田地,春燕爷爷奶奶托新中国的福,分到了土地,有了属于他们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从此他们也成了新中国当家作主的人。所有得到的一切春燕爷爷归功于勤劳和嘴甜,所以春燕爸爸从小就被父母灌输:手脚要勤快,嘴巴要甜,活要争着干。事实上,春燕爸爸也是凭着这样的教条赢得了村里人的认同和帮助,后来村合作社给他们批了地基,拥有了自己的泥坯草房,春燕爸爸得以娶妻生子,绵延后代,就如父母给他取的名字一样,为时家传下了根。这不现在人丁兴旺,家宅安康,而且春燕的大哥也是得益于爸爸这样的谆谆教诲,才得到解放木匠的青睐。这是时家三代人的处世之道,春燕更应该尽心尽力发扬时家精神。春燕却总是抵触蔑视爸爸那种讨好的媚态,她可是新中国成长起来的主人,没有那种低眉顺眼仰人鼻息的习惯,内心是那种读了几句书的清高。

但是妈妈的一场大病彻底的改变了春燕对爸爸的蔑视。

一连几天,春燕下班就匆匆忙忙的回家,把健健还给解放,丽芳也有所不满,家里等着春燕的活也堆起来。

这天还没有到下班,春燕就红着眼睛,解放那里去请假。

“这么回事,还哭了?”解放侧着头看门口的春燕。

不问还好,这一问,春燕“哇”的一声哭起来。

“别哭,别哭,什么事说?”解放被春燕哭得手足无措,想伸手去安慰春燕的手停在半空,拉了椅子示意春燕坐下说。

“我妈前些天肚子疼,她熬着不说,都疼得昏过去了,我爸才发觉,把她送卫生院,卫生院要我爸送区医院,区医院住了两天也不见好,叫我爸最好送省医院去,可我妈死活不肯去,我爸也借不到钱,昨天晚上,我妈的肚子都胀高了,说话也没力气说,都快不行了。我爸已经让我哥他们去山上挖坟地去了。”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赶快回家告诉你爸你哥,马上把你妈送省城去,我去联系汽车,直接送省城,越快越好。”解放说着开始摇电话机对春燕说:“还不快去。”

春燕回过神来,止了哭,冲向自行车,一脚跨上自行车,飞一样。 

当春燕一家和邻居们,七手八脚把奄奄一息的母亲用一块门板抬上解放叫来的大卡车上,门板下铺上厚厚的一层稻草,司机又指挥人搬些石块泥压成重车。这时解放骑着摩托车,带着一个人,风驰电掣般飘来。见已经把病人安顿好,他用手把头盔往后推了推,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三沓钱,交给春燕的父亲:“这三千块钱你先拿着,”见春燕父亲诚惶诚恐地不敢接钱,就一把塞进他的衣袋。“救人要紧,先住院再说,钱我来想办法。”

又转身把带来的人介绍给他:“这位叫力峰,,他哥是省医院的主任,求诊、住院的事就全拜托他好了。”

春燕父亲用手紧紧地按着口袋,激动得不知所措,也不知道怎样说感激的话。只见解放又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回头交给力峰:“力峰,这点钱你拿着,他们是些没出过门的人,劳你辛苦了。”

“你说话见外了吧,兄弟你吩咐的事,我能不尽力。”力峰摆摆手不接。

解放一把拽过他,将钱塞进他的口袋,并把袋中的一包烟扔给司机:“师傅辛苦你了,路上尽量开得稳点。”

春燕跟着大哥二哥爬上汽车。

“春燕,你下来。”父亲说着把春燕拉了下来。

“让她去好了,女儿方便些。”解放看着她的父亲说。

“怎么可以,厂里也有事,她妈有我呢。春燕,你马上跟解放阿哥回厂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春燕父亲这回儿已回过神来,神清气爽地吩咐女儿。

汽车卷起一路尘土开走。春燕对着解放:“阿哥,谢谢您!”

解放看一眼大人样的春燕,拎拎眉毛:“厂里还有很多事呢,坐上来我带你回去。”解放边说边走向摩托车。

“我骑自行车,我很快的。”春燕说着跨上自行车。

送病人、看热闹的邻居,看着汽车开走,都不由的感叹:“春燕娘真是碰到了大救星,解放木匠真是菩萨心肠,春燕娘这回有救了。”

等到摩托车消失在视线中,一帮邻居也慢慢地散去。

下了班,春燕径直到解放的家,见丽芳正在泡一大堆的衣服,忙上去接过丽芳手上的衣服:“阿姐,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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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燕,你怎么不去照顾你妈?”丽芳吃惊地问。

“我哥我爸他们都去了,我爸说,厂里忙,不让我去,再说要不是你们给钱,我妈就只有等死。”春燕抬手用袖子擦去眼泪。

“你爸也是,再怎么忙,也是人要紧,好了,别哭了,人到了医院总是有办法的。反正今天你一个人,晚饭在我家吃好了。”

“哎”春燕轻轻地应一声,开始洗衣服。

等到解放木匠的摩托车呼啸着进门,饭菜就端上桌子,春燕三下五除二迅速吃完饭,接过丽芳手中的孩子,哄着走出外面去。

孩子在春燕轻摇细哄下慢慢睡去,解放移过茶杯,倒上开水,呷一口茶,极不情愿地接过收拾碗筷的丽芳递过来的围布,慢腾腾地站起来。

春燕将孩子轻轻地放进摇篮,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开,从解放手中扯过围布:“阿哥,我来。”

解放愣一下,马上喜形于色,朝丽芳扮个鬼脸,:“看,有个阿妹就是好。”随即将围布递给春燕,打个响指,吹着口哨出门去。

“吃过饭,就知道打牌,家里是一歇都呆不住。”丽芳抱怨着并责备儿子:“还不赶快做作业,春燕阿姨回家天都墨黑了。”

春燕在灶头上洗着碗。回头对丽芳说:“阿姐没关系的,路又不远。”洗了碗,把灶头上上下下的擦干净,便辅导健健做作业。

在清冷的月光下,骑着自行车回家,冷冷清清的路上,只有自行车链子声和车轮接触地面的沙沙声,路边是零零落落的一些树,树影长长地落在路中,从西伯利亚长驱直入的寒风,像一把锋利的剃须刀,剃去了树枝上满树的叶子,月色下,光秃秃的树枝凄凉地,顽强地伸向空中,从朦胧的树枝中,间或传来几声乌鸦声,令人徒生恐惧,春燕害怕,害怕失去妈妈。

心惶不定,战战兢兢的挨过一天又一天,第三天下班时间春燕大哥建中出现在了厂门口,春燕见大哥张望着走进来,她马上放下手中的活,冲出去颤抖着声音,抓住建中的一只袖子:“大哥,妈怎么样了?”

“妈做了手术,医生说已过了危险期。”

春燕咧嘴就哭了起来,用手臂擦着眼泪:“我担心死了……”。

“喂,春燕,解放阿哥在吗?”大哥用另一只手拉开春燕的手,轻声问。

一丝忧郁浮上春燕的眼睛,幽幽地问:“大哥,是不是钱还不够?”

“医生说,我妈再起码得住院十几天,已经花去了二千多块钱,怕不够,爸叫我拐着弯向解放木匠借借,要是他为难,就另想办法。”

春燕听大哥一说,鼻子一酸,眼泪禁不住冒出来,春燕知道如果有地方想办法,妈妈的病也不会拖到生命垂危。一直以为父亲和哥哥们是顶天立地的,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春燕,突然的发觉在钱面前,父亲和哥哥原来是如此的无能无力。她吸吸鼻子,强忍住眼泪:“他在办公室,可你先别提借钱的事。”

“我知道。”建中小声应着,两人一前一后一肚子心虚走向解放的办公室。

解放见他们两人进来,转身对旁边的师傅说:“陈师傅,那就这样,明天铜炉翻这个铸件,铜棒先停下来。”

接着招呼建中:“你妈怎样?”

“我妈已脱离了危险,我爸要我先来谢谢你,幸亏你给我们找了个熟人带去,当天我妈就进了手术室。”

“那就好!检查出来是什么病吗?”

“蛔虫肠穿孔引起的腹膜炎,医生说要是再迟半天,我妈的命就保不住了。”建中拘束地坐在那里,低着头,红着脸,双手不经意地搓着搓着。

“那得在医院住些日子。”

“是 。”建中单调地应一声。

“春燕,明天你在账户里取二千元钱交给你大哥。”解放抬头对站在一边的春燕说。

“阿哥,这……”春燕的眼睛热辣辣的痒,眼泪在眼底一转转的打圈。

“你先把铜炉的产品收进来,货点好后,跟你大哥一起回家,今天就不必去我家了。你大哥在这里坐会儿,我问些那里的情况。”

“哎”春燕的答应声音颤抖,听话地退出去 ,春燕在心里感激:解放阿哥真好,没有让他们兄妹难堪就又借了钱。从小到大春燕都不知道钱的真正意义,她不需要为钱操心,一直以来,只要她想要的,在父亲和哥哥那里生生气,作作娇就能够达到目的。现在前债不还再借债的窘迫。在她的心里狠狠的刻划出一道血痕,突然间明白:钱,钱太重要了,钱是可以救命的,所有的清高,在钱面前不过是一种矫情。

春燕妈妈回家的晚上,春燕家挤满了来家探望妈妈的邻居,当摩托车在门口停下时,父亲和两个哥哥,春燕和几个邻居忙迎出门,解放带着丽芳和小儿子进来,春燕接过丽芳手中的孩子,把她引到妈妈的床前,在病床边的几个邻居,马上自觉地让开。丽芳把几个用粗糙土黄纸包扎的礼品放在春燕妈的床头。

解放接过春燕爸双手递上的茶:“这么快出院了?”

“这不,她妈拆了线,就一定要出院了,她说花了这么多钱,我们这辈子都挣不来这么多钱的,一定不肯再住下去,不能再花你的钱了,……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钱还上。”春燕爸说着就解开外面的衣服,从里面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千多元钱交还解放:“这是余下的一千三百元钱,先还给你。”

解放接过钱,将没有拆封过的一千元钱放进口袋,将散钱推还给春燕的爸:“这些钱你先拿着,给建中妈补养身子。”

春燕爸激动地站起来:“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这时站在旁边抱着孩子的桃美插话:“解放木匠,你就收起来吧,你已经救了人家一命,人家都不知道这样报答你,还好意思再收你的钱,你也不用客气,再这样人家就更难为情了。”

春燕爸感激地朝桃美看一眼:“就是,就是。”

“也好。”解放把钱收起来。聊一些医院里的事,听春燕爸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说着感激话。

春燕妈则拉着丽芳的手,红着双眼不住地感谢解放感谢丽芳的救命之恩。

第二天一早春燕爸爸和建中带着昨天解放带来的礼物再抓上家里的两只鸡,上力峰家道谢。“解放是救命恩人,但是没有力峰,就是把你妈妈送到省城,我们瞎子一样也还是没命,力峰的恩情也要记住。”春燕爸爸早饭时教导三个孩子。从此过年过节的,解放那里记着,力峰那里也记着送些家里养的鸡鸭,春燕家外来户,本来亲戚就少,这一来就多了户亲戚。

 

过了几天,解放因路过,又来探望了一次。邻居桃美抱着孩子马上来凑热闹,等解放一走,她就热心地和春燕妈聊起好心的解放木匠来,忽然话题一转,说儿子这些天老是生病,她去瞎子那里排了八字,说孩子得寄个干爹,她已打听过,解放木匠的属相正好合了孩子的八字,所以请春燕妈做个介绍人,做做好事,帮她提提这门亲事。春燕妈妈知道,当然不光是春燕妈妈知道,全村人都知道,桃美的儿子是桃美的心肝宝贝,桃美虽然有四个孩子,但是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儿子她是手眼不离的当宝,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村干部来动员计划生育,她硬是把村干部骂出去:我不生儿子,老了你们养?村干部动员说:你也不能保证肚子里一定是儿子,上面都生三个女儿了,也是村里计划生育的重点动员对象。这话把桃美惹急了:就是女儿生四个五个也要把儿子生出来,计划生育,你们党员干部带头,谁谁的村干部四个孩子,谁谁的党员也是三个孩子了,怎么他们不先去绝育呢?村干部有本事你们干部绝育了,再来动员我们小老百姓,要断子绝孙你们先断子绝孙。在桃美的带动下,村里要生儿子的几个人,硬生生把村干部和党员的家属逼上结扎绝育的手术台。但是桃美却躲到亲戚家把儿子生下来了,取名超超,超生的超,满月,扬眉吐气的把儿子抱回家,把后半生养老饭碗抱回家,把心肝宝贝抱回家,堵了那些说她生不出儿子人的口。所以儿子对于桃美的重要性,春燕妈妈不是不知道。春燕妈一听,不敢答应,自己是穷苦人家,怎么敢高攀去给救命恩人做介绍人。桃美见春燕妈为难的样子,就一天三四次的往她家跑,一会儿送点红糖过来,一会儿送几个鸡蛋过来,弄得春燕妈实在不好意思,才答应她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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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解放木匠是个挺好说话的人,听说是孩子要认他做干爹,他便乐了:“好啊,我儿子不嫌多,再多一个也好啊!”

接着,桃美便张罗着拜干爹,在正式寄拜那天,桃美家人挑了满满的两担礼物,一担是各种糖包、荔枝包、桂圆包等等,一担是炮仗,红烛,给干爹干妈的时髦呢大衣,还有两个干兄弟的衣服、玩具。

村里人见桃美这么大派头给儿子认干爹,都不由得扁嘴:“认个干爹,要这么破费。”

桃美在背地里对春燕妈说:“这种大老板,我们攀都攀不上,他们肯收礼物就大吉大利了,会吃亏吗!”

过年桃美就早早地和老公抱着孩子,提着礼物去拜年,一来二去,解放木匠就是桃美家的常客了,解放木匠一到,桃美就张罗拢一桌人打牌。过了春节,桃美的老公阿成便进了解放木匠的工厂,在铜炉车间做学徒。

到这时,村里的人才不得不佩服桃美:“咳……,一个真当有角色的女人。”

 

三 牢狱之灾

待到春耕结束,田里的泥腿子们,又一个个洗了脚,放下裤管,进入农闲。每年的春季农机产品订货会也在某一城市召开。不知从哪一年起,这里的农民就开始赶全国会议,春秋两季的农机产品,汽配产品订货会上都可以看到这些穿布鞋穿绿色解放鞋的农民。今年春季农机产品订货会,赶去的农民比往年多,光解放木匠一人就带去了四五个人,解放声称:“只要谁有本事把合同订来,他一定发货,所有差旅费报销,业务费照拿。”

这样一来,春燕便忙得不可开交,除了正常的工作,她还得为这些跑外的人准备资料,发放产品说明书,价格表,为每个人登记造册,预支差旅费,接待并问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以前这些活都是解放自己做,会忙得他焦头烂额,而现在,春燕全部揽下了这些活。

现在的丽芳是每天抱着孩子到厂里来转个圈,付工资给人家,本来就是来干活的,虽然丽芳心底里对春燕非常满意,但她总觉得,一个姑娘不必去车间干脏活、累活,又拿工人一样的工资已是够福气的了。何况春燕家还欠着他们一份天大的人情。

春燕的哥哥这次也当然由解放带着去开会,春燕妈拖着病后虚弱的身体,为建中出外做准备,她包粽子,捂茶叶蛋,还烧了满满的一大杯的霉干菜捂肉。自己带足干粮一来可以省钱,更重要的是可以省粮票,换全国粮票也是件麻烦的事情。春燕则在解放家里,帮丽芳将买来用作送礼的上好茶叶,分装成小包,用钢锯条在蜡烛上烧红,把茶叶袋口封牢,霉干菜、笋干也分装封口,装进解放的两只大包中。等到出发的日子一到,“呼啦啦”一批批人便在两三天时间里出发。他们一个个黝黑的脸,穿着一再浆洗干净的衣服,背着干粮,满怀着希望,踏上列车。

以前,解放出差,工厂得放假,如今因为有春燕,工厂只是按平常放了一天的假,生产照常有条理地进行。解放不在家,丽芳就让春燕住在她家,一来帮她带孩子,二来也作个伴,家里的事也搭把手。                                                  

跑外的人陆续回家,春燕的大哥是第一批到达的人,他下了车就直奔厂来。

进门就把一叠合同交给春燕:“解放阿哥说他还有事得在外面呆几天,叫我先把这些合同带来,叫阿姐看着办。”                                                              

“春燕你看看,有没有急着要发货的,先安排做起来。”抱着孩子的丽芳对春燕吩咐。说着又转身问建中说:“他是不是又在外面赌?指使你早点回来?”

建中支支吾吾的,讪笑着答非所问的说要先回家,逃似的出去了。

丽芳继续和春燕发牢骚:“这几年跑外的人多起来,有几个钱,就不安稳了,平时几个大赌棍趁着开会,老婆又管不着,不赌光几个人的钱是不会回来的。”

“那阿哥什么时候回来,铁路上个月发的货还没走,本来等阿哥回来去催的。”

“这铁路每次发货都得去打点,那里吃得消,随它去,反正你阿哥总得回来,迟一个月也是迟,迟二个月也是迟。让他去想办法。”

 

每次解放跑外回来办公室就会闹哄哄的领礼物。这次春燕把一顶顶小巧的可折叠太阳帽分发给每个职工,多可爱的太阳帽,春燕眼睁睁的看着其他工人欣喜的领走礼物,没有她的。 

第二天下午,解放睡眼惺忪地打开办公室的门,对春燕说:“春燕你过来。”

春燕“啪”放下手中的活,她心里想着太阳帽。

解放从昨天的包中取出一把自动阳伞:“你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春燕在解放的指点下,按下按钮“啪”打开尼龙花布阳伞,欣喜地举过头顶:“阿哥,这么贵重的东西我……”

“你阿姐也一把,跟阿哥还这么客气,这些天全靠你,阿哥应该谢谢你的。收起来。”解放用命令的口气。又继续说:“你把合同整理整理,把我们不会做的产品列出来,给我个数,我去联系其它的厂家。这些天我不在,有没有其它的事?”

“铁路上个月发的货还没走,银行托收也给退回来了。”

“这个铁老大……。”解放咕哝着,忽然象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拍一下脑袋,后悔地叹息一声:“啊!”

春燕疑惑地瞪一眼在那里懊恼的解放。

“忘了给铁路货运室主任和管计划的带点东西,去求他们办事带点东西好说话。”

春燕略一迟疑,扬起手中的伞:“把这个送给他们吧。总是发货要紧。”

解放大概在心里权衡了一下:“那阿哥就收回去了,下次给你和你阿姐补上。”

春燕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但还是小心的收起了伞。 

解放回来后就按照春燕列出的产品,去别的村办集体厂联系,购买或者调换产品。但通常早晨解放还是早早地到厂点个卯,转个圈。这天早晨一直到九点,还不见解放的影子,春燕正纳闷着,办公室电话响了起来,春燕拿了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拿起电话机,她正紧张地放下电话,丽芳抱着儿子气冲冲地进来,一脚把半开着的门踢开。

“阿姐,刚才来了个电话,……说阿哥被抓起来了,今天去造东湖大桥了,要你送换洗衣服去,还有力峰阿哥也是。”春燕声音里都是颤抖。

刚才还一脸怒容的丽芳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怪不得昨天一夜不回家,原来是被抓起来了,总算盼到这天了,这班东西是给让他们吃点苦头,哈……哈……哈……还有力峰……”丽芳从心里发出的笑,刚才惊惶失措的春燕也跟着傻笑。

“春燕,明天星期六,我们放一天,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看看他们的狼狈样。”说着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抱着孩子乐不可支地离去。

第二天一大早,春燕就赶去丽芳家,水牛悠悠地走在渠道埂边啃着带露珠的青草,路边的电线上麻雀整整齐齐地排着队,一忽儿又三三两两地飞走,自从进厂上班,春燕还从未出门过,家、厂、老板家,这三点一线的生活多少让她感到枯燥,她巴不得丽芳唤她一起出去走走,所以一早就敲响丽芳的门。

村口,力峰老婆焦急地等在那里,见了丽芳,就迎上来:“哎呀,现在才来,“三卡”都等好长时间了。”

载客的三轮车坐满人,便“突突突”地启动了,春燕抱着小孩,丽芳边吃早点边和一车的人高声交谈。

“你们还不晓得?解放赌博抓起来了,都押到东湖造桥,在劳动改造呢。”丽芳愉快地大声说,唯恐人家不知道。

“真有你的,还高兴得起来。”

“我们自己管不住,政府管多少好!”丽芳得意地说。

“丽芳你是不管,我家那个我是不敢管,我买件衣服要说我乱花钱,回娘家他都要查看我是不是给娘家好处了,他赌博我说几句,他就摔碗砸盆的发脾气给我看。”力峰老婆一脸无可奈何。

“唉……有句话:草鞋拿来补,铜钱拿来赌。”丽芳感叹道:“说句实话,男人赌博总是为了赢钱,那个人是为了输才去赌的,再说,赌总比去嫖好,嫖可是没输赢的,全是输。”丽芳的一番高论令一‘三卡’的人惊诧不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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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车上的人全都围着丽芳的话题转,丽芳飘飘然听着一车人的恭维。“三卡”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她们终于到达目的地。下了车,在开车人的指点下转过弯就看到正在建造的东湖大桥。

大桥上一派忙碌的场面,挑担的,扛石头的,拖拉机冒着浓烟使劲地往坡上爬。几个扛石头的一见她们过去,立刻放下肩上的扛子,向她们围过来:“你们总算来了,烟有没有带来,烟?”

“还想抽烟,叫你们在这里不但戒赌还戒烟,要你们难过难过,赌的时候好好想想。”

“那件事也戒了,你难过不难过?”一人嬉笑着对丽芳说。

“得”一个‘栗壳’敲在了那人的脑门上:“我们老夫老妻了还象你那么馋。”丽芳说着把带来的烟甩给他们。

春燕抱着孩子静静地站在坐在石头上的解放旁边,解放退下一只肩膀上的衣服,敲敲肩膀:“春燕你看阿哥罪过不罪过。”

春燕不好意思地瞟一眼解放的肩,肩上红红的一直连到脖子上。

解放耸耸肩:“痛煞了呀,阿哥多少年不干这重活了,今天在吃苦头。”随着肩膀的耸动,脸上呲牙咧嘴现出痛苦的表情。

春燕看看解放,又不满地看看在那里跟人嬉笑怒骂的丽芳,丽芳除了把那包衣服递给解放,就再也没有走拢过来。

解放告诉春燕就劳动改造一个星期,厂里焦炭接不上叫丽芳去找村办厂老书记调剂,其它等他回来再说,要是没法办,就干脆放几天假算了。

等管工地的过来催,这些人才慢慢地站起来,春燕看着解放拿起抬扛,看一眼解放的肩,眼里充满关切地喊:“阿哥……”

解放舒心地笑出声:“你道阿哥是什么人啊?这点苦头还会怕。”                     

说着招呼力峰:“来,抬石头了”

刚把抬扛放肩上就听见解放“啊哟”一声:“力峰,放上去这一会真当难当呢。”

丽芳斜着眼睛看他们,一脸的幸灾乐祸。她斜眼的余光里见抱着孩子的春燕,有些恍惚,似乎一团黄黄的面疙瘩突然发开,紧身的小喇叭裤,包出圆圆的屁股修长的腿,阳光下脸上细细的茸毛泛着光,白皙的鹅蛋脸上一双眼角略微吊稍的大凤眼,鼻梁挺直。丽芳心里嘀咕,可惜嘴巴大了点,一鼻梁的雀斑。丽芳心里这样想着,再看一步一回头的春燕,忽然觉得天天在她眼前给她干活的春燕有些陌生,陌生得让她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该给春燕留意个合适的小伙子,要合适的,丽芳热心肠的打算着。

 

每天早晨上班,春燕极自然地用眼光瞥向解放停放摩托车的地方,虽说一个星期时间,春燕却觉得过去了很长时间。直到这天早晨院子里停着那辆熟悉的摩托车,春燕不自觉地松口气,跑进办公室。

解放抬头见春燕站在门口,“嘿嘿”一笑:“进来呀。”一个男人难为情的那种笑,会打动人心的。

解放孩子般的笑让春燕一愣。

见春燕直直的看着他,就把两手一摊:“你看阿哥变没变?”

“瘦了,黑了。”春燕咧嘴笑笑:“回来就好。”春燕本意是想说解放回来了,她做事情就踏实了,但说出口这话就有了另一种关切味道。

“咦,”解放叹口气:“你阿姐有你这么善解人意就好了,昨天我一进门,你阿姐问一句的话都没有,尽是挖苦嘲笑,恨不得我不回家才好。”

春燕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搭腔,她有些尴尬地看到解放还没泡茶:“我给你拿热水壶去。”

春燕洗净茶杯,泡好茶,递给解放。

“谢谢!”解放接过茶杯,眼睛笑盈盈的包含了深情似的看一眼春燕:“这些天,厂里的事都是你辛苦安排。”

“我只是听阿姐的,照着做而已。”

“嘿嘿,你阿姐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

“春燕。”仓库外有人喊她,春燕转身跑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慌慌的跑。等她忙完早上的一阵活,空下来,她的眼前忽地闪出解放那包含深情的眼光,那眼光如阳光中的水波盈盈闪闪,那眼光又似扔进水里的一块石头,激起她少女心底一圈圈涟漪,似乎是她心底冥冥之中渴望的一块石头。这么想着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原来她慌的就是这种心神荡漾。“不可能。”春燕从不着边际的浮想中回过神来,坚决地否定了刚才可耻的暇想。但在她的心底已深深地烙上了这个眼神,在夜深人静时,她会静悄悄地在心中搜索这个眼神,从来都没有碰到过这样的眼神。

她一如既往地工作,解放在旁边的时候,她有时会偷偷地打量解放,害怕自己的心事会被解放识破,幸亏解放什么也没有发觉,而且再也没有用那种眼神看她,她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她把这份想入非非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生产再忙,农村里夏收夏种是一定得放假的,夏收夏种也叫“双抢”,赶着季节抢收抢种,抢时间收割早稻,赶在立秋前把下半年晚稻种下去,毕竟他们是农民,不是真正的工人,他们的口粮是必须在田里收起来的。因此待农忙一结束,工厂就加班加点地把放假的时间夺回来。加班加点的连续工作使工人都疲惫不堪,职工一声声的向解放要求,“老板放天假吧?” 解放决定星期天放一天假,职工欢呼雀跃。星期一上班,春燕拿眼睛习惯地看去,摩托车不在那里。她略有些不自在,解放有时候也会迟些。

工人陆续到来,几个工人神秘兮兮地告诉春燕:“解放木匠昨天半夜被警车带走了。”

甚至有人问春燕今天是不是可以继续放假了。“这样吧,你们领了料,各自照常干活,等会儿我去他们家里看看。”春燕把一帮人安定下来后,凑空儿急匆匆地赶到丽芳家。

只见丽芳家里围满了人,春燕往里挤进去。丽芳在一个劲地哄着哭闹的孩子,大儿子衣衫不整怯生生地站在丽芳的身边,小儿子是越哄哭得越厉害,丽芳心烦意乱边和周围的人说话,边狠狠地打手上哭闹的儿子,想让不懂事的孩子不哭,孩子却是越打越哭。春燕上前抱过丽芳手中的孩子,孩子见到春燕见到救星似的扑到她怀里。

这时村书记林太公也来了。丽芳就又把经过向他述说:“前天晚上,因为信用社贷款的事,请主任小王吃饭,吃饭时说起现在义乌市场非常热闹,而且东西便宜,主任老婆说想去义乌,解放就答应星期天一起去义乌玩玩。昨天一早我们全家和信用社主任一家就去了义乌,乘晚车回来,这趟车尽是做生意的人,乌乌央央人挤人。他们义乌车站上车时大大小小的货都缴了行李费,到了车上,列车员又挨个对那些行李做行李费,坐在我们不远处的老太婆,是在街上摆香烟摊的,她那天从义乌进香烟,没有把香烟伪装好,列车员一摸她的包,就叫她打开来,见是十几条香烟,就强行没收。老太婆拖着包跪在那里,哭着求他们放她一马。这趟车都是做生意的人,纷纷帮老太婆求情,但列车员和车警不依不饶,非得没收。可怜的老太婆痛哭流涕都无济于事。解放本来就是个爱打抱不平的贼脾气,我按不住他,也实在是看不过去,他上前与列车员论理,见有人出头,一节车厢的人就把列车员和车警团团围住,列车长也无法挤进来,到了下车,解放和王主任便强行把香烟夺下车并在抢夺中和列车员扭打起来,混乱中,车警朝天鸣枪,有人见车警拔枪,就去抢夺,子弹走偏,伤到一旅客。见真出了事情,趁送伤员的档儿,人群就散了开来,列车被延误半个小时,车站里的几个人本来就认识解放的,半夜里,铁路分局的警车直接到我家,把瞌睡懵懂的解放带去。我追出来时见王主任也在车上一块被带走的。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这样说着丽芳便眼泪汪汪起来,她用乞求的眼光望着老书记:“太公,你得帮帮我,帮我想个办法,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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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芳,你先别着急,先得打听到解放他人在那里,现在急也没用,这次解放可把祸闯大了,他这个脾气,我也知道,我都不知说过他几回了,叫他悠着点,悠着点,这下闯了大祸。”书记一边说一边也着急地在原地转圈。

“这样吧,”他回头对身边的儿子说,“你上午先去车站打听清楚,我们再想想办法。这下可真闯祸了。”他转身又对丽芳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你是个明理人,厂里不能停下来,我先走了,有什么消息会来告诉你的。”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两、三个人丽芳要好的邻居在安慰,劝解她。

春燕这才把孩子交给丽芳:“阿姐,我回厂去了。”                                

丽芳这时才回过神来,用嘶哑的声音对春燕说:“春燕,这几天厂里的事,你就照看着点,我也没心思来管厂里的事,你快回去吧。”

春燕也是心神不宁一整天,一下班,他便往丽芳家去,丽芳脸上已没有了早上那焦灼的神色,春燕一进门,丽芳便迫不及待地告诉春燕:“春燕,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告诉你,太公刚走,他说已知道解放和王主任在省铁路公安局拘留起来了,而且太公已打电话给已调到省城的沈书记,沈书记已知道这件事,他会帮我们去了解一些情况的。沈书记肯给我们出面,我就放宽一百个心了。谢天谢地,全靠菩萨……”不信菩萨的丽芳忽然虔诚地祈祷起菩萨来。

人在无助的时候,尤其是女人,她会忽然把希望寄托在子虚乌有的菩萨上,尽管平时她一点都不相信菩萨,而且还会笑那些相信菩萨的人,但在这时,她是全心全意地相信起菩萨来。

“解放阿哥是个好人,会没事的,阿姐。”春燕幽幽地对丽芳说。

这时外面老远传来桃美熟悉的声音,这时的丽芳谁来都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对谁都抱有希望,听到桃美的声音就像有了靠山。她迅速地站起来,桃美已风风火火地到了她的面前:“丽芳,我听阿成一说这事,就立刻去阿光瞎子那里给解放木匠算了个命,”

丽芳急切地问:“命里怎么说?”

“命里算出来说木匠佬今年是双罐流年,官司要吃,药罐要动,但命里有贵人相助,大事化小,命里要过冬至会平安。”桃美见丽芳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便劝道:“反正这是命里注定的,有难逃不过,有祸避不过的,你担心也没用,要紧的是保重自己。”

“我担心他个屁,”丽芳正憋屈着, 听桃美这么一说反倒气有地方出了:“是该让他吃些苦头,他以为他多能,我是担心他要是一年半载的出不来,这个厂怎么办,我又担不下来。”

“我问过瞎子,瞎子说木匠佬虽然流年不好,但座命星好,财运旺,自然有人助的,厂里的事你不必担心,该担心的倒是……”桃美压低声音紧张兮兮地说:“木匠佬命犯桃花,命里有桃花运。”

“嘿,人都进班房了,还桃花运,我看是牢房运。”丽芳不耐烦地说,现在她哪来心情理会这个。

桃美讪讪的说几句宽慰丽芳的话,见天色不早,起身对春燕说:“春燕你走吗?一起回去。”

“春燕留下来,我心里乱糟糟的,连烧饭的心情都没有。”丽芳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桃美说,她知道她用不着征求春燕的意见。

目送着桃美出去,春燕把手上的孩子放进坐椅。淘米,洗菜,烧晚饭。

丽芳无精打采地坐在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顺手把儿子的坐椅拉到面前,眼睛呆呆地看着无邪的孩子嬉戏玩耍。

“阿姐,马上吃饭了,我去把健健找回来。”春燕轻轻地说着走出去。

一声阿姐,使她从昏沉沉的沉思中回过神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厂不能关,两个儿子也要管,责任和骨子里那种潜在的劲头,使她打起精神。对着窗外提着嗓子喊:“健健,吃饭还不知道的,你是找打啊!”

见儿子跟在春燕后面进来,便将焦燥怒气都发泄在儿子身上:“吃饭也要人来叫你,你几岁了,还不懂事,你爹都被抓起来了,你还只知道玩,吃饭还得来找你,给我听着,从今天开始,吃饭穿衣的事就别让我烦。”

健健低着头,用一双墨黑的手去盛饭,春燕轻声地对他说:“去洗洗手,别烦你妈妈生气。”

一顿饭在闷闷不乐的气氛中完成。

第二天起来,丽芳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虽然眼袋肿胀,脸色疲惫,但是却精神抖擞地对春燕说:“春燕,我想了一夜,田里地里的庄稼随它荒掉,从今天开始,我天天去厂里,里头的事你管,外头要打交道的事我来做。没有杀猪佬,难道吃带毛猪不成。你这么能干,我不相信,我们两个人还抵不过一个木匠佬,他坐他的牢,我们做我们的事,不去管他。”

“但……”春燕欲言又止,看到丽芳询问的眼光,春燕继续说下去:“现在按合同生产,厂里只能做两个多月,往常下半年开会业务就接上了。阿哥又不知道能不能出来参加会议。”

“他是肯定出不来了,”丽芳叹口气:“做两个月再说,船到桥洞自会直,到时候再说。”

吃过早饭,打发大的去读书,把小的放在自行车的车椅上,两人一前一后往厂里骑去。

一路上春燕见丽芳神色比昨天平和了许多,就将心里一直担忧的事问丽芳:“阿姐,阿哥这事会判刑吗?在那里会不会有事?”

“判刑是肯定的了,但昨天太公说,事情也不是挺重,毕竟他没有伤人,判个一年半载,坐牢的人也能吃饱穿暖,他坐牢倒好,百事勿管,留个摊子要我打理。说实话,我比他坐牢还难过。”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从省铁路局传来消息,解放将被判一年刑,信用社王主任无罪释放。期间丽芳去过一次,送些衣服和日常用品。

判下来的那天丽芳也没有时间去,沈书记特意打来电话,鼓励丽芳厂子一定要坚持住,一年很快过去的,并告诉丽芳下个月他就退休了,会去看看解放的。有沈书记的关怀,丽芳就安心多了,解放那边她就不必太牵挂。春燕见丽芳放宽了心,自然也放下心来,全力应付生产。

现成的业务能维持一段时间,春燕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发货和办理托收,尽快回收货款,并且提前二、三天把生产所需铜料,焦炭数量告诉丽芳。由丽芳去采购或向村书记求援,在两人齐心协力下,竟也磕磕碰碰地过去两个多月时间。但是接着的日子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合同上的货基本上做完,工厂面临着放假。以前解放总会去弄些业务进来,现在好了,人进了牢房,别说是跑业务,就是马上要开的秋季订货会也无法参加。

春燕根据往年合同,提议先做部分产品,风险是没有合同有可能压成库存。变库存就影响资金,影响资金就影响生产,影响生产就有可能让企业倒闭。春燕虽然对丽芳提了建议,但是背后的利害春燕清楚,弄不好会把解放的工厂拖垮。

“那也没办法,谁叫他坐牢的,让他出来自己处理,你胆子大点,生产你就安排下去,我们现在货款收得及时,压点牢就压点吧。”丽芳对春燕说。

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虽然解放人在监狱,未能参加订货会,春燕却通过电话订来了老单位的一部分业务,而且陆续回来的业务员们也是一派喜气洋洋,春燕手里几天时间就汇拢一沓的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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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来做的库存,几天时间就在忙忙碌碌中发个精光。春燕一直担忧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春燕暗暗地得意,她为自己的冒险成功得意,更为自己能帮助恩人解放木匠而得意,她有一种还了欠债的那种轻松感觉。虽然她会经常想起她的解放阿哥,但是厂里忙碌的工作和丽芳家里的活使春燕无暇去多想,到了晚上疲劳使她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又斗志昂扬的投入工作,辛苦却开心着。开心自己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还解放的恩情。

工人加班加点生产,春燕每天一上班就被几个业务员围得团团转,业务员们总是要求自己合同上的货能尽快安排生产,春燕只能耐着心一遍遍向他们解释,工人已经超负荷的在工作了,而且安排生产也得照顾工人。业务员们见春燕没能先给他们安排生产,就吵到丽芳那里。丽芳也急,本来担心没有业务,现在却是忙不过来,丽芳只有求助太公。 


四  恩和情

其实这时找太公帮忙的不止丽芳一个,几个手里有合同的业务员,舍不得自己辛辛苦苦订来的合同躺在厂里,干脆就自己拿着合同,一个村一个村寻找货源,买产品自己发货,前进村的林书记是元老级人物,全乡十多个乡办村办集体厂他都了如指掌,因此哪个厂生产什么,哪个厂有什么货,他都心中有个大概,林书记要是出面向这些工厂调剂产品,对方肯定会买他的面子,而且他天生是一付古道热心肠,只要“太公,太公”的多叫几声,便架不住面子,摇起电话机。慢慢地,太公身边就围着几个业务员,缺个什么货,只要太公打个电话,通常事情就能得到解决,几个人老是麻烦太公,因此有人开玩笑建议太公干脆就开一家店,专门调剂农机、汽车配件。

太公经过这么些年办厂经营,当然早就练成了一个精明的人,业务员的一个玩笑,他却看到了商机,不几天他就真的在村口开了家店,把村办厂的大部分权力移交给年轻的村干部,专心地经营起他的配件商店。他从各个厂收购产品,然后买给业务员们,从中收取一定的中介费,那些业务员也乐意让他收取费用,这样两不欠情,他呢,只要业务员找上门来,他就千方百计地为他们找到产品。有的工厂干脆把库存,剩余产品也送到太公店里,太公商店的生意出乎意料的火爆。

这样有个把技术好又和太公关系好的职工,就在家里安装一台机器,在家做起副业,把做出来的产品放到太公的店里,太公店里也缺货,巴不得这样的产品多些,这些职工因为不必大动干戈办厂办执照,省却了跟政府条条框框制度打交道的麻烦,就是价格低些也乐意生产。有技术的人开始蠢蠢欲动,想法自己办机器,做产品。

 

春燕按时把工资发给兴高采烈的职工,桃美的丈夫阿成领了工资迟迟不走,吞吞吐吐地问春燕:丽芳在哪里?春燕告诉他沈书记昨天来电话,今天丽芳去了省城。见阿成还不走,就抬起头问:“有什么事吗?”

“我明天不来上班了!你跟丽芳说一声。”

“你要请假?”

“不是,我不上班了,回家。”

春燕一听急了:“这怎么可以,现在活这么忙,你又是个熟练工,你不来了,这铜炉缺人怎么办?不行!你得等丽芳阿姐来,我可作不了主,你自己跟她说。”

“反正,我明天就不来了,你看着办吧。”阿成说着顾自走了。

留下失去主意的春燕站在那里。下班她把健健接到家里,将这件事告诉爸妈。

“妈,你去劝劝桃美他们,现在厂里这么忙,阿哥阿姐又在最难的时候,他们又是亲家,总不能落井下石啊。”春燕央求母亲。

春燕娘两话不说就解下围布,掸掸身子:“这桃美也真是的,在这节骨眼上,好歹他们还是亲家。怎么一点都不为人家想想呢!”

春燕看着母亲走出去,焦急地等待母亲的回音,她把希望寄托在母亲的身上。

一会儿,母亲气急败坏地回来了,嘴里气休休地骂着:“天底下没有这种人,过河拆桥,一点良心都没有。”

“妈,桃美怎么说?”

“气死我了,当初求我攀亲家时,说得多少好听。现在反过说我多管闲事。我说做人总得讲点良心,你倒她怎么说?”

春燕妈妈拿着围布的手颤抖着。

“她说我要有良心,让女儿给人家做一辈子好了,再说我是欠了人家的一条命,她又没欠人家什么,说不上良心不良心的。真把我气死了。”

春燕慌忙拉紧妈妈颤抖的手。

“你也别跟这种人生气,我们犯不上。她没说阿成回家干什么吗?”父亲安慰气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母亲。

“说了,就是这更气人,他们自己开铜炉。”

“我说呢,怪不得在后院搭了个棚子,我还以为是猪棚呢,原来是开铜炉用的,他们是早就有存心了,也难怪劝不进。”

母亲还在擦眼泪,为自己受的气,更确切的说是为自己有眼无珠为解放搭了这户没良心的亲家伤心。

“好了,你也别哭了,这种人家以后少来往,不搭界总不必再受气。春燕你帮你妈烧饭,健健在我们家吃饭可不能亏待他。”父亲说着拉起健健的手:“来,健健跟爷爷外面玩一会儿来吃饭。”

铜炉少个工人就跷了脚,春燕自作主张的把大哥叫了去当班,这大哥一进厂,就有媒人上门来给大哥做介绍,以前春燕妈妈怎么的自夸推销,就是没有媒人上门来。春燕妈妈虽然生桃美的气,怪桃美家没有良心,心里却暗暗的高兴,晚上抑制不住喜悦的和春燕爸爸说:要是我们建华也能进厂就好了。春燕爸爸呼噜打得雷响,春燕妈妈也不管他听没听。

丽芳从省城回来,未等坐下,春燕就像自己做错了事似的怯怯地说:“阿姐,阿成他不来上班了,他们家自己开铜炉了。”

“你说什么?”丽芳的眼珠子都从小眼睛里瞪出来。“桃美她家自己开炉?”

“是,我妈去劝说阿成回来上班,还被桃美骂了出来。”

丽芳一听气得破口大骂:“这个没良心的女人,我们这里学会了技术,就自己开炉去了,当初千方百计来讨好我们,现在学了技术,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拍拍屁股就走人,这个臭婆娘,不要脸的女人……”

看着铁青着脸的丽芳,春燕难过地低下头,自己真是没用,老板娘才出去两天,厂里就出了事,在这紧要关头走了工人。

丽芳骂过一阵,回过神来问春燕:“那铜炉车间不是跷脚了,我看到铜炉在正常做呢?”

“我来不及告诉你,我把我大哥叫来打下手,这样铜炉就没停。”

“哦……这个你安排就好。”

“还有……”春燕略一迟疑:“还有税……”

“税又怎么啦?”

“这个月的税我说了很多好话,求了他们才和以前一样的定额,税务所的李师傅说,下个月我们厂的税额要重新核过。”

“这班东西,以前你阿哥请吃请喝的,从没说过要核我们的税,现在他们也来趁火打劫。这样吧,跟他们不能硬来,我也没有时间,你抽个时间买几条红塔山给他们送去,告诉他们核税的事等解放回来再说。”

春燕听得眼睛一亮:“阿姐,怎么说阿哥……?”

“看把我气的,把这事都忘了跟你说,你阿哥在牢里生病了,沈书记在设法帮他办理保外就医。”

“阿哥病得厉害吗?”春燕急切地问。

“嗨,老百姓谁没个三病四痛的。算他运气好,有人肯帮忙。要是能成的话,说不定过年还能回家来。”丽芳这时脸上才有了喜色:“还有,帐上还有多少钱,你最好给我取五千元钱,我明天还得去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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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芳朝外面看看:“焦炭快没了,你要早些去联系。”

说起焦炭看到铜炉,丽芳刚才那火就又冒了上来,又开口骂起来:“桃美这个烂女人,不要脸的,小娘养的,老天有眼,开炉开倒灶,做出来的产品没人要。这个臭婊子,这个不要脸的,狗娘养的……”丽芳用一连串难听的话恶恨恨地骂着桃美。

其实,桃美并没有听到丽芳的怒骂,听着这骂声的是春燕,春燕低着头,领受着丽芳劈头盖脸的骂声,丽芳一边骂一边象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工资有没有发过?”

“发了,他是拿了工资才走的。”春燕心虚地回答。

丽芳马上把一腔怒气转发在春燕的身上:“我不在,谁叫你发工资的?”

春燕涨红了脸,惊恐地看着丽芳那扭曲的脸:“平常都是这天发工资的。”

“平常?我不在,你都发工资了,你主意倒大了,你权力介大……”丽芳口不择言数落着春燕。

春燕一见这阵势,委屈地哭了起来。

丽芳懊恼地皱皱眉头:“哭什么,哭什么,说几句都说不来了,介娇贵,从现在起,工资压一个月发,这班东西,待得太客气缘故。”边说边往外走,留下春燕在那里抽抽噎噎地哭。

估摸着丽芳出了厂门,春燕关上办公室的门,号啕大哭,似乎要把这段时间来的辛劳和委屈全部哭出来。解放阿哥在的话,丽芳也不会骂她,这是解放订的规矩,他从不拖欠工资的,就算是出了这样的事,解放也不会埋怨她的。但是丽芳阿姐也难,厂里家里也够她烦的。这样想着,她就恨起桃美来,本来她就对她那趋利样儿看不顺眼,现在学会了技术又一走了之,在解放危难时刻,落井下石。又害她被老板娘责骂。她想骂又找不出骂人的句子,就一股脑儿把刚才丽芳骂人的几句难听话,声嘶力竭地重复了一遍,骂完,自己都吓了一跳,忽然又扒在桌子上委屈地哭起来。

“春燕……”仓库外面有人喊她,春燕本能地跳起来,用手抹抹眼泪。最大的委屈也得忍,该做的还得做。

 

隆冬早晨的雾,铺天盖地,挥不去,撕不开,抓不住,春燕出了门骑上自行车,钻入晨雾中,人立刻被雾团团围住,细密的雾珠和冬日刺骨的寒气,悄无声息,肆无忌惮地向她袭来,很快地蓬松的头发,醉意浓浓地贴上额头,顺着发梢,颤巍巍爬出一颗晶莹清澈的雾珠,在眼前小心翼翼地晃悠,春燕轻轻地吹一口气,雾珠随即消失在雾气中,迅速地二颗,三颗透明的雾珠又爬上发尖,春燕被雾包围着的沉重的心,随即被可爱的小雾珠激活,她的心情不由的轻松起来,不断地吹着发梢上的雾珠,不知不觉就到了工厂。

把自行车放进车位,雾霭朦朦中似乎有些异样,她用手撩一下额头的湿头发,仔细一看,心就“砰、砰、砰”加快速度跳起来,那辆熟悉的摩托车停在了老地方,她匆忙地用手将自行车的后轮一抬,一脚踢住停车架,兴高采烈地连奔带跑,冲过白蒙蒙的雾。

“阿哥……”随着一声清脆,兴奋,亲热的叫声,春燕人已到了办公室的门口。

对于春燕来说,解放不是坏人,解放就是个热血心肠,仗义执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这是种悲哀,无解的,英雄是每个青春少女的渴望。女孩子天真的崇拜迟早会变成爱,只要那个被崇拜的男人想爱。

解放用手摸摸短短的头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涩眼光看一眼春燕,有些无所适从,难为情的咧嘴笑笑。

春燕忽然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道是雾还是幻,成熟,老练,不怒而威的阿哥,居然似一个羞涩的大男孩,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她心底隐隐约约的那根弦,她的心一阵慌乱。

“怎么,不认识阿哥了?”

春燕猛地回过神来,咧嘴甜甜地笑道:“阿哥你真的回来了!”

“你阿姐没告诉你?”

“这几天忙得跟阿姐打照面的时间都没有。”

“春燕,阿哥真的该好好谢谢你,辛苦你了。”

“不,不,阿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春燕一听红了脸急忙辩解。

“你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这个意思啊!”解放被春燕逗乐了,那熟悉的调侃口气又上来了:“好了,现在阿哥回来了,需要做的事你尽管吩咐。”

春燕被说得一脸的尴尬:“我……那得问阿姐。”

“嗨,我要是能问你阿姐,我还问你吗?我不在,厂里能这么好,真的是你的功劳。阿哥真的不知道怎样谢你。”

“我……”春燕难为情地移开目光,朝外面看去。

“你先忙去,稍微空点,我过来看看。”

“哎”春燕愉快地答应一声,轻快地转身蹦跳着离开。只要解放坐在那里,春燕心里就有种踏实的感觉,心底里一股轻松油然而生,似乎她挑着一副重担,咬着牙,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现在好了,她身上这副担子终于可以放下来,整个人都感觉长了一截。

“孩子样!”解放在她的背后笑啧。

 

在这个小小的岭后乡,解放本来就是个名人,经这么一折腾,这名气可就更大了,他从监狱回来了,这屁股还未坐稳,来看望他的人一上午就坐满了办公室。这人就是这样,如果解放因为坐牢,工厂一下子倒闭,出来也就没有人围着他了,皆因为解放人在监狱而工厂照样的红红火火地经营着,所以有些来往的人和那些真心帮助着他的人,听到解放回来就迫不及待地来看望他。连坐的凳子都没有,有人干脆从春燕仓库搬包装箱做凳子。丽芳象是有预料,买回一大篮的菜。

春燕企盼着探望的人早早地回去,可以让她和解放阿哥聊几句,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一直到下班,春燕都没有机会和解放阿哥说句话,她心里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得胸口不舒服。

回家,她把自行车停下,停车架“咔嚓”一声响,妈就从屋里喊出来:“春燕,回来啦。”

听到妈的一声喊,听到妈的喊声,心情就徒地敞亮开来,她有说话的地方了:“妈,你猜猜谁回来了?”

春燕妈忙着给猪拌食料,将一盆拌好的猪食料往外端:“我那里有心思猜,我只晓得到夜,你们一个个回来就好。”

春燕加重语气,对着妈的背影:“妈,解放阿哥回来了。”

春燕妈猛地听到这个消息,突然停下了脚步,停了停又挪开步子,刚走了两步,又端着盆子转回来,无所适从的样子。

“妈,看你,又没来我家,你慌张什么。”

春燕妈这才打定主意,端着盆子返身走向猪棚,边走边说:“我这不是高兴吗,你解放阿哥好人有好报,老天这是瞎了眼睛……”匆忙地倒了食料,便回来问春燕:解放阿哥是瘦了,胖了,白了,黑了,心情好了,坏了……

春燕回答不了妈妈的一连串的问题。

“得叫你爸请解放木匠来吃饭,给他压压惊。”

“妈……人家现在那有时间上我家吃饭。”春燕想这一天都没有和解放阿哥说话的机会,有些酸酸的落寞的说。

“这倒也是,得过几天去请。”

一连三天春燕见不到解放的身影,她都有些怀疑解放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这天吃过了晚饭,父亲照例地抹抹嘴巴,踢着牙往外走,凑热闹地方吹牛瞎聊去了。两个哥哥见父亲前脚走,后脚也跟着溜了出去,春燕帮妈收拾碗筷,洗碗。春燕妈把踏在缸里的番薯藤挖出半盆,立刻,一股难闻的烂草味充拆满屋子,她把春燕洗过碗的水倒进这些发了酵的番薯藤里,趁着有些热气,端出去喂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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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燕把碗放进碗柜,突然她停了手,侧耳倾听外面,隐隐约约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她揩干手,走到门口,果然,一辆熟悉的摩托车远远的往这里过来。

“妈,解放阿哥他们来我家了。你看,他们的摩托车往我们家来了。”

春燕妈忙放下手中的盆子,走到门口来看,双手使劲地在那黑乎乎的围布上擦:“你还不快去把你爸叫来。”手忙脚乱地解下围布,拍打身上的异味和灰尘。

“还是我去叫你爸,你先招呼他们。”春燕妈说着小跑着出了门。

春燕泡好四杯茶,加上两匙白糖,这是妈招待贵客的规矩。然后笑盈盈地到门口迎接客人。春燕接过丽芳手中的孩子,孩子挣扎着从春燕手上爬下来,去追同样走路摇摇摆摆的鸭子,春燕用手拦护着跟在后面,深怕有个闪失。急匆匆赶来的春燕父亲,见解放和丽芳从摩托车上下来,快步上前为客人打开两扇大门,拿起抹布,把干净的桌子、凳子又抹上一遍,恭恭敬敬地拉开凳子,让先进来的丽芳就坐。

丽芳并不就坐,而是将手中的包往桌子上放。一看这阵势,春燕爸犯了急,按住丽芳的手:“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你们人能来我家,已是我们的荣耀,怎么还可以带礼物来。”并死死地捏住包口,好像只要丽芳不能从包中取出东西,这东西就是他解放家的。

随后进来的春燕妈见解放叉着双手站在院子里,就责怪春燕:“还不叫你阿哥进屋坐,外面冷冻冻的。”并牵起健健的手,拉进屋去,口里啧啧称赞:“健健长高多了,越来越像他爸爸了,又是一个好孩子。”

看见桌子前的春燕爸脸红脖子粗地和丽芳推诿一个包,便上前从两人手中夺下包,放在上首的长条桌上:“你看,你看,让客人站在那里,正是越老越糊涂了,还不让她阿哥进来坐。”然后他牵过孩子,让他坐下。

春燕爸这才回过头来,从口袋中取出香烟,迎向解放,嘴上还一个劲地说:“本来是应该我们来看你的,我们已失礼了,你还拿礼物来,这不是让我们惭愧吗?”

“啊哟,春燕爸,你就别客气了,解放在外这段时间,厂里要是没有春燕,怕是我也担当不住的,这是我们应该谢谢你们家春燕的。”

听丽芳这话,刚落坐的春燕爸,立马站起来,诚惶诚恐结结巴巴地说:“这怎么能这样讲话……这怎么……”

解放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坐下来,坐下来。”并用打火机递上火,春燕爸又立马恭恭敬敬地站起来,点了手上的烟,坐下。

“说实话,建中爸,要是没你养的好女儿,我解放这次出来就没有这么好过了。”见春燕爸合了合嘴又欲从座位上站起来,便按住他的肩:“你听我说,拿点礼来,也是小意思,你不知道春燕帮了我们多大的忙,赚了多少钱。”

“这也是应该的,她拿着你们的工资,再说她妈看病的钱,说是从工资上扣,到今天也没扣过我们一块钱……”

春燕妈端着几碗烧好的糖氽鸡蛋过来,她将一碗碗点心分开来:“要不是你们,我那里还活着,救命之恩都没报答,反倒是你们这样的有道有礼。”说着又动情地抹起眼泪来。

“啊呀,春燕妈,你就别提这陈年烂谷的事了,换了别人他也这样的。”丽芳说着将一碗点心先让给春燕爸。

 

殷殷勤勤送走客人,晚上春燕妈妈对已经上床睡觉的春燕爸爸说:“今天丽芳给春燕说个后生人,他们厂里陈师傅侄儿,说技术也好,人也忠厚。”

“你怎么说?”

“丽芳来说的人,我当然说好!只是我说小的哥哥还没有定下亲,大麦不割割小麦,小哥哥又没有工作更难找对象了。反正是他们厂的工人,让她给我们盯着,等哥哥有了对象就让她撮合。”春燕妈妈推推呼噜打得震雷响的春燕爸爸:“丽芳还说,过几天让建华也去厂里上班,建华有工作,对象就容易找了,建华有对象,建中结婚,我们家全靠解放,说起来这个家也是全靠我们春燕。”春燕妈妈躺进被窝自言自语的感慨:“想想,我们春燕生下来就是好兆头,生的那年春天,她奶奶一天天的数家里屋檐下、梁上燕窝,生春燕时,家里7个燕窝,满屋子是俊俏翻飞的燕子,她奶奶说女孩子就现成的取个燕子的名字好了,这不你说春天阳气蓬勃,春燕叫着响亮。说起来也是奇事,自从我进你家门来,家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燕子来做窝,她奶奶老早就说这是我们春燕的福气带来的。现在看来,我们春燕还真是只顾家的燕子。”

春燕爸冷不丁的说:“燕子辛苦!”

“要被你吓一跳的!”春燕妈妈看一眼呼噜呼噜的春燕爸爸:“我以为你睡熟了呢?做人那有不辛苦的,辛苦有回报就是福气。”


五  沈书记

又一年的春季农机产品、汽车产品的订货会即将召开。因为产品可以直接从太公商店购买,不再需要有厂家的支持才能发货。换句话说,就是不需要有门路,在乡办、村办集体厂有靠山。只需从村办厂、乡办厂支几份盖有印章的合同纸。凭胆量,凭能耐,订来合同,就可以自己组织货源,从太公店里购买产品,发出去。合同盖章的厂家收取管理费,就代为开票,托收货款。

因为有这样一个宽松的、开放的环境,几个本来没有门道的人,早就跃跃欲试,专门等待这个时机的到来,这样的机会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它不因为你是乡干部的亲戚或是村干部的亲戚,而将际遇留给你,只要有勇气,有信心,还有对摆脱贫穷有强烈的欲望,就会有一股拼搏的精神去推销产品,千方百计地获取业务,人只有走出去才会有希望。

解放从牢里出来,周围的人非但没有远离他,而且还是围着他,解放的虚荣心和骄傲促使他更加的愿意带动身边的人出去闯,他吩咐春燕,为跟着他出去的业务员们,尽可能的准备资料,合同。

自从解放一家到春燕家拜访后,春燕心中冒出来的一点点落寞,都被父母唠叨个一干二净,这样的好人家,好老板天底下都难找,哪有上门拜访职工,向职工道谢的。春燕只有十二分的工作、谦恭才能表达自己一家人的感激之情。对于解放的吩咐,春燕是十二分的尽心用心,她把产品说明书,产品价格,合同等分别装订成册,分发给跟着解放出去“跑外”的人。祈望他们订来更多的合同,让解放的工厂更兴旺发达。在春燕一天天的祈望和盼望中,解放和一批跑外的人满载而归。一张张合同,一个个产品,春燕都得整理出来,安排生产,有时忙到上灯时分,解放有时会走进仓库,吩咐春燕早点回家的。所以春燕每天忙完活回家时,总是向办公室看去,希望解放还在,希望解放会和她打个招呼,不为什么,春燕就是想解放和她说几句话,那样她回家的路上就会一路开心。

这天快下班了,解放走进来,见春燕兀自的在整理资料,就在桌上轻轻地叩两下,春燕这才发觉解放站在她的面前,她腼腆地冲解放笑一笑。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解放开门见山的说,那种急于想让人分享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

那喜形于色的神情感染了春燕,她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向解放,那大眼睛的眼珠子转出一个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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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一个高人请到我们厂里来了。”

“高人?”

“沈书记!我请来了沈书记!”解放见春燕一副不得要领的神色,忙接着说:“我们公社原来的书记,他去年不是退休了吗?”

“沈书记,他来我们厂?”春燕从解放笑眯眯的眼神中得到肯定的答案,春燕像个孩子似的耸起肩膀,两眼看着解放问:“沈书记人怎样,凶不凶的?”

看春燕的样子,解放脱口而笑:“你以为沈书记是什么,他平易近人着哪,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他愿意再来这个小地方?”

“嗨,一个忙惯了的人,闲在家里也闷得慌,再说……”

解放一付欲言又止不便说的样子,春燕往门外看,外面并没有人。

“沈书记也是苦命人,以前沈书记被批斗,他老婆吓出了病,落下了个洁癖,以前沈书记忙于工作,在家待的时间少,现在天天待在家里,老太婆累出了病。”

春燕投去一个惊疑的目光,原来传言是真的。

“无论沈书记坐过的凳子,走过的地,她都要来来回回地擦个够,就更别说穿过的衣服、鞋子了。这样就三天两头累出病,叫她别忙又是说不清的。所以沈书记也就有意在家少呆,以减轻老太婆的工作。而且沈书记一直惦记着我们岭后,所以我请沈书记来我们厂,一来让他给我们厂压压阵,二来他也能在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地方走走看看。”解放轻轻地叹口气:“世上没有全福人,本来像沈书记这样退休,老头老太打打拳,散散步这日子多好。”

“沈书记什么时候来?”

“沈书记答应了就一定会来,等过了夏天,秋风凉我就去把他请来。”解放说着看一眼手表:“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春燕答应着,看着解放离去的背影,解放对沈书记的感情,更让春燕对解放产生出一种尊敬,同时更为解放能跟她说这么多工作之外的话而感到温暖,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从心里溢出来。有了这次解放对春燕的交谈,春燕似乎能感觉到和解放阿哥的距离缩短了,她的解放阿哥不再是那个她有距离不敢接近的老板,而且解放有空竟也来仓库帮忙。

解放人从仓库一走,丽芳就会抑制不住喜悦悄声对春燕说:“木匠佬这次回来,人都变了,乖乖地干活了,连赌都戒了,早知道坐牢会变好,我着急个屁。”春燕如往常那样不置可否。

解放也确实像丽芳说的那样,吃了晚饭,只在家看看电视,带带孩子,有空的时候,一家四口就一起上春燕家串门,热热闹闹地打回牌,有时解放带着孩子上春燕家,把孩子交给春燕,自己和春燕的两个哥哥他们打牌。丽芳因为和娘家不来往,倒也愿意把春燕家当作亲戚走动,有时一连几天把孩子交给春燕妈,自己轻松几天,把春燕家当作半个娘家。


当田野一片金黄,又是企业放农忙假的时候,那些在车间开电机的农民,卷起裤管,拿起镰刀,他们的镰刀齐刷刷把一片片黄色剃成黑色。几天时间就把成熟的稻子收割,拖拉机轰隆着,把留着稻茬的稻田翻耕成黑油油的土地,人们忙着在那黑油油的泥土上插上秧苗,当一片一片的稻田由黑色变成绿色,抢收抢种的“双枪”结束,一个个被太阳晒得黑油油的人,回到了工厂,回到电机旁。一次接着一次的台风带来风,带来雨,把炎炎夏天张狂的暑气压了下去,过了立秋,天气就一天凉似一天。解放和一班人又开始张罗着去赶订货会,或许是因为忙,竟一直都没有提起沈书记的事。

这天丽芳让春燕收拾收拾办公室,办公室里两张桌子,一张桌子其实一直是空着的,但抽屉里丽芳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春燕把该扔的扔掉,把一张桌子整理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解放和丽芳带着小儿子去了省城。

两天后的早上,春燕刚把自行车推进厂,就听见解放从办公室喊出来:“春燕,来见过沈书记。”

春燕在门口略站一站,呼吸一口气,就听见乐呵呵的笑声,只见办公桌边坐着一个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的老人,花白的头发稀稀疏疏地贴在脑门上,他“呵呵”地笑着打量着春燕:“呵,你就是春燕,人如其名啊,是一只俊俏的燕子。”

春燕像个小孩子见陌生的大人一样羞涩地低下头。

“喏,还不快叫沈书记。”解放看春燕不说话,就像父亲对失礼貌的孩子那样吩咐道。

“沈书记,您好!早就盼您来啦。”

“看,小姑娘嘴还蛮好听的。”沈书记回头对解放说。

解放笑盈盈的看着春燕说:“你把我们厂的发货资料什么的,有空整理出来给沈书记看看。”

“呵呵,从今天开始,你把你的工作介绍给我看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沈书记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春燕说。

春燕一脸的惶恐向解放投去求救的疑惑的眼光。

“我也得把工作介绍给沈书记,让沈书记给我理个头绪,摆个谱。”解放亮亮地瞪了瞪眼睛。底下意思是说:不必拘束,沈书记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春燕嫣然一笑:“沈书记,我等会儿给您送过来。”

“呵呵,不忙,不忙。”沈书记笑着摇摇手。

陆陆续续有职工来上班,他们也迅速地围到办公室,大家都知道沈书记,但大多数工人都没有见过沈书记,因此一会儿功夫,办公室就围满了人,大家争着来看望岭后的老书记,也一睹老书记的模样。春燕悄悄地退出办公室,回到仓库。她凑职工们还在办公室的档儿,迅速地整理沈书记要的资料。吃过午饭她就把一沓厂里这两年的发货资料整整齐齐地放到沈书记的办公桌上。到下班的时候,沈书记笑嘻嘻地拿着资料走进仓库。

“呵呵呵,现在不忙吧?”

“沈书记”春燕见沈书记连忙站起来,匆忙中把自己的座椅给踢翻了,她嘴上回答沈书记的话:“不忙,不忙”,手忙脚乱地扶椅子。

“慢慢来,慢慢来,不急。”沈书记一只手轻轻地在空气里按按。

春燕红着脸站正了身子,看一眼沈书记手上的资料,心“扑通”“扑通”地跳,似乎沈书记手上拿着的是一份考砸了的试卷。

“小姑娘,这手脚挺利索的,这个不错啊!”沈书记扬扬手中的资料:“你能不能把解放和其它业务员的发货分开来给我?”

“能!”春燕毫不犹豫地答:“我马上给你统计出来。”

“不忙,不忙,该下班了,过两天也没有关系的,你有时间的时候做就行。”沈书记见有职工进来就呵呵地笑着出去了。

“沈书记一点官架子都没有的。”手上拿着产品来缴货的职工看着沈书记的背影对春燕说道。

“是啊,我原来也以为沈书记是个很严肃的人,其实他还挺和蔼的,没有一点架子。”

沈书记可是这些工人一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这官还真不像他们见到过的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干部。

春燕用了两天的下班时间,制作了一张表她不知道沈书记的用意,但尽可能地把能反映的数据都列了进去,把它放到沈书记的桌子上才回家。

“怎么这两天这么迟,你哥说厂里这两天也没加班啊。”春燕妈见春燕回来,便开始往桌上端菜碗。

“沈书记叫我给他整理材料,我就加班给他整理出来。”春燕有些自豪地说。

“沈书记,公社书记叫你做?”春燕妈有些诧异地问,见春燕肯定的点点头,就回头说她的两个哥哥:“看你们,就是不及她,我问你们沈书记的事,你们是跟沈书记说话都搭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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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哥哥他们忙,那有时间去跟沈书记说话,你要是想见见沈书记,我明天带你去,免得你在家里一个劲地唠叨。”

春燕妈有些难为情地把一碗饭递给春燕爸:“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想不想的,不就是念叨沈书记的好吗。”

春燕爸端起饭碗对春燕说:“沈书记叫你干的活,一定要尽心做。”

“知道。”春燕不耐烦地白一眼父亲,心里在嘀咕:多说,本来就已经认真得紧张死了,沈书记的任务比考试还紧张。

接下来两天,厂里可就热闹了,来了许多的客人,都是春燕以前听到过但没有见过的厂长,有社办厂的厂长,一些村办厂的厂长。总之进进出出都是些大牌子的厂长们。有客人来,春燕照例会悄悄地换开水瓶,偷偷地打量一下来客,然后静静地退出,做自己的事。

这样的十足的热闹了一个星期,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在厂里也基本见不到沈书记,而且连解放都难得见到人,丽芳只是早早晚晚地来点个卯。

这天春燕把手头的单子整理好,正准备回家,见解放在窗口探了探头,边走边说:“春燕,完了过来。”

关了仓库门,春燕疑惑地走向办公室。丽芳正和沈书记说着话,解放背对着门站着。

“沈书记,阿姐,”春燕打招呼,见解放侧过身来便说:“阿哥,我来了。”

丽芳拉过一张凳子:“春燕你坐在这儿,今天沈书记要给我们开开会。”

“呵呵呵”沈书记笑着不置可否。

“现在,沈书记您给我们开会吧,让我们也过过官瘾。”丽芳说着正儿八经地坐直身子。

“嘿,嘿,嘿”沈书记笑起来,看丽芳的样子春燕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立即轻松的笑声充满了办公室。

“下面,请沈书记讲话。”丽芳打断笑声,一本正经地模仿说。

解放看一眼丽芳,似乎用眼神制止丽芳再继续开玩笑,然后对春燕说:“春燕,沈书记这几天到各处走了走,给我们厂出了个点子。”解放说着把头转向沈书记。

“只是个想法,只是个想法。”

“沈书记认为,太公已在村口开了家调配店,而我们厂发的货,我自己的业务其实只有一半,一半的业务是其它业务员的,索性我们也开一家店,在太公的旁边去开一家店,这样有的合同干脆叫他们自己去店里配货,自己装配,发货。厂里只需按他们的要求开票就行了。”

“那业务员如果合同纸不拿到厂里来,我们厂生产怎么安排?”

沈书记眼睛亮亮地看看春燕,并朝解放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春燕问得好,这合同还是要在厂放一份的,以后看情形办事。这几天我去各个厂走了走,几家在路口的厂也有开店的想法,如果工厂都把产品投放市场,这以后……呵呵呵”

“现在,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你们两个谁去开店。”解放朝丽芳和春燕说。

“现在这厂里的事春燕比我内行多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况且这人头还是我熟,我开店,春燕还是做现在的事”丽芳顿了顿“只是,我那一亩三分田可怎么办,开店可是把人吊死的活。”

“你呀,你呀……”沈书记笑着用手指指丽芳,春燕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沈书记回头对解放说“解放你呢,千方百计和那些村办厂联系联系,开店可是产品越多越好,他们那些产品不管是库存也好,刚生产的也好,你都拿些往你店里放些样品。”

“沈书记说得对,这样产品多些,说不定那些不在我们厂发货的业务员,也会上我们店来,最好比太公的产品还多。”丽芳激动地说。

“先找间邻近老林的房子,面要开得大些,多装几盏日光灯,最好装几个玻璃柜子,气派大点,不要像老林那样,墨黑铁秋,屋里乌黑洞洞的,这个老林,我同他说改改店面,像个开店的样子,他还笑笑,要是店面比他大,生意比他好,看他改不改。”

春燕心里想,这个沈书记,他到底是为谁在出谋划策,春燕瞥一眼解放,解放并没有反应,只见丽芳着急了:“嗨,沈书记,您说到哪里去了,顶好太公不装门面,那样我的店生意也许好些,您可别给他出主意,到时候我的店没有生意,我可要找你算帐的。”

“这可看你的本事了,包讨老婆还包生儿子不成。”解放接过话去。

“我总不能去街上把一个个男人拉进来吧?”丽芳不服气地说。

春燕硬是让自己不笑出声来。

“我说丽芳,大不了把厂里的业务都搬到店里去,你那里不就热闹了。”

“这倒也是,我听说太公那里找上门去的生意还挺多的,我们开店,又在他旁边,他又是村书记,会不会跟我们那个的……”

“这个归我好了,老林那里我总能说上两句。”

解放看看沈书记说:“沈书记,我总是觉得这是去分太公的生意,心里过意不去,要开店也得离他远点。

“店是一定要开在老林的旁边的,这开店做生意不同办厂,讲的是一个气氛,这气形成了,生意也就做起来了,独木不成林。”

“太公那边要是没意见,这店我是开定了,沈书记这难为的事就拜托您了。”

连着两天,沈书记在厂里转个圈,就早早的背着手,笑呵呵地和上班的职工点点头,打个招呼踱步出去。

接下来,解放和丽芳紧锣密鼓地张罗开店,春燕下了班就赶往店里,帮助丽芳布置店铺,产品名称,产品价格等一一标示,登记。一个星期时间,解放的配件店就在村口太公的旁边开张了。

头几天,捧场的赶热闹的也着实使小店热闹了一番。解放骑着摩托车,把村村落落村办厂的产品都搜寻来,小店看上去也算是琳琅满目了。一些原来由厂里发货的业务员,图新鲜也自己张罗着发货。

这店开张一个月后,热闹便冷了下来,春燕也不必下班再去帮忙,生意渐渐地也不见得有原来想像的那么好,到了十一、二月,那些业务员手头的业务也发得差不多了,维持店里生意的也就原来厂里的一些业务。丽芳店里有时几天都不见个人进来,旁边太公店里坐着的女儿,也是冷眼看丽芳,总以为丽芳开店夺了她们的生意,丽芳也总不能老是热脸孔去贴她们的冷屁股,生意好的时候,丽芳无所谓她们的冷眼,这生意不好,丽芳自己就窝了一肚子的火,那还能有好脸色,发又发不出火来,本来心里就有些亏欠太公的丽芳,这样的一段时间下来,就再也坚持不住解放的忠告。

在店里焦急地坐了一整天的丽芳,闷闷地回厂,见沈书记正坐在仓库跟春燕有说有笑的闲聊,就气不打一处来,拉长了脸孔在沈书记面前发起牢骚来:早知道这样,这店我是不要开的,人一天到晚的吊死在那里,没有生意还走不得人,关不得门,还得看旁边那个小娘们的脸色。

一看丽芳这来头,春燕笑嘻嘻的脸一下僵在了那里,她偷眼看看沈书记,沈书记对丽芳的抱怨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在那里乐呵呵地笑着对丽芳说:“总有个过程,啊,总有个过程……”

“沈书记,你说说是简单,我人吊死在那里不说,要看脸色,要缴房租,生意也就是这点生意,早知道就不听你的了,现在弄得进退两难,关门吧正好落个笑柄,被旁边的笑话。”丽芳一边说一边气冲冲地往办公室走去。

春燕心里不平地看丽芳出去的背影,抬眼歉疚地看一眼沈书记,正对上沈书记有些不自然的目光,便心虚似的迅速低下头,但沈书记却乐呵呵地把话题扯了开去。对着这个和蔼的老人,春燕为他感到委屈,眼前的老人可是一个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叱咤风云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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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沥沥淅淅的春雨里,在布谷鸟的声声催促下,人们开始把休眠了一冬的土地翻耕,撒上种子,在等待种子长成秧苗的时间里,人们忙着抓紧时间在细雨纷纷里把一片片田地翻耕成黑油油的。当白洋洋的水田插上秧苗,慢慢地那歪歪扭扭,稀稀拉拉的秧苗便覆盖了水田,水田就像穿上了一件绿色的网衣,当耘过头遍,撒上化肥耘二遍,耘过三遍时,秧苗便挤挤埃埃,绿油油地连成了片,春忙也就算过去了,人们只需早晚在田间放放水,施施肥。也就预示着泥腿子们可以把稻田搁在一边,放下裤管,去赶又一年的春季农机产品、汽车产品的订货会。

虽然说丽芳开店并没有多少的生意,但是几个大的乡办企业在沈书记的游说下,都把门口的传达室改成了店面,随意地放些厂里的产品,农村传播好事的速度奇快,见大的乡办厂开了店,有人便迅速的跟紧,半个月时间,太公商店的附近就多出两家商店,几个乡办厂的领导悄悄地在家里办起了仪表车床,几个有技术的职工也不声不响地在家里办起了仪表车床,个体户的加入直接地推动了商店变成市场,个体单一的生产能力,势必带动半成品的生产,太公和丽芳他们的商店也经营起半成品,为那些个体户创造便利。一看十,十传百,这样的好兆头,无疑为那些跃跃欲试的年轻人注入了兴奋剂,因此到了订货会时间,年轻人们就千方百计地找亲戚朋友带,没有亲戚朋友可靠的,便壮着胆,怯怯地,盲盲然地跟着这群外出的人流。一群泥腿子凭着这一股子劲聚在了订货会所在的宾馆门口。

那些乡办企业的业务员是堂而皇之地被业务单位请进了会场;有关系户的就候在门口不断的张望,希望遇到熟人,把他带进会场;有经验的便瞅工作人员不注意混进会场;有那些老“跑外”的预先打听了会议的地方,早早地入住在宾馆里,他们就可以在会场自由穿梭,进出各会议单位人员的房间。

当然入住宾馆的也就是像解放那几个实力雄厚的人,怀里揣着父母拼凑的盘缠,刚出道的人,是想不到这个点子的,就是想到了这个妙着的,也断不敢把全家几年来的辛苦都化在宾馆上,他们只是在街角寻找那五元十元的简陋旅馆,吃的是家中带来的粽子,茶叶蛋,实在熬不过去就在路边摊位上吃上一元钱一碗的面条。因为知道钱来得不容易,所以当三天的会议过去了两天,这些人还被挡在门口时,他们便焦急起来,门卫是已经熟悉了这群乡巴佬,坚决地,毫不通融地把他们挡在外面。

有亲戚朋友的想着法儿把会议证借出来,把焦急等候在外面的同伴带进去,那几个无亲无故的便难过了,进去的人虽然在外面时承诺一定回来带他们进去,但一进去就忙开了,哪还有心思照顾同伴。他们凭着从老业务员那里听来的一套,一间房一间房地敲,推销自己的产品,他们进来了,就再也顾不上想其它的事,甚至饿着肚子抓紧时间,在会员们吃饭休息的时间,厚着脸皮找上门去推销,有的被挥手赶出,有的被客气地拒绝,有的被凉在一边置之不理。但农民那倔劲不会让他们善罢甘休,他们可以一天不吃东西,还脚力十足地走在宾馆的过道里,不厌其烦地敲开一家家的房门推销,实在不行,他们是绝不甘心空手而归的,便主动降下价格,一旦将合同订到手,便更是喜出望外,悄悄地盘算一下自己的腰包后,把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折叠起来,捏在手心,按老业务的经验,寻找机会和业务员拉上手,东扯西扯中,便硬是把钱塞给了对方,对方是很难回绝憨厚、老实、木讷的农民那一番真心实意的。好在他们把合同订给了对方,也不亏了人家,虽说拿的时候心里有些不自然,但见这些农民拿着合同,千恩万谢、欢天喜地的神情,心里也就平衡了。

那些无法进入会场的人,内心的焦急使他们再也顾不了许多,趁着夜色,悄悄地从高高的围墙爬进去,这几个人是蹩足了劲,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他们地毯式地去推销,凭着一股子的执著,总是能寻到一些业务,那是些价格低,产品装配麻烦,或者是耗材大,一般厂家不愿意接手的产品。其实这些农家子弟所订到的合同,基本上是那些出席会议的厂家所不愿意接的产品,这些翻墙钻洞订来的合同,就像农家收割了的稻田,总有几个小孩不亦乐乎地拾着那一个、二个遗落的稻穗,偶尔还能在稻从中拾到一大束未被脱落干净的稻穗,虽然是一点点的稻穗,但总也有份收获的喜悦。

当然也有空手而归的,那些空手而归的,便自叹不如,而后便老老实实地设法进厂,踏踏实实,埋头苦干,他们更知道那“跑外”的钱也不是人人能赚的,去尝试过了,也就认了命,跑是跑的命,做是做的命。

那些在会议结束后,还有余钱的人,便动起脑子来,出来一趟不容易,开完了会就回家,未免太可惜,不管怎么说,多住一天、二天也是一趟盘缠,便在这个城市搜索厂家及农机公司、商店,他们舍不得乘车,一条街,一条街的走,反正老百姓生就一双铁板脚底,上山打柴,下田种地哪不是这双脚,走在平平直直的马路上,又可以悠哉闲哉地欣赏城市风光,开开眼界,走路并不是件吃力的事,偶尔有个农机店什么的,便立刻进去,向营业员推销产品,他们把自己的价格报上去,多半会引起营业员的注意,叫来柜组长,一旦有柜组长出面,多半有了希望,柜组长会把一些正缺的产品列一些,有的还得向他们买个样品回来,这些在街头订的单子,虽然产品复杂,而且批量小,但价格倒是由这些泥腿子说了算,这样几个订了一点业务的人,便一路乐陶陶的眉开眼笑地回家。

回家,又有一场战斗等着他们,他们得拿着合同四处奔走,为自己订来的合同寻找生产厂家。那些乡办厂,村办厂的业务员们,他们能从工厂报销差旅费,只要把订来的合同往厂里一放,接下来的事就是工厂的事了。而那些仅仅是从厂里拿了合同纸自己出去“跑外”的人,他们订来的合同,工厂就不一定保证给发货,所以就得一家厂一家厂地推销他们的合同,当然这些合同大部分会被工厂收下来,慢慢地待发了货,收了货款,便按照5%-10%的业务费结算给业务员。

但千方百计订的一些合同,或是因为价格低,或是因为品种多,数量少,往往被凉在一边,或者干脆被厂家拒绝。当然没有人会把辛辛苦苦得来的合同轻易地放弃,他们试着自己找产品发货,他们上村口太公的店,丽芳的店和其它的几家店寻找产品,这店和厂就是不同,只要你看中货,一只、二只都卖,因为都是村村邻邻的熟悉的,都了解个底细,也能赊帐,如果确不行,找个村长什么的做个保,也就赊了去,好不容易把合同上的货配齐,便是包装,发货。早就打听着发货的事,一趟趟的往火车站发货处开货票,只要开了货票,货就能进仓,但进了仓,何年何月货能走就是个未知数了,那些厂家老发货的单位,像解放木匠他们,火车站发货处的关系是搞得很好的,从开货票,到仓库,到调度等,都打点得熟了,而这些偶尔发货的人,就算是想打点,也舍不得这个钱,再说你打点了开票的,不能少了仓库的,更不能得罪了调度,就连仓库里的搬运工你也得客客气气地塞包烟。但事情到这一步还不算成功,要是进仓库一看,准得吓一大跳,有的货躺在角落里,积满了灰尘、蛛网,怕是没个一年半载是不会落成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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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生产厂家发了货,将货运单连同发票通过银行开划托收单,对方财务会在银行规定的时间,将货款划付,而仓库在一、二个月,甚至半年内收到货,是极自然的事,企业是国家的,铁路是国家的,国有企业是没必要怀疑铁路的货票而将货款拒付的,货总是会到的,只是时间问题。

但对于老实巴交的农民,便不是这样想了,货不到人家手里,心里不踏实,所以在迟迟不能发货的情况下,就想,不就是几十斤重的东西吗?人送过去不更好,这样更踏实。将盘缠和货款算了又算,就觉得送货还是值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才理安。反正老百姓有的是时间,闲着也是闲着,这力气就更不值钱了,生在自己身上,用了还会再来,准备好货找厂家开了发票,便一根扁担挑上几箱产品,呼哧呼哧地上了火车,又呼哧呼哧地挑下火车,一路问路过去,将产品挑到对方单位。

对方单位仓库保管员见挑着担送货上门的,自然是同情加怜惜,喜滋滋地把货点了,收了,领着去财务结帐,仓库里总是压着一大叠的货单,却收不到货,这送货上门把仓库保管员乐的,极自然的把仓库缺的货悄悄地透露出来,并指点着找那位干部订合同。这样的好事,心里藏不住,回家一说,马上就有一批人跟进。

如果说丽芳前段时间开店,准对的是厂与厂之间的产品调节,而现在就真正面对了市场,那几个大厂原来还端着“皇帝女儿不愁嫁”的架子,竟也禁不住人家店面的热闹,陆陆续续地在村口开出了门市部。

因为业务足,大多数的厂领导把那些设备简单,容易操作的产品分给自己的家属或亲戚做,那些手摇弹簧,简单的冲件,组装电子开关等等,很多产品成了家庭作坊生产,有过剩的就把产品包装后送门市部代销。

丽芳的门市部生意就这样的忙了起来,好些业务员喜欢自己采购产品,自己包装、装箱,然后自己肩挑手提地送货到单位,大大地缩短了发货的周期,深得业务单位的欢迎,资金又可以及时取回,而且送货过去,又可以订回一些的业务,真是一举多得的事。这直接地促进了门市部的繁荣,村口的路变成了一条小街,一条有特色的农机、汽车配件街。

 

六  学  徒

门市部生意繁荣,丽芳就把厂里的一个工人调了去,春燕就轻松了许多,一下子失去了很多的工作,就显得极不自然,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在偷解放的钱,没事她也心虚似的呆在仓库里,沈书记见春燕闲着,就不时地到仓库里坐坐,问问生产情况,聊聊天,慢慢地春燕在沈书记面前不再拘谨,自己的感觉心情也愿意跟沈书记说说,那种负疚感也就说了出来。沈书记只是笑呵呵地听,仓库里进来了职工,他才摸摸稀疏的头发,嘿嘿地笑着离开。

隔天,沈书记便又转悠着到仓库,见春燕闲,就坐下来打开了话题,说:“小姑娘想不想学些技术?”

春燕有些疑惑地看着沈书记,不以为然地说:“当然想啊,但是仓库里离不开人的。”

“只要想学,还怕没时间,中午吃了饭,找个师傅学会儿,不耽搁工作时间的。”沈书记见春燕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沈书记,等着沈书记继续说:“姑娘家学点技术,以后就不必靠老公吃饭。”

春燕一听沈书记说老公,就两个肩膀扛起来缩缩头,咧嘴闭眼的。

沈书记笑了:“有什么难为情的,姑娘总是要出嫁的,今天沈书记说句话,你可记住啊!女孩子成家了,也不要放弃工作,靠老公吃饭。要学习,学习新技能新知识,自强自立才有自尊。”

春燕是聪明人,一点就通,吃中饭时她就捧着饭盒,涎着笑脸,扭着腰朝陈师傅走去,嘴巴甜甜地亲热地叫着:“师傅……”

陈师傅板着那张严肃的脸,头也不抬:“又有什么事要找我麻烦啦。”

“师傅,看您说的,我是那么坏的人吗?”

“说吧,什么事?”

“师傅,您真当厉害。”春燕厚着脸皮把自己带来的菜往师傅的饭盒里夹。“师傅,从今天开始,我向您学做车床。”

听春燕这么一说,陈师傅嘴角牵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师傅,您答应了?”春燕瞪亮了眼睛。

“小陈,你过来。”陈师傅抬头叫旁边桌子上吃饭的小陈。

小陈捧着饭盒过来,偷眼瞧瞧春燕。

“我就知道您不会教我的,”春燕嘀咕着,把筷子迅速地伸向陈师傅的饭盒,调皮地要把刚才夹过去的菜要回来。

陈师傅用筷子一挡:“人熟狗皮,没礼貌了是不是。”接着冲小陈说:“春燕要学车床,你抽时间教教她。”

春燕斜着眼恭恭敬敬地朝小陈道:“拜过师傅。”

小陈腼腆地看一眼春燕,似乎春燕才是他的师傅,低声地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每天的中午,或者下班时。”春燕话说出口,看小陈坐着顾自吃饭,才歉疚地补充道:“只是,要了你的休息时间。”

“没事的,我下班也在厂里的。”小陈含糊地应道。

陈师傅听他们两个说话,显然有些不怀好意地看他们俩个一眼。

每天丽芳回厂吃中饭,见春燕和小陈出双入对的,就对解放说:“上次我跟春燕妈妈提小陈,她妈妈说等等两个哥哥,看他们俩个挺热着的,女大不由娘啊。”

解放不说话,丽芳继续说:“两个要是成了,那我们这个师傅也就留稳了。”

“净打自己的算盘。”

“女大当嫁,我也不全是为自己,促成了也是做好事。”

“人家做父母的都不急,你瞎操心什么。”

“这倒也是,”丽芳忽又冷冷地加重语气:“你不是说我为自己着想吗?”

“女人家,真是?该想的不想,店里生意也好起来了,厂里也忙。我在想是不是再招收几个工人,再添几部仪表车床。”

“现在招工人,还有个学徒期,也不能马上出产品的。”

“给熟练工每人一个名额,徒弟自己带,出次品师傅负责。这样产品出来就快些。”

“这倒是个好办法。”

“铜炉车间也招两个人,翻出来的铜棒,铜件也可以拿到门市部去卖的,听说桃美家开铜炉,生意挺不错的。”

“你别提桃美这臭婆娘,一提她,我就来气。”

“看看,这女人气量就是小,这赚钞票,挣大钱谁不想,你不想啊?要说我也是从村办厂里出来的。”

“那不一样,你出来办厂,来去光明正大,谁像她那样卑鄙。”

“好了,好了。明天吃中饭时,我把几个熟练工召拢来,吩咐下去了。”解放说着把饭碗往旁边一推,一旁的烧饭阿姨忙过来收拾碗筷。

丽芳抬头看看有气无力的吊扇:“都快割早稻了,招工也得在农忙后了。”

夏天田里的稻子眨眼间就黄澄澄的一大片连着一大片,春燕的妈妈开始做收割前的准备工作。她从柴房里搬出一大堆的麻袋堆放在廊下,春燕按照妈妈的要求,一只只地检查过去,有破洞的就补上。

“你看仔细点,大的洞,一定要补一块上去,小的洞用麻线缝几针,别到时候还漏谷。你爸也不晓得时光的,还有闲功夫出去吹牛皮,打稻机也要检查检查,车啊、刀啊的,也得理直理直,时候到么,喉咙膨膨响旋头霸脑冲我来,两个儿子介大也不晓得要他们理直惯来。”

春燕对着灯光将麻线穿进针:“妈,你念给谁听啊?他们又不在,尽唠叨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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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在听啊!”一个脆生生耳熟的声音接过春燕的话。在灯光下的春燕抬头望出去,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外面的黑暗。

“哇!是小秋啊!”春燕听出了声音,猛地站起来踢开脚边的麻袋,拉起小秋的手。 “今天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我们都好几年不见了。”

“快三年了吧,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求你来了!”

“屁话!”

“真的!”小秋叹口气:“我复习一年了,还是考不上,爸妈坚持要我再复习,可我心虚得很,也读得累死了,要是再复习一年,还是考不上怎么办?你能不能帮我介绍进厂,我要是能进厂,爸妈就不会要我继续复习了。”

“我会被你妈骂的。”

“哪里会,我妈谢你都来不及,没有进厂门路才让我继续复习的。”

“真的,你不复习考大学了。”

“上大学只是个梦,多难啊!”

春燕心里暗暗的欢喜,小秋要是考上大学,春燕肯定会嫉妒和后悔,后悔一辈子。现在小秋放弃苦读,寻求春燕的帮助,满足了春燕小小的优越感还有小小的幸灾乐祸,谁都不希望眼睁睁的看自己的朋友一路高升,甩自己十万八千里的。春燕当然愿意帮助小秋找到工作,况且小秋来得是时候,春燕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前两天老板刚宣布等农忙假后,要招收一批职工,我把你介绍给老板。”

“真的!”小秋喜出望外地一把抱住春燕:“真是太好了,我的好春燕,我就知道你有这个本事的。”其实小秋是做足背后的功课,打听到解放木匠厂招工,特意连夜赶来求春燕的,要不然她也不会晚上来,小秋是得到消息紧张的一晚都等不了。

“只是进厂有条件,得自己找师傅带。”

“那……”小秋像泄了气的皮球:“我哪里去找师傅,谁肯带我啊?”

“师傅倒有一个,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带。”春燕若有所思地说。

“春燕我就全拜托你了。”小秋朝春燕拱拱手。

“今天你就别回家了,住我家,明天早点,我带你去求小陈,他要是答应收你这个徒弟,我就给你去向老板说。”

“只要你能让我进厂,一切听你的。”

整个一夜,两人在床上“的的笃笃”地聊天,春燕妈醒来催了几遍也没用,直到天亮两人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一早,春燕用自行车带着小秋来到厂里,虽然两人不时地打着哈欠,但情绪亢奋,春燕习惯地看一眼停车棚,将自行车放好:“我先带你去求师傅,只要他肯带你,一半就成了。”

小秋被春燕拉着向食堂走去,在食堂门口碰到穿一身腿色蓝工作服的陈师傅, 春燕毕恭毕敬地叫:“陈师傅。”

小秋也依着春燕样子附和着叫:“陈师傅。”

陈师傅用那双冷峻的眼睛打量了小秋一眼,吓得小秋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侧身让过陈师傅。

春燕见陈师傅走过,冲陈师傅的背影装个鬼脸,把小秋拉进屋,用近乎强迫命令的口气对里面的小陈说:“小陈师傅,收个徒弟吧!这是我给你带来的徒弟。”

小陈正低头收拾碗筷,抬起头看春燕,那眼睛只看到春燕的鼻子,就把眼光迅速地收了回去,心虚似的涨红了脸。

春燕用手触触小秋,眨着眼,张开嘴,作叫师傅状。

“师傅。”小秋张口就叫。

“小陈师傅,你要是不响,就算你答应收这个徒弟了。”春燕夺下小陈手中的碗筷,放进脸盆:“以后这活就交给徒弟了。”说着把脸盆递给小秋。

明摆着春燕这是欺负老实人,但有的人就是甘心情愿被人欺负,打从春燕进厂那天开始,小陈的眼睛就经常地偷偷地看春燕一眼,有事无事往仓库跑,又不显山露水的,匆匆忙忙的领了料、缴了货就走。人多的时候他会不声不响地远远地打量春燕,只要春燕眼光一扫向他,他便心虚似的低下头,教春燕做车床,他也从不用眼光看春燕,现在春燕看着他的眼睛,他的心就不争气地“呯呯”加速跳起来,红着脸竟说不出话来,任由春燕说了算。

“春燕你太欺负人了。”

“狗咬吕洞宾!还不是为你。”

候着解放进了办公室,春燕放下手中的活:“我先过去。”

只一会儿功夫,春燕就在办公室门口呼小秋。

小秋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进了门。

“小陈师傅同意收了?”解放像是对着小秋说。

春燕见小秋没反应过来,笑着说:“这么漂亮的徒弟,他哪里找去。”

小秋抡起拳头,春燕笑着用手挡,感觉老板的眼光在看她,小秋忙收回手,不好意思地朝老板瞟去。

解放并没有理会她们,只是不经意地打量一下小秋,又将目光移到春燕脸上,那眼光是欣赏的,爱抚的,还有小秋说不出的,只是感觉那眼光似乎是两只轻盈的蝴蝶,轻轻地飘忽在春燕白皙的脸上。春燕浅浅一笑,极自然地回应那静静地目光。小秋看在眼里,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丝嫉妒。

“阿哥,那小秋双抢后来上班?”春燕见解放点点头,就“嗖”的拉起小秋走出办公室,在仓库两人开心的拉着手蹦跳。

 

“双抢”是赶在夏季抢时间收割成熟的稻谷抢时间种下秋收的稻秧,这时的农村早已分田到户,衡量一户人家的兴旺程度,最简单的方法是看夏收夏种的农田。在一块块金黄的稻田里,女主人带着几个半大的儿女挥着镰刀收割稻子,而后面紧跟着的打稻机有气无力地随着男主人的脚哼哼,稍小的孩子疲惫地一趟趟地捧起稻束,稍有迟缓,便会遭到同样疲惫的大人的呵斥,把辛苦和劳累发泄在孩子的身上,孩子只能用满是泥巴的手抹去满脸的汗水,苦着脸,望着前面的家人不断放倒的稻束,唯一的希望是太阳快快的下山,天黑了就能回家,一天就挨过去了。收获对于他们是一种苦难,毒热的骄阳,满身的热汗带给她们是炼狱般的痛苦, 收获不是喜悦,而是无尽的劳累,这类人家,就像小秋家;一大片放到的稻束后面,是二三个壮劳力围着打稻机有力有节奏地欢叫,田头慢慢地走来一个戴着花布太阳帽,一手提篮,一手提壶,穿着凉鞋,扭扭捏捏地走在田塍上,那就是春燕类的家庭,只要春燕类走过田头,小秋类的姑娘便会抬起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脸,两只闪着白光的眼睛不自觉地露出羡慕的眼神,多么想成为这个戴着草帽穿着凉鞋的女孩。

如果田间是一大批的人,像生产队那样井井有序地割稻、打稻、运输,柴油机的“突突”声张扬地在田间轰鸣,田间充满欢声笑语,那是解放类的家庭。如果小秋们的田间邻居在这样的人家旁边,她们连头也不敢抬,旁边田间肆无忌惮的笑声会压得她们没有勇气抬头,贫穷对大人是辛苦,对孩子是可怕的自卑。毕竟自古以来只有炫耀富贵,没有显摆贫穷的,谁不仰望好日子。他们会羡慕会嫉妒更会向往,向往有一天他们也会有这样的欢乐美好的日子,他们会低下头,咬紧牙,一天天的熬,熬过残酷的夏天,一个“双抢”农忙下来,她们被太阳晒得像非洲的黑人,牙齿白眼睛白。

春燕通知过小秋,上班的第一天,记得一定要带镰刀,这已是不成文的规矩,一班人马浩浩荡荡地开进解放的责任田,一天时间,就把那点头哈腰的金色稻子收进家。只剩下留着稻茬的黑油油的土地,等拖拉机把它翻耕,这些职工再化半天的时间,黑油油的稻田就插满了嫩绿的秧苗,抢收抢种一群人嘻嘻哈哈玩似的就完成了,这样的劳动有趣又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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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秋第一次帮老板做田里的活,在一班人的欢笑声中,田间的活很快结束。她第一次感到农忙原来也是可以这么轻松和快乐的,更让小秋高兴的是,她从此可以赚钱养家,而且和春燕一起上下班。

春燕是一有空就跑到小秋处,和小秋一起跟师傅学车床,形影不离的一起上班、下班,而且二人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这天吃中饭时,小秋又发现小陈偷偷地看春燕,就用手触触春燕:“你看我师傅,他是喜欢上你了。”

春燕抬起头,见小陈迅速地躲开目光。

“要不,我给我师傅牵个线。”

“去你的……”她推了一下小秋,禁不住有些得意,但是忽然有一个深情的眼光在她的眼前一闪,她闭了口,若有所思地在脑海里搜索这个似曾想识的目光。

见春燕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小秋惋惜地说:“你不喜欢,这下我的媒人当不成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师傅除了人老实些,其他还是不错的,他技术好,做事踏实,人又不花俏……”    小秋努力说着师傅的好,说服春燕。

“怎么说,你喜欢他?”

“你狗咬吕洞宾,你……”小秋举起筷子打春燕。

“开玩笑的吗?”春燕让过一招:“喂,我外婆说过,天都不打吃饭的人。”

其实就算是做媒也轮不上小秋,老板娘丽芳早就正儿八经地跟春燕的妈妈提过,按他们的计划,春燕迟早是小陈的。 

时间很快的过去三个月,小秋的学徒期就满了,成了一个正式工。

这时秋季订货会后的忙碌也到了高潮,从门市部得来的业务,使解放的工厂和其他的乡、村企业一样,员工必须加班加点地工作。

这天,春燕把早上的一圈活干完,才见小秋姗姗地来了。

“你今天迟到了。”春燕一见小秋就脱口而出。

“我……”小秋有些吞吞吐吐,极尴尬的样子。

“不舒服?”

“不是,我是想告诉你一事。”小秋转身关上门。

“什么事,这么郑重其事的。”春燕不屑地白一眼她。

“我想从厂里走出。”

春燕定定地看着小秋,一副不得要领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着说:“开什么玩笑?”

“是真的,我家自己置办仪表车床。”

“你满师才个把月时间,就算你现成能做产品,但是你还不会装刀、磨刀呢。”春燕不以为然地整理手中的合同。

“我请师傅,而且师傅已凑空为我们装好了两台仪表车床。”

春燕这才抬起头,脸色难堪地对小秋说:“厂里这么忙,你又是我介绍进来的,刚学会,你就走人,这不成心害我吗?”

“所以,我才不好意思提前跟你说。”

春燕被小秋气得说不出话来。两人僵在那里都不说话。

春燕还是想极力挽留住小秋,就先开口说:“就算你产品做出来,你到哪里去找业务,两台车床的产品,谁要啊!”

“这个考虑过了,”小秋一提到产品的销路,就有些得意忘形:“我爸在街上十多家门市部去联系过,只要产品质量好,做大众产品,门市部是会代销的。再说我们还可以为门市部加工小单子的产品,其实这也是一宗不小的生意,只要技术好,就可以生产的……”

春燕冷冷地打断小秋的话,不无讽刺地说:“你那点技术不倒灶才怪。”

小秋根本不介意春燕的嘲讽:“这个就包在师傅身上。”

春燕一听小秋那一声师傅的表情和口气,惊奇地问:“小陈?”

“是!”小秋别开春燕惊奇的眼光,红了脸:“你知道我爸妈挺喜欢小陈的。”

“你,你把小陈也拖出去……”春燕见小秋默认,气不打一处来:“你也太狠了,我不被解放阿哥骂死才怪。”

“我知道解放不会骂你,他待你好。”

“你还说这种混帐话,小秋,我真是看错你了,你害人这么狠,我真心实意把你当朋友看,你却害我……”春燕的脸色由红转白,简直是气急败坏。

小秋因为是有备而来,所以她异常的镇静,任由春燕骂,等她停下来,小秋才一本正经地说:“春燕,你把我当朋友看,我知道,我也一样把你当朋友,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反正我要走了,你听不听我都得说,解放喜欢你,而且你也喜欢解放,所以你才不在乎小陈,这很危险,他是有家室的男人。”激怒了的春燕暴跳着举起手打向小秋,小秋狠狠地按住她的手:“听不听由你,我一定要说完,每次我们两人聊天,你嘴上总是乐滋滋地说解放,当我后来嘴上总是每天挂着师傅时,你打趣我,说我喜欢上了师傅,有句话叫旁观者清,我是喜欢上小陈,你也一样。”

“不一样!他是我家的恩人!”春燕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知道,”小秋诚恳地加重语气:“春燕,你和你两个哥哥已经都有了技术,为什么不自己办车床呢,自己做老板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挣了钱,你们可以还他的恩情,不必一定要死死地为他干活才是报恩,这样你们永远欠他的钱,欠他的情。”

“你给我出去,我不要听你拆烂污的话。”春燕把小秋推向门口。

“春燕你应该知道忠言逆耳……”

“你给我滚,滚……”

小秋走了,心乱如麻的春燕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心惶不定地一直躲在仓库里中饭也是大哥给送进来的,一直挨到下班,终于听见丽芳风风火火地进来,听见丽芳的声音,春燕条件反射地起了鸡皮疙瘩,头发都不自觉地竖起来。

“春燕,你做的好事,介绍这种人进来,我们花本钱给她学技术,学会了拍拍屁股走人,当我们厂是菜园子,想来就来,想在就走,自己走了也罢,还把我们的师傅勾引走,小狐狸精……”

春燕把头低得更低,丽芳看了气不打一处来:“介好的师傅,让这个小狐狸精勾引去,我早就说小陈人好,好了,这会给小妖精勾去了,你满意了……”

眼泪在春燕的眼眶里打转,鼻涕顺着鼻子流了下来,春燕吸一下鼻涕。

“还哭,都是你弄出来的事……”

“好了,丽芳,事情出来了,埋怨也没有用……”沈书记听到这边热闹,就过来打圆场。

丽芳马上把矛头指向沈书记:“你是书记,你是做思想工作的,我们请你来,你也不做做职工的思想工作,一个个学会了技术就走人……”

解放骑着摩托车径直到仓库门口,见丽芳对着沈书记在埋怨,解放吼道:“你疯言乱语说什么,顾你自己的事去。”

丽芳也自知失言,就顺势从仓库里提些产品出去,在门口还不忘回头警告春燕:“以后这些没良心的人少带进来。”

丽芳走了,沈书记摇摇头,无奈地笑笑也走了出去。

春燕这时的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滴滴啪啪”地掉下来,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去清点丽芳提走产品的余数。

“好了,别哭了,你阿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也就嘴上厉害。”解放见春燕双肩抽动着,努力抑制不哭出声来,就过去轻轻地拍拍春燕的肩。

“是我不好,阿姐应该骂我的,都是我惹的祸。”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事也怨不得你。”

本来只是抽抽噎噎的春燕,经解放这么一说,反到委屈似的哭出声来。

“瞧瞧,说了不怪你,还哭出味道来了。”

解放说着将墙上的一块毛巾递给春燕,长兄般用手抚抚她的脑袋。

“阿哥,你骂我好了,你骂我还好受些。”

解放失声而笑托起春燕泪汪汪的脸:“怎么,你让我也骂你,你阿姐骂得还不够。”

“呜……”春燕忽然扒在解放的肩头嚎啕大哭。

“好了,好了,还来劲了。”解放拍拍春燕的肩,柔柔的一股少女体香,使解放情不自禁地把春燕紧紧地一抱,而后,猛地松开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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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 婚

突如其来的紧紧一拥,春燕懵了头,等她反应过来,她感到一阵阵的晕眩,一股撩人心弦的东西,热乎乎的像电流一样,通遍她的全身,她模模糊糊地感到害怕,又感到奇怪和害羞,女孩子的害羞是不单纯的心怀鬼胎,好几天,她都怕见解放的面,甚至极力地躲避他。但静下来时,一想起那紧紧的一拥,就不由得气喘吁吁,面红耳赤,本能地渴望能再次相拥。

白天,解放似乎也在回避着她,但明显的是,吃过了晚饭,解放有事无事就爱往春燕家跑。大哥有了对象,就不再有时间和心思陪解放打牌、聊天,小哥只要不上夜班,总会陪着,但解放是老板,所以总是不能聊上几句天,便冷了场,就有意逃避着。春燕爸总有修修补补农具的活,况且他陪解放也背时了些,解放因为成了春燕家的常客,邻居们也不再来凑热闹。春燕妈是个老派的女人,只知道在灶间,猪间忙碌,不兴陪客人的。

解放来得勤,陪他聊天的只有春燕,在家里,或者因为是在晚上,两人倒没有在厂里的那份拘谨。有时休息天,解放也巴巴的来春燕家。

一早,洗衣埠头的女人们见解放骑着摩托车进了春燕家,有人就不由得感叹:这解放老板有义气。

桃美是一只嗅觉灵敏的老母狗,最能闻出那男女之间的骚气,况且她一直都为丽芳担心解放交桃花运的事,苦于丽芳跟她翻了脸。风吹草动的事,桃美有本事捕风捉影,兴风作浪,何况她一直对被春燕一家鄙视耿耿于怀,现在她不闹个名堂怎么甘心。因此她就一脸不屑,眼中闪出那种掌握了别人丑闻的刻毒:“生个好女儿多少好,全家都靠着吃,老板还一天到晚陪在家。”

分田到户后,这渠道桥边洗衣埠头是长舌妇们的新闻来源,桃美这有骨头的话,一下子把洗衣埠头的话题集中到一点上来,这姑娘跟老板的事谁不感兴趣,埠头马上热闹开了,没有的事,七嘴八舌地经一堆女人一点拨,就变成煞有其事了,闲话是夏日里疯长的爬壁虎。

桃美像做了一件称心如意的快事,埠头边的话题搅混了,便急匆匆地绞干衣服回家,放下盛衣服的篮子,像特务似的赶着去春燕家打探情况,尽管她已有一年多没上春燕家了,但为了打探个虚实,她还是义无反顾勇敢地走向春燕家,进了台门,见春燕爸坐在门口补畚箕,就讪笑着露骨地说:“把门啊!”

这春燕爸是老实人,见了桃美这不速之客已是大吃一惊,哪里还能品味出桃美的话中话,惊鄂地应声:“唉。”

“我寻你老太婆,我家那个猪,两天不好好吃食了。”桃美说着就径直奔向客堂间,见解放正坐着喝茶,春燕面对面坐着勾毛衣,就亮起嗓子叫起来:“哎哟,孩子他爸,你都快不认识我家了,天天来这里,也不抽时间拐过来坐会。”

解放不搭腔,抬头朝她笑笑,这种女人最怕的就是对方不搭腔,因此她就自找台价,提起春燕手中的毛衣:“春燕真是个能干的姑娘,不知道那家有福气娶你。”

俗话说,出手不打笑脸人,春燕虽然极厌恶她,但也只能勉强地回应:“有事吗?”

桃美立即装模作样地往旁边的屋子张望:“我找你妈,有点事。”

“我妈去地里了。”春燕冷冷地说。

其实桃美知道春燕妈出去了,她只是找个借口而已,见解放也不跟她搭话,也就装着有急事,匆匆地出来,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说:“孩他爸,来我家坐啊!”

桃美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嘀咕,这孤男怪女的整天在一起,会有什么好事,脑子里盘算着怎样想办法去给丽芳通风报信。

回到家,她就迅速把铜炉边的产品装上自行车后面的箱子,她老公阿成正把一块块的焦炭扔进火红的炉子,见桃美装产品,不解地问:“还没有齐呢,不是说好明天送去吗?”

桃美也不理会,推了自行车就去门市部。

丽芳正站在门口和太公的女儿几个人聊天,桃美停下车,热情地和丽芳打招呼,丽芳鼻子“哼”一声便转身进了自己的店,其他的几个人面面相嘘地看看桃美,桃美笑笑,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故意大声朝天说:“老公都管不牢,白天黑夜地在陪小妖精,有什么可以神气的。”

这丽芳是什么人,这话里一根根的骨头还听不出来。

自此,解放倒有一段时间不上春燕家,白天在厂里,除了吩咐工作,也是匆匆地打个照面。但春燕无论在村里还是在厂里,总会遇到些神秘兮兮的目光,解放的突然疏离,也使她隐约地感觉周围那些目光中隐藏的流言。

之所以有流言,是因为人们认为可能发生的事情,流言还是催化剂,是催熟青果的特效药,两人的交往真空了一段时间,解放变得烦燥不安,一件小事就可以让他大发雷霆。丽芳的警告恰恰是点醒了梦中人,男人的心里总有一股贪婪的暗流,图新鲜,渴望征服的野心。

表面上春燕对于解放的疏远并未在意,她平静地一如既往地工作,内心却波澜壮阔,她不敢承认对解放的爱,但又无时无刻地挂念着解放,她的心、她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解放,现实又会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不过是自己的梦,解放冷冰冰的脸,证明了只是她的一相情愿。

解放略施小计就满过丽芳将春燕哄到杭州西湖,在山色空蒙雨亦奇的西湖泛舟,在浪漫的的断桥上迤迤然悠游,脱离了人间的烟火,在天堂只有情深意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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