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现

ZPXS 039


 

他是被一声炸雷惊醒的。天雷炸响之前,他正沉在遥远的梦里。他梦见了王小悦。王小悦白衣飘飘,踩着陡山河水上的粼粼波光,从对岸款款走来,恍如一个凌波仙子。忽然,一阵狂风裹挟着乌云从对面峰峦上俯冲而至,瞬间遮蔽了眼前的一切,也遮蔽了清澈的河水和波光上的王小悦。待风过云散,抬眼望去,河水波光依旧,已不见了王小悦的踪影。他大声呼喊着王小悦的名字,发疯般地向河中央跑去,不料一个浪头从侧面打来,他当即便被卷入了涛涛的河水之中。他狠狠地呛了几口水,沉浮不定,拼命挣扎。生死攸关之际,一颗滚雷陡然落在窗台上炸响,把他从虚幻的死亡的边缘拉回到现实。他猛然惊坐而起,脸上虚汗淋漓,喘息不已。

“又做噩梦了吧?”妻子梦呓般的声音飘了过来,伸手拍了拍丈夫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婴儿,“躺下,睡吧。”

窗外传来急促的噼里啪啦的雨声。一股湿漉漉的燥腥味扑面而来。那是雨水扫过窗纱透进房间的气味。一个多月没下雨了,骄阳烈焰,草叶干枯,似乎点一把火就能和着地上的灰土燃烧起来。暴雨骤然而下,瞬间便溅起漫天的燥腥。房间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顺手去摸床头的电灯开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妻子道:“暴雨来了,怕是又要抢修了!”他在开关上来回按了几次,房间的电灯就是不亮,存心跟他作对似的。

又一道闪电袭来,照得房间的墙壁和物件煞白煞白的。闪电熄灭,一阵滚雷轰隆隆地紧追而至,咔嚓一声在窗外的树梢上炸响,乌云翻滚的天空随即裂成了无数碎片。

“停电了!”他嘟哝了一声,语气中透着沮丧。他从枕头边上摸出手机,打开屏保,显示是凌晨一点多钟。他手指飞点,弹钢琴一般,瞬间便按了一串数字。他要打电话。

妻子翻了个身,一把拉住他的手,说:“长路,深更半夜的,别打了,不用你操心,有人操心。睡吧!”

“还能睡得着吗?年轻人瞌睡大,我不操心谁操心?”他甩开妻子的手,倔强地拨出了那个号码。电话响了好几声,都没人接听。他咕噜道:“这个春山,都什么时候了,也不接电话!”张春山两个月前当上了公司的副总经理,他还是习惯性地叫他的名字。说话间,他已穿衣下床,打开手机手电筒,去关房间的玻璃窗,散发着燥腥味的雨星子扫了他一身,清悠悠地凉。他从门后墙上取下雨衣,极快地套在身上,打开屋门,抬脚往外走去。

就在这时,妻子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一下子钩住了他的脚脖子。妻子冲他喊道:“老叶,你回来!你知不知道,你已经退休了?!”

他的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外,却是猛然停住了,一动不动,仿佛被人施了定身符。他这才意识到,他已经退休了,前两天刚办完退休手续。退休的这两天,他无所事事,脱下从不离身的蓝色电工装,穿上便装,独自在小区里和大街上游荡了两天,一身轻松,却是有点魂不守舍。他时不时地从兜里掏出手机看看,唯恐漏掉一个电话或者一条微信信息,却是没有。潜意识里,他总期待着发生点什么。发生点什么呢?他没想出来,回家了便脱下便装,又穿上电工装,站在窗前,大脑里空荡荡的。此刻想来,应该就是期待风雨雷电之类的恶劣天气的到来吧。一旦遭遇恶劣天气,他就有了用武之地,或许有人会求助于他。可是,他已经退休了,即便天天都是风雨雷电,公司都不再需要他了,陡山供电所也不再需要他了。既然都不需要他了,面对这种恶劣天气,他为啥还是如此敏感呢?恐怕得从他当配电班长和供电所长的经历中寻找原因。细究起来,当配电班长和供电所长的二十多年间,他最怕的事情有两个,一个是雷雨风暴冰雪等恶劣天气,一个是电话,特别是恶劣天气和电话在半夜里叠加一起追他而来,他因此而心脏不好,常年吃药。这会儿,风雨雷电与往常无异,却是再也不会有电话追过来了。无论变压器和配电线路遭遇何种故障,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他成了一个无关痛痒的人了,吃不吃药,对这个世界似乎也不重要了。

他闭上眼睛,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泄完了,恍如一只气球瘪了下去。手机的手电筒仍在倔强地亮着,等待着主人的驱使。过了好几秒钟,他才睁开眼,收回跨出门的脚,关上屋门,缓缓地脱下雨衣,再脱下衣裳,有气无力地走到床边,软软地躺到床上,关了手电筒。房间一下子被黑暗吞没。他在黑暗中大睁两眼,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目光空洞,失魂落魄一般,再无睡意。

此刻是后半夜,人们都睡去了,停电似乎没多大影响。再过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没电可就不行了。他不知道何时来电,也不知道是否有人去抢修小区的配电设施——他猜测是小区的配电设施故障导致的停电。若他仍是配电班班长,他一定已经带着电工去抢修了。

他居住的小区,电源来自两里外的城中十一万伏变电站,一条十千伏线路连接其间,沿途带了大量用户。当初,小区的配电设施经常跳闸停电,连带着十千伏线路上的一大串用户都不能幸免。有学生家长便对他的妻子说:“易老师呀,你老公当了半辈子班长,连咱小区的电都搞不好,他能干啥呢……”那时,他们不知道一夜之间他已成了陡山供电所的叶所长,以为他仍是配电班的叶班长呢。妻子说老叶调走了,管不了这一片,他们不信,说她是找借口替自家男人推脱责任。她十分委屈,回家了就在电话里冲远在陡山的自家男人嘟囔。他忍了好多次没有发作,有一次终于没有忍住,冲妻子发了火:“你以为我愿意呀?它就像个孩子,生下来就有残疾,我能把它掐死扔了?再说了,没看到我被贬了吗?就是想把它掐死扔了,都没机会了。”

这倒是实话,就是因为他不愿意接收这个残疾孩子,他才被公司贬黜了县城,去了鬼不下蛋的陡山,一待就是七年,直至两天前退休。说起来,这事跟王群峰有关。他因此而恨过王群峰,王群峰廉洁高大的形象也在他心中崩塌了,他为此悲哀了好一阵子,直至王小悦的出现。

不想了,不想了,想起来都是泪。他在心里哀叹一声,把目光投向窗口。

窗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闪电一次次炫晃着他的眼。他把电灯开关置于开的状态,房间的灯一直没亮,说明停电故障还没排除,或者还没来人抢修。他的心悬在半空中,悬得悠悠发颤。他又躺了个把小时,心悠得实在不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是起了床,穿上电工装,拿着一把伞,出了门。他要去看看抢修情况。此时,窗外透进了蒙蒙亮光,妻子没再用话钩他,知道他还会回家吃早餐,况且他没随身带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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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楼门,踏着路面上浅浅流淌的雨水,往小区东边的围墙走去。围墙边上有一台箱式变压器,为小区东部的几栋楼供电。雨幕中,一百多米之外,那台箱式变压器附近,一辆抢修车亮着灯,雨雾灯影里晃动着几个人影。看来,张春山该是知道情况了,在组织人员抢修呢。他明知道张春山不可能在抢修现场,他还是不禁喊了一声“春山”。没人答应。风雨太大,雷电隆隆,他的声音淹没在了风雨雷电之中。

张春山曾是他的徒弟,也住在这个小区,如今已是公司的副总经理。前两天,他就是从张春山手中接过退休证书的,离开了深山中的陡山,回到了县城。

他打着伞,在雨雾中默默地站立着,愣愣地望着那几个晃动的人影。雨点拍打在伞布上,炒豆一般响。过了片刻,抢修人员坐进了抢修车,抢修车朝他开过来,擦着他的衣角驶了过去。驶过他身边时,他下意识地侧了一下雨伞,遮挡了自己的脸。

他郁郁地回到家里,家里已经来电了。妻子在厨房里忙碌着,说儿子叶华已经出去了,去了陡山,说叶华担心山里会发洪水,作为副乡长,他要时刻准备着组织村民抗洪抢险。末了还嘟囔了一句:“只顾忙工作,星期天也不闲着,你们父子俩,都一个样,就是不操心自己的事儿!”

他知道妻子指的是啥。儿子叶华快三十岁了,还没谈女朋友,心里好像只有王小悦,谁跟他说起相亲恋爱的事,他就跟谁急,当了副乡长也没改变,谁拿他都没办法。当然,他从来不跟儿子谈找女朋友的事,刻意回避着有关王小悦的话题,父子俩倒也相安无事。他慢吞吞地吃了早饭,妻子已出门买菜去了,叮嘱他在家呆着,不要乱跑,他心脏不好。他站在窗前,朝外望去。风雨不知何时停了,几声鸟鸣扁着身子挤进房间,鲜亮悦耳。他心中一阵窃喜,转瞬间又惆怅起来。他不知道为啥惆怅。他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头边想的事,转眼就忘记了。他转过身子,郁郁地要出门。走到过道前,无意间看见了墙上挂着的镜子里的自己,穿的是电工装,他怔了怔,又退了回来,脱下电工装,换上便装,站在镜子前愣了几秒钟,才出了门,慢吞吞地下了楼。在小区里转悠了一圈,碰到几个熟人,打了招呼,便出了小区,背着手,走到大街上。

大街上人来车往,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前面是个公交车站牌和班车临时停靠点,几个人站在那里。一辆公交车大腹便便地从远处驶了过来,在站牌前停下,前门吞下了几个人,后门屙出了几个人,又大腹便便地开走了。他在站牌前愣怔了十几分钟,迎来了几辆公交车,也送走了几辆公交车。当一辆班车在他面前停下时,他鬼使神差地抬起了腿。他成了被班车吞下的人。他以前去陡山,偶尔会坐这趟班车。班车司机认识他,跟他打招呼,说:“叶所长,有段日子没见了,星期天还上班呢?”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司机又说话了:“咦,您今天怎么没穿电工装呢?”他又嗯了一声,说电工装脏了,洗了。这么说时,他感觉脸颊发烫,心里慌慌的,他忙去裤兜里掏手机,想微信扫码付车费,以掩饰心里的慌。可是,他没能在兜里摸到手机,手机竟是忘了带,他更加心慌了。司机好说话,说先给他垫上,下次一起给。他刚松了一口气,司机又“咦”了一声,说:“要是有抢修电话找您,没带手机可怎么办?”他想司机真是多事,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假装在想事,没听见,走到车厢最后面,寻得靠窗的座位坐下,闭上了眼睛。司机没再说话,专心开着车。班车出了县城,一路逶迤,往陡山开去。

从县城到陡山,只有一条简易的水泥路,蜿蜒蛇行,一边是高山,一边是峡谷,谷底是陡山河。晴好的天气,自己开车走这条路,约莫需要两个小时,雨天则需要两个半小时,班车跑这条路,走走停停,常有人上上下下,得三个小时。若是冰雪天,山路上冰凌匝地,滑溜溜的,几乎不能通行,若是勉强通行,连人带车都有滑下山谷的危险。

如此偏远之地,藏于深山之中,山清水秀,风光旖旎,远离喧嚣,人迹罕至,几乎没有被外界的杂尘所污染,至今仍是一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模样,是一个你去了就不想离开的地方。

这是王小悦的话。王小悦初到陡山,好多天都流连于山中原始的风貌,白天看山看树看不够,夜里也舍不得睡着,听风听水,她说人在陡山生活,一定会延年益寿,她要一直待在陡山,争取活一百岁。

 

 

他清晰地记得王小悦说这话时的神情,欣喜,纯净,恍如阳光洒在陡山河的水面上,波光粼粼。一想起王小悦,他心里就一阵绞痛,唏嘘不已,王小悦仿佛正站在他跟前,眉眼里满是笑,欢快地跟他说话,他只看见她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初次见到王小悦的情形,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是两年前,盛夏的一天上午,他要去沙畈查看一个高损台区,开着橘黄色的供电服务车,驶出陡山供电所大门。前面来了一辆班车,在街边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姑娘,背着双肩包,一只手还提着一只大个的天蓝色卡通拉杆行李箱,东张西望。姑娘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头扎马尾辫,鼻梁上架副麦边眼镜,一身干净的蓝色电工装,脚穿雪白的运动鞋,看上去活力四射,青春洋溢。这是典型的供电员工的装束。他想,她或许是新来报到的员工吧?

就在刚才,他接到了张春山的电话,说是近两天会有一个新员工到陡山供电所报到,让他安排好新员工的工作和生活。张春山着重说了一点,新员工是两年前毕业的大学生,自告奋勇要去最偏远的陡山工作,只要不是虐待,什么重活苦活难活都可以让她做。他知道大学生到乡镇供电所工作是怎么回事,一般都是待个一年半载,镀镀金,就回公司机关了,想必这个大学生也不例外。他没把新员工当回事,或者说,他没把张春山的话当回事,只顾按计划做自己的事,却是不料,新员工来得这么快,而且是个姑娘,他颇为意外。

他正要询问,姑娘已在向他招手,指着供电所开口道:“师傅,请问这是陡山供电所吗?”他说是的,问她是不是前来报到的新员工。姑娘开心地说:“是的,我叫王小悦,分到了咱们陡山供电所工作,以后请您多指教!”

他当即下了车,把王小悦领进了供电所,喊两个电工将三楼的一间杂物间腾出来,作为王小悦的宿舍,又在一楼的营业厅里给她安排了一个工位,让她做跟电脑和营销系统有关的工作。大学生嘛,就该干这种一般的大老粗干不了的工作。

就这样,王小悦成了陡山供电所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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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好这一切,他转身又上了供电服务车,要去沙畈。王小悦见状,连脸都没洗,马上追了上来,说:“叶所长,我要跟你一起去!”这姑娘外表斯文,却是快人快语,热情似火,是他喜欢的类型。他招了一下手,王小悦便上车了。出了陡山小镇,往陡山河上游的沙畈开去。

两天前,他从营销系统里发现沙畈一个台区的线损率比以前升高了不少,让管片电工去巡线,没查出什么原因,只说那条线路是裸导线,沿线都是山林,树木茂盛,他便想自己去看看。想到沙畈,他还真的觉得亲切,亲切是因为儿子叶华。叶华作为驻村第一书记进驻沙畈,迄今已逾两年,父子俩平时总是各忙各的,很少见面,偶尔同回县城,两人才能聚到一起,乘坐一辆车,要么他开车,要么叶华开车,大多时间是叶华开车。最近一段时间,他忙着迎峰度夏保供电,叶华也忙着整理贫困户资料迎接上面检查,父子俩都有两三个星期没回家了,也没见过面,他还真有点想他。这次去沙畈,或许能见叶华一面吧。他想。

车到沙畈,时近正午,骄阳似火,树叶纹丝不动。两人下了车,一股热风迎面扑来,酷热难耐,丝丝蝉鸣织起了一张无形的网,密不透风。两人戴上安全帽,沿着一条四百伏低压线路巡视着。野草疯长,山石遍布,沿线几乎没有路,他很快便汗流浃背,蓝色电工装贴在脊梁上,恍如万千条小虫子噬咬着,痒热难耐。王小悦的脸庞蒸得通红,恍如熟透的桃子,不喊累,也不喊热,一边喘着气,一边不住地询问着有关线损和巡线的常识,不明白的地方还反复问,记在手机的记事簿里。他说她像一只百灵鸟,歌声不断。他本想说像只麻雀,叽叽喳喳,担心她接受不了,话到嘴边,临时改成了百灵鸟。她笑说,她喜欢说她是百灵鸟,她爸爸也这么说过她,只是,她没有百灵鸟那样清扬婉转的歌喉。他觉得她是初到山里巡线,见啥都感觉新鲜,过段时间新鲜劲一过,可能就没这么热情了。那就多钻山林,多爬山坡,多出汗,多挨饿,让她多受点罪吧,她才能体会到在山区供电所工作的不易。他想。

他们走一段路,开一会儿车,很快便到了陡山河边。登高望去,河边有一条十千伏线路,一跳一跳地去了远方。附近山坡的树林间,散落着几座民居,还有一个塑料大棚,恬淡如一幅油画。低压线路打一户人家的新房子后面通过,另有一条通信线,从低压线路下面穿过。印象中,他两年前来过这里,那时还没有新房子,只有旁边的一座老房子,主人是夫妻俩加上一双儿女,儿子六七岁,患了一场病,去县城市里省城医院看了个遍,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了不少外债,一家人的生活摇摇欲坠。他号召全所员工给那家人募了捐,帮助那家人渡过难关。见老房子的电线老化了,他又自个儿掏钱买了电料,给人家换了电线,还替人家修了旧冰箱,并教了人家安全用电的方法。人家感激不尽,无以回报,眼看到了晌午,就要留他吃顿午饭。他说还有别的工作要做,掏出五百块钱塞到主人手里,就匆匆地离开了。如今,老房子不见了,只剩下了废墟,不知老房子的人家怎么样了,去了哪里,新房子里又住着什么人。王小悦由衷地说:“所长,您真伟大!”他摆了摆手说:“谈不上伟大,只是举手之劳,能帮一点就帮一点。”他的语气中透着淡淡的忧愁。王小悦说:“我也要向您一样,助人为乐!”他轻轻地笑了笑,没有言语。他把目光投向了低压线路和通信线交汇的地方,随即喊了一嗓子:“找到了!”王小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可见电线似乎耷拉到通信线上了。

“所长,您就这么确定吗?”王小悦半信半疑。

他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这条低压电线在先,通信线是后来架的,绑在钢绞线上,从电线下面穿越而过。盛夏时节,气温居高不下,裸露的电线热胀冷缩,弧垂增大,挨上了支撑通信线的钢绞线,部分电流便顺着钢绞线流失了。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贸然消缺,他要继续观察。理论上说,白天气温升高,低压电线弧垂降低,挨着了通信线,台区线损会升高;晚上气温降低,低压电线弧垂升高,离开了通信线,线损会降低。那就晚上再来观察一下吧。

走过新房子门前,他探头望了望,正好有人出来,竟然就是原来老房子的主人。那人也认出了他,十分热情,请他到家里坐会儿,喝口水,吃顿午饭。他望了一眼老房子的废墟,又望了一眼新房子,面露疑惑。不待他说话,那人便说,他们家是没钱盖新房子的,新房子是危房改造盖的,多亏了村里的叶书记。他怔了一下道:“是驻村第一书记叶华吗?”那人点头称是,还连连说,叶书记不光帮他们家盖了新房子,还帮他们家贷款建了一个蘑菇大棚,附近的那个塑料大棚就是,家里的欠债已经还清了,孩子的病也好了,他们家的生活正在变得越来越好。他点点头,笑了笑,对那人说,任何时候用电上有需求,都可以找他,遇见电力线路有故障,也可以找他。那人连声答应着,又说着一些感谢党感谢政府的话,说自己净遇到好人了,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

他异常欣慰,谢绝了人家的好意,和王小悦转身离去。走了好远,听见后面有动静,回头一看,那户人家的小男孩追了上来,手里举着两颗鲜红的桃子,送到他和王小悦面前,认真地说:“伯伯,姐姐,桃子,后山上摘的,洗干净了,给你吃!”小男孩脸庞黝黑,忽闪着长长的睫毛,黑亮亮的眸子恍如两颗黑葡萄,亮晶晶的,会说话一般。王小悦心底陡然涌出一股清流,迟疑地望着他。他努了一下嘴,微微笑着。王小悦接过桃子,伸手摸了一下小男孩光溜溜的头,爱怜地说:“小弟弟,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了?上几年级?”小男孩说自己叫小石头,九岁了,在陡山小学上二年级,下学期该上三年级了。她想了想,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新买的笔记本,要送给小石头,叮嘱小石头好好学习。小石头也迟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一直站在路边,目送着他们远去。

“所长,这家人好淳朴,对咱们可真好!”王小悦捧着桃子,十分感慨。

“山里的人都很淳朴。我们能做的,就是搞好供电服务,让他们有电用、用好电。在山里待久了,有一天你要离开了,会舍不得他们的。”他随口说道。

“看得出来,那户人家对那个驻村第一书记非常感激,那个叶华,您认识吗?”王小悦随口说道。

他点点头,骄傲地说:“我跟他熟得很呢……他是我儿子!”

王小悦的镜片后面,透出惊异的目光,感慨道:“所长,您太了不起了,培养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我真想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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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答应让她见见叶华。返程途中,他特意绕道沙畈村部。村支书正走出村部,一眼便认出了他,说叶书记去乡里办事了,还没回来。王小悦有些遗憾,说了声缘悭一面。他和村支书都没听出是啥意思,便没管她。村支书要留他和王小悦到家里吃饭,说是赶上了饭点。他谢绝了村支书的好意,直接回了陡山小镇。

当天夜里,暑气消退了不少,他再次前往沙畈,王小悦又要同行,两人便又来到了白天查看的地方。打亮手电筒,果然看见低压电线挑了起来,离开了通信线。他心中有谱了,台区线损高的原因就在这里。

“所长,您真是神了!”王小悦的语气里透着佩服。

“这是经验使然。”他说,“做我们这个工作,经验很重要,时间长了,你也能做到。”他计划次日中午带一个电工过来,把通信线稍微往下降低一点儿,将低压电线与通信线分开,沙畈台区的线损即可恢复正常。

月亮升到了半空中,给莽莽群山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山风吹来,清悠悠的凉,十分惬意。山里真凉快。王小悦捋了捋头发,张开双臂,让夜风吹遍全身每一寸肌肤,说大山里真好,夏夜里都不用开空调,适合避暑,并说:“所长,在这里生活可真幸福!”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回去的路上,远远地见到一朵萤火在半山腰中闪烁隐现,走近了,发现是一辆车。两车交错时,几乎同时按了一声喇叭,又几乎同时停了下来。他下了车,对方也下了车,喊了声爸。是个小伙子,叶华。他心中一阵窃喜,却是没表现出来。叶华去乡政府办理扶贫上的事,又去了趟县扶贫办,耽搁了一些时间,捱到了晚上,便回家吃了饭,又启程赶回陡山。路过供电所时,特意停了一下,想看一眼父亲,没见到,却是不想,在路上碰见了。父子俩站在路边说话,恍如久别重逢的朋友。月光勾勒出了他们的剪影,朦胧又柔和。

王小悦仔细观察过月光下的叶华,身材颀长,轮廓分明。她钦佩能够扑下身子扶贫的人,特别是在深山区的深度贫困村里。她跟叶华打过招呼,说驻村扶贫真辛苦,若是她能帮上忙,尽管告诉她。叶华也不客气,说迎检的档案资料太多,若是有可能,她倒可以帮助填写和录入电脑。王小悦用目光征询他的意见,他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没有表态。夜色朦胧,也确实不易看见她的目光。

往后的日子里,所里最常见的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就是王小悦。王小悦家在外地,平素极少回去,真正做到了以所为家。工作之余,她会烧水拖地、买菜做饭,把单调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让他竟自生出一种家的感觉。闲暇时,他们会坐在三楼的楼顶上,聊聊工作中的故事,也聊聊家常。王小悦偶尔会提及自己的父亲,说父亲也在供电所干过,是个老所长,为人正直,一生光明磊落,她要做像父亲一样的人。说到父亲时,她目光笃定,神情严肃,一脸的崇敬。

对于工作,王小悦上手很快,所里的报表都不用他操心了。渐渐的,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业余时间,她常不见了踪影,深夜里,她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跟他打声招呼。一开始,他以为是年轻人贪玩的缘故,没有多想,只是叮嘱她注意安全。有一天夜里,他在外面溜达,不经意地发现王小悦从一辆车上下来,跟车上的人挥手告别,还叮嘱对方注意安全,回去了要及时给她发条微信报平安。他站在树影里,观察着那车,还有那人。让他意外的是,那是他家的车,那人竟是叶华。他十分惊愕,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联系上的。他猜测,王小悦失踪的那些时间里,很可能是去了沙畈。为了证实这一点,后来他曾问王小悦去了哪里。王小悦倒也爽快,说去了沙畈,马上要迎来省里脱贫攻坚巡查,她帮叶华整理扶贫档案和资料,还说叶华为沙畈做了很多事,修组组通水泥路,自来水管安装到户,教授村民种植猕猴桃,发展香菇种植。这么说着,她还随口讲述了几个叶华帮扶贫困户的故事,讲完之后,仍沉浸在故事里,一脸的神往。那时,他有一个感觉,王小悦说的仿佛不是他的儿子,而是王小悦最亲的人。他后来又找机会问过叶华对王小悦的看法,叶华对王小悦也是赞誉有加,说她聪颖、智慧、认真、不娇气、能吃苦、才貌双全等等,几乎数了一箩筐。他在心里感叹,这两个年轻人的感情,或许正在向前发展吧。他没去干涉他们,一切都靠他们自己把握。

遗憾的是,最终,他们却是没能走到一起。怪谁呢?怨谁呢?要怪就怪命运不公,要怨就怨苍天不长眼。唯一让人欣慰的,是叶华快快地成长起来了,去年结束了驻村第一书记的生活,升任陡山乡副乡长,依然没有离开深山中的陡山。

 

 

班车在深山中蜿蜒蛇行,忽高忽低,恍如小舟行于海上,荡漾不止。沿途的山林郁郁葱葱,汹涌澎湃,仿佛一团团凝固的绿云,让人觉得如行仙境。过了很久,一路摇晃着进入一座小镇,缓缓地停了下来,恍如小舟泊岸。陡山到了。车上的人下了车,散去了。他是最后一个下车的。站在街道上,他有点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

陡山小镇很小,小得让人不忍心迈步,因为迈不了多少步就会走过它。小镇的街心是个三岔路口,往北通往县城,往西南通往另一个乡,往东南通往陡山河,穿过河上的石拱桥,便进入另一片深山。若把三岔路口分出的三条街道加在一起,长度也不过一公里。小镇的街道颇为干净,不见电杆,只会在某个角落里见到一个箱式变压器或分接箱。这是他的杰作。两年前,趁着陡山小镇街道整修的机会,陡山供电所对街道上的架空电线做了一次大手术,拆除了四十多根旧电杆和凌空电线,改造成了入地电缆,街道一下子整洁简单了许多。无疑,那个大手术的主刀医生,就是他。

正愣怔着,一辆小汽车停在了他的跟前,车上的人喊了一声爸。竟是叶华。叶华一早赶到陡山,刚才去了沙畈,查看河边的村子遭水的情况,不严重,便返回了陡山,意外地碰到了父亲。

“爸,你怎么来了?”叶华问。

“我……我来所里看看……”他感觉有点尴尬。

“你已经退休了,还去所里?要不,去我办公室坐坐吧?”叶华说。

“你去忙,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我随便走走……”他朝叶华挥了挥手,顺着街边往前走着。

叶华叮嘱他注意安全,有事就打电话。他说晓得,又朝叶华挥了挥手,头也没回。叶华和小汽车很快不见了踪影。

他走了一会儿,抬眼望去,面前是一座毫不起眼的三层小楼,他特别熟悉,陡山供电所就在小楼上。只是,这座小楼不都属于供电所,而是两家单位分用,一家一半。北半楼属于供电所,南半楼属于另一家单位。两家单位从小楼中间的门洞同进同出,在楼后的小院中分开;小院也一分为二,中间用一堵墙隔开。站在小镇街道上看,这栋三层小楼也是泾渭分明,南半楼装修一新,北半楼保持本色,显得灰暗破旧,唯一的变化就是多了一个绿色球状的国家电网标识。这会儿,小楼门口没人,营业厅的门敞开着。他像往常一样往大门走去。穿过楼洞,走进院子,他又退了出来,站在街边,怔怔的,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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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辆橘黄色的供电抢修车驶出小楼大门,他听见有人喊叶所,那辆车也在他身边停了下来。车门开处,跳下来两个电工,都是他的下属,准确地说,曾经是他的下属,现在不是了,其中一个接了他的班。他们请他到所里坐会儿,他们要去抢修一处断线,很快就会回来。

“你们忙,你们忙……”他朝他们摆了摆手。

新所长忽然惊异地说:“叶所,两天没见,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呀?”

“我的头发……白了吗?”他惊诧道。

新所长把他拉到汽车后视镜前。后视镜里,映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男人,面相像他,其他一切都不像他。他平时很少照镜子,几乎忘了自己长啥样,出门前在家里看了镜子,只注意到身上的电工装,却是没注意人的面相。这么一看,竟是看见了一个老头儿。才退休两天,他就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确实,在他被贬黜陡山之前,他是多么风光的一个人呀。小小的县城里,他一身帅气的牛仔套装,一副黑色的太阳镜,一阵爽朗的笑声,风一样的速度,概括起来就一个字——酷。还有人说出了对他的另一种感觉——寸头黑发,鼻梁高耸,身材健硕,皮肤黝黑,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这人当过兵。自从有了小区配电那个残疾孩子,一切都变了,其变化之快,简直令人猝不及防。

新所长不由分说,把他拉进了营业厅,给他拉了一把椅子,又给他沏了一杯茶,让他一定要等他们回来。随即,那辆橘黄的车便驶离了他的视野。

坐在椅子上,手捧茶杯,他的目光在屋子里睃巡着,感觉一切都很熟悉,又很陌生,仿佛从未好好看过。电脑桌上摆着一个花瓶,瓶里插着的野山花娇艳欲滴,静静地热烈着,应该是早晨才换上的。他认得这个花瓶,是王小悦留下的,桌上的摆设,也都是王小悦在时的模样。为了这花瓶,他还跟张春山大吵了一架。

那是去年七月末的一天,所里要迎接市公司的检查,张春山先来所里查看一遍,看到电脑旁边放着一个花瓶,便让电工清走。电工有点迟疑,说叶所不让动。张春山皱了皱眉,下了命令:凡是跟工作无关的东西,全部清走。电工无奈,只得捧起花瓶,往外走去。正在这时,他进来了,脱口喊道:“放下!谁都不许动!”张春山愕然,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大为不解,便说:“师傅,你这是……”电工悄悄地告诉张春山,花瓶是王小悦留下的,叶所不让任何人动,不仅如此,叶所每天都要去山上采摘新鲜的野花插在瓶里,跟王小悦在时一样。张春山怔住了,嘴唇翕动着,没有言语。

时光回溯一年,大概是王小悦来陡山供电所工作半个月之后的一天,张春山专程来到陡山,叮嘱他道:“师傅,你好好带带王小悦,像当年你带我一样带她,打磨打磨,说不定她能成才呢。”张春山从来都叫他师傅,不叫他班长,也不叫他所长。

“一个女孩子,怎么打磨?”他随口说道。

“把她当男孩子用。”张春山说,“师傅,你还记得当年你是怎么带我的吗?”

“怎会不记得?你小子,悟性好,有灵气,不愧是大学毕业生!”他轻轻地捶了一下张春山的胸口。

想起来,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王群峰刚从外地调任公司总经理不久,有一天带着一个小伙子走进了配电班,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叶班长,好好带带他,打磨打磨,说不定他能成才呢。”那个小伙子就是张春山。往后的日子里,他走到哪里,张春山就跟到哪里,一口一个师傅地叫着。每次有抢修,张春山都要跟他一起去,干活之余,还喜欢琢磨,遇到不懂的问题,都会请教他。

有一次,一个电杆上的电缆绝缘皮破损,导致跳闸停电。师徒二人抢修完毕,张春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张春山说,经历多次抢修,他发现了一个现象,横担上的电缆夹具是扁形的,而电缆是圆形的,用老式的夹具把电缆固定在杆塔上,夹具若是紧了,便会损伤电缆绝缘皮,使得缆芯变形,夹具若是松了,电缆又会下滑。张春山设想,能不能发明一种新的线夹,替换这种线夹?“好!好!好!”他连声说了三个好,对张春山的想法表示大力支持。接下来,师徒二人耗时半年,研制成功了一种新型电缆上杆夹具。这种线夹为圆形漏斗状,固定电缆的效果特别好,电缆以其自身重量往下滑动时,会自动被漏斗形夹具加紧,绝缘皮又不会损伤。在生产实践中,这种夹具还能够节约四个作业步骤,缩短三分之一的工作流程,既减少了电缆绝缘皮损伤,又缩短了工作时间,极大地提高了作业的安全可靠性。很快,这个创新发明就获得了国家专利,并获得了全国质量大会发布会一等奖。在申报专利和发布会上,他都坚持把张春山的名字署在前面,他还意味深长地说:“我是工人出身,已经四十多岁了,没什么前途了。你不一样,你要珍惜这些机会。”张春山由此而闻名全公司,连轻易不夸人的王群峰都说:“春山就是公司创新发明的春天!”

他跟张春山仿佛一对天生的搭档,想做什么事,几乎都能做成。他问张春山,知道隔离刀闸吗?张春山说知道。他又问,知道防火墙吗?张春山又说知道,还疑惑地望着他。他这才说,隔离刀闸就如变压器上的防火墙,别看它是金属身躯,却特别脆弱,负荷升高时,它极易发热发烧,甚至烧毁,引发故障。他觉得这样不行,得想办法解决。张春山明白了,师傅是想在隔离刀闸上做点文章。

于是,师徒二人拿起一个隔离刀闸,翻来覆去地观察着,终于发现了突破口——接触铜件。刀闸的铜件接触面积过小,导致电阻更大,是其发热的一个重要原因,增大铜件接触面积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他的想法是,把原来两边夹峙的圆形铜件带上两只“耳朵”,这样一来,接触面积明显增大。他说改进的设想,张春山就把设想画在纸上,两人又经过反复修改,画出了一张设计图。他们拿着图纸去了一家工厂,请人家试制,人家做出来的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他一着急,就自己用硬纸板做了一个模型,请人家照着模型做,人家还是做不出来。他又用铁件自制了一个构件,让对方把铁件换成铜件,然后在厂家的实验车间里实验新刀闸的性能,效果非常好。改进后的隔离刀闸还有一个功能,即在限位器上增加了反光贴纸,解决了夜间操作难的问题。他离开配电班时,新型刀闸已经在全县配电网中普遍使用,大幅度提高了工作效率和配电网运行的可靠性。这个创新发明,他再次把张春山的名字写在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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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他后来被贬黜到了陡山,张春山接任配电班班长,遇到困难仍喜欢找他。比如小区经常故障停电一事。小区的这个残疾孩子三天两头生病,连带着十千伏线路带的其他用户也频频停电,怨声载道,弄得张春山和配电班的兄弟们疲于奔命,也只能做到对这个残疾孩子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无奈之下,张春山找到了他这个师傅,请他出主意。一开始,他不想搭理张春山,他觉得张春山太过软弱,或者是太想上位,一接任配电班长就接管了这个残疾孩子,才导致了后来的麻烦事。他心里明白,要想彻底根治这个残疾孩子身上的顽疾,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给它实施一次大手术,从头到脚,从内到外,让它脱胎换骨。他也明白,这种手术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一开始,小区由公司管理,公司没有这项预算,即便有这项预算,实施手术也不太现实——停电改造会持续至少半个月时间,半个月没电的生活难以想象;两年之后,小区的物业管理交到了社会上,接手的物业公司不可能拿出这么一大笔费用,也拿不出这笔费用。于是,这个残疾孩子便只能拖着病体,苟延残喘。鉴于这种情况,他心里虽然不快,甚至因此而要重新认识张春山,却见不得张春山一口一个师傅地叫着,他也慢慢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打算侧面点点张春山。

有个周末,他从陡山回到县城,张春山硬拉他去了一家小餐馆,请他喝酒赔不是。几杯酒下肚,张春山叹息一声道:“师傅,你想啊,小区的那个电,即使我不接,还会有别人接,胳膊能拧过大腿吗?”一句话,说得他哑口无言。他承认张春山的话是对的,可他就是拐不过这个弯,由谁接管也不该由张春山接管呀,谁让张春山是他的徒弟呢?他不怪张春山怪谁?他不怨张春山怨谁?接管了这个残疾孩子,麻烦事不就缠上了吗?活该!即便如此,也不能让这种故障停电波及更大的范围。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闷闷地灌了自己两杯酒,愣愣地望着张春山,说出了两个字——隔离。

过了一个星期,他从陡山回来,小区还真的被隔离了出来。张春山在十千伏主线路往小区分支的电杆上,装了一个柱上开关和一个断路器,小区的配电设备只要跳闸,断路器就会自动断开,不连累主线路上的其他用户。这就是他的意思。他由此断定,张春山前途无量。

果然,三年后,张春山就被提拔了起来,担任公司的副总经理。张春山让他好好带王小悦说的话,几乎与王群峰当初让他带张春山时说的话,如出一辙。

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他在心里说。

 

 

没事时,他习惯开着车驶出陡山小镇,车上带着一把砍刀和和一副脚爬子以及安全带,各处巡线,既能放空自己,又可掌握配电网情况,一举多得。毫无例外,王小悦总会跟在他身后,问东问西,仿佛一对默契的父女,前提是她在没去沙畈帮助叶华整理扶贫档案资料的情况下。有好多次,碰面的村民都会问他:“叶所长,你女儿来看你了啊?”他一开始还解释一番,说不是他女儿,是所里新分来的大学生,后来这样问的人多了,他解释得也多了,解释得口干舌燥、淡瘪无味,便懒得解释了,遂望着王小悦说:“我捡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何乐而不为?”王小悦便抿着嘴笑,一半是欢喜,一半是羞涩,欢喜和羞涩溢出镜框,漫山野都是。

山里的雨说来就来,一片乌云从山那边爬上来,不经意见,豆大的雨点便窸窣筛下,噼里啪啦,越下越大,砸在屋顶上、树叶上,腾起一团团雾气,转瞬间,整个山中便都雾蒙蒙的了。此时,车行山中,果真如船行水上,四周除了朦胧的青山,就是无边的雨雾,水墨画一般,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居高临下,以重峦叠嶂的山区为幕,挥毫泼墨。王小悦说,她喜欢这种远离尘嚣的世外桃园般的景象。

还世外桃园呢,以后会有你好受的。他在心里哼了一声。

有一次两人在山中转悠,见到有棵杨树蹿得老高,超过了十千伏线路的高度,他便停了车,拿出砍刀,上去把那树砍了。王小悦担心村民会来找事,他呵呵一笑,说村民和村干部都很支持他的工作,没事的。话音未落,一个骑摩托车路过的村民就跟他打招呼,还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不用。村民不以为然,上来便抓过他手里的砍刀,把另外一棵超高的树也砍了,还说这是自家的树,只管砍,保障电力线路安全运行要紧,然后拍拍手,骑上摩托车走了。王小悦十分感慨,她听说很多地方清理树障很难,没想到在这深山里,清理树障这么容易,她更加喜欢这大山和山里的老百姓了。他开着车,继续往前走,说:“正因为山里的老百姓淳朴善良,我们才更要履职尽责,确保配电网健健康康。”他还说,陡山辖区的十千伏线路,最近两年都没跳过闸停过电,跟老百姓的支持有很大关系。

前面路边现出一台变压器,变压室的配电箱门没有锁好,敞开着。他下了车,望了望两米高的台架和敞开的箱门。配电箱就坐在台架上。王小悦也望了望敞开的箱门,便把目光移到他身上,让她惊异的一幕出现了。只见他从车里取出电工包,斜挎在肩,几步跨到台架前,抱住一根水泥电杆,噌噌噌,只三五下,便蹿了两米多高,身子一侧,右腿上翘,稍一用力,便攀上了槽钢搭建的台架,灵巧的猴子一般。他从电工包里取出钥匙,关闭箱门,锁好门锁,又像猴子一样,抱着那根电杆,滑了下来。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动作还如此敏捷,令人讶异。王小悦看得目瞪口呆,惊叹道:“所长,您简直像猴子一样,眨眼工夫就蹿上去了,眨眼工夫又滑下来了,太了不起了!”他笑了笑,说爬电杆是他在长期的抢修工作中练出的绝活,以前在配电班,很多员工都像他一样,不借助任何工具就能爬上电杆,这事儿简单,不用费力去登脚爬子、系安全带,太过麻烦。王小悦问张春山是不是也能这样爬上去,他点了点头,叮嘱她道:“可不能把这事儿告诉别人,特别是张春山,否则就算是违章,要被罚的,影响所里的绩效。”这时,王小悦又说了一句话,让他大为意外。王小悦一本正经地说:“所长,不说也可以,您得答应我一件事,我要拜您为师!”他不置可否,一笑了之。

他以为王小悦拜师的话只是随口一说,过两天就把这事儿抛到脑后了。却是不料,一次抢修之后,王小悦竟然送了他两瓶好酒,正式提出拜他为师。

那是一次电缆分接箱的抢修,他的沉着与精湛的技术,让王小悦非常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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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天气炎炎,大地蒸腾,白天太阳炙烤,夜里热浪袭人,陡山小镇的各个角落,几乎整天整夜都响着空调外机的嗡嗡声,恍如满街飞舞着一群群无形的蜂子,完全颠覆了王小悦对陡山的第一印象。他笑笑说,这才是陡山的真实面貌,大负荷容易烧毁薄弱环节的供电设备,大家得做好抢修的准备工作。薄弱环节在哪儿?他组织电工巡线、测温,做好负荷监测,确定了八台过载变压器和两条过载十千伏线路,重点关注。意外的是,群蜂飞舞了十几天,这些变压器和线路均安然无恙。他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总感觉这些嗡嗡叫的蚊子仿佛在酝酿着一场不可告人的阴谋,这场阴谋要么是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风雨,要么是突发的跳闸停电,要么是暴风雨和跳闸停电叠加而至,无论哪一样,都会让陡山的部分乡村陷入炎热和黑暗之中。

果然,那场阴谋到底还是暴露了。他担心的那个薄弱环节竟然不是过载变压器,也不是过载线路,而是乡政府附近的电缆分接箱,一个他认为十分安全且从未出过故障的设施,直是让他有点蒙。

故障发生在黄昏时分。街上的路灯刚亮,有的人端着饭碗在门口路灯下吃饭,有的人吃了饭在街上溜达,相互之间打着招呼。冷不丁的,只听得“嘭”的一声,有人乡政府门口看见角落里的一个分接箱里骤然腾起一个大火团,烈烈地烧,还伴随这噼里啪啦的响声,放鞭炮一般。只一瞬间,街上的路灯便齐齐地熄灭了,满街飞舞的嗡嗡声也瞬间消失了,乡政府一带瞬间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他当时正在感冒中,斜靠在躺椅上,浑身绵软无力。迷瞪间,陡然听说乡政府停电了,他立马弹跳而起,带着电工赶到了故障现场。被烧的分接箱已面目全非,三根出线电缆被烧断炭化,接头黢黑,恍如乡政府大院黢黑的夜晚。

这次故障停电,打破了全乡十千伏线路两年零跳闸的记录,他十分焦急,又异常沮丧。正常情况下,电缆故障需要公司的抢修人员前来抢修,供电所根本无能为力。山区道路蜿蜒崎岖,赶夜路极易发生危险,抢修人员摸黑从县城赶到陡山,起码得三个小时。更紧迫的是,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多次给他打电话,催促尽快送电。电工在损毁的分接箱周围拉起了拦网,等待着抢修人员赶来。四周围拢了众多街坊,手摇蒲扇,嘴上吧唧吧唧的,说什么的都有,对电工嗤之以鼻,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陡山的电工只会收电费,遇到一点事都做不了。”王小悦听着那些刺耳的声音,总是无奈地解释,陪着笑脸。更要命的是,一大片乌云从西边山头上爬了上来,天气预报说夜里有雨,怕是真的要来了。抢修时间耽搁不得。他忽然把手一挥,做出了一个决定:“我们自己抢修!”

凭借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个活不太好做。更换分接箱是必须的,更关键的是要制作三个分支电缆中间接头,而制作电缆头需要精湛的技术,乡所电工根本达不到要求。这活儿却是难不倒他。当配电班长的那些年,在全省配电技术比武竞赛中,他曾拿过电缆头制作技术的冠军,这个冠军荣誉,也为他挣得了配电班班长的职位。

在电工和王小悦惊愕的目光中,他强打起精神,很快做出了分工:三个电工负责开挖分接箱基座,他和王小悦及另一个电工负责制作电缆头。王小悦更加惊愕,吓出了一身汗水。她从未接触过电缆头,更别说制作了,更别说是在夜里制作了,怎么可能跟他一起制作电缆头呢?她苦着脸对他说:“所长,我不会……再说,您也感冒了……”他看也不看她说:“你不要管我,你只给我照亮,总可以吧?”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于是,三个电工开始开挖分接箱基座,用气锤敲打。基座由混凝土浇筑而成,异常坚固,汽锤打在坚硬的混凝土上,每一次都只溅起一点点碎渣,进展异常缓慢。

他没管他们,他只管他的电缆头制作。他回到所里,从仓库里找出与被烧毁的电缆同型号的电缆和电缆附件,还找出了一个工具箱和电缆制作支架,工具箱是他几年前贬黜陡山时带过来的,里面装有钢锯、老虎钳、压接钳、钢锉、刀、平口起子、倒角器、卷尺,是专门用来制作电缆接头的。五年来,这套工具一直都没用上,被他丢在仓库角落里,落满了灰尘,没想到如今竟然派上了用场。王小悦打亮应急灯,另外一个电工在一旁打着下手,他戴上手套,专心地制作起来。

起风了。大风卷着空中的乌云直扑过来,也卷起地上的灰尘和落叶,直眯人的眼。片刻工夫,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溅起团团白乎乎的雾气,气温瞬间降低了许多。围观的街坊四下逃窜,转眼便不见了人影。

他们穿上了雨衣,身上很快便捂出了汗,风雨又一个劲地朝雨衣里灌,没几分钟,他们的衣裳便湿透了,身上恍如爬满了小虫子,一个劲地噬咬着皮肤。他又让王小悦撑开雨伞,他要在伞下制作电缆头,以防中间接头淋到雨水。

不曾想,在用钢锯切割电缆时,就出事了。

出事的是他的手指。手指被钢铠的尖角刺破了。钢铠是缠绕于电缆外层的保护层,尖角非常锋利,一个不小心就会伤着手。十多年前,他在当配电班班长早期,曾被钢铠伤过手指,以后再切割电缆,他就格外小心,再没被钢铠伤过。来陡山之后的这些年,他从未制作过电缆接头,以为以后再也不会接触这些东西了。却是不料,此刻刚一沾手,就被伤着了。他的手猛然缩了一下,感觉到了一阵钻心的痛疼,随即,手套被洇红了一小片,洇红的范围还在漫延,王小悦和电工的身体明显地颤了一下。王小悦把应急灯往电工手里一塞,转身去抢修车里提来应急药箱,从中找出碘酒和棉签,替他取下手套,用棉签蘸着碘酒沾了伤口,又撕开一片创可贴,给他敷贴在伤口上,再给他戴上手套。处理伤口的过程,王小悦动作娴熟,却又小心翼翼,唯恐弄疼了他,末了还轻声问道:“所长,还疼吗?”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看样子是疼痛难忍。他看到了王小悦脸上紧张的神情,也看到了王小悦有点不知所措,他咧了一下嘴,说难受不是因为手指受伤,更不怪她处理伤口不当,是感冒加重了导致的。的确,感冒也会趁人之危,变本加厉,他感觉头疼难忍,身体发飘,两手发抖,身上虚汗涟涟,他几次都想瘫坐在地上,放弃这活儿,又几次暗暗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住!只有坚持住,才能让乡政府和千百个窗口尽早亮起灯光。他坐在街边喘了几口气,才又拿起工具。他明显地感到了手生,仍是咬紧牙关,忍着疼痛,坚持作业。细心地切割完电缆,接着处理线芯、烘烤应力控制管、压接芯线、烘烤外绝缘管、焊接地线,工序一道接着一道,直至做好的电缆接头光滑得如同一根完整的电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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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午夜。基座终于被打掉了,电缆头也制作了两个,胜利在望。他正要制作第三个电缆头,不经意地,小镇尽头亮起了一束车灯光。车灯光刺破风雨,由远而近,拐过街心三岔路口,停在了他们身边,从车上下来了几个电工。是张春山带着抢修人员赶了过来。他当即松了一口气,瘫倒在雨地里。张春山十分惊异,没想到师傅宝刀不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仅凭一己之力便制作了两个电缆头。他赶紧把师傅搀扶到一边休息,亲自制作了第三个电缆头,然后指挥抢修人员吊箱、核准相序、紧固电缆堵头,将电缆头装入分接箱。

凌晨两点钟,暴雨笼罩下的漆黑的乡政府一带,又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繁星洒落在苍莽的大山之中。

第二天,雨过天晴,他的身体也好了许多。王小悦给他提来了两瓶好酒,作为拜师礼物,要正式拜师,说这酒是别人送给她父亲的,她拿这酒敬师傅算是借花献佛。他接受了王小悦的礼物,也接受了王小悦的请求。王小悦成为他这大半生中收的唯一一个女徒弟。

往后的日子里,每有抢修或巡线,只要王小悦完成了报表和营销数据的统计工作,他都会让王小悦一起去,他想把自己毕生的本事,都传授给这个女徒弟。王小悦确实颇有灵性,很多东西一学就会,一问就懂,就连抢修变压器这样的技术活儿,她都能够独立完成,眼镜上常会沾染斑斑污渍,白皙的脸庞也泛着黝黑的汗光,活脱脱一个柔弱的假小子的形象,她还笑说小麦肤色更健康,技术工人就该是这个样子。

工作之余,王小悦总会缠着让他讲故事。他一开始不愿讲,王小悦就激将说:“师傅,很多人都传您很厉害,莫不都是假的吧?不然,您为啥不敢讲呢?”他仍是不为所动,说假的就假的吧。见不得王小悦缠得紧,还以帮他收拾房间和洗衣服为交换条件,他终是讲了自己初当电工期间的一件事。

那时,公司还叫电业局,他在外线班当电工,要为城郊一个村子架设一条四百伏线路。当时的施工技术十分落后,架线要靠肩扛人拉,效率低下。四百伏线路有四根导线,人工很难把四根导线的弧垂高度调节一致,工人们一般都是先拉起两根导线,把它们系在一起,再去拉另外两根导线,难以保证四根导线的弧垂一样高,有的导线的弧垂不是高了,就是低了。每当此时,就需要松开系在一起的导线,往往不是松得多了就是紧得少了,需反复松了紧、紧了松,一丝一毫地调节,耗时费力。他第一天跟他们一起施工,学着他们的样子,累得满头大汗,腰酸背痛,进度缓慢。第二天出去施工,他随身带了一些铝线,拉起了两根导线,他并非把它们系在一起,而是用铝线把它们缠在一起,只缠六圈,不紧,也不松,正好能保证两根导线不滑溜。接着去拉另外两根导线,同样用铝线把它们缠在一起,也是只缠六圈。遇到弧垂高的导线,他就松开两圈铝线,正好够导线松动得可以滑溜的裕度,让导线弧垂降低一点;遇到弧垂低的导线,同样松开两圈铝线,把那根导线拉紧点儿。他用这种办法,很快就能让四根导线的弧垂高度一致,既节省了时间,也节省了人力。别人见他干活效率那么高,十分惊异,纷纷前来取经,他就演示给大家看,大家都仿照他的样子施工,果然省时省力。后来,有了紧线器和卡板,便用不上这个方法了。他每次干完活都要总结一下经验的习惯,则一直保持了下来。

王小悦缓缓地点了点头,似有所思,又似有所悟。这种所思所悟的结果,不久就在一个抢修之中显现了出来。

那个抢修,是更换一台变压器的低压保险。那台变压器的低压保险熔断了,导致部分用户停电,他带着两个电工前往抢修,王小悦也跟了过去。抢修完毕回到所里,王小悦一直在发呆。他问王小悦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王小悦若有所思道:“师傅,您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他用目光示意她说下去。王小悦说,在检修变压器时,他和一个电工站在变压器的台架槽钢上,一个人手持扳手固定着螺杆,一个人松紧螺丝,以防止螺杆转动,螺杆转动很容易造成变压器内部接线相间短路而烧毁变压器,从而引发线路跳闸故障。他便问她有什么想法,心里则想,王小悦确实有灵性,悟性好,肯琢磨,是块可以雕琢的料。他想到了张春山。王小悦和张春山,两人身上还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那就看王小悦怎么说吧。王小悦思忖道:“要是能发明一个装置,可以轻松地固定螺杆,使得变压器台架上只站一个人就能作业就好了,这样既可减少抢修人手,又可提高抢修效率。”闻听此言,他突然就产生了灵感,决定大胆一试。

之后的两个月内,只要一有时间,他就跟王小悦研究这个设想。王小悦脑子活,主意多,他实践丰富,动手能力强,两人优势互补,浑然天成。经过反复实践,反复修改,他们终于研制成功了配电变压器螺母拆卸装置。

这个王小悦啊,脑袋瓜里真不知道想的是什么,有时出的主意,连他这个搞了大半辈子配电的班长和所长都想不到。比如有一次,洪水冲毁了小镇东边一条十千伏线路的一基直线杆,造成小镇电源线路中断,全镇停电。那基直线杆栽在塘埂边上,前后档的档距都不大,

若是拆除断杆,运来新杆,再架线,机械就不容易进场,起码也得一天时间,而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供电。作为供电所长,他急啊,心绪很乱,愁眉不展,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抢修,只能强行上,一边布置人拆杆,一边令人去县城调新杆。

一同过来的王小悦站在一处高冈上,发了一会儿愣,突然跳下高冈,冲了过来,大声喊道:“我有办法了!”众人都望着她,他也把目光投向了她。她说:“特殊时期,我们可以采取特殊办法,索性拔掉那基断杆,接好线,强行送电。”众人便问:“然后呢?”她答道:“然后就是,等洪水过去了,我们再来消除安全隐患,把这一大档距的两基电杆上的横担加长,紧缩导线,升高弧垂,保证对地安全距离,即便有风偏,相间距离也能控制在安全范围之内。”

这个王小悦啊,总是冷不丁地就会冒出奇思妙想,而且总是会在关键时刻让人幡然醒悟,豁然开朗。唉,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难道真的是遗传了她那个老供电所长父亲的基因?即便是遗传了捞所长父亲的基因,那个老所长就真的这么厉害吗?

“这样能行吗?”众人都惊愕地望着他。就连后来赶来的张春山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他道:“这样也行?”

“怎么不行?行!”他的声音不高,却十分肯定。

王小悦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站在张春山面前,气定神闲,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张春山感慨道:“小悦呀,你简直就是咱们公司创新的春天!”王小悦莞尔一笑说:“张总,我跟您相比,还差得远呢。这都是师傅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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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多次都想问张春山跟王小悦是什么关系,张春山总是说:“师傅,你变得比原来复杂了。你想想,我跟王总有什么关系?他不也是一样对我吗?”言外之意,不是什么关系都没有吗?他不吱声了。

没事时,王小悦喜欢跟他聊叶华,还时常向他打听叶华小时候的故事,她觉得他讲的那些故事十分有趣,她常会哈哈大笑,五脏六腑都在笑,连带着陡山河的流水也在哗哗地笑。她也会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发生在她父亲当供电所长期间。那时,她父亲成天不归家,有一次她看见一个人从外面进了她家,她赶紧去喊她妈妈,说:“妈妈妈妈,有小偷进咱家了!”母女俩便手持棍棒和菜刀,准备打小偷,没想到,她说的小偷,竟然是爸爸。她妈妈对她爸爸说:“你成天不着家,孩子都不认识你了。”

王小悦,王小悦。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泪水渐渐涌出了眼眶,视野一片模糊。他坐不下去了,放下茶杯,缓缓地站起来,走出营业厅,走到窄窄的街道上,连后面的值班员叫他,他都没听见。

 

 

陡山小镇的房子比较低矮,一般都不超过三层,只有陡山小学新建的一栋教学楼达到了五层,为小镇的最高建筑。街道两边商铺稀少,人也稀少,一切都散发着当地特有的水土味,平淡,稀松,留鸟一般。到过陡山小镇的人,离开时,多多少少都会生出眷恋之情,或深或浅,对故土故人的那种愁绪,或许就是原始的乡愁吧。那些低矮的房子,似乎盛满了星光和梦想,窄短的街道成了走不到尽头的时空隧道,沾满泥水、缀满补丁的衣裳也能让人敝帚自珍,浓郁的方言没有掺杂任何外物,仿佛世上最动听的声音,任何时候听着,都感觉亲切。

他走得很慢,远远望去,犹如一个初入小镇的外人,走走停停,看到什么都新鲜;又如归来的寻找故旧的游子,停停走走,仿佛在寻觅隐藏起来的过往。窄窄的街道两边,不时有人跟他打着招呼,他似乎都听见了,嗯啊一声,又似乎都没听见,只顾独自往前走,旁若无人一般。不同的鸟打空中飞来飞去,不同的鸟鸣散发出奇异的色彩,他偶尔会仰头望一眼,熟悉,又陌生。走到街心的三叉路口,他再次停住脚步,似乎是想了想,遂抬脚往东南方向的街道走去。乡政府大院就在那儿,儿子叶华这会儿或许就坐在办公室里办公。走到乡政府大门口时,他没有停留,只扭头望了一眼,便继续往前走,一会儿便到了河边。那河,便是陡山河。

河上的石拱桥恍如一只发卡,收拢了河水,发卡之下,便铺散开来,河床宽了许多,河水奔流。河床上散布着高低错落的烂石,烂石之间,常露出金色的河沙。孩子们喜欢在烂石间抓小鱼,喜欢在河沙上建楼阁。小镇最高的那栋建筑,就站在河那边的校园里,背靠大山,绿树环抱。树影间,那些叽叽喳喳的孩子,包括小石头,都不见了人影。只有花香在缭绕,只有鸟鸣在徜徉。那些花香和鸟鸣,都是小石头那群孩子留下的吧。

哦,小石头。小石头该放暑假了,秋季开学就该上四年级了。一想到小石头,王小悦便又浮现在了眼前,对着他笑,甜甜地喊他师傅,亲昵地缠着他讲故事,讲他的故事,讲叶华的故事。他感觉有股悲凉从心底涌了上来,晶莹的,湿润的。他擦了一下眼睛,摇了摇头,似乎是想甩掉那股悲凉,果真甩掉了。

清风徐徐,风从哗哗的水面上吹来,携带着清凉的雨星子。水面上的风是从绿色堆砌的峰峦间吹来的,那风,便也似乎携带了绿色的汁液,净浴全身。他看不见,却是能够真切地感觉到。

此刻,河水比平日涨了不少,也浑浊了许多,淹没了金色的河沙,只能看见冒出尖的烂石。他感觉有点累,爬上一块大石头,坐下来,面对河流和对岸的校园。河水汹涌,涛声不绝,不时有白色的水鸟掠水飞过,更多的鸟鸣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他。王小悦就多次说过,她喜欢这绿得透亮的鸟鸣,喜欢被无边无际的鸟鸣包裹着,喜欢躺在鸟鸣织就的透气的床铺上,仰望蓝天白云,啜饮满河滩绿得化不开的清新的空气,更喜欢倾听溢出校园的孩子们的郎朗书声,恍如天籁。王小悦曾问他世上最美的声音是什么,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王小悦莞尔一笑,说:“是孩子们的读书声!”

他这样想着,忽然听见了有人喊他。隐隐的,听不真切。是谁在喊他呢?他侧耳听了听,清亮的声音,竟是王小悦。

“小悦!”他也激动地喊了一声,并用目光四下寻找。没找到。他手撑石头,站了起来。他听见了王小悦的笑声,清凌凌的,从石头下面飘上来。“小悦!”他又喊了一下,快快地走下石头,险些摔倒。一个身穿蓝色电工装的姑娘从石头缝里钻了出来,往南跑去,长发飘飘,是王小悦。他赶紧上了河岸的水泥路,疾步追去。他看见王小悦在南边的河滩上向他招手。他往前走,王小悦便往后退,他停下来,王小悦也驻足不前,他再往前走,王小悦又往后退,还说着什么,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也走不近她。他异常着急,只得拼命追赶,他一口气追了半个多小时,累得气喘吁吁。他停下脚步,眨了一下眼睛,喘了几口气,再看时,王小悦已不见了踪影,眼前现出一条十千伏线路。他定了定神,原来是幻觉。

太阳在云层中隐现,空气潮湿而清新,树木枝叶绿得发亮,宛如一双双忽闪的绿色的眼,就连空气也被浸染成了透明的绿。山中到处残留着暴雨肆虐的痕迹,残枝败叶,顺势而流。蜿蜒的水泥路上,有青蛙跳过,有松鼠跑过,还有野鸡飞过,那些青蛙松鼠和野鸡,只一转眼,便隐入了苍莽的野草山林,仿佛从没出现过一般。山坡的树林间,静静地散落着几座房舍,恬淡闲适,不见人影。一条四百伏线路,从一座房舍的后面穿过。眼前的河边,有一条十千伏线路,一跳一跳地去了远方。

他认得这个地方,属于沙畈的地界,小石头就住在村头的那座房子里。去年他和王小悦曾来过两次,一次是为降损而巡线,一次是抗洪抢修这条损毁的十千伏线路。就是在那次抢修中,王小悦不见了。每次想到这儿,他都悲痛不已。悲痛有什么用呢?再怎么悲痛,也换不回王小悦了。

太阳有点偏西了。他感觉有点累,有点口渴。他没带水,也没带吃的。他从树上摘了几个野果子,在河水里洗了洗,便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吃起来。四顾无人,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沙,树林里野鸡野兔跑动的呼啦啦的声音。鸟鸣不绝于耳。一条毛毛虫落在脚边,悠闲地蠕动着软软的身子,爬走了。两只黑蚂蚁快快地爬了过来,用触须和爪子在他鞋边试了试,一转头,溜走了。

他站起来,打了一个嗝,想离开这里。正犹豫着该去哪里,意外的,一个白发老人斜斜地走了过来,老远就喊:“叶长路,可逮住你了!”打眼望去,竟然是王群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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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总!”他吃惊地叫了一声,“你的头发都白了?”

“你不也满头白发了,还说我?”王群峰呵呵地笑着,拉他坐在石头上,侧脸望着他,一本正经地说,“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我哪敢恨你?我这小胳膊,怎么可能拧得过你那大腿?!”他摇头道。

两个曾经是上下级关系的人,都想说说往事,在心里闷得发了霉长了毛的往事,再不说出来,恐怕就会烂掉了,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七年前,他还是配电班班长。有一天,他正在抢修一条断线的十千伏线路,就接到了王群峰的电话。以前,王群峰给他打电话,都是直接布置工作,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次则不同,王群峰对他说话很客气,竟然寒暄了起来,问他最近工作忙不忙,问他最近的抢修多不多,问他儿子是不是快大学毕业了。他十分迷惑,有着片刻的恍惚,仿佛电话那端的人不是王群峰,而是一个久违的邻居大哥。他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嗯嗯啊啊地应付了几句,说抢修还算正常,说他儿子已上大三,说他家的生活都很正常,家属在一所私立学校教书。对方也嗯嗯啊啊了一番,这才转入正题,原来是让他立即接管这个小区的供电设施,还说小区是公司职工的小区,大家都等着入住,早一天入住,就会早一天安心工作,安居才能乐业嘛。他清楚地知道,依照相关规定,县城所有住宅小区的配电设备和设施,都要经过公司验收之后,方可移交配电班运维管理,而这个小区的配电设备和设施,从招标到从供货,从施工到竣工,他和配电班从未参与过,更别说监管了,如今突然不经验收就让他接管小区的供电,他不能答应。他以为王群峰对此不甚了解,抑或是王群峰以为已经验收了,才提出让他立即接管的要求,他便向王群峰说明了相关情况。王群峰呵呵一笑,说知道还没验收,小区是咱们自己的小区,就不用多费劲了,还是尽快接管过来,让职工尽快入住为好。他没想到王群峰会如此说话,心中十分不满,又不便跟王群峰硬顶,便借口正在抢修,回头再说,挂了电话。

本以为王群峰会知难而退,没想到往后的几天,他走到哪儿,王群峰的电话便追到哪儿,主旨只有一个,就是让他尽快接管小区的配电设施。他依然没有松口,也不想直接得罪顶头上司,就总是借口在忙,拖着不办。这样又过了两天,一个陌生人找到了他,想给他送点礼,请他通融通融小区的配电设施。他心里冷笑了一声,不客气地说:“你放心,我做事一向讲究原则。想送礼,就送到配电班吧,我个人从不收礼。”确实,他从不收外人的礼。此前两年,配电班来的新员工张春山给他送礼,请他多加关照,他总是说:“你好好工作,不用送礼,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关照你;你送礼,不好好工作,我照样不会关照你!”还有些时候,有人去敲他家的门,要给他意思意思,他也不开门。逢年过节,以前都是班员给班长拜年,临到他当班长,便改了规矩,变成了班长给班员拜年,不需要班员给班长拜年。这事让他的人气陡然高涨,王群峰也曾不止一次在各种场合表扬过他。却是不料,这回竟然有人要给他送礼,可以想象的是,这礼很可能是王群峰授意的,难道王群峰不知道他从不收礼吗?还是想以次来考验他?这个王群峰,表面上正人君子,背地里不知道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蔑视这种两面人,即使对方掌握着他的命运,即使对方会步步高升,他也绝不退让。

果然,不大一会儿,王群峰的电话便追了过来,又是一番好言相劝,末了道:“叶长路,你是党员,觉悟就不能高点吗?我不想跟你啰嗦,我请你想清楚,你不接收,自会有人接收!”他不怕威胁,哼了一声说:“我是党员不假,可我是讲原则的党员,你不也是党员吗?你的原则呢?”撂下这句话,不待王群峰接腔,他直接就把电话给挂了。他知道,如此一来,他算是彻底得罪了王群峰,除非他违背良心,遵照王群峰的意志做。他做好了被报复的心理准备。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这个报复来得实在是太快了。

第二天,公司便一纸调令,直接把他调离了配电班,取而代之的是张春山。他被发配到了最偏远的陡山乡,担任陡山供电所所长。虽然属于平级调,可在很多人看来,他是被贬黜了县城。毫无疑问,贬黜他的人,便是王群峰。张春山升任班长的当天,便接管了小区的配电设备和设施,城中变电站的进线通道问题迎刃而解,很快便投运了。

自从大家搬进了小区,小区就三天两头停电,弄得业主骂声不断。这也证实了他当初的猜测——其中定有猫腻。这个猫腻,似乎跟王群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一事为证。

城中变电站投运没几天,王群峰就被人给告了,上面派来了调查组,专门调查王群峰的事。很多人猜测,告状的人是他。有人还跟他开玩笑说:“老叶,还是你厉害,去了陡山,山高皇帝远,敢摸老虎屁股了!”他莫名其妙,愠怒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他的矛盾是工作上的,我不会背后捅人刀子。”调查组走后,王群峰的工作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仅仅过了一年,便获得拔擢,上任市供电公司副总经理。从此,他再未与王群峰谋面。

却是没想到,时隔七年,今天竟然在深山中的陡山河边相见了,王群峰还主动提到了小区配电设备和设施的事,令他大感意外。

“你不该恨我!”王群峰摇着头说,“你那时根本不顾大局,搞得公司的工作很被动。”

他哼了一声,不想搭理王群峰,哪怕王群峰贵为市公司领导,他只是个退休的小所长。

“事情有隐情,根子在城中十一万站。”王群峰叹了一口气。

他自然是知道城中十一万站的前世今生的,它是在王群峰手上立项并建成投运的。那时,县城面积急剧扩张,城区用电负荷愈来愈大,亟待在城中布点一座变电站。王群峰一调任县供电公司总经理,就想到了这一点,力主在县城中心建了一座室内十一万伏的变电站,进出线全部为地埋电缆,设备综合自动化程度高。这在当时的变电站里,是最先进的。施工进展本来很顺利,不曾想电源进线通道竟成了拦路虎,导致变电站投运不了。那个拦路虎是一所民营学校,变电站的电缆只能从学校门前通过,别无途径,可学校就是不同意,王群峰协调无果,县委书记前去协调,依然无果。一座好端端的变电站,竟然成了摆设,无论是县里领导还是王群峰,都很窝火。王群峰在县公司任上干了四年,成绩斐然,上面有意提拔他,可城中变电站投运不了,成了他任上的瑕疵,他尝试了各种办法,都不见效。依照县里的规划和发展要求,城中十一万站的投运迫在眉睫。王群峰感觉自己山穷水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作为当时的配电班班长,他只知道这些,不知道背后还有隐情。他乜斜着王群峰,等着他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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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情就在咱们那个小区建设的背后。”王群峰絮絮地讲道。

小区开建之后的某一天,学校的资方找到了王群峰,想承接小区的配电设备供货及施工,交换条件就是允许电缆使用学校门前的通道。对方还隐隐透露了一个信息,其胞哥在省城做事。王群峰经过深入打探,得知对方的哥哥是省纪委的一个干部,怪不得连县委书记都十分忌惮,无计可施。他经过反复权衡,无奈地同意了对方的条件。对方又提出了一个要求:绝对不能对外说出内情,若是惹出事端,事情搞糟了,城中十一万站的进线通道问题将更加难以解决。因此,小区建成后,王群峰让配电班接管小区的配电设备时,没有道出隐情,哪怕背负着不可告人的勾当的嫌疑,都没有说出。

“怪不得,怪不得。”他连声叹道,“你现在为何又敢告诉我呢?”

“一年前,那个人倒了,无所谓了。”王群峰一副如释重负的口气。

他想了想,说:“王总,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清楚,那个告你的黑状,不是我告的。”

王群峰点了点头,说:“我从没怀疑你,我相信你的人品。你不是那种人。”

“你知道是谁告的吗?”他问。

“谁告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还了我一个清白,这未尝不是好事。”王群峰说。

他松了一口气,也释然了。两人又聊了一些话,他忽然问了王群峰一个问题,为何会来沙畈,来这河边。

王群峰叹息一声,道:“我退休了,没什么事,想来看看小悦……”

他猛然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四处去看,并不见王群峰的影子。让他意外的是,他是靠在一块石头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景,发生在去年,王小悦出事后的某一天。那天,他正好到沙畈检修眼前的这条十千伏线路,王群峰便走了过来,他们便坐在这个位置,说了上面的话。王群峰老了,脚步有些蹒跚,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总经理了。他还记得,那天是张春山陪着王群峰一起来的,他们离开后,张春山又折了回来,对他说了一番话。

“师傅,你不是总问我跟王小悦是啥关系吗?我现在告诉你,我跟她啥关系都没有,倒是王群峰跟她有关系,她是王群峰的女儿……”张春山的表情十分忧郁。

他异常震惊,大脑里嗡嗡地响。他做梦都没想到王小悦是王群峰的女儿。愣了好几秒钟,他才抖索着声音问:“你当时为啥不告诉我?”

“他不让我说。”张春山向王群峰的背影努了努嘴,“他说,你是个有骨气又有真本事的人,他想让小悦跟你学点东西,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还是技术。你要是知道了小悦的身份,他怕你不带小悦。”

泪水禁不住地涌了出来。他痛苦地抱着头,无力地蹲了下去。待他擦去泪水,抬头望去,张春山和王群峰已不见了踪影,唯有阵阵透亮的风,吹拂着树木花草,沙沙沙地响。

 

 

时光回溯一年。去年的雨季来得迅猛,七月初便迎来了一场暴雨。暴雨持续了一天一夜,电闪雷鸣,仍没有停息的迹象。满山满野都是雨水,陡山河的水几乎都堆到了陡山小镇上,险些把河上的石拱桥冲垮了。

那天,正好是王小悦在陡山工作满一年的日子,也正是王小悦要离开陡山的日子。本来,王小悦那天应该去了县城,不在陡山,更不会出现在沙畈的十千伏线路的抢修现场。

早前两天,他接到了张春山的电话通知,要调王小悦到公司营销部任专责。他白天忙于线路消缺,夜里回到所里想找王小悦说这事,却是没见到王小悦的人影。王小悦很可能又跑到沙畈找叶华去了。他洗漱完毕,已到夜里十点多钟,他查看了值班室的值班记录,便要出门走走。就在这时,他听见了王小悦的声音,是王小悦与人道别的声音,道别的那个人果真是叶华。叶华的身影在所外晃了一下,便钻进车里,悄然离去,王小悦蹦蹦跳跳地走进楼门。他站在小院里,叫住了王小悦,说要跟她说一件事,王小悦说正好也想跟他说一件事。他让王小悦先说,王小悦让他先说。他仰头望了一眼夜空。明月当空,疏星点点,一颗流星悄然滑落,一只大鸟飞过头顶,“嘎”地鸣叫一声,叫得人汗毛炸立。他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迟疑道:“这是公司的决定,不是我的决定。”王小悦咯咯地笑了一下,说:“师傅,您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这不是您的风格。啥事?您只管说!”他说:“公司要调你去营销部,你做好准备,后天去报到。”王小悦脸上并无惊异的神情,收敛笑容,低了声音说:“师傅,我也正想跟您说这件事呢。我不想走,想在陡山多待一年,待到您明年退休,多跟您学一些东西。”他知道王小悦不是矫情的女孩子,王小悦说的该是肺腑之言,他也不想让王小悦走,王小悦负责所里营销费控系统及各种报表的这一年间,他轻松了许多。为了王小悦的前途,他又不能不放她走。他叹了口气,假嗔道:“傻瓜,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不记得了?我只让你记住一句话:到了任何地方,都不要忘了陡山,不要忘了陡山供电所!”王小悦又咯咯地笑了一下,说:“师傅,您在很多方面都好像我爸,我爸也常用这样的口气说我,说我是傻瓜,我爱听!”说到这里,她收了笑容,若有所思道:“师傅,我还有件事没来得及办呢。”他问她是什么事,她望着深邃的夜空,感慨道:“我想做像您和我爸一样的人,也做像叶华一样的人,我正打算写份入党申请书给您看看呢。这些天一直在忙,还没来得及写。”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说:“你有这种想法很好,我支持你。你没能在陡山写,到了公司里,你也可以写呀,在哪儿写都一样。有信仰对一个人的成长很关键。”随即,两个人坐在三楼楼顶上,聊这一年来的工作和生活,聊工作和生活中难忘的事情,最后又聊到了叶华。王小悦说,她本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却是越来越舍不得离开叶华了,她一走,叶华会很孤单。她夜里去沙畈,就是去跟叶华说这事的,说她不想走,叶华却坚持要她按时去公司机关上班,还说他有空就会回县城看她,还说他会开车送她去县城报到。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像是有满腹心事。他呵呵一笑道:“小悦,你只管走,陡山不是还有我吗?我会替你管住他!”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说:“师傅,您的胳膊伸不了那么长,他很有主见,也很有定力,您管不了他。”一老一少说说笑笑,聊了很久,直聊得月亮西落,星星眨眼,方才下楼休息。

第二天,他便催她办理了工作交接,收拾好了行装,单等第三天回县城。却是不料,半夜里下起了暴雨,天亮之后也没停息,且越下越大。一早,她就接到了叶华的电话,说暴雨一下,村干部都得守在村里,抗洪抢险,还要组织低洼处的村民撤离,让她改坐班车去县城。眼见暴雨下个不停,从陡山到县城的班车也停运了,王小悦一时被阻隔在了所里,她还很高兴,说:“这是天意,老天爷也想留我在陡山多待一些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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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有种隐隐的担忧,说不上来担心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暴雨一下,抢修是免不了的。他把全所电工都集中到了所里,准备好了车辆和抢修工器具以及备品备件,随时都可以出发抢修。那天上午,所里的八个电工都身穿雨衣,坐在营业厅里,他和王小悦也坐在那里,无心做任何事,仿佛在等着故障的发生。一两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人前来交电费,也没有报修电话,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他们只是在等着,明明知道电话铃很快就会响个不停,也只能坐着干等。

空中乌云翻滚,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各种型号的雷在云层间滚来滚去,不时地咔嚓一声,炸得云层分崩离析。雨水哗哗地从房檐落下,汇聚到街道上,窄窄的街道流成了一条小河,不见行人和车辆。

时间难捱,他便想找个人说说话。他想起了王小悦的父亲,那个跟他有些像的老供电所长,问道:“小悦,你爸有没有感觉愧疚的事?”

“有呀!”王小悦爽快地说,“他曾跟我说过一件事,说他违心地把一个小区的配电设备和施工交给了一个自己并不放心的人,却又不得不那么做。他说这事时,长吁短叹了很长时间,说他一辈子都感觉愧疚。”

他心里跳了一下。看来,世上类似的事情还真不止他遇到的那一件,别人也遇到过。他觉得,一个供电所的所长能决定的事,一定不是多大的事。他会心地笑了一下,说:“你爸算是个有良心的人。”

王小悦点了点头,说父亲马上就要退休了,父亲的身体有很多毛病,高血压、心脏病、腰疼,等等,一数一大把,总之一句话,父亲该歇歇了。

他想,这点倒很像他,他身上就有这些毛病,还不得不操心所里的事。好在再有一年,他也要退休了,可以彻彻底底地休息了。

王小悦还说,等父亲退休了,她打算找个机会,陪着父亲和母亲去出走走。她说她有很多计划,要去海南看西沙群岛和海鸟,要去西藏看雪和云,要去新疆看大沙漠和胡杨林,要去内蒙古看无垠的大草原和羊群,要去黑龙江往空中洒一瓢水,瞬间成冰。说这话时,王小悦一脸的憧憬,仿佛门外的风雨雷电不存在了,只有阳光白云,只有鸟语花香。说到这里,王小悦忽然停顿下来,望着他,认真地说:“师傅,叶华说了,到时候会陪我一起去,您也一起去好吧?”

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去不去都是个问题。年轻人在一起,他去了不是成了电灯泡吗?

“不过,还要等一段时间,我得先熟悉新的工作,不懂的问题,还要向您请教呢。”王小悦说,“师傅,到时候您可不能不管我呀!”

他正要说很多东西他也不懂,电脑桌上的电话就猛烈地尖叫了起来。王小悦条件反射一般,极快地抓起话筒。那是一个报料电话,对方自称是沙畈村民,说是陡山河水暴涨,靠近河边的一条十千伏线路受损,有两基电杆倾斜了,倾斜幅度超过四十五度,眼看着就会倒杆断线。王小悦向他汇报了这个情况,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觉得靴子落了地。他知道那地方,去年夏天他和王小悦曾去过,一旦倒杆断线,一大片村庄都将无电可用,必须尽快抢修。

他刚要组织抢修人员出发,他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也是报修电话。报料人也是沙畈村民,住在陡山河岸上,无意间看到河边一根电杆上冒了一团火花,家里便没电了。依照经验,他估计是电杆瓷瓶遭到了雷击,导致了停电。

“出发!”他弹跳一般站了起来,挥了一下手臂。八个电工立马戴上安全帽,冲出营业厅,冲进了风雨之中。他正要上车,身后便追来了一个声音,王小悦的声音。

“师傅,我也去!”王小悦喊道。她已锁上了营业厅的门,身穿雨衣,头戴安全帽。

“你不要去!你留在所里,万一有人来交电费,你还可以代收一下。”他说。

王小悦不愿意。王小悦说,每次暴雨,都没人来所里交电费。大家都去抢修了,她一个人待在所里会很着急,她坚持要去,她还说,她只要一刻没有离开陡山,她就还是陡山供电所的员工,多一个人手,就多一份力量。

他还能说什么呢?唯有点头。

那天上午,全所员工带足了抢修工器具,乘坐两辆抢修车,又租借了一台挖掘机,往陡山河下游的沙畈赶去。

风雨飘摇,沿途很多树木和庄稼都浸泡在雨水中。山上下来的洪水从山沟里流淌不及,有的直接翻过河岸的水泥路,往河里灌。河水浪涛翻滚,奔涌咆哮,几乎跟山路齐平了。临近沙畈,有些路段已被洪水淹没,放眼望去,乌泱泱一片大水,跟河流连在了一起,水面上钻出一根根草尖尖和秧苗,分不清哪里是田地,哪里是河流。几户人家的房子散落在山坡的树林里,脆弱的火柴盒一般。有的村民站在门口,看上去孤立无援。原本立在河岸的两基电杆,都已大幅度倾斜,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

车辆摸到一户村民房子附近,熄火停下,所有的人都下了车。他走到村民门前,向村民打听了情况。风雨太大,雷电隆隆,他的话语一出口,就被风雨雷电吞没了。他不得不大声说话,才让对方听见他的声音。随即,他蹚着齐膝的洪水,各处勘察了一番,心中已有了抢修方案。他把大家叫到身边,分配工作。他大声地叫喊着,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他的想法,大家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用挖掘机把电杆顶起来,由人力把电杆扶正,然后挖来石土护杆。要想由人力扶正电杆,必须在电杆顶部套上绳索,由人力牵拉着,近处已无立足之地,唯有在河对岸打下绳索牵引桩,才可完成。这个方案的关键,是要至少一人涉水过河,把绳索牵到对岸。面对滔滔的洪水,让谁去对岸呢?

四个电工报名要游过河去,说自己是本地人,水性好。他已经选定了一个人,把他们都排除了。他选定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所长,小心呀!”电工冲他喊道。

“师傅,您要小心!”王小悦也冲他喊道。

他朝他们挥了挥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牵着绳索,下到了河里。河水浑浊,水流湍急,水中混杂着枯枝烂叶,还有折断的树木。平时浅浅的河水,此时竟是淹到了他的腰间,淹到了他的脖颈,没过了他的头顶。几个浪头打来,他呛了几口河水,险些被洪水卷走。他咬紧牙关,连蹚带游,终于到达对岸。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地点,摸起一块石头,在风雨中打下了一根钢钎。

随机,挖掘机用翻斗顶着倾斜的电杆,河对岸拉紧绳索,逐渐将倾斜的电杆扶正了。王小悦和其他人员配合挖掘机,将一袋袋砂石土堆埋在电杆底部,护牢电杆。

王小悦不时地取下眼镜,擦掉镜片上的雨水,再架在精巧的鼻梁上,跟电工一起忙碌着。

谁都没想到,就在这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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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是由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引发的。小男孩不知何时爬到了电杆附近的一块大石头上,手举一把粉色的雨伞,观看电工抢修。陡然的,一阵风吹来,小男孩连人带伞滑下石头,落到了水中。就在这一瞬间,王小悦擦拭了镜片上的雨水,戴上眼镜,恰好瞥见了这一幕。她认得小男孩,就是附近人家的小石头,去年她和师傅来这里巡线,小石头曾送给她和师傅两颗桃子。她大声呼喊着小石头的名字,向小石头落水的地方跑去。小石头和雨伞被洪水快速地卷了去,时隐时现,沉浮不定,王小悦猛扑过去,一把抓住了小石头的胳膊,把小石头拽了过来,用力往岸上甩去,被赶上来的一个电工接住了。糟糕的是,王小悦被反作用力甩出了一米多远,不料那儿水下是个深坑,她一脚陷了下去,洪水没顶。更糟糕的是,恰在此刻,一个汹涌的浪头打了过来,待浪头过去,已不见了王小悦的身影。

这一幕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他们大声地呼喊着王小悦,去王小悦失踪的地方搜寻。小石头大声哭喊着姐姐,要挣脱电工的手去寻找王小悦,被赶来的家长拉了回去。

时隔一年,他仍记得当时撕心裂肺的场面。他不顾一切地从对岸游过来,跟小石头的家人和大家一起去寻找王小悦。有水性好的人扑进了咆哮的河水里,去打捞王小悦,沉沉浮浮了好多个回合,都没有结果。更多的人沿着河岸奔走号呼,踩着水草和泥泞,绕过烂石和树木,呼喊着王小悦的名字。

很快,叶华闻讯赶来了,村干部赶来了,附近的村民也赶来了,都加入到了寻人的行列。陡山乡领导赶来了,张春山带着消防救援人员从县城也赶来了,带来了县领导的指示,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失踪人员。

他们从白天找到黑夜,从黑夜找到黎明,都没见到王小悦的人影。第二天早晨,人们精疲力竭之时,终于在陡山河下游七八里的地方,找到了王小悦。

王小悦被卡在石头缝里,浑身泥污,伤痕累累,早已停止了呼吸。

叶华抱着王小悦冰凉的身体,悲痛欲绝,悔恨不已。他一次又一次地捶打着自己的头部,痛不欲生:“都怪我……都怪我……我要是开车……送你去县城……你就不会……出事……”

小石头跪在一边,嚎啕大哭,说想姐姐,说对不起姐姐。小石头的家人非常自责,说没看好孩子,才导致了王小悦救人出事。

他也异常悔恨,悔恨自己为啥不狠心一点,拒绝王小悦参与抢修的要求。人们都走了,他仍呆呆字坐在石头上,呆若木鸡,仿佛灵魂抽离了躯体。

往后好多天,他都噩梦不断,不是梦见王小悦被洪水卷走了,就是梦见自己跌落了悬崖,葬身狼群。从此,他的心脏时不时地就绞痛一下,只有吃了药,才会缓解一些。从此,他走路便总是低着头,不敢看人的脸,他怕被人唾弃,就连叶华,他也不敢见。他愧对自己的儿子。他觉得自己是个有罪的人,特别是对那个老供电所长。直到后来有一天,张春山陪着王群峰来了陡山,来到沙畈,他才知道,王小悦口中的那个老供电所长,竟然就是王群峰。

“我咋不死呢?我情愿用我的命,换回小悦的命!”他常在心底对自己说。

此刻,夕阳烧红了天边的云霞,云霞渐渐暗了下去,仿佛燃尽的灰烬。暮色四合,鸟鸣声声。他想站起来,回家去。他双手抓着石头边的树木,努力了几次,都没站起来。他感觉腿脚麻木,浑身无力。他再一次用力要站起来时,陡然感觉心里绞痛,他松开了抓着的树木,本能地伸手去裤兜里掏药,却是没有掏出来。他出门时忘带药了。他想打电话,又去摸另一个裤兜,也没摸出来。他这才想起来出门时也忘了带手机。

他手捂胸口,缓缓地倒了下去,恍如一片飘落枝头的树叶。那片树叶似乎还绿着,泛着鲜亮的粼光。

冥冥之中,远处亮起了几束灯光,像是车灯和手电光在山路上飘荡,游荡的萤火一般。他隐隐听见了喊声,从远处的山腰传来。有喊长路的,有喊爸的,该不会是妻子和叶华找来了吧?似乎还有喊所长的,该是所里电工的声音;似乎还夹杂着师傅师傅的喊声,有男声,也有女声,男声该是张春山的声音,女声呢?他侧耳倾听着,分辨着。

哦,他听出来了,竟然是王小悦的声音。王小悦怎么可能来了呢?不可能,不可能!他一次次地否定着。

意外的,一个轻轻的女声从遥远的地方飘到了他的耳畔:“师傅,去年的今天,我随这河水去了远方,游玩了一圈,一年之后,我又回来了……您一切都好吗?哦,您是病了吗?等着我,我来救您……”

哦,果真是王小悦,王小悦真的回来了!他心里一阵激动。他想迎上去,想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再也不让她丢了。她本来已经飘近了,就在他前面一点点,他硬是抓不住她。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在一点点下坠,坠了很久,都没坠到底。

他又听见了喊声,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他疑心又是在做梦,他在梦里手捂绞痛的胸口,心底本能地升起救生的欲望,痛苦地喊道:“小悦,叶华,我在这里……”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的声音小得如蚊子哼哼,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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