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墨
ZPXS 038
1
我从小就惹人恨。我向我娘发过誓,这辈子不会认祖归宗。
二哥说生我把他娘累死了,他没娘全赖我。 我捶他嘴直到锤出血。亲娘是不是因为生我死的我一直没问,也一直没人跟我说。大哥大姐三叔没说恨我,他们很少跟我说话。
我常把大院里的孩子打哭打得鼻子冒血,常带他们玩让大人害怕的游戏,他们的爹娘说我太厌恶,不让他们跟我玩。可这帮小子前脚在家里答应的好好的,后脚就来我这立正。我会玩,会讲电影,会帮他们干架,不跟我好真是讲不通。我跟院子里孩子打架是公平的,不公平的是无论对错输赢最后被大人们骂的总是我。这不怨别人,这怨我太抗揍。我爹常揍我,最猛的一脚把我踢出三丈远。我爹的拳脚我能扛住,小孩子的拳脚对我来说就不算啥。我爹不讲理乱揍我,我不服,就忍着不哭,久了就不会哭。和小孩子打架,同样的拳脚互相招呼,一样的鼻青脸肿,哭的总是他们。这样的结果不咋地,不管惹事生非的是不是我,最后大人们都诬赖我欺负人。小土匪的外号是八岁那年砸来的。那年比我大四岁高一头的李柱子抢我山楂丸,我和他干架,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我爹不理大家为我做的证词照样狠揍我。明知道我在外面受了欺负,不替我伸冤报仇还打我,我气得忍不住,还没等爹打够,就在爹脚下爬起来跑出家。我爹喊有种你别回来,我喊不回就不回。我拎着两块大砖头子冲到李柱子家。没找到李柱子,我就用砖头砸他家窗玻璃,直到被李柱子他爹抱住。李柱子他爹说砸人家玻璃是土匪,要蹲监狱枪毙。我说不怕,说枪毙了正好早死早投胎,投胎再出来我就有亲爹亲娘。那回我爹救了我一命,他赔给李家六块玻璃。
老师们恨我的时候我是真该恨。我不写作业带头在课堂上闹还找茬狠揍老师儿子。我刚上学的时候不这样,要是隋老师没死,我可能一直是个好学生,也不会有那么多老师的儿子被我揍。
我娘盼我当好学生,我就使劲去做好学生。开学第一堂课,隋老师让同学们安静听她讲,有个呆货像是没听见,照样傻说傻闹。那呆货长生得粗丑 ,两条鼻涕缩来申去的一副欠揍相。隋老师可是省里评的优秀教师,我娘特意嘱咐我千万要像尊敬娘一样尊敬她。我站起来指唤那个呆货,让他老实点闭上嘴再不闭嘴就揍他。那货被我骂得愣住,眨眨小眼睛不再吭声。隋老师当时就任命我做代理班长,但是先讲好了,期末考试我如果考不进前5名就换人。
期末考试我得了双百顺利拿掉代理。这要给王二平记上一功。王二平比我大两岁是王局长的老儿子,他一直想着当大院孩子们的司令。 可惜他打架打不过我,玩的花样也没我多,只能拿家里的好吃的来馋大伙。这帮馋小子吃完就不认账,还是到我这边立正。我娘听说县实验小学这届有好老师,就想把我送去。我们大院里就王二平一个人在实验小学,我娘就问他报名要啥条件。这小子当时是二年级,正在学九九法则表,他说要背九九乘法表,背不下来不要。结果我上学前为了背九九乘法表被娘把大腿掐得一片青。入学报到那天我才知道是王二平坏我。隋老师让背一百个数,我才背到七十几隋老师就说合格了,根本就没给我显摆九九表的机会。
班长在二年级的时候被拿掉了。不是我学习差,我一直双百。也不是犯了错,为当好学生当班长我在学校一直装得老老实实的,不说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最起码是能让就让,甚至硬把骂顺嘴的脏话都戒了。二年级一开学我们换了班主任。隋老师肝癌住院了。全班同学哭了一节课,集体去医院看了一次老师就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只有我回不去了。新班主任是教我们数学的杨老师,她重新任命班干部。我被拿下,新上任的是杨老师儿子丁猛。丁猛学习排二三十名,平时仗着是老师家孩子调皮捣蛋不守纪律欺负同学,他当班长别说我不服,其他同学也不服。杨老师说这是教育实验,让同学们轮流当班长锻炼一下大伙的组织管理能力。从丁猛开始一个人当一个月班长,人人有份。全体同学都高兴,我也觉得有道理,实验小学嘛,不搞新实验就不对了。只是我娘不信,她说我一定是犯了错才被拿下的。怎么说她都不信,我只能等轮到我当班长的时候再证明给她看。杨老师代理了两个月班主任不代了,换成教语文的张老师代理班主任。班长这个时候正轮到呆货。张老师毫不犹豫地让她儿子王明换下呆货。呆货才当五六天班长还没过足官瘾,气不顺就冲王明使劲。找茬骂找茬打。呆货仗着有劲能打在班里挺豪横,说打就拽。入学第一天我在课堂上骂他,他不服,下课就找我干架。我俩用拳头互相捶,他没我扛打,从那以后只服我。呆货打王明我没让。我一直还认为自己是班长,只不过是把位子借出去让大伙儿试吧试吧锻炼一下。让我懵圈的是王明做了一个月班长后张老师没有换人的意思,依旧让王明在那个位子上。我们以为张老师忘了这个事,都去提醒张老师。张老师在班会上正式讲轮流当班长会使班级纪律得不到有效管理,轮流当班长这个事导致我们班连续几个月没得流动红旗。她决定不再实验轮流当班长。我听了心里高兴,以为这下对娘有交代了。可班长的位置没还给我,张老师让王明继续当。她说王明组织管理能力强学习好是同学学习的榜样。王明学习挺好总是前五名,可我每次都打双百并列第一。王明管理能力强可他管不了呆货,我比他更适合做班长,况且那位置本来就是我的。我想不通我娘更想不通,她骂我完犊子,在学校竟惹祸,好好的班长淘掉蛋。王二平这孙子更是火上泼油,他在大院里四处说我班长掉蛋的事,我想揍他可是不占理。我认为最该揍的是张老师,可学生哪能打老师,只能降低标准揍她儿子。想揍王明,丁猛先撞上来。体育课踢足球我抢球正常冲撞丁猛,丁猛恼了,仗着又高又胖上来使劲推我。以前发生这种事不论是谁推我我都会忍,这回我没忍,以后我也不打算忍。守纪律怎么样,学习好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当不上班长,照样让爹看不上。我揍得丁猛鼻青脸肿泪流满面。杨老师拉着我去找刘校长。刘校长看着也是鼻青脸肿的我说你这个当班长的,怎么能和同学打架呢,以后要严格要求自己,和同学要团结不准动手。我使劲点头想和刘校长说自己已经不是班长的事,可又张不开嘴。正难受着,杨老师说他早不是班长,现在可皮了,动不动就打人得严肃处理他。她这话让我被刘校长说出来的那一点后悔马上没了,反倒觉得揍丁猛真是正确的没法再正确。校长说这个学生以前表现还不错,你们费点心好好帮助帮助,问题不大。说完就让杨老师带我回班。在路上杨老师咬牙咧嘴地警告我以后再敢打丁猛她饶不了我。这种家长我见多了,她以为能吓唬住我其实根本不管用,我连死都不怕我还能怕她们这些只会撒泼骂街的。揍王明我是故意的。王明不惹事不欺负人,揍了丁猛以后他更不敢惹我。只是我看不得他摆班长的架子。我让呆货不听王明的,呆货就和王明顶着干。呆货不怕找家长,他爸是刑警队长,从来不来学校。他妈护犊子惯着他,老师拿他没办法。我也不怕找家长,老师让我叫家长的时候我爹从来不去,我娘嫌丢人也不去。我姐去过一次,剩下的都是我姐夫去。我姐夫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办事周到。我每次打架都占理老师说不出圈外去,我姐夫一听就明白。他在备课室里一边应对老师一边批评我,学校这边就算完事。回家我再挨爹一顿揍,第二天早上觉一醒,事就翻篇了。呆货说我听班长的不听你的。王明说他就是班长。呆货说宋军才是班长,我听宋军的,宋军不让我听你的。王明来找我问罪 ,问我为啥不让呆货听他的。我说凭啥听你的,你打架打不过我,学习比不过我,不就凭着你妈是老师才当上班长的吗,你在我眼里连屁都不是。当着同学的面王明想装个屁,脸红脖子粗地说你才连屁也不是,你妈才连屁也不是。可能为了更有力的回击他比我多骂了一句。他骂我爹我不一定会揍他,他骂我娘可给了我机会。王明眼泪鼻涕鼻血糊一脸我没伤,校长又把我放了。之后我又打过刘老师的儿子李强,曲老师的儿子高松,好像同年级的老师儿子都被我打过。我再也没当过班长,三年级以后不再是老师们不给我机会,是我不配了。我不写作业不遵守纪律逃学去外校踢球,我的成绩掉到三四十名。当不成班长我就当班里的大王,和别的班的大王干架和别的学校的大王干架,从那以后我最常干的事就是踢球和干架,上了初中又多了一个看武侠小说的节目。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我爹恨我恨的一直莫名其妙,我是他嫡亲的侄子,按道理他该比娘更亲我,结果恰恰相反。他总揍我,无论对错的揍,有茬就揍,巴掌飞脚毫无章法地揍。他揍我的凶相让我相信他以前真当过土匪,他打我的时候和他平常在人前笑呵呵的样子不是一个人。我恨爹,恨他把我要来却不亲我。我为了让他喜欢努力表现,我当院子里的孩子王想让爹自豪,可他视而不见。上小学后我打了双百他无动于衷,逃学他不闻不问。他最热衷的是四处吃酒,然后醉醺醺回家。
爹越是烦我娘就越是疼我。我发现爹和娘总是对着干,娘说东爹非往西。爹没个爹样,总是醉懵懵的,不是骂娘就是打我。我让娘跟他离婚,说我们两个过不要爹。娘说她挣的工资少养不活我们娘俩, 这个家靠爹挣钱养活呢,让我一定记着爹的养育恩。娘说生恩不如养恩重,受人滴水恩,要成百上千倍的回报。娘说的话我听,我娘是姥爷家收养的孤儿和我一样不是亲生的。娘逢年过节去姥爷家送礼都拿我们家最好的东西送。姥爷家的大事小情娘一向尽心尽力,认识她的人都称赞她孝顺。我讨厌爹喜欢娘,我下决心要做娘那样的人。听说我在外面和人打架娘总是问我事情的缘由,是我的错她就打我,边打边说我错在哪。不是我的错她就问我的伤在哪,叮嘱我离坏小子远点。我娘打我我不恨,我服。娘说好汉不惹事不怕事,别人欺负咱肯定要打回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我必犯人,这是毛主席教的,好汉做事要占个理字,做没理的事不是好汉。
2
我对爹的恨在十六岁那年达到顶峰。
那年我没考上高中。我爹说复读考高中他供,不想念书就去二舅的饭店当学徒,别的不用想。他说的别的是指我要去当兵,也包括接他的班去当工人。我同学多数都接班去父母的单位工作,我爹却不让。爹五十九,马上就要退休,我接班正是时机。我娘是工人病退,单位又是大集体没法接班。我爹堵了我接班的路,没说理由,只放下一句话,你小子要是有小子骨头就别接我的班!我没法理解,只能认为爹烦我讨厌我。我们家就两孩子,我姐有国营单位工作,是我姐夫他爸给安排的。不让我接班,别说我,亲戚朋友还有邻居都不理解。我娘只说我爹希望我考大学。这话经不起考验,我学习不好逃学打架是出名的,怎么考大学。而且当时不少高中生都是有接班手续还读着高中的。这事我没恨,我不想接爹的班,接他的班就得到原种场去种地。我烦种地,从小我就想当兵,我姐夫和很多人都说我是个当兵的料。我能吃,常干力气活攒下一膀子力气,十五的时侯已经比爹有劲。
我娘不让我当兵,说怕我上前线万一有个闪失,她对不起我亲娘。我知道娘是真怕我出事,可我想当兵想得不行,还渴望能被派到老山前线去,还幻想着在战场上立功,复员后分配到县公安局。我爹在县武装部有熟人,是个领导我叫沈叔,经常来家喝酒。沈叔劝过我爹,说趁他还说了算把我送去个好部队,肯定有发展,最不济早去早回来分配工作。这样的话每次都让我听得心跳加速充满期待。可我爹每次都说我年纪太小用话给岔开。初中毕业这年我央求爹,让他找沈叔帮我去当兵,又被他拒绝了。
我十岁那年我家在城郊盖了新房子,为了还盖房借的债,我家开始养猪。我爹每晚都要去二舅的饭馆儿驮泔水来家喂猪,初中毕业考试结束后他把这事交给了我。我打心底里不愿意去,就顶着不去。二舅家有个比我小一岁的表妹,长得白净漂亮,还有一些成熟气质。在这个表妹面前我常语无伦次像个痴呆。情况已经如此不堪,我不想让表妹撞见我骑旧自行车驮着泔水桶的样子。可爹说如果我不去他就不准我的狗再吃他驮回来的剩菜,让我自己给狗弄吃的。还说如果我没能力养,他就把我的狗宰了吃肉。他不是吓唬我,他以前干过这种事。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县里发了个禁狗令,爹立即宰了家里养了八年的老狗。那条狗名义上的主人也是我,可我没保护住它。爹趁我上学的时候下了手,我只能用不吃它的肉来表明立场。可是没用,家里人美美地吃了它,我能做的只是在大杨树上狠狠地刻上一刀。十六岁那年,我家门前的大杨树已经被我刻上一百多刀。这些刀疤记着我对爹的仇!他每屈打我一次,我都会在树干上刻一刀。为了名义上我的狗,我实际上最铁的伙伴,这个活我干了。这实际上是我在家里最轻的活,比起每个星期日上午用手推车到酒厂拉六百斤酒糟回来。每个星期日下午用手推车拉四百斤玉米到八里外的菜队,磨成玉米面再拉回家。每年冬天用手推车到煤场拉一吨煤回家这些活,这算不上啥。
这些活从我从十一就开始干,开始是我爹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推,我十三岁以后换成我在前面拉我爹在后面推。十四岁后是我一个人拉车不再用爹跟着,我爹男子汉的形象也是那年在我心里垮的。之前我爹拉车我推,我发现只要我不推车就不走,我知道了爹没出力,我自己有弄走这一车货的力气。能干活能拉车就意味着我不再白吃他的饭,这个意义对我很重要。我提出要拉车爹很高兴,接下来就是我拉车我爹跟在后面边走边吸烟。十三岁时我拉几百斤的东西还是很吃力,我常盼爹能在后面帮我推一把,可是没有,我只能左拧右拽的往前移。大约十四的时候我的臂力猛增,拉三五百斤的货可以走得飞快,我爹的两条细腿跟不上我的速度,渐渐就让我一个人去了。那时我觉得自己很牛皮,比同龄的伙伴有劲比我爹有力量,我爹在我眼里再不是男子汉,我感觉自己可以轻易打倒他。我爹打我的时候,我握住他手腕不让他落下拳头。那几年不知是他感觉到了我的力量,还是他感觉打我的理由不够充分,他总是胡乱踹我几脚后就骂骂咧咧地走开。我照旧把认为是挨了屈打的一刀刻在老杨树上。那时候想的天真,刻下的道道是想等爹老了需要我照顾的时候,给他数数罪状。
那天我到二舅家驮泔水,二舅说有半盆油梭子让我带回家。他正忙,就喊表妹给我装上。表妹递给我口袋时被我车后泔水桶的酸馊味熏到了,她皱着眉紧着鼻子没说话扭头就走。我心情相当沮丧,到家后踢了摇着尾巴跑来接我的大黑一脚。要不是为了这个家伙,打死我也不会去表妹面前丢人现眼。我知道自己在表妹眼里那些好印象已经被完蛋样给取代,如果再去她家当学徒,那我在她眼里肯定完了。可让我回初三复读,我怎么面对熟人。心里正纠结不开在园子里发愁的时候,我爹让我骑车送他去大姨家喝酒。参加酒席敞开大吃一顿是我的最爱,可这次我没啥胃口。想到表妹蔑视的目光,想到即将开始的复读生活,我只能生我爹的气,不让接班不让当兵留给我的只剩下丢人现眼。我认为我爹是故意的,我猜他想证明给大家看他不喜欢我有多正确,他想证明我就是个完蛋货。我越想越气,在下大坡路时我骑得飞快。大坡路尽头是要急转弯的大马路,如果转弯时我不及时刹闸减速,坐在后座上的人会被车子的惯性甩到大马路上去。以前我用这招甩过后院的大光,把大光摔了个屁股墩。我觉得把爹甩下车就够解气,万一摔倒就麻烦了,就刹了刹车闸。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我爹被甩出去的时候,马路上正好来一辆大卡车。突然出现的大卡车让我想到甩在街上的爹要出事,心慌意乱之下我连人带车摔在路边。我顾不得身上的伤扭头去寻我爹,值得庆幸的是我爹没事。我爹站在马路边脸色灰白,说好悬!我哭了。我爹走过来说乏货别在大道上丢人,憋回去。他扶起自行车,用双腿夹住前轮扶正车把,鼓捣了几下链条,招呼我继续赶路。凶险是我制造的,我差点害了他的命,他还那样若无其事。那晚我连夜铲掉了老杨树上所有的刀疤。
3
我爹要退休那年已经没了子女接班的政策,要接班得走领导的门路。我爹同场里的领导闹得僵,和局里的领导处得也不咋地。我爹倔,让他求人比让他死还难。偏我初中毕业这年来了个光明正大接班的机会。一天一个陌生的老汉到我家找我爹,他说他是我爹在公主岭农校的同学现在在四平工作,因为农校的毕业照丢了,来找我爹给他打个证明。只要能证明他俩是同学,是建国前一起参加工作的,他回去就能办离休。这个人够条件办离休,我爹和他条件一样,我认为也该办离休。离休有照顾一个子女接班的政策,我接班名正言顺。上农场当工人比复读和当学徒强,最起码不那么丢人,我建议我爹也去办离休,把我的工作解决了。我爹不去,他说他退休也是百分之百开资没必要办离休。至于我接班的想法,我爹说你要是还有点志气,就别打我的主意。我想不通,娘没办法,就给我讲了爹的故事。
我爹生在山东蓬莱,十二岁闯关东投靠在吉林惠县姑母家。当时他姑父在伪满车站做火车司机有些能量,经他介绍我爹在车站给日本人当小工,刷尿桶烧炉子的那种小工。十五岁时我爹被调到长春火车站。十七岁时他赶上解放长春的战役,被困在长春城里。被解放军解救后因为读过三年私塾,直接被公家送到公主岭农业技术学校学习,毕业后分配到惠县农工部。可以说到惠县农工部后他如鱼得水,得到重用很快入党提干。如果不是中途出了意外,他退休时应当是局长一级的干部。但是这个意外不仅毁了他的前途,还毁了他的名声 。
六十年代初,惠县米乡新上任的乡长因为私仇揭发一个地主成分的社员是潜伏的国民党特务,准备打死解恨。不料县里下派到米乡蹲点的干部以为抓到了大鱼,为顺藤摸瓜挖出更多的特务就对这个地主用了大刑。这地主没让这干部失望,供出来个潜伏在惠县的敌特组织“新线国民党”, 成员达到13人。有了进展,惠县马上成立专案组扩大调查范围。这13人在大刑之下又供出同伙67人,我爹正在这67人之中。关于我爹的这段历史,给我的印象只有他被冤枉过,又被平反的大概说法,具体情节基本是个空白。
在对这67人的粗暴问讯时打死了3个。其中一位姓颜的大姑娘是军属,长兄在部队任营长。营长得到噩耗连夜带枪赶回,惊动了省军区。省军区要求地方严查,省市两级派下专案组严查后定性为假案,被捕人员全部平反释放。这个事前后经历145天,对于多数被冤枉者的人生走向并没有多大影响,但对于少数人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很不幸,我爹就在这少数里。
我爹被捕后被打得最狠却始终没有认罪。他被狠揍是基于两个因素,第一怀疑他是特务骨干。被捕的人中我爹文化程度最高,其他的人多数是文盲。因为工作关系爹常年下乡走访农情,工作活动范围广,有串联成员的便利条件。第二怀疑他是土匪余毒。关于他是土匪出身的这个指控来自他农业局的同事王某。我爹被捕后专案组讯问了他的亲属邻居同事,王某在问讯中揭发我爹在1949年夏季押送女土匪回县城时,有私放土匪的意图,并且和那女土匪关系勾扯不清。女土匪被枪毙那天他发现我爹哭过。
私放女土匪的意图我爹不认,他说结果就是证明,他要放人就不会押到县里。我爹讲明是长春战役受困长春时因为没有食物被女匪收留,他说同女土匪的关系就是一起混口吃的没其他瓜葛,也从不知那女人的土匪身份,长春解放后再没见过更没有什么来往。这次押解女匪也不是他们的任务,纯属偶然。当时的情况是三名公安押解女匪张某到我爹蹲点的村子附近取赃物,在河沟里被来营救女匪的两土匪袭击。公安两死一伤,毙了那俩土匪。我爹听到枪声后带队去支援,才引出押解女匪进城的后续。我爹的供词专案组不信,他们认为他和女匪最少也是有男女问题,之后对他多次用大刑,但他的供词始终没改。我爹被释放时是用担架抬出来的。
我爹和女匪的关系最终没有定论。因为这段历史问题不清,平反后我爹没有被恢复党籍。他在农业局的职务被人顶替,他下放到农业局下属的原种场做技术员。
在我记忆里我爹一直是原种场技术员,直到退休。这个职务他干了足有三十年。我能够揣摩到他到原种场后那种失落,也能够理解他讨厌我的心里,试想一个仕途被断绝的优秀男人,生儿育女之梦又被阻断,他该是多么绝望多么愤怒。
我娘是习惯性流产体质,在医疗条件落后的惠县基本就是无法生育。为了稳固家庭,他们在婚后的第十个年头里抱养了一名女婴,并取名为引弟。这是多数不孕家庭的常用手段,用养女激发养母母性,尔后成功引发不孕家庭产下后代的也确有实例。这个办法在我们家没成功,引娣姐九岁时我们家还是没能添加人口,而我娘在又一次流产后被定性为彻底丧失生育能力。作为一个正常的男性,我爹对生儿育女的渴望极其强烈,尤其是他的弟弟们都在以两年一个的速度添加人口,他空空的膝下已经要成为他下一个被人咀嚼的笑柄。为了扞卫他最后的尊严和利益,我爹在引弟姐九岁这年提出同娘离婚,并在厂里选择了一位女青年开始交往。失去政治前途的他变得无所畏惧,把这场离婚事件闹得尽人皆知。
我爹年轻时非常有男性魅力。高高的个子文质彬彬,皮肤白皙头发乌黑自然微卷,神情忧郁眼神刚毅。家里现在还有许多他年轻时的照片,他看上去同男影星王志文有九分相似。我娘坚决不同意离婚,但她无法对抗我爹离婚的理由,不育是她一生的痛,也是她的短。而我的及时出现给了我娘对抗我爹的理由。我出生那年,正是我爹闹离婚那年。我是爹三弟的孩子。爹的三弟十五岁时来投奔他,并在他的帮助下扎根惠县,娶妻生子。在我六个月大的时候,生母因病去世。两个月后生父因无力抚养四个学龄前儿童,只好把最难照顾的我送给了他的邻居徐校长夫妇。徐校长夫妇五十多岁,人品好经济条件好,一直没有子女。我生母去世后的那两个月,生父白天出去做泥瓦匠的时候,我们姐弟多是靠徐校长夫妇照顾。我做了三天徐小军后,被娘抱回家上了户口正式领养。把侄子过继给大伯是民间常有的佳话,这事得到了我爷爷的支持,他说宋家还没出过把孩子送人的事,他这一支丢不起这个人,老大媳妇干得好!他特意从山东赶来庆贺。我爹无子的事情被解决,在家族所有人的庆贺中,我爹被迫接受现实放弃离婚计划。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我出生时,生父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分别叫做胜和利。按照生父的计划,我被命名为军。
为了让我同以前的身份告别,我被娘取了新名。姐姐小名引弟,学名晓秋,顺序下来我叫晓冬。新名没几天便被叫停,因为我姓宋,宋晓冬谐音不吉,仍叫军。按族谱顺序,我们这辈名字中间该犯一个福字,我的学名应叫做宋福军,但这同我在生父家的名字相同,我娘不让。我上小学报学名时,我姐夫提议把我定名为宋福吉,既合宗谱,又有福有吉。可我爹说名字太大,担不起,叫宋军得了。自此我的名字里没了那个福字。
我五岁后知道了自己是养子,也动过回生父家的念头,可生父已经另娶,家里前前后后共有八张嘴要他一人供养,泥瓦匠的工作让家里已经穷得再容不下半张嘴,而且他也没有让我回家的意思。回家无望我只好安心做爹的儿子,可落花有意如流水无情,无论我怎样努力表现,我爹始终不喜欢我。了解到爹的过往,我不再恨他,反倒觉得欠他,要是没我,他可能会有自己的亲生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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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用回读就上了高中。县第一中学扩招,录取分数线一百分以内的交四百块钱就能入学。花钱进高中的好处是我和家里的颜面都还在,坏处是我自己用青春表演了一出拔苗助长。数学英语两科初中没学,结果恶性循环越落越远怎么用功也跟不上,和数学关联深的物理化学也跟不上。进高中的时候我下了决心和过去一刀两断准备考军校或者警校,理科跟不上我就使劲儿铆文科,没人引路的那种瞎使劲。高二分科的时候我报了文科。整个高二没有地理老师来上课,只在高三的时候请来个老师讲了一个月重点。历史老师根本就是一个读课文的,读完课文就让自习。班里的同学多是和我一样议价来的,都没什么长劲,高二的时候同学们开始成帮结伙的出去踢球打台球玩电子游戏。这样的学习氛围预示了结果,我们班高考只考上了老邢一个人。 不过这哥们让全班同学看到了希望,多数同学选择了复读准备走他的路子考出去。老邢的高考文化课成绩是226分,美术加试成绩200,加在一起过了省二轻美术中专的录取分数线,据说还超过了30分。这是高考之后新学期要开课的时候我才知道的,我在高考前一个月离开了学校。
高三刚开学不久,我爹脑血栓第二次复发卧床。他两次住院让家里欠了八千块外债,他的医药费场里没钱给报销。我娘去场里找了几次,只借回了五百元。场长说厂里没钱,场里在职职工欠十一个月工资,退休的欠十四个月工资,只能隔三差五卖块地给大家补一两个月。还说我爹当初办离休就好了,场里离休的现在都归县财政管,工资医药费都不欠。我娘的退休金也欠了七八个月,家里的日子前所未有的紧吧。爹娘都老了,我清楚这种日子只能到我挣钱才会有好转。上大专要借钱交三年的生活费,不要学费的军校四五百分,我根本达不到。我觉得熬到高考落榜下来挣钱不如现在就去找工作养家,爹六十多娘也快六十,该到我养他们的时候了。我娘不让我下来,她说就是卖房子也供我上大学。娘的坚决让我无法选择,我又开始玩命的瞎学一气。第一次摸底的结果让我失望透顶,这是个走中专都难的成绩。这样的分数让我不得不开始做落榜后的打算,英语数学基本全废,复习一年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复习的路子走不通只能是下来找工作,想要找工作就来了个机会,长影译制片厂在电视报上发了个招聘配音演员的广告,几项条件我都符合 。赶着星期日我去面试了。不到一周也就是高考前一个月来了一封录取通知书,让我三天内去译制片厂报到。学校一下轰动,都传我当上了演员。我背着行李揣着娘给的三百块钱乐颠颠地去了长影,到了才知道要进行三个月的培训,参加培训的三十人最后只能留下十个。这有点坑人,可我现在回去也是那么回事,而且要丢两次人 ,一次是演员没当成一次是落榜。索性高考我也没回去,心想等培训结束丢一次人得了。人挪活树挪死这话真是有道理,通过训练磨去东北音解决音包字这些毛病后,因为声音有特色,我成了最有希望留下的学员,还得了个小童自荣的绰号。
正当我做着演员梦的时候,一天房东李叔找我喝酒。我和另外三个学员住李叔家前门房,平时没事的时候常和李叔李婶闲聊,酒却没喝过。李叔说气闷让我陪他喝点,他安排。我没钱请他,要不是厂里提供食宿,我身上的三百块早没了。酒喝的很怪,只有我和李叔。一瓶白酒下去李叔话开始顺溜,他说培训班的十个编制已经分完,没我的。厂里打算给我签个外聘的合同,临时工没有编制的那种。这是内幕,他让我保密,他问如果培训结束是这个结果我怎么打算,我说我得回家,父母年纪大了又有病需要我照顾,干临时工也不能在这干。李叔说虽然是临时工但演员工资比普通人高多了,别的工种比不了。我说那也行不通,老人和房子都在县城我在这儿干不长远。李叔说他在厂里还有点人情,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帮我整个灯光师的编制进厂。李叔是电影厂的一个科长,我相信他有这能力。他说得六七千的人情费,让我考虑考虑,啥时候找他都行。还说只是看我人不错想帮我,他一分钱不沾,要是别人,再加一万他也不管这事,还叫我别告诉班里的任何人。我搞不明白李叔为啥跟我说这个为啥要帮我,我就试探着问同住的另三个学员,他们都一问三不知的样子。隔了两天李叔的二女儿李朵问我,我才有点明白。夏天落日晚,傍晚的时候空闲比较多,李朵常找我打羽毛球。这姑娘练过羽毛球,我仗着体力好强能对付。开始几天我输多赢少,打过几回在她那儿偷学了几招后,基本上是棋逢对手的样子。李朵个子高皮肤白,要不是遗传了李叔的长马脸,她绝对算个美女。李朵比我大两岁在演员剧团当现金,我们俩基本上是边打球边闲聊,一个月下来我能感觉出来她对我有点好感。可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和表妹的差距越来越大,可我心里还总装着她的影子。李朵问我办工作的事考虑的咋样了,我说家里没钱只能回家。李朵说机会难得让我好好想想,就算借钱办也合适。办成正式工干灯光师傅挣一份工资,业余去译制片厂干临时工挣外快,一年就挣回来了,不知道我还犹豫啥。她知道这事我就明白这事跟她有关。果然培训结束后我打行李回家那天,李朵去车站送我,给我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告诉我要办工作就联系她。
给我爹治病家里花光了存款还欠着八千外债,我张不开嘴让我娘去借钱给我办工作,可没参加高考配音厂的工作又泡了汤我总得给娘一个说法。我说了李叔要帮我办工作的事,没提李朵。娘要我自己拿主意,如果我想去长影上班她就去给我借钱。我感觉到娘不怎么想让我去长影,她说去给我借钱办工作的态度没有她说借钱供我上大学坚决,这两种态度相差的简直就是天上和地下。我清楚娘不是怕花钱,我家五间房卖掉两间还债绰绰有余,后面陈婶就是卖了两间房供大儿子读完大学,我娘是怕我一去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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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对我有戒心,这不是我发几次誓就能解除的隔膜。她的猜忌让我无可奈何,只能用行动来证明。除了逢年过节娘让我去三叔家拜年送礼,我从不蹬三叔家的门,私下里也从不敢和大姐大哥二哥来往,可这些也没法打消娘的戒心。去长影工作就得扎根长春,他们老两口怎么办?娘肯定会想这些事,县城的房价没法跟省城的比,卖房子去长春买房不现实,最终只能是我独身去长春,形成和家里实际上的分裂。娘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我也不想,这事就没再提。
高考补习班马上就要开课,我娘让我去复读。我去几个补习班转了转,遇到不少高中同学,打听到大家的路子基本差不多,学文科的都报了美术培训班准备走老邢的路子。有几个同学劝我改理科走体育特长生,四百米59秒 ,10斤铅球13米这两项成绩哪个都足够过加试,可理科的文化课我整到三百分很困难。语文政治两科我能拿到二百分,英语数学理综这几科完全靠瞎蒙,运气好这几科加在一起能蒙个百八十分, 运气不好五六十分也是它。报理科没把握考走,报文科文化课够用,学画我也不犯愁。小时候我爱看小人书爱照着小人书画我喜欢的岳飞赵云关羽,因为画得像那些小画常被同学收藏。只不过我画小人的地方没选对,图画本太贵我就在算草本里画,这属于不务正业祸害算草本,被我爹知道后狠揍了几回。最后一回我爹把画了赵云的算草本用钉子狠钉到里屋的门框角,用钢笔在赵云的马肚子上写下,记吃不记打,宋军猪一样,几个连笔字,从那以后我戒了画。走美术特长生让我犯愁的是学费,老邢去的那个二轻中专一年学杂费一万三。这中专还不包分配还不如去上自费的三本, 三百冒点的分走自费也不亏,差的还是费用。思来想去我发现最要紧的是赶紧挣钱。我爹治病需要钱,上大学需要钱,我决定先挣一年钱再去复读上大学。大哥听说我不念了,特意从长春回来找我。他建议我去复习,说上学的费用他解决。他刚在省城买房,老婆没工作孩子没断奶,一个月工资忙活自己家都困难,再帮我,我能想得出来他得紧成啥样。我说不会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只是下来挣一年钱缓一缓。大哥没劝动我回长春了。我们兄弟俩像外人一样小心翼翼客客气气地说话,但我能感觉到那些隐藏在客气之下的汹涌亲情。娘说我瞎折腾顶多帮我再借一千,就一年,不管赔挣赶紧上大学走。我姐借给一千三,三婶借给一千,我盘下来一节卖服装的柜台。我姐两口子下岗后租了个柜台卖衣服两年下来成了万元户,我想按她的路子干。我姐帮我盘了柜台领我去海城进了货。一个月下来我挣了一千多,但都是以货的形式存在。现金没有了货又没办法尽快变现,眼看着没了进货的钱,我急出满嘴火泡。我娘说家里还有点儿外债没要回来,让我去看看。
这几家的债我爹讨过,他总是喝得半醉,然后提着人家象征性还的一点物件,晃着秧歌步回来,在我娘的埋怨声中酣声阵阵。
赊给李屠夫的两头肥猪,我爹四年里讨了七次,讨回三十多斤肥膘肉。乡下老姜欠现钱一千,我爹用自行车驮回两个小半袋大米。李屠夫开始还有点年兄的样子,和颜悦色说暂时没钱,给我割三斤猪腰条让拿回家先吃着。我不是恼他没有像请我爹那样请我喝点小酒,来的时候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喝他的小酒。我搬起他案板上的半扇肉要走,他用砍肉刀拦着我要借条。
我爹把猪赊给李屠夫的时候没打字据,他说老哥儿们的儿子信得过,先拉去卖,卖出钱送来就行。我记得李屠夫当时喷出几滴眼泪,说宋大伯你放心,你就是我亲大伯,今后你吃的猪肉我包了。这话刚落地四年,他用砍刀指着我要借条。
我骂他,他不吭声,黑着脸盯着我。李屠夫比我高比我粗壮,像一把站着的砍肉刀。我没料到会这样,扔下肩上的半扇肉扭头就走。李屠夫耍了十几年刀,杀了上千头猪,同他玩刀子肯定是我吃亏。我想拿火药枪压他,就去找明哥借枪。明哥比我大一岁,是我和呆货的拜把子大哥。明哥小学跟我同校,是三班的大王,也是爱踢球爱打架。我们同七小学的八龙八凤打过一回群架后,在学校找了九个志同道合的男生拜了把兄弟,对外号称实验小学九条龙。明哥他爹是鱼市场的渔霸,他跟他爹一样豪横,初中没念几天就进了鱼市场。我听说他最近打了几次群架,上过火药枪。明哥的妹妹说他去内蒙古拉鱼了,两天后回来。
没等明哥回来,我娘说李屠夫的债讨回了。我娘说李屠夫那小子是个烂赌鬼,兜里有俩钱就去赌,这两头猪钱他这辈子都攒不下。她是找了李屠夫他妈才要出半头猪钱。我娘说这种人就是烂泥一滩,同他纠缠容易把自己拖进坑,滚上泥,这笔债就算买个教训,到此为止。娘让我去乡下讨老姜的债。
老姜媳妇头一次来我家的时候说相中我家,还相中我这个机灵的后生了。她说要把她老闺女许给我,和我家定个娃娃亲。她当时说得相当认真,我娘也就相当认真地说我还小还在念书,等不念书了再研究结亲家的事。当时我正读高一,学习还算使劲,在我娘心里是肯定能考出去的样子。娘这么说,基本上就是拒绝的意思,只是话说得不是那么难听。这是我娘一惯的说话方式,她总是给人留着点颜面。不管老姜媳妇说她老闺女长得如何漂亮,为人如何孝顺,我娘都坚决不再搭这话。自打我爹把老姜救出牢狱后,老姜家人再没登过我家门。老姜家实在是太远,太难找。我手上只有他家的大队名称和村民小组名称,再就是老姜的大名。我骑了三十多里路才到他们生产队,又在村子里转了四五圈,打听不少人才找到老姜家。
老姜不在,老姜媳妇在。老姜媳妇还是那样,黑黑瘦瘦脏了吧唧浑身烟袋油子味,还是边说话边抽老旱烟。我们绕了一会家常。他们早从单家知道了我家的情况。说只是忙,没顾得上去看我爹。她提到了那女儿。说这闺女有福找了个城里的小伙,这天早上刚被接去城里了。说开车的是老闺女男朋友的同学,是商业局的司机李东,开来的是商业局局长的车。很巧,她说的这个李东是我的初中同学。她说的老姑娘的男朋友小周,也是我中学同学。小周和我一样没工作。只是他爹现在还能欢实的在县宾馆里当大厨,我爹瘫在炕头。我提那一千元钱的事。老姜媳妇说手头没钱,西屋倒是有一些去年的稻子,等这些稻子打出大米卖了钱让老姜送去。说完这话她不再吱声,一个劲地吸旱烟,像一座冒着烟的泥像坐在炕头。
以前我爹从老姜家回来也是这些话,只是不见老姜来。这次老姜媳妇又这么说,我有点生气,但想起李屠夫用砍肉刀拦着我喊借条,我压住火说回去问问我娘。
我娘有主意,她总能做出一些让我佩服的事。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老姜媳妇第一次在我家住的那晚,我想不通平时精明的娘怎么会让老姜媳妇睡在我爹和我娘中间。这不是要乱套吗!那晚我趁老姜媳妇出去解手的空跟我娘说这样不好。我娘说那让她睡你床去,你到炕上来。我坚决不让。老姜媳妇脏了吧唧浑身烟袋油子味,我的被窝被她睡了我还咋睡。我说让她睡娘的炕梢。我娘说那我的被褥就不用要了。我说她挨着我爹能睡得下去吗?睡不下去就走呗!原来我娘是想让她走。也难怪我娘厌烦,老姜媳妇不请自来,实在给我家出了道难题。在老姜媳妇登门之前,我家和老姜家纯粹是陌生人。老姜是我单叔叔大儿媳妇的亲哥。我单叔和我爹是一起参加革命的老战友,三十多年的老交情。单叔临死的时候托付我爹照看他的三个儿子。我爹顾念老战友情分,真是尽心尽力照顾。单叔活着的时候是大队书记很威风,他这几个儿子不行,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有大事小情就来找我爹。老姜的事就是单叔大儿子托我爹。老姜偷公社里的几棵杨树,被人举报抓了。我爹托人打听说已经拘了七天,交一千罚款就能放,不交罚款最少还得蹲半年。中午我爹就把消息带回来,老姜媳妇到晚上还是赖着不走。说回家借不到钱,要借我家钱。我娘说没有我爹不吱声,老姜媳妇不走。我娘的羞人计没成功,老姜媳妇在我家住了三天,我爹抻不住借给了。
娘夸我做得好能沉得住气了。娘要我雇小马车去老姜家拉稻子,然后到磨米房去磨成大米。磨米房里有买大米的就卖,没有买的就拉回家来。要记得去姜家前先去磨米房问问稻子的出米率,算一下该拉多少稻,在老姜家尽量要装出懂出米率,让他们不敢糊弄。
我到老姜家拉稻子老姜媳妇有些吃惊,像醉了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扶墙出门喊老姜。老姜还是那样,脸喝得粉红舌喝得发硬浑身酒气。三年前初见他时就是这个样。那天我放学回来还没进屋就听他硬着舌头起誓发愿,宋大爷你就是我亲大爷,从今往后你家的大米我包了。老姜似乎没忘以前在我家说过的话,他装车很卖力,给的稻子比我算的还多出一袋。尽管借给老姜家钱时大米九毛钱一斤现在一块五,钱毛了许多,能够成功要出来我相当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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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租的这间柜台在服装城一楼大厅里, 一米二长,半米宽 ,高度正好到我的腰 。柜台上面放些牛仔裤,里面堆着货,我天天站在柜台后面,笑对往来顾客。我身后两米四高的墙面有一米二宽归我,我学着邻居的样子用铁链条顺着挂了四串牛仔服。没顾客光顾的时候我常胡思乱想。我惊讶自己现在的身份,小时候我想到过自己可能会做医生教师军人警察工人,甚至厨师,但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成为一名售货员, 而且是卖衣服的。放眼整个服装城卖衣服的,就我一个小伙子。这里是女性的天下,不多的几个男从业者都是以辅助的身份存在的中老年。他们不像我这样天天站柜台,他们进货打杂送饭之后就开始聚堆打扑克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他们的老婆太能干完全承担了他们的担子,后来事实告诉我女性卖衣服比男人有先天的优势。大家进货的批发市场相同,各家的货物差别不大甚至爆款基本都雷同,往往在我柜台相中衣服的大姐问了价格犹豫一下后会到我邻居的柜台去试穿,讲价,成交。这种事天天在我面前上演,我时常悲愤地想,在我面前试穿外衣有什么难为情的?她们连胳膊上的肉也没露出来怕什么呢?跟我讲价有什么困难的?有什么难为情的?他们是怕我骚扰她们还是怕她们会骚扰到我?忽视我性别的有,但是太少了,这使得我的生意不温不火赖赖巴巴的。这离我的预期背道而驰,我必须要用一个女售货员来解决这个问题。亲戚们都早就入了这行各有柜台,我只能外聘 。我娘和我姐不同意我雇人,说我本身就挣个工钱,再雇人把工钱给了别人还不如不干了。我说雇人就是解决不挣钱的办法,但是我娘和我姐显然不这么认为,最后只能是我一意孤行自己想办法。我找三婶帮忙。三婶找了几个人,人家都不愿意来。说来还是我未婚又没有女朋友的原因。已婚的未婚的女服务员为了避嫌都不愿意给我干,加上县里当服务员的少,我始终没能雇到人。这期间呆货和几个同学常来帮我卖货,我们几个满脸青春痘的处男挤在一米二的小柜台后面,大眼瞪小眼地盯着过往的顾客,女的被我们脸上不明原因的笑容和眼中冒出的目光吓得绕道而行。男人小心翼翼快速离开。为了生意的继续我给他们下了强制约定,下班时大门口集合,工作时间不要再来找我。当然了,女同学来帮忙我还是举双手欢迎的。李雪梅是我初中同学,在县服装厂上班,在我的柜台上偶遇后,每个星期天她都来帮我卖货。这种现象持续了一个多月后,我姐问我和她的关系。我说是同学,我姐说人家姑娘对你有意思你别装不知道,你可要想明白了,你要觉得行你们就发展一下,你要没那意思趁早让人家断了念想,省得以后两边都坏了名声。这事我想过,但我还没想到后果这么重,幸亏姐给我提了个醒。掏心思窝子说,李雪梅大个儿大眼睛皮肤白,能吃苦肯出力是个好媳妇的样子。她父母都是本分的工人,还没退休,家里的条件比我家强多了。按说和她处对象我有点高攀,人家家里未必同意,可问题是找女朋友成家现在还不在我的计划内,而且还会破坏我复读上大学的计划。处个对象还怎么能沉下心复习,万一考上了是分手还是带着走?最重要的她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李雪梅是个很有自尊的姑娘,我磕磕巴巴绕了一堆圈子把意思对她说了以后,她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就像一场梦醒了之后一样, 我觉着她的来过是那么的不真实,唯一的变化是她连续两个星期天未出现后,我斜对面的小姑娘丽丽开始约我早晨去滑旱冰。这个中俄混血的小姑娘在帮她姐姐家看柜台,她的人生路线很明朗,大概就是同她姐姐一样嫁给卖服装的小老板,以后两口子一起卖服装,过夫唱妇随的那种既安稳又富足的小日子。在这样的路线中我的缺点便不再是缺点,优点就更加是优点,身体好不算笨有房子有柜台还有一张不丑不俊的大胖脸,这对一个急着在这里落脚的外乡小姑娘来说足够了。 可我的计划像个魔咒一样捆着我,即使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也没有办法配合她的计划。在一起玩了几次,发现苗头不对,我借口不爱起早不再赴她的约。只是滑旱冰的瘾头上来了,我偷着自己去滑了几次,不料被她撞见一次,气得不再理我。这时候又有不少人给我介绍对象,都被我拒绝了。这样的事让我心烦意乱再没有心思复习,大半年过去了,除却一堆剩货就只有三四千活钱,如果还了欠款,这半年就只是白干一场,上大学的费用还是没能解决。是这样就此以此为业 就这么下去,还是坚持原计划,我不知如何是好。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也许是心灵感应,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大哥回来了。大哥和两个同事合办了一家建筑公司,正竞标一个大项目,因为背靠省二建总公司成功率很高。他让我准备一下,开工就去工地。他为我设计了一个比考进省二轻美专还好的人生之路,一边到工地跟他学放线当技术员,一边自费读省建工学院的大专,三年后拿技术员证和大专证。这对我来说就是一条金光闪闪的人生路,我马上着手结束这半死不活的服装生意。出呼意料的是柜台行情大涨,转让费达到了六千,所有剩货我姐接了盘,给了我五千。还完起步时的借款我居然还剩一万。我娘收了这一万并没显得太高兴,我清楚她是担心我这一走不会回来。公司在省城 ,建工学院也在省城,工地在中俄边境,这三年我必须在这三个地方全力以赴,而三年后我两证在手肯定会同大哥一样在省城安家发展,也肯定会同大哥走得很近。我清楚娘的担心,可语言的保证是虚弱无力的,娘让我放心的去闯世界,她说爹和娘都盼着我有出息,都盼着我过上好日子,她说娘不会拖累你,到娘动弹不动不行的时候,会自己了结自己。我说娘你真是埋汰我,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是我娘,我都会管你们,你们养了我小我不会我不养你们老。我不养你们,别说别人看不起我,我自己都没法活。还是那句话,这辈子我只是你和爹的儿子,违背誓言我不得好死。我娘说你又胡说,只要你好,娘和你爹怎样都行。我说娘放心,说不如做,你看我怎么做就得了。
我娘开始托人给我介绍对象。大哥告诫我现在不要处对象。可我必须听娘的话,我清楚这是娘在看我的行动。这个姑娘是娘托高大姨介绍的,细高个,白脸,头发剪的很短像个假小子。可性情却出奇地文静,整个人给我一种怪怪的感觉,和她在一起相处就像和一个瘦弱的小伙子走在一起,生不出一丝男女之情。高大姨说蒋丽的头发才剪了不久,以前是两尺长的相当好看,这是为了和我相亲新剪的发饰。这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解释,那几天白天我忙着柜台转让的事,晚上被娘赶着去接蒋丽压马路。我们两个没有话,走的很累。她提出回她出租屋去下跳棋,我想怎么的也得把时间磨到天黑才好回家向娘交差,就推着自行车跟着她去那个更无聊的地方。她一个人租住在她师傅家的前门房里,她师傅在服装城二楼有个裁剪柜台,她在出租屋里帮师傅车那些她师傅收的裁剪活。她的手艺不错,每个月有一两百的收入 。回到出租屋她换了双拖鞋,露出一双瘦骨嶙嶙的小脚丫。脚丫在黄色长纱裙的衬托下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这种苍白加上脚丫的稚嫩,让我生出一种罪恶感,她给我的感觉太像个稚嫩的小男孩, 这让我坚定了这桩婚事的不可能性。我对娘说了这种感觉,娘说你高大姨在你小的时候照看过你,你可不能伤了她的心,不喜欢也不能马上回绝,再处几天实在不行再说。那姑娘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冷淡,在勉勉强强相处一个月后她提出了分手。消停一个月后,邻居黄婶给我介绍了大后院王家儿媳妇的妹妹,说是正在干裁剪活的,还说这姑娘有国营厂的工作,过一两年就能转正上岗。娘很看重这姑娘的工作,也满意这姑娘的家世。我们在大后院王家儿媳妇屋里见了面,这姑娘浓眉大眼大脸盘大骨架中等个,秋老虎的天气里穿着白毛衣黑泥裙,显得很时尚。大家说了十几分钟的话,姑娘要回家,黄婶要我去送,姑娘没吱声。这姑娘家在县城的最西边,离我家有十几里路,我们俩比赛似的骑着自行车飞奔半个小时才到。路上没说话,下车后她说进屋喝口水吧。我是真渴了。屋门前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坐在小板凳上搓玉米棒子,她说是他爸。我说大伯好,老汉笑着说进屋坐。我蹲下笑着应了一下说大伯我帮你搓吧,老汉说进屋吧,不用你动手。我蹲下身抓起玉米钏子钏玉米棒子。干透的玉米棒子在铁钏子下脆响炸裂,飞快地变成容易搓的样子。老汉忙伸手拦我,说进屋坐吧别弄脏了衣服。 我身上一套簇新的牛仔服是干柜台时自己特意留的,款式很新看上去不土气,配上一双雪白的旅游鞋还真有点富家子的架势。我说没事,在家也常干这活。这是实话,搓玉米棒子磨玉面喂猪是我常干的活。这功夫姑娘端着一碗水出来,我没客套接过来一口喝尽。水是温的,就是有点少,我说再来一碗。姑娘笑了,这一笑那双眼睛活了,挤动双眼间的褶皱向我射出一股熟悉的感觉。那是我娘笑时双眼间常有的褶皱,那是一种熟悉了二十年的感觉,那一刻我可能失神了。姑娘被我盯得脸漫红霞,急急扭身进屋。我钏了七八个玉米棒子的时候,姑娘端出第二碗水。不到一个小时,两麻袋玉米棒子搓完了,老汉对姑娘说让我在家吃了饭再走,然后对我说这老太婆野吧啦,天天不着家,来了客人也不回来,我去喊她回来烙饼。说着向外走,和正进屋的大娘撞了个对面。大娘也有六十了,和我娘一样花白了头发,她满脸堆着笑说刚去园子里割了韭菜,这就烙韭菜盒子,你吃了饭再走。我还不知道姑娘的态度,哪能头一次来人家就蹭饭,我说家里还有事得赶回去,急急忙忙往外走。两个老人让姑娘送我,我说不用了,姑娘没吱声送我走出院子。我说你回去吧。她说你慢点儿骑。我说明天你还去你姐家吗。她说明天不去后天下午去。我说那后天用不用我送你。她说你有时间就送没时间就不用来。回家跟我娘说了一下她家的情况,我娘说父母本分就行,咱家也不富,门当户对过得安稳 。
大哥的工程跑下来了,可工程款一直没着落,工地一时半会儿没法开工,柜台转出去了,我没事干,成了专职处对像的。我和这个叫沈兰的姑娘天天见面,感情逐渐升温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两个月后她家提出把婚事定下来,我娘乐坏了,在两家家长见面时定了初春的吉日。开春的时候我和沈兰成家了。相处七个月就结了婚是急了点,大哥不理解我,我不能解释。我知道很多人会看扁我,我没办法让大家都满意,只好放弃完美,让自己的良心满意。我要承担自己该负的责任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至于面子名声这些虚浮的东西对我来说属于奢侈品。结婚那天沈兰吐了,我以为是晕车,晚上她告诉我她有了,快两个月了。我要做父亲了!我激动的想哭。娘对我说红男绿女,让我用红色的喜被,绿色的给沈兰,还说结婚第二天叠被的时候我的被子一定要压在沈兰的被子上面,说这是关里家的风俗,谁的被子在上面以后谁当家。睡前沈兰说她喜欢红被子,不要那绿色的,我说行那你就用红的我盖绿的。第二天沈兰起来很早,我让她再躺会她不干,她说我爹那屋远来的客人都起来了,她得过去帮我娘做饭,不然会让人笑话。我也只好爬起来。叠被时我把自己的被子放在了最上面,沈兰洗完脸回来到被垛里抽出她的红被子放在了最上面,我装作不解笑着问她这是干啥。沈兰说她娘说了,她把被子放在我被子上面以后她就能当家。我被她的憨样逗笑了,就说以后你当家,然后搂着她去爹娘屋。我娘和我姐都是强势的人,沈兰家里穷自己又没有收入,我如果不惯着她点她在我家会很难受,既然娶了她就得对她负责,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惯着她,做在这个家里那个她能欺压的人,让她过得舒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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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的生活很平淡,大哥的工地一直没开工,我随时准备出发,沈兰仍旧去她二姐家帮做缝纫活。沈兰二姐就是我家后院王家的三儿媳妇,也算是我们半个媒人。沈兰二姐是国营农场的职工,国营农场给她分了八亩地顶工资。农闲的时候她去缝纫店取些加工成衣的活挣手工费。沈兰跟她学缝纫还没有出徒,到她家也就是帮干点杂活。随着沈兰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不让沈兰再去学缝纫了。
七月份的时候大哥来电话说开工了。我订了火车票,到沈兰二姐家郑重地把沈兰拜托给她。工地在千里之外,来回不方便,这一去得冬天上大冻的时候能回来。沈兰生孩子我肯定赶不上了,沈兰和她二姐亲而且住的近,托付给她我稍稍能放点心。沈兰一直眼泪不断哭得我心烦意乱。我娘说沈兰这么大的孕身子总哭不好,还说沈兰危险期家里没个男人照应也容易出事,让我等沈兰把孩子生下来再去工地。算算孩子出生时差不多是冬天,工地快停工了,那还去干什么。可我这一走家里就剩下年迈的娘和腿脚不利索的爹,如果沈兰有点啥意外 真是容易出事。我给大哥打电话说了情况。大哥说你自己做决定,今年来能学到放线,明年来就学不着啥了。我还是选择了明年去。既然走不了就不能在家坐吃山空,我听长春回来的同学说长春烤羊肉串挺挣钱就起了心思。求我姐夫帮焊了个烤炉,又把家里的平板车改成了倒骑驴准备出摊子烤羊肉串。烤羊肉串得有冷冻设备,我想买个冰箱或者冰柜可手里没钱。问我娘借,娘不借,她说我瞎折腾,让我去找个临时工干。企业间的三角债整的县里不少企业都停工了,临时工很难找。买冰箱的钱借不到,我只好骑上倒骑驴去卖瓜卖菜应付生活。我脸皮薄,拉不下脸沿街叫卖,生意就不好,三天就挣了一筐香瓜。我索性直接骑上倒骑驴去街上拉活,去卖这膀子力气。还不错,一天下来总算有十几块收入。天冷一些后倒骑驴的生意一落千丈,一天拉不到几块钱。好在我姐夫他爸给我在供热公司找了一份烧锅炉的临时工,我总算安定下来。冬月里我女儿平安出生,我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最亲的人。我没去工地很多人都表示不理解 ,包括我身边的亲友,我一直没同他们解释,我知道我的想法他们未必能够接受。每一个人的人生观不同,人生的价值取向也不同,有些人看重的是名与利,而我看中的是亲人。我喜欢名和利,但我比正常人更缺亲人。亲人亲情是我最需要的,其他的任何事务都无法和这相提并论。女儿出生的那天夜里我的自行车丢了,半夜里下了夜班我用倒骑驴把沈兰送去医院忘了锁院门。那是一辆九成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也是做倒骑驴尾巴的好材料,我估计是被人推走做倒骑驴尾巴了。这之后我只能骑着沈兰的小二六自行车上班。
四月份停止供热后正式工人检修线路,我们这些临时工放假,得等到十月份供暖期再上岗。这个期间正是倒骑驴活好的时候,我托人办了个运输牌照正式开始蹬倒骑驴。四月中旬大哥打电话来问我今年去不去了,去的话不用干活,当仓库保管员一个月给五百。蹬倒骑驴一个月差不多五百,去了学不到什么只是挣了个工钱,蹬倒骑驴一个月也差不多五百,工钱都差不多我又没去。
八月份我们和爹娘分家了。
我们和爹娘在一起生活的这两年相处的不咋地。主要是我娘看不上沈兰。沈兰幼稚倔强不会做家务,我娘看见沈兰就心烦,总会挑点毛病训几句。沈兰天天向我哭诉,可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哄完娘回屋再哄沈兰。沈兰好哄可娘是越来越不好哄。
我蹬倒骑驴每月五百多,爹娘退休金每月有一千,家里生活还过得去。沈兰是国营农场的职工,只是没转正没资格分地,一直没收入,专心在家看小孩。我娘托人给沈兰在德大肉加厂找了个临时工,我没让沈兰去。肉加厂的工作环境阴冷潮湿,又累又遭罪,沈兰从小没吃过苦没出过力,干这活会累伤做下风湿病。肉加厂的工资高,沈兰想去,我坚持没让。我知道沈兰的心思,她宁可出去累死,也不愿意留家里生气。我以女儿还没断奶为由坚决不让她去。这下可气坏了我娘,她认为是沈兰好吃懒做不愿去工作,不但骂我,还骂沈兰。我考虑了几天,觉得这么闹闹吵吵的在一起,不如先分开过,等他们老的没精力闹时再合到一起。爹娘身体还好,经济宽余,没什么让我担心的,况且只是分开吃饭,住还是在一个院子里,所有的力气活我都担着,爹娘有事我能及时照应。我爹也厌烦天天吵闹,只是当不得家,不敢劝我娘。他同意我的想法,勉强帮着说通了娘。我娘指着我说你们老宋家没好揍,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我说我是你养大的,是不是白眼狼你知道。我也不想姓宋,要不我改跟你姓。我娘撇撇嘴说滚,我们老任家才不喜要你这个坏小子。
分家后沈兰在家里带孩子,我养家。日子虽然过得舒心但经济上的窘迫是避免不了的。蹬倒骑驴这种看天气吃饭的活遇到雨天就断了收入,兜里的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不然,孩子有个感冒发烧的钱都会让我们措手不及。
秋收的时候我帮沈兰二姐家干了几天农活,他家给了我五十袋苞米骨子,算是解决了我冬天烧柴的困难。供热公司烧锅炉的活被人挤掉了,我姐夫他爸又在供热公司给我找了个装车的活。供热公司烧的是沸腾炉,每天出的水洗灰有满满的四水池,挖灰工每天早早的把这些灰挖到阶梯水池边的空地上。我和老董负责把挖上来的灰装车运走,至于运到哪里去,老董说了算。老董用小四轮拖拉机往外拉这些灰,拉走一车供热公司给他十块钱,这车灰他拉出去当回填土卖给搞建筑的能得十五元钱。我暗地里给他算过,平均每天七八车,他一天的毛利小二百,顶我半个月的工资。这个活比烧锅炉累。水洗灰特别沉,我们用的铁锹是最大号的,铁锹头足有三斤。一铁锹水洗灰足有三十斤,一般人抡不动。装完第一车灰,老董递给我一根烟说行小伙子真有把子力气,呃别干猛了,悠着点,咱们还得装七八车呐。我笑了笑说没事。看着满脸连毛胡子壮得像头熊一样的老董,我知道自己挺过了他的下马威。刚刚装车的时候,老董抡锹的频率很快,跟不上他的节奏就会显得不如他,我猜他想通过这个方式确定我们之间的话语权。 我对这个话语权没有兴趣,但却不想让他小看我,况且抡锹出大力我从小干到大,没理由让他小看我。装车这个活是白天班,下午下班时间早,我不光能有时间帮爹娘干点劈柴运煤的力气活,还能在晚间蹬车出去碰碰运气,赶上个拉东西的活就能挣到买块大豆腐的钱。
春节,大哥带来个好消息,一家韩国汽车厂要在浑春盖厂房,相中了大哥工地的建筑质量,把筑基的工程给了大哥。大哥说我春天去能学到放线技术。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已经浪费了两年时间,再不抓住这个机会就过了学艺的好年龄。开春临要走那几天,沈兰天天以泪洗面。为了以后的日子我狠下心坚决地去了工地。临别时我让沈兰搬回娘家,每月的工资我会通过邮局邮寄给她,有她爹娘在身边照顾我比较放心。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我在工地没干上半个月,沈兰二姐打来电话,说沈兰想我想的天天哭吃不下饭,瘦了十来斤,现在只有七十多斤了,再不吃饭人就垮了。我说你们好好劝劝她。二姐说都劝,可她不听。我跟大哥说想让沈兰到工地来。大哥说可以,让她管仓库,住的地方好解决,就是孩子不能带来。主要是工地在荒郊野岭,医疗条件太差,大人不怕啥小孩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话很危险。沈兰二姐打来电话的时候是下午,我大哥正忙,没说几句话我就把大哥大还给了大哥,约了他们晚上八点后再打。晚上他们用沈兰二姐夫厂里的电话打了过来,工地处在郊区信号不好,我拿着大哥大跑到七楼去听。沈兰就是哭说不成话,我大声吼她骂她,可她还是哭。我让她来,把孩子放在我娘家或者是她娘家都行。沈兰不同意,她说孩子太小她不放心也离不开孩子。我说那你好好吃饭,等下个月不忙的时候我回去看你。这是骗她的,工地忙的一个人当两个用,我根本请不下来假。况且回家的车费来回得三百多,想想都心疼,哪能轻易的说回就回。以为通了电话沈兰会好一些,不料过了两天她二姐打来电话说沈兰晕倒了,还说这两天还是没怎么吃饭,谁也劝不了。这种情况我没料到,沈兰再这样下去身体就垮掉了,我只能做回家的打算。我给沈兰打电话说实在不行我就回去吧。沈兰说你别生气,我也恨自己咋这么粘滞人。我越不让自己想你越想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咋的了,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丢人。我以前没这样过,我真恨不得快死了算了,可我舍不得老闺女,舍不得你。回来吧,我不怕过穷日子,只要咱们三个在一起,吃糠咽菜我愿意。第二天我起早去车站买了最近的火车票。到家看到沈兰的时候我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沈兰瘦的像个骷髅,如果我继续留在工地,我不敢想象她会怎么样。我离开工地的时候工地正忙着打混凝土,人手急缺,大哥他们这些坐办公室的都冲上去推灰了。大哥没时间送我,让我搭拉水泥的车回了市区。临分别的时候他塞给我一千块钱。我这个月只干了十几天,算工钱也只有二三百。他的事业刚起步,钱紧的很,这钱我没法接。大哥硬塞给我,说回去看看不行再来。我点点头说不出话。我三番五次辜负大哥的好意,实在是再没脸来麻烦他。
没法在外面闯荡就得安心在家讨生活,我和沈兰商量了,等过完年孩子能通送托儿所,就借钱租个柜台让沈兰去卖服装,我们俩一起努力日子会慢慢好起来。
七月初民政局在体育场办了个大型福利彩票抓奖会,特等奖是两万元,一等奖是价值八千元的小四轮拖拉机。跟老董装了一冬天车,我特别眼馋他的小四轮。我觉得自己太适合养小四轮车了,搞一台小四轮拖拉机出租拉活一天毛利必保一百。要是像老董一样挂靠一个单位,一天二百也是有的。这次的奖品有十台小四轮,我想碰碰运气。结果白扔进去一天的收入只换回两袋洗衣粉。白搭了一天时光我特别不甘心,在抓奖的现场我发现了一个挽回损失的商机。
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奖出现的少,抽到四等奖自行车的人却特别多。足有上百人推着刚抽到手的自行车在场地里晃悠,作为奖品的自行车只是粗略地拼装成型,车胎没打气,各部位的螺丝都没拧紧,有的车辐条根本就没有拧,车圈都是瓢的。这样的状态推到家损车,新车都得变成残废车。抽到自行车的人在体育场门口修自行车的摊子前围了一大圈。修自行车的老头忙不过来,急得顺脸淌汗,那哗哗流的汗水把老头的黑脸冲出几绺黄条。有会修自行车的等不及,就自己就拿着老头的工具自己拧螺丝自己打气,然后扔下一块打气的钱乐颠颠推走。不会修的就在圈外排队等着,体育场门口就这么一个修自行车的,排队的人有二三十,还有不少人在体育场里推着车逛游。我听修车的老头说装好一辆要十块钱,心里就有了数。我家有成套的修倒骑驴工具,自己又会修自行车,这简直就是满地的钱等着我来捡。我飞速骑车回家,进屋拿了工具就往外跑。沈兰喊我吃饭我也没应声,要抓紧啦,修一台车就是十块钱呐。一下午我装了二十七台自行车,到手一百八十块钱外加两箱零四袋洗衣粉。装车费有的人给钱,有的人用洗衣粉顶帐。不少抽到自行车的人同时也抽到不少五等奖洗衣粉,数量挺多,有的甚至是七八袋。东西多了就不当回事,这种市面上卖八元钱一袋的大包装洗衣粉,他们两袋顶十块钱给我当装车费,我是来者不拒。不收人家走了我啥也捞不着,不就是用力气换吗,力气咱有,就怕没处用。傍晚的时候又来了两伙修自行车的,我身边等着的顾客马上就跑了一多半。天快黑了,都着急回家,换做是我也不等了。修完最后一辆车天已经黑透,中午没吃饭,一下午没停手,我这时候连推倒骑驴回家的力气都没了。我把车推到一百米外的冷饮摊子边。吃掉两块雪糕,喝下三瓶大白梨汽水,撑圆肚子才有了回家的力气。看到我这一下午的战利品沈兰高兴坏了,嚷着明天一定要带上她。想到傍晚时的情况,我估计明天抢生意的得多出来不少,生意不一定会比今天好。第二天我们早早去了,在大门口占据了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果然又多出来四五伙修车的,比较麻烦的是有几伙男女搭伴来的,男的支摊子修车,女的在人群中主动询问那些推着奖品车的人用不用修车。亏得沈兰跟来,不然生意会被他们抢光。沈兰背着我闺女在人群中穿梭,询问那些推着奖品车的用不用装车。兴许是瘦弱的她背着孩子的样子太可怜,跟她来修车的人明显比那几个女的多。这一天下来,除去买午饭的钱和沈兰抽奖花掉的二十元,我们收入了三百二十元钱,四箱零两袋洗衣粉。抽奖大会一共进行了五天,我们一共收入了一千三百二十元外加十六箱洗衣粉。给亲戚每家送了一箱,家里还剩下七箱子,看上去足够五年用的。
8
冬天很快来到了,供热公司临时工的活又没有了。老董被一个门子比他更硬的人挤走,新来的小四轮司机自己带了个装车的,我失业了。天冷没人坐倒骑驴,只能靠拉货挣几个钱。蹬车的人多,拉货的活少,一天能有个十块八块的收入就算是运气好的,等到天再冷些几块也不好挣。我和沈兰正犯愁接下来的日子怎么办,沈兰二姐夫帮我找了份临时工的活。去造纸厂当包装工,工资是计件的,一个月能有三四百。一个月三百就够我们生活费,这份工作说是雪中送炭也不为过。沈兰的二姐夫王卫东是个转业兵,在造纸厂干了十多年原料库保管员 。
上午八点钟,我到造纸厂找到王卫东。他显得很高兴,马上带我去大包装车间见工。路上他边走边介绍我要干的工作。大包装车间在厂区东边,是五间宽大的瓦房。还没进门,就能听到电动机带着砂轮磨擦锯片的轰鸣声音。一进门,就看到门口的地上左右分别堆放着一堆粉红色的卫生纸卷。挨着这两堆纸卷,左右靠着前窗的这面,各有一张木制大铺直铺到两边的山墙。两边的铺上都堆满了刚割好的卫生纸卷,在纸卷堆里,各坐着四五名头戴白布工作帽,脸上捂着白口罩,身穿工作服的女工。她们听到我们进来只是拧头看了一下,就又麻利地干起手上的工作。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板铺中间的边沿,有一块一米见方的铁板案台。铁案台中间,一轮圆圆的破木锯刀正被电机带着飞转,一名年青的男工站在铁案台边上,正聚精会神地用锯刀把一叠二米多长的卫生纸卷割成一尺长的小卷。他的手法不熟练,割得很慢,一名中年妇女站在他旁边不时地对他指导着。另一边的板铺边上也有一台同样的锯刀,只是那边操作锯刀的大个子小伙比较熟练,正飞快地割着长纸卷。
这是两条流水做业线,板铺边上有两名女工把二米多长大张的卫生纸按要求叠成长条,堆放在铁案子边上。割纸的男工把长条纸卷割成一尺长的小卷,推到板铺中间。板铺上坐着的女工把这些小卷装进小塑料包装袋,扔到板铺靠门的边上。那边上有一名女工用封口机把这些装好纸的小塑料袋封口,扔到她脚下的水泥地上。她封的飞快,脚下已经堆起一堆封好的成品。一名男工把地上的成品按一定的格局数量放入大包装袋子,用缝针缝好口,有规律地叠到房子外面的通道边。我来应聘的工作是这最后一道工序,装大包装袋。
正在指导男工割纸的中年女工见我们走进来,马上迎了过来。她摘下口罩对王卫东笑着说老王,这就是你小连襟?王卫东有点局促,说是,这是我小连襟。同时转过头对我说军,这是车间矫主任,你俩谈吧,我还有事,我得去盘库。他边说边走了出去。我伸出手微笑着对矫主任说矫主任好!我叫宋军,你就叫我小宋就行,这一堆一块的在这摆着呢!干啥活你尽管吩咐。矫主任看着我乐呵呵地说这小伙子说话真透漏,行!看这大身板子和这透漏劲,准能是一个。老矫你可悠着点发骚!人家小伙儿刚来,你可别吓着他!坐在左面板铺上的一个有双桃花眼的中年女工大声说。屋里的人一起哄笑。老矫说你个骚老孟,你他妈除了放骚屁就不会说人话。接着正色对大家说这是新来的男工,姓宋,王大保管员的连襟,大伙照应着点!大家又开始工作,老矫把我领到门口的卫生纸卷堆边,开始告诉我装大包装袋子的要求。
这天包的是四两半重的单卷,要求每个大包装袋装二十七斤,六十卷。分三层,每层二十卷。装好后用大缝口针缝好袋口,拎到车间外面的通道边,按品字形码好,三袋一层,十层一垛。讲完她就去指导那个男工割纸。我觉得这活儿太简单,而且卫生纸卷又轻飘飘的,应当是很轻松的工作。可干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木铺案子上封好口的小包装卫生纸卷一个接一个不停地甩下来,把它们按要求装到大包装袋子里时间刚够用。可当我缝好袋口,把大包装袋扛到门外码好,回屋一看,封口女工脚下又积了一堆纸卷。我只好弯腰加快速度再捡,好不容易捡光装好,码到屋外。回屋一看,又是积了一大堆!那些堆卫生纸卷的地方就好象童话故事里的聚宝盆一样,捡光了就会再冒出来,好象永远也捡不完一样。我性格里有一点倔强,而且还有一点自负,自认为这些出力的活只要是有人能做到,自己应当都能做到。我看到对面那个干同样工作的男工把这工作干得很轻松,还有出去抽烟的时间,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比任何人差,我一定能干好这份工作。我开始更加卖力地工作。长时间弯着腰捡纸卷让我的腰象要断了似的酸痛,我只好蹲下身子捡。可蹲着捡又不方便移动,只能捡光身边的纸卷,远一点的就够不到。负责封袋口的女工为了省事,加上有点欺生,把封好的纸卷甩的满地都是,堆得很散,我蹲着根本捡不过来。为了能按时完成任务,我只能半蹲着捡,这样半蹲着一干就是三个小时没停过,直到午休。
午休了,两名女工把工友们的铝饭盒抬了回来。大家取了饭盒各找一个舒适的地方坐下,就在刚刚散尽纸屑和灰尘的车间里吃午餐。
下午一点就得开工,我家离这有四十多分钟的路程,一个来回最快也得八十分钟,我没有回家吃饭的时间,只好到厂外的小面馆去吃碗面条。吃完面回到车间,见工人们都躺在板铺上午睡呢!他们为了防寒,每个人身上都盖了一层厚厚的大张的卫生纸。这些两米多宽的卫生纸象一铺粉红色的大棉被把他们盖得严严实实的,看上去很暖和。我轻轻地走进屋,小心地倚坐在纸卷堆里,随手拿过来板铺上不知是谁放在那的一本《读者》贪婪地看起来。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下午开工的铃声响了,大家都爬了起来,各回各位开始工作。这一下午,我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总算在傍晚大家都干完活后捡光了地上的纸卷。可装好的大包装袋子没有来得及缝口,还都堆立在车间的后墙边上。老矫走过来帮我缝袋子口,其他的女工帮我把缝好的大包装袋码到了外面。我的脸通红发热,我觉得自己没有按时完成任务,拖了大家的后腿,没有脸面对大家,所以一直低着头干活。咋地啦小老爷们,累蔫了?早上那透漏劲累没了?今天晚上回家怕是伺候不住媳妇了!老矫说话逗我,周围的工人们一起哄笑,我觉得自己也跟着放松了。不一会装好的大包装袋子就都码在了屋外,老矫计了一下数,略算了一下,马上就报出今天大家的平均计件工资是十九元!听老矫说完,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笑容,看得出这是个不错的成绩。
来的时候王卫东跟我说过,厂里工资的发放原则是基本工资加计件工资。基本工资是按工龄,级别定的,我这样刚来的临时工,没有基本工资。老矫这样资格老的工人基本工资能达到三百多!我在心里算了一下,如果按今天这么干,我一个月能挣到五百多,这样下去家里的生活不但有保障,而且还会攒上一点。记完了工钱,老矫带着大家把这些成品扛到成品库。一进大库,我被库里堆积如山的成品吓了一跳。四层楼高两个篮球场大小的库房里有三面堆满成品,这些成品堆放的离天棚只差大约一米的距离。一进门的地方也堆得有二层楼高。早上跟老矫学割纸的那个男工已经爬到成品堆顶,站在成品堆和天棚之间的空隙中。他的头被迫低着,如果他站直了一抬头就会碰到棚顶。车间里的男工数他矮,显然只有他最适合站在那里。今天和我干一样工作的男工爬到成品堆一半高的位置,找了个安全的地方站稳脚,然后便招呼地上的男工向上扔大袋子。地上的男工是个瘦高个英俊小伙,大家都叫他百军。他左手抓住大成品袋一边的底角,右手抓住大成品袋同一边的顶角,把大成品袋子横着拎起来,前后一悠,向上一甩,一下扔到了站在成品堆半腰的男工脚下。那个男工更不含糊,两手一拎,拧身一甩,那个大成品袋子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成品堆顶的男工脚下。小个子男工把袋子一拎,甩到了他身后的空隙里。
我把女工们扛来的大成品袋移到瘦高个脚下,在他的示意下也试着向成品堆半腰的男工扔。扔是扔到位了,只是自已感觉很吃力,全没有他们扔得那么轻松,看来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男工我还得努力。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在干活的过程中,我们四个渐渐混熟。在成品堆最上面的男工叫百成,是瘦高个百军的哥哥,他俩和我一样是临时工,比我早来半年。成品堆半腰的是男工班长杨立新,正式工,二十八岁,有十年工龄的老人了。
我们四个把成品入完库回到车间里时,女工们都已经换完了衣服在等我们。这时已经快到晚上六点,北方冬季天黑得早,外面已经黑得看不见路,这些女工没有一个趁天没黑时先走的,这个车间的人还挺抱团。我没带工作服,穿着平时蹬车干活时的衣服,不用换衣服,见大家都等在这里也没好意思先走,就坐在板铺上等他们。
百成换好衣服后,抓起板铺案子上几卷包装好的卫生纸卷插在裤腰里,然后穿上军大衣。他见我坐在案子上不动,便从地上拾起四卷卫生纸递给我,说藏在腰里看不出来,在这上班还能让家里买纸使啊。我见百军和杨立新也在往腰上藏纸卷,老矫和女工们都心照不宣地挤在门口面向外说着家常,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无法拒绝百成的好意,就接过来藏在腰间。
大家都换好衣服后,老矫检查了一遍防火,拉了电闸,大家才一起出车间。走到门卫室前的时候我有点紧张,虽然拿几卷卫生纸算不得事,但要真被抓个现形那可丢死人了。门卫的保安好象摆设一样,隔着窗子和女工们逗了几句骚话后,就又转头去看电视了。
造纸厂门前的路面上坑包不平,再加上积雪被汽车压成的冰辙光滑陡峭,十分难走。路上没有路灯,天一黑更难走。我们只能推着自行车走,好在隔几十米远就有一个理发店或者是小卖店的门灯还亮着,让我们这些赶夜路回家的人真的借了些光。这种时候我心里对这些小商铺充满了亲切感。
我和老矫,百军,百成,还有一个杨姨一个方向。人少了,圈子小了,人自然就亲近了许多。百军,百成和我都是年青人,同行时话就多,说的多是关于车间里的人和事。他们俩好像碍于老矫在场,很多话题没说透就转到别的话题上,我也没深问。杨姨一直微笑不语,一幅老成持重的样子。我记起白天女工们说黄话闹骚嗑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不像老矫大大咧咧敢说敢闹的。
百军他们奔五道街走了,我和老矫一直向十道街骑。在路上老矫的丈夫骑着自行车迎到我们,他是来接老矫的。这是个五十来岁的瘦高个子男人,不善言语,只是简单和我打了个招呼,便一直闷着头骑车,和老矫也没有话。原来老矫家和我家住得很近,她家住十道街头,我家住在街尾。在一条街上同住了十多年我竟然没见过他们,可能是她常年起早贪黑上班的原因。
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到晚上七点,沈兰在炕上哄女儿玩,炕桌子上已经摆好晚饭。女儿吃过了,沈兰还没吃。在我换衣服的时她问我国营厂怎么下班这么晚。我说这活是挣计件,啥时候干完活啥时候下班。她麻利地下炕把凉透的土豆丝拿到厨房又热了一遍。
我又累又饿,胡乱的洗了把手就上炕狼吞虎咽。沈兰轻声问说是不是很累,要太累咱就不干了。我怕她担心就骗她说一点儿都不累,就我这体格摆弄点卫生纸还不是个轻松的事。说完把菜汤泡到饭里接着吃。沈兰看到我脱下来的衣服堆里有四卷卫生纸,问我是不是在厂里拿的。我边吃边说老工人让我拿的,他们都拿,我要不拿显得不合群。沈兰很严肃地说谁拿你也不能拿,要让人抓住,不光你难看,二姐夫也会跟着你受连累,在厂里抬不起头。嗯,再不拿了。我嘴上应付着她,心里只想快点吃饱了早些睡觉,身子实在是太累了。
吃完饭我去我娘屋里找娘要了一个大铝饭盒子。这是我娘当年上班时带饭用的,最大号的。从这个饭盒子可以看出我娘当年的饭量和工作的辛苦。现在我又要用它带饭了,虽然这份工作很辛苦,但想到会有丰厚的收入来为妻儿带来好一点的生活,我心里充满了希望。
我娘听我说在造纸厂上班后很高兴,和我说了好长时间她上班时的往事,看得出在她心里还是认为只有上班是正道。我很累,找了个借口回家了。前脚刚进家门,我娘后脚就追了来,她给我送来一套灰色的新工作服,叠得板板正正的,这是她在箱子里压了多年的家底,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我娘年青时又高又壮,她要的工作服基本都是最大号的。我试了一下,上衣我穿着正好,裤子有点短。我娘说回家再给我找,我说别找了,我有干活穿的裤子,她这才放心地回家。
在炕上逗女儿玩了一会,不知不觉躺在褥子卷上睡着了。在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沈兰叫醒我,让我脱衣服睡。女儿已经被她哄睡,我让沈兰先睡,自己下炕把上学时用的闹钟找了出来,上到五点放在自己枕头下。老矫跟我说过,早上六点半上班。我估算,从家到厂里这段路昨晚走了大约五十分钟,五点起床,我能有四十分钟上班前的准备时间。早上五点闹铃响了。我怕铃声吵醒孩子,忙把闹铃按停。迷糊着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在冰冷的屋子里迅速地穿衣服。这老房子四面透风,在冬季的早晨格外冷,早起穿衣服要是慢了人就会冻透。沈兰也醒了,迷糊着问我几点了。我边穿衣服边对她说五点,道远,得早点走。她挣扎着要起来,我按下她低声说不用你起来,我自己能行,再睡会儿吧。她嗯了一声又钻回被窝,自己把被子掖紧。我到厨房把昨晚剩下的饭炒着吃了。又出去拎了一筐煤进来,把炉坑里的煤灰掏了拎到外面。在院子里我看到我娘屋里的灯亮着,我娘在供佛的屋里正念早课,就拎了一筐煤过去。我娘见我这么早过来有些惊讶,问我吃没吃早饭,我说吃了炒饭。我把娘炉坑里的煤灰掏了拎到外面,又拎了一筐煤进来,见门口的脏水桶满了,顺手拎起来。我娘忙拦着说不用我拎,说等天亮让我爹去倒。我没听她的,拎出去倒了。想想做父母的可真惯孩子,倒一桶脏水也舍不得。不知怎么的,自从有女儿后,我渐渐有点能体会到父母对子女的感情了,“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这话说的真对。
从家里出来,天还没亮,马路上黑黑的,借着路边商铺招牌的灯光,依稀能看清路况。我到造纸厂的时候天色有些灰白,这是冬季的黎明,没有太阳的金辉,只有黑色的渐退,只这一点灰白,已经足够让我看清脚下的路,让我再不惧怕路的坎坷。我们车间的灯大亮着,女工们正在换衣服,几个年青的女工见我进来一下子红了脸转过身去。没看见女生换衣服呢吗,出去等着。我忙退出屋子。这个愣小子还挺积极,来这么早。老矫的嗓门总是那么大。你也没有告诉明白让人家几点来,不就是想让人家看你脱衣服吗。老孟,你他妈张嘴就放骚屁,告诉你给我赶紧换,别等着让人看了,没人惜看你那一身囔囔踹。老孟来了劲,说囔囔踹咋地啦!咱这叫有货,有女人味!不像你那飞机场,连个荷包蛋都不长!众女工同声笑骂老孟老不正经,屋里笑骂成一团。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不一会百成,百军,杨立新都到了,和我站在一处等女工换衣服。进来吧!老矫在里面喊。进屋一看,车间正面墙上挂着的电子钟刚刚六点半。原来我早到了。
我们四个男工换工作服的时候,女工都出去了。听百军说,她们去取拖车到纸机车间拉纸,我们几个换好衣服直接到纸机车间门口和她们汇合。
换好衣服,杨立新从刀锯案子下拿出两根二寸粗一米长的铁管,递给我一根,然后扛着铁管往外走。百军,百成也从另一边的锯案子下拿出铁管扛着往外走,我学着他们的样子跟在后面。我们四个吊儿啷铛的样子,我觉得我们不像是要去干活的工人,倒像是要去火拼的打手。
纸机车间门口堆放着七个巨大的粉红色卫生纸卷,每一个都一米多粗二米多长。女工刚到这里,她们推来一辆拖拉机后面用的两轮铁挂车。老矫领着女工把铁挂车的车辕举起来,让铁挂车的车厢板和地面形成了一个斜坡,又用方砖硌住车轮等我们装车。
杨立新把最粗的几个大纸卷从纸堆里选出来,他把手中的铁管插进大纸卷圆心的纸壳管,抬了抬,试了试份量。另一边百成也把铁管插这个大纸卷圆心。他们俩一起用力,一下把这个大纸卷抬起来,接着很费劲地抬到铁挂车的坡面下,对着车厢板放好。百军向我打了个手式,走向另一个大纸卷的一边。我会意地走到这个大纸卷的另一边,学着他们的样子把手中的铁管插进大纸卷圆心,用力抬了抬,试了试这个大纸卷的分量。一入手,感觉这个大纸卷能有三四百斤重,我抬它没什么问题。这时百军低声说,起!我们两一起用力把这个大纸卷抬起,慢慢地抬到挂车边,贴着已经放好的大纸卷放下。
底层放了四个大纸卷就满了。剩下的三个小一点的放到了这四个上面之后,我们四个男工在铁挂车后面顶住装好的大纸卷,女工们都聚到铁挂车前面去压铁挂车的车辕。倒底是人多好干活!车辕子很顺利的就压下来。为了让铁挂车平衡一些,男工又把大纸卷往前挪了挪。
把铁挂车推回来,卸车的时候就省事多了。我们把铁挂车的车尾对着车间门口的水泥电线杆子一抬车辕,车上的大纸卷就自己滚下了车,刚好被门口的电线杆拦住。就这样大纸卷一半下了车,一半还压在车上。
女工留下两个抱纸的,两个查纸的,其他的暂时休息。男工开始破大纸卷。我没干过,他们让我看一会再上。
杨立新打开电锯,用一个盘子大的圆砂轮贴在飞转的圆锯刀片上磨刀。锯刀被砂轮磨出焰火一样的火花,绚丽耀眼,刺耳的磨刀声如肥猪被宰前的嘶嚎,能传出几里远。他在锯刀两面贴磨了几次后停下电机,从铁案子下面拿出来一块小砂轮片,在锯刀将停未停时用小砂轮片轻轻平拍锯刀的刀刃,动作又快又轻,如蜻蜓点水般流畅。只拍了一圈,锯刀就停下了。
这时百军和百成扛着一个大纸卷放到了锯刀旁的板铺上,百成跳到板铺上把铁管插进大纸卷在板铺上抬,百军在地下扛,两个人把大纸卷抬到锯刀上面打开电锯刀。板铺上的百成往锯刀上放大纸卷,飞转的锯刀没入了大纸卷。百军在地下扛着向案子里推,百成在板铺上抬着向里拉。当锯刀从百军这边出现时,两个人一起用力把大纸卷从锯刀上抬起来,放到了锯刀旁边的案子上,轻轻向外一滚,一层半尺厚的纸就从大纸卷上剥到板铺案子上。接着两个人再次把瘦了一圈的大纸卷抬到锯刀上再破,直到把这个大纸卷中间的纸壳管剥出来为止。
负责打下手的女工迅速地把破出来的纸抱走,摆放到另一边板铺案子对面空地上放好。当这堆纸摞起堆的时候,负责查纸的女工就开始查纸。查纸不但要查张数,还要用秤称。比如说今天要包的是四两半重的单个小卷,那就得叠一个三斤六两重的长纸卷。这些大张的卫生纸宽度虽然无法确定,但长度是一致的,和大纸卷一样长,都是二米四。小卫生纸卷的重量虽然不一定,但长度也是一致的,都是三十厘米。这样八个小卷的长度就正好是一个长卷的长度,如果一个小卷要求是四两半重,那一个长卷就必须是三斤六两重。
大约半个小时,我们就把所有的大纸卷都破开了。剥出来的纸壳管送回造纸车间后,男工休息二十分钟。
我干活从不藏奸,第一天破纸,为了熟习这项工作我尽量抢着干。他们三个对我很满意,由其是百成,已经把我当成自己人,无话不谈。杨立新有点不合群不爱说话,我以为他有看不起临时工的意思,百成告诉我不是那样,杨立新刚离婚心情不好。知道实情后,我不再烦他。
和百成从厕所出来后还有一点休息的时间,他没头没脑的说弄本书去。我没怎么听明白他的意思,也懒得问,反正又没有什么好去处,只是跟在他身后走。百成带我走到厂东的一幢小楼下,四下望了望,见没有人,他迅速地溜到小楼下车库大门边,透过门缝向里面看了看,接着用力一推车库大门。两扇用大铁锁锁在一起的大门中间一下子出现一尺宽的窄缝。他又用力推一边大门的底角,身子一蹲,人就钻进了车库。他在里面喊我,我也学着他的样子钻了进去。车库里没灯,从钉着厚透明塑料布的天窗里透进来的光线灰蒙蒙的,车库里很阴暗,但仍然能看得清眼前的景象。我像阿里巴巴走进了四十大盗藏宝的山洞里一样,张大了嘴。能够停放八台大卡车的大车库里铺满了旧书!各种各样的旧书在地上乱堆着,用大编织袋子装着的旧书垛起了垛,从门口的角度看过去,地上的书最少有一米厚!
百成熟练地在书堆里挑来捡去,我就近翻捡。这里是造纸厂的原料库,存的是造卫生纸的基本原料“书本纸”。这些书本纸五花八门什么类型都有,有旧书,旧杂志,旧挂历,有各机关单位清理出来的废文件,还有印刷厂裁剪下来的纸张边角料。青年文学,世界博览,奥秘,读者,古龙,金庸,都是我喜欢的,真是挑花了我的眼。百成拿了几本武侠小说藏在衣服里潜到车库门口,向外看看确定没人后招呼我走。我挑了几本《读者》藏在工作服里和他钻出车库。
车间里杨立新和百军在割纸,各序的工作已经展开,地上堆了十几个包好的小卷。我和百成把书藏好开始干活。我蹲在地上手里捡着纸卷,心里却还想着那个装满旧书的大车库。这意味着我只要在这工作就会有一车库的书看,这让一直在闹书荒的我激动不已。这时,车间门开了,进来两男一女。那女的大声说矫主任厂里给你找来两个男工。老矫应了一声从里面出来和那几个人在门口说话。我怕捡不完,一直低头干活没看他们,只是听着那女的声音耳熟。电锯刀发出的噪音太大,听不太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也怕在这种情况下碰到熟人尴尬,更不敢抬头去看。新来的两个男工被老矫安排到我的工位捡纸卷,我被安排到杨立新旁边学习割纸。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杨立新割纸的功夫真牛。他左手抓过来六叠长纸卷摆到锯刀边,右手掐住这六叠纸的纸头,把长纸卷向飞转的锯刀一推,“嗖”的一声,锯刀贴着他拇指一厘米的地方飞快划过。眨眼的功夫,长纸卷参差不齐的纸头子就被他割下来。长纸卷上留下的刀口既整齐又干净。他左手把长纸卷拉回来的同时,右手顺势把割下来的纸头子扔到身旁的大纸头袋子里,接着左手向右一带长纸卷,让长纸卷顶到右手旁早已固定好的木模上,右手一掐长纸卷头,又是向锯刀一推。“唰”的一声,六卷一尺长的小卷割下。他右手把这叠割下来的小卷向板铺案子里的女工一推,身子一摇,左手又是向右一带长纸卷,右手一掐一推,又是六卷割好。整个动作虽然是在劳动,却能给我一种艺术表演的感觉。
杨立新只割了半小时,板铺案子上就堆满了小纸卷,案子上坐着的女工虽然装地飞快,但小纸卷堆得无处堆了。杨立新停了机器出去休息,老矫让我上机器练习割纸。她让我拿三叠长纸卷来割,手把手交给我动做要领。第一刀是她用手按着我的手推出去的,尽管我掐着纸头的右手离刀锋有三四厘米远,但是我仍然能感受到锯刀飞转的危险。当锯刀割入纸卷时,我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把纸和我掐着纸的手向锯刀用力拉近,我只有用力掐住纸向外拉,才能不让自己的手和手里的纸被锯刀拉过去。锯刀飞转有着破开树干的力量,可想而知被锯刀拉过去的后果是什么。第一刀割掉纸头后我看到长纸卷上留下的刀口一点也不整齐,还残留着许多毛刺。心想割三叠都割不好,要像杨立新那样一次割六叠得练多长时间。老矫好象看出了我的心思,她鼓励我说别着急,慢慢来,你看百军才来半年,现在割得多好。我抬头望去,那边刀锯旁百军正熟练地割纸,手里掐着的纸卷最少有五叠!这使我信心大增。老矫走到新来的两名男工旁边,吩咐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去封口,让封口的瘦高个女工去案子上装小袋,这样地上只剩一个新来的男工在装大包装袋。本来他们两个人将能把这个活干完,现在剩下他一个人装大包装袋他根本干不完。
午休时间到。老矫说苗丽洁和百军去取饭盒,没带饭的可以走了,新来的,下午一点开工。新来的男工在捡纸卷工位直起腰,双手叉腰仰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他的工位上积了足有三百个纸卷,差点就堵住了通道。老矫说新来的,这些小卷你得捡完,要不下午就把通道堵住了。新来的男工红着脸说这也捡不完那,这一上午我一停都没停,不停的捡,这也太累了,这比建筑工地还累啊。老矫脸上皮笑肉不笑,说你刚来还不会使那股劲,熟练了就快了也不累了,他们几个早来的男工捡完小卷还有时间出去抽烟撒尿呐。众女工一起哄笑。新来的男工向外边走说不行,这活我可干不了。
晚上干完我娘和我家里的力气活快九点了,沈兰在炕上搂着女儿睡觉,我披着军用大衣坐在沙发里看白天偷回来的《读者》。刚看上几页,沈兰忽地坐起来压低嗓子说赶紧睡觉,点灯熬油地看闲书,电字不花钱哪!能看出个啥来?净看些没用的,你要真有那上进劲儿,早考上大学了,别在这给我装个屁,赶紧闭灯。我收拾了一下,闭灯上炕。可心里念着那篇没读完的文章痒得狠,就起身披上棉袄,抓起那本《读者》进了厨房。厨房的窗玻璃上结着厚厚一层霜冰。我搬个板凳坐在炉子边,边看书边在将熄的炉膛上烤手。
9
沈兰不爱看书,也烦我看书,她认为我这是不务正业。她说这些破书,茶几里都快塞满了,你再往回拿这些没用的东西,看我不给你烧了。我说你要点炉子的我给你拿几本,这些你可别烧,这都是好东西,都是精华文字。她说你少扯犊子,我不管你精华不精华的,再往回拿我就撕了点炉子,省得你有功夫就看这些破书,有那功夫干点啥不好?整天看、看、看,能看出钱来?这些破书里除了搞破鞋扯犊子没个正经事儿,你以后少看这些破书。生活上亏欠着她,我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再惹她,就只能哄着她说好、好、好,你说咋地就咋地。
又新来几个男工,可都累跑了。我渐渐成了熟练工。第一个月刚开完工资,上边来人喊我到厂长室。我在厂里只有二姐夫一个熟人,厂长喊我去干什么,难道二姐夫出事了?可看来人的样子不像,我有点蒙,就问老矫。她问我是不是认识小姜厂长。我说不认得。老矫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啥事情,小军去吧,小姜厂长人不错,不会难为你的。
我没有想到造纸厂的小姜厂长竟然是姜妍。我和姜妍在初中同班三年在高中同班一年。她和我不一样,她学习好是自己考上的高中。高中二年级分文理科时她学理留在了一班,我学文科去了三班。我和姜妍在初中关系不太好。初中一年级时她坐在我前面,那时我比较淘气,我俩总因为我蹬她凳子腿吵架。有一次上自然课时,我用文具盒夹住了她的马尾巴辫儿,气哭了她。因为这事,老师把我调到了最后一排去坐,自此在初中阶段她再没搭理过我。上高中后由于我们两个是初中同学走的就比较近,关系缓和了许多。高中二年级分班以后我们再没有什么交集,这一晃好像有三四年没见着了。姜妍在中学时就是校花级的美女,这回穿上高档的毛料西装套装更显得气质非凡。姜妍说看工资表的时候发现了我的名字,就叫人找来看看是不是我,没想到真是这么巧。她问了我这几年的情况,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都跟她说了。她听过沉默了一会,然后问我想不想干销售。她说销售科正在招人,如果想干她可以帮我办成合同工入厂。姜妍简单说了些她的情况。造纸厂是她爸承包的,她大专毕业后就回到造纸厂干了财务。她爸爸身体不好住院了,她暂时替他爸爸主持工作。我不懂销售怕去了销售科给姜妍丢面子,就没敢应承姜妍的好意。姜妍说没事的,那你暂时先在包装车间干着,等纸机车间有了岗位我给你安排。纸机车间比包装车间轻快多啦,就是看机器的活,多是有门路的正式工在岗。我不想欠姜妍的人情,又拒绝了。说自己在包装车间混熟了不想挪窝。姜妍笑笑说你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死要面子,行了你先回去干活。我从她办公室出来后就有些后悔,心想刚才不如求她把我办到脱墨车间好了。脱墨车间虽然脏但不累,况且每天有一半工作是处理那些书本纸,我正好能趁机挑些自己喜欢的书。那可真是一份天天躺在书堆里的好工作。隔了几天姜妍招我到办公室,签了一份十年期的用工合同,就这样我成了造纸厂的正式职工。月底发工资时我享受了正式职工待遇,多了一百五十基本工资。百成兄弟俩羡慕得坐不住,趁没人时偷偷联系我。百成说军哥你跟小姜厂长关系这么好,有机会把我们俩转正的事也办了呗,人情钱我们出,你说个数,我们不能让你白办事。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姜妍帮我办工作出乎我的意料,这份人情我还没法还呢,怎么有脸再去给她添麻烦。可回绝了不但会影响我和百成兄弟俩的关系,而且这兄弟俩的忠实肯干真是让我生出帮他们的心思。我说成子,我跟小姜厂长就是同学关系,人家小姜厂长那是念旧帮我。不过你放心,有机会我一定提这事,你俩这么能干应该给个正式工待遇。我趁机问百成这个厂厂长不是姜妍她爸吗?怎么都管她叫小姜厂长?百成说她爸中风住院都半年了,让刘峰给气的。刘峰是姜妍前夫,咱们刘副厂长的二儿子。半年前刘峰在外面跑皮泡小姐让公安抓了现形。出来后姜妍跟他干仗,他把姜妍打流产了。姜厂长一下气中风住院了。姜妍激了,跟他离了。刘峰没脸来上班,销售科长的位子也不要了,再没来过厂里。刘副厂长也不咋来厂子了。现在管生产的张副厂长是小股东,不想掺乎刘家和姜家的事。所以厂里现在主要管事的是姜妍。姜厂长刚承包厂子的时候,给姜妍挂的是主管财务的副厂长,现在大家都把那个副字省了,直接叫她厂长。厂子本来就是她爸承包的,她现在实际上就是大权在握。
10
入春后,包装车间的各序工作我都精熟了,尤其是割纸,已经有点艺术的感觉,代价是右手拇指留下了两条深疤。
快到夏天的时候,造纸厂因产品积压严重停产,工人放假,只开基本工资。姜妍把我叫到办公室说这次停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工,让我到销售科。她说你脑子活,语言沟通能力强,应该能差不多。销售科开基本工资挣提成,头几个月你业务不熟可能会少点,可总比在家呆着强,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就跟王卫东去销纸吧。你们俩是连襟,他能教你。事到如今销售已经是厂里的头等大事,连王卫东都被派出去卖纸了。姜妍让我进销售科一是她真着急,二是她想帮我。从办公室出来我心里憋了一股劲,暗暗下决心要把销售干好。不为别的,就冲姜妍对我的照顾,我就应该往死里干。从厂里出来我没回家,直接去了二姐家,我着急向王卫东打听销售的事,做好去卖纸的准备。
王卫东坐在沙发里边抽烟边激动说厂里的纸根本卖不出去!我这两月跑销售就挣点基本工资和出差补贴,这点钱好干啥的?还不如去蹬倒骑驴。我觉得厂里的纸质量挺好,就问他为啥卖不动,建议他往远点跑,到黑龙江那边试试。他说傻弟弟!根本不是质量的事,人家都在卖假纸,人家都挣飞了!往远跑啥呀!销售科这帮小子都在卖他们自己做的假纸,他们在厂里装上纸出去卖都是做戏给姜妍看。姜妍没出去过她懂啥呀!嗯,主管销售的刘厂长懂,可他正等着看姜妍笑话呢。嗳,小军,我早想好了,你别去销售了,咱俩也干假纸。你懂生产包装,我负责进纸、销纸。我跟你说你这假纸好干,不用造纸,直接从长春郊区的小黑加工厂进比厂里便宜的大纸卷子。运回来你把它切割包装。咱们厂那包装袋我能从厂家整来,套上咱们厂的包装袋,跟厂里的产品一模一样,外行根本看不出来。这假纸成品比厂里的便宜一半,一大袋子比厂里低十五块给销售点还能挣二十多呐。我问他为啥小工厂的大纸卷子便宜。他说小工厂的没脱墨,少了这道工序成本少不少。大伙挣的就是这个钱。假纸成本低,而且还都是厂里的销售员,拿着厂里的介绍信,出去卖的时候比厂里的每袋低十元,那些销售点都当真纸留了。
脱墨是打纸浆时候的一道工序,就是用大量的添加剂拿掉书本纸上的杂质。这个过程也是给原材料消毒的过程。脱过墨的纸,品像好、干净卫生。小工厂那些纸不行,上面净是小黑点,用肉眼都能看到,全仗外包装唬弄人。我觉得假纸不卫生,应该是违法了。二姐夫说现在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想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你就跟我干。前怕狼后怕虎的你就还蹬倒骑驴去,去销售科卖纸你就别惦记了,那点基本工资加上出差补贴还不如倒骑驴挣得多。二姐夫说服了我。我决定跟他干一段,等攒够干服装的本钱就收手。可总觉得这么干有些对不起姜妍对我的照顾。
我们在王卫东的农村老家支了个小加工厂,雇佣了四名女工。我帮王卫东做了半个月假新惠卫生纸,出货一千五百袋,获利近两万。他给了我五千。这期间厂里分给王卫东的销售区被假纸干饱合了,他让我出面帮他把最后的两车假纸买到了到销售科其他人的销售区,事成之后我们在小加工厂办了个庆功宴。
庆功宴上王卫东不经意的闲扯,说厂子让咱们这些小作坊给顶灭了,纸压在大库里一袋也卖不出去,老姜家这回算栽了。说不准下个星期厂子就姓刘了。
我到造纸厂的时间短,又是在下面的车间里,对厂里决策层的事毫不知情,事关姜妍的安危,我忙怂恿王卫东多说些。我问他姜妍是不是撤出厂子了。王卫东说还没有呢,姜妍那小丫头死倔,还在那硬抗呢,她黄嘴丫子还没退呢,哪能玩过刘大肚子。我早看出来了,从姜厂长中风那时候起,刘大肚子就开始盘算着往出挤姜妍。姜妍跟他儿子一离婚他更没顾忌了,好像就从那个时候开始销售就不行了,好像是刘大肚子最先开始整的假纸,后来大于子他们是跟他学的,开始大伙都以为他是想捞点外快,现在大家才整明白,他是想整垮老姜家,把厂子整到手。我说这家伙可真阴险。
王卫东说阴险?这还算阴险?阴险的在后头呢!这不姜妍用咱们库里积压的成品纸贷了一百万,想重新开工。这刘大肚子损的,他要退股,他要姜妍从这一百万里分五十万给他。厂里现在停水停电处处要钱,分五十万给他,那流动资金就又不够了。姜妍不给他。他现在天天去厂里闹,我看再有几天姜妍就扛不住了。厂子快姓刘啦。
听到姜妍有难我心里不舒服,姜妍帮我办工作的人情我还没还上,现在又帮别人做假顶她的产品,这种恩将仇报的事让我想起来就心烦意乱。尤其听到刘大肚子要谋夺姜妍的工厂,我心里更加冒火。几杯啤酒下去,非但没有上头,脑子却更加清醒了。我感觉这事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又想不清楚,但有一种至关重要的感觉促使我必须想清楚。我借口出去方便走出小加工厂,漫步在乡村的林荫下,边走边想,慢慢捋顺出一个思路,也得到了一个结论。如果刘大肚子取代姜家承包造纸厂,我肯定会被下岗。王卫东他们这些做假纸的也都得吃官司。刘大肚子抢姜家的承包权应该是早有预谋,并不是表面上因为半年前姜妍和他儿子离婚他要报复那么简单。应该在一年前姜厂长得脑血栓住院时他就已经开始布局,他们父子俩一个主管销售的副厂长一个销售科长,把持着厂里的销售渠道, 销售科的人做假纸离不开他的纵容。市场上假纸横行导致厂里的产品严重积压,说是没有阴谋绝对不可能。现在厂里产品积压占死所有流动基金,导致生产瘫痪,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假纸的暴利惊人,王卫东做假纸半个月就挣了小两万,刘家这些年应该挣得更多,应该有了和姜家叫板的实力。我记得我刚入厂的时候成品大库就快堆满了,好像也就是那个时候起姜研就已经开始不信任刘家和销售科的人。那时候姜妍让我当销售员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可惜当时我并不知道内情,还以为姜妍是看同学面子特殊照顾我。现在想起来姜妍和刘大少离婚刘大少嫖娼的事件只是导火索,真正的原因应该是姜妍或姜家察觉了刘家试图谋取姜家的利益。想到这我不禁替姜妍担心。一个离异的年轻女人很难和下属打成一片,孤高在上很容易被人架空。她一定急需帮手,我想去帮姜妍。别说姜妍对我有恩,就是一般的朋友有难我也该挺身而出。可现在回去帮姜妍就得和所有做假纸的人对着干,别人没事,怎么对王卫东交代?还有怎么对沈兰交代又是一个让我头疼的事。王卫东那里相对还好说一点,刘大肚子承包造纸厂后肯定会打击假纸抢回市场,到时候所有做假纸的都会完蛋。小作坊停产已经是必须接受的现实,我离开小作坊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做假纸违法又缺德,不去帮姜妍我也不打算再干了,如果姜妍那里不需要我,我就和沈兰租个柜台卖服装。 沈兰那里不好说,如果姜妍是个男人或者丑八怪就简单了。关键姜妍是个美女而且单身,我往她身边凑很难不让人有想法,更何况自己的老婆。我决定先去厂里看看情况,事情定下来再同沈兰沟通。我没对王卫东说要回厂的事,只是说出来半个月了,想请两天假回家看看,顺便帮沈兰租个柜台。市场已经饱和,下批货也不着急,王卫东决定大家都放几天假。我俩搭早班的大客车到县城时才九点钟。我说去大市场买点菜想避开王卫东去厂里。王卫东说别买菜了,中午你和沈兰去我家吃,我让你二姐炖点排骨吃完饭咱们一起回老太太在那打麻将。我理解王卫东现在兴奋的心情就没再坚持。一个月薪四五百元的人突然有了月入几万块钱的生意,不兴奋激动那才是怪事。可是吃罢午饭就回农场去打麻将,这一两天肯定没有时间去厂里。以王卫东的麻将瘾,这一场麻将大家轮番上阵最少得打一天一宿。我只能趁上午这点时间去厂里看看。不知道姜妍在不在厂里,要是不在,可能也就是天意让我不要再掺和厂里的事,那我就不再管了。跟沈兰说了中午二姐家请客的事,然后说去我姐柜台看看,我就骑上那辆没闸的老自行奔了出去。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我先到服装城让我姐帮我租个位置好点的柜台,说准备让沈兰干。我姐说沈兰没干过,不如先到她柜台这练练,等会卖货了再单干把握大些。我姐说练手也属于帮工,她每个月给三百元生活费。我觉得让沈兰边练边找柜台是比较妥当,就讲定了明天让沈兰到她柜台练手。心里急着去厂里,没再耽搁,我出了服装城直奔厂子。
厂长办公室内只有我和姜妍,姜妍坐在办公桌后的老板椅内,双手撑着额头,双目紧闭半伏在办公桌上,好像已经没有了跟我客套的力气,展示给我的只有柔弱。这种不遮掩的态度,是不把我当外人防范的表现,这种信任激起我要保护她的冲动。我说我知道厂里产品滞销是怎么回事,我这次回来,是来帮你卖纸的。姜妍抬起头看向我,双手紧握,合在胸口。姜妍说现在来不及了,这么多产品很难在短期内卖出去。刘大肚子听说她用库存成品贷了一百万做流动资金,天天来闹,要求退还他的投资金,闹得姜妍不得安生。姜妍打算把库存的二百六十万成品低价甩卖,提前结束成包期。她说知道刘家一直想挤走她,扛了这么长时间,她真的有点不甘心就这么败在这帮混蛋手里。姜妍咬紧嘴唇狠击了一下办公桌。
我说我已经有了一套销售方案,但是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做为一个年轻的女孩,你真的志在搞企业吗?你真的在乎这个厂子吗?如果真的在乎,你应当一争高下。如果你并不在意这个厂子,或者说你的志向并不在这,拿钱走,彻底离开,也未偿不是件好事。姜妍说从小我就在这厂里长大,可以说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这里的老员工都像我的家人一样。这里有我的感情,我没办法彻底离开,因为这里有我成长的记忆。一开始我是被动入厂,因为这是我父亲一辈子的心血,毕竟我是家里唯一的继承人,理所应当地要继承他的事业。说实话,一开始我也想有所作为,把企业做大做强,可刘锋伤透了我的心,他们想搞垮我,我就越想斗赢他们,可以说是我的敌人们给了我斗志,就这么走,我不甘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绝不会放手。我说我已经想出了办法,可以把库存以最小的损失变现。停产这几个月里,我在造假小加工厂从包装到销售干了个遍,可以说对他们的优势和弊端了如指掌。厂里的纸卖不出去,就是销售科这帮人搞的鬼。最先是刘大肚子搞的假新惠纸,销售科这帮人看刘大肚子挣着钱了,也都跟着做假纸。他们从厂里拉纸出去卖,都是做样子给你看,基本上都是拉出去多少又拉回来多少。其实他们每次出车都是走他们刚卖过假纸的线路,销售点刚买过低价的假新惠纸,库存饱合着,根本不会再买真新惠纸。所以厂里的司机回来也会说真是卖不出去。姜妍说要开除这帮混蛋。我说抓不到真凭实据冒然动他们,他们会闹得厂里没法干正事。现在当务之急是把纸卖了变现,恢复生产。现在厂里面临的主要问题就是流动资金和销售问题。流动资金现在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刘大肚子要的五十万股金。刚贷出来的一百万,交完水电费、给工人补完工资也就剩五十万,如果给了他,就没办法进原材料开工,这一百万还是打水漂,这是刘大肚子想要的结果。
姜妍静静地盯着我。
我说刘大肚子这五十万股金的事好办。这五十万本身就是股金,持有人是谁并不重要,把刘大肚子的股份买回来,再卖给别人,这五十万不就又回到厂子的帐上了吗?
姜妍说这个办法我也想到过,只是产品销路不通,我不好意拉别人进来和我一起扛。如果你有办法搞活销售,我马上打电话联系。
我说不忙,这个股权最好不要卖给外人,外卖虽然资金到位快,但体现不出咱们集体承包的性质,刘大肚子肯定会在这块做文章鼓动工人整事,咱们可没时间在这上面跟他们纠缠。我有两个计划,一个是你消化它,另一个是由在职职工集资消化它,把厂子变成集体承包的性质。
姜妍说你这两个计划怕是都不行。我爸住院后我妈早就想让我结束承包撤出来,她不会支持我再向厂里投资。厂里现在产品积压严重、停产、欠工资,现在让工人集资入股,怕是没人敢往出拿钱。这两条都行不通,不如把这五十万股权外卖,先开了工再说。
我说开工不急,库存量这么大,晚一个月开工最好。让职工集资入股也不急,等我一个月。我先卖纸,把销售做活。销售活了,再把真相给大伙说明白,到时候大家肯定会入股。职工入股好处很大,第一咱们集体承包的性质做实了,第二职工都成了股东年底能分红,大家的工作积极性肯定高。
姜妍说这个全看你这一个月的销售了,如果你在这个月把销售做活,这个计划就完全可行。如果这一个月里销售做不活,这一切都白扯。怎么样,说说你的销售计划。
我说厂里原来跑销售的全部放假。从现有的收据、借条的落款和钢印上,找出各个同咱们合作过销售点,以这些老顾客为起点开始打假,收复失地抢回客户,逐渐打开销路。首先重赏打假,每抓到一车假货,给地方工商打假队两千元奖金。另外加大宣传假纸的危害,发动群众打假,让假纸无法立足,给举报售假商店的举报人五百元奖金。
姜妍说好,打掉了这些假货,我们的产品就有销路了。
我说还有,面向社会招聘六名销售员,要快。如果厂里有合适的人选最好。把厂里的两台货车车门都喷上“惠县新惠造纸厂”字样,以后出去销纸,不再雇外面的车。对销售点也要声明,以后只有这两台车卖的是新惠厂的纸,别的车都是假纸,出现问题客户后果自负。因为我们要联合工商局打假纸,工商局如果力度大,那些假纸会被没收销毁,到时候可能会有一些纠纷。姜妍问会不会闹出事来,我说不会。我请姜妍在可能的情况下放王卫东一马。姜妍说放心吧,你在前线为我冲锋,我还能让你后院起火?为了方便联系,姜妍让我用她的大哥大,说厂里有座机,她有bb机好联系。反倒是我出门在外正需要手机。我犹豫了一下拒绝了。这个东西出门在外拿着是拉风,也很实用,但是太贵重了。两万多块!丢了,坏了我可赔不起。姜妍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说给你你就拿着,这原来是我爸的,他用不上给我了。我不喜欢这个像大砖头似的家伙,以后就归你了。你把工作干好就行了,别的我替你担着。时间紧迫我们马上按计划开始行动。姜妍负责联系各销售区域的工商局打假办公室,并且到公安局报案,打击各个制假的小加工厂。我把百城百军叫来成立了一个销售小组,做足明天出门销售的准备。晚上从厂里回来我直接去了农场沈兰娘家。他们果然在打麻将。王卫东埋怨我中午怎么没去吃饭。我说去我姐柜台了,我姐夫非要留我吃饭就没回去。王卫东没在意,又投入到麻将中。我对沈兰说了我姐让她去练手的事,也说租到柜台就让她单干。沈兰很高兴,在服装城卖服装既能挣钱养家又不耽误到幼儿园接送孩子,这对她来说是比较理想的工作。我又跟王卫东说和我姐夫在饭店吃饭时遇到了姜妍。姜妍让我回厂当销售科的副科长,并告诉王卫东姜妍已经报警,警方已经开始调查。假纸和小加工厂的事关系到食品卫生方面,警方和工商很重视,已经成立联合办案组。王卫东听到警方介入,麻将也打不下去了,开始闷头抽烟。我不敢说自己回厂里帮姜妍的实情,说了实情王卫东和沈兰都不会消停,只好编瞎话蒙混过关。我劝王卫东马上散了小厂子免得出事。王卫东说也知道这事干不长,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胆子小,说着起身就走。估计连夜赶回老屯处理善后的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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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出门我们以宣传为主,卖纸为辅助,主要把假纸的危害和举报假纸打假的奖励力度宣传下去。
有道是邪不胜正,如果邪能胜正说明这正是伪正,不是真正的正道。假纸这种事务暂时压制正品,是因为消费者不清楚它的危害。一旦消费者明白真相,马上会对它人人喊打。假新惠纸比真新惠纸少一道脱墨工序,卫生纸的这一道工序最重要,它是专门用来灭菌消毒的,假纸没经过灭菌消毒不卫生、不安全,经期妇女用了易得病!非常坑人! 真的新惠纸粉粉柔柔没有一丝杂质,假新惠纸粉色中有星星点点的黑点。这些黑点就是因为没有经过脱墨工序而残留的杂质。我们这次带宣传车走销售区,不但让销售点的经销商清楚了真假纸的区别,也让老百姓知道了假纸的危害。举报奖金丰厚,各销售点的假纸纷纷下架隐藏起来不敢露面。假纸隐藏起来,真纸的市场就空出来。但我们销售的真纸遭到了各销售点的抵制,他们宁可高价进外省的纸也不愿意再卖我们厂的。原因是假纸让他们受到了经济损失,而卖给他们假纸的都是持我们厂介绍信的销售员。为了平息他们心中的怨气,也为了把厂里的纸早日变现,我决定赊货给他们,并且给他们出了个减少损失的主意。就是把原来进回的假纸除去包装,当散装的厕纸卖。散装的厕纸本身就是三无的低端消费品。虽然价格低会少赔一点本金,但总比见不得光留着自己用到猴年马月强太多。这两招下去销路大开,厂里的两台车日夜不停,为这又临时雇了两名司机。
半个月纸拉出去不少,可一分钱没见,姜妍压力很大,但还是表现出一种让我感动的信任。
我通过调查摸底验证了计划的可行性。赊给销售点的这批纸我是按一个月的周期留的,到整月应该可以收回第一批赊出去的纸钱。赊纸之前我按商店所在地的人口规模估算过,客户留下的数量确实是一个月的量。
姜妍说头一批赊也就赊了,第二批还需要赊吗?我说当然得赊,结清一笔赊下一笔。我计划一直这么干,把这些客户彻底变成我们厂的代销点。姜妍说销售的事以后我就不管了,你全权处理。宋军你这半个月赊出去一百多万的货,厂里的几个小股东觉得不踏实,这些日子总来找我,以为我在往外转移资产,尤其是刘大肚子,几乎天天来闹,你看,你能不能先缓缓赊货的节奏。
我说这可不行,现在咱们必须跟住工商局打假的节奏,工商局前脚把假货收走,咱们后脚必须跟进,给客户留下纸,抢下这个客户。要不然,客户手里没有货,肯定去进别的厂子的货,咱们就彻底失去了这个客户。现在咱们联合工商局打假,掌握的是第一手信息,是客户手里没纸后第一个到达的厂家,只要咱们处理好,抢回这个客户是没问题的。所以放货不能停,咱们票证齐全,身正不怕影子歪,先由他们闹着。姜妍说厂里我顶着,你整天在外面跑,要注意身体。
纸里包不住火,我在厂里主导销售的事传到了沈兰这。沈兰满脸怒气指责我说你在二姐夫那干得好好的回厂里得瑟啥?你现在帮姜妍打假都打到二姐夫头上了?那娘们儿给你什么甜头了让你六亲不认?二姐二姐夫对咱们多好?你忘了你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了?是人家二姐夫帮你找的工作!你忘了孩子发烧没钱打针的时候了?是二姐借给的钱!你还是人吗你?我猜得到这是刘大肚子搞的鬼。王卫东胆子小,警方介入了,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再干了。况且姜妍看我的面子没追究他,还让他干保管员,他已经没有理由恨我。只能是刘大肚子许了他好处,怂恿他给我施加压力,托我后腿,让我们干不成事。我跟沈兰一时半会说不清,只能慢慢解释。我说你不知道咋回事。
沈兰说我怎么不知道咋回事,你是看上那个有钱的骚狐狸了。你们俩是不是在同学时候就有事?现在她离婚了又有钱,你正好往上凑!你这个王八犊子玩意,不想过你他妈明说,少他妈欺侮我,你天天在外面穷得瑟让我在家给你看崽子,你想得美!我说你这胡说八道啥呀!二姐夫那小厂子做假纸不是长久事,黄摊儿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他们俩口子对我的好我都记着,打假也不是针对他王卫东一个人,那是大势所趋。我跟姜妍就是同事关系,我觉得我回造纸厂能有点作为我才回去的。况且人家姜妍给我办的工作对我也算有恩,于公于私我都该回造纸厂。
沈兰说你少给我扯,你以为我是那么好唬弄的,你那两下子我还不知道,你能有什么作为,你就是围着人家屁股转想攀个高枝。得了,宋军,我算认识你了,你奔高枝我不拦着,你要离婚咱就离,我给她腾地方,不过琪琪归我。
我哪能让她走,说你要走也行,把我带上。
沈兰说得了,你别扯了,你爱咋咋地吧!啥时候离婚给我个信,你跟那个狐狸精过去吧。她边说边抱起琪琪向外走。我去拉她,被她大力甩开。我再去拉她,她扭头愤怒地盯视我,然后大力一甩,在琪琪的哭声中摔门而出。我没去追她,心想她在气头上我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不如等她冷静下来再说。再说了清者自清,身正不怕影子歪,时间会让谣言自灭。况且沈兰需要在这事上给她二姐一个交代,她这样回了娘家,应该能平息了她二姐一家的怨气。我打算过几天等他们都消了气再去接沈兰。
第一批赊销的货款陆续回笼,我建议姜妍是时候把刘大肚子的股份收回了,办完之后,招工人回厂开工补发工资,集资入股。姜妍说现在资金在逐步回笼,完全没必要再出售股权,以现在的销售势头,再有一个月厂子就盘活了。我说让工人集资入股不单纯是考虑资金的问题,主要是提高工人工作积极性,也是造福员工的好事。不管怎么说这厂子是你的,我说的只不过是我个人的建议,具体怎么做你拿主意。姜妍说你认为我是个把钱看得很重的人吗?你认为我是个爱钱的女人?我不想再出售股权是怕再出现个张大肚子或者李大肚子跟我搅局。你能保证如果厂子再有大难的时候这些入股的员工不会跟我搅局吗?我不能。我没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姜妍说按你说的办。
在空旷的纸机车间内,一百多名职工聚在一起。我和姜妍张副厂长站在几个大纸卷上,由我给工人们讲解入股的好处。我说厂里年终赢利一百万,一小股能分到两千五,以去年赢利一百二十万算,单股得利三千元。承包期还有五年,算一算,投资五千元占一股,到期能变成一万五元。你们自己算算,五千元存在银行五年能变多少钱?顶多得一千八利息,哪多哪少,自己算一算。至于刘副厂长为啥退股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把厂子整成啥样大家也都看到了。他们要是好好干销售,咱们也不会压几个月工资,用卫生纸顶工资。也不会停产几个月。新销售科上马之后,厂子现在是个什么形势大家也看到了。本来小姜厂长可以自己消化掉刘副厂长出售的这部分承包股权,但她念旧情,想让大家一起分享厂子的成果,才给大家提供了这次认购承包股权的机会。这次出让的单股不多,整一百股,计划一周内认购完毕。小姜厂长的意思是大家自愿,如果一周后还有没被认购走的,将由她全部认购。由于单股份额有限,每人只能认购一股,而且必须是在职职工,大家想认购的抓紧到财务科认购。
不到三天这一百股就卖光了,看来大家对厂子的前景都很乐观。我打算再往北跑一跑,去黑龙江省打市场,看能不能扩大一下销售区域,争取让四台纸机都转起来。姜妍说你没日没夜的忙一个多月了,在家歇几天再走,再不回家嫂子该说我不近人情啦。
我算算沈兰回娘家住半个多月了,也到该接她的时候了。
在家里狠狠睡了个懒觉,十点钟才爬起来。打扮了一下,买了些熟食卤菜,一箱岳父岳母最爱喝的惠县大曲酒,然后直奔岳父家。沈兰在家,跟我闹翻后她没再去我姐柜台练手,一直窝在娘家。这让她父母很无奈。沈兰的父母和沈兰二哥住在一起,虽然各起炉灶,但已经形成她二哥养老的局面。沈兰回娘家住,实际上是住她二哥家,她的这种尴尬使得我接她回家颇为顺利。沈兰的父母和沈兰二哥一家对我很热情,几乎没人提我和沈兰闹矛盾的事。喝酒打麻将照旧,和平时串门一样。
半夜散场后我骑自行车驮着沈兰娘俩回家。在农场的土路上沈兰使劲掐我的肚皮,狠狠地说谁让你不早来接我。我说没挣到钱不敢来啊,怕你撵我啊。沈兰一听又来了神,把手又按到我肚皮上做掐肉状,说把钱交出来。我从里怀兜里掏出这个月的工资塞给她。她呀的一声。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个月我的销售提成是一万。这一捆蓝色的大钞就像这路边正待收割的金色玉米田,带给人们的是无尽的希望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