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回望的早晨

CPXS 052


以下内容节选


目录

1:以一种高度,悬浮生活着

2:矿长不好复制,特别是煤矿上的

3:合法收入之外

4:陌生的认知

5:生活一旦接了地气,就乱

6;微笑,是个水平;一直微笑,是水平的深沉

7:大睁着眼  午休

8:只要把心情变一下,世界或许不同

9:这世界有点让人看不懂,摸不透,猜不出,估不准,其它的,都挺好。

10:事实容易解释,感觉却难以言喻

11:煤炭是被称为乌金的

12:说假话好,当面说假话也好

13:天大的事情,只有人在乎才算事情

14:流弊在时间中坚持,就化为积弊

15:诗和远方,无可炫耀

16:拥有多少黄金才能舍弃欲望的追逐

17:矿山夜色  亮的亮  黑的黑

18:我背叛了爱情

19:天涯残月夜归客

20:等待之夜

21:阳光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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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以一种高度,悬浮生活着


以一种高度悬浮着生活,是现代人的一种常态。

从小就在电子游戏中寻找新的感觉,幻想中,谁还不会穿越?现实中,一觉醒来,屠龙刀被谁掠走?

朱迪迪正这样想的时候,老师在讲:“或祷祀以邀福,或伐善以矫人”。老师说,矫,就是歪曲事实,或不承认事实。矫人,即不承认事实之人。

朱迪迪是在听“基督文化与华夏文化之比较”的选修课。他想,悬浮,能悬浮到那里呢。

凑巧于静正在缩头缩脑、轻手轻脚地从后门溜来,正巧就和朱迪迪坐一旁桌。讲课的老先生那时候,正把宽大的脊背伏在黑板上抄课文呢。

这可真的有点现场穿了。

朱迪迪瞪着大眼,略有点夸张地打量:于静看上去比于苹还要大个一二岁?朱迪迪想,然后忙念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个课的选修者不多,男的更不多。男人大都选修考试时比较好抄好编的课,这种课比较容易得到学分。

于静轻轻拍拍胸,悄悄往四下歉意地点头,一下她看到正大瞪着眼,直直看她的朱迪迪。她立时一怔,心说,这是他妈的谁呀。

朱迪迪楞了楞,一下又笑了笑。朱迪迪明白,喜欢某个人或事物的时候,人的心灵悄然在现实中无意识地去搜寻印证,然后再用这些似是而非的印证,来佐证自己的心理预期,最终形成一种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心理定势。

两年前的于苹,有现在的于静好看吗?

朱迪迪眨巴眨巴眼,却是真想不起来了。

他在听课本子上写到:太阳最红,于静最俊。

朱迪迪知道,她是第一次来串门听课,她还不知道我叫朱迪迪呢。

她转脸看了看朱迪迪,当然很警觉。

但他,只看黑板和老师,反而不看她。

大家都能猜到的笨路数,愿意走上几步,看对方笨到什么程度,证明两人心情还好。

朱迪迪想,本该正式点约见于静才显得正式,就这样课堂上碰面,见了于苹还是个趣点。

巧他娘打巧,巧极了。

朱迪迪竟下意识地撮撮手。

于苹是朱迪迪在大学的同学,大学毕业回到市里,考上公检法方面的公务员,两人分手后,从一开始,半个月,一个月一次的联系,到两三个月一次的联系,再到前不久的联系。

最后一次联系,就是因为这个于静。

于静来进修,也是想在进修中准备考研。于苹打来电话,要朱迪迪帮于静选个人品好,发展前景又好,学科又好听,毕业又好找工作又能有钱又能在政治上亲自指导的导师。

那,万一她考不上咋办。朱迪迪嘻嘻地问于苹。

于苹说,我妹聪慧过人,比我智商都高,你是我手下败将,你都能考上博士,我们家于静超过你,太小儿科了。

超过朱迪迪智商者,正严肃地地听课。她知不知道,旁边有个家伙,可能是大灰狼呢。

于静坐着没动,老师讲完“智虑营营,思情役役”,又讲:“茫然无得,煎迫转烧,积昧亡途……”。

这个老师的外号叫“说明文”。

该老兄就词解词,就句论句,从来不讲自己怎么看,从不谈和当今的关联。一个句子的意思讲两遍,到了下节课遇到这个句子,老先生还是讲两遍。一点也不嫌烦。看着他光秃秃的头皮,真怀疑那里边是不是就是已经搅好的浆糊。

浆糊、糨糊,搅好的浆糊,还没搅嘀糨糊,搅过无用嘀糨糊,搅不搅都有用或无用嘀浆……,浆,竟把他浆得一痉,懵懵懂懂当中,一时竟分不清楚这是在哪儿,看看邻座这个叫于静的女生,还在认真听课,只是嘴角上绽出一丝笑意。  听课本又被退回来,上面写着:“魔妄于是乎悉摧”。

朱迪迪看了看,字倒像是男孩子写的,看样子是临过贴。

朱迪迪却没了再写什么的兴致。

于静又在本子上写:于静是谁?

朱迪迪又看了看,摇摇头。

电话震动,朱迪迪一看,嘴角便咧得合不上了,是娘。

朱迪迪先悄悄看看时间,便摁了暂不方便。

晚上的选修讲座结束。

电话打回去,娘吞吞吐吐地在电话里说,“别慌,你别慌。”

“什么我别慌?我正慌着谈对象呢,能不慌吗?是不是想让你儿子打光棍呀,啊,有事快说,有指示快下。”

不知什么原因,朱迪迪一接老娘的电话就觉着特逗,倘若不逗上一阵,就绝对不起她。

“我给你说了你也别慌。”

她很认真地跟儿子继续这样说。

朱迪迪想笑,“好好,家里的房子着火了是不是?我不慌,你快点跑出来吧,别找存折啦!”

朱迪迪觉得这次好像真有点事,他想快点知道,快点打断她的铺垫,于是便没点好气地顶她过去。

“这孩子,你看,你这孩子……”

娘在电话里又抱怨起这孩子来。“你看你这孩子,我说不让你急,你怎么还改不了这脾气?……”

“我的亲娘哎,你说让我别慌,你什么时候说让我别急了?我不急,你快说,你再不说我就挂了。”

“这孩子,”娘又唠叨了,“这孩子,我跟你说,你别挂,嗨,你这孩子。”

“说呀!”

朱迪迪直觉中感到,怕是家里边真出事了。

“我给你说,呜——”

她竟哭起来。

朱迪迪全身一麻,坏,老爹在井下出事了。

头,一下子晕了。

“娘,娘,你别先哭,慢慢地,你跟前有别人吗?你先把电话给别人。”

“呜……呜……”

“你哭啥咧?我爹死了?”

“没有。”

娘这回不哭了,“你爹好好的,就是,就是被人抓走了。”

朱迪迪反倒松了口气。

我的娘哎,好好的,还被抓走了?朱迪迪想。

这是什么句子?

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表述,这种让人摸着头却碰到脚丫的词意,要让讲语言学的沐老先生听到,他非得纠正一天不可。

想到这里朱迪迪不禁又乐了。一心二用,沐老先生那怪头怪脑讲课的样子,体现着一种让人无法现场忍受的幽默。

“因为什么?总不能说带走就带走呀”

他顺口问。

路灯底下,有个小女生儿正在那儿提鞋,边提鞋,还边往后看。臭美个啥,又不是白天,没人看你。

朱迪迪轻吹一口气。

“不知道。”

娘唠唠叨叨半天,朱迪迪才听了大概意思:——今儿早上,爹刚要去上班,就进来两个人,娘还以为是喊爹去开会的呢,也没在意,她老人家还热情地问人家吃没吃早饭,她还客气地表示,可以给人家下面条去。

娘见爹跟这两个人上了一辆“监狱”的车,才觉得有点不对。

娘习惯地把110值勤车、法院、检察院、交通、城管等一系列带警字和不带警字但带标志的车,统统称为“监狱”里的车。

等娘出来买菜,才有人告诉她,你还买菜,朱矿长出事了,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

“反正是什么院”。

娘这样向朱迪迪肯定。

——爹被带走后,不到中午,家里就又来了一伙子“大盖帽”,又是照相又是翻腾,连电视、空调的后盖都给打开了,从家里拿走了一大把的银行存折,而且,“大盖帽”们还让娘在家里“好好呆着。不许串门去,不许乱跑,谁要到你家里来,你要记下来,谁打电话来,你也要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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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识字呀,”娘带着哭腔说,“你快回来吧,我又不识字,你帮着我记。”

“记什么记?不理他们。”

朱迪迪突然想起卡夫卡。

卡夫卡,把场景和人心都卡在一种特别的时态中,不分国度,不分时空,勿论真实与虚幻。

“不行啊不行,他们都是大盖帽、公安局,”娘傻乎乎地叨叨,她把所有的执法人员,包括环卫上的人,都统称为大盖帽和公安局,而且,还把这两者连起来使用。

看来,老娘方寸大乱,只知道催他快点回去。

他当然要回去,但回去干吗?

什么不能干也要回去。

古人云父辱子死,现在讲,父子同心,老爸有难,自有儿子服其劳。

娘说她自己在家里害怕。

以前,家里经常有矿务局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照相机来采访,一来就是七八个人。娘说,“一来就是七八个人,俺也没害怕过,这回,俺就看见一个照相的,在那儿一闪一闪的,俺就吓得不行。你快回来吧!”

春来了,青黄不接的春来了,这是朱迪迪那要过饭的老奶奶和姑奶奶最怕的一个季节。他爹却不怕春天。曾经,他怕夏天。夏天刚到,很多的矿工要回家收麦子,他设了保勤奖,他开了动员会,他强调纪律后又对纪律进行了强调,结果,出勤率仍然不高。

现在,没有再回家收麦子的工人了。但夏天防水防雷电,仍是矿上的重点。

若依次论来,老奶奶怕春天,老爹怕夏天,他应该自然而然地怕秋天,衍化嘛,但朱迪迪却什么也不怕,倒是老爹和老娘同时怕秋天。

朱矿长怕秋天是因为秋天雨水大,井下容易出事;朱矿长的夫人怕秋天是因为眼馋人家矿边上的农村人,又是收玉米,又是收黄豆,闲在家里啥事也没有的她,看见别人往家里背粮食,她就心口疼。

朱迪迪想,老爹这回有点坏菜,他不光怕夏天、秋天了,这春天好好的,怎么也把他给抓起来了。

无论是吃饭还是聊天,大家总觉得现在贪官太多,杀的太少,抓的太少,等轮到了自个身上,还真让人无所适从。

朱迪迪自觉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但关了手机,却一时就头不清楚,耳也不清楚,转圈儿再转一圈,还是不知道自已在干什么。

一个人,突然就站在那儿不动了,情况可能比坐着淋小雨还危情,特别是年轻点的人。

有人悄悄地靠近过来,不用猜,朱迪迪就知是谁,联想到这个电话,他觉得,命运之中真还有特别的巧合。

朱迪迪将手中的电话往上扬扬,笑嘻嘻地向路灯阴暗中喊,小静,小苹电话找你。

这俩姐妹,一个是瓶子,一个是镜子,名字有东平西静之意。他刚认识于静,家里就来了电话。看来,天地间,平不下来,静不下来呀。

朱迪迪有点猜不透。

朱迪迪见于静慢悠慢悠过来,就给于苹打手机,两人还没正式接触过呢,要让于苹知道,他们认识了,他们见面了。

于静不知,她进学校当天,朱迪迪就远远的看了她一阵,她不找他,他暂时也没必要和她联系,今天听课只是巧合。

朱迪迪电话没要通。电话不在服务区。

于静慢慢过来问,你是开出租的朱师傅?

没大没小。

朱迪迪大哥状地瞪她一眼说,别听你姐乱说。哥要是开出租的,早就拉你到普陀山去玩了,还用你总是等着?跟你姐发个信息,我们,见过面了。

“嘻嘻,迪迪师傅,打的,打迪,俺去普陀山都是坐船去,不打嘀嘀。是不是你找我姐有事?”

于静嘻笑中又很冷静地问。

是呀。

我姐正办案,谁的电话也不接。

啥时候的事?

快半月了。

朱迪迪一时语塞。

 

2:矿长不好复制,特别是煤矿上的

 

朱迪迪是朱庄矿朱家传矿长的儿子。

煤矿,对朱庄村周围的人来讲,可不是啥新奇存在,一个忽远忽近,早就没有新意的老话题,村中很多老人,都知道这个村周围的地下有炭。

地下埋藏煤炭的地方,肯定都是风水宝地。地气上升,方有风水云图。

抗日战争进行时,鬼子中,有很多人精,专门寻找不在大路上的东西,专门寻找鸡狗不到旮旯。他们感到,这一带,不凡,不应该是平凡之地,于是他们就拉来钻探队,在此钻了好久。

日本隔三差五地闹地震,风水肯定不好,但日本的钻探技术好,技术再好也没用,日本,是炭稀少国家。

钻过。

很多老者证明;钻了,钻出来不少黄泥巴汤子,村人都觉着日本人是挖金子呢,谁知道是想挖咱的炭。

那时候,日本地质学家勘探过来,就觉着津浦线路两边的朱家庄一带,应有大煤田,转悠了好一阵,下了相当功夫,但他们没能勘探出来。

日本,能挖点油,扒点炭的心情很迫切。

日本那些苦孩子,连煎饼都没吃过。

朱家庄的人标准很简单:有煎饼吃,没煎饼吃,两个标准,就两个标准。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国地质队勘探过来,也钻不少黄汤子,但却接着再往下钻。黄泥、黑泥,黑石棍后,真实证明朱庄一带有大煤田。

五十年代中期,苏联专家被请来,在朱庄村北,开始1号井的挖掘,地面建筑已有绞车房,食堂,还有两层青砖楼房的办公楼。

大井挖至近百米时,唿隆隆一阵巨大轰鸣,一股浓雾从地下窜上来,井架子歪倒,提升式罐笼直接淹没。

地下水捅上来,连同苏联专家带来的机器,一下就不见了。

苏联人在此呆了一阵,走了。

矿,只有青砖楼房上的小鸟窝和大井筒子里的红眼蛤蟆。

朱庄一带,地下河有四条,地下水分三层,这,仅仅是岩石上面表土层的构造。要挖到炭,最低要三百五十米。

矿务局成立于1976年,是国家冀希望改变煤东运,电东输的中国大工业结构,特别是朱家庄煤,是宝钢重点配套,其煤质具有“质”的不可替代性。

煤和煤,大不相同;煤和煤,千差万别。

烧过炭炉子的家庭,都知道。

70年代未,朱庄矿首个表士层沉井式冻结成功。沙子石子水泥凝固着,在零下十几度的挖掘中,穿越三层地下河,到达副350采煤面,成为首个超越苏联钻探技术的标准矿。

80年代初,我国首次从国外引进综采机,第一套就放在朱庄矿。

在井上,那机器摆开就一百三十多米长,很是吓人,工人们,连摸都不敢摸。矿上,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派了三班的保卫科人员巡逻,不让闲杂人员靠近。

有一段最重要最权威的对话,是一前一后两位国家最高领导人之间谈论工作思路,也只有他们,在那种气候里,可以直接谈到我们的不足:

“插秧机是我们发明的,日本引进去,3年就普及了,我们自己到现在还不能过关”。

“国外机械化养鸡场,15万只鸡,只两口子管理。我们红星农场21万只鸡,280人管,保卫干部就有4个”。

“美国一年7亿吨煤,19万人。我们5亿吨煤,220万人”。

“我们3100万吨钢,工人300多万,这同全世界所有炼钢工人加起来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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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主义国家,许多关键工人,工资比厂长高。一个礼拜休息两天,开汽车出国旅游。我们现在是干好干坏、干与不干一个样”。

“唐山的一个日本的现代化发电站,他们帮我们安装。我们派人学了半年,回来还不能操作。”

80年代初,华国锋和胡耀邦的谈话,是中国改革的最高共识,而朱庄矿的这套综采机,是中国开放的显然明证。

什么是现代化,现代什么?从外地来的老工人,很多连自已名字也不会写,只会在领工资时摸出个图章,重重地盖下去,就凭他们,还现代化?

1978年高中毕业到建井处参加工作的小伙子,从心里一百个不承认这些老工人,特别是老矿区来的,连电机车没见过,气闸不敢摸,扒装机也新鲜干净。  

“和井上的一样咧,咋捣固?”

老工人撮着手,还怕给电着。

从日本鬼子采矿时就摸大锨,轮大锤,背炭猴的煤黑子,还弄什么现代化?

煤矿现代化,不知是个什么化。

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日本技术员在朱庄矿井下装好了综采机,在众多的非采煤工人的见证下,日本技术人上去,哗哗哗地开机,哗啦哗啦,大块大块的煤炭在众人的关注中落下,形成一条煤流。

掌声四起,从井下,鼓掌鼓到井上,鼓到大会场,鼓到食堂,一直把巴掌鼓到日本人走了,大家激动地心还没停息。

矿上的人接过来一开,坏了,不是超前单体液压支柱初撑力不够,就是输送机铲煤板断裂;不是皮带机机头防护栏歪倒,就是机尾使用挡煤板不牢靠挤人;支架前梁接顶不是和煤壁顶板落差太大,就是碰到大块矸石。

再不然,侧护板把架间空隙弄得东倒西歪;不送电还好,送上电,不是断链子,就是不往前走,那个叫液压支柱的玩意,不是陷到煤里拔不出来,就是漏出白色的乳液开不动。

一个月,生产了不到百吨炭,气得当时的矿长想把它砸了卖废铁。

废铁?你他妈的脑子才是废的。局长骂矿长。

捣鼓呀,好好捣鼓呀,不好好捣鼓,不济(跟)你个舅哇开钱。

老矿长除会骂人,会吓工人,别无它法。

矿总工,从有文化的人当中重新招聘组队,有幸,掘进工朱家传被选上了,成了综采机工,这个队又把日本技术员请来讲课,花了大价钱,大伙儿也听得稀里糊涂。

让日本人下井去讲,日本人不干,几方做工作,鬼子才答应下井再开几个班,这几个班,朱家传就看出些门道来了。

朱家传仿佛“朱元璋一梦通五经”似的,这个机器一有毛病,他去了,琢磨一阵儿,准能找出办法来。

半年,朱家传这个班,每班能割完整的一刀炭,二刀炭;最高时,一个班涮过三刀,矿务局有位老总就称他为“朱三刀”。

其它班,每班一刀就很不错,而且都是在朱家传下一个班时。

矿上的领导说,你们呀看看你们,操狗还没脱裤子的功夫大的呢,这咋行啊同志们,要大干快上啊同志们。你看人家朱三刀,上去就干,一干就是一个班,那溜子,哗哗地净是淌煤呢,你们倒好,你们净淌那白白的液压啊液。

这个领导很快被工人起外号叫,液啊液。

煤矿上的外号起得很快。

老矿工说,起外号发家。这个叫“液呀液”的领导姓孙,是管后勤的副矿长,老大学生,现在和朱迪迪家住对门。

矿上将朱家传提为检修队队长,这是一个专门修综采机的维修队,三个班,专门用一个班来对综采机进行保护整理。

效果整体上很好了,但没过三个月,矿上发现那两个生产班,一出事,采面就停下,等检修班,反正我们只管开,坏了,找修的去。

综采所带给人们的绝不是一套先进设备,而是对全员提出了新要求,相互的配合,工前的警示,工后的清理,很多的行为和观念,都与传统的管理相悖。

再先进的综采行业,一套综采活动都拥有与它相对应的资格保证,其最佳运作是经过高级专家多年研究并试验而成,已经有了最佳平衡的原则。

但在我国,除了设备是新的,其它的都和现代化关系不大,特别是人脑。

不是现代工业的员工,从事过工业,但也不内行的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上世纪80年代初,岛国的工业电压是200伏特,和我们国家的380伏特差距很大。

检修班检修好,一旦开启机来,不知啥地方,不知啥时候,机器又开不动了。

朱家传忙惨了。往往是刚上井,在澡堂子洗澡呢,井下就来电话了,匆匆下去,操,就是一小截风管漏风不稳,换个小皮管就中。

到了井上,洗澡吧,刚洗完没二小时,不洗吧,身上又有几个地方的煤泥,还是冲冲吧。还没冲完呢,井下又来电话了。

现代化是整体,单凭个人或部分人,所有的短板不是在这儿显示,就是在那儿突兀,短板太多,没法干,这工作没法干。

矿上自有特殊管理办法,鞭打快牛,你行,就让你再行。国人关于改革的论述,五花八门,其实说到底的改革,就是要“行”的人上去,“不行”的人下来,达到整体力量持续上升的目标。

能行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土话就是:让你上,你就上去了,你还没歪下来,那好,就是你了。你只要能比别人强,比别人更能促进整体水平持续上升的人,才能归入“行”的人之列。

不干是不行的。

不干队长,干区长吧,井下再打电话来的,反正都是你的队伍,水平差就全差,耽误事就耽误整个区队。因为,耽误整个区队就耽误整个矿,耽误整个矿一个月,宝钢煤炭配比就出大事,宝钢出大事,华东也要慌。

朱区长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培训,就是让工人认零件,认零件名,认零件作用,下班后,吃了饭就学一个小时,两天必须要做一道题,不想学的就是不想做,不想做的就是不想干,不想干?不想干还在我这个队干熊?滚!有本事的就调走,没本事的哭着也要学!

朱区长上任一年后,这个队年产煤炭突破一百万吨。

“万”吨。

一吨煤,一个家庭可取暖一个冬天。一万吨是多少?最差也够一万个家庭冬天取暖,一百万吨,最低够一百万个家庭在冬天不冷。

老矿工想也不敢想。

一个炮采队,接近200人,拚着干一年,条件很好,也难突破十五万吨。

第一个破百万吨的综采队的队长,能不轰动一时吗。

8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力度巨大而混乱,伴随着思想的解放,矿区怪样头、喇叭裤、手提录音机在大街上跳舞和电大、职大、夜大、函大同时出现,矿区青年,特别是以高中生、技校生为主的刚毕业的学生,从新学习,弥补知识的不足成为第一要务。

于是,几年的时间,有人从自学考试中得到文凭,有人从职大、电大得到进修,几年后,他们成了矿区的中坚力量,一批矿长、工程师、部门领导也脱颖而出。

朱家传不是技校生,不是中专生,他就是一个标准的农村本地工,从干掘进到干综采,从架子工到煤头工,从三机操作员到机电队长,到区队长,到副总工,到副矿长,一直干到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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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上说,朱家传区长对日本的综采机组进行技术革新和改造,大大小小,一百四十多项,整个的一台日本综采机器,五年时间,零部件几乎全部换成了国产的。

最让人扬眉吐气的是,日本人不信这个工区在五年多的时间内,就达到一年产煤近二百万吨的水平,这台综机的设计可是年产100万吨啊,执着而较真的日本技术人员开始,是真不相信。

这台综采机,其实是日本淘汰的旧机器胡乱拼装而被中国引进的,要让日本的技术员开它采煤,能用上三个月就该报废,而这个工区,却用了五年还仍然在用,日本人有点觉得不可能。

他们派技术员,以售后服务的方式来进行技术鉴定了解。

那一年,朱家传已是区长,他告诉矿务局的总工程师,日本人来,一定不要开机器,让他隔皮看瓜,弄不准是什么事。

矿务局的总工也答应了,但日本人在井下看了一会儿,向总工程师一鞠躬,又说了一大堆恭维话,总工程师大手一挥,开!结果一开机器,日本人东看看、西摸摸,又是拍照、又是看液压液,到了井上,三杯酒一喝,总工程师有问必答,日本人满意而去。把朱家传给气得再不和总工说话。

那时候还没有知识产权保护一类的事,专利只是个词,什么叫专利,大家还不明白呢,就被鬼子给骗走了我们一个区队几年的辛勤成果。

朱家传愤愤地说,这都是从实践中论证出来的铁经验呀,让他这个熊全露出去了。

技术,从某种意义上说,不仅是隔皮猜瓜,而是糊着一层的窗户纸,扎一下就全透。

但日本人向朱家传学经,朱家传不传给他们的消息却让人振奋。大家说,朱家传朱家传,不是中国人他不传。

乱拳打死老师傅。中国煤矿工人对综采机的革新和改进,让外国专家不时目瞪口呆,像巴顿将军的爷爷说的:机器不听话,就揍。

揍听话了,炭就出来了。

朱家传更惊天地战鬼神的一幕是在矿上一次大水中。

当时,那个班正在检修综采设备,综机检修班总共七八个人,加上朱家传,九个人。突然,大水从另外巷道涌来,情急之下,朱队长带人就跑,跑到一个什么地方后,朱家传停下来,试了试风向,又弯腰向顶板上扔几块矸石后,把这伙人召集在一起,全部解下腰带,九个人捆在一起,背靠背,脸全朝外地站在那儿。

朱家传说,所有的灯都给我关掉;所有的人,都不许说话;大家要慢慢呼吸,等待救援。

水,漫过脚髁、漫过小腿,漫过大腿、腰,一直漫到胸口那儿才停住,九个人像一尊雕像一样,轻微地呼吸站着,一天、二天、三天,整整七天七夜,水才开始慢慢下降——井口那儿,八台大功率水泵正日夜往上抽呢。到第八天,救援人员赶来时,全部惊呆了:九个人昏迷在那儿,但他们全部都站着,肩靠肩,背靠背地紧紧地挽着胳膊,捆绑着腰。

九个人全部被救生还。

奇迹!都说是奇迹。

朱家传创造的奇迹。


3:合法收入之外

 

朱迪迪回到宿舍,竟有人在等他,是雷万钧。

雷万钧,谁听到这个名字都会吓一大跳。一个女孩子,一个如花如锦的女孩子,怎么能叫这么个名字呢?

万钧的娘这样解释:这都怪他爹,和领导喝酒,喝得不顺心,回到家里,见生了个女孩,气愤之余,就非给他的女儿起个厉害的名字不可。

他可不敢跟他女儿起“矿长,局长”什么的,让领导知道,怕是真办他,只好起个有劲的。

雷万钧还有个弟弟,叫雷万里,也是气势不凡。

全国到处都在搞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但井下工人,头胎是女孩的,可以生二胎。这是当年煤炭部老部长高扬文,从中央专为煤矿工人要的特殊政策。

很多老矿工,至今怀念高杨文。

雷万钧和朱迪迪在一个矿,而且,在早先时,他们两个的爹还在一个掘进队,矿上的人,把这叫着:干过一个头!

头,是掘进巷头的简称。干过一个头,证明是一块下过井的兄弟。两家的孩子自然不是外人,况且,两个都爱学习,成绩还都不错。很多的人,都很自然地把他俩当成亲家。

他们两个喝起酒来,也是亲家长、亲家短地叫着,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煤矿上一直有认干亲的风俗 。两人在井下是生死弟兄,一投合了脾气,要么,拜把子兄弟,要么,趁喝酒认儿女亲家,也不管以后成不成,反正先叫着,就比别人亲切。再就是,就是把别家的孩子认下,自己做干爹。

如果一个人在矿上工作了十年、二十多年,没有几个拜把子的兄弟,没一个两个的干儿子或干女儿,这就说明这人的人缘一定是差到了家。万一他在井下被砸伤,也没多少人去看望,家里遇到红白事啥的,也少有可靠的人主动前去帮忙,场面肯定会冷清得很。

成不成,酒两瓶。

甭论这儿女亲家成与不成,只要两个男人认可,大伙儿认可,两人没事儿就开喝。今天喝你一瓶,明天你抽空再喝我一瓶,一瓶一瓶又一瓶地先喝着。

至于这亲家双方的儿女们,早就被他们给喝分手了,这两个老家伙还是要喝。唯有这样,才显出大丈夫不计较小事儿的大气概。狗日的孩子们的事,让狗日的孩子们自己“捣鼓”去吧,咱喝咱的。

煤矿上就这风俗,也是传统,更是特色。

旧社会是这样,到了现在,甭听当官的瞎说什么,煤矿,还就是流行这样。越是生活底层,邦派气息越是浓郁,彼此之间的信任问题越是直接。

雷万钧的爹叫她:“万钧”,雷万钧的娘称呼她:“大妮。”而朱迪迪,在没人的时候,叫他雷大妮;有人的时候,她则成了“万钧妹妹。”

矿上的人说,老百姓生个女孩叫千斤,看人家雷主任,生的女孩叫万钧,一钧,这要折合多少斤呢。

矿上的人都不大认真地算账。

“朱叔出事了,你知道吗”?

雷万钧轻轻地拦住朱迪迪正要乱伸的咸猪手,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事?没听说呀”

朱迪迪憨厚感十足,他见到雷万钧时,突然觉着,装傻,可能听到准确信息。

“朱迪迪,你正经点。听着,出的事比较严重,逮人了。”

“逮人,逮谁?”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他妈的装熊?”

她有点火。

“不知道,真不知道。骗你,是你家的二愣子。”

朱迪迪腆着脸笑的表演一定很无赖。

二愣子是她家喂的一条小哈叭狗,叫什么京八。说是北京的种。不知真假。

“朱叔,就是,你爹,今天早上,被检察院带走了,我在无锡,听说后马上赶来告诉你。”

“恁什么抓人?”

他愣愣地问。

雷万钧是朱庄矿驻上海办事处的主任。对矿上的事,她比他要知道得多。她这儿的信息,一定很准。朱迪迪知道 ,从她这儿得到的信息,跟老娘的信息相比较,肯定一个天一个地。

“事不小。逮人,事,就不可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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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大妮叹口气说,“详细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听说,光从你家搜出的存折就有五百多万,你爸的办公室也被查封了。据说,还有七十多万的存折和十多万的现金,总共,也就七百来万。”

七百来万?

我的妈。

朱迪迪惊叫一声,我家开银行了吗?我爹,怎么能有七百多万?!

他立时想到他老娘,她老人家要知道家里存有七百多万,不吓死才怪呢。老人家去矿上市场买菜,也总是挑下午去,那青菜,全是卖不掉准备倒掉或者是带回去喂鸡的,老娘还觉得沾了多大的便宜。

怪不得今晚打电话时只说搜去了十几个存折,她老人家称为红本本的玩意儿。感情,她根本就不知道那存折里存有多少钱。

七百万,我的天。

朱矿长呀朱矿长,这回,怕是要“叭勾”了。同志,要知道,国法如此,十万,贪污十万就可以杀头。

从头到脚,朱迪迪一下子凉了。

如果说,他从娘的来电中知道朱矿长的事还很宽泛,雷万钧这样说就很具体了 , 七百万呐。这老朱是从那儿弄的七百万呀,他的头又是一麻。心里有个声音说,这下,可真要了你老爹的命了。

父辱子死?

操,古书就是害人,真该听先生的话,不读中国书。

朱迪迪楞怔着,长叹一口气,又不知该问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满脑袋中,就是七百万。

老朱啊老朱,朱老,朱矿,老爹呐,这事,要是撂在咱老祖宗在位的大明。七百万,这要剥多少人皮,牵扯到几族的大人和孩子啊。

特别我这身份,这地位,肯定首个中枪,没嘀跑。

还是新社会好,谁犯法抓谁,不搞株联,真好。

他又喝了口水:傻大黑粗的老爹的形象出现。他恍恍头,觉得七百万和老爹都是不真实啊。

还是听听大妮,雷小姐说什么吧,老公公被抓,儿媳妇能不慌?这才到了考验你的时候呢。

朱迪迪咕嘟又猛灌几口水。

“你也不用紧张。”

雷大妮接过杯子,再去倒水时,扭过头来这样说。

“七百万呐,电视上,咱一看,倒都是几千亿几万亿的,谁见过几百万和自已那么近,撂谁,谁不紧张?”

妈的,他怎么能有七百万呢?

朱迪迪有点晕菜:“万钧妹妹,你说,该不会是有人栽赃陷害吧?你知道,我妈那人出门常常忘关门,没准有人把存折偷放在我家,陷害矿长呢。你知道,这七百万……”

“七百多万。”

雷大妮认真地纠正。

朱迪迪一怔,见她竟然一脸平静,神色也甚为庄严。朱迪迪倒不禁一阵恐慌。他发现这个雷大妮还真有点当官的威严。

“七百多万。”

雷大妮慢吞吞地说,“但是,据我估算,这里边,起码有五百多万是合法所得。”

“估算,你估算?合法所得?”

他又是吃了一惊。

朱迪迪想,自已真是穷读书的料,他怎么就不知道老爹还能有七百多万的合法所得呢?不要说七百万,就是二百万,一百万现金,对我和我们师兄们、导师们,也是一个天文数字啊。

朱迪迪一直觉得家中不缺钱倒是真的。从小上学,朱迪迪知道有的同学很困难,困难到交学费好久好久才交上,或被减免,这个,他知道,也见过。有老师让同学们捐款赞助,他也很是积极;有同学借钱,朱迪迪只要有,就借,有多有少,真有几个忘了还的,在朱迪迪这儿,也觉得这事正常,没钱还,那,不还就是。困难就困难点。

借钱是个很没面子的事,朱迪迪很是理解。有同学找他,难为情地张口地借钱,朱迪迪有时还先脸红呢。

自已家里有多少钱呢?他自已觉着,猜着,一百万差不多是有的,如可能,他要在上海买房,爹说过,替他交首付没问题,关键是,他还没正式工作,工作了,房子问题,在一个矿长家里,矿长也亲自说过,朱迪迪从没觉得是大问题。

七百万,这么具象地呈现,让朱迪迪有点惊喜。

莫言抱了个诺贝尔回来,奖金,差不多也就给这些吧,扣掉税,还可能没这多呢。

这下,朱迪迪倒是兴趣大增,头也不疼了,看看宿舍的一切,在七百多万悠乎乎的煸乎中,宿舍也显得有点儿破旧不堪。

“你爸已经干了五年的矿长。你知道,矿长拿的是年薪制,正矿级一年的年薪大概是六十多万,仅这一项,张矿长的合法收入就有三百多万,当副矿长时,一年五十万,还有安全奖——矿上已经安全生产六周年,只要井下不出大的安全事故,一年,矿长最低可得奖金三十万,这个,大约又是百多万——还有计划生育奖,矿长是第一责任者,还有什么环保奖、治安奖、精神文明奖,乱七八糟地折合起来,七百万,不算多。”

听大妮不慌不忙地这么一说,他心里一下亮了。

“那……依你说,这七百万,还不能算是贪污受贿?”

“绝对合法收入!”

雷万钧斩钉截铁地说。

这几个字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真有万钧之力,让人不寒而栗。

“要是查不出其它事来,你说,这七百万,或者五百万,检察院还会还给我们吗?”

他竟这样问。

这样问完他就后悔死了。

他觉得他这才发现自己真不要脸。不要脸到极点。

雷万钧轻笑一下,象看一个憨小子,“没事的话,当然要还。怕的是——有事。”

“有事?合法收入能有什么事?”

一想到七百万,朱迪迪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像是自己的。

“我们刚才算的,只不过是大面上的合法收入帐,支出呢?我们还没算支出呢。”

“支出?支出怎么算?”

“你们家住的是180平方的别墅楼,每年光暖气费、电费是多少?生活费,还有你这些年上学的花销,是多少?”

“多少?”

他还真闹不清楚。

“你们家这一类的开支,包括人情往来,自你爸当了矿长,恐怕不会低于二三十万。你们家,仅房子装修就得三十万到五十万,这个,你该知道。”

“知道一些。但,不太清楚。”

他老实回答。

朱迪迪想,这雷大妮,咋把我家的帐算得这么清楚?

他对她倒产生了一种怯意。

“现在的关键是——朱叔能不能把这些都说清楚。而且,我们还要弄清楚,是什么人举报的?举报人掌握了多少情况,朱矿长,是不是收过举报人的贿赂。这才是最关键的。进去子,在那里边,不说点是不行,乱说,就更不行,唉,这事,有点麻烦。”

她很成熟地叹了口气。

“那,就没办法了?”

“我想了一路子,没法,只有送礼,只能送礼呗。”

“送礼?”

朱迪迪想,为七百万,送礼就送礼,送500万,还有200万呢。送礼倒是没问题,那,给谁送呢?

“给——给检察院,送。”

她看着门说。

“检察院还收礼?”

“咄!有不收礼的衙门吗?关键是送给谁。你应该明白,这礼,既不能你送,也不能大婶送,你们家里人,都不能送。”

“那,谁送?”

“让矿务局送。矿务局的干部出了事,他们脸上也不好看,他们要是送礼保一保,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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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咱不认识矿务局的人呀。就算是认识,我去找,对人家说,你们去送礼,保我爹出来吧,这,这像句人话吗?”

雷大妮笑了,笑得很含蓄,“你个傻瓜,越读书越傻,还想读博士后呢,白瞎啦。”

“是白瞎啦。不过,这玩意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可以告诉你个办法,但你要谢我。”

“行,你说谢什么吧?”

“钱,我是不稀罕的;东西,嗯,你也没什么好的东西;人嘛,左看右看都是傻儿八叽,那,你谢我什么呢?”

他妈的,她还犯了愁。这不是欠揍吗?不娶她!就凭这,我也不娶你个雷万钧,让你屁都不屁,还他妈的钧。

朱迪迪愤愤。

“到时候再说吧!就像赵敏一样,赵敏让张无忌答应她三件事,你个朱少爷不是张无忌,到时候,答应我一件就行。”

“只要不违反江湖道义,俺都答应。”

“让你妈——朱婶去!”

雷万钧站起身,指挥官似地一抡胳膊,“让朱婶去找局长,没别的,什么也别说,就一个行动:哭!”

“哭能干嘛?”

“哭,就一个字,哭!什么也不要说,就是哭。一哭,领导就知道该怎么办。”

他眼前立时浮现出他那萎萎缩缩的老娘,那一张再活三辈子怕是也自信不起来的表情,矿务局的高楼大厦下面,像一棵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枯草,怕是她老人家进不去大门,就会让保安当作上访的给撵出来了。

“她,要是不敢去呢?你知道,她的胆最小。”

“不去?那,就是你的事了。”

“......先这样吧,也只能先这样了。”

朱迪迪心里好像闪现了一丝希望。

 

4:陌生的认知

 

朱迪迪比较喜欢现在这种生活:节奏缓慢而悠然,一切都在稳步的向前慢行,但又充满了朝气与希望。生活有时在他心里积淀下来少许的阴暗和潮湿,在读书与思考中,变为可有可无;在挥洒青春的时光中,渐渐地被晒干、脱落,好似迎来又一次新生。

他感到,这是自己正在走向成熟。

一个电话,一下就把他改变得有些晕菜。他这才记起大家常谈到的,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真正的无忧无虑......只不过,是有人在替你挡风遮雨罢了。

他也曾经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好像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过得不错,条条大路通罗马,有的早到,有的晚到,有的就是罗马人,那又如何呢,在去罗马的路上的风景,不是罗马人能感受和体会的。就这样。

一对情侣,快两个月没见面了,男小伙面对着冰肌莹彻,皓如凝脂,被内衣包裹的酥胸微挺,仿若呼之欲出一般的女友,愁眉不展;少女则平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波澜的脸上,蕴着淡淡的悲伤。

正好搭配,身材挺拔,头发短粗,喜脸俊朗,脸上的郁闷,也难压抑眼睛中闪烁的明亮,这,还是个不会伤感的阳光青年。

青春期的潮润在青春期冷却着,春天,正慢慢退向残冬。冷,冷得有些怪异。

气氛,很微妙,两人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却是让人无言。

她抬胳膊看看表,又看看他。

他马上明白她的意思。

朱迪迪聪明地告诉她,今晚就有一趟火车,来得及,明天,就到家了。

“票买了吗?”

她沉着地问。

两人对话的正经,让两人都感到陌生。

“到车站再说吧。反正,现在车票不紧张。”

朱迪迪也看了看表,已是晚上十点十分,零点后有一趟火车。

他简单地收拾下随身带的衣服,胡乱往这里一装,给同宿舍的师兄留下张纸条:

因赶写论文,有一重要材料需马上核查。烦请老兄告来访者,兄弟十日后方回。有急事亦可打手机。

朱迪迪回家的心事突然加重。

回家,回家就没事了,有事,也要先回家再说。朱迪迪就样想着,下了楼他只顾往前走,走了好一阵子,往后一转脸时才发现,雷万钧磨磨噌噌,心事重重地落在了后边,好像魂不守舍。

朱迪迪在路灯下等她,见她从不远处的灯光下一恍就变黑了。恍着往前走,又变得清晰,但她移动的身影却一下子变得陌生。

她不像是我以前认识的雷万钧。

朱迪迪突然觉得她陌生了。

她身上没有一点大多数女孩子们身上那股娇气,个姓有点慢,也有点呆,有的时候不经意的说着什么可以直接让人觉得无话可说,更多时候反应又很迟钝,现在的她,那么稳重,那么有信心,绝不像刚来上海时青涩,无助,小鸟怕人,小鸟依人样,这种稳重和信心,与她的年龄不相称,和她乳白色的茄克衫也不相配。

朱迪迪被风一吹,步子慢下来,他回头看雷万钧,她乳白色的茄克衫敞开着,一件鲜艳的毛衣夺人眼目,从毛衣里耸鼓起的一对,充满青春活力,在修长的身材上,肆无忌惮的展现出来。这,以前,还真没太仔细地观察过。

朱迪突然嗓子有点发干。

朱迪迪想,刚才,只说话了,竟没好好地欣赏欣赏。

她站下,身上跟过来一股法国香水味,这种味道很国际,据说是老外为掩盖狐臭而特别发明的,这味道很让人吃不消。

更吃不消的是,她竟递给他一张车票。

有朱迪迪名字的车票。

朱迪迪一下子没了想法,没了嗅觉。

“你……你怎么知道我会回去?”

他不无紧张的问她,紧盯着她的鼻梁问。

她的鼻梁一动不动,她这样说,轻声地,像雷婶:

“都给你准备好了。”

朱迪迪身上冷,有点恐怖。

她知道我要回去?

——而且算准了我回去就必须坐这趟车?

不可能吧。

那么,她是受人所托?

有人让她监视我?

钓我的鱼?

——一到车上,左边一个便衣,右边一个便衣,到下车以后,两个同车的说,请吧,请跟我们走一趟吧,然后,一亮工作证,把朱迪迪就送到黑屋子里去。

当年,伍子胥不是这样吗?从楚国国都来了使者,请他和他哥哥回去,说是让他们父子团聚,一块儿当官,当大官。结果,伍子胥的傻哥哥跟着去了,到了国都,和他爹一起,咔嚓,咔嚓,完活了。

而伍子胥,早知楚国国王不会放过他家,于是连夜出逃,过昭关、跨长江,直奔吴越而来。

雷万钧是个阴谋。

她肯定忘了当初把他反推的快活,而是要谋杀亲夫。

朱迪迪想。

虽然,她装得像大姨妈。

“发什么愣,走呀?”

她竟走到他前边去了,大屁股一扭,他的头就像被什么玩意儿砸了一下。

他看看四周,想跑,摆脱掉她。让她的阴谋破产,让她无功而返,让她遭受智力上的挫折,让她满能谋杀亲夫的刀子无用!

走了两步,她一回头,就叫了起来:“磨噌什么呀你,神经病呐你”。

我……我……

朱迪迪不知说什么好,这时,他倒真的盼着有两个彪形大汉从黑乎乎的树丛中,闪电般冲出,咔,咔一拧,咔嚓一声把朱迪迪就铐上,“别跑,抓的就是你” 。

朱迪迪一仰头,一跺脚,冷眼地看看四周,看你雷大妮怎么收场。

雷万钧,让你当面成个雷万屁!

但好像没人注意他们两个,一切,只是朱迪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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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常者反倒是他,他看她,她也看他,相互之间像从来谁都不认识谁似的。他怔歪,看她也有点儿怔歪。

我怔歪,是因为我害怕,她凭什么也怔歪?他想。

雷大妮肯定不是坏人,两个干过那事的人,她还能坑他?

他心里说。

雷大妮肯定不是坏人。但是,她要是被逼无奈呢?谁知道在什么地方正有人拿着枪在瞄着这里?没准,几支枪正暗地对着他们呢。

“喂,喂,你发什么呆?忘东西啦?”

雷大妮在催。

“没,没有。”

去他妈的枪呀炮呀的,老子该死该活鸟朝上,不管它了。

他紧走几步跟上雷大妮,他的手,立时被她抓住了。他一愣,便使劲捏她的手心,她也很明白地捏了捏他,然后,把手又抽回去。

她说亲不亲,说远不远,说骚不骚,说不骚还显示着浪味的行为,让他很是忿然。但这忿然出了他们研究生宿舍就释然了,雷大妮一招手,朱庄矿上海办事处的黑色轿车就缓缓驰来,雷大妮打开车门,主人似的让他先上。

朱迪迪从癔想中回到现实。

朱迪迪看着雷主任这种习惯性接待动作,好像刚才这一切更加模糊,他突然想,他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坐坐办事处的公车了。

就也很有意思,如果老爹被捕,自已还有脸去到上海办事处去吃点喝点再拿点吗,那可就成异已了。

再见时,包括和这辆公用车,包括车的主人,雷主任,朱迪迪从心里就感到,老爹倒了,这位雷主任,怕也干不长久,这是肯定嘀。

车里就他们三人,两人很自然地坐在了后边,挨着肩膀,然后,手自然地抓着手。

“去火车站”。

她简短地吩咐司机。

司机没说话,车就无声地向前滑去。

车灯刷地下一闪,前边两个正散步的中年人,忙闪到路边。

研究生宿舍区的小门儿一闪而过,汽车汇入大上海的小车流。

司机姓吴,是上海人。办事处雇他专门开车。这个上海人的好处是,听不大懂北方话,平时见到矿上来的人,只点点头,极有分寸的那种姿态。

这很符合小车司机的标准。

但看得出来,这小子不太像上海的小市民,从气质上看,倒更像是个白领员工。但他车开得很稳,车内收拾得也细心。从学校到火车站,车上,他一句话也没说。

她也没说话。

她可能觉得无话可说。

她能混到今天,可全是朱迪迪的老爹一手帮她办的。雷万钧考大学,差了八十多分,朱矿长为她弄了个假证明,从档案里扒出来一个死了七八年的雷什么,把她的名字挂在了死人名下,这样,雷万钧就成了工亡子女。

工亡子女考大学,可以照顾二十到六十分,矿务局每年有一百个或二百个大学委培名额,由矿务局出钱给某几个大学,定向到学校培养,再定向分回来,这就叫委培。

雷大妮挂到死人名下,也还差着不少的分。这样的分数让教培部的人很为难,朱矿长为此事找了几趟局里,才以工亡家属实在困难,实在需要照顾为由,让她去了个煤炭系统内部的大专。

别人都去报到,上了快两个月的课了,雷万钧才悄悄去了学校上学。

她母亲告诉矿上的其他人,闺女走亲戚去了。

直到毕业,雷大妮这事还藏着掖着,怕被人举报了弄砸。

生活中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只要没人关注你,假事很容易弄成真的。

大专毕业后,雷万钧分到矿上的打字室打电脑,干了二年打字,她就又缠上朱矿长,非要来上海办事处不可,抽空儿还能多学习学习。

那时候,风雨朱庄矿,很多人都把他们俩内定为一家人了。

朱矿长好啊好啊,顺了她。

没想到她干得还不错,又是两年多,就弄上了主任,竟是副科级的干部了。

朱矿长这次进去,万一要出不来,七百万?五百万?合法收入一没收,老娘又没有工作,这雷万钧同志,还愿意到朱家来做儿媳妇吗?

看她今天的表现,倒很像当官的样儿,身上,没有官太太的架子。

朱迪迪捏着她的手想,没官太太架子是因为她自己就形成了官架子,官太太架子再大,在官跟前,能算什么?

不过,老爹要是不再当矿长,她这驻沪办事处的主任一职,也难说就坐得下去。

朱迪迪此时倒有了看别人笑话的蛮趣。

换个说法,如果一到火车站或从火车上一下来,没等回到矿上呢,马上就过来两个执行公务的,这个雷主任就是有暗中的任务,把朱迪迪抓回去。

可能是大上海的路灯太亮了,也许是汽车太多,也许是路上的行人太多太多,大上海,深夜和白天一样的喧哗,使他真疑心老爸被带走了,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朱迪迪不准备和雷主任结婚的想法,其实已有一年多,她好像也知道他在学校里还“乱谈着”,而且,好像,大概,没准儿还不是一个。

今年寒假回家,老娘就直接问他和大妮怎么样了。

朱迪迪跟她胡乱说一通,老娘眨巴半天眼睛,也没有弄懂他和她到底是如何。他暗自乐了半天,心说,让你多管闲事,弄不明白了吧。

她好像也有点和他不太亲近的意思了。这雷万钧,不知又看上大上海林荫道上的小男娃?或快退休的老革命?或娘娘腔的暖男?

好在大家心里都明白,到了现代社会,非娶不可和非嫁不行的人,能到上海来吗?

各人在忙各人圈子里的事情,爱情,早已是个荒诞的话题,婚姻就更显得无意义了。

不逼到一定的份上,谁还结婚呢?

这是一个离开了谁,地球都照样转的时代,这又是一个古今中外大杂烩的文化多元、层次迭荡,正反不定的时代,任何的固执、任何的相信自我,都有可能被碰得晕头转向。

相反,随遇而安,见骨头就啃一口,见汤就喝一口,别吃得太急,喝得太急,准活得自在又逍遥。

但是,这个时代,不管是谁,也都有可能给卡在那儿,汤不能喝得太急,太急了,烫嘴。

朱矿长是被卡住了还是烫着了?反正谁摊上这事,谁就倒霉。

他想,朱迪迪也就是因为是朱家传的儿子,他才去了解了解这件事情,或者准备去探监。要不然,每天都有抓起来的贪官,每天都有含冤的孤魂,太平洋一次海啸就吞了几万人,一次飞机出事就百多人,不是死了自己亲属的,谁哭?

即便是哭,也是表明真死了亲属,自己和遇难者还真有关系。如果不哭几声,到时候拿保险费或赔偿时也觉得心不安不是。

朱迪迪又想开了。

他偷偷看了看随着车一动一动但闭目养神的雷大妮,她的脖子在对面迎来的车灯闪灼中,显得极不真实,一会儿白,一会儿黑,一会儿又红又绿又澄的,眼睫毛塌着,也显得不真实,她的睫毛本来就是假的,知道这一点,就更显得不真实。

她在想什么呢?

矿长被逮,她的处境也不妙,如果从外单位来个矿长,如果提拔起一个和雷主任性格不合的矿长,她有可能乖乖回矿上当打字员去,或者到矿食堂去做馒头、花卷。矿上没有几个岗位适合女职工。矿上的女孩子,一般的命运都是这样。

那么,上海,对她来讲又成了一个梦。

“你回去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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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了推她。

她睁开眼,慢慢地扭过脸来,她的神情淡漠而疲惫。

“我先不回去。”

她慢悠悠地说,“我回去,不光帮不上什么忙,还容易引起矿上乱猜疑。你别不爱听,你爸被带走,有不少人放鞭炮庆贺呢。说什么的都有。”

他一下就没话可说。

可以想得出来,当矿长肯定会得罪人,你下台了,出事了,就会有人高兴,有人失落,只要不当着他的面骂他老爹,他只能都装着不知道。

这是他在心里已经有的准备。

“你——回去后,也不要乱跑,更不要乱说,”她边说,边拿起他的手,拉到她腿上,一只手垫着,一只手压着,从她手指缝里,他感到大妮的腿很热,但手却冰凉。

“不要乱找人。找乱了,说你搞串联,弄不好,把你也陷进去了。找人,一定要找你觉得最可靠的。要——少说话,多听别人如何说。我估计,没准儿,我们是虚惊一场。”

“唉”——

她还长叹了一口气,这更像雷婶了。

“你在学校光知道上学,矿上的事儿你不懂。检察院、纪委,每年都从矿务局提走十几个人呢。现在的煤炭价格高,都知道矿上有钱,肥。检察院一直就盯着呢。但是,审查一阵,如没什么大问题,一般都没事。去年,矿务局就有一个矿长二个处长一个矿总会计师被审查,到最后,上面领导一发话,没收了一部分钱,也就完事了。”

“能这么简单?”

“差不多吧。但这次,突然就封办公室,就搜家,倒是从来没有过的。”

看得出来,她心里是个没底。

车稳稳地停在上海火车站北出站口,司机把车熄了火,头也没回,也没说话。

“那,我就进站?”

“去吧,我不再送了。”

她说着,下了车,车后盖自动打开,她从后面提出个包来,“有一件是给大婶买的褂子,另外,就是你在路上吃的。”

连吃的都给俺准备好了。朱迪迪有点感动。

看来,她这办公室主任的水平是不一般了。

心情一下变得愉快,接过来一掂,还挺压手,这雷主任,又没少花钱。

他向她挥挥手,跟小吴打了个招呼,就进了火车站。

 

5:生活一旦接了地气,就乱

 

老娘萎缩在沙发里抱着脚,已经傍晚了,也不开灯。乍看,还以为是条乱放的被子呢。

他把灯打开,眼被刺了一下,这才看清了老娘那沧桑而憔悴的脸,刚过五十岁的老娘,见了儿子,连话也不说,只是张着嘴叭哒叭哒地掉眼泪。

朱迪迪突然升起股无名火,他很想对着天空大叫一声。但他还是轻轻地放下包,从卫生间拧了个毛巾,看也不看她就递过去。

矿长夫人接过递给她的毛巾,把脸埋进去,一阵唏溜唏溜擦鼻涕的声音。朱迪迪脸一阵抽搐,老娘啊,你这毛病是改不了啦。一擦鼻涕,不管抓着什么,就用什么擦,给她擦鞋布,她老人家怕是也敢往脸上抹。

屋子里乱七八糟,电视机的后盖还没再拧好,空调已给卸下来,沙发后边的布被撕开,柜子里的衣服也乱七八糟的。

一个人在这样的屋子,不做恶梦才怪呢。

看来,检察院检查得很细,很认真,也很专业。朱迪迪凑过去,掀了掀老娘的头发。

你干嘛?

她吓得一楞神,一脸的莫名其妙。

你的耳环没被他们摘走?

他笑笑说。

她唿一下就笑了,用毛巾啪地打了儿子一下,起身把毛巾送回洗手间。朱迪迪从步子上看,她一下子像老了十岁。

看着这一派狼籍,平时还想念的家立时变得阴沉可怖,像正在风雨中的老房子,看外边,外边是雨;看里边,里边也是雨;房子里有雨,雨里有房子。

她过来,小声地问他吃不吃点什么,他摆摆手。

其实,这还用问吗?匆匆忙忙坐火车赶回来,能不吃吗?但眼前的情景,谁能吃得下去呢。况且老娘做饭的手艺除了煮就是炖,也就朱矿长不嫌,一说到老娘做的饭,奶奶就笑。

朱迪迪一想,就没胃口。

必须先找人了解了解情况。

家里的电话没准已经被被监控,用电话找人,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第一个应该找雷叔。

他是两办主任,甭管我和雷大妮到了哪一步,他毕竟看在和老爹多年工友的份上,起码会把情况介绍清楚的。至于能不能帮忙,帮忙能帮到什么程度?那要看他的了。

当然,也要看老爹这个事情的大小、轻重。

从上海回来的路上,朱迪迪疑神疑鬼了半宿加一个早晨,结果啥事儿也没发生。朱迪迪就觉得自己乱了方寸,他太把自个当回事了,世界照旧,生活照旧,连这趟车晚点,都晚点的依旧。

他知道,清晰的失落跟刺痛感,还没有直接碰撞到心里,这就已经神经质了,过于敏感的人,绝对不是可以顺利地应付突发事件的聪明人,这一点,学心理学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但事一旦摊到自己头上,不知不觉还是敏感起来。

这说明,心理素质的培养,仅靠理论是万万不行的。

朱迪迪,生活阳光亮丽,人生青春俊朗,张口上下五千年,挥手便是文明,文化,便是形而上,便是美的发现,却看不见身后,默默供养着你的父母。

心里只有怜惜和叹息的朱迪迪,站在家里无所适从。

他告诉老娘他要出去一趟。

老娘立时恐慌起来:你可别乱跑,不得了,别乱跑。

他刚想告诉她,要去雷叔家,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还是别让她知道我去干什么的好。万一检察院里打电话来,一问,她再说出去,不是显得这娘两个的智商更低了?

连手机也不打,直接到他家去找他,相对而言要安全和稳妥。

检察院还没有那么多的闲人,把全矿三百多个中层干部的家里都放上人监控吧。

朱庄矿已有四十多年的挖掘开采历史,家属区和工业区紧紧挨着,早些年用井架子提升的时候,天轮吱吱扭扭地一响就是一夜,有那细心的老工人,躺在床上根据矸石山上倒矸石的动静,就能准确地说出今天或昨天夜里提了多少车的矸石。

这是从机械化到标准化到再到现代化的新型矿井,年产煤炭300多万吨,在全国的同类型矿井中,效益一直排在前几名。

就这个前几名,就有在职职工八千多人,退离休职工三千多位,还有两千多人的大集体工,再加上老婆、孩子,约有近三万多人的规模,三万多人,年年就靠吃300万吨炭过日子,想想,都很恐怖。

煤矿四周的村庄和农田,也正在塌陷中,青苖要补偿,住宅地要补偿,消失的农田要复垦,仅仅是想像中的杂乱,就不是往一个方向的使劲就能行。

但大家好像也没想过炭挖光了还靠什么吃饭?周围的地全部塌完了,连同失去土地的农民,周围将有十多万人生活不再集中。

原来这个矿井年设计150万吨的产量,90年代初,地方公安开始卖户口,一个6000元,于是,矿上买卖起农转非,凡是有十年以上工龄的井下工人,都可以把老婆孩子接到矿上来,过所谓的“城里人”的生活,一下子,矿上转来四批,第一批三千多,第二批一千多,第三、第四批又是各一千多,有些不是矿工子女的,通过地方关系,也把户口挂在姑家、姨家、婶子、大娘家,查查矿上的家庭,三个孩子的算少,有的竟有四、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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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矿上却没那么多房子分,也没那么多的工作场所能安排。

所以,这个表面上很是繁荣的煤矿,其实是个炸药桶,一旦煤炭枯竭,这些,可全都是农民起义的后备军。

现在科技发达了,冷兵器时代过去了,老百姓再有能耐,也造不起反了。造反是造不成了,但上访却又兴起来,这要是几万人因为吃饭而上访,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反正,你又不能把他们全部关起来。

只有增加产量,肥水快流,先让大家吃饱再说,吃完了再说吃完的事吧。

于是,矿上连贷款加集资,用了几个亿的资金重新建了个水泥塔的大提升井口,又从波兰进口了大功率绞车,井下改装了运输系统,一下子,矿上的年生产能力达到三百多万吨,要是加加油,没准儿能年产四百多万吨呢。

农转非的家属大婶大嫂们分成三班,从煤里往外拣矸石,有的负责矿上的绿化;有的捞从洗煤厂流出来的煤泥。矿上建起了养鸡厂、养猪厂,除了供应矿区,还能外卖一部分。

总之,饭,大家是吃上了。

特别是近两年,煤炭价格一直攀升,矿上的日子又很好过了,上次放假时听说,矿上又购买了一大块地,正准备建工人住房呢。

煤矿,做为距城市遥远的特殊工业群,小型,单调,但资源调配相对集中,是大工业式产业,它直接催生周围农村向小城镇方向发展,小城镇商业、服务业的崛起,又把矿区弄成一个说城不城,说农村非农村的怪异生活圈。

矿长政绩算来不错,口碑也算是较好,最起码没多少人公开地骂朱矿长,除了朱矿长这个人还算不错外,最主要的是,朱矿长是朱家庄人。

朱家庄人在朱庄矿当矿长。矿中心十一点就散的早菜市场,称呼朱家传叔叔的有八女三男,称他爷爷的有五女四男,称呼朱家传大小子的,有二女三男,这是长期卖菜的固定摊位的卖菜大爷大嫂,不固定来的,就不好查了。

朱迪迪刚回到矿上的这个傍晚,距朱矿长被带走还不到三十个小时,矿领导的住宅楼前,一向较为冷清,迎春花还在开着,墙上的蔷薇已发出嫩芽,那种叫百日红的红花树,开得正艳,挤挤搭搭地挂满枝头。俗语说,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现在的嫁接技术就是超能,一嫁接,就能开一百多日。

矿长家和办公室主任家住前后楼。矿上的楼和全国大多数厂房一样排列:矿级——科级——干部——工人,但工人区却是走北西两门,从科级楼的后边,就隔了一道铁栅栏,栅栏上面爬着大拇指一般粗的蔷薇。

分这家属楼时,雷大叔还是副科级,因而,他只能住三楼,一楼是退休的老科长和老副科长们,二楼则是在职的正科长们,当年作为在职副科长,能住上三楼,在矿上引起了很大争议。

雷主任摆出井下工人二B精神做派,拍着胸脯在房管科里说腿在井下被砸断过,并找出医院证明,房管科才在汇报了矿长办公室后,给了他三楼的钥匙。

朱矿长在会上说,雷副科长的腿是救人时被砸伤的,当时嘛,我也在现场,这样的同志,说他是英雄也不算过分吧,怎么能让这样的同志住五楼呢?就让他住三楼吧。也算是我们对井下工人的关心,对为我们矿出过力的同志的一点阶级情、兄弟谊嘛。

从朱迪迪家的后窗户,抬脸就能看到雷主任家,而今,有几家人都在阳台上或坐或站着,平时,很少有人没事在阳台上闲看呢。

他们知道,在他们所看到的视野内,是矿领导后门,如果你没事就在阳台上看,给领导送礼的,找领导办事的,你都看到了,这还不犯忌吗?你家还想有好日子过?

领导的业绩,领导的光彩,领导露过的亮脸,作为个人,你知道得越多越好,拍马屁时好用得着;领导家里或个人的私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省得当了《红楼梦》中贾雨村衙门的小沙弥,把你“随便寻个不是,远远开发了去。”

领导也是人嘛,但你一旦知道了领导的私事,那,领导还是人不是人?

这时候还阳台上闲着的,怕是已有人认出了朱迪迪。朱迪迪愤愤地想,这些混帐王八羔子。

曼德拉说过:如果天空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的,那就蜷伏于墙角。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热情的人们。

就样想了,却不敢出声,只有在心里寻找更愤恨的词名。朱迪迪一下想起了元代王和卿的《长毛小狗》

丑如驴,小如猪,山海经检遍了无寻处。遍体浑身都是毛,我道你有似个成精物,咬人的笤帚。

王和卿是他喜欢的古人中的一个,他更喜欢他天真的写作风格,自以为是的朱迪迪,刚读本科时的床头上,就贴切着王和卿的两句双调词:

万里夕阳锦背高,

翻身犹恨东洋小。

这首小令是写大鱼的。而有人却觉得是写给刚考上大学的众位大学生的,不是把学习当作学海吗?大学生就是海里一条条的鱼,在这些鱼中,气魄最大的鱼,应该是考上清华复旦的吧。

贴了有十天吧,他越看越觉得可笑,匆忙揭了下来。

朱迪迪现在想来,倒是觉着自已真是可笑至极,虽然距三十岁还有四五年,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心老了,腿老了,豪气也没了,世界上的一切,也都无所谓了。虽然偶尔也会想起这翻身犹恨东洋小的壮语,但在心里,早就不把它当回事了。

雷主任家的阳台上没人。这是他刚才在自家卫生间就观察好了的,靠西边挂着粉红色的窗帘的,就是雷万钧的闺房,在那里,他曾经胆战心惊地被拧了黄瓜把子,成了被掺了水的男人。现在想想,当时只记得一阵头晕,一阵热浪,连细节,都全忘光了。

雷万钧,是不含糊。

到了雷主任家门口,刚要敲门,门就开了,他吓了一跳,雷婶那张又圆又白的脸一闪,便让他快进来,快进来。

很有点地下党接头的意思。

看来,《闪闪的红星》里边的动作,很生活化呢。

雷婶是个五十岁刚过的女人,她以前在农村是个民办教师,所以面孔保养得很嫩,和朱迪迪的老娘比起来,她年轻五六岁不止。

农转非来到矿上后,她不再教学,矿上的老师最低也要个大专文凭,而她,仅仅是个高中生,也没再进修,自然就没工作可干了。

这是一个三居室一小厅的房子,八十多平方,间间都差不多大,进屋时他无意瞥见靠近阳台的地方有一小马扎,坐在那儿,一米高的阳台正好能遮住这边座的人,阳台是水泥柱子架起来的,有几个空隙,被防蝇网隔着,上面,则是铝合金的窗户。

这阳台封闭,也是矿上去年才搞的。

雷婶的声音带有一丝紧张。她说,她现在天天就坐在阳台那儿,看着迪迪家。外边的人看不到她,她对前楼进进出出的人看得很清楚。今早晨天不明,她就看到两个不是矿上的人在楼边转悠,怕是便衣。

雷婶很是自以为聪明,又略为显摆。她很认真地告诉朱迪迪,她不能暴露,她要悄悄地观察,还不能让邻居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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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于——给你家看家嘞”。

她的得意和直率让朱迪迪说不出的难受,使他有了一种被人扒了衣服的难堪。这样说,从他开始进家,到她家来,一直都在她的监视之中,而且不用敲门,她就把门打开了。

而以前呢?

以前,朱迪迪要敲几次门,她在里边光说来啦来啦,总是拖一会儿再来。意思倒也直接,就是让邻居们看看,矿长的儿子、研究生,啊,博士生,又来追俺家的姑娘来了。

这回没等他敲门,门就开了。

变化于时时刻刻,只是人的感觉迟钝。

雷婶拉亮了灯,外边的天,已经黑下来,矿上的喇叭响了。

这是下班时间。矿广播站开始播报《本矿新闻》,一会是某区队创高产;一会儿是某工区先进人物事迹。恰恰本矿最大的新闻——矿长被抓的新闻却只字未提。

雷婶忙活半天,六个菜上桌,雷叔还没有回来。看来,她已习惯了党办主任早出晚归的生活。她坐下来,打开电视。

雷婶做的这六个菜是:黄瓜拌猪头肉,里边还有半个猪唇;红烧带鱼,上面撒了葱花;芹菜炒肉,中间有几丝红辣椒;猪蹄,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是成品;火腿,又是成品,只是切成菱型;西红柿炒鸡蛋,里边还有几块大青椒。

他很想提起精神,找个话题,和雷婶说点什么,但除了问问雷叔忙不忙,大约什么时候回来之类,很快就没话了。

雷婶也很快回答完,再问问下雨什么的,暖气什么的。简直实在找不出可以谈下去的话语。

雷婶也很紧张,她也竭力想打破这种不知说什么的窘境,但也失败了。她除了问他学习课程多不多,累不累,和万钧一月见几次面什么的,再也没什么可说的。

以前,她可是除了夸朱矿长为人好,给矿上办好事,就是夸朱迪迪学习用功,从小就如何“认学”,现在好像说什么都是讽刺似的,问什么话,都好像会接触到地雷引线。

电视真是个好东西,虽然哲学系的教授们骂它是培养傻瓜的机器,但它在家庭生活中,能在短时间内把不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一个傻瓜身上,既缓解了尴尬局面,又让大家可以相互不去看不好看的脸色。

你能说这东西“傻”吗?

电视上还在批评台独,播音员口齿清楚,一脸威严,显然表现出强硬和果断的态度。但听了半天,除了台湾自古如何,就是两岸人民如何,十几分钟了,也没听懂台独分子到底有几人,在台湾干什么,说了什么不利于团结的“话”,而且就是不说,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只扣了一大堆的帽子过去,便对着帽子训。

训帽子,又不是训人,风险肯定小一点。

一个丈二彪形大汉,双手舞一大长毛竹,从半山腰边喊边舞,气势汹汹杀将过去,本以为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一场刀光剑影即将昏天黑地,瞬时的江河呜咽,百谷哀鸣,但是出人意料的结果是:大汉是在和一个偷偷摸摸的小老鼠对阵,大汉冲杀过来,滋溜,老鼠钻到地下,大汉耍了阵大竹杆子,累得不行时,老鼠又从一个洞口探出小眼和小尖嘴头来,惹得大汉又是劈雳一声,小老鼠又滋溜钻了进去……

电视广告中的小老鼠刚进去,雷主任就开门进来,进来哈哈一乐,就坐在餐桌前,来,来,俺儿子来了。来多大会了?

朱迪迪想说刚来,想先问“你好”,他什么还没准备好,哗,眼泪先出来了。瞬间,朱迪迪恼怒自已到了极点,他实在不会想到,自已竞“软熊”到这种地步。

他觉得,这一辈子真他妈的算是完了。

妈个B,真他妈个B。

雷和任极有气势地站起来,在屋里乱转一圈,又坐下,喝酒喝酒,喝他妈个B哩。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没酒再掂兑。

雷婶上前拉他,拿酒往他杯子里倒,朱迪迪忙摁住酒杯,雷叔摆手,拿好酒拿好酒,拿五粮液,咱迪迪刚回来,喝好酒接风。

一切都不必问,大家心知肚明。

雷叔脸上暗暗的、印堂上竟有了阴沉之气,看样子,他的处境也不妙。

“抱走了”

雷叔喝了两杯就开始说:“把矿上所有的帐都抱走了。你爹,我那老伙计,在里边,什么也不说,快三十个小时了,就是硬顶着,啥也没招,真是我的好大哥!”

“他们……因为什么呢?”

朱迪迪洗过脸,反倒一阵轻松,这感觉怪怪。

他小心地问,喝了一小口啤酒。

“是啊”

雷婶小心地附和,“咋个着,也得有个理由呐。”

“狗B理由。要是知道理由,那就好办了。你该起诉的起诉,我该请律师的请律师,顶多,闹到法庭上去,该剃头的剃头,该剪蛋的剪蛋,那还不痛快?关键是,你不知道是因为啥事,说是开会,把你带到检察院去,和你坐在沙发上谈,家里,忽然来一家伙人,又搜办公室又搜家,两下子招呼,你还就是不知道他们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东西?!”

“那……能知道是谁举报的吗?”雷婶小心地问,这话,怕也在心里转许久才说出来。

“这,谁能知道?这几年,矿上新盖那么多楼、搞那么多福利设施,土建、装修、机电安装、设备推销,外边常驻矿上的客户,没二百家也有一百多家;再加上收废铁的、收废胶带的、来购买矸子石的,这些事,都是矿长一人说了算。这里头,只要一个家伙没达到目的,他就想寻事儿,你能知道谁告的?再说,煤炭价格现在又高,光吃矿的大煤贩子就二十多个,全发了财,批煤权又都在矿长手上,他们中出事,谁能猜出来?多啦,事复杂得很啦,外边,一听你是煤矿,觉得没什么了不起,其实,熊他妈个B的事海了去啦”。

他给雷叔又倒上酒,真不知道该再问他什么,他很茫然,也不知道该了解什么,了解了又能干什么。

出这种事,让人真不知道该想什么、做什么了。

有个叫陆琪的人说,相信我,当一件坏事发生的时候,你能听到的,永远不是真正的答案,而是别人编造的推托的理由。而事实的真相,往往是你所有预感、预测中最坏最恶毒的那个。

最坏,会是什么呢?朱迪迪想,关键的是自已对此案的莫名,自己连好在那儿都搞不懂,坏,又坏到那儿去呢。

雷叔猛喝一口,突然说,“嗨,有个事差点忘了,你把我的西服拿来。”

雷婶去拿挂在门后头的西服,雷叔说,“我猜到你就会先来我这儿,你那个家,呆不住。”边说,边接过西服,从上衣袋里取出来个牛皮信封递给他。

他吓了一跳,雷叔见他一脸呆相,雷叔笑了。

雷叔说,“这一万二千元钱的奖金,你爹的,我已经签过字,代收了。”

“奖金?什么奖金?被反贪局抓起来还有奖金?”

“精神文明奖。”

雷叔又喝口酒说,“省里评咱矿是去年的精神文明单位,矿上的两个一把手,每人一万二,副职八千,各办公室主任、区队长、区书记,每人二千,副科级以下的,每人五百。

“这钱……合适吗”?

“嘿嘿,上学上傻了吧?有什么不合适的?这是去年的奖金,是你爸被找去谈话前的。儿呀,没事。正好,你家现在也没钱,后天,计划生育奖也该下来了,矿上去年没有超生的,你爹押金二万元,按一倍退回,就是四万。再留两万押那儿,还是个两万。到时候,我替他领出来给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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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打个收条。”

“屁你妈的收条,我还信不过你?你爹还信不过我?”

朱迪迪心里很是有点小兴奋。

没想到,自已这个路人甲,这个打酱油的,刚来矿上就领那么多的钱,在手里一拿,沉甸甸,暖乎乎,他还从来没拿过这么多现金呢。以前来矿上,临走时老爹问:带多少?

我还有呢。

那也再带点,三千,够吧!

刷,刷,刷,老爹就给三十张。再问:够吗?

嗨,他想带二千回校,老爹给三千,能说不够吗?够了,够了。

够了,我就上班去了。

矿长就走了。

雷大妮说的七百多万元。看这个发钱的路数,七百万,还真不算太多。

“雷叔,会不会是因为发钱太多?”

他小心地问。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迪迪呀,你不知道,各个矿上都是这样,又不是只有咱一个矿。你没见电视上,一个总经理的年薪,一千多万的有的是,你爹还没一百万呢,算个屁。合法收入,合法收入而已。”

看着讲起钱来,大不在意成千还是上万的样子,朱迪迪想,雷叔这才象见过钱的人啊,百姓说的,万儿八千不在话下,就是说的此种状态吧。

朱迪迪想起电视,电视上对待贪官大多如此;先把贪官的秘书或办公室主任抓起来,最后才抓主贪,现在,办公室主任没事,办公室主任的服务对象却抓起来了。

矿办主任这个角色是不好干,工农关系、地企关系、各部门接待、各部门检查、他们说,你想到一百件事,到时候出错的,肯定是第一百零一件。

雷主任的胡骂很有名,掘进工出身的他,以“直中直”的狡猾,到处玩迷踪拳,特别是来矿上拉赞助、想对矿上罚款一类的,他不真不假,装疯卖傻地能脱落就脱落,很受矿长重视,白脸儿唱的很到位。

他的名言是,矿上不吃亏就行。

楼下突然响起警笛声,朱迪迪和雷主任相视一望,均大惊失色,站起来直奔阳台,却见两辆标着检察院的轿车已经从前院开走了。

他的腿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看看雷叔,雷叔的脸铁青,看不出其它内容;看看雷婶,雷婶的眼睛像笼子里的小老鼠一样无助。

车鸣着警笛远了,他们三人站在阳台上,呆呆地看着他家后门的空地。空地上,一株黄黄的迎春花,在路灯下自在地开放。

雷叔垂着头先回到屋,一腚坐在沙发上,半天无语。看看饭桌上那瓶喝了半瓶的五粮液和一瓶已经干了的豹突泉啤酒,他感到自己很丧气、很累。

雷叔犹豫两下才摸起电话,然后极轻声地问,“喂,孙矿长家吗?我是党办老雷,刚才……什么?”

他大睁着眼呆呆地看着朱迪迪。

孙矿长‘液啊液’住朱迪迪家对门。

朱矿长被带走的第二天,就是今早晨,矿务局的领导就来到矿上,指示由孙副矿长暂代矿长。

看雷叔的表情,朱迪迪猜测孙矿长是不是知道,朱迪迪在雷主任这儿。

抓走了老娘?

来抓我——捕了个空?

很多电视中抓革命党人的镜头一个接一个地闪在朱迪迪的脑海里,他的腿在沉,他的腰在下坠。

站好,站好,站直,站起来,他对自己说。

雷叔盯他看了半天,又看看雷婶,才慢慢放下电话。他呆呆地看了阵儿电话,站起来,一个人走到桌边,站着,把杯子里的酒猛喝一口,才慢慢坐下,夹了筷子黄瓜,咯吱,咯吱地光嚼不咽。

“来,来,儿来,咱接着喝。”

事情看来很大了。能把这个大咧咧、牛哄哄的老放炮工给吓成这样,肯定是天大的事。

雷叔突然对着雷婶轻轻地一笑,这一笑让他的头皮一麻,紧接着,后背梁骨上便一阵冷。

“刚才,孙……孙矿长被带走了。”

“天!”

雷婶脸一下蜡黄,“这……这到底怎么了?”

雷叔长叹口气,又低头自己笑笑,独自个儿摆摆头,自语道:“妈个B,矿上、这回、真要、塌、天、了。”

 

6:微笑,是个水平;一直在微笑,是水平的深沉

 

阿宝叫张雨。

朱迪迪和张雨是在矿务局上学时的初、高中同学。

好朋友分很多种,阿宝好像只上了不到一年的高中,就去了远方的一个亲戚家,又过几年,不知从那儿弄来个大专文凭,整个人像从地上钻出来一样,找到了朱矿长,一个劲儿夸朱迪迪是个好哥哥。

据说,把朱迪迪的爹给夸得光裂着嘴乐,后来,朱矿长连问也没问,便立马找到大中专生“安置办”,把他给弄到了矿上。

张雨家是在董村矿。董村矿是一个年产80万吨的中型矿井,只实现了机械化采煤,距现代化还差得远。张雨的父亲,是一个炮采队的老采掘工,很多年,就没弄太清楚张雨上学的成绩。

张雨的文凭上写的是计算机专业,但到了矿上却说是只会开拖拉机。矿干部科的科长找到工资科科长,让工资科试试他会不会开打扫垃圾的翻斗车。

张雨马上谦虚说不会。矿办公室把他安排到打字室,结果,这张雨没打十天字,倒让打字室一个女孩的爹找上门来,老头儿很注意,闺女上班他就看着,闺女下班他就跟着。

办公室主任无奈,只好安排张雨干内勤,具体协助收发室的老王同志收发报纸。

张雨和老王同志认识后半年后,不知又从那儿拿到了一个驾驶执照,拿到了驾驶执照的张雨司机,找到矿行办公室便要求调到小车班,办公室主任在请示朱矿长后,让张雨在小车班跟车两年。

两年后,行办主任退休,张雨任办公室副主任兼矿长司机。

张雨只是享受办公室副主任的待遇,给矿长开车,是副科级。虽是个挖煤的单位,但讲究上也不能比大机关少得太少。

这是煤矿领导的共识。

张雨的外号叫阿宝,这外号,朱迪迪认为只有自个儿知晓,他拨了他的电话,刚叫一句阿宝,那边就叫了起来,“哇哇哇塞,少爷,我猜你应该回来了。这样吧,十五分钟后,你到矿东边的柿子林边上等我,我去接你,咱一块儿到市里去。”

“去市里干什么?我,我只想了解了解情况。”

对阿宝的过分热情,他反倒有点不知所措。

“书呆子哥哥呀,你蹲在家里能了解屁情况?少费话,快出来吧。我现在不敢开车到你家,没准儿别人会说三道四,这时候,……小心为妙。”

“把老娘一人放家啊”

朱迪迪有点牙痛。

阿宝说,“咱娘现在是重点。办案的不让她老人家乱动,她哪敢乱动呀。你现在和此事无关,只要他们不找你,你最好闪一边,万一有变化,回头就能有点照应,你在家里的话,谁敢去找你?跟你说啥呀少爷”。

朱迪迪昨晚在雷婶家没呆多久,回来时,雷婶还让他带回来一大碗水饺给他老娘。矿长夫人一口气吃完,才想起自家还有冻的半冰箱呢,我包的,比你雷婶用的料多。

吃过饺子的老娘有了精神,明天我给你下,下下我包的,比万钧她娘包的要好吃。

今早,朱迪迪没睡醒呢,老娘从市场上已买来韭菜和鲜肉,看着要露一手的老娘,朱迪迪只有把老娘早晨下的面条,咬牙喝下两碗,喜得老娘笑哈哈半天,他才告诉老娘,要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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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立时又慌了,“出去干啥?你就在家好好呆着吧,明天,你姑姑和你姑夫就来,你还是别出去了。”

朱迪迪想,没法跟老娘解释什么啊,只能说是去找领导,可能两三天回不来。

朱迪迪要给她留钱,让她买点菜吃饭用。

老娘忙说:“有,有,俺还有。当时,戴大盖帽的人光把存折拿走,抽屉里的现钱没要,还有二百多块呢。他们没翻我身上,我身上,还有一百多呢。”

老娘还很庆幸,她觉得这三百多块钱也能吃上半年。

“好吧,好吧。”

他说。

从老娘这种很诚恳的话里,他觉得爹的问题肯定大不到哪儿去。家里有这么一个不争不抢,不论势,不论理的老娘,不识大人物之大,不认小人物之小,谁家有这样的女主人,谁是几世修来的福份。

想到这里他一笑,他摁着老太太的肩膀,对着她的脸问:“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收过人家的钱?”

“儿子呀儿子,我连你爹放钱的地方都不知道,收人家的钱干嘛?再说,来找你爹的人太多,我都认不准他们是谁。你爹说,收人家一分钱,就砸断我的腿。 真的,真的没收过。”

老娘下了保证。

“那好,那好。没收就好。”

朱迪迪越想越乐地走出来,背着简单的行包,跟老娘挥手加拜拜,像是又去上海参加答辩去,走得那叫气宇轩昂。

朱三刀的博士儿回来了。

不用猜,朱迪迪就能想到很多阳台上在传。

从家门口到柿子林,从矿上大门口出去,要走三十分钟,而从他家出去,只要二分钟。

这片林可是一片好大的风景区,近二百亩的柿子林,在秋天,满枝橙红的果实,喜煞路人。因而,矿领导和科级领导们住的这个院,就向东开了个小门,只隔着一条路。

跨过这条路,就能走进柿林里,很适合领导晚饭后散散步。

张雨今天开的是辆白色丰田,他还没来得及问,他就说,“老爷子的林肯太显眼,很多人都认识。我和他们换了车,这样,目标就不明显了。他们还不知道这车里坐着个大波呢。”

“扯蛋,是博士,不是大波。”

“博士和大波差不多,反正都是大,要不,就力士,力士也一样。力士洗衣服也很好用。矿上刚发两袋。”

张雨一点也改变不了韦小宝的腔调。

在学校里,老师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宝”。当时,朱迪迪刚上高中,课程给老师逼得紧,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小宝,但听起来这个名字很不错。

考上了大学才读金庸,才知道张雨这家伙就该叫小宝。高中快分手时,张雨一口气读完《鹿鼎记》,大呼快活,他还准备买点东西看看老师呢。

“我他妈的要真是韦小宝,就再好不过了。”

张雨很是感慨。

矿上距市里有五十公里,一路上却是坑坑巅巅,运煤车把路碾得像坦克车训练基地。

张雨表现地说,现在拉煤的车,叫斯太尔,一车装96吨煤,比一节火车皮装得还多。咱这路,只要让它走上两趟,就算彻底完了。

“老百姓不骂人么?”

“不骂。路不好走,才可以把煤巅下来。你看前边。”

前边,两位大嫂正举着个大杆子往车上搭,大杆子上,还有个扒子,前边那拉煤车走得东歪西斜,被扒子一扒,哗啦就下来一家伙炭,接着,第二扒子又上去了。

“这一下,她能扒下来三四十斤,这一车,从这儿开到大路上,最少也得被扒下小半吨还要多。”

丰田车东扭西拐,慢慢超过了几辆拉煤车,有的车上蒙着大的编织网,虽没人扒,但也往下恍恍地掉煤。

“这一带的老百姓,光在路上拣煤,一年也收入上万。”

“能有这么多?”

“这是少的。有的,两三万也不止。收入多少,就看路了。路好,煤就掉得少;路差,煤就掉得多。有时候,刚垫完的路,老百姓也得挖几个坑。”

这真让人开眼界。

天底下,还有专门把自己门口的路弄坏的,而且还能赚钱。

丰田车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忽悠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好路面上。这条路,直通市里。

阿宝把车停在路边的一个洗车点。

从矿里开出来,浑身阿里匹斯白的轿车,已是满身煤浆。

“出矿一次洗一次,进矿,再洗一次。都是月票。”张雨解释说。

“我来的时候走南路,不这么难走啊”。朱迪迪说。

“嗨,南路,是检查用的路,老远就让人看到了,矿门口出来进去的人太多,还不知说什么呢,现在,要小心点”。

张雨闪到路边的柳树下,柳树上的绿枝条刚刚绽出一点绿色,地里的麦苗早已返青,看上去黑油油的一片,只是麦苗的稍部,还有点干巴巴的印记。

“喂,喂,许总吗?我是阿宝,我们现在去市里,你什么时候到?什么?二十分钟?好吧,老地方,知道了。”

张雨还真自称阿宝?

这名儿,以前可只有朱迪迪没人的时候才叫他呢。

等他合上手机,朱迪迪问他,他笑嘻嘻地说,圈子里的朋友,听我喝醉酒讲故事,讲咱们上高中的故事,故事讲完了,他们就一致尊称我叫阿宝了。

现在,时兴叫“啊”,你们文化人,写诗,喜欢阿啊的,咱老百姓,不会写诗,但咱会阿呀,别人啊阿,咱也跟着阿。就刚才我打给电话的许老三,也不是真名。他真名叫许继水,你看这名多土?他只有兄弟一个,上面有个姐姐,他就自称许老三,别人一听,还以为这家伙很霸道,有两个哥哥呢,别惹他。

“就是这么个意思,现在,都这个意思”。

阿宝说,

都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心理学者认为,炫耀,源于内心的不自信。总是“爱向别人炫”是一种内心需要被关注,被肯定,期待被宠爱的表现。这很可能是因为某种东西自己不常有,一旦拥有,就希望藉以外界的羡慕来建立自信。

阿宝装或不装,这就是典型的心理年龄弱小,装萌呐。

许老三一点不像所谓黑道上的老大,脸上也没有疤。相反,倒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和慌里慌张、嘻皮笑脸、眼珠子没内容也乱转的阿宝比起来,更显得他沉着而清爽。

许老三和朱迪迪握手,是用两只手,而且还很轻很轻地在他手上拍了拍:兄弟。他的表情很沉重,像安慰丧了考妣的孝子:“兄弟,什么都不用说。三哥都知道了。来,来,坐。”

这是一个叫“垂钓园”的大院,位置在市郊,院里有两大片的鱼塘,塘中间立有几个亭子,一溜的瓦房,约十余间,瓦房后边是片小树林,树林里栽着女贞树,这是一种南方树木,四季都是绿叶。间或有些桃杏,杏花已稀;桃花正开。

树林里是一溜儿绿竹,竹子又高又粗,有的已经超过了房檐。

落座在垂钓园的后院,就是树林子后边的一个能坐十几个人的大餐厅里,四周是沙发,前边茶几上,放着一套厚重地功夫茶的茶具。

坐在沙发上,一个又高又白的女孩进来,半跪着表演功夫茶艺,电磁壶的水咕嘟开着,小姐的手白皙而细嫩,当她让大家闻香杯时,朱迪迪闻到的,是她手上发出的淡淡清香。

朱迪迪只在电视上和书上见过功夫茶,什么“关公巡城”,什么“凤凰三点头”,这小姐还多了一道“嫦娥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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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奔月就是由另外一位小姐穿着大开领的套裙,双手捧起茶杯,一一送给每个客人,客人接过茶杯,总要抬脸说谢谢,那,你就正好看到她那乳白的上半身,肩膀圆润而白嫩,乳沟清晰而神秘,半个被遮的乳房,竟然没戴乳罩,隐隐还能看到乳晕和乳头。

这就叫“嫦娥奔月”。

朱迪迪接过茶来,他吓得心蹦蹦乱跳,猛喝一口茶,烫得心都疼。

“嫦娥奔月小姐”一乐,“先生是第一次来吧,请慢用。”

燕语莺声,竟是苏州一带的口音。

阿宝和许老三在这样的地方请客,得花多少钱呐?朱迪迪又有点抽筋。

看阿宝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正盯着人家看呢。眼里快伸出手来了。

“咱先喝茶。”

许老三稳稳地说:“我二叔十二点下班,咱等等他。争取,让他把赵检察官也请来,他对朱矿长这个事,多少应该知道点动向。”

乖乖,今天是请检察官吃饭呀。

看来,这许老三可不是一般人物。从他的沉着和气度上看,这一切都是已经有了准备的,顺理成章且目标明确。

他想起两人刚见面时说的话:兄弟,什么都不用说了。

既然什么都不用说,那就喝茶吧。

许老三问他读书累不累,谈没谈女朋友,和导师的关系如何,博士论文想好选题目标没有,他很随和又亲切,漫不经心地问,朱迪迪实实在在地答,越答,他越觉得这家伙深不可测,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你导师的一篇文章我很有印象。”

许老三唏溜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像是在回忆,“叫……《论〈伍子胥〉的非情节因素》,写得好啊,文笔好,观点也好。他提出了几个观点,在当时对我很有启发。你导师认为,小说的构成,其实是一种形态构成,而不是情节,更不是故事。情节,是作家感情苍白、想象力匮乏的表现。当时一读,才知道什么是小说。感情,咱以前读的原来竟是些故事。”

“敢问许三哥,你是哪所大学……”

“不是说让你不要客气嘛。你,就直接喊我老三得了,要不,直接喊我三哥,可千万别在加上敢问,请问的。唉,兄弟,说起来惭愧呀,你三哥,没上过大学。”

“可是,听三哥说话,对大学教材的了解,你很专家呢。”

“自学呗。我喜文,兄弟,我还写过诗呢。我自小,喜欢七月诗派的诗。也喜欢当代的,韩东、小海、于坚,我都喜欢,我喜欢这些家伙肚子里吃得是山珍海味,但穿着上却和老百姓一样不讲究,这叫肚里有货,良贾若虚呐。”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韩东,不禁觉得新鲜。

“你写好论文,一定请我看看。你三哥别的本事没有,给你提几个乱七八糟的想法或者观点,可能对你有启发。学院派的文章,都太系统,太板,读起来累。”

阿宝进来出去,手机一响他就喂,出来进去三四趟,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朱迪迪给他开玩笑:“你忙得真像办公厅的主任,而不是办公室的副主任。”

“我的少爷哥哥嘞,跟你说真的,我还就觉得我干办公室主任最合适,一是闲不住;二是,喜欢公关。”

还没说第三,手机又响了,阿宝出去接,没一分钟便闯进来笑个不止。

许老三静静地看着他笑,面无表情。

阿宝不笑了:“三哥,矿上这次真完了。你们猜怎么着?昨天,孙代矿长上任不到十个小时,被检察院带走了吧?王书记被任命一肩挑,书记兼代矿长,你们猜怎么着?……今天早晨八点钟,我们从矿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宣布:由王志贵同志担任书记代矿长,并主持全面工作。嘿嘿,现在是十一点,十点四十分,我们的王书记兼代矿长,就又给检察院带走了。”

“刚才,我们多亏没走矿门口的路,而是走的拉炭路,要走矿门口,正好碰上,那就太不吉利了”阿宝说。

许老三端起杯子喝口茶,放下杯子,从电磁壶里又倒水,放下电磁壶后,许老三又从茶壶里将水倒到水杯里,再给朱迪迪倒上,又拿起阿宝只喝了半杯的水,倒到竹制茶海里,重又给阿宝倒上热的。

阿宝也不再笑。

阿宝老老实实地坐过来,端杯喝茶,两只眼滴溜溜地看着正给自己倒茶的许老三。

“喝茶吧。”

老三淡淡地说。

他感到一股寒气袭来,阿宝也感到了。朱迪迪感到,阿宝的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四周静极了。

但阿宝就是阿宝,他迟疑了一会儿,回身说,小姐,客人快到了,再换壶茶。

“在古代的诗人当中,你比较喜欢哪一位?”

老三扭过脸来,轻轻地问。

这怎么好说呢。

朱迪迪的脑海里一时闪出李白、杜甫、苏轼,一批大咖的诗人,但比较喜欢谁,一时还真不好说。

“你觉得李贺如何?”

李贺?

朱迪迪有些吃惊地看看这个许老三,他竟会喜欢李贺的诗?

“白孤向月号山风,

秋寒扫云留碧空。

你觉得怎么样?”

朱迪迪不好直接评价,只好实话实说,“诗,不乏豪气,但太过阴冷了。”

许老三笑了,他的笑中有一种极淡雅的孩子气:从嘴角轻轻启纹,往上微微一翘,但极有意味又极顽皮的笑容,便在脸上忽闪而开,让人从他脸上的光彩中,能看出微笑的趣味。

会心,又羞涩。

他的笑又慢慢凝固,由热变冷,脸上的色彩由亮丽渐渐变得沉重,眼神儿随着由近而远,直接远到迷蒙的苍穹。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楞枷》堆案前,《楚辞》系肘后。

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

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

这诗,确实让人心寒呐,想想,都充满悲凉。”

说完,许老三又笑了,笑得感慨而沉郁。

“三哥,我就怕你这玩意儿,让人琢磨不透。少爷,你有学问,你能听懂许老三在胡诌什么李白吗?”

朱迪迪和许老三相视大笑,这阿宝真不可少。

“是什么让你们笑得这么开心?”

门口突然进来位穿蓝制服的人,边开门边说边解扣子,“刚开完会,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来了,让人看见,可影响不好。”

这人自言自语,阿宝早一步窜到前头,把他的制服接过来,挂到衣架上,又忙着绕过大餐桌子,倒茶。

来人看了许老三一眼说,“你瞎忙活什么,没睡一觉?”

话语里,竟是十二分的疼爱。

许老三一笑,“睡了二个多小时。二叔,这位是我的朋友,正在大学里读研究生,他父亲……”

“不用说啦,不用说啦。我跟朱矿长喝过多次酒,朱矿长经常提到你,什么时候从上海回来的?”

他一时不知该称呼什么好,忙回答说是昨天才到的。

“你就叫我老许吧。对了,老赵抽不出身来,让我给你们说一声。怎么,就咱四个人?”

“二叔还想叫谁?要不,”阿宝不怀好意地一笑,“叫几个小蘑菇?”

“别,别,人家一看我穿着制服,这些小姑娘都把篮子扔了,多扫兴!咱今天简单点吧。”

许检察官长得墩墩实实,两道剑眉很是威武,说话既和气又随便,让人宽心很多。

昨天晚上,雷叔就对请检察院喝酒一事大呼其难,连连摇头,说这是非常时期,朱迪迪又是个非常人物,就是摆再好的席,检察院的人也不敢喝,雷万钧的主意,不通。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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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不仅不用朱迪迪请,一个小车司机和一个不知干什么的许老三,轻易就把一个检察官请到桌子前面来,而且,此人一点也不避讳案情,一点不避讳和一个在审“贪官”的关系。

看来,雷主任这个党办主任当得的确有局限性。

朱迪迪从来没在这么气派的大桌子上吃过饭,撤掉了九个大靠背椅子,显得空旷而豪华,两个小姐倒背着手站在那儿,一样的丰乳高耸,一样的鲜润白皙,一样的长颈削肩,一样的风光旖旎。

这哪是吃饭,纯粹是吃气氛和境界。他这从大城市最高等学府来的博士生,见到这排场,真是心惊又好奇。

菜开始上,一个又一个的大盘子,炸得嫩黄的对虾段,葱绿的韭菜炒海肠,焦嫩的鱼排……一道道如变戏法般从门外往里端。

“二叔,今天让你喝点不好的酒吧。”

三人立时大笑。

朱迪迪没有反应过来,许老三见他不笑就说,“这个是老县长的故事。这个县长识字少,但又爱管事。办公室主任请示他,省里的领导来了,我们用什么招待?他在派饭单上就签上:好酒二瓶;地区领导来了,他签,好酒一瓶;办公室主任第二天请示他,邻县里的同志来了,县长就想让他们喝孬酒,但这个字他不会写,就在派饭单上写:不好的酒两瓶。办公室主任笑着告诉他,把不好两个字叠在一起,就是个孬字。县长说,噢,怪不得昨天我老婆一直骂我是孬蛋,压上去就是孬呀。”

不好的酒启开了,小姐开始满酒,朱迪迪想说不会喝,他想推辞掉,但检察官已经先倒满了,他能说不喝吗?

他这才明白那个叫“舍命陪君子”的豪言。

“二叔,见过这个牌子的酒吗?”许老三把瓶子递给许检察官,许检察官接过来一看,连说:“没有,没有。这不是县厂里出的吗?”

“是个县级厂出的。你猜,这一瓶酒多少钱?”

“五十块钱,顶天。”

“六十八。不过,这酒不卖,有价无市——市场上没卖的。”

“噢。”

“这酒,是这个厂里从五粮液酒厂拉来的原装酒,直接灌到瓶子里,专门招待上级领导和投资商的,包括今年春节给上级领导送的礼,全是这,你一喝就知道了。”

许检察长端杯轻抿一口,略一顿,眼睛立时一亮,“是,是五粮液。”

“所以,这里边也有个笑话。”许老三慢悠悠地说,“这个县的一个放羊老头和另一个县的放羊老头,在山上放羊,两个老头都摸出红塔山,老头说,你尝尝俺村里出的红塔山。老头接过来说,那中,你也尝尝俺村里红双喜。

两个老头换了烟,吸了几口说,你们村生产的红塔山不如俺村里的红双喜好。这个生产红塔山的放羊老头说,俺村里造的红塔山不如你村里的红双喜好,但俺村里的五粮液比你村里生产的茅台好。俺村里的五粮液,才喝瞎人的一只眼,你们村的茅台,把人家的腿都喝瘫痪了。”

“好,好,这个故事好。来来。”许检察官说,“咱喝的,这是哪村的五粮液。”

几杯酒下肚,他的肚里有点热,但头脑倒很清醒。

满桌子红绿相映,满桌子金黄乳白,我的妈,这一桌菜要是在上海,没一万元下不来呢。就那个海参他知道,每一只就七十八元,每人一碗的鲍鱼饭,也不低于八十元,不显眼的北极虾,由一位小姐轮流着剥,每盘里只放一只剥好的,然后再剥第二只,给第二位,这位专门剥小虾的小姐,已经香气盈盈地在我们身后转了四五圈了,菜还在上着。

“三,不是说让你简单点么?你怎么还是这么浪费?钱再多,也是自己辛苦挣来的,不要上了,不要再上了,你去跟他们说说,可不能再上菜了。”

许老三说好,好。说完站起来。

许老三一走,阿宝和小姐们也纷纷离去,偌大的房间,只剩下我们两人。

“来,咱爷俩单喝一盅。”

朱迪迪在大家慢慢退出之时,就无师自通了,见状,忙端着酒杯站起来,“许叔,我……我先敬您老一杯。”

“坐下,坐下。”

许检察官示意他坐下,他拿过酒瓶为他倒满,回头坐下,朱迪迪慢慢将自个的酒杯也倒满。放下酒瓶,他就觉得右胸口有点烙得慌。

他知道,这个胸口口袋里,装着的是一万二千块钱呢,是否现在就可用?

他的头上冒了汗。

“你爸爸的事,”许检察官不看他,却有筷子翻卷着一只红鳟鱼,这条鱼有一斤半重,即便是70元一斤,这一个菜,也有一百多块钱。

他的心里一阵子发紧。

“你爸爸的事,问题不是太大。主要是,举报者把信实名,直接寄给了省高检。这几年,矿上的工程又多,因此,遭了不少人的嫉恨。但从你家搜出的东西看,正在查,查出的部分,都是合法收入,和你们矿上的工资表都对得起来,和税务局的个人所得税也对得起来。但是,你也知道,这里边,只要查出一万以上的收入是受贿或贪污,就能有刑事处分。你爸爸这个案子,并不是针对你爸爸一个人。你也可能听说了,今天,朱庄矿又被带走一个。矿上的问题,很复杂,也很难说清,一时也查不清。所以,省高检也专门来了两个处长,坐镇查,又从其他县的检察院,抽出来不少人协助查。光是账目,怕也要查上几天呢。”

“我爸在里边……”

他一想到老爹那硬头硬脑的样子,就不禁为他揪心。这老头,一辈子从不怕人,说训人就训人,说骂人就骂人,在里边,能有好果子吃?

“没事,现在都是文明办案,这个你放心。我知道,绝没有人动你爸一手指头,我也交待了他们这个组的人员。以前,你爸和检察院的关系也很不错,我们盖大楼,你们矿就赞助了八十万,大家心里都有数。相反,朱矿长倒老是发脾气,用我们的话说是‘态度还未端正好’。他的生活标准也很好,审他的人吃方便面和茶叶蛋,你爸爸,他们还给他加火腿肠呢。当然喽,这些钱到时候还得你爸爸掏,我们检察院,可不是白吃饭的地方。”

“那……他承认什么了吗?”

“这可是违纪了。”

许检察官笑着说,“虽然我不管这个案子,我们不能随便让被审查人的情况和外边通气,这不光是纪律要求,而且是法律规定。好在朱矿长问题不大,如果不是他硬抗着,没准就能先回家候着。但他什么都不承认,只让反贪部门查,举报人又有名有姓,况且能出庭作证,事情就有点麻烦了。”

他不知该再问什么。只好充满虔诚和感激地看着许检察官。

老许的筷子一会儿在虾上点,一会儿在老鳖汤边划拉,他一会儿看他的筷子尖,朱迪迪认真听着,一会儿又看看他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朱迪迪的筷子可不好在桌上乱动,但手心里已经出了汗,他不知道这时候是否先把钱掏出来给他,也不知道今天该花多少钱,这帐谁结。

“许叔,我……一直在外边上学。对这些事,真是一点不懂。您和我父亲认识,我很感激您为我父亲做的这一切,我今天,也没什么准备,我这儿,本来带了整数,结果,买了两盒烟,这样,您先拿着,随后,我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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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一个贵妇人看着她的小狗撒尿吗?朱迪迪说这些话的时候,许检察官的眼便从鱼呀、虾呀、鳖呀的菜盘子里挪开,笑眯眯地盯着他,一直到他结结巴巴地满头是汗地说不下去,又双手是汗地把信封掏出来,他才收敛起笑容。

见他说不下去,也不知该再说什么,他才把信封接过来,往外抽了抽钱,看看,说,“嗯,你小子说的像是实话。不过,你说,我敢收你这个钱吗?”

这让朱迪迪怎么回答?

他怔了怔,没敢答言。

“我刚才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已经是把工作都扔掉了,你当研究生博士生的,你找工作容易,我呢?不过是个大专毕业生,你说,我这工作值多少钱?”

他更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全身发热,后背里却一股又一股地冒凉气。

“许老三为什么请客?他请客为什么?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

他说,他确实不知道许三哥是谁,也不知他是干什么的。

“这就对了。我能来,一是看你爸爸的面子,你爸虽然和我没有太大的深交,但我们毕竟是心心相印的朋友;二是看许老三的面子,许老三昨天因为你爸爸的事被审了二十四个小时,今早晨才出来,你恐怕不知道吧?”

他差点儿跳起来,许老三因为他爸刚出来?

这更让人费解。

“这事儿,你以后再跟许老三细说。到点了,我该去上班了,你们接着玩。钱,你收起来吧,我是一分也不敢收,也不敢拿。你只记住一条,今天,我什么都没有说,咱俩,仅仅是认识而已,而且,是第一次见面,是许老三,把我哄来的,我只喝了两杯酒就走了,明白吗?”

“明白,明白。”

他全身像被针扎一样地难受。

 

7:大睁着眼睛   午休

 

阿宝总是像猫一样,出来进去显着个“钻”字,初中时上课迟到,这小子也是喜欢从后门爬,被老师喝住,才笑嘻嘻地搔头捏裤子,一副无辜的状态。

再看许老三,朱迪迪更觉得此人深不可测,逢沟如涉平川般的从容,这应该是大修养的人才做得到的,而他,年龄不过三十多岁,竟有这等密细精致,让人叹服。

“怎么样,喜欢唱歌吗?”阿宝问。

朱迪迪忙说不喜欢,不喜欢。

阿宝说,咱三个人喝酒没意思,这样,咱喊喊几个小姑娘来陪着。说完,起身又钻出去。

他突然想到雷叔。

雷叔已当了几年的办公室主任,喝瓶五粮液还当着个资本,雷婶也不过炒点西红柿鸡蛋什么的给他下酒,这桌上任何一个菜,也够他炒十筐西红柿的。

同样是喝酒,人跟人是没法比的。

阿宝笑嘻嘻地领导着四五个姑娘进来,姑娘们稀里哗啦地自己搬凳子拿筷子,最后进来的那位,还抱着两瓶干红葡萄酒。

“妹妹,还记得哥哥吗?”

阿宝拦着个姑娘的肩膀涎着脸问。

“那个不记得你哟,你不是那个什么采姑娘的小蘑菇吗?让唔看看,你那个小蘑菇长大了没有哇?”

这姑娘说着,就要看阿宝的小蘑菇,吓得阿宝忙双手捂着裤裆,“不能看不能看,看了,就长不大了。”

“长大做啥子哟?小小的锤子,才好玩嘛!”

连许老三也卟哧笑了。

大伙儿一阵乱喝。

两瓶灌着五粮液的地方酒喝光,许老三问他还喝不喝啤酒,也怪,这酒一点儿也不上头,只是身上有点热,头有一点点迷糊,但绝对不难受。

他忙摆手表示不喝。

老三说,“这两天,你别回矿上去了,回去也没什么用,许婶她老人家才不会在意周围有多冷还是多热,她要看着家,更不方便出来。你就在三哥这儿等消息吧。阿梅,今天你就陪陪我这位兄弟,知道么?”

原来坐在朱迪迪身边一直没说话的女孩儿叫阿梅。阿梅只是给他夹菜,倒酒,偶尔也端起杯子喝上一小口,样子极其文静。

朱迪迪忙说,“不要不要,我还不习惯这个,三哥,你就别出我的洋相了。”

老三笑笑,从衣架上取下那件深紫色茄克,又顺手将他那件松松塔塔的衣服取下递给他。我们一起往外走。

后边,阿宝正拦着那个四川姑娘,非要抱一抱。

“三哥,前台在哪儿,我去结账吧!”

“结账?”许老三定睛看了看他,笑了,“阿宝没跟你说?”

“说什么?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噢,兄弟,这个饭庄就是哥哥开的。这几天,你就放心地在这儿住着,粗茶淡饭管够。还不用你花一分钱——只要你别嫌三哥招待不周就行。”

他简直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还傻B,这饭店,原来是许老三开的。

“东边是个洗浴中心,我有事就不陪你了,你和阿宝去洗个澡,好好睡上一觉,晚上咱再接着喝。老爷子那边的事,我已经安排了几个人去打点,一有动静,我就会告诉你。来哥哥这里,你就放心吧!”

洗浴中心中午的生意是不大好,整个的浴池里,就阿宝和他。

阿宝连肥皂没打,简单一洗就说,“你先洗着,我先上去了。”

朱迪迪猜他上去是去做按摩或其他,也不好问,便点点头,看他屁股一闪一恍地闪出去了。

躺在微烫的池水里,朱迪迪才感到酒劲上来,有点顶,有点晕乎,再烫一会儿,眼皮也发涩,真想就此睡上一觉。

匆忙打了一遍肥皂,有个小男孩过来,问他搓不搓背。已经快十天没洗澡了,又坐火车又座汽车的,身上的灰肯定很厚,便点点头,让他搓。

小孩个子不高,手劲儿倒不小。只觉得像在船上一样,后背成了甲板,一个水手正在拖甲板,拖完甲板翻过来,又搓腋窝,手指缝,腿指间,这小孩,还把他的大腿用手给了举起来,连蛋皮也让他搓了两下子。

他不禁想笑。

不能笑。他忍着自己,一笑,就是对别人的不尊重,太失礼了。只好咬着牙,慢慢从牙缝里吸气。

“先生,手重了吗?”小孩客气地问。

“正好,正好,累你了。”

一说话,才觉得松快一些,比干憋着想笑强。

身上的灰,多得简直让人羞于再看。

小孩用盆在他身上倒了二次水,起身时,手上还摁了一把灰疙瘩。

淋浴一冲,打打洗浴露,再冲两次,全身溜滑,光洁,手抓手,也很有劲,摸摸肩膀,弹性十足。

真好,洗澡真好。搓背真好。

到换衣橱前,刚才帮他搓灰的小孩却递给他一个大的裤衩让他穿,裤衩又肥又大,长到膝盖那儿,又给一件上衣,极松软的纯棉上衣。往身上一套,小孩领他往二楼去,到二楼梯口,阿梅正含笑地等着呢。

阿梅已改了装束,穿一件紧身短裤,上身是极短的一件小背心,惑人的小腰跟翘臀,好像要从里边弹出来一样。

阿梅一把就抓着他的胳膊,靠过来热乎乎地就问,洗这么长时间,人家都等不及了。

阿梅说话的口音像是本地人。他问她阿宝在哪儿,阿梅说,“就在前面的房间里,这会,没准睡着了。”

果然他就睡着了。

朱迪迪进去看的时候,这小子正仰面朝天盖着个毛巾被子正睡得香,且满屋酒气,熏得他差点吐出来。

阿梅忙拉他出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谢谢你谢谢你。我只睡一会儿就走。

朱迪迪对阿梅说。

阿梅轻声笑了笑,把门关上,取了个一次性的纸杯子,给他倒水。

洗完澡还真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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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过来,又连声谢谢。

阿梅说,老板让我跟你做个按摩,让你好好放松放松,出来玩嘛,就是个轻松。老板说了,不收你小费,先生放心好了。

一万多块钱在口袋里掖着,还怕给不起你小费?朱迪迪这样想却说,不,不,我只是不大习惯,我,……我还是个学生呢。

阿梅说我也是学生,正上大学呢。这是抽时间出来打工。我们是同学,你要帮帮忙了,不然,老板会不高兴的。

你是学生?

朱迪迪又吃了一惊。

阿梅说是啊。就是在我们市里上大学,大三了,明年就毕业。

你学的什么?

工商管理。怎么样?现在,这种专业还可以吧。

可以,当然可以。那,你这样,不耽误课程吗?

不耽误。我星期一没课,星期二到星期五有课,每个星期,我就在这边工作三天。星期五晚上来,星期二早晨走,耽误不了课。

阿梅边说,边示意他翻过身去,她则骑在他后背上,开始捏他的肩膀。

按摩的方法就是搓,揉,掐,按。再用上活络油,轻柔地涂上去之后,开始火辣辣的,似乎辣椒水,但过了一会儿,又变得很清凉很舒服,

她的大腿处弈弈滚热,骑在背上,腰上像是绑了两个热水袋,她的手比刚才帮他搓灰的小男孩还有劲,且灵巧,且轻柔而有力,她一用劲时,不仅双手使劲儿一捏,两条腿也下意识地用劲一夹,摁了不到十几下,他的下身便又热又烫,硬绑绑地涨痛。

他有点儿心猿意马,不知不觉中,竟下意识地哼哼两声,连他自己听得都有些懒叽叽的,捏完肩膀捏手臂,捏完手臂还捏手指头,她的手灵巧而细长,不仅手心里有汗,手指头缝里也有汗。

朱迪迪问她累不累,她边甩着他的胳膊边说,习惯了,习惯了,就不累了。

她说话时略有点气喘,呼出的气息里,有种葡萄酒的清香。

她在摁脊柱,一直摁下去,她的大腿也往后挪着,一直挪到他的腿后跟那儿,虽然她还在他的脚上,但腿上却丝毫也不觉得重压,些许的沉重,让受到挤压之处荡漾着莫各的期待,只是那热水袋子的感觉,像是把他的下半身会给烫得都热起来。

“你们这儿…… 干那个吗?”

犹豫着,犹豫着,朱迪迪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阿梅很轻声地问,“你想干那个吗?我们这儿专门有做那种事的,你要想,我可以帮你去叫一个。”

“别,别,千万别,我只是好奇。你知道,我是第一次到……不是,第一次见这种……世面,我只想问问。了解了解。”

他边回答,边觉得脸上也发烫,下半身倒不那么热了。

“我看你是个实在人,实话告诉你,——你可别跟我老板说。那种事,最好不要干,这儿有几个做这个的,全是结了婚的,有的,都四十多了。女孩子做这个的少。”

“你……做过没有?”

“做过。”

阿梅的坦率让他一惊。

“经常做?”

阿梅一笑,“经常做就坏了。我是偶尔。除非是很特别特别的客人,老板事先又有专门的交待。不然,我们不敢做,也是不能做的。现在的人,多复杂呀!”

阿梅边说,手边在他的两腿上下滑动着,边按边揉,还捏,还用两只手交叉着砸,吧,吧,吧,吧地很有节奏。

好了,好了,翻过身来吧。

他脸又一红,反正是不要脸了,豁出去了。

朱迪迪慢慢翻过身来,偷偷看阿梅,阿梅看了看他顶起来的裤衩,又看看朱迪迪。

扑哧一笑。她好像害羞地开始给他揉肩胛。

揉了几下,阿梅又骑上去,这次是骑在他的大腿上,她伏着身子按摩他的胸部,说是按摩,不如说是轻抚重挤合适。她的两只手,像抚尘一般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地划过来又划过去,划到左,又划到右边。

他闭着眼,像沐浴在弱弱的微风里,被柳树条扫来扫去,被扫到的皮肤明显感到贴慰而舒适,即将被抚摸到的皮肤紧张而迫切,但她的手却往往中途转变方向,明明正向右边肋骨那儿划着,却突然一转再回到左边,抚摸不到十分钟,朱迪迪的整个儿胸膛又胀又热,心里一阵又一阵的顶撞,呼吸也变得短促了。

蓊勃的香气随着阿梅热乎乎的呼吸直扑他的脸上,这可是精力最旺盛时期的小伙啊,有几次,她的胸膛已经贴在他的胸膛上,那种麻酥酥的感觉,直通全身,她的小腹被他那个硬东西顶着,忽而直绑绑地滑到她的右边,忽而又傻乎乎地被挤到左边。

而阿梅,好像没感到它的急躁一样,双手依然从肩胛滑到胸膛,再到肚皮,快接近小腹就又转个弯儿回到肩膀上来,双手一上一下,她一伏一起,弄得他浑身出汗。

先是她的屁股明显往后坐了坐,坐到小腿那儿,紧接着,她的双手迅速下滑,直奔小腹之下而去,到了那儿,双手轻轻往下一拉,他一惊,睁开眼一看,他那位小迪迪已暴露在她的眼前。

阿梅看看它,又顽皮地看看他,再看看它,阿梅一下又笑了。

他被臊得满脸发烧,朱迪迪想,阿宝这家伙要是碰到这事儿该怎么办呢?一想阿宝,他一下也笑了出来。

阿梅说,好了,你好好休息吧。

朱迪迪大睁着眼,午休。

 

8:只要把心情变一下,世界就完全不同

 

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事,只有过不去的心情。

天大的事情,只有人在乎了才算事情,如果没人在乎,天,塌了也就塌了,谁认可塌了,谁就倒霉。

生活中,很多事情之所以过不去,是因为我们把事情压在心里:被欺骗了,报复放不下;被讽刺了,怨恨放不下;被批评了,面子放不下。

大部分人,只在乎并沉迷于事情带来的不愉快心情,事情的真实性反而不是特别重要。

其实只要把心情变一下,世界就完全不同。

有些事谁也不愿发生,发生了,就不得不接受;我们在接受中等待,我们等的不是什么人、什么事,我们等的只是时间,是时间中的契机。

孙迪迪好像快想明白了。

孙副秘书长是个瘦高个,长得很和蔼,但坐在那儿,却又显得很严肃。和他一块来的李记者,却是一会儿一个电话,一会儿一个信息,忙得和阿宝似的。

李记者写过很多工业交通、医疗卫生方面的大稿子,在这个城市是个名人。看样子,记者所具备的一切素质:认识人多,见识多,了解社会关系、人际关系多,全都具备。至于宣传和新闻的分别,他自称,是很少去理会嘀,只要领导提出来,稿子要写得要多长能有多长,要多少意义就有多少意义。

他自己倒也坦率,除了不会写新闻,咱这记者,什么都会写。

他写过多篇朱庄矿矿上的稿子,写朱矿长为矿工办十件好事,洋洋洒洒六千多字,加上照片,差点占了一个版。这稿子据说还让纪委审查过,纪委认为没什么问题才签发的。因为对一个县级领导在党报上的宣传,要经过上级主管部门、有关领导批示,才可以刊登,这是新闻纪律。

李记者和阿宝很熟,见面就问阿宝什么时候结婚,再准备什么时候再离婚。李记者说,迷恋上一位姑娘,而且是把其它姑娘全忘掉的迷恋,只要你能坚持4个月,就很不得了;如果你超过4个月了,还是迷恋着同一个人,那么你真正爱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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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记者问,阿宝能爱多长时间?

阿宝说,我还没见到个姑娘能让我想一天的呢。

大家全乐坏了。

孙秘书长说,好姑娘很多,好男人真少,能像阿宝就样坦荡,也少。

大伙又乐。

李记者说,爱情研究的最新成果:男女相互之间,只有三十六个月的爱情。爱情中的恋人,要在爱情快结束的时候,快点种上爱情的果实,便能使爱情再延期一年零九个月,孩子一周岁以后,女人想再来点刺激,男人对女人也没了兴趣。这时候,爱情彻底完蛋,剩下的,就是家庭故事,已经和爱情无关,正像我写的是表扬稿,而不是新闻稿一样。

孙副秘书长说:你这个观点也很有问题,马克思和燕妮,多伟大的爱情。你能说没爱情?!

李记者忙说,秘书长说的对。但也不完全对。马克思和燕妮,一个劲儿地生孩子,忙得吃饭都成问题,他们之间,是伟大的婚姻。当然,这伟大的婚姻是因为马克思伟大,马克思就没有外遇,这就是忠实婚姻,而不是忠于爱情——恰恰,好多的爱情都不在婚姻当中。

今晚上一上桌,就开始谈论爱情这古老而无聊的话题,阿宝抓耳抠腮插不上嘴,许老三则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什么。

大家其实都在回避关于朱矿长的话题,这即是对他的一种尊重,也是对朱矿长的一种敬畏。

想想,老爸在检察院的审讯室里自己个儿蹲着,他的朋友和他的儿子们在外边胡吃海喝,还个个牛皮哄哄,胡乱侃爱情婚姻,谁知道了,谁心里也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但不说这些又能说什么呢?总不能哥几个一商量,操起家伙,杀向检察院,把老头儿接出来一块喝酒吧。

阿宝又说起公路。

说起公路他倒还有说话的机会,但没说两句,孙秘书长说,工业化对环境,必然会造成一定的损害,伦敦为什么是世界闻名的雾都?每到秋冬季节,北大西洋较暖的水流与大不列颠群岛区域较冷的水流汇合,同时从海上吹来大量暖空气与岛屿上空较冷的气团相遇,形成海雾和陆雾。这才是其一;其二就是英国工厂众多,烟囱林立,加上城市人口密集,家家都使用传统的壁炉。于是,烟与雾交集混杂在一起,形成著名的伦敦雾。

我们这个民族要崛起,要腾飞,工业化也是唯一的途径,重工业又是整个工业化的基础。没有工业文明创造的丰富物质资源,摆脱物质的困境是不可能的,物质贫穷的国度,只能靠信仰加持,我们不信这个。

当然,我们搞这个工业化发展,是要有底线的,这个底线就是不能搞破坏姓发展,不能对环境跟生态造成不可逆、不可修复的伤害。毕竟,我们是要创造一个大家都能幸福美满生活在其中的世界。

阿宝车上一身泥巴,让秘书长轻轻地擦去了,还擦得又光又亮,朱迪迪大为佩服。

那个,伦敦雾那么大,女王也吸吧?

阿宝认真地分析,大家立时都夸阿宝思维很有新意,还可以再加上点想象力。

吹,只能胡吹,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这样,才是对朱矿长最大的安慰和支持。

一个朱矿长关起来,千万个朱矿长坐下来,吹,吹完,喝。

下午的菜以野菜为主:炸香椿芽,凉拌生菜,白糖草莓,苦苣拌芝麻盐,生炝山药,白莲藕,豆芽炒芹菜,咸水豆角,蜜汁银杏……完全是素菜,且色彩鲜艳,但中间的四大盘子却是烹对虾、清蒸桂鱼、红烧羊蛋——菜谱上叫着“红烧鬼子头”,麻辣鸭舌。

这又是一桌丰盛而绝不俗气的大餐,仅红烧羊蛋就足有十多个,而满盘的鸭舌、滋滋冒着红油、足有一斤半,仅这鸭舌,没有三百元钱也难说给做。

这真是又让我大开了眼界。

李记者给阿宝说“四大没眼色”,阿宝让他再重复一遍,便于记下来:

领导夹菜你转桌

领导和牌你自摸

领导跳舞你开灯

领导洗澡你先脱

李记者说,像我们孙秘书长,他跳舞你开灯就没事,但孙秘书长夹菜,你小子刚才就乱转桌子,光找鸭舌吃。

大伙都笑,阿宝说,记住了,记住了,但还要加上一条,记者一来胡乱说,这也是没眼色吧!

孙秘书长吃了会儿,要去卫生间,许老三递眼色让朱迪迪也跟出去,他会意上前,果然,孙秘书长从厕所里出来,在一棵树下喊住他。

“朱矿长的事,市委很重视。这件事,一下子涉及到两个正县级,三个副县级,而且还都是一个单位上的,这在我市的历史上,也是罕见的。这说明你们矿的问题很复杂。本来,就一个署名举报,朱矿长说清楚,或者退赔,也就没事了,可朱矿长硬不承认,你们矿上有人见矿长被带走了,马上就又有人上门去举报,这一下,连副矿长连书记,全被人举报,本来连小案都算不上,结果却一下子弄出来这么个大案,市委在此之前一点也不知道,王书记很生气。王书记找检察院,检察院说是省里下来人直接查的,他们只是协助。现在的局势是有点骑虎难下。”

朱迪迪充满感激地听,朱迪迪觉得自个一不小心,也进入了一个较为特殊的历史变化中,老爹的七百万,仅仅是个开始啊。

“我讲这些,你不要乱讲。王书记已经去了省高检,如果是一个班子都有问题,那,王书记的脸也不好看,他去摸摸情况,看看能否免于起诉,或转交纪委处理,那样的话,事情就好办一些。”

“检察院已经立案,还能转交吗?”我小心地问。

“检察院立案也不见得全是大案要案,检察院天天立案,公安局天天破案,又怎么样呢?还是要以事实说话嘛。还是要重证据嘛。即便有事实,有证据,也要看案子的大小,认罪认罚的态度嘛。再说是法制社会,还是在党的领导下嘛。他检察院,也不能脱离党的领导嘛。”

朱迪迪忙说,“是,是,是。”

“国企,特别是煤矿这种老国企,在管理上,虽然有较严重的传统性,并有较严重的官僚化、铁公鸡化倾向,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明面上的规则,大家都不会轻易的去破坏,特别是和地方上的关系”。

“是,是,是”

“我也跟分管政法的郝市长说了我的观点,朱矿长在历史上是有过重大贡献的,嗯,这个,年轻的时候就是我们市唯一一个国家级劳模,他的采煤队,在全国年年都是头几名,当了矿长,又为老百姓办了不少的好事,对地方建设也很支持,市里修二环路,朱矿长一下就掏出一千万嘛,我们市委宿舍冬天供暖,都是你们矿上的煤嘛。所以,人家有一点问题,不可以一棍子打死,要历史性地看问题,不能仅凭一面之词,要看贡献的嘛!”

“是是是”

“好了,我就告诉你这些吧。你放心,你爸爸的事,我会尽心的。检察院那边,我也打了招呼。等王书记从省里回来,这事,就该拍板了。”

“多谢孙秘书长,我代表俺全家,谢谢你。”

朱迪迪真诚地说。

“谢什么,应该的。你爸这人,不错。我们也算是老朋友,我在市委当秘书科长时,还帮你爸整过先进事迹呢。我对王书记说,这样的同志,咱得保,这样的同志,我们都不保,那以后,中央在我市里的企业,还有“省企”,谁还支持咱的工作啊。你放心,该做的,只要不违反原则,我们一定做。”

朱迪迪有点激动,有点感动,他说不出来身上有那些地方在动,越动,心里越畅亮,越动,感情的闸门越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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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这世界有点让人看不懂,摸不透,猜不出,估不准,其它的,都挺好。

 

屈指算来,朱矿长在检察院里已呆了近六十个小时,在这三天两夜里,朱迪迪想,他只要往床上一躺,再一觉醒来,老爹就等于被关了七十二个小时。

“父母尚在苟且,你却在炫耀诗和远方”,如同咒语,这轻轻的责备,总在朱迪迪耳边回响。

朱迪迪打电话给老娘,并告诉她,他今晚不回矿

老娘叨叨:你姑姑、姑夫说好了要来,结果,现在还没有来。你早晨走了以后,又来了两个大盖帽,问我都有谁常到咱家里来,我说我不记得,问到快吃中午饭才走。他们倒没有问你回来的事,看样,他们还不知道你回来呢。

语调中,老娘竟有了些许的小得意。

你在城里小心着点,别先回家了,让大盖帽看见你,再把你抓走,我可怎么过哟。

说着说着,矿长夫人呜呜又哭了。

朱迪迪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好着呢,我没事,老爹也没事,老爹他快放出来了。

这下矿长夫人不哭了,真的,你爹还能放回来?

这下该轮到他哭笑不得了。

他告诉她,谁说不能回来?谁再问你老爹干啥去了,你就跟他们说,老爹开会去了。你老人家知道就行,说不定,这两天就能放回来,你可别乱说就行。

她心有灵犀:我不说,我不说,我什么也不说。你爹放回来,咱再说。

阿宝示意他关机。

阿宝说,没准你家的电话被监听了,少爷呀,你傻乎乎地打了这么长时间,万一漏了底可就麻烦了。

漏了底?

什么底?

没什么底。

这是一间标准房,且带卫生间,房间大而宽敞,地面距屋顶有三米二还要高,室内装修,基本上仿着星级酒店。

两个单人床,比其它酒店里的要宽、长,是特制的。阿宝说,这样的房间在这个山庄有十个,不对外接待,只是住哥们和生意上的伙计。

阿宝打电话给矿上的哥们了解情况。

矿上的哥们告诉他,矿务局没敢再任命代矿长,而且直接派来一位副局长以工作组组长的名义,暂代理矿长职务,同时还带来了生产处一位处长和一位副总工,安监局里来了位副局长和二位工程师,这几个人重点抓井下安全,矿上最怕这时候出了安全问题。

矿上的情况大大不妙,继朱矿长被带走十几个小时,孙代矿长落马归案,继孙代矿长落马归案不到十三个小时,党委书记、代矿长又被请走,紧接着,今天下午六点钟,我们正和孙副秘书长和李记者吃饭时,矿煤质运销科科长和器材科科长双双上了检察院的警车。

一时,矿上谈警色变,再也没有敢放鞭炮、说怪话的了。矿上办公大楼的人,人人面如死灰,见面儿眼睛都一怔一怔的,仿佛不认识一样。中层干部都像霜打的菜秧子,下面工人谁请假就给谁的假,谁想提前上井谁就提前上井,连矿食堂的馒头,也不如从前白了。

各种版本都在矿上流传,有人说朱矿长屈打成招,乱供一气,所有认识的干部那点事儿,全都说出来了;有人说是孙代矿长告的朱矿长,两人一对质,谁也说不清谁的事,这才把党委书记也牵扯进来,三个人结果更说不清了。还有人说这是中央抓的典型,要想枪毙王子善、张子青一样,大杀大砍一批贪污十万元以上的,统统活埋,等等。

阿宝接听电话,越听脸色越难看,越听问的话越少,看得出来,这小子也害怕了。

党委副书记在国外,雷主任已经成了党委口的第一人,他已经开了两次座谈会,要求大家振作精神,团结一致,克服困难,实现首季开门红。

大家济济一堂,听他认真地说完,各自落落回家,却是谁也提不起精神来。

阿宝更提不起神来。

放下电话,他呆呆地看了半天的天花板,滋滋地从牙缝里往里吸凉气。

少爷,这熊事,怕是麻烦大了。以前,没这么复杂呀。上次,赵家汪矿的宁矿长给检察院带走,关了不到一星期就回来了,还是当矿长,鸟毛也没掉一根。检察院还经常去他矿上喝酒呢。怎么这一回,扯出来这么多人呐。

阿宝边说边发呆,最后两句,竟像是自语。

朱迪迪的手机响了,是雷万钧打来的。

她问朱迪迪情况如何,他只能告诉她,一切都没有头绪,一切都不知道起因,因此,更无法预测结果。

但矿长和副矿长还在检察院,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雷万钧又问他的情况,朱迪迪说很好啊,我当然很好。有吃有喝的。一切照旧。只是觉得世界让人有点看不懂,摸不透,猜不出,估不准,其它的,挺好。

雷大妮也没再说什么,只说“好的,保重!”就挂了。

朱迪迪觉得该给他宿舍的那位室兄打个电话,问问学校里有什么事没有,结果,电话打进去,好半天才有人接,一听就是在食堂的二楼舞厅,里边的迪斯科天响,吱吱哇哇,什么也听不清,他便关了手机。也呆呆地躺在那儿陪着阿宝发愣。

阿宝的沉默向来不过十分钟,他转过身来,神秘地问,你和雷主任的女儿,怎么样了?

很好啊。

但看你接她的电话,特冷淡。怎么,没戏了?

本来就没什么戏,能有什么戏?

不准。你肯定把人家给办了,办完了,烦了,就想甩掉人家。

哥不是那种人。

朱迪迪懒懒地有一句无一句地回答。

你不准备娶她?是不是在大学里,又找了更好的对象?

想找,还没找到。咱怎么着,也得弄个正处吧。

阿宝乐了,少爷,你说实话,你和雷大妮第一次干那事,她是不是正处?

这小子简直是个混蛋!朱迪迪用拳头在床上一砸,闭上你的臭腚!

我闭,我闭,别急嘛。迪迪,有什么话不能说?我这也是为你好。不为你好,我才懒得和你扯这些个屁事。

阿宝边说边在偷偷看他的表情,他不说话,阿宝也不好搭理他什么。

对阿宝这种人,他肚里有话,你不理他,他也得往外说,只要他的脑袋转到一个想象聚焦点,不让他说,是憋他。

雷万钧……雷万钧,少爷,这个雷万钧,你可得小心点。

阿宝自言自语。

小心什么?区区一小女子,大惊小怪吧?有什么可小心的?

经济上。她可是不少搂钱呐。

什么,朱迪迪一轱辘坐起来,她还搂钱?

你知道上海办事处是干什么的?是联络江南的电厂、煤矿机械制造厂、化工厂的,那都是用煤大户,一发煤,就是十几列,一年,他们最少走200列,200列煤,多少钱?每吨赚两块钱,就是多少?

你觉得雷万钧有钱?

绝不低于五百万。

乱说。

朱迪迪说,大客户,是矿务局直接管,连矿长都没权利。听老爹说过,宝钢,火力发电厂这种大客户,归国家直接管,矿上,连个车间都算不上。

大客户肯定不行,小的客户多,更灵活。

阿宝信誓旦旦。她自己联系的客户,就有二十多家,每吨都有提成,每次她来矿上找老爷子,都是让她的煤先走,别人也抢不过她呀,谁不知道她是矿长未来的儿媳妇,所以,贩煤的都怕她。

她,还有那么厉害?朱迪迪犯了楞。

他还真有点不信。

少爷,你上大学上呆了,你根本不了解这里边的事。这几年,雷万钧发了。当然了,挣了钱,以后还不是你家的?到不了外人那儿去。

雷大妮竟可能有几百万,这个阿宝真把他吓住了。

听说七百万,他就觉得失真,有点天上飞翔肉包子,地上拾到金元宝的感觉,这个雷大妮也竟有五百万,简直就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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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煤矿工人,干几辈子才能挣到几百万呐。就朱迪迪认识的老师,导师,多上几千块钱稿费就高兴好长时间,几百万,差不多能把现代文学作品重印一遍,让大家免费读一阵吧?

他不禁倒吸一口气。

“现在挣钱,都是雷万钧这样的。”阿宝说,“不显山,不露水,花一样的小姑娘,谁不给面子?咱这样的,顶天,也就是混个好吃喝,碰巧了,拾上两包烟抽抽,碰不巧,饿上半天也没人知道。”

“你小子开着林肯,到处泡妞,还说亏”?

“比起一般人,咱确实不亏。有老爷子这棵大树呢。但老爷子这大树底下站的人,也是三六九等。我嘛,是最低的那一等”。

他突然想起许老三,他是第几等呢。

“许老三嘛,和老爷子关系很铁。你看许老三平时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他可是混海了。这个钓鱼台,三百亩地,全是他买的,五十年。城西,他还有个物流公司,全国配货,养着十几号人呐。运河上,还有人家的两个船队,专门往南方运煤;他还有个装修公司,矿上的食堂、招待所,全是他装修的。厉害了去了。”

阿宝满身是羡慕神情。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利利己主义者?

灰色边缘经营者?

在朱迪迪的脑中,突然出现这几个词。

利己主义者的定义是,在“认知表达上极为清晰,但具体的道德行为则无法与认知保持一致,出现了类似‘双重道德人格’的现象”。他们明知道某个行为是错的,可还是为了利益选择做错事,以原则换金钱,以道德换机会。他们往往机敏过人,善于发现并及时抓住机遇,计划能力较强,擅长理解与分析规则、利用规则,通过寻找法律和规则漏洞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所做的一切从表面上看合理合法,无可挑剔。

“听说”朱迪迪小心地问。也拿不准该问不该问,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听说,因为老爸,许三哥也给弄进去了?”

“进去了。”

阿宝毫不避讳:“24小时。是老爷子供出来的。老爷子说,矿上我签字的工程,许三干的最多,你们问他,我收过他一分钱没有。就这样,检察院传讯了许老三。许老三更干脆,直接把和矿上交往的帐本抱去了,你们查一下我对矿上装修的所有账目,同样的规格,同样的材料,我比全市任何一家装修公司都低20%,你们尽管查细账好了,我只证明一点,我没送给张矿长一分钱的礼。如果查出来我送过他一分钱,你们可以把我的公司关掉。结果,24小时不到,他就出来了,随时候问。装修公司的帐,反贪局什么也查不到,有个女检察官说,看看人家,看看人家,这帐,做的多好。看老三的底气,检察院的人没话。没给老爷子送钱,怕是真的。所以,老三才不避讳和你我交往,也不避讳检察院。他的二叔,不就在检察院嘛,他怕啥?”

“女的?检察官还有女的”?朱迪迪装模做样地问,心中闪过一道光芒,不禁窃喜。

“有好几个呢,都俊着咧。特别是穿着制服的,那俏模样,没的说,没的说呀。”

老爹找的这司机,太操蛋了。朱迪迪恼怒地想。

“哼”朱迪迪哼了声。

“你是想问那个女的,我知道,她以前来过矿上,和朱矿长吃过饭。那次,好几个人呢”。

“好像是姓夏还是姓倪?姓,很少的一个姓,对了,姓于,叫于苹”

于苹,终于有了于苹的消息。

据许检察官说,反贪局里,谁接了案子,谁就把手机先交出来,案子了结之时,才是手机打开之日。也就是说,于苹极可能是负责老爹案子的检察官之一。

朱迪迪暗暗长出口气,他觉得世界并不复杂嘛。

怪不得打不通于苹的手机,怪不得打完让朱迪迪和于静联系的手机,很久没再联系,于检察官很忙呢。

“阿宝,你跟老爷子时间长,你觉得老头的事儿怎么样呢。”

他试探着问。

“少爷,咱说实话。我觉得老爷子没大事。但是,其他人就不好说了。特别那位孙矿长,分管工资科,多种经营,建筑公司,我估计,孙老爷子的事,怕是说不清楚。况且,你知道,这家伙和老爷子一直是面和心不和,老爷子多次强调财务一支笔,就他,只要老爷子一外出,他就在家里猛签,调工作啦,换变压器啦,福利购买呀什么的,连开运动会的运动服,都是孙老爷子亲自去买,你想,这里头能没事?”

“那,老爷子就管不了他?”

“管什么?老爷子当采煤队长的时候,人家孙矿长就是副矿长,就知道综采机嘀呀嘀,和你这迪迪一样,都是现代化的意思。论资格,比老爷子老得太多,老爷子那人你还不知道?表面上凶巴巴地,其实挺善,不大理他就是。”

“你觉得,书记的事情会有多大?”

“估计书记也没事。现在还不到36个小时,还难说。一般情况下,问话不能超过24个小时,特殊情况可延长到36个小时,再长,就得下逮捕令。我问矿上了,书记的门没封,家也没被抄,估计,没准现在就回去了呢。”

“他们找他的意思,你猜猜,会是什么?”

“核对材料呗。像老爷子,死顶着不认账,人家检察院反贪局又不傻,还不搞个迂回战术?只要书记不知道的事,那就有可能是老爷子的事了。矿上一年百十个亿,你想,查起帐来多麻烦?”

“矿上,矿长和书记的收入,谁的多?”

“应该是一般多。不过,咱矿上的书记已经当了十年的书记了,他的收入,应该比老爷子多才对。”

“八百万?”

“还要多点吧。”

“还要多?天呐”朱迪迪咕嘟。

阿宝已经打起呼噜,这小子的情绪就是这样,高兴时是一阵,不高兴时也是一阵,那一阵过去了,他也就该睡觉了。

脑子里渐渐出现了一张行动时间表:

13日早晨8点钟:朱矿长上班后,被检察院带走。

下午4点钟:办公室被搜查后贴上封条,家中同时被搜查。

13-14日凌晨3:30,从上海坐火车回赶。

下午4点:下火车,坐汽车到矿,已是下午5点,

下午6:30:在雷叔家吃饭。

14日晚7点:孙代矿长被检察院带走。

15日早10:00,矿党委书记兼代矿长被检察院带走,同一时间,朱迪迪已从矿上和阿宝正在往市里赶的路上。

15日中午:和检察院不负责朱矿长案子但了解朱矿长案子的检察官吃饭。

下午2点:认识阿梅。

下午6点:认识孙秘书长,李记者,同时,矿器材科长和煤质运销科长双双被检察院带走。

现在是夜里11点了,在这60多个小时里,是朱迪迪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鲜为人知的新鲜事。在这60多个小时内,接触并亲密新接触了一个叫阿梅的女孩,四个特别的男人:许老三,许检察官,孙秘书长,李记者,这真是让人头昏脑胀,思绪万千。

即便是老同学张雨,这个叫阿宝的宝贝,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而几乎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雷大妮,也一下子模糊不清了。

面对这一切的陌生,自己真像个外来客一样,所有学过的知识,所积累的社会经验,包括常常拿来骗小女孩的相面术,全不起任何作用。

这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一块儿上初中的阿宝,从小儿就认识的雷叔,雷万钧,全都让人刮目相看。

从表像上看来,他们表层的生活相差不多,不料,现在,他们之间也竟有了这样大的差异,这种差异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而且还表现在了政治上和文化上。

这是差异吗?以前怎么没感觉到这种“差异”?这不是差异吗?那么,这一切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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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乱哄哄的,心里也乱哄哄。

这是初春的北方,窗外还是寒风刺骨,而室内却温暖如春,只穿衬衣裤便可以屋里走来走去。

今年的煤价高,能把暖气烧到这样,足见许老三的经济实力非一般人可比。

这个许老三,神秘而独特,他和老爸到底是什么关系?老爸为什么不供出别人,不让别人作证,偏偏要让他先挡第一枪呢?

朱迪迪觉得一阵悲哀。

从小就亲热、熟悉的父亲,在他的印象里也变得模糊,父子有代沟吗?好像没有什么,可是,却又这么陌生,连他交往的这些人,别说是见过、听说都没听说过。

唯一向他讲述老爸的故事和传说的人,是雷万钧,而她,认识许老三吗?知道这儿还有个垂钓园吗?

雷大妮在我的脑子里也一下变得不可思议,连她那惯有的温和的笑,也在他脑子里一闪一闪地别扭。

朱迪迪在上三年级时,就认识扎着小辫儿的雷万钧了。她的学习很刻苦,而且一直是学习委员、副班长什么的。她比他低一年级,虽然上学、放学常走一路,但好像到了小学毕业,他们也没说过话。

到上初中了,朱迪迪跟老娘把户口农转非到矿上,他们家也农转非,来到矿上。矿上的孩子们总是嘲笑农转非的孩子,他们两人才开始说话,也是惺惺相惜的意思吧。

到矿务局上高中,他们已不再在一个学校读书,见面的机会也少了。高中时期,朱迪迪基本上吃住都在学校,因为课程不多,再加上从学校到矿上,有三十多里路呢,逢星期六或星期日,车上的人挤得都成了肉饼。有回矿的同学,让他们把生活费捎来,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好在当时朱矿长常来矿务局开会,他也总是绕道来到学校,留下钱或衣物,一般情况下,不是放假,他就不回矿了。

好像雷大妮的学习成绩总不是太好,第一年连高中都没考上,就又考了一年,朱迪迪说,雷万钧同学以笨屌日死牛的精神,终于冲进了高中大门。

因为这句顽笑,雷万钧几乎三个月没理他。

当时朱迪迪已经进入高考的倒计时,最是猴子腚里被抺上大蒜的关健时,校领导转悠着去听高三的课,班主任晚上就住在学生宿舍,气氛异常紧张,根本没功夫跟这雷万钧同学交流。

大学期间倒是轻松,身边女孩子又多,大家真真假假地谈恋爱,反正是谁有钱请客,身边肯定有不止一个女孩靠上来,接个吻,拥抱拥抱,也就是一杯咖啡或两个冰激凌就办的活。再往下发展,吃上两次馄饨,喝上两次啤酒,女孩子肯定自己就把裤子褪下来了。

从缺少女人的煤矿上来,一看大城市里的女孩子都如此激情,如此让人开放,真是大喜过望。煤矿工人的孩子是不大计较钱的,女孩子们也不大计较你是煤矿上出来的,相互间的信任,让人感觉上大学真好,大学里堕落的情调真好,大学里恋爱风、同居风、钟点房真好,大学里同学们之间吃吃喝喝就把问题解决了,就更好。

抓着女孩的手在树底下亲一下的事没少干,但和女同学发生性关系的事儿,朱迪迪却迟迟犹豫着,既害怕被人撞见,又害怕被女同学打个耳光再告诉其他同学,更怕万一不小心把人家弄大了肚子,给学校退了学。

这种事,在学校里,在各个学期都有,有人不在乎,他却很当真。辅导员说,同学们呀,我劝你们要保持青春期的清醒,别干出出格的事儿来,那样,我就不好保护你们了。退回家去,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老师,更对不起学校,你们呐,最好给我管好自己!

在大学里,他听了辅导员的话。搂搂抱抱不间歇,亲亲密密常练习,男女之堤有大防,千里坚持不溃,万里保证能收。

假期在矿上实在是没什么好玩的。当时,他们家住在矿上的过渡楼里。所谓的过渡楼,是二个小间,一间作客厅,一间是卧室,而且,是老爹和老娘的卧室,而朱迪迪,则必须睡客厅。

朱家传那时候刚当上副总工,还没从采煤区长的角色转回来,家里还整天来一伙又一伙地喝酒的人,矿工家里,谁家晚上不是围一伙子喝酒的呢?

要等他们喝完酒走了,朱迪迪才能铺开折叠的小钢丝床睡觉。

这是条件好的矿工家庭,而更多的农转非,只有去农村租房子住,条件更差一些。朱迪迪上次听说,矿上无房户,现在最少还有五六百家呢。

矿上孩子考大学,不比农村孩子优越,和真正城市的孩子又无可比性,根源也在此。

假期回来,一般只待两天便又回学校,或去找同学旅游。

朱迪迪在矿上不知自己干啥好,老娘闲得也不知自已做什么呢。还好在老爸并不限制他的自由,只要有理由,他就给钱。

朱工程师也知道,他上大学的儿子,是不想再回矿上来的,更不愿再睡钢丝床。

在理论上,朱矿长无法总结出时代特征。但他知道,孩子读到大学,读到研究生,就比自已高了,高在那?高在年龄越长,学历越高,眼前选择的高级生活越多,眼前都是铺满金色光芒的道路。而他,一个矿工出身者,钱再多,和知识无关,他们所一至夸耀的进尺、吨煤成本、质量标准,往往沾沾自喜半天,儿子笑笑认可,他们竟觉得受到鼓舞,很是兴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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