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谢,谁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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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下午,马书记躺在转椅里掏牙缝。

又细又软的牙签,在他白胖的手指间艰难地驱动,让人感觉他不像是在掏牙缝,倒像是用钢纤在撬一块巨石。

马书记中午喝了场酒。客人是由市委宣传部罗部长当甩手的党群工作检查团一

行十人。

马书记对酒没多大兴趣。他认为酒这东西影响干群关系,会壮色胆,万一弄出个事来......。但马书记对市委来的这帮子人物,还是很热情的,又是劝酒,又是上菜的,忙乎了一个中午,所以口腔卫生的清理工作就依此类推挪到了下午。

马书记掏了一阵牙缝,就提起电话要通了党办。

“小孙吗?让小田接电话。”他找田园没什么事,只是随便聊聊。

“马书记,田园没来。听说上医院了。”孙干事在电话里说。

“她上医院做什么?”

“不好说。”

“不好说?”

“不好说。”

马书记就掏牙缝。

掏牙缝是马书记多年养成的习惯。在机关,不像是在基层,弄什么事都得注意个形象。马书记不像有些领导,跟人家讲话,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张口唾沫星子,动嘴满口烟臭,冲得人家直往后躲。他打心眼里赚不起这种人,觉得掏牙缝虽不是什么高雅的活动,但也决不像有些人说的那么粗俗,至少能陶冶情操,便于接近群众,尤其是能够通过这个细小的事情反映出党员领导干部过硬的作风。试想,作为物资调剂厂这个拥有千把号人的国有企业党委书记,每天得跟多少人打交道,要在多少场合做报告、做指示,倘不讲究个口腔卫生,动辄发生口臭行为,让上级、让部下如何容得了你?再说,你堂堂书记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将置于何地?

马书记,还在掏牙缝,电话响了。

“喂,小田,你来一下。”

田园是他一手从基层选拔上来的苗子,虽文字功底差些,但做事干练,很会把握个火候,每次出差前总是提醒他,马书记,别忘带了牙签,说话间,那双永远柔情的大眼睛,清澈得像初春的潭水,似乎叫他听得出流动的叮咚声。在他被一大堆公事缠得烦燥的时候,只要在楼道听到田园那甜甜的、清脆悦耳的说话声,就能立马抖起精神,提高办公效率,人也显得和颜悦色。当然了,凡事都有个两分法,田园也不例外,总有点毛病或者缺点吧。比方说,她大热天的总爱穿个牛仔裤什么的,两条极富性感的美腿,整天在机关里晃来荡去。还有,那高档的真丝衬衣,薄如蝉翼,风一吹抖得胸前那两个奶蛋子颤颤地跳,简直叫人发晕,实在有点太那个了。

但不管怎样,她都是一个出色的女人,毕竟是时代不同了嘛。

马书记正这么想着,田园就敲门进来了。她今天穿了身比较随意的休闲服,看上去落落大方,更显几分工薪女性的成熟。那双美眼,似乎平添了几许忧郁,使这张脸显得更加生动和美丽,给人的感觉像吃了口鲜桃一样赏心悦目。

“马书记,林英豪出事了。”田园还没坐定就说。

马书记仍陶醉在一种不可自拔的气氛中。他被眼前这个年轻女人过于成熟的魅力吸引得有点不知所措。

“林英豪被人用刀捅了。”田园又说。

“捅了?什么捅了?小园,你再说一遍。”马书记有些清醒了。

他看田园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将两条浑圆颀长的腿子并扰,弹性极好的脸上渗

出了丝丝严肃的气味,就觉着有些不对头。

“马书记,这次你得给我作主。”田园话一出口,就觉喉咙一噎,两行热泪就涌了出来。

马书记从转椅里直起身,走过来抓住田园的手满是关切地问:“小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呀。”

他总爱叫她小园。田园认为这是马书记有意抬举她。马书记说过,他这样叫,一是合乎身份,二是合乎年龄的悬殊,三是叫起来亲切,不那么生分。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田园比别的女人更具小家碧玉的气质和味道。

“你刚才是说,林英豪又闯什么乱子了?”马书记闷。

田园觉得她有必要替她的男友挽回一些面子。

林英豪是经营科搞计划统计的,他体格健壮,四肢灵活,喜欢运动,一年四季常穿一身特别干净的运动装,什么时候见他,手里都拎着个足球,与一帮球迷嘻嘻哈哈地在人群里钻来窜去,像捉迷藏。他喜欢把足球带进办公室,网兜里一装,挂在文件柜上。每天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机关有十五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大伙都三三两两地走出办公大楼,在门前的水泥地坪上打羽毛球、做体操什么的,马书记这时候就爱背个手在地坪上到处转转,跟大家又是点头又是问好。他觉得趁这种机会跟大伙接触接触,了解了解情况,上下都能沟通,还能联络感情,不失为做群众思想工作的一种好方式。马书记从群众易于接受的角度出发,把这种工作方式,及时总结为”转转法”,在全厂各基层单位推广运用。马书记在一次政工会上说,“转转法”就是要到处转转,注意倾听群众的呼声和意见。又说,“转”指工作方法,二”转”指研究对象,不能转来转去,转不出名堂。马书记通过他的“转转法”,不仅轻而易举地摸到了职工思想跳动的脉搏,解决了许多职工的实际问题,而且为深化新时期企业政工研究工作的主题和为党群系统有针对性地开展思想工作,顺藤摸到了不少有益的新课题。马书记近年在党刊上发表的几篇颇有见地和分量的论文,就是靠这种独辟蹊径的工作方法取得的。

在自由活动时间,背个手到处转转,的确是件很惬意的事。天气很暖和,气氛也很融洽,马书记与民同乐呵。可越是这种乐呵的时候,就越是有一帮不知天高地厚地的球迷,会把乱脚伸进这块风水宝地。他们一个个龙腾虎跃,几个飞脚纵横一扫,足球就在大家的头顶飞来飞去,吓得机关那帮男男女女们抱起脑袋东躲西藏,好好的乐呵气氛就被遭踏得杀气腾腾。马书记很生气,正要制止,一个点球过来就将他点得摸不着东南西北,惹得一帮人哄笑他。

后来,他听说这球是林英豪点的,就对林英豪很不感冒。他给工会瞿主席讲过,是不是考虑把林英豪足球队队长的头衔给抹掉,以后别在公众场合逞英豪了,瞿主席却满是赞赏的口气,说此人就耍了个脚上的功夫,他的点球在附近几个单位都是挂得上号的,足球队员们都是些散漫惯了的小年轻,就林英豪还镇得住,去年就是他率队在省城职工业余足球赛中,给咱物资调剂厂夺了第一,刘厂长还提议重奖他,要换了别人,这足球队十有八九怕是毁了。马书记听了就有点生气。

他认为,林英豪素质太差,爱义气用事,三天两头地灌酒,一灌就灌出事来,不是打人,就是跟别人顶牛,动辄在办公大楼里大吼大叫,吊在嘴上的尽是些哥哥呀妹妹呀什么的流行歌,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根本不是坐办公室的料。他几次都想把林英豪下放到基层的物资调剂站去,可都让田园给挡住了。这个亮丽的女人,言语间透出的气息那么热情,像蜜一样能粘得住他的心,使他根本无法对林英豪做出任何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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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怎么捅的?”马书记还在问。

田园就将事情的经过陈述了一边。

昨晚,林英豪从田园的宿舍出来,没有赶上末班车,就抄近路步行回家。中途穿过一片二百多米长的包米地时,听见有人呼喊救命,就应声赶了过去。齐茬茬的包米杆子毁坏大片,三个歹徒正在对一个年轻女人施暴。林英豪一挥胳膊:“妈的,都给我住手!”

两个歹徒手持匕首,猛虎一样向他扑来。林英豪身子一闪,“啪啪啪”几个点脚,两个歹徒就连喊带叫、鼻青脸肿地倒在了包米池里。正向女人施暴的那个歹徒,发现他那两个弟兄,狗熊一样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向林英豪求饶,只一个飞身,忽地,从那女人的肚子上跃起,”啪!”一个扫腿,就将陶醉在初步胜利喜悦中的林英豪扫了个仰躺。那两个歹徒趁势而起,向林英豪一阵乱刺。等四周重归于静时,三个歹徒已不知去向,只有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坐在体英豪的身边,用很白的手绢擦着林英豪脸上的血迹。

医院诊断结果,林英豪六处受伤,其中最深的一处刀伤在胳膊上,造成骨析,不能自由屈伸。

马书记问:“小林现在怎么样了?”

“刚度过危险朔。”田园说着,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马书记说:“他记没记住那几个歹徒有什么特征?”

“他说天黑,没看清。”

“嗷。”马书记说。“你马上通知党团工会负责同志,买些慰问品,随我去看着小林。就说,我说的。”

这是马书记从官多年来养成的一条规矩,凡单位职工,不分男女老幼、职位卑尊,只要住院,马书记都尽量抽出时间亲自去医院探望他们。马书记说,群众有了疾苦,关键时候就得靠我们这些做领导的给他们鼓把劲,增添他们战胜困难的勇气和信心,这样,群众才会信服我们,钦佩我们,进而也才会感激我们。感激我们,就是感激组织,感激党。

 

2

 

从医院回来,已是下午四点钟。马书记伸了个懒腰,正考虑林英豪这事要不要给厂长通报一下,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五,下午是政治学习例会,就冲了杯茶,往四楼的会议室走。上到楼梯的半腰里,看会议室的门还紧锁着,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就很生气,又折回身往二楼拐弯处的党办走。他推了推门没有推开,才发现门紧锁着。刚转身要走,就听里面“哗”地爆出一阵大笑。于是他折回身狠劲砸门,就听里面急急匆匆一阵拉桌椅的声音。他喊了两声小田,党办孙子事红着脸给他拉开了门。

孙干事伸出头说:“马书记,小田不在,她上医院还没回来。”

马书记进门,看见工会的小王,团委的小赵,还有生活站的女小李脸上都贴着纸条,画着红墨水,就知道他们刚才是在玩扑克。几个人见了他个个都不敢吱声,低着头直往地上看。

“刘主任哩?”

“刘主任回西安办调动去了。”孙干事忙解释说。

马书记这才想起刘主任上了西安,已走了好几天了,还是他亲自准的假。

“都瞧瞧,刘主任刚走才几天,你们就乱成这样。”

孙干事忙递给马书记一支“红塔山”说:“马书记,你就饶了我们这次,下不为例。”

女小李也说: “书记,我们也不是成心在这玩的,大家本来是参加例会的,结果上了几次楼,会议室门都锁着,反正,闲着也没事,这才想起来玩两把。”

马书记没有回答他们的话,只让孙干事通知开会。等各路人马到会已是下午四点半。马书记看偌大的会场,稀稀拉拉只坐了二十多个人,比平时少了多半,就让孙子事清点人数。孙干事拿着本子喊了一阵,就说,刘厂长和瞿主席上医院还没回来,有四个部门的科室长,门都锁着,据说都到各基层调剂站检查去了。

马书记听完孙干事汇报,就挨个儿叫起到会的人,问他们为什么都没按时到会,叫起的人都说,乎时都是小田通知学习,今天党政工团的领导都上医院看林英豪,也没人通知,他们都以为不学习了。马书记就对林英豪产生了某种想法。同时,也对田园在大家心目中的作用重新做了个估量。但他还是批评了与会者,说政治是灵魂,没有灵魂,就会迷路,就会栽跟头。他要大家以后都注意个分寸,不要因为一时的疏忽而影响了政治学习。因为会议显得冷清,加之马书记心情不怎么好,只让孙干事念了报纸上有关深化改革的评论员文章,最后提了几点要求就散场了。

散会后,马书记心里又惦起党办的事。党办主任的人选一定要过硬,起码得和他这个党委书记相唱相随,不能另搞一套把他架空。他曾想把小田扶上这个位子,但现在有人在下面捣鼓他,到处说他的坏话。他怕一提到会上,会有阻力。

小田是马书记四年前到八家咀调剂站检查工作时认识的。那天,站长老拐组织舞会,把一位摩登女子介绍给马书记,说她是八家咀站的站花,叫田园。本来,马书记对跳舞这当子事没多少兴趣,略显肥胖的将军肚加重了他的质量,使他难以拿出灵巧的舞姿。可一经搂着田园进舞池一转,就一下子改变了他对自己的看法。田园的身子那么柔滑,舞步那么轻盈,他的指尖像只按钮,只须稍稍传递一点信息,她就能心领神会,从容穿梭。那晚,田园还特意为他点喝了一首歌,叫什么《雾里看花》,引来一阵掌声。事后,他和老拐闲聊时,说起了田园。老拐说,娃子不错,聪明能干,体面大方,大专毕业,在站当材料员。当时他只觉得,把田园放在八家咀偏远的基层小站有些可惜。过了几月,他再到老拐的站上去,田园就找到招待所来看他。陪他聊了整整一上午。临走时他问老拐:“我想把你的站花,移到厂机关的大楼里去,老拐你舍得舍不得?”老拐说: “书记喜欢,尽管移就是了。”回厂没两月,马书记让组织科科长老江跑了两趟,田园调进党办的事就敲定了。

可眼下,厂子里对他有些议论,听说瞿主席在底下曾对一些年轻人说,要学业务,学技术,别像马书记那样,从早到晚尽搂住人家黄花闺女转。马书记听了就很不舒服。他没想到瞿主席说话这么难听,简直把他当成了反面典型。后来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他老婆的耳朵里,害得他跟老婆尽干仗,左邻右舍都看他的笑话。他几次想当着瞿主席的面问问这事,只是苦于没有任何实据,怕事情越描越黑。好歹人家还是个党委常委,话不投机,就会两下子弄翻。看来,起用小田,至少目前时机还不够成熟。

这时,马书记突然想起了组织科老江,就给老江打电话要他来一趟。老江气喘吁吁地从楼下爬上来,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马书记还没开口,老江就说:

“马书记,党办的人选问题再不能拖了,否则会给党委工作带来影响。”

马书记神情严肃地问: “老江,以你看,放谁合适呢?”

老江说: “从外部门调,不如从本部门提。”说着就将袋子递过去。马书记一看是田园的档案,吃了一惊。他没料到老江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他只喜欢别人按他的旨意来,但不喜欢别人揣摸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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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江,你搞组织工作多年了,比我有经验。起用小田这样的年轻人做党办主任,是不是欠考虑?”

老江毕竟是老江,很快就看穿了马书记的意思,仍然坚持要用小田: “从机关队伍现状看,中层干部比较老化,存在着青黄不接的断层危机,而年轻人又多是骨干,起用他们肯定会在平静的水面激起不小的波浪。从某种程度看,这也是顺应形势的。”

马书记果然就松口了: “会不会有阻力呢?”

老江胸有成竹: “阻力一定是有的,但不足以构成威胁。”

马书记就让老江说说看。

“刘厂长对党群系统的人员调配,一向是不闻不问。否则,当初从八家咀调小田也就不会有那么顺利了。就怕瞿主席从中......”

马书记说:“你有什么打算?”

“让小田临时负责党办工作,先探探各方面的口气。”

马书记“嗯”了一声,老江就出去了。马书记一看表,离下班还有五分钟,就背着手下楼,想提前几分钟回去。家里今天来了客人,是马书记的哥哥。老婆上午就来电话,让他中午早点回去,谁知来了宣传部一帮子人,没能回成。眼看快下班了,马书记就有些急,不由加快了脚步。他怕回去晚了老婆那张脸难看。老婆是个粗人,在厂里的招待所上班,整天提串钥匙,楼上楼下地跑,迎来送往,很是辛苦。眼看快四十的人了,还在熬夜班。

马书记从二楼的楼道里走出来正要下楼,见拐弯处党办的门还开着,就不由启动脚步走了过去。他见是孙干事一个人伏桌正写着什么,刚想走升,孙干事却很尊敬地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他就走了进去。孙干事喜欢搞创作,文章上过几次市报,还是什么《读者之友报》的特约记者,名片上印了许多头衔,就压在桌上的玻璃板下。马书记曾有意无意地要他将厂里党务方面的工作写一写,他也没说不写,可报纸上却始终没见个字腿腿儿。

马书记接过孙干事的“红塔山”点上,问孙干事在写什么。孙干事说闲着没事,乱写几笔。说着,田园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说她刚从医院出来,找孙干事有点事。

马书记说: “你先到我办公室去一下。回头再找小孙。”

一进门,马书记就单刀直入地对田园说: “小园,我已经做出考虑,想起用你临时负责党办工作,等时机成熟再正式任命。我想听听你有什么意见。”

田园有些激动,虽说她对做官并无表现出多少兴趣,也没在这方面刻意下过什么功夫,但这并不等于送上手的买卖她就不做,做官,至少是对自己能力的一种肯定,说明她这些年上上下下的工作没有白干,再说,也是对自己的一种锻炼,并非什么坏事。组织科老江几月前就给她谈过话,说极有可能要起用她做党办主任,要她思想上有个准备,对自己要求严格一些,并亲自介绍她入了党,这些,都为她下一步的晋升铺就了道路。  

老江当初找她谈话的时候,她表现得很平静,认为自己是那种清心寡欲之辈,尽量使自己保持以往的常态,随其自然,不有意为之,可当她静下来的时候,她发现她悄悄地在变,上班比以前早了,拿拖把拖楼道的次数多了,中途上街买东西的事儿少了,说话办事也注意场合地点了,工作上也变得主动了。这些细微的变化,使她重新认识了自己。有时,她为她的这些变化会感到脸红。但这种想法,很短暂,脑子里一闪,也就过去了。做官并非什么丢人的事,又何必跟自己过意不去?所以,马书记问她时,她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有种难以控制的激动游动在两只水灵灵的眼睛里。

马书记一直在观察和等待她的反应,他看田园对此事似乎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就说: “小园,权会虽然对人人都是平等的,但它始终却只跟随那些时代的幸运儿。你很年轻,要学会善于把握机会。有些机会,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它却往往能够决定人的一生。当它跟一个人的前途命运相联在一起的时候,就显得非常可贵和难得。你可以先不回答我。”

马书记没想到,田园很快就表态了: “马书记,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小园,这话就见外了不是?”马书记说着,顺手就抓住她纤细的手,放在他宽大厚实的手心里抚摸起来。放在平时,田园也许会把手抽回去,可在这种场合,在只有她和马书记两个人的这种场合,特别是在马书记刚刚说了要起用她的这种特殊时候,她却静静地坐着没动,只是羞答答地,低下头去,任凭马书记把她那双玉手搅进怀里细细地揉摸,说不清心里是种什么滋味。等她听见楼道里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时,像被针刺了一样,很快将一张小手从那双粗糙的大手掌里挣脱出来,却发现她的掌心已被汗水浸得有点潮湿。

孙干事伏桌写完稿子,天色已黑。他感觉肚子饿得发慌,就下楼到厂门口的张三包子店买了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提在食品袋里边走边吃。他写了篇有关林英豪以英雄的姿态舍身救人的报道,想请田园补充补充,然后把它寄给市报去。他刚进厂门,正要往办公楼走,就听不远处急匆匆地闪过个人影,在向门房打听有没有看见马书记。孙干事听出是马书记老婆的声音,就飞速上楼给马书记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说他买了笼包子,叫马书记火速下来。马书放下电话,听出孙干事像是话中有话,就冷着脸和小田下了三楼,进了党办。孙干事递过包子叫他们吃,马书记说他不饿,就顺手拿起孙干事写的稿子看起来。

“马书记,你站得高看得远,请多斧正。”孙干事顺口说。

“有关小林的事,我看还是不要急于报道的好。再说,‘英雄'这个词,是不是有点太过头,啊?”

田园拿过稿子看了看说: “马书记,我觉得林英豪在这件事上,本来就表现出了某种英雄的姿态嘛,怎么就不能把他作为英雄来宣传呢? 市报的记者咱又不认识。我那阵找孙干事,也正是为这事想劳他大驾哩。”

马书记严肃地说: “你们哪,往往只看到问题的一面,却看不到它的另一面。这恰恰就是你们不成熟的表现。”

正说着,马书记的老婆就破门而入。

“好啊,你哥打老远的来看你,整整一天你躲着不见,原来在这侃大山。好了,人家等不住你,走了,这下你满意了吧?”马书记本想问问他哥的情况,可老婆拧起丰满的屁股蛋子,把门“叭”地一甩就走了。

马书记回过头,望着孙干事会意地笑了一下。孙干事就觉着很满意。

 

3

 

马书记回到家里已经晚了,老婆不在,孩子一个人正做作业。他问孩子,妈妈呢?孩子说,妈妈送大伯上火车站了。马书记就觉着对不住他哥。他哥在老家所在的县城工作,这几年厂里不大景气,一连两年发不出工资,有能耐的都想法子跳槽,调动,他哥人太老实,不知道走关系,一家五口就靠他哥一个人支撑,日子过得很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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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天,他哥腰里长了个肉瘤,干活儿一累就疼。没两月,肉瘤就从鸡蛋长成拳头,跑医院检查了几次,人家要住院手术,他哥交不起住院费,就背着家里人到离城五里多路的一家煤场下苦力,从早到黑地装车,后来就禀倒在煤场,幸亏一块干活儿的几个农民把他哥送回家里。他背着老婆偷偷始他哥塞了一千块钱,他哥才勉强过了关口。年关时,他哥杀了头自家喂的猪,将整整一个后大腿全送到他家里,一口饭没吃就急着回家了。他和老婆都过意不去,给他哥两百块钱,说不要嫌少,回家给侄儿侄女做件新褂子穿,他哥硬死不要。后来,他哥一咬牙就东奔西跑地做起生意。想想也真不易。如今,他哥来看他,他连个照面都没打,心里就歉歉的。

马书记吩咐孩子快做作业,就想上火车站亲自送送他哥。可孩子说,火车是晚上七点二十的,怕是赶不上了。他一看表已经七点半了。就问孩子,大伯说什么没有?孩子说,大伯什么也没说,他就是来看看你。马书记听着,边叹着气,就打开了闭路电视。正巧就看见厂里自办台的播音员在播林英豪舍身救人的英雄壮举。镜头是在医院里拍的实景,缠着纱布的林英豪,还半躺在病床上,讲着他救人的经过。马书记看着心里就来了气。他抓起电话质问王台长,播放林英豪这条消息,是经过谁允许的。回答说是工会瞿主席下午从医院打来电话,要他们去人采访,稿子也是工会小王写的,而且,他们也觉得事件本身很有新闻价值,带子在六点以前也已送市电视台去了,很可能要在晚间新闻里播。

“胡搞,简直是胡搞!”马书记对台长一阵训喝,“你立马派人给我把带子要回来,等厂党委研究后再做考虑。”

本来,马书记也不是不想宣传林英豪,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宣传物资调剂厂精神文明建设的好事,但这些事情往往很敏感,报道一定要把握个分寸,统一口径,比方说, “英雄”在当今这个时代体现了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而林英豪是不是就够英雄等等,这都大有研究头,否则,就达不到应有的宣传效果,反倒会把事情搞砸。你有意拔高他,他有那么高的觉悟吗?英雄这项桂冠,不是随便救一个人就可以戴的。再说,你工会插什么手?这宣传还有没有个统一管理和归口的问题?

这时,孩子已做完作业,要出门找同学去玩。马书记喊住,问她中期考试的成绩到底下没下来。他问过几次了,孩子尽打马虎眼,说成绩全在班主任手里,还没发下来。孩子见他今天很凶,非得问出个一二三来,就吱吱吾吾地说,成绩是下来了,有两门课只考了六十多分,怕挨训,就没敢说实话。他没想到孩子的成绩一下子会降得这么快。上学期还门门九十多分,得了三好生,就几个月时间一下拉了下来了。他一气,就抢了孩子一个耳光,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孩子低着头抹眼泪,只说她错了。再问,就不吭声了。他想,他得抽空去趟学校了。他一直忙自己的工作,却从没关心过孩子的学习和生活。想着,就感到自己刚才下手过重,把孩子搅进怀里,问孩子疼不疼。孩子一下子涌出一股子眼泪,急忙抹一把说,不疼。又说,爸,你还没吃饭吧?饭在锅里,妈给你留着哪。

临睡前,马书记又通知厂保卫料,要他们抽出专人,尽快与市公安局取得联系,彻底搞清林英豪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做到对林英豪负责,对物资调剂厂负责。因为他考虑再三,按林英豪以往的表现,似乎不足以做出这种体面的事情,这其中会不会有慌报军惰的成份?会不会是林英豪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反将自己标榜为英雄?

据说,林英豪当晚曾喝过二两猫尿,他这人一喝酒就爱惹点事,听说有一次谁的儿子满月,林英豪在人家家里喝得哭天喊池,酒气冲天,醉得一踏糊涂,硬是将人家三十天的婴儿冲得呕吐不止,抱医院查不出病因,后来才搞清是酒精中毒。更要命的是,这小子还嫌吐得不够过瘾,又跑人家凉台上去呕,把人家凉台上挂着的衣服也污染得一踏糊涂。总之,林英豪的事,要慎重,得大大地打个折扣。

马书记刚入睡,老婆就回来了。两个人争争吵吵地折腾了半天,马书记就没睡意了。他看了表,已是夜里一点半钟,心里不踏实,就给王台长家打了电话,问他们把林英豪从市里要回来没有。王台长说,已经派人去要了,目前还没回话。并说,他注意看过晚间新闻,林英豪没播出来。马书记说,废话,我知道没播出来,否则也不会让你睡安稳觉。

凌晨四点多,马书记刚入睡没多久,电话就不停地响起来。他摸黑从床头柜上接过电话,本想发顿火,一听是王台长打来的,就问:“林英豪到底要回来没有?”

王台长说: “人家本来不给,说要请示市委宣传部,后来请人家进K T V包箱玩了半晚上,这才私下要回来。”

王台长简要汇报完,就等着马书记训话。可马书记有点恼火地说,知道了,就把电话给压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马书记主持召开厂党委会,本来,马书记也想让田园参加,可田园一早就向他请假,要上医院照林英豪。马书记想,这样也好,免得她在会上与他的意见产生分歧,就准了她的假。

会议比较重要,在家的厂领导除刘厂长说他要参加一个商务谈判外,全厂中层以上干部基本上都参加了。主题是林英豪够不够“英雄”的资格,该不该宣传,怎样宣传,该把握怎样的宣传分寸和口径。

马书记请大家各抒己见,大家却只是低着头在下面议论,没人跳出来发言。过了一会儿,工会瞿主席表态了。他摘掉老花眼镜,抬头看了眼马书记,清了清自己略显沙哑的嗓子说:

“林英豪不但要宣传,而且应该大力宣传。在当今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像他这样的人,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正因为太少,才有宣传价值,才要大力宣传。”

瞿主席还认为,现在让大家坐下来讨论林英豪够不够英雄的资格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必要,是一种浪费,确切说是一种时间的浪费,精神财富的浪费。他说,小林身上固然有某些缺点,但我们不能只盯住他的缺点看问题,谁都清楚,这几年他为厂里争得的荣誉不少了。他建议,如果厂里没钱,他将考虑从工会文体活动基金里拿出一部分资金,设个“舍己救人英雄奖”奖给林英豪。

瞿主席的发言,激起了与会者的反响。与会者都把目光集中到了马书记的身上,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马书记一直没有笑意,把会议气氛弄得有点紧张。他今天虽把那个小巧玲珑的牙签金一直放在他的茶杯旁,但却没有动用它,只是做了个摆设。他听完瞿主席的发言,仍然没有表态,只是让大家继续讨论。大家就互相张望着,搔头,剪指甲,擦镜片,做点小动作,静候着别人发言,偶尔给对方努个嘴巴,挤挤眼睛,提醒对方:马书记在注视,不敢再做小动作了。对方接到这种信息,就吐吐舌头,或做个怪相,朝对方友好地笑笑,那意思是说,幸亏你提醒我,要不就该挨刮了。

马书记一直很严肃。他用一种冷漠的目光将与会者挨个扫了一遍,然后说:“我很想听听每个人的发言,但希望大家在发言时,不要掺杂任何个人的感情色彩,这是党委会,要体现党性原则,必须严肃、公正地对待问题。”

说完,他把目光集中在了组织科长老江身上。他希望老江能在这关键时候说上几句。这件事,只要党委会形成决议,认为应该把林英豪作为当代英雄来宣传,他是没意见的。他只是觉得今天的架势有点不对头,瞿主席似乎做了某种准备,有意要跟他过不去。

瞿主席以前跟他配合挺好,有什么事也爱往他家里跑。可自从上次那件事以后,瞿主席就对他一下子冷了,无论做什么事,总要与他对着来。那是去年,市里派人来物资调剂厂考核班子,在问起班子成员的年龄结构和文化层次时,他如实说,除工会瞿主席外,基本达到了年轻化、专业化。他并没有想把谁挤出班子的意思,可这话一经别人加油添醋地传到瞿主席耳朵里,就全变味了。从这起,瞿主席就开始对他冷了。去年秋天,瞿主席从福建出差回来,他出办公楼时正好遇上,老远过去跟人家握手,可人家冷冷的,一双手插在兜里动都没动,让他好尴尬。他搞不清瞿主席怎这么牛气,后来才听说,人家背后有市里的大人物撑膜。今天这个会,如果再这么唱下去,那就违背了他的初衷。

老江见马书记向他投来期望的目光,挪了挪屁股,想说上几句,却很不时宜地放出个响屁,惹出了一阵压抑的笑声。老江看那些笑声已被马书记的目光驱散,就将一只笔玩弄在手里说:“林英豪的事,我以为不宜做过分的宣传。我们厂前些年也曾出现过类似的事,老苏在公园里为救落水者,牺牲了性命,后来也不过给老苏追认了个共产党员,市晚报也只在报屁股上登了个几百字的小稿,意在提醒市民注意,以防复前车之辙。而林英豪虽与歹徒搏斗,精神可贵,但并没有付出性命的代价,没有造成那种英勇悲壮的气氛,是以歹徒逃之夭夭而告终的。再说,你树立先进典型,就说明本厂好人好事太少,歪风邪气太多,邪气压住了正气。让外界知道了,是个什么想法?我们这个企业的形象将置于何地?我们的物资还有没有人来光顾,厂子的前途还要不要,职工的工资还发不发?”

老江讲完话,有意无意地向马书记扫了一眼。他知道,马书记对他的发言很满意。果然,马书记就发话了:

“江科长的发言,很切实际,同时,他向大家提出了一些有可能发生的扯皮问题。我再次提醒着大家,这是党委会,气氛一定要民主,要讲真话,要敢于坚持不同意见,坚持原则。上面两位同志,提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这是很正常的。请大家抓紧时间,继续发言。”

马书记这几句话,等于定下了今天会议的主调。下面的人该怎么表态,已经很清楚。倘若唱走了调子,后果怎样,也只有自个儿品尝得出。

从内心讲,马书记还是希望自己所在的单位多树起几个英雄,那样不仅厂子风光,他本人也能跟着沾点什么。其效果不亚于在外面做一次广告。可问题难就难在对这种事不好有个定论。谁都知道死典型好树,活典型死活树不起来。谁也知道活典型看得见,摸得着,学有榜样,干有目标,具有不可估量的感召力,但是不是都像林英豪那样随便救起个女人就能树起来?这是关系到一个企业精神的大事。况且,林英豪的事,保卫科目前还没调查清楚,这里面有没有水分还很难说。你今天盲目地树起一面旗,明天他忽地灌上二两马尿又生个事端,这标杆一倒,影响多大?英雄人物犯错误,与普通人可不一样。像林英豪这样的人,思想还处于动荡期,不怎么成熟。你不可能把他的思想永远固定在一条线上,让他始终保持一个高度。这实在有点强人所难。可要是死了,那就好办了,死了,他就不可能再犯错误。雷锋、焦裕禄、孔繁森这些英雄人物,并不是他们生前没干下催人泪下的感人事迹,但为什么都是死了以后才大肆宣传,树立他们呢?如今社会,人心巨测,思想复杂,死典型好树,活典型就不那么好树了。所以,得慎重,弄不好就会自打嘴巴。

会议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大多数人认为,林英豪活着,不如死了干脆。现在伤成这样,弄不好会落下个残废,死不掉,活不旺,受罪的是自己。但大家一致认为,林英豪的精神,还是好的,说他死,并不是不讲人道,而是基于目前的社会现实,是处于一种同情。

会议形成了最后决议:林英豪不能作为英雄向外界宣传,但可适当在厂里发个简报下去,让大家都知道一下。

下午刚上班,马书记给学校打了电话,想与孩子的班主任约个时间,问问孩子在校的情况。教导处的人回话说,班主任正在上课,让他过一会儿再打。马书记又通知厂办,说他等一会儿要出去,给他留辆车。厂办说,在家的小车就剩桑塔拿2000了,其他三辆别克军威都出去了。马书记说,就桑塔拿吧。

刚挂了电话,料场的支部书记老王喊了声马书记,就推门进来了。老王头上缠着雪白的纱布,鼻青脸肿的,说话也没精神,全然不像以前那个高喉咙大嗓子的大男人。他正要问,老王就说:“马书记,我不干了,你换别人吧。”

马书记说:“你这头到底怎么回事?”

老王说,是让料场的两个小二流子整的。他们都是足球队成员。今天上午,这帮小二流子又在料场员踢球,喝饮料、啃包米,乱喊乱叫,把个料场搞得一踏糊涂,他看着碍眼,就叫他们把那些东西拣掉,到别处去玩,不要影响别人上班。没想小张、小高两个小二流子就破口骂他,反让他去拣那些东西,他气得正发抖,人家几个点球过来,就将他打晕乎了。他说,王八蛋。人家两个上来就将他一顿拳打脚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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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书记说:“简直是帮土匪。这足球队我看八成得解散。”

老王说:“他们说,是瞿主席让他们练球的。”

马书记忽地站起,背着手在地上转了两圈,提起电话就要通了瞿主席:“谁让足球队在料场搞训练的?”

瞿主席说:“是我。你也知道,厂里再没有场所训练,这几年不都是在料场练的吗。”

马书记说:“你给我把足球队解散了。”

“这谁的主意?搞起个足球队容易吗?再说,十一月中旬要搞全市足球联赛,市委张书记亲自担任组委会名誉主席,谁家弃权,要追查领导责任。到时候,这责任你负还是我负?”

马书记一气,就把电话压了。

老王看马书记为他的事跟瞿主席干上了,觉着歉疚,就说:“是我不好马书记。我走了。”

马书记说:“你回来。就这么走了?”

老王说:“就算我这头让人家白打了。该我倒霉。”

马书记说:“你怕什么?天会塌下来?这帮人这么嚣张,就是让你们料场领导给惯的,没个硬话。”

老王说:“这帮人就仗着林英豪。”

马书记说:“林英豪怎么了?都要像林英豪那就好了。况且,林英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计划员罢了,这帮人仗他什么?”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厂办问马书记现在出不出去,说车来了。马书记说,算了,改天吧。

老王说:“马书记,你还有事,我走了。”

马书记放了电话说:“老王啊,你在料场干了十几年支书了,怎么还像个老小孩,遇上点问题就撒手不管。只要你走得端行得正,就大胆去干好了,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你可以向我们反映嘛。我们解决不了,还有上级部门嘛,你怎么就这么毛草啊?”

老王说:“我知道了马书记,你忙吧。”

老王一走,马书记就将桌上一只杯子砸在了地上。小通讯员听见响声跑进来,问马书记出了什么事。马书记气得说不出话,一屁股坐在了转椅里。

电话又响了,是厂保卫科打来的,说林英豪的事他们经过与市公安局联系,已调查清楚了,林英豪的确救过一个年轻女人,那三个歹徒公安方面正在追捕。

马书记说,知道了,就让小通讯员给他弄了盆热水。他头有点闷,想清醒清醒。

 

4

 

田园中午从医院出来,拎着个保温饭盒想去厂里的小灶给林英豪弄两个好菜送去。小灶上掌勺的大师傅,是跟她一个地区的老乡,她每次买饭时都给她多加一勺,弄得小伙子们都眼馋。她刚走到离厂招待所不远就碰上刚开完党委会的瞿主席。瞿主席叫她上家里去吃饭,她不想去,说还有事。瞿主席说,小林的事上午已经研究了,结果不太理想,她说,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瞿主席就笑,说算了,别弄得马书记不高兴。两个人站着说了阵话,看来来往往的人也多,瞿主席说他家里还有客人,就先走了。

林英豪身体其它几个部位的伤口基本消肿了,就是一只胳膊还肿得老粗,整天挂液也不见好转。她问过医生,回答说这只胳膊已伤筋动骨,得做进一步观察确诊后才能拿方案。她一听就慌了,要是落下个残疾,这辈子可怎么过呀。

林英豪吃了几口饭,就不想再吃了。她对着耳朵悄悄说:“英豪,我爱你。要多吃饭,得挺住。”林英豪还是不想吃,头上的汗水只冒。她一遍一遍地用热毛巾给擦着汗,自己眼里的泪水也滴滴答答地直往下落。她怕林英豪看见心里又加负担,就低下头去,可林英豪还是看见了,捉住她的手一个劲说:“小园,别难过,我会好的。”

同房的几个看护看了直叹气。旁边坐着的一位老太太边削着苹果就说:“哎,好端端的小伙子让人家捅成这样。这帮人心也太黑了?”

另一个小伙子说:“这年头,你做好事,别人反说你冒傻。当什么英雄。英雄还他妈没出世呢。”

林英豪听了这话,心里在流泪。要放在平时,他非得跟这帮人论个高下,可眼下,他是一个活生生的废人,论来论去,只会让小园伤心。他只是把牙咬得咯兹兹作响,并没有说话。但这个细小的动作,还是让小园发现了。她清楚,林英豪现在最需要的是她的爱。

马书记洗了把脸,顿觉爽快许多。刚搭好毛巾,机关党总支书记来了,问下批新党员放在什么时候研究。马书记说,成熟一批,研究一批,随便放什么时候都行。你先去安排,我尽量参加。总支书记嗯了一声,半天站着不走,好像有事,马书记就说:“还有什么事,说。”

总支书记说:“这批新发展对象中,有林英豪。你看......”

马书记说:“你一个老党员了,这点规矩都不懂。党章上是怎么说的,你不知道?举手表决。一个人说了不算。”

正说着,孙干事领着一个身着警服的矮胖子进来了。据孙干事介绍说,这人是市公安局什么股的股长,一上楼就找到党办来了,说是为林英豪的事特意跑来的。

马书记请来人坐下,孙干事给倒了杯茶,就随支部书记一起出去了。

矮胖子说,市公安系统要树立维护社会治安的十大标兵,他们听说林英豪的事后,就跑来了,主要是想听听厂里的意见。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将林英豪的事迹搜集整理一下,加注个意见,盖上公章,一式三份报给他们,由他们提交市政法委和文明委,到时参加评选。马书记说这事他一个人不好说,说了也不算,得上党委会。矮胖子说,他想听听马书记个人的意见。马书记就从林英豪平时的表现,到党委会形成的决议,一股脑儿全给说了,可并没发表什么个人意见。

矮胖子说:“你能不能给我个准确的答复,让我们心里也好有个数。”

马书记说:“说实话,哪个当领导的都想让自己的单位多出几个风云人物,给单位也添点光。社会风气再坏,公德还是要的。难就难在,哪个单位出英雄,哪个单位就会受损,得付出代价。现在企业效益都不怎么好,职工拖欠的工资都没法兑现,再树立个标兵让大家跟着舍己救人,都躺进医院里,这医疗费一项就是几万、几十万,职工受不了,企业受不了。企业有它自己的难处啊。”

矮胖子说:“社会风气,这几年是坏了,但正因为坏,才要树立正气。我也知道,企业这几年日子不怎么好过,但树正压邪,也是每个公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嘛。

“你今天的这种顾虑,在我们接触过的其他单位领导那里也听到过,可以说,这已是一个普遍的社会问题。这样吧,我们研究研究再做考虑。”

田园带了满身的药味,风风火火地上楼正要找马书记,不料在楼梯转弯处与矮胖子股长撞了个正着。矮胖子翻了翻白眼,望着已经上楼的田园骂道:

“疯子,真正的疯子。”

田园是为林英豪的事来找马书记的。瞿主席给她说了党委会形成的决议后,她一时想不通,要找马书记论理。

马书记刚把牙签放进嘴里,田园就破门而入。但他并不吃惊。他知道田园会来的,只是迟早的问题,就温言温语地说:“小园,还再生我气?好,心里有话就会说出来。你呀,今天纵是骂娘,我也不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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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田园半天还是不说话,红嫩的小嘴撅得好高。这倒把马书记给逗笑了。

“好,你不说我说。”

马书记就把党委会的经过,前前后后细说了一遍。”

田园听完了就问:“林英豪哪点不够英雄的资格?就因为他爱喝酒,爱惹事?请问,世间又有哪一个英雄是十全十美的?树英雄,是让人们学他的长处,学他舍己救人的精神,学他高尚的道德情操,而不是学他的短处,学他的糟粕。那种高大全式的英雄有倒是有,可他们都是泥握的,是不会说话的木乃伊,经不住生活的风风雨雨。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用这种腐朽的眼光来看人,整个儿一个心理变态!”

“说完了?好,那我说。”马书记脸沉了下来,“你可以骂我心理变态,但你不能说所有的人都心理变态。那是党的会议,有那么多的人参加,况且,都是经过充分讨论,反复研究的,而不是经过任何个人说了就算的事情。党委会做出这种决议,是慎重地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因素,在大家充分讨论的基础上才形成的。会议气氛始终是严肃的,不存在谁对谁有公报私仇的问题。我跟小林没有任何利害冲突,他是我厂里的一员,他现在伤成这样,说实话我也很难过。我何偿不想树他个英雄呢?树立他,对我这个党委书记来说,又何偿不是件好事呢?但厂有厂里的难处,你身不在位,体会不到这些滋味。以后,你慢慢会明白的。总之,我不希望你我在这件事上掺杂任何个人感情的东西,一定要冷静,要慎重。”

“你张口闭口要冷静、要慎重,好,算我刚才没说行了吧?”田园说完,门一甩就走了。马书记抱头坐在转椅里,陷入了沉思。

过了些日子,瞿主席以工会的名义主持召开“舍己救人表彰大会”,召集全厂干部和部分工人参加。眼见快立冬了,那天又下着雨雪,西北风冷飕飕的直钻心窝子,加上马书记对工会这件事始终没表态,全厂中层以上干部和厂基地的一些基层站长、支部书记大多都没来。厂电视台原本答应了的事,可到跟前也没来人采访,偌大的会议室稀稀拉就坐了些基层小工会主席和厂足球队的一帮队员。瞿主席一气之下就取消了会议,把三千块钱用红纸一色,直接坐车上了医院。林英豪的母亲林老太太,捉住瞿主席的手,眼泪花花的半天不松开。

瞿主席听说林家现在非常困难,医院里还欠着一屁股债,就回厂开了个职工代表大会,决定在全厂搞一次捐款活动。经过各基层工会层层动员,人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参加了捐歇活动。一千多人的厂子,八天捐了不足五千块钱。有些职工想不通,还找到工会闹事,说他们连买面粉的钱都没了,老婆孩子还穿着补丁裤,头痛脑热硬往过抗,哪有钱搞什么募捐,都骂瞿主席是在刮他们身上的血肉。瞿主席给他们讲道理,可人家不听,说那些大话他们平听腻了,非要工会始他们救济。

最后,还是马书记听说后才把这帮人给震住。马书记听到部分职工到工会闹事的事后,本不想去管。但后来一想,他跟瞿主席的矛盾,在厂子里早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如果能替瞿主席圆满地收了这个场,瞿主席不感激他,起码能改变点看法,再说,职工们也会对他另作评价。至于田园如何看他,那是她自己的事,但他还是希望他的这个出面,能消除田园对他在党委会上的误解。

工会在六楼,办公大楼的顶层。马书记老远一听到他们大吵大闹,就高兴了。他希望工会把这件事弄大,双方的冲突越激烈越好。这样,就越能突出他的来意。还没进门,他就发现瞿主席的办公室乱哄哄地挤满了人,瞿主席和干事小王等人正与几个工人争得脸红。一见他进来,大家都不说话了。瞿主席坐在一旁一个劲抽烟,并不着他。小王给他搬过一把椅子,他没坐,却把椅子让给一个老工人去坐。这时,那些跟瞿主席吵嘴的工人都哗地围过来,非要他给评评理。马书记看火候已到,就示意大家静一静,来了个即兴演讲。

“工会发动大家捐歇,是件好事,我全力支持。说到困难,我知道大家都很困难。几个月吃不上肉的人有,两年买不上一件衣服的人有,孩子入学缴不起学费的人有,有病舍不得花钱去治的人也有,但大家还在尽心尽力地为厂子出力。同志们,这就是可贵的灵魂。一个国家离开这个灵魂不行,一个企业离开这个灵魂,也万万不可。我们的厂子,之所以还能维持到今天,就是靠这个不屈的灵魂支撑着。但国家有国家的困难,厂子有厂子的困难,职工有职工的困难,作为领导,我们何偿不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可是同志们,厂子里现在正处在困难的关口,千言万语一句话,还得靠大家出注意想办法共度这个难关。厂子兴旺了,大家的日子也才会好过。眼下,林英豪正处在危急之时,将心比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家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现在躺在医院的不是林英豪,而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大家会是个什么心情?说到底,他也是咱厂里的一员啊。他现在有难,我们能不拉他一把嘛。所以,还是请大家多支持工会的工作,多替工会出注意,想办法,把工会办成我们真正的家。”

马书记话音刚落,全场就哗地暴出了掌声。瞿主席阴着脸,将刚抽几口的烟扔在地上,狠劲一踩,给马书记连个照面都没打就出去了。

 

5

 

全市足球联赛正式开赛的前一晚,瞿主席领着大家到一家上等的大酒店摆了两桌,说是给队员们壮壮气。瞿主席开席前发表了几句讲话,说明天就要上场了,希望大家树立个团队意识,窝里斗那些玩艺儿一概不要,争取拿回第一。大家就放开肚皮开怀畅饮。喝了几轮,有人说要是豪哥在场,那就更热闹了。话一提起个头,大家心里就难受,说好好的让人家把咱豪哥弄成这样,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瞿主席说,明天就要上场了,大家还是多说说场上的事,不要因为少了个英豪就把气泄了。得给厂里有些人看看,我们足球队不是吃素的。队员们说,可豪哥在,人心里就踏实,他不在场,脚底下都没劲。瞿主席说,英豪可是为咱厂立下汗马功劳的,可人家在会上,硬是不同意树他个英雄。你们也看到了,害得我连个表彰会都开不起来。这还不算,又到工会来显示他的领导水平,我老瞿再没水平,还不至于处理不了那么件小事。听瞿主席说,大家的气就更不顺了,说豪哥被人家整成那样了,倒头来连个英雄都没落上,就问是谁在从中作梗。瞿主席说,别问了,菜都凉了。大家不行,非要问出个所以然,说要把狗日的整治整治。

田园下午跑了趟报社。去前,他把厂里给林英豪发的简报拿了一份。接待她的是报社记者部主任。主任看了简报,遗憾地直搭头:

“我说你这个小姐啊,这么有价值的新闻,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们嘛?不要说这事过去都一个多月了,就是这简报发了也有十天半月了嘛。现在怎么写,连个新闻由头都没法找了呀。你看这事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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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部主任是个长势清瘦的福建人,说话细声细气,不时从眼镜片后翻起白眼珠子,盯住田园高耸的胸部位全神贯注。田园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厌恶感,但为了英豪,她还是强忍住自己,向部主任谈了厂里有关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部主任叹了口气,仍在唠叨:“可是小姐呀,现在才告诉我们,这个由头上哪去找啊?”

田园就说,厂子里现在很不景气,职工工资都发不出来。医院说了,要治好他这病,还需要一大笔钱。他老妈靠拣泣圾供他上完大学,如今他工作了,眼看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没想却躺进了医院,把他老妈把积攒的几千块钱,一分不剩地掏进医院,她一个姑娘家,也厚着脸皮,四处张罗着求人借钱,但借来的钱,远远不够给医院的支出。他现在病成这样,不但没有多少人关心他,反倒说他的不是。好像他做好事倒成了犯罪。医院说过好几次了,再拖欠药费,人家就要停止治疗了。

部主任将身子凑过来,将白花花的眼光扩张开来,像是要把她活活地笼罩掉:“我的小姐呀,事到如今,你想怎么办呢?”

田园说: “想借助舆论,来个献爱心活动,也好趁此伸张一下正义。”

部主任摆摆手说: “不行不行。这事儿捅出去可就麻烦啦。厂子里会给你小鞋子穿的,对你不利啊我的小姐。”

田园说: “我不在乎。你们可以公开点我的名,就说是我主动找你们告的状,要求伸张正义的。有什么责任,我担当。”

部主任喝了口茶水,吸溜了一下嘴巴说: “不行的,没牵头单位这怎么搞嘛?

不好找由头呀。”

田园一下生气了: “由头由头,没有由头你就不活了!”

部主任很稳,一直保持着他的细声细气不走调子:“小姐呀,生什么气嘛。我知道你有难处。请放心,我会帮助你的。小姐这么漂亮,有哪个男人见了不肯为你帮忙啊?十八点十八分,我约你到‘醉八仙'大酒店共进晚餐。那里的老板我很熟啦,够档次的,跳舞、卡拉、桑拿浴随你玩啦。到那儿,我会替你想出办法的。这是我的名片,还请小姐多多赏光啦。”

田园气得差点没跳起来,接过名片就撕了个粉碎。

从报社出来,田园又骑着她的山地车往市委宣传部跑,好不容易找着门,却被秘书挡在了门外,说部长正在开会,让她明天再来。她让秘书帮她叫一下,秘书说,部长正在主持会议,不能叫。她又问会什么时候结束,秘书说,不好说,没个准头。她就在外面的走廊里等。等了一个多小时,会还没有结束,就又去找那位秘书,秘书正在跟一位年轻女郎在办公室亲嘴,见她进来,就拉长了脸:

“你是不是让我们请你走啊?”

她刚转身,就听那女的说: “德性。”

天空一片深灰,冷风吹得她心里冰冷冰冷的。离下班还有半小时,她想找马书记再论论理去。自从上次给马书记翻了脸,她再见马书记时就没以前那么自然、随便了。她开始反感马书记,认为他在处理有些问题上有点小题大作,思想接近顽固,缺少人情味。走到半路,她又想起了什么,就调转车头直奔医院。刚进病房,就见一帮白大褂正围着林英豪手忙脚乱。又是量血压,又是插氧气。鲜红鲜红的血浆,正一满一漓地通过输液管,往英豪的血管里输。英豪呼吸急促,还昏迷着。床被上渗着一团一团的血迹。林老太太没见人影。旁边只有孙干事一个熟人。

她头伏在英豪的身上又哭又喊,医生就让孙干事硬把她拉开。

孙干事劝了半天,好说歹说田园总算不哭了。孙干事告诉她,大约四点前后,马书记打电话叫他,说他这几天头痛得受不了,想叫他陪着一块上医院,顺便也看看英豪。刚进病房,就见英豪胳膊上流的尽是血。人已经昏迷过去。细看,地上扔着一把水果刀,才知是割了血管。同病房的人都在聊天,竟一无所知。他们急忙找林老太太,可同病房的人说,林老太太说英豪大冬天的想吃什么蛋糕,就出去了。主治医生赶来一看,马上通知院里请求抢救。可院里说,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医疗费如不付清,就不能实施抢救。还说院里给他们的情面够大了,要不是看在他是舍己救人才负的伤,早叫他离院了。主治医生压了电话就直摇头,表现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马书记急了,请求医生先实施抢救,说需要多少钱,他想法子凑。就提起桌上的电话,要他老婆把家里存折上的钱全部取出,马上送医院来。他老婆说,存折上就两千块钱了,说好的要给孩子买电子琴的。马书记说,别给我罗嗦,快把钱给我取来。事也凑巧,英豪失血过多,需要输血,血库里却没有血源。主治医生愁眉不展,马书记就挽起胳腾说他是0型,不用化验。他老婆把钱送来后,两个人在医院又为钱的事儿吵了一阵。马书记刚输过血,头痛病没看成,老婆一吵,差点气晕过去。

听孙干事一讲,田园感动得差点落泪。就问: “马书记现在人呢?”

孙干事说:“车送他回家了。他让我守在这里,小心林老太太受剌激。”

田园真诚地说: “谢谢你了,小孙。”

孙干事笑一笑说: “连你也对我玩这个?这多没劲儿。”

田园抬起手腕子看看表说不早了,就硬让孙干事回去了。

主治医生告诉她,病人一切都已恢复正常,让她多注意观察,一有反常,立即拉开床头的报警电铃。

医护人员们一说,田园心里就有点不踏实了。冬天夜长天短,眼看夜幕已经降下,不见林老太太回来,就一个劲地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有些因了,肚子也发饿。她看着那血红的液体,始终没搞清英豪为什么会自杀。她下午去报社的时候还好好的,还告诉她,等他好了,就热热闹闹地把婚事办了。可没出几个小时,他就选择了自杀。她觉得英豪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翻箱倒拒地找了半天,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最后,很不经意地枕头下发现了一封信。


林英豪:

你想当英雄,就趁早与厂里脱了关系,想怎么逞能,没人管得着。现在好,你救人,你出名,你落好,干吗非得把全厂人都拉上给你垫背?你花大家的血汗钱,不感到脸红吗?我们堂堂大男人买东西,跟个女人似的一分一厘地砍价,不掉价吗?可我们没办法,不这样,一家人的嘴就得吊起来。林英豪,我们求求你,以后不要再始大家添麻烦了。否则,还不如死了的好。


看着这封字迹歪歪扭扭的匿名信,田园强制住自己,硬把眼泪咽进了肚里。她一次次地在心里喊: “英豪,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为什么呀?”

 

6

 

马书记从医院回去,老婆巳上所里值夜班去了。他感觉有点头晕,身子也软得没劲,就拉开被子躺下了。孩子放学回来,一看冰锅冷灶的,就进卧室推醒了马书记。

“爸,我饿了。”

“爸有点累,再躺会儿就给你做饭。你先吃点饼干,去吧。”

要在平时,马书记只要听孩子说声饿,再苦再累也会爬起来的。他小时吃不上饭经常挨饿,那是因为爹妈养不起他们,没那个福份。到了孩子这辈,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受那份罪。可他今天实在太累了,整个骨头都像散了架,一躺下就打不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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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在外间翻腾了半天,也就找到两块饼干,不知是过期的还是没过期的,抓起来就吃。学校今天搞拔河比赛,拔了几轮,出了几身水,孩子就饿了。食欲刚诱起来,饼干完了,孩子就觉着不过瘾,回身又钻进卧室喊马书记,问马书记是不是病了。她见马书记睡得很香,没有答话,就不再喊,想让他多睡一会儿。

孩子打开电视,看完动画,又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全部做完,看他还没睡醒,就钻进厨房,想熬点稀饭给他喝。她觉着父亲一定是病了。她从没见过父亲这么累过。她摸过父亲的头,有点发烫。病了的人都喜欢喝稀饭。她也就会做个稀饭。

她把稀饭放在气炉上熬着,就想起该给她爸找点赂冒药什么的吃上。她妈上夜班,伺候她爸也就全靠她了。她想让她爸到时候惊喜一回,让她爸知道,她八岁的女儿能顶住些事了。

她拿出个药盒子在里面找着,就闯到一股焦糊味。跑厨房一看,锅里的稀饭鼓嘟嘟吹着汽泡正往外溢。一急,抓住锅耳就提,可锅耳实在是大烫,手稍一松,热气腾腾的稀饭就扣在了脚上。钻心的疼痛和毫无准备的惊吓,使孩子忍不住哭起来。再看,小脚腕上已起了两个亮泡。

这时候,突然有人砸门。孩子一惊就收住了哭声。孩子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挺多。像是找父亲的,却犹豫着不敢开门,就忍着脚痛,一瘸一拐地去喊父亲。父亲说,大冬天的,让人家立在门外头,像怎么回事?快让进来。

门一打开,几个酒气冲天的小伙子,横眉竖眼、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孩子吓了一跳,缩在一旁不敢吱声,只用一双警惕的眼光看着这伙人。

孩子用她那双还并不能洞察世界的眼睛看出来了,这伙人是找她爸来闹事的。

林英豪已醒过一回了,情绪很不稳定,不是喝斥人,就是拔输液管。医生给注射了镇静和安眠的药剂后,他又睡着了。田园将头伏在病床上伤心了一会儿,感到很困。她已有好多天没睡过安稳觉了。再这样下去,她的身心会崩溃的。她只想伏着床小息一会儿。正有点睡意,就听安静的楼道里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她抬起头,看林老太太正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想再安慰两句,就见厂足球队那杆子人涌了进来。说他们刚去马书记家,将马书记敲明叫响地教训了一顿,总算给豪哥把事情摆平了。

田园很生气: “谁让你们干的?”

“哥们儿自己想干。明天就要上场了,这杆子事处理干净,跑起来脚下有劲。”

另一个说: “那小子他妈还睡安稳觉哩,做梦也没想到咱哥们儿的拳头早痒痒呢,一个胃锤捣过去,半天连气儿都没喘过来。”

林老太太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说:“马书记可是个大好人哪,你们怎么能动手打他?”

“你们这帮流氓!”田园骂了一句,就冲出了病房。

这天晚上,田园跟马书记推心置股地说了好多话,但始终没提林英豪为什么自杀的原因。她知道,马书记的精神负担已经够重了。

全市足球联赛正式拉开帷幕。瞿主席亲自率队前往。跟物资调剂厂实力不相上下的是机械厂的一帮队伍。几个交锋下来,调剂广眼看胜券在握了,不曾想中途急匆匆退下三个主力队员。瞿主席还没来及问话,三个人一扭头,都给瞿主席一个背身,提上裤子不约而同地就往厕所跑。

原来,队员们昨晚在酒店吃坏了肚子。不知是莱有问题,还是喝了假酒,大家都觉得不怎么舒服,关键处就拉开了肚子。

“怎么办?人家等咱们上场哩。”瞿主席一筹莫展,除了将剩下的两个板凳队员补上去外,还差一个,大家就让瞿主席亲自上一回。

“也只有我上了。”瞿主席说。

瞿主席年轻时就是个足球迷。这几年电视上球赛多了,中央台、山东台、浙江台,只要弄出个实况转播,不管凌晨几点,瞿主席就泡杯浓茶睡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眼睁睁地等着开球,一看就一个通宵,满屋子烟味,精彩处还爱叫上几声,像猫叫,怪兮兮的,搞得一家人老做恶梦,不得安宁。老婆常骂他“老不正常”。瞿主席说,你们懂什么,这里面学问大着哩。可瞿主席就是没有机会上场子溜溜。今天这茬口遇得好,他得露两手。

机械厂那边一看领队亲自上阵了,都有几分怯怕。交锋了几次,看领队脚上功夫不怎么样,而且常常将球带得很拘谨,不怎么顺畅,就知道领队是个新手,一个个都张扬起精神,向调剂厂发起猛攻。形势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在离赛时还有两分钟的时候,双方难解难分,势均力敌,只踢了个平局。两支拉拉队扯起小旗子,鼓劲助威,喊声震天,一浪高过一浪,大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架势。这种时候,往往就成了毅力和技巧的较量,而决对不容许有丝毫的退却和蛮干。最后三十秒的关键时刻,调剂厂在对方球门附近接到了球,取得了绝对优势。瞿主席带了几步,就一脚将球飞了出去。他眼睁得圆圆的,等着前面的队员很快做出接球的反应,没想手下都一个个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向他围过来,倒是对方的队员一阵欢呼雀跃,拥抱成一团。最后才搞清,正是他那一脚,不偏不倚将球射进了机械厂的球门。

瞿主席像根木头钉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珠子半天不见转。

瞿主席木讷了一阵说:“臭脚,我这臭脚。”低头看时,才发现鞋底和鞋帮早分家了,张着个大嘴。刚挪脚,脚脖子一阵揪心地疼,干脆不能动一下。大家就送他进医院做了透视,原来是用力过猛,脚脖子弄骨折了。

瞿主席就住院,给脚脖子打了石膏。工会小王每天陪他,买饭买药,接屎接尿,进进出出,跑上跑下,很能靠得住事。但小王这人性格太内向,不爱说话,脸老平展展的没笑,让人看了不怎么舒服。瞿主席就通过医生,住进了林英豪的大病房。两人到了一起,谈得很投机,林英豪的精神状态也由此好了许多,让田园和林老太太也省了许多担心。

这天,田园拿了一叠药费单子,到厂子里去报销,希望能尽快把欠下医院的账给抹平。林英豪已成了无底洞,这些天,她们四处借钱,前后凑了五六千块,可医院的账还是抹不平,成了一块心病。可厂长却坚持不签字,说他不是不想报,而是厂里眼下没钱。田园强调说,林英豪是舍己救人才弄伤的。厂长脸一拉说,林英豪出事,一不在工作时间,二不是为了工作,就是有钱报销,也轮不到他。后来,林老太太又去找了马书记,一进门就跪在了地上,哭得凄惨惨的,听得人心里直生凉气。马书记无奈,就找到厂长和财务科长,一块研究了一下,给特意报销了三千块。

三千块钱,要解决医院的欠款,也许是个小数,但调剂厂却为此做出了最大的努力。田园从厂长拉得很长的脸上看得很清楚,她们欠下了调剂广的一笔感情债。而这笔债,是用金钱和任何东西都还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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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主治医生告诉她,林英豪的胳膊采用药物治疗和电疗后,效果不理想。眼下必须尽快手术,否则会有致残的可能。

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田园又硬着头皮去找她医院的一个同学,看能不能再给医院有关部门讲一讲,先把手术做了,钱的事,她保证一个月内还清。同学也有些难为情,但碍于面子,还是领着她找了一回有关部门。结果,事没办成,还生了满肚子气。人家根本不认那位同学的账,话刚一提起,人家就火上了,不但手术不能提前做,还要她一周之内将所有欠款抹平,快年底了,医院等着结帐哩。

田园骑上车子,在寒冬里东奔西跑地颠了两天,几乎将市内所有的熟人找了个遍,又打电话找了异地的几位老同学,但只借到不足三千块钱。人家不是推辞没钱,就是钱在银行里,存了死期,拿不出来。还有的提出要给她放高利贷,利滚利,她听了,心里就凄冷冷的,说不上的难过。

她从外科病区的走廊里穿过时,远远看见孙干事正搀着一个头缠纱布的人,一瘸一拐地进了病房。楼道里光线大暗,她没能认出是谁。回头孙干事跑来悄悄告诉她,广长今天下午让一帮工伤职工的家属子女纠缠住,为报销药费的事打伤了头部,刚做了检查,有轻微脑震荡。

田园已明白了几分,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为什么打他?”

孙干事说:“他们问,凭什么给林英豪报销三千,而给他们一分不报。”

“小孙,我完了,我欠的债太多了。”

“厂长刚才还说,只要打能解决问题,他愿意得十个脑震荡。”

田园听了,心里好一阵难受。说: “这两年,领导也难当啊。”

孙干事说:“谁说不是呢。这几夭,我眼见着马书记老了一截。”

田园有点哀怨地说: “他的头疼病看了吗?”

“听医生讲,大脑可能有点问题。”

“你劝他心情放开些。”

“劝有什么用。他老婆前两天还在找他的茬,跟他干架,马书记很生气,听说两个人要离婚了。”

“这么严重?到底为什么?”

“马书记不让我告诉你。”

“小孙,你一定得告诉我。咱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孙干事为自己一时说露了嘴感到后悔,可既然说了,人家又在等着,就干脆揭了谜底算了。

“听说他老婆在家里发现了一条女人的围巾,硬说是你的,马书记不认,两个人就干上了。”

听孙干事说,田园才发觉她这几天颠来颠去的,竟然没注意自己脖子里少了条围巾。孙子事一说,她不由脸一阵发烫。

“他老婆同意离?”

“他老婆才不同意呢。他老婆从学校叫回孩子对质,说马书记撒慌,心里肯定有鬼。”

“小孙,你不用说了。都是我不好,弄得马书记这么难堪。”这个人情债,她觉着她这辈子没法还了,像背了一块永远也卸不下来的石头。

田园风里雪里地又开始寻找新的救援途径。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会尽力争取。这去,她又去找市委宣传部,部长听了她的情况,就给市报社的总编打了个电话,建议报纸最好能搞个追踪报道,以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和同情。总编表示,可以考虑。

报社总编是个又矮又瘦的小老头,正戴副老花镜将小脑袋吸在一大叠稿子上细看。田园说明来意后,他起身倒了杯茶端过来,说外面天冷喝两口暖和暖和。田园就很恭敬地接过杯子。杯子是白瓷的,里面结了层茶垢,看上去心里直痒痒。田园从小不喜欢喝水,她常给别人说,她很能抗旱,是上甘岭待的命。但她还是做出一副干渴万分的模样,咬着牙喝了几小口。总编把两束眼光从镜片上面跳出来,看着她把水咽下去,就抓起电话。

“杨主任嘛?调剂厂来了位女同志,她有些情况要对你谈,谈完了,你们再派人到调剂厂深入一下,争取搞个像样的追踪。好,就这样。”

田园上楼去找杨主任,一进门才知道是上次见的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福建人。她坐也不是,退也不是,搞得很尴尬。杨主任倒是表现得比上次还热情,顺手从地上的筐子里捧出七八个桔子来,一股脑全堆到她跟前。

“哎呀我说小姐呀,那天我们说好的十八点十八分共进晚餐,可我一直等到二十点十八分,还不见你的倩影,我都快活活饿死啦,好好一桌饭全放冷啦。”

田园忍不住笑了:“可我没答应你嘛。”

“你应该说清楚啦。等得我好苦啊。”

“我撕了你的名片,就表示不答应呀。”

“我以为你是一时耍小孩子脾气啦。”

田园看这样扯下去实在没必要,就直接了当地说了来意。杨主任听后,笑眯眯地盯住她身上隆起来弯进去的地方,又看得投入。

田园为引开他的视线,就说:“主任大人,这次是不是又要什么由头‘由头’?”

杨主任说:“由头嘛好说,就看小姐肯不肯赏光啦。”

“怎么个赏法?”

“还是老地方......”

“十八点十八分?”

“小姐好乖巧啊。晚上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会来的。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哎呀小姐好漂亮好开放呀。”杨主任眼睛突然一亮,放出一般不可抑制的火花,上前捉住田园,就在身上乱摸起来。

田园一转身挣开说:“急什么?别忘了,这是办公室。”

“好,那就老地方啦。”

“十八点十八分。不见不散。”

田园一出报社,就往宣传部赶。她想,既然部长开了个口,她就得争取到一线希望。可秘书告诉她,部长明天要率团去沿海一带做经济考察。她一下失望了。她问秘书要了部长家的地址,起身要走,无意间在桌上摊开的一张市报上,看到了孙干事写马书记给舍己救人的伤员捐款、献血的小通讯。标题很醒目。通讯的末尾,还用黑体字加了几行编后语,说在当今企业举步维艰、很不景气的情况下,在一些人利用职权大把大把往自己口袋里捞钱的时候,一个普通的党员领导干部,能如此慷慨解囊,关心职工疾苦,实在难能可贵。并号召全市党员领导干部,都能像马书记学习,在年前掀起一个“献爱心,送温暖”活动高潮,把精神文明建设推向深入。这时,楼道里吵吵嚷嚷的,人们都三五成群地走出办公室,提着小包或拎着公文包在锁门。已经到下午六点,是下班的时候了。她向秘书要了这张报纸,往手包里一塞,就急匆匆地随着人流下楼,秘书又挡住她,说部长叮咛,让她抽空到市公局找找张股长。


7


回到医院,林老太太给田园端过一碗面条,她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刨进了肚里。林英豪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和一张没有血色的脸,无限爱怜地用手在她脸上一个劲地抚摸。

“让你吃苦了。”

“英豪,你好好养病。这段苦日子,很快就会过去的。”

林老太太和瞿主席他们,一下子都听得难过起来。

晚上,林老太太把她拉到楼道里悄悄告诉她,英豪的胳膊得赶快想办法手术,医生已经催好几次了,再不做,就有危险了。林老太太说着,就抹起眼泪来。田园抓住老太大的手让她放心,说钱的事她想办法,一定得治好英豪的病。老太太说,那就全拜托你了,我这死老太婆,节骨眼上一点用也没有。说着,就打开手里的一个纸包,取出一条纯白色的真丝围巾给田园围在脖子上:“你这些天风里雪里的,人也瘦了一圈儿,大妈心里好过意不去,就给你买了条围巾,遮遮寒气,你可别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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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一激动,扑到老太太怀里抽泣开来。林老太太用粗糙的手指将这张哭泣的脸扶正,借着楼道昏暗的灯光仔细端祥了一会儿,说:“大妈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田园满足地笑了笑说:“你老人家放心,英豪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会眼看着让他失去一条胳膊的。”

林老太太也笑了:“有你这么个好心的闺女,大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瞿主席这些天,一有空就跟林英豪聊足球的事儿,两人聊着聊着,兴致就上来了,都有一种恨不能立马跑到场子上溜一趟的感觉。可每次说到上次比赛,瞿主席就骂自己“臭脚”,硬是一脚把个冠军给踢跑了。林英豪说,幸亏你这个“臭脚”,要不,整天呆在这儿,还不把我给活活憋死。”瞿主席听了就笑,两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的。

瞿主席说,他这几天腿脚不打紧了,想明天到市里去跑跑英豪的事。林老太太就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

寒流随着强劲的西北风刮了一夜。第二天,就落起了雪,很大,有点让人睁不开眼。田园这天突然来了例假,肚子一阵一阵抽得很疼,头上直冒汗豆子,可她还是寄希望于有关部门,一大早就骑上自行车去找公安局的张股长。她本想挤交通车,可又怕耽误时间,再说,钱来得不易,她也想省下几个好给英豪弄药。

一进门,她发现张股长这人她见过,是上次她急急乎乎上楼时,冲得一屁股坐在楼梯上的那个矮胖子。矮胖子记忆力不错,一眼就认出她来,只朝她翻了个白眼,就低头和其他几个人弄桌上的一大叠材料去了。她喊声张股长,矮胖子没抬头,只问一句: “说吧,啥事?”

说了部长让她来找他的事后,张股长说: “那就坐吧。”

她坐了半个小时,矮胖子只管忙他手底下的活儿,不搭理她。这时候,肚子又闹上了,她实在受不住,就上了趟厕所。等她回来,矮胖子却不见了。她问了里面的几个人,都说股长上市里去了,估计一时半时还回不来。一直等到快下班时,矮胖子回来了,见了她也不问,就跟几个人一起将厚厚的一叠材料,放在装订机上打眼儿穿线。刚打过一半,发现桌上还放着一指厚的材料漏订了,就用眼将她扫一扫说: “坐着干嘛,来帮个忙啊。”       

她就赶快给人家打下手,一直把那叠材料装订完。

“说吧,啥事?”矮胖子主动问她。”

“部长说......”

“晚啦,黄花菜都凉了。你们厂也是,怎不早来啊?”

她听得稀里糊涂的,不知什么晚了。半天才搞清,是公安系统要搞一个全市维护社会治安的“十佳”。

“我刚才已经将筛选出的‘十佳'候选人送到市委有关领导那里去了。”

田园又缠住正要下班的矮胖子,诉说了林英豪出事的前前后后,希望能引起同情,将林英豪替补进候选人,这样,英豪也许就有救了。

矮胖子却说: “难。这二十个候选人,是经过三次局务会议才选定的,就连局长怕也做不了这个主。再说,你们厂自始至终连个材料也没送过,现在了才发慌。晚了,黄花菜都凉了。”

这是个转机,她不想就这么把它轻易地放掉。

下午一上班,她又来找局长,可正副局长的门都锁着。有人告诉她,局长上了市里,几个副局长都到下面蹲点去了,快年底了,趁早做工作,以保证让大家过个平和安祥的新年。她问局长到市里什么地方去了,都说不知道。

这是一个漫长难熬而又充满希望的机会。就像一根垂落在悬岩下的藤条,尽管带刺,但任何一个落难的人为了逃命,都不得不把它当作救命的稻草。

她给市委宣传部那个秘书打了个电话,想问问局长是不是在他们那里,可一直都没有人接,就骑车亲自跑了一趟,没想在市委办公大楼碰上了瞿主席。瞿主席脸色不好,气乎乎的,一见她,就说事没办成。

瞿主席要找的人是市总工会主席,这人是他的一个远方亲戚,平时有个什么事,瞿主席都愿往他这跑。马书记当初听别人说,瞿主席说话办事很牛气,是因为市里有后台,这后台也就是指这个大人物。瞿主席今天见他到这位大人物,刚提林英豪的事,他就给挡回去了。说他年后很可能要调离本市,去担任更重要的工作,以后给瞿主席说话办事,就不像以前那样方便了。还劝瞿主席再不要感情用事,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的事,尽量与马书记搞好关系。瞿主席一听后台要走,心里就失落落的,不再提林英豪的事了。路面很滑,铺着两指头厚的白雪。她推着车,失落落地走在街头。寒风将积雪一阵阵扬起,笼罩了她,同时,也笼罩了她一颗沉沉的心。

不知走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问候。接着,就有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猛地清醒过来,一抬头,原来是孙干事。

孙干事是去“金梦歌舞大酒店”参加一个老同学的生目宴请。两人谈了谈英豪的病况,孙干事一听英豪的胳膊可能保不住了,也有些发急。就劝她一块去。说他那位同学叫孙泉,是个款爷,在全市商界很有影响,广交朋友,神通广大,颇有能量,曾扬言天下事没有他甘某人办不转的,说不定去了还真能替她想点办法。

田园说: “还是你去吧。”

孙干事说: “孙泉这人很好客,再说,有我在,你怕什么呀?”

田园就报着一线希望,勉强同意了。她调转车头走了几步,孙干事说,推这玩艺儿做什么,不如就近寄存起来。

一路上,两个人一直谈着厂子里的事。田园突然想起那张报纸,就拿出来让孙干事看。孙干事说,他本来不想写,怕别人说他拍马书记马屁,可犹豫了半天,还是写了,这本来就是件好事嘛。田园说,你做得对,这种领导现在已经不多了。孙干事见田园表扬他,就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马书记和厂长的病现在咋样了?”田园突然问。

孙干事说,现在厂子里忙得一团糟,又要应付上面来的一个个检查团,又要筹备厂团代会和职代会。马书记心情不好,不喜欢应酬上面,就呆在办公室处理些杂务,和我们一起筹备两会。厂长人是出院了,可听说脑子还不怎么灵光,反应有些迟钝,一直呆在家里。

 

8


一进“金梦歌舞大酒店”,迎面就挂着一副长条对联:酿成春夏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田园看见这副对联忍不住笑了,心里说,夸张,“金梦”有这么大的魅力吗?

果不出孙子事所言,款爷孙泉的确是个热情好客的主儿,不等孙干事介绍,就主动上前跟田园搭话。而且在宴席开始前的开场白里,还特意把这位漂亮迷人的不速之客进行了一番赞美,让大家举杯,为这位小姐的到来,表示他最最衷心的感谢。大家端杯一饮而尽的时候,只有一个浓妆艳抹的胖女人重重地放下酒杯,离桌而去。这女人叫艳梅,是款爷孙泉的二老婆。孙泉干了那杯酒畅怀大笑的时候,看见艳梅气势汹汹地往门外走。几个哥们儿起身去拦艳梅,孙泉说:“别拦,由她去吧。”

孙泉和他的哥们儿都明白,艳梅是在吃田园的醋。

酒过三巡,孙泉提议大家到里面的包间轻松一会儿,回头再喝。

就有人说,怎么个轻松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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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泉说,今天的“金梦”他全包了,卡拉、跳舞,干什么都行。

又有人说,那太没劲了,能不能来个内容丰富些的,比如桑拿浴什么的。孙泉就骂,妈的,今天是我孙某人的生日,谁想寻什么剌激,就趁早滚开。大家就不吱声,三五成群地全都涌进了包间和舞池。

田园是今晚在场的十多个年轻女人里,最惹人、最夺目的一个,像一弯亮亮的月牙儿,挂在大家的视线里,大有众星衬月的味道。孙干事走过来本想把她介绍给孙泉,让他们一块跳跳唱唱,联络一下感情,熟了也好开口求人,没想等他过来时,孙泉已将田园邀进了3号包间。

孙泉一落座,就盯住田园浑身上下细细地品起来。他眼光磊落,坦诚大方,处处流露出热情和豪爽。这种品法跟报社记者部杨主任那种躲闪而忘情、猥琐而深入的品法似有点不同。孙泉此时觉得,坐在他跟前的这个女孩,不是人而是一座让人看一眼就不由得回头细细品味的艺术品。她冰肌玉肤纤尘不染,如芙蓉出水,似幽兰吐芳,似凄非凄含情目,秋波一转,摄人魂魄,百媚俱生。田园被他的这种品法弄得心里像个小兔子似的乱跳,便起身主动邀他跳舞。

从舞池回来,孙泉发现眼前这个女孩心事重重,一直没话,就一个劲地追问,说既然能在一个酒桌上吃饭,就是看得起他孙某人,他孙某人为朋友只讲一个字,诚。有事尽管说出来,他绝不会袖手不管。

田园被孙泉一次次的真诚所动,终于讲出了她的苦衷。在讲到林英豪就要失去一条胳膊的时候,那张俏丽的脸已被打上哀愁的泪珠。孙泉一把抓住她暂白的手,安慰她说,这点小事,就包我孙某人身上好了。你放心,明天就让医院手术。要说树立个英雄什么的,虽然麻烦点,但也全在我孙某人一句话。我会帮你讨回这个公道的,否则,那几刀子挨得也大屈了。我不是吹,在本市,没有我孙某人拿不下的事。怎么,不信?不愿让我帮忙?田园说,是怕麻烦你。孙泉仰头大笑说,看我身上沾满了铜臭味?告诉你,不要说这点事,就是给我个地球,我也一样拿得下,只要你给我一个支点。说得两个人都笑了。

孙泉看田园的心事已放下半截,脸上绽开了笑意,就抓住时机邀她多唱了几曲。这么一唱,顿觉多少天来的苦闷和压抑,都随着动人的旋律,漂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大家重又回到酒桌上,边吃着菜下着酒,边天南海北、山高水长地聊起来。孙干事过来小声问田园: “怎么样,有眉目吗?”

田园说: “他说全包他身上。是他主动提出帮这个忙的。”

孙干事说: “别管他,他有的是办法。”

孙泉看田园半天坐着不吃不喝,就提议大家举杯,对她今天晚上的光临,再次表示十二分的感谢。田园说她醉了,不能再喝了。孙泉执意要敬,说田小姐的到来,为他的生日宴会增色不少,一定得喝,不喝就是看不起他孙某人。大家都举杯说喝。孙干事插嘴说小田真是不能喝酒,他代喝算了。孙泉说,你要是没喝够,五粮液随你要,别尽打岔。田园见孙干事为难,二话没说,抓起三杯酒连饮而尽。几杯下肚,就觉天旋地转,胃也一个劲地直犯酸水。孙泉乐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今晚一见田园,就在心里谋事。他看准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

冷风凛冽,天阴得厚实。外面又飘起雪花。从“金梦”往出一走,大家都像是得了传染病,喷嚏打个不停。款爷孙泉亲自驾车,要用他的豪华小轿特意送孙干事和田园回家。车行半路,孙子事下车时望了眼还处在似醉非醉状态中的田园,对孙泉说:

“人家可是个清纯女子,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女人。你可别打人家的主意。”

孙泉从鼻子里笑出一声: “你小子心眼真够多的。”

说完,一脚油门,就把孙干事一个人扔在了冰天雪地。宝马车飞速前行,转眼就从风雪茫茫的夜色中消失了。

林老太太在医院里差点急出病来。田园一大早出去到现在都晚上十一点多了还不露面,心里就咯噎喳地乱跳。今天医生又在催问她了,英豪的手术到底做不做,让给他们个回话。说像这样拖下去,患者致残是十有八九的事,到时他们概不负责。林老太太又哭又闹地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把主治医生弄得也很难堪,走不得也站不得,只一个劲摇头和叹气。医生刚走,林老太太就去找院长,她想抽空找个临时活干,一天挣个一块两块的都行,这样干等下去不是办法。这几天她已经打听好了,院里打扫厕所的老头,家里有事要回去半个多月,好好说说着能不能把这活儿接过来。可院长说迟了,接活的人今天已经把厕所门上的钥匙拿走了。林老太太垂头丧气地刚走进病区昏暗的楼道口,就听有人喊她去接电话。电话是马书记从厂里打来的,让小田抽空来趟厂里,说上面这一两天要来人检查党务工作,党办的工作得由小田汇报,材料都让孙干事写好了,她再过个目,汇报时心里好有个准备。林老太太答应着,说她记住了,捉住话筒又对马书记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发了顿牢骚。旁边立的几个急着打电话的病人家属,等半天不见她压电话,就嘟嘟囊囊说了许多难听话。林老太太耳朵不背,甩了话筒就跟他们急上了。两股人差点把护理办吵个底朝天。

林老太太对她未来的儿媳很偏爱,田园说什么她都觉得有道理。英豪的病情她全一股脑儿封存进心底,都是按田园的意思做的。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减轻英豪的心理负担,但长久的压抑,却使老太太变得暴躁起来,加之田园一天没露面,就急得直在地上打转子。瞿主席看她一个劲儿转,头有点发晕,就叫她别转,可她听不进去,转起来没完。瞿主席见老太太“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就对陪他的小王喊: “还站着干啥?给我拿热毛巾来。”瞿主席抹了把脸,才顿觉清爽了许多。

林英豪一觉醒来,已是夜里一点多,见老妈不停地直在地上转动,就问田园怎么还没回来。老妈故意说,来过了,你睡得正香哩,厂里有事,叫她回去了。

“可她有事,总是要告诉我一声的。”

“你给妈争口气,赶快把病看好。小田这闺女不错,模样好,心眼也好,妈打心眼里看上她。可你要落下个什么病,能对得起人家吗?”

“要真落下个病,我,我就跟她分手。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事。”

林老太太动了气:“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这些天她为了你风里雪里地跑,吃尽了苦头,你还说这话,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林英豪说: “可我也不能亏了人家吧?”

林老大太说: “你敢跟人家提这事,我就断了你的腿。”

话一出口,林老太太感觉说得重了。这不等于在咒儿子吗?他眼看就有一条胳膊保不住了。

宝马车一路飞速前行,将田园送进了市郊一座豪华的别墅。

孙泉将酣睡中的田园抱到床上,拿热毛巾给抹了把脸,就叫醒她。他喜欢女人自觉自愿地跟他睡觉,这样双方配合得更默契些,更能弄出些诱人的诗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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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醒来一看,她被孙泉弄到这么个地方来,一翻脸就起身要走。孙泉昂头大笑说: “田小姐,你可以走,我不拦你。可你陪我一夜,换回的却是一只胳膊。况且,树个英雄什么的,也全在我孙某人一句话。他的前途和幸福,就捏在你的手心里。我不相信你是那种无情无义的女人。”

“你无耻,你下流,你卑鄙!”

“我认。但我自认为没你说得那么坏。谁没有一点缺点呢,我不就是喜欢玩个女人吗?况且,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辛辛苦苦、风里雪里地跑了那么多冤枉路,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为的又是什么呢?”

这个单纯而充满幻想的女孩,还没及细想却突然跪在了款爷孙泉的脚下。

这一举动,可以说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企图用她的这个举动,来启发这位富有金钱的男人,可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早已被铜锈腐蚀得没有一点点人性。她的下跪,她的哭声,并没有打动这位款爷的心,倒是更加衬出了人家的气势和挺拔。

凭经验,孙泉看出事情已有几分把握,就填了三万元的支票,扔在田园的脚下,说: “我们成交吧。”

此时的田园巳欲哭无泪,欲走不能。她面如死灰,神情冷漠。英豪的将来,英豪的前途,这一切的一切,就在此一举,全系在这个令她耻辱、令她悔恨、令她痛心的雪夜了。

 

9


元旦过了没几日,孙干事被一帮老同学缠住要喝喜酒。孙干事扭不过,就答应了。他已经在年前的厂团代会上当选为团委书记。

让他搞团工作,完全是马书记的意思,他自己一点没想到。请客的前一天下午,孙干事特意提醒自己抽空跑了趟医院。他听说林英豪已做了手术,就想去看看。但他主要还是想请田园明天也能参加他的酒宴。他对田园有一种特殊的好感,有什么心事都愿意给她吐露。可见到人时,才发觉有点不对劲。田园对他的热情邀请并不在意,几乎没假思索就一口回绝了,让他站在那里半天愣不过神来。

孙干事走的时候,田园也没往病房门口送他。

孙干事低头纳闷地走出医院大门了,脑子里还在想他究竟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回到团委,他还是提不起神来。别人问他什么,他总是“哼”“哈”的。突然,他想起这事一定与孙泉关系,捉起电话就打了过去。

孙干事说,你小子妈的简直不是东西,这不是趁人之危吗?我早就给你提醒过,人家不是那种人。人是我带去的,现在可好,你让我怎么给人家交待,我还哪有脸再见人家?

孙泉大笑说,妈的就你事多,就算我趁人之危,那又怎么样?

孙干事大骂,无懒,你他妈的无懒。就压了电话。

孙干事心里头就有了种深沉的负罪感。这种阴影一直漫延到春节以后的许多日子。

春初,全市在各企业开始实施“双向选择”,推行层层聘任的时候,林英豪也出院了。但病还没有完全恢复,比如说四肢还不怎么灵活,不能长久伏案工作,每隔半小时就得走动走动,活动活动筋骨等等。他上班也就是做做样子,没人给他安排工作,别人也不把他当个人用。见他的人就问一声:“小林,出院了?”他说:“出了。”还准备跟人家聊一会儿,烟刚抽出来,人家早走了。

这几天,全厂上上下下的人走到一起,都在议论层层聘任的事。大家谁都经不住这一折腾。谁心里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机关干部操心自己的岗位会被别人挤掉,工人害怕上司对自己不满,将他弄到编外待岗。尽管厂里效益不好,但毕竟要比刷到编外当“老待”要强得多。好多人都在搜寻和建立自己的关系网,想法子疏通工作。有些爱捣闲话的人就捣得更神,今天张三说了,某某某平时工作爱踢皮球,这次属精减对象,明天李四说了,某某某说过那个领导的坏话,领导对他产生了一些想法,等等。一些沉不住气的人就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卵,整得机关上下不得安宁。大家心里都明白,找关系也罢,争争吵吵也罢,都是为了一口饭吃。谁都面临着重新选择的关口,谁也不想让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面对这种选择,林英豪似乎并不热衷,也不怎么关心,整天低头纳闷的,再也看不到以前那种朝气。他的神经全让田园给牵走了,对什么都麻木。

爱情,就像块晴雨表,那么敏感,你生活在阳光下还是雨雾中,就由她悄悄牵着走。林英豪从田园那里,已明显感觉到了一种薄雨朦胧的阴气在逐渐走近他的生活。她常常发愣,爱一个人独处,对他也缺少以前那种爱心和柔情了。

正当大家心里头七上八下、议论叠起的时候,上面对物资调剂厂的班子做了调整。厂长调任其他单位,马书记一肩挑起行政和党务两副担子。于是,上上下下的人都把注意力尽快调整到马书记这边来。都看马书记的眼色,都说马书记的好话。这样,马书记是颗太阳,大家都像葵花了。

田园这些天的心思还放在孙泉那儿。款爷孙泉答应下的事现在只兑现了一半,为林英豪挽回声誉和树立典型的事还拖着。她已经付出了过重的代价,不能就这样了事。这期间,她找过马书记,马书记对正式起用她的事,还一直拴在心上,但她没有答应马书记,说只要下一步把英豪的事安顿好,她就足了。

“你好糊涂呀。小林的事我会考虑的。这跟起用你是两码事嘛。”

“我一旦决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

“党办主任这个位置,有好些人的眼晴都盯着。小园,我劝你还是好好斟酌一下吧。”

“马书记,我很感谢你,可我还是不能答应你。”

“就算是我求你帮我一把,行吗?”

马书记话已说到这份上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过了几日,田园又找到孙泉去要结果,没想遭到孙泉的调戏。这事正巧被孙泉的二老婆艳梅碰上,事情就闹到了厂里。弄得机关上下的人全知道了。马书记很严肃,在地上打了半天转子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叹气。

这事,很块就传进了林英豪的耳朵。厂子里上上下下,说什么话的人都有。戒了洒的林英豪,又喝起了酒。

足球队一杆子人聚到一起,酝酿了半天,说是要给款爷孙泉放放血,否则,豪哥的威信就会像过了水的鸡毛,飞都飞不起来。

“我要找田园算账。”林英豪说。

大家说,账是要算的,看怎个算法。总之,不能便宜她。要不。弟兄们以后找了对象,都这么不明不明地飞了,说出去让人笑话。

大家合计到半夜,决定弄瓶硫酸,到时候可以找艳梅暗下合作。林英豪不行,说毁容大惨了。

大家说,毁容只是受点皮肉之痛,可豪哥受损的是精神,人不就活了个精神吗?

再说,这种事不光彩,谁见谁骂,正义在咱们一边,怕什么。

林英豪说,你们都别给我乱来。我明天再给她一次机会。

第二天,林英豪去找田园,田园病在床上,眼睛红肿,头发散乱。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样做?”林英豪把她摇晃得像筛糠。

“你不要问了。总之,我对不起你。”田园说着,就哭成了泪人儿。

“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不知羞耻的轻薄女人。”

“请你以后自重点,别再纠缠我了。我们就此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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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

足球队,终于要开始行动了。

他们已跟艳梅取得了联系。由艳梅雇人跟踪孙泉,只要俩人一出现,就立马下手。

林英豪一走,田园蒙头大哭了一场。她最近生理反应很重,去过医院了,医生说她有了身孕。厂里她不能再呆下去了,她要走,越远越好。深圳那边有个同学,写过几次信要她合伙去经商,她一直没答应。她觉得她不是经商的料。可眼下,她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不走这一步又能怎么样呢?

这天,她起床梳理后去找款爷孙泉。刚出门就碰上孙干事。孙干事想躲开她,她喊住了。听孙干事说,林英豪这几天情绪很不稳,“双向选择”时他被刷了,都说他爱惹事,万一再冲动,他们可就惨了。上班不成,白占一个定员不说,他们还得耗上几个人看护。再说,他目前还不能正常上班,手底下不出活。孙干事说他找林英豪谈过,想调他到团委做文体干事,可林英豪不干,说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决意要回到他以前做保管的那个物资调剂小站去。

“马书记他们怎么样?”田园问。她脸上没一点血色。

“别提了,连个安稳觉都没有。让精减下来的一帮人整天缠住,又是骂娘,又是动手,把厂保卫科都拉去维护治安了。马书记心情不好,头疼病犯得很重,听说是什么瘤,医生让他住院,可厂里的一摊子事又离不开。他这段时间连牙签都很少用了。瞿主席、江科长,也都耗在那里帮他们解圈,可就是一点用也没有。”

事已如此,厚着脸再找马书记他们,看来已不解决问题了。她欠厂里的人情债够多了。

这时,孙干事忽然又想起什么,就说:“对了,马书记前些天还问过你呢。”

“有什么事吗?”

“他心里苦,想找你聊聊呗。”

“马书记孩子的脚伤好了没有?”

“走路还有点瘸。听说这孩子在学校早恋,成绩一踏糊涂,让班主任给退回来了。马书记很内疚,嫌自己对孩子关心太少。”

“怎么坏事全遇一块了?”

“还有呢。他有个哥,这些年跑生意小赚了几笔,前些天到外地进货时参与嫖娼,让公安局给抓了,来电报要他带两万块钱去领人。马书记气得几天没吃饭。”

“小孙,我怎么有种天要蹋下来的感觉。”

“我对不起你。那天我不是有意的。事后我把孙泉大骂了一顿。”孙干事低着头说。

“与你没关系。你是好意。如果你不觉得我是个坏女人的话,我们还是朋友。”

“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嘛。”

“谢谢你小孙!”说这话的时候,田园眼里闪着泪花。她是那么看重友情,那么看重别人对她的理解和信任。

孙干事透给她的信息,像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她在心里说:“英豪,我已经尽力了。”

她拿出手机,给款爷孙泉打电话,要他开车来送她上医院。

“出什么事了?”孙泉吃了一惊。

“到医院你就知道了。”

“对了,林英豪的事,今天也办下来了。人家树了他个全市综合治理标兵,荣誉证书就在我手上。这回你该高兴了吧?”

“晚了,一切都晚了。你把它撕了。”

“撕了?我费尽周折好不容易弄到手,你让我撕了?”

“晚了,你替我撕了吧,没用了。”

“你没病吧?”

“别罗嗦了。你到底上不上医院?”

款爷孙泉一听田园怀了他的种,方向一打,宝马车就要开进一家豪华饭店,说是要好好庆贺一下。

“庆贺个鬼。你快给我想办法做掉。”

“做人流?”

“我一个姑娘家,挺着个大肚子算是怎么回事?”

“小园,嫁给我吧,我是真心喜欢你。”

“……”

两个人为做人流的事争了一阵,孙泉就依了田园。到了医院,孙泉去找他的老关系,让田园在楼道的靠椅上歇着。等了好长时间,孙泉一个人来了,说熟人不在,明天再来好了。就约田园上”金梦”去吃饭。她知道,这个男人又在对她玩花招。想着她今生的前途和幸福,就眼睁睁地毁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手里,顿起杀心。她想要除掉这个祸害,为她,为跟她一样的受害者。

 

10


林英豪听说艳梅巳让人在“金梦”盯上田园和孙泉,要见机行事,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不行。赶快告诉艳梅,停止行动。”

“豪哥,已经晚了。”

他给田园打手机,手机却关着。他疯了一样跑到田园的宿舍找了一趟。门紧闭着,他敲了半天,里面没有动静。他憋足了劲,一个飞脚出去,门锁就带着一块新辟的木茬,落在了地上。

房子里空空的,只有一块闹钟踩着固定的节拍不知疲倦地走着。他正要出门,见桌上放着一封没封口的信。那信是几天前就写给他的。

 

英豪:

再见了,过几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

我活得好累,好艰难,几个月的时间,我好像老了许多。也许,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英豪,我是清白的,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在上书不能、借钱无门的情况下,我拿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换回了你的胳膊,我只希望你不要嫌弃那只胳膊。只要你平安无事,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远在千里万里听到了也会为你高兴。

我是一个失去贞操的女人,已没有资格做你的妻子了。英豪,也许这就是命,请我们都认了吧。

英豪,我很珍惜我们曾经共有过的分分秒秒。我走了,可我的心还留在这座城市。

再见了,英豪,请多保重!

你的小园

 

看着这封信,林英豪落泪了。

他喊着小园的名字,像个疯子一样冲出了舍门。

此时,城市已进入了夜的梦乡,华灯初上,夜色温柔。远处飘来一阵醉人的歌声。

 

风儿阵阵吹来,城市温柔可爱,

我时常向轻风诉说关怀。

时光不停地流,

一去不回来,

你曾经告诉我,

光阴不再来。

如今我已了解,

对我那样关怀,

我要珍惜你的爱,不会忘怀。

树上美丽的花,开得多么可爱,

花儿谢,花儿开,谁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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