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人们的儿子

CPXS 068


以下内容摘录


一  那天下午

 

那天下午天空哭丧着脸,阴郁的叫人心神不安,风神经质地发泄着,这是严冬最后的垂死挣扎。

王大庆请了三天病假,在家闷着玩儿了七天七夜电子游戏机,眼睛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满眼是花花绿绿活蹦乱跳的光斑,分不清是魂斗罗还是双劫龙中的猛士,总之他玩什么游戏都杀不过第六关,他不信这个邪,最后的拼死一搏,不幸弹尽粮绝英勇倒在胜利的门槛上。他想:王大庆,这就是你的命。就出了门。

清凌凌的寒风使他精神一爽,昨天下了一阵雨夹雪,地面湿漉漉的,旮旯里还残留着融化的暗色透明的水雪。垃圾狐假虎威跟着风在这个农村不像农村,城镇不像城镇的油田矿区横冲直闯,没有尘灰。

春节过后,王大庆得知他调动的事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有指望了,就决定暂不回洋湖采油厂。他父亲老王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告诉儿子这个消息的。事前老王做了充分准备,把菜刀砍刀水果刀全藏匿起来,他怕儿子会暴跳如雷,提着菜刀出去闯下祸。

王大庆有用斧头连砍两个人的记录,那是在保护油田财产的战斗中,他披红戴花成为油井卫士,这件事传到老王耳朵里,为儿子担心了好一阵子,那些盗油贼个个是手持土铳砍柴刀的亡命之徒,不是好惹的。

出乎老王的意外,儿子只是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那一瞬间王大庆只感到渗透到骨髓得冷,他没有怨没有能耐的老爹,要怨就怨自己吧,考技校刚过分数线,没有选择余地,选择了井下作业工这个工种。钻井苦,油建累,又苦又累是作业。不是人干的活。王大庆一干就是三年。按政策父母身边没有一个子女的,可照顾一个孩子回身边,王大庆的父亲打通了各个环节,只等正式调令下达,不想最后关头被人顶替了。

王大庆毫无目的在寂寥空虚又脏又乱的街上乱晃着,环卫工人还没有正式上班,大多数店铺还没有开始营业。十五没过,春节不算过完。有一阵子王大庆想不通人们都挤在这个弹丸大小的地方干什么。老子只不过想换一下工种。

57261钻井队正在搬家,蓬头垢面泥淋淋的大型日野拖车不时低吼着穿街而过,坑坑洼洼积满雪水的柏油路面在18个大轮子的碾压下颤抖呻吟着,泥水泛起,湿淋淋的亮着泥光。

就在王大庆百无聊赖,想干点什么,又找不到什么可干的碴儿,一辆拖着野营房的日野停在他身旁。

嗨!王大庆。

嘿!车大庆。

车大庆没等车停稳,像只大鸟已从驾驶楼里飞窜到王大庆面前。他脚没有沾地就破口大骂,双目喷火,咬牙切齿要吃人。

王大庆等他骂完了才问:你准备怎么办?

老子不闹他个天翻地覆,不姓车。

怎么个闹法?人家早有准备。搞偷梁换柱的人都到春暖花开的海南游泳洗桑那浴泡码子去了,现在正冠冕堂皇给海角公司剪彩呢。就连你的铁哥们一家人也都回老家探亲避风去了,人家做得天衣无缝,考虑得很周全,许诺明后年一定把你我弄回来,我们不可能像上学的时候去砸教室的窗户出气吧?

车大庆叫王大庆这么一说泄了气,有火没有地方发泄,只好咒骂自己的朋友。

王大庆得知车大庆前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真为他难过,被自己的朋友耍了还蒙在鼓里,在队里过了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还想最后表现一下。王大庆看着车大庆想:看看你交得什么油鸡巴朋友,平日铁的穿一条裤子,钻一个被窝,关键时刻给你酒里下毒。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街上毫无目的地晃荡着,不知不觉晃到了机械总厂没有封顶的八层办公大楼下,这座尚未完成的建作物鹤立鸡群,鄙视着王大庆和车大庆。整个工地空寂无人,民工们过年还没有回来。

红砖垛灰黑色空心砖升降塔搅拌机简易工棚这一切,总之凌乱的工地现场叫两个人回忆起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这个从沼泽地上兴建起来的油田,建筑工地永远是他们这些石油子弟的游乐场,他们拉帮结伙,在脚手架墙头上追逐打闹上蹦下跳,打弹弓枪战攻堡垒捉迷藏,那时最高的只有三层,地基太软,从不知道救生网叫什么东西,也从来没有听说谁从上面掉下来过。

王大庆和车大庆跟随父母从大庆油田转战到胜利油田,又从胜利来到这片荒无人烟的沼泽地,他们伴随着沼泽地上楼群的长高膨胀长大成人,好听的话叫油二代,不好听的叫油鬼子。三十六杠蓝色工棉袄腰间一扎带子,远看像逃荒的,近看像要饭的,踏遍五湖四海,哪里有油哪里就是家。

两个人仰望了一会儿脚手架和它下面的救生网,不约而同抢着爬了上去。当时他们心里并没有想什么,也许是潜意识在作祟,除了跟随父母征战路过大都市,都市的动物园给他们留下难忘的回忆外,只有这里给他们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

俩人在脚手架上又蹦又跳拼命摇晃着竹板,想把对方掀下去。竹板像船儿在狂风巨浪里听天由命扭动着呻吟着,整个脚手架颤栗着,天空醉酒后低垂着眩晕的脑袋眯眼望着这两个疯子。

王大庆和车大庆从穿开裆裤耷拉着鼻涕住东北松辽平原的干打垒开始就是邻居,从干打垒到江南水乡的席棚房,从平房到楼房,他们总是跟随父母不断搬家,两家不是门对门,就是斜对门。从幼儿园到小学一年级再到高中毕业俩人都是同班同学,又一起考上技校,一个学井下作业,一个学钻井才分开。自从班里出现派系,两人一直在对立面,从来没有成为好朋友,只是个老同学。

谁也没有把谁弄下去,俩人疯累了坐在竹板上,四条腿乱晃,直吐白气,一个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一个扯开皮茄克的纽扣。

王大庆顺手拿起一块红砖做自由落体运动,救生网受惊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来,红砖随着网子蹦了几下稳稳地躺在网底。

车大庆拿起一块红砖如法炮制,救生网一刹那惊得一窜拉长,猛一下子反弹松弛下来,红砖撕断网绳穿过,死沉沉落地碎成两节,一声低沉的闷响传上来。

同样的红砖,同张网。

两人面面相觑,望着救生网上留下的这个不大的洞发呆。

你的运气比我好,你的砖头得救了。车大庆说。

不,你的运气比我好,砖头冲破了罗网。王大庆说。

冲破罗网的代价是粉身碎骨,划不来。

管他妈的。

一阵沉默,只有风在欢快地飞翔游戏着。

突然传来一种声音,就在不远处,王大庆耸起耳朵,车大庆竖起耳朵。

王大庆兴奋地一下子蹦起来说:车大庆,咱们有狗肉火锅吃了。抓起一块砖头就跑。

车大庆跟着王大庆循声而去。

下面有对狗情侣正肆无忌惮地爱得死去活来。

王大庆的砖头带着他的恶毒射出去。

车大庆不甘示弱。

砖弹如雨,把这对狗情侣惊吓得定格住。

说也奇怪,不管王大庆和车大庆怎么拼命密集轰炸,居然没有伤到狗情侣一根狗毛。王大庆和车大庆勃然大怒,弹药不足,拆墙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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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烈的撞击声惊动了躺在小砖房里留守的老头,他披着36条杠工棉衣跑出来,对着高高的脚手架上的王大庆和车大庆大喊:住手。

两个人住了手,眼睛依然喷着火,提着砖头恶狠狠盯着由于高度变渺小了的老头。老头大叫要去报警,如果他俩还不下来的话。

狗情侣趁这个间隙匆匆完事,公狗顾不得缠绵,丢下情侣匆匆逃逸,惹得母狗十分不满追了两步对它的情郎吠叫着,然后转过身望着高高在上的王大庆车大庆不屑一顾地哼吠两下,走到老头身边,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腿,尾巴依旧跷得高高的。老头依旧唠叨个没完。

砸死你。

王大庆和车大庆怒不可遏骂道,举起砖头就向老头砸去。老头儿吓得抱头鼠窜,那条看门母狗抢在主人前面一头钻进了小砖房。

失去了目标的王大庆和车大庆呆在脚手架上有火没有地方发。无聊地砸前面一排水杉树玩,砖块空寂地落在湿软的泥地上,翻了两下身不动了。这些他们父辈种下的跟他们年龄相仿的水杉树越砍越少了。王大庆每看到人们砍伐水杉就心痛得像失去一个朋友。

两个人脱掉羽绒服皮茄克,又坐在竹板上荡起四条腿。什么也没有说,也无话可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俩感到冷了,就套上衣服,都有了走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个穿红呢子大衣,身材高挑的女郎出现在隔离墙的缺口处,这个缺口是家属区的人为了抄近路上班推倒的。红衣女郎直奔王大庆和车大庆而来,她根本没有发现脚手架上站着两个人。

王大庆突然想搞个恶作剧对车大庆说:你敢不敢砸她。

你敢,我就敢。

小狗不敢。

小狗不敢。

红衣女郎在一步步逼近,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车大庆说:你不敢了吧?

小狗不敢!

小狗不敢!

两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一起弯身抓起砖头。

王大庆狡黠一笑,车大庆狡猾一笑,两人同时举起了砖头。

红衣女郎一步步进入他们的射程,他俩对视一笑,同时掷出砖头。

王大庆的本意是想把砖头甩在女郎的面前,惊她个半死,车大庆的本意是把砖头砸在女郎的身后吓她个半死。不想两砖划出的抛物线在空中相交,撞击飞出许多红色小流星,其中一块砖改变方向直奔女郎而去。

红衣女郎听到头顶上的撞击声,本能仰起面门,一声恐惧的尖叫撕裂空气,两个人眼睁睁看着她颓然扑倒。王大庆看得清清楚楚,落到红衣女郎面门上的那块砖是从自己手里飞出的,一刹那,王大庆吓傻在那里。车大庆看准了,砸在红衣女郎面门上的那块砖是从自己手里鬼使神差跑出去的,他并没有真正想砸她,他的脑袋顿时胀得跟地球一样大。

短促的几秒过后,车大庆先反应过来,拉着王大庆就跑,两个人一口气逃回家,正赶上吃晚饭,吃了几口,王大庆甩下碗就跑向工地。兴许红衣女郎只是受了点伤呢。

车大庆比他早到一步。

在残冬最后的黄昏中,工地阴森可怖,每一个黑乎乎的窗洞门洞都是一个可怕的陷阱。两个人不寒而栗,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红衣女郎消失了。只有寒风穿过窗洞门洞时的呜咽声在空寂中回荡,留守老头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晚上,两个挤在车大庆的床上进行了种种假设和推理,又一一都否定了,只剩下两条路可走,逃跑或者自首。凌晨1点钟的时候,俩人敲开了派出所的门,接待他们的警察正好是他们的老同学李天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三个人的父亲是从一个标杆钻井队出来的,小学初中他们都在一个班,高中年级多了才分开,他跟王大庆在技校是同班。

上高中的时候,李天庆总觉得自己的名字太缺乏个性,不愿意跟王大庆车大庆之流为伍,偷偷自己跑到派出所,在大字的上面加了一横,再摁上手印,摇身一变成了李天庆。但王大庆车大庆们才不理他这一套,闹到割袍断义都不改口。

李天庆吓了一跳,他详细做了记录,又叫醒一个胖警察,四个人骑一辆破三轮,勘察了现场,什么也没有发现,后来连王大庆和车大庆对女郎倒地的位置说法也不统一了。急得李天庆直跺脚问:到底在哪个位置?

两个人对自己指的位置又不敢肯定了。

敲醒留守老头,老头看到穿制服的诚惶诚恐地说:他一直守在工地上,从没有见过什么红衣女郎,只见到这两个人下午在脚手架上用砖头砸狗玩。这时那只母狗躲在老头身后对着王大庆和车大庆狂吠了两声。

他们到医院卫生所查询了一便,都说下午就没有收过受外伤的患者。折腾到凌晨4点多种才回到派出所,李天庆把他俩安排到他的宿舍睡觉。两个人一觉睡到午饭时候,醒来就找李天庆。李天庆说他跟各厂处保卫科联系过了,没有人报案,也没有听说谁被砸伤。他到建筑工地附近走访了一上午,根本就没有人见过他俩描述的什么红衣女郎。

李天庆最后说:你们两个家伙不会是闲的无聊拿我穷开心吧,可找错了地方。

王大庆和车大庆请李天庆和他的同事吃饭,饭后李天庆叫两个人回家等消息。

等到第三天,没有动静,两个去找李天庆,李天庆出去办案了,留下了口信,叫他俩先回去上班,有情况再找他们算账。

就这样王大庆和车大庆惊恐不安地逃回到洋湖采油厂和57261钻井队。


二  防不胜防的初恋

 

洋湖采油厂位于汉江北岸,没有发现石油前,这里是一片原始风貌的天然湿地,大片的沼泽地和芦苇荡依偎着悠然自得波光潋滟的洋湖,这里是候鸟的天堂。

这里发现石油后,为了应对北方邻居纵横天下的百万铁骑,通过人工手术筑起大堤,活生生从汉水丰腴的胸部割下这块肥美的膏腴,开渠修闸,筑路搭桥,人进湖退,最后一望无边水草丰茂浩浩淼淼的洋湖成为三个互相割裂的大鱼塘,成为洋湖采油厂让人羡慕的副业。遮天蔽日的野鸭江鸥天鹅丹顶鹤梦断洋湖,洒泪而去,只剩下无鸿鹄之才的野鸭东躲西藏,突然从稻田里蹿出来吓人一跳。经过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声势浩大的石油会战,昔日的沼泽地芦苇荡变成了阡陌纵横的良田和井架林立的油矿。

当一辆老解放卡车把32名刚从油田技校毕业分配到这里的青春勃发的王大庆们,撒豆子一样撒在各个井下作业队和采油队时,洋湖采油厂正处鼎盛期。背着包裹扛着笨重木箱的王大庆,望着卷起一溜尘土逃之夭夭的卡车惆怅不已,这股惆怅迅速把刚参加工作的喜悦涤荡殆尽。

二三十间锈迹斑斑的流动铁皮营房在田野围成一个孤独的四合院,里面孤孤单单立着一个简易篮板,成为他安身立命的地方,说不尽的凄惶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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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庆和李天庆黄磊还有另一个班的两个同学一起分到了井下作业七队。家里有人当官的和有门路的,直接就分配到油田后勤单位或几个石油机械厂,大多数同学只能听天由命被分配到钻井队采油厂油建处这些前线野外单位,迅速离开这些野外单位回到油田基地就成为他们这些男同学的首要任务,要不然连对象都找不到,绝望了的无可奈何的只能像父辈一样回老家找乡下妹子,这样的人那时还是另类和特例,是永远被人瞧不起的。这在他们父辈是再正常不过的,到了他们这些油二代就是不可接受的。

他们五个同学中第一个离开作业队的是李天庆,实习未满两个月就被抽调到护油队帮忙,不久就正式调到采油厂保卫科当干事,接着就被保送到警官学校学习去了,一切都是事前规划好的,谁让人家有一个好爹呢。

李天庆的老爹老李,和王大庆的老爹老王,车大庆的老爹老车都是从大庆一个有名的标杆钻井队钻一个被窝当钻工出来的,人家的老爹都是保卫科的指导员了,老王和老车还是一个工人,只不过年纪大了,干不动重体力活了,只好从前线转战到后勤搞维修。

转眼三年过去了,跟王大庆一起分配到作业七队的同学陆陆续续都走了。只剩下他和黄磊了。黄磊是从地方考入油田技校的,只有他心无旁骛要在采油厂扎根下来,到队里报到的当天,他就去报考了石油大学采油工程函授大专班。

王大庆落单了,本来就甚感孤独和焦虑。他盼星星盼月亮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等待着商调函的到来,没有想到等来的是深不见底的失望。接着发生的意外砸人事件着实又把他惊吓了一番,他很有些日子没能从这两件事件中缓过劲儿来。只好夹着尾巴做人,从来没有这么温良恭俭让,老老实实上班下班,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本来就有些多愁善感忧郁的他,更加忧郁了。

在作业队的三年里,他的同学们都在埋头通过自学或者函授之类混文凭,他却一头扎在闲书里沉沦,把厂部图书室的所有外国侦探小说二战将帅传记经典战役这类的书籍扫荡了一遍,图书室太小,实在满足不了他如饥似渴的阅读欲望,他跑到油田图书馆自费办理了一个借书证,大量阅读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阅读成为他度过寂寞日子的唯一方式,就像瘾君子离不开鸦片一样。后来他喜欢上海明威和川端康成的小说,自然而然又喜欢上村上春树。读得多了,心境宽了,自然想法也就多了。可活生生的现实与朦胧混沌的梦想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在他看来这是要用光速这个单位来计量的。

虽然他身处彪悍粗犷的井下作业队,在受到周边哄抢原油的老百姓围攻的时,义愤填膺挥舞长柄消防大斧跟盗油贼奋勇作战,那是迫不得已,因为他知道如果你跑不掉时露怯的话,会被对手打个半死丢进土油池的。他也斗地主打麻将喝酒,但他绝不同流合污,随波逐流。他自视不高,却拒绝粗俗野蛮和低级趣味,不抽烟,不赌钱。年纪轻轻却只喜欢邓丽君的歌,喜欢玩魂斗罗超级玛丽这样的老游戏。

终日身处野外,面朝原油横流的井场,头顶沉重的安全帽,背朝着天,栉风沐雨,披星戴月,与满身油污的通井机作业井架磕头机(抽油机)和半人高的管钳这些铁疙瘩为伍,每天沐浴在黑不溜秋充满刺鼻味的油雨下,餐风露宿,你拒绝成为粗人也会成为粗人。不管你内心如何排斥它,想逃离它。

但王大庆就是与它格格不入,拒绝妥协。

他除了读书就是抱着篮球在凸凹不平的院子里独步,孤单的篮板顶上,有一块木板早被他砸掉了,从这个缺口让蓬勃的荷尔蒙尽情挥洒出来,要不就跑去横渡汉江,劈波斩浪跟湍急的水流搏杀,没有浪遏飞舟的豪情,只有消耗旺盛精力后的片刻宁静,这时仰卧江波一动也不动,他整个人融化到蓝天白云和碧水中,遐思万千,纵横宇内,才感受到一丝惬意。

 

转眼春情勃勃的油菜花铺满了汉江两岸,黄得刺人眼,空气中充斥着潮湿浓郁的油菜花味儿。才三月份,天气就热得叫人咬牙切齿,占井口挥舞管钳的伙伴已经赤膊上阵了。王大庆掏出屁股兜里的毛巾头擦拭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重新把原油染黄的安全帽扣在脑门上系好带子。

如果说王大庆跟他的伙伴们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他上井不管干什么,从来都规规矩矩把安全帽带好,不管天气多么炎热,他从不光着膀子,总是一丝不苟把工衣袖口扎得紧紧的。

井口咕咕冒着原油,大块头铁疙瘩吊钩上下往复,每次起吊两三千米长的油管,通井机咆哮着喷出长长的黑烟,弓腰耸立的井架受惊般颤抖着绷直身子。王大庆戴着帆布手套,双手飞快滚动着油淋淋炙热发烫的抽油管,把它们整齐排列在油管架上,乌黑发亮的油管,在阳光下冒着虚无缥缈的烟气,刺鼻的油腥味一阵阵弥漫开来。

王大庆把第三排油管捆扎好,直起腰身舒展一下胳膊腿,心里却在想: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啊,唉。惘然四顾,还是一片黄得扎眼的油菜花,和在油菜花中儍立的修井井架。这时一辆三轮摩托车从不远处的油菜花枝头一蹦一弹颠过来,王大庆心里一惊,镇定地对自己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就在他思想开小差的当头,井底一股油流裹挟着天然气呼啸着喷射而出,站井口的两个伙伴见势不妙,甩掉手里的工具就向上风处抱头鼠窜,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油柱撞击到井架的吊钩天车上,顿时迸裂飞溅开来,一部分瀑布般飞泻下来,一部分在空中飞溅成黑腾腾的油雾,随风扑向黄灿灿的油菜花。

当王大庆从油雾中跌跌撞撞突围出来时,井场下风处一百多米范围内的油菜花已经被黑雾吞噬,瞬间油亮的黑袍加身,垂头滴泪在哀乐中送别了它们的花样年华,连它们流出的眼泪都是黑色的。

惊恐万状的王大庆顾不得脸颊上的原油流进嘴里,仓皇四顾,那辆三轮摩托车早在油菜花丛中,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他一阵凄怆。王大庆当时的感触颇似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那时候的王大庆怎么也想象不到,十年后他们公司生产的自行井下修井车远销到美国加拿大俄罗斯等国家,液压式伸缩井架,自动机械臂液压管钳,按照HSE(健康、安全和环境)管理体系实施修井作业,作业现场可能漏油的地方都从技术上和管理上进行了严格控制,土油池这些不符合HSE理念的老标配早消失了,维修作业过程中产生的所有漏油伴生天然气都被有效回收了。

当井喷的凶悍劲过去后,四个伙伴冲上井口,齐心协力把防喷器装上去,开始压井作业,这时四个人早就变成落进土油池的野鸡,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是滑不叽叽臭烘烘的原油,这就是油鬼子这个绰号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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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他们交接完班,倒掉雨鞋裤筒子里的原油,爬上井队服务车回到队部,向当班领导汇报了井况后,就到库房要了一盆汽油,在澡堂子里围在一起擦洗起来。剩下的事就由工农办公室来处理了,他们专门负责赔付当地农民的损失,索赔的农民像一只气势汹汹的斗鸡,脸红脖子粗,提出鸡生蛋蛋生鸡的要价,工农办的人也有一套跟他们讨价还价的能耐,争吵堵路阻碍施工,再争吵,直到达成双方都可以接受的价码为止。当时的工农关系远没有现在融洽,要油揩油盗油成为一部分人的生存方式和致富手段,而采油厂也有一支专业护油队。

正当王大庆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班长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道:王大庆,到队部来一下,胡书记有事找你。

王大庆放下手中的梳子,皱了一下眉,不知道当官的又有什么屁事。套上一件刚从衣箱里翻出的红色T血衫,去了队部。

来,别站着,坐。胡书记和颜悦色说。

书记,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站比坐着自在。

噢……你现在在读什么文学书籍啊?

没有什么,碰到啥就随便翻翻,打发无聊的日子。

噢,是这样的,油田报社举办通讯员培训班,厂里给了队里一个名额,你有没有兴趣参加学习?

王大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是这样的,我发现你挺喜欢看书的,也有不错的文字功底,去参加学习班可以开阔眼界,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还可以结识许多新朋友,对你个人的成长大有裨益。

王大庆还是不语。他心里一个颤栗,还从没有人跟他谈过这样的话题。

这样吧,你先考虑一下,不用急得着回答我,但最迟不能超过明天下午下班前。胡书记显然感到有点意外。

我去。

 

王大庆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的生活就此翻开了激情澎湃刹那间一片绚丽的新篇章,他将跟一个漂亮的采油姑娘朝夕相处,一起在报社学习20天。

短暂的20天时间里,王大庆视野的樊笼被彻底打破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呈现在他的面前。他认识了许多新朋友,他们朝气蓬勃,活力四射,都是油田各个厂处精英中的精英,其中不少人很早就成名了,像古城采油厂宣传科的姚伟,在《工人日报》上发过大稿子,油田报社的老师都对他礼让三分,他来学习就是来休假和交朋友的。

这一年度通讯员培训班可谓人才济济,藏龙卧虎,群星璀璨,他们当中出了油田宣传部部长姚伟,出了采气厂党委书记蔡旻,报社副社长李鄂炳,更有弄潮儿民营企业家何子杰,亿万富翁褚洪珍,除了王大庆,基本上都是各单位的中坚力量。

在他们面前王大庆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蒙昧无知,胸中毫无点墨,大好时光都浑浑噩噩混过了。

沉睡在他心底的梦想被激活生动起来,而且这个梦想有了具体的载体和玫瑰色的色彩。前辈和老师们在开班仪式上直截了当告诉他,通讯员培训班就是政工干部的摇篮,是你走上浓墨重彩人生舞台的跳板,只要勤奋耕耘奇迹就在眼前。

……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局的党委副书记耿大伟同志,就是通讯员出生,他从一个边远的采油队基层通讯员做起,无论是酷暑寒冬,笔耕不辍,讴歌身边最可爱的石油人,然后调到宣传科当干事,从科长到党委副书记,一路就这样走出来了,充满了艰辛,撒满了汗水,获得了沉甸甸的硕果。

……每个单位都缺你们这样的笔杆子和吹鼓手,会干能干是傻干,你老黄牛一样默默奉献,做出的成绩上面领导不知道,也不会总结提炼,你进步的机会是不是拱手人给了别人。不要怨天尤人,是你努力的不够。

……要会干、会写、会说,你的前途一片光明。

……当然道路也是曲折的,努力是必要条件,机遇是可遇不可求,但它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油田通联部部长的讲话,醍醐灌顶,让王大庆茅塞顿开,从此憧憬起未来。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初恋就这样不期而遇。

在去报社报到的通勤车上,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反而是王大庆显得局促不安,手脚很不自在僵硬在那里,他从来没有跟一个姑娘如此近距离亲密接触过,从没有。反而是这个叫苏红的采油姑娘有一句没一句打破沉默跟他搭讪,问他在石油报发表过什么作品?领导给他布置的任务是几篇?

没有。

胡书记没有说。

他头上冒出汗来了,他感到自己太无知了。

我们书记给我布置了上报两篇的任务,我感到参加学习压力好大啊。

我们一起努力吧。王大庆鼓起勇气坚定地说。

好,一起努力,互相帮助。

两个人相视一笑,气氛顿时融洽许多,距离也拉近了许多。一路上两个人没有再聊什么。

在美女如云的采油厂,苏红并不很惹人瞩目,她身材高挑,扎着一条马尾辫,五官端正,面容不张扬惊艳,但很耐看,是王大庆喜欢的那类恬静有内涵的女孩。

采油厂是个阴盛阳衰的地方,随着油田的开发,那时每年都有大量的技校生源源不断充实补充到采油工作业工这些前线艰苦岗位上。花枝招展招蜂引蝶的采油姑娘成群结队,在看井的小径上留下美丽的风景,美不胜收。修井作业队却都是春情勃发的纯阳体,这里是被爱遗忘的角落,没有一名女性,绝大多数小伙子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对象,就像他们的活动铁皮野营房一样,冬天是冰窟窿,夏天是蒸笼,随着作业区的变化不停在搬家流动着,像卫星一样拱卫着采油厂的矿区,只能远远欣赏美不胜收的秀色。而采油小队集油站中转站采油树像恒星一样星罗棋布在矿区,每处都美女如云,繁花盛开,春光无限。

平时偌大一个采油厂看不到什么人影子,除了上下班时分和早中晚食堂开饭时分喧闹一阵外,上班的上班去了,下夜班轮休的都抢搭通勤车回油田各自的家了。整个采油厂显得格外冷清和肃静。只有星期六晚上除外,每周六晚上采油厂雷打不动放露天电影,阴雨天气就在食堂里放,遇上新电影好电影狭小的食堂门窗都会被挤掉踩烂。电影预报提前几天就跟菜谱一起挤在了打饭窗口的小黑板上。

这天晚饭后,采油厂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厂部灯光球场上,年轻人男男女女穿戴着节日盛装,打扮得流光溢彩。在球场上立刻分成两个方阵,恋爱关系确定下来的,端着板凳椅子和老职工抢最佳位子。大多数人则站在篮球场四周,三五成群,成双结对,在嬉戏打闹慷慨陈词中流波暗递,媚眼横飞,不管是蝶恋花,还是花招蜂,电影开始后不久,许多人就成双成对悄悄消失了。

在三年多的时间里,王大庆目睹了太多同学和师兄弟们的爱情悲剧,黄磊就一直暗恋着一个采油姑娘,他一直远远地欣赏着风景,从来不敢走近她半步。自己煎熬自己,自己折磨自己。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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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们曾经相爱过,不管他们如何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如果你不能尽快离开作业队,调到油田后勤单位,那都是跟你玩的,是青春寂寥中的一场爱情游戏,如果你付出真情,受伤的只能是你自己。只有你离开采油厂,结婚后两地分居的她才有机会离开这里。这是最起码的底线。好女不嫁作业郎。啥是好女?是个女的就是。

年纪轻轻的王大庆内心深处是一片无垠的荒漠和浩渺的戈壁,他一直在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在他看来采油姑娘太开放现实了,感情游戏,万万碰不得。

然而他和苏红在一起,忽如一夜春风来,荒漠眨眼变成生机勃勃的绿洲,戈壁顿时春意盎然,是那样的自然和妙不可言。转眼他就掉进爱情的泥沼中不能自拔。压抑的愈久爆发的愈强。

 

20天的学习时间太短暂了,王大庆和苏红非常珍惜这次学习机会,王大庆家住总机厂,苏红家住油建处,搭交通车回家很方便,但两个人一次都没有回家过过夜。每天清晨两个人早早就到石油报社食堂吃饭,是最早一批来到报社三楼教室的人,在走廊等待班长来开门。他们比邻坐在第一排的位子上,等待同学们和老师相继到来,在课堂上高度集中注意力,生怕漏掉一丝一毫学习内容。不像一些同学视这种学习为休假和探亲,开了报社招待所的房,只是中午休息一下,上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们长袖善舞,高谈阔论,到处夸夸而谈。王大庆和苏红知道人家有资本,一点不羡慕。

无数寂寞无聊日子里所读的书没有白读,王大庆对文字的感觉非常好,在编辑记者老师手把手的引领下,他很快就上了路子。他白天如饥似渴上课做笔记,晚上在教室挑灯写稿子和同学们交流修改,尤其是跟苏红一起对稿子逐句逐段分析推敲,总是最后离开教室。

两个人都进步神速,在学习期间王大庆见报5篇,苏红见报3篇,有一篇基本上是王大庆帮她重写了一遍。结业的时候,他俩充满了收获的喜悦和对快乐时光短暂的遗憾,更多的是对要恢复到正常工作生活状态的迷惘。

王大庆是机械总厂的子弟,他跟来自机械总厂的何子杰和褚洪珍自然亲近熟悉起来,并成为朋友。何子杰刚分配入厂时,还在老王手下当了一年的徒弟。但最大的收获却是王大庆始料不及的初恋。

结业典礼后的晚上聚餐,餐桌上居然摆上了啤酒,同学们激情万丈,余兴难尽,结伴到K厅唱歌唱到很晚。何子杰第一个握着话筒上场,他信心盎然,从容不迫的神情让王大庆好生羡慕,他字正腔圆自我介绍道:

我是来自机械总厂的何子杰,能认识各位同学是我莫大的荣幸,今晚我抛砖引玉,首先给各位同学献上一曲《敖包相会》。

他的声音浑厚中有种磁性,非常有感染力和穿透力,给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

苏红一曲《常回家看看》唱得有滋有味。王大庆只会吼《纤夫的爱》,仗着酒精壮胆他请苏红跳了一曲。

跳舞实在是他的短板,他托着她纤细的腰肢旋转着,在彩灯摇曳中由于太紧张,他突然眩晕起来,方寸大乱,眼看就要失控跌倒在光怪陆离的黑暗中,他那只汗津津的手紧紧抓住她的右手不知所措。完了完了,一刹那他想。

苏红细滑的纤手猛地向上一提,王大庆像溺水垂死挣扎的人儿,双脚一下子踩到了坚硬的地面,趔趄中惊恐地站稳了脚跟。

苏红托着他厚实的肩膀,仰头对着他的耳边轻轻数着节拍:一二,三,一二,三……

在苏红的引领下,王大庆很快跟上了节奏,舞步渐渐顺溜起来。他从笨拙尴尬中渐渐感受到奇妙的欢畅和和谐,可惜刚刚到达快乐的彼岸舞曲就戛然而止。

这天晚上王大庆失眠了。苏红也失眠了。在后来的交往中苏红一直巧妙把握着节奏,用心编织着爱。

 

老王偶然在石油报上看到署名王大庆的文章,将信将疑,儿子从学习班回来,他递过报纸问是不是他写的。他说是的。老王深有感触地说:当年他一个,老车一个,还有老李,就是李天庆的老子,都是钻井队的副司钻,三个人比学赶帮超,谁也不尿谁,老李就是参加这个培训班,在石油报上发表了两个小小的豆腐块,就比他俩先入了党,加上人家嘴巴能吹 ,结果人家就提了干。王大庆心里一惊,他没有想到身边就有这样鲜活的事例,当天就伏案写好了入党申请书。

 

三  暂短的幸福和得意

 

从报社学习回来,王大庆整个人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上班认真做好每项工作,下班就四处收集新闻素材,仔细研究各版编辑用稿特点,第一时间赶写出稿子,立马骑上自行车送到两公里外的厂部宣传科。他的见报数节节攀升,作业七队的名字常常见诸报端,大有一发不可收之势。他也感觉到大家看他的眼神变了,他的自尊心得到莫大的满足。胡书记就说,如果他再不交入党申请书,他真要找他好好聊一聊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时候是他最苦闷的时候,他千方百计搜刮枯肠寻找素材,种西红柿的菜农,农贸市场卖豆腐的老头都成了他笔下的人物,编辑老师为此专门打电话给采油厂宣传科陶科长说:王大庆的文笔不错,寥寥数笔就把人物的特点刻画出来了。他写的卖豆腐的老头,还有菜农,弃之可惜。请转告他我们不是经济日报,是石油报,要的是身边石油人形象,请他一定要注意这一点。宣传科把这些话带给了胡书记。

书记,咱们队就碗口这么大个疤疤,哪里有那么多可写的事儿。

不要急,一定要保持住你这股子热情劲儿,才能细水长流,现在我交给你一个任务,学习一下如何写材料。这是去年厂里政工会的材料汇编,认真研读一下。

王大庆硬着头皮翻阅着材料汇编,索然无味到极点。突然想到自己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见到苏红了,狂热的心一下子冷静下来,他抬腿就去队部,想给她打个电话,问一问她近期写什么东西没有,最近在报纸上没有见到她的名字。老远看到书记和队长都在,犹豫再三折了回来,他怕他们看穿他打电话背后隐藏的小九九。也许人家苏红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这个星期里几经犹豫他还是没有给苏红打电话,星期六他怀着侥幸的心里决定去看电影。平时只要是国产电影他都没有兴趣,再无聊也不去凑热闹。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叫他不自在,其实是形单影只可怜自己。这些天他实在是想见苏红一面了。

爱情一旦发了芽,就像喝了魔力水,见风就长,疯狂膨胀。

 

五月天,晚霞如火,天空湛蓝,麦子泛黄,浓郁的夏日味道扑面而来。晚饭后王大庆跟着猎艳的师兄弟们早早来到厂部灯光球场,这里早就聚满人了。王大庆在姑娘堆里逡巡徘徊,四顾流盼,就是没有看到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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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张望着,焦急不安等待着。眼看着天一拉脸,瞬间昏暗四面袭来,头顶上的灯光愈发明亮精神起来。王大庆失落的心顿时空荡荡的,呼啦啦的荒漠冷风平地三尺高,他转身决定离去。刚抬起腿,他就镇镇地定格在那里,只看到苏红穿着一袭无袖玫瑰红长裙,湿漉漉的长发斜挽在肩上,款款走到他的面前。

好久不见了,今天你咋有时间来看电影。

王大庆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长发散发出浓郁的洗发香波的清香,阵阵袭来让他心神不宁,又让他沉迷不愿醒来。幸好这时电影开始了,他傻傻地站在她的身边,跟着她盯着银幕,什么也没有映入他的眼帘。

其实苏红在三楼的女生宿舍早就发现了人群中四处寻觅张望的王大庆,她知道他在找她。因为她已经等待一个月了,没有一个电话,星期五也不来看电影,让她在人群中苦苦守候。

这个坏蛋,一点都不懂姑娘的芳心。笨死了,难道还要女孩子主动吗?苏红忍不住想给他打一个电话,最后还是忍住了。不能便宜他。这个坏蛋。

他们周边成双成对的人儿悄悄消失在温柔的夜色中。

王大庆还是没有一丝表示。

现在的国产片越拍越没有长进了,没意思,回去了。

是的,真是浪费时间,谋财害命……我们去散会步吧。

王大庆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话。

苏红的心里乐开了花。他还没有笨到无药可救。这正是苏红喜欢王大庆的重要原因之一,那种看似笨拙其实是单纯,是从没有跟女孩亲密接触的那种男孩。从去报社报到的路上她就看出来了,犹豫着局促不安坐在了她的身边,只要她不开口,他就一直僵硬地坐着,不敢主动跟她搭讪。那天她主动跟他交流了几句后,他依然不敢跟她说话,他一路上烦躁不安,明显对她有好感,她有心试一试他的定力和忍耐力,一路不再开口,他还真没有再跟她说话。回油田的路似乎比平时一下子变短许多,转眼就到了,让苏红好生奇怪。

学习结束那天晚上,他终于鼓起勇气来邀请她跳舞,慌乱中他根本踩不到乐曲点子上,还一度惊慌失措乱了手脚,过后黯然躲着一旁眼睁睁看着她和同学们翩翩起舞,不敢再靠近她半步。

从这天开始,两个人加入压马路的行列。

一条柏油马路横穿洋河采油厂,马路一端与襄岳公路连接,另一端与汉江相交,是采油厂工作生活的唯一补给线。

采油厂距离汉水码头有5公里,厂里激情勃发的年轻人谈恋爱没有一个去处,晚饭后只好相约去散步,从厂部到汉水码头,爬上江堤,眺望一会儿奔腾的江水,心胸顿时开敞明朗了,再折回来,大家走累了,约会也就圆满结束了。路上师兄弟同学们擦肩而过,大家都不约而同视而不见,第二天全厂就知道谁和谁压马路了。

苏红和王大庆合作的稿件开始不断见报,苏红给他提供了大量采油小队的鲜活素材,经过王大庆的深加工,再经她苛刻的挑剔和润色,认真誊抄一遍。苏红的字俊秀大方人见人爱,稿件几近完美,编辑几乎不需要什么修改就能用。只要是两人合作的成果,王大庆都要求苏红把名署在前面,苏红在这一点上把握得非常好,是采油队的内容她在前,作业队的内容他在前。

两个人的爱情故事成为采油厂的一段佳话,胡书记就说:以文为媒,现代版的才子佳人,可喜可贺。大庆,要珍惜,苏红是个好姑娘。

 

不久胡书记给王大庆带来一个梦寐以求的惊喜,厂宣传科陶科长指名道姓要他到宣传科帮忙。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大庆。一定要把握住,把自己的才干淋漓尽致发挥出来,争取留在那里。你要只管耕耘,不求回报,认真完成领导们交办的每一件工作。

机关和咱们小队的环境完全不一样,人际关系盘根错节,你在小队随便惯了,说话做事不把领导放在眼里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在机关就不同了,大领导小领导都会观察你考验你,随便一个人的一句话就会对你的前途产生影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切记要堂堂正正做人,兢兢业业做事。

记住了,书记。

王大庆在第一时间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正在集油站上班的苏红。苏红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让王大庆略有一丝不快。他在她的宿舍楼下一直等到她下班回来,从她的神情上可以看出,她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晚饭后两个人手拉手兴奋地沿着马路跑向江堤,夏日的江风凉爽宜人,朦胧的月光下江面波光涤荡,感觉不到水在流逝的步伐。他们伫立在大堤上流连忘返,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王大庆突然冲动地抱住苏红,苏红已预感到可能发生的情况,心里紧张地提防着。可是她预料不到暴风骤雨来的如此猛烈,王大庆的两支胳膊像管钳一样坚硬,把她的双臂和腰肢箍压得动弹不得,她的反抗是徒劳的,只会让呼吸更加不畅。

他如饥似渴的大嘴直奔她的樱桃香唇,最后的矜持让她本能一闪,他温热的嘴唇贪婪落在凝脂般的脖颈上,顺着她的挣扎反抗从左侧经下巴扫荡到右侧,不依不饶又扫荡回来。苏红顿时血脉喷张,心醉情迷,被他的激情融化成一泓柔水,双唇情不自禁迎上来。

两个人终于累了,他们久久相拥坐在江堤萋萋芳草的斜坡上,让激情澎湃的心渐渐平服下来。俩人的整个脸部肌肉都是麻木的,并隐隐生疼。

许久苏红感到有点凉意了说:回去吧。

在回来的路上,苏红对他讲了到机关后一定要注意的事项,她心细如丝,比胡书记讲得更透彻明晰和入木三分。

你没有任何背景,没有文凭,这件事你要抓紧,刻不容缓。还有许多人算计着那个位置,除了努力工作外,一定要跟领导搞好关系,一丝也不能松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行。

加油,大庆。

在女生宿舍楼下的黑暗中,两个人又一次肆无忌惮长吻不止。最后是苏红推开了王大庆。

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点去报到。

加油,大庆。

加油,让我们一起加油。王大庆信心满满地说。

 

在宣传科王大庆信心满满投入到工作中,他装备了一辆时尚变速山地自行车,时髦昂贵的寻呼机也别在了腰间,这两样设备花费了他将近一年的工资,自行车是他要买的,寻呼机是苏红的点子,新闻就是要快,对领导交办的事就是要快,他对这两样设备非常满意,苏红也很满意。

除了在办公室写稿外,王大庆就是骑着他的宝马上井走点,风尘仆仆采访拍照,他非常喜欢这个工作,身心自由,视野越过井架树林可直达地平线。星期天如果苏红上班,他就骑车送她,并一直陪着她,给他打下手。苏红下夜班他就载着她迎着朝阳一起唱着歌儿回家,那时候,马路上的车真少,美妙的人儿紧紧贴在他的背后,让他咋能不放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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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过五七农场的地方,马路边有一片郁郁葱葱茂密挺拔的水杉树林,据说是当年劳改犯和右派们种植的。每到这个地方,王大庆就跳下车,左手揽着苏红的细腰,右手推着宝马,钻进这片杂草丰茂,斑驳的光线温柔迷离,高大挺拔的水杉树林里。密密匝匝的树冠把炽热夏日挡在了外面,给这两个有情人营造了一个幽暗温存的爱巢,他们尽情挤压野花百草的芳菲,拌和着柯尔蒙酝酿世间最甘醇的酒醴,他们沉醉其间,不能自拔。多情的鸟儿围着他们翩翩起舞,纵情歌唱。

苏红紧紧抓住王大庆不安分的双手囔囔而言:别……大庆……,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别……别干傻事,别。

在这样下去我们会干出傻事的。苏红咬牙用尽最后理智之力推开王大庆。她意识到自己最后的防线就要彻底崩溃了。

王大庆最后时刻克制住自己,他从不想忤逆自己的爱人。苏红在他的心目中是如此完美和圣洁。

这完美的追求导致两个人最后都痛不欲生,天各一方。

 

十月陕西大雨成灾,汉水暴涨,采油厂全面进入抗洪抢险保生产的战斗中,许多采油站点成了孤岛。哪里出现险情王大庆就出现在哪里,他发表了大量文字图片稿件,有一张照片还被新华社采用了。

王大庆收获着喜悦,收获着爱情,收获着成功。他陶醉其中,厄运却悄悄降临到苏红头上。

就在这个非常时期,采油厂一个星期内连续发生两起性质特别严重的强暴采油女工的案件,消息传来王大庆像遭到电棍一击,一刹那浑身发软跌坐在椅子上,他感到天旋地转,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偏偏让她碰上了。在王大庆心目中世界是美好的,虽然不尽如人意,疾病死亡和痛苦好像跟他没有关系,至少是十分遥远的。

苏红拼死反抗,她咬掉了其中一个歹徒的大拇指,受到的蹂躏也最惨重。他到医院看她,她在特护病房,护士不让他进去,他说我是她的朋友。

那个突然用异样眼神望着他的漂亮护士说:那,那你只能呆一会儿。

劫后余生的苏红呆呆躺在白色世界里,大大的眼睛睁开着空无一物,光洁红润的脸颊变得白惨惨,厚厚的绷带包着她的整个头部。他一下子没有认出她来,呆呆地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护士说他该走了。

苏红知道他来了,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知道什么都完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当咔嗒一声,一道门把她和他隔绝在门内门外两个世界的刹那,她的眼角才沁出第一滴眼泪,这是她流下的第一滴泪水,接下来她痛痛快快哭了一整天。

也就是这个刹那,王大庆幸福快乐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他欲哭无泪,站在温暖的阳光下,心冷得直打寒战。

一个月后苏红出院回到家休养,她天天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望着窗外发呆,她不会哭不会笑,谁也不理,王大庆去看望她,她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他摸挲着她的头发脸颊,把她的手含在嘴了,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反应。王大庆心如刀绞。

苏红妈怕她一时想不开,一刻也不离开她。有一天她妈一疏忽,苏红就失踪了。她大惊失色哭叫着报告了厂里,采油厂立刻动员大家分头去找。

王大庆沿着汉水南岸找了一天,他不相信苏红会撇下爸爸妈妈妹妹弟弟和他一走百了。她决不会干这种傻事。王大庆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绝望。他想如果她真想不开,我也不想活了。

不,决不会的。她对生活充满无比热爱。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然而王大庆不能自圆其说的是他一听到苏红失踪的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往江边跑。他怕,真是害怕。

精疲力竭又饿又渴的王大庆绝望地仰面倒在沙滩上。

这一个多月来,案子一点眉目也没有,歹徒们作案都身着油田工作服,受害者提供的线索极为有限,只有苏红一口认定是周围老百姓干的。问她为什么?她说这些人非常脏,其中一个人身上有股只有猪圈里才有的味道。苏红决不能容忍这帮畜牲逍遥法外的,她一定是想亲手把他们绳之以法。以前这类案子大多最后都不了了之。

初冬晴朗的白昼,天气暖洋洋,是这里一年四季最怡人的季节。王大庆骑着他的车走街串巷,不知疲倦的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寻找着爱人。

他终于在一户人家的门洞门槛上找到了她。苏红可怜巴巴缩在那里躲避着初冬的寒风。王大庆激动得哭起来。他轻轻撩起她面额前散乱的头发,她憔悴苍白的面色让他心痛得直打颤。

苏红警觉的霍地跳起来,是他,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她拼死反抗着,在最后时刻依然呼叫着他的名字,幻想着他从天而降。

生活不是小说电影,不是戏。这一瞬间她所受的耻辱和苦难一下子喷发出来,她一口咬住他伸过来的手臂,锋利的虎牙深深嵌入他的肉中,直至坚硬的骨头上,热乎乎的血腥气直冲她的心肺。她恨他恨得要死。似乎她所有的不幸都是他造成的。

心头的痛使他没有感到手臂上的刺痛。苏红伏在他肩头上痛哭起来,她哭得浑身直打颤,泪水浸透了他的整个前胸。他轻轻搂着她也是泪流满面。最后她哭得一点力量都没有了,耗尽了所有力气精神訇然垮下来,靠在他的怀里就睡过去。在这一瞬间王大庆发现他永远离不开她了,他要一辈子像现在这样保护她爱护她,决不让人再欺负她一下。我不能没有她。

这个时候他才感到手臂在隐隐作疼。在以后的十年里,他一想起她,手臂上的伤疤就隐隐作疼,肝心碎成一地。

 

四  车大庆的艳遇

 

苏红走了,悄无声息走了。油田为了保护5名受害者,根据她们和家人的意愿,分别把她们调到了不同的油田进行安置。苏红据说上学去了,王大庆再也没有能见到她。

苏红托好友给王大庆转来一封信。看完这封信他顿时号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她了。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忘掉我吧。

失去的东西,

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认识你是我的福气,

失去你是我的宿命。

把美好留下吧,

把痛苦忘掉吧。

保重,大庆,我会勇敢地活下去的。

但一看到你,我就不想再活下去了。

那天不是想最后再见你一面,我早跳进汉江里了。

我已经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苏红了,

从那一刻起你的苏红已经死了。

所以我才能活下去。

一切都会过去的,

加油,大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言放弃。

也为我加油吧。

祝福你,也祝福我吧。

 

人总要活下去的,王大庆除了拼命工作外,一切都似乎复归平静。转眼到了年底,一天陶科长把他叫到办公室里,让他把门带上。郑重其事让他坐下,关心地问起他的生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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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向前看,咱们采油厂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好姑娘。你在科里学习的这段时间进步很大,取得不小的成绩,真为你高兴。科里打报告想把你留下的,但你的身份是一个工人,又不是党员,也没有文凭,组织部门这一关过不了。

你知道的,今年厂里一下就分配来41名大中专生,真是伤透脑筋,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跟你们队的胡书记田队长打过招呼了,他们会把你调到一个相对轻松的后勤岗位上,给你创造一个良好写作和工作环境……

王大庆认真地倾听着,心里却在念叨着: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什么呢……。

苏红出事前不久,科里来了一名实习的女中专生,胸大腰细,整个脸光洁的像一个椭圆形的银盘子,走起路来又大又翘的屁股婀娜摇曳,煞是好看,人又热情活泼,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宣传科一下子活跃起来,周遭的大小领导有事没事都来上门坐坐,埋头写稿的王大庆不时被打断,起身让座和倒茶。

团委组织的不定期“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星期天舞会上,王大庆见识过这个叫华爱芳女孩的风采,她非常大方地邀请在场所有领导共舞,曲曲不拉,舞姿激情四射,就是平时威严十足的王大庆从来没有见过他笑容的刻板贺书记,他们厂的大领导,与她一曲华尔兹后,仿佛华爱芳的热情传导到他的身上,立马变成另一个人,居然跟年轻人们开起玩笑。两个人一曲接一曲,默契优美流畅的舞姿,把整个舞会带向了高潮。随后就流传开这个女孩要到团委的消息。

王大庆在第一时间里把华爱芳到宣传科实习的消息告诉了苏红,苏红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思到大庆没有戏了。

她写的东西一点章法都没有,改得我头大成了汽车轱辘。王大庆一边说一边直摇头,后悔当初下死力气力气给她改稿子,见了报弄成这个局面。

领导不是说能力是可以培养的吗?苏红平静地说。她紧紧地搂住爱人想宽慰他一下,却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她说:大庆,尽人事,听天命。绝不放弃努力好吗?

他默默点了点头,把爱人抱得跟紧了。面对威胁王大庆打起精神,投入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精力到工作中去,他放弃了许多跟爱人厮守的大好时光,满怀激愤在办公室通宵达旦加班,这叫他悔恨终身。

 

他的心里非常平静,失去苏红后,这件事根本就不算件事了。债多不压身。痛到麻木就不痛了。

王大庆回到作业七队,跟着马师傅看材料库和维修设备。其实他更愿意回到原岗位去抡大钳滚油管,那样的日子才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春节到了,王大庆和车大庆那天分手后才见第一面,这一年车大庆当上了副司钻。两个人不约而同回忆起去年那个哭丧着脸的下午,和那个从未谋面的红衣女郎。他们给老同学李天庆打电话,请他喝酒。

三个人酒酣耳热都有七分醉了。车大庆突然感慨万分地说:实话实说老同学,这一年来,我一直在等待着你开着那辆喷着黑烟的破三轮,拿着手铐去铐我,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只好我来找你。

李天庆哈哈大笑,你们两个家伙还在为去年那个神秘消失的红衣女郎惶惶不可终日吧?

你他娘的还笑呢,她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这一年来,不管干什么事,老子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车大庆说。

也教会了我,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王大庆说。

李天庆脸色凝重起来,他没有想到那天下午这两个百无聊赖的家伙一次青春的呕吐,发泄愤懑导致的意外,居然改变了他们的人生态度。

李天庆几次冲动欲一吐为快,话到了嘴边,他硬是把它永远吞进了肚子里。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这是一个冷雨横飞的春天。又一支井队上来了,王大庆站在泥泞的院子里张望着在雨水中艰难爬行的重型车队,他看清楚设备上的番号了,是57261钻井队,王大庆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

在阴雨霏霏中,40米高的钻塔搭积木似的慢慢矗立起来,让它周边的平日自命不凡的修井井架自惭形秽,无地自容起来。王大庆等不到天晴了,瞅准雨停了,跟夏师傅打了一个招呼就直奔57261钻井队去了。

为开辟井场在油菜花田里修建的石子路,被重载卡车碾压得惨不忍睹,两条深深的车辙灌满泥浆,每次车辆碾过泥浆和水就往路基两旁飞溅翻滚,就像快艇划破了平静水面一样夸张。

王大庆穿着高帮工雨鞋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跋涉,他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让车大庆喜出望外。

你他娘的真有口福,今天食堂有红烧肉打牙祭,走喝酒去。

车大庆的意外到来,让行尸走肉的王大庆感到一丝生活的乐趣。

这个春天,钻机轰隆隆的喧闹萦绕在汉水两岸和采油厂四周的天际,油田打出重上百万吨产量的口号,展开了老区钻井会战,说白点就是在原来的油井旁打新井。

从此车大庆没有事就往王大庆这边跑,开始是找王大庆打发无聊的时光,然后跟其他钻工一样,迷恋上采油厂灯光球场的露天电影。钻井队基本上也是纯阳体,如果有一两个女地质工那可是熊猫级稀奇宝贝,那是要打得头破血流的。他们哪里见过如此壮观的漫山遍野美若天仙的采油姑娘,在周边施工的井队的小伙子们浩浩荡荡杀来了,周六晚上的露天电影更加躁动兴奋不安了。采油厂的小伙子势单力薄,根本没有办法跟这股洪水猛兽抗衡。

车大庆第一次去看电影就邂逅了他高中时代的梦中情人,一个叫毛晓华的女同学,从王大庆嘴里得知她还没有对象,第二天立马就拽着王大庆去找这个女同学玩,回来的路上就两眼放光,情绪激昂地宣布:

我要向她发起闪电战,铁壁合围大扫荡,三光政策,以摧枯拉朽之势把她拿下。

拉倒吧,最后被消灭的是你们这些皇军伪军,她们都是老练的游击队员。

阴阳相吸是不变的定律,你等着瞧吧。

结果第二个星期六的露天电影就放不下去了,乱成一锅粥。钻井队和作业队的小伙子因为争风吃醋发生斗殴,斗殴演变成群殴。露天电影看不成了,双方领导约好: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

那时候大家都血气方刚,都寂寞难耐,都渴望得到爱,可是爱又是那样奢侈和可望不可即。

车大庆丝毫不受这件事的影响,把王大庆心爱的宝马当成自己的专车,只要不上工就骑车去找毛晓华玩,跟王大庆当时一样充满激情,但也不完全一样。王大庆暗暗为他担心,捏一把汗。

真没有想到你小子还如此风流倜傥,浪得才子佳人之名,不过那个叫苏红的丫头长得真不赖。可惜可惜……

他一看到王大庆的脸色不对,赶紧改口说:我是说你要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你们这里遍地芳草,好的里面可以挑好的。

滚,给老子滚。

滚,让老子滚哪去,这么晚了。

平时两肋插刀,关键时刻只顾自己舒坦,把兄弟往门外赶。操,老子就在这里睡定了。要滚,你自己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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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互相怄气头对脚脚对头挤在单人床上,为被子还争扯了一气,王大庆转身假寐不理他了。

大庆,你真睡啦?我就不信你睡得着,你跟那个丫头亲过嘴没有,问你呢?明天我一定要献出我的初吻。我们已经手牵手了,她的手真是又白又嫩,又滑又香,捏在手里美死了。

你这个人咋这没有劲,还兄弟呢,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懂不。车大庆踹了王大庆一脚。

有你哭的那一天。王大庆骨碌一下爬起来激动地说:这些姑娘都现实的很,钻井苦,油建累,有苦又累是作业。咱们这一届钻井班作业班的技校同学,一个个爱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如果现在还没有调回油田后勤单位厂处,有几个修成正果了,你掰着指头数一数,一个都没有。

你跟那丫头不就是的吗?车大庆弱弱说。

王大庆一时语塞,接着哽咽着说:大庆,你不要在我的伤口上撒盐了,我现在是个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车大庆跟着坐起来说:

我看得出你对她的感情,你不能这样消沉自残下去。一定要走出来。

我会的,她也不希望我这样消沉下去。大庆,我只是怕你陷得太深,伤害得更惨。

我记住了。睡吧,明天我要上早班。

车大庆一转身轻盈的鼾声飘逸起来。王大庆盯着虚空的黑暗悄悄流着眼泪,久久不能入睡。

 

油菜花谢了,麦子黄了,老百姓又开始烧荒了,夜空下旷野里此起彼伏的火光俯在地面上燃烧着,就像黑夜的赖疮疤闪烁着火星泛着红光。一股股浓重的烟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伴随而来的白灰色麦秆灰轻盈地飞舞,翩翩落在你的身上。工业文明和农耕文明的副产品噪音和雾霾在这个残春搅和在一起,关上窗户都无法阻挡它们无孔不入的侵犯。一个掠夺表层丰腴的膏脂,一个钻出窟窿吸吮她肌肤下盈盈血脂。

王大庆躺在床上睡不着,打开灯把一张翻阅过的《工人日报》又认真仔细看了一遍。没有什么新鲜事,又把床头的弗洛伊德的《梦的释义》翻了两页,看不进去。思绪又转到车大庆身上,他已经半个月没有来他这里过夜了,他和毛晓华的进展太顺利了,让他心里泛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他知道黄磊一直暗恋着毛晓华,他总是远远的深情地望着她,在每个周六的灯光球场等待着她。一次他喝多了拉住王大庆说:大庆,我跟你说,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我爱上了一个姑娘,我只敢远远望着她,不敢越雷池半步。我今天不说出她的芳名会死的。

说出这个姑娘的名字后,他就嚎啕大哭起来。抱着被子哭累了就睡着了。

这时王大庆的寻呼机突然响了起来。自从苏红走后,他的寻呼机就沉寂下来,他一直坚持把它别在腰里,就是坚信总有一天她会突然呼他,鸳梦重温。寻呼机上显示的号码似曾相识,是采油厂的,半夜鸡叫准不是好事。他赶忙到队部值班室回电话。

是厂保卫科的电话,让他立刻到保卫科去一趟,王大庆吓了一大跳,忙问什么事。

你来了就知道了,有些事要你核实和证明一下。

到底啥事啊?我胆小。打电话的是保卫科的汪干事,在宣传科帮忙的时候,是他发展的基层通讯员,两个人还有点交情。

你的那个老同学车大庆在我们的号子里,说轻了他是调戏妇女耍流氓,说重了就是破坏生产,快来吧。

王大庆跳上自行车直奔保卫科而去,一边穿行在黑暗中,一边回想着上次见到车大庆的情景。

 

五一长假一过,车大庆就兴高采烈来传捷报,并给他带来一只真空包装的五香猪手。

我们的关系取得了突破,拥抱接吻,真是妙不可言,她的奶子,呵呵无可奉告,现在就差临门一脚了。我车大庆神机妙算,步步下套,手到擒来。

原来他和毛晓华五一节参加旅行团到小三峡玩了一趟,还在宜昌看了一场电影,给她买了衣服,整个过程的推进比车大庆事前的设计还要顺利,只是最后一关,毛晓华拼命反抗,车大庆没有得逞,不过这已经完全超过他的计谋预想要达到的效果和范围了。

后来呢?

她说,大庆,我是一个保守的女孩,我要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美好永恒的新婚之夜,请你尊敬我的决定好不。

后来呢?

她说出这句话后,让我肃然起敬,也让我清醒过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攻心为上,破城为下。我为自己的卑鄙念头羞愧起来。

后来呢?

什么后来呢?当天晚上相安无事,我心里充溢着幸福,倒头在自己的床上就睡着了。在回来的大巴车上,她柔若无骨躺在我的怀里,任我揉捏抚弄,她的奶子真是饱满。总之你干过的事,我都干了,你没有干过的,我也干了。哈哈,哈……真他妈的美啊,大庆,不要沉溺在过去的悲伤中,赶快去恋爱吧,不要虚度了光阴。

 

车大庆可怜兮兮跪在保卫科的墙角里,王大庆上去就给了他一脚,才问道:汪干事他到底干什么坏事了?

他夜闯女单身宿舍楼,说是要见采油2队的毛晓华,人家不见他,并警告他再纠缠就报警,他一直不肯离去,在楼下又哭又笑,鬼哭狼嚎,最后安静下来,大家以为这个疯子没有希望了就走了呗,谁知道这小子贼心不死,顺着下水管爬上了四楼,再顺着窗沿爬到毛晓华她们窗口,趁着黑暗摸了进去。人家一个宿舍4个未婚姑娘都睡了,他打开灯拉着毛晓华就要走,说要把话说清楚。

女生宿舍深更半夜闯进一个大男人顿时炸开锅,尖叫声一片,联防队员闻讯赶去把他扭押到这里。

汪干事,他没有干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出格事吧?

这事还不出格?

那倒不是,我是说他没有对其他姑娘动手动脚吧。

那倒没有。

这小子谈恋爱走火入魔,想姑娘想疯了,又喝了酒,一时犯糊涂出此下策,能不能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汪干事使眼色把王大庆带到室外说:这事在咱们厂又不是头一回,大可以上纲上线,小可以小而化了。不过,这事我们说了不算,只有当事人说了,才算数。本来我们准备关他一个晚上,明天叫他们队里来人领回去处理算了。他口口声声说要见你,咱们是兄弟伙的,这种事能私了最好,省得将来对他影响不好。

王大庆来到隔壁房间,看到毛晓华低着头坐在那里,他平静地说:你和大庆也交往了一段日子了,对他的为人也有个大概的了解,他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原因变成这个样子的,可我还是希望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你俩是高中同学,又是他的梦中情人,也是初恋情人。他是第一次如此投入得爱一个人,你给他带来无穷快乐和幸福,请不要把刻骨铭心的爱变成刻骨铭心的恨,互相伤害,那样对谁都不好。

毛晓华的脸部肌肉在抽搐,紧紧咬住了嘴唇,看来她对大庆还是动了感情的。

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可他一直纠缠不休,每天在我上班的路上骚扰我,现在变本加厉居然发展这个地步,他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啊。她激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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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你保证,以后他绝不会再靠近你半步。

王大庆把鼻青脸肿的车大庆领了回来,路过一家小卖店,敲窗户喊醒老板买了几袋兰花豆花生米泡凤爪,扛了一件啤酒回到宿舍,两人举酒夜谈,以求一醉。

那天要是霸王硬上弓,把她搞定了也不会有这些事情发生了。

煮熟的鸭子也有飞掉的时候,现在时代变了,每天都在重复演绎着。

大庆,听我一回吧,不要再去找她了,她有她的难处,你一年四季在外,采油厂又是这么偏远,鸟都嫌远不在这里拉屎,没有幼儿园学校,厂里的孩子只能到附近的镇子借读,个个土眉灰脸的,跟农村的孩子没有两样。她跟了你只会让她受苦。在厂里扎根的不都是在老家找的老婆生得娃,你妈我妈是家属,可我们不能要求毛晓华她们像老娘一样,跟着老爹他们一起受苦受难吧。

那你和那个叫苏红的丫头呢?

我们……,突然就不了了之了。

如果她还在呢?

谁知道呢?

最后两个人喝到伤心深处,抱头痛哭一场,倒头睡去。

翌日,太阳照旧升起,灿烂的夏日君临上界,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

 

五  石破天惊的井喷

 

车大庆再没有来作业队找过王大庆,反而是王大庆好几次去看望他。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老样子,情场失意,赌场总该得意一回吧,可车大庆还是输了一个精光。把王大庆拉去转运翻本,还是吃了大败仗。

妈的,人倒起霉来,喝凉水都塞牙缝。这个月只好喝稀饭就咸菜了,愿赌服输,走。

日子一天天照旧过去,周边有些井队已经完钻开始拆卸井架搬迁了,后续施工队伍也一个接一个上来了。57261钻井队也快要完钻了,车大庆还不知道他们队要上哪里。王大庆心里一阵惆怅。同病相怜,总比顾影自怜好吧。

就在他为自己,为车大庆难过的时候,突然地面一阵颤抖,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哨,从地层深处传导上来,一股势不可挡的油流裹挟着天然气冲上了井口,正在起钻抽吸作业的57261钻井队发生剧烈井喷,天然气裹挟着油流直刺苍穹,天然气弥漫开来,一个不经意的小小火星,酿成石破天惊的事故。

一声巨响过后,大地三抖,天空欲坠,作业队的野营房的玻璃窗顿时粉碎横飞。王大庆们惊恐逃到院子里,抬头一看,头顶上空,黑云蔽日,火光直冲云霄,巨大的黑色蘑菇云冉冉升起,黑云捭阖的瞬间烈焰翻滚,吞噬着晴朗的天空,接着黄豆大的凝固油雨劈头盖脸落下来。

一刹间,高大威猛的钻塔被火焰吞噬了,像煮烂如泥的红色面条跌落下来,没有落到地面就变成铁水飞溅下来。

王大庆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跳上自行车就向蘑菇云腾起的地方冲去,边大喊道:车大庆。

胡书记大喊:王大庆你不要命了,快回来。他根本没有听见。

王大庆每前进一步都能感觉到炙热的气流越来越锋利,最后五百米他根本就无法再前进半步,一群人狼奔豕突从蘑菇云里逃了出来。

大庆,大庆,大庆……

王大庆抓住一个人就问:车大庆在哪里?

不知道。那个人心有余悸说,挣脱他的手继续逃命去了。

大庆。

我在这,你不要命了,快跑。

 

当天晚上的省电视台在第一时间,报道了洋湖采油厂发生重大井喷事故的消息,省主要领导闻讯立即赶来,亲自指挥灭火抢险战斗,全省各地的大型专业消防车,就是上面架着水炮的那一种,鸣着警笛星夜兼程赶来,清一色奔驰重卡车载高压压井设备机组赶来了,四川石油管理局的灭火专家也乘坐军队的专机赶来了,总之救援队伍从四面八方赶来。

作业七队是离事故现场最近的单位,又处在上风区,理所当然成为灭火抢险前沿指挥部,一切工作都要为灭火抢险工作让路。

王大庆他们每人领到一身旧的迷彩服,戴着安全帽,先是配合油田公安局维持灭火抢险现场的秩序,方圆六公里内设立戒严区和隔离带,把隔离区内的老百姓全部转移出去。周围的老百姓在隔离带外兴高采烈围观,建议造口大锅架在着火的油井上面,全省人民都可以不做饭,吃现成的了。然后是随时听令灭火抢险指挥部的命令,紧急搬运各类灭后抢险物资,整个被当着民工使唤,虽然大家嘴里抱怨几句,但出手的速度和劲道一点不含糊,在危机关头,险情面前,大家都自觉尽一份自己的力。

王大庆目睹了空前宏大的灭火抢险场面,六十多辆消防车按照指挥部的命令有序排列在滚滚燃烧翻卷的蘑菇云下,高音喇叭不时传来指挥部的命令,消防车轮流上阵发射水炮压制火势,掩护蘑菇云下的抢险队伍,紧张安装各种设备,连接各种管线。各种重型大吊车履带式挖土机拖拉机推土机和专业救援抢险设备云集待命,场面蔚为壮观,激动人心。

更为壮观的是原油天然气在空中燃烧,形成的蘑菇云有3千多米的高度,黑云在高空随风飘移,在天际间形成一条几十公里长的黑丝带,久久不能散开,让人揪心和恐惧。

劳累了一天的王大庆,晚饭后正望着黑烟背后的落日余晖发呆,车大庆突然来了。别说这几天一忙,还真把他个抛在了脑后。

兄弟,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自愿报名参加了抢险突击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他看到王大庆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愣在那里望着他,接着说:

我今天已经跟老爹老娘道过别了,但我没有告诉两老我要去灭火。这次玩一次大的,看我的点子高不高。听天由命,不怨天尤人。

你这是跟谁赌命。

跟自己。我已经看透了,咱没有啥能耐,一辈子也不会有啥出息,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搞好了整个司钻干干,准没啥问题,这点能耐还有,说不定将来还可以整个队干部干干。

万一我有一个三长两短,替我照料一下老爹老娘。

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我相信。如果我成了英雄,你敢把刚才那些话说出去,让你生儿子没有屁眼。

你会成英雄的,我相信。

保重,大庆。

保重,大庆。

望着车大庆神采奕奕离去的背影,他的形象在王大庆心里崇高起来,他久久不能平静。如果我遇到这种情况,能不能冲上去。他不知道,只能默默地为大庆祈福。

井喷的冲天大火肆无忌惮燃烧了七天六夜后,灭火工作准备就绪,灭火抢险指挥部一声令下,灭火总攻开始了。这是7月的一天,一大早毒日当空,万里无云,除了蘑菇云和天际的黑丝带外,天空蓝的真是叫人称奇。王大庆他们作为战略预备队机动分队,头戴安全帽,脚蹬高腰雨鞋,身着迷彩服静静呆在各自的活动野营房里,随时等待着命令到了。

灭火抢险现场机声轰鸣,震耳欲聋,方圆十公里的地面都在颤抖着。这让王大庆们油然而生: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豪情。

8点差5分,高音喇叭传来期待已经的声音,这是一个肺活量充沛的男高音:各参战单位最后一次报告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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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火组第一梯队进入预定位置,准备完毕。

灭火组第二梯队进入预定位置,准备完毕。

井口抢险组第一组进入预定位置,准备完毕。

井口抢险组第二组进入预定位置,准备完毕。

井口清理组第一组进入预定位置,准备完毕。

……

8点整,消防水炮水枪准时对准井口射击,十几条水龙当空飞舞,在阳光下银光闪耀,刺破蘑菇云的黑幕,水龙和烈焰大战起来,发出一阵凌乱的鞭炮般的爆裂声,蘑菇云脚下瞬间腾起一团巨大白雾,把整个井口笼罩住。紧接着灭火组第二梯队加入战斗,威力强大的消防水炮水枪渐渐从井口上移,白雾继续上升,接着灭火弹在白雾上空接二连三炸响,彻底截断了原油天然气和空气的接触,并形成有效的隔绝层。

黑色蘑菇云像突然挣断控制线的巨无霸风筝,身子一歪无力地往空中一缩,与被水炮水枪打趴转向下风处的原油天然气生死相别。

天际间的黑丝带仿佛拽着巨大的黑色云团缓缓上升,井口上空终于明亮起来。

伫立在院子里目睹了这一切的王大庆们,不约而同欢呼起来,与现场参战人员和围观者的欢呼声连成一片。

井口抢险第一突击小组出击。救护队前移待命。

欢呼声一下就消失了。只有钢铁机器这些怪兽毫不在意继续尽职尽责轰鸣着,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才是最危险的时候,井口的一切都是未知数,原油和天然气还在凶猛从井口喷射出来,随时可能再次燃烧爆炸。

水龙继续压制着原油和天然气,同时形成水帘给井口降温,掩护井口抢险小组作业,这一切王大庆他们都看不到,消防车大吊车挖土机压力车等各种特种作业车辆和救护车层层叠叠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时间过得真是漫长,这是王大庆记忆中最漫长的一天,他为车大庆担心,为在井口抢险作业的每一个兄弟揪心。这种等待是一种折磨,一般人是体会不到的。

王大庆一直注意观察队部前面不远处通往救援现场的石子路,有序往返的救援车辆中没有看到着急着慌的救护车,但他的神经一直还是绷得很紧。

中午吃饭的时候,高音喇叭终于传来了喜讯。

新井口安装成功。

这意味着井喷被彻底降服了,放空阀一关闭,原油天然气只好乖乖顺着旁通阀进入管道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了。

车大庆这个油鸡巴,这次终于赌对了。王大庆脸上露出会心的笑,他真的为他高兴。

王大庆们美美大嚼红烧肉,这是专门为这些抢险预备队员们准备的午餐,胡书记和队长也来打饭了,有人马上起哄要酒喝。

这些天大家辛苦了,等任务圆满完成请大家喝个够。现在一人只能一瓶,还有,虽然井口被控制住了,但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队部,我们要随时听候指挥部的调遣,听明白没有。

明白。30几个年轻壮汉的呼喊声,差点把食堂的房顶掀掉。

 

下午4点整,灭火抢险指挥部正式对外宣布57261钻井队井喷燃烧事故抢险工作圆满完成,事故零伤亡,抢险过程零伤亡,善后工作顺利展开。

天际间的黑丝带渐渐与黑暗融合在一起,当天晚上星光灿烂,夜色温柔,喧闹恐慌了七天六夜的事故现场,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灭火抢险队伍浩浩荡荡撤去,眨眼之间57261钻井队的周围变得空空荡荡,只遗留下一大片纵横捭阖凌乱不堪的车辙,和隔离沟里漂浮着厚厚一层黑色原油的污水。人们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作业七队晚上聚餐,饭后聚众狂欢,不外乎打麻将斗地主,跟过节一样热闹,到半夜转钟了,大家还余兴未尽。

就在这时一条惊悚诡异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整个油田。57261队年轻的廖队长在几分钟前,从事故现场抢险回来,用汽油洗澡,被烧死了。

众人先是愕然,接着面面相觑,接下来七嘴八舌开始演绎起来。当天晚上王大庆久久不能入睡,他突然感到心灰意冷,感慨人生毫无意义起来。

第二天,57261钻井队突然奉命把善后工作全部移交给另一支钻井队,全队人员即刻打点行装回钻井总公司开始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学习整顿。

车大庆根本没有时间与王大庆告别,就匆匆而去。依旧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王大庆很是有点失落,过了几天他的寻呼机响了,他当即跑到队部回电话。

我们学习星期天正常休息,你要是回油田,我请你喝酒。车大庆在电话里说。

王大庆乘星期六下午的通勤车,早早就回到家,自从苏红走后,他再也没有闲情逸致骑车回家了,他怕经过那片镂心刻骨的水杉林,箭矢一样锋利的水杉树顶,会万箭齐发刺透他早已破碎的心。他吃完晚饭就去了车大庆家,车大庆也是刚吃完饭,正在剔牙呢。

两个人见了面不知道干些什么好,车大庆提议我们到外面下两把棋吧,就把老车的象棋摊子拎到楼下,在路灯下的石桌之上摆开战场,你来我往大开杀戒,周围立刻围了一圈人,开始指点江山,王大庆杀性正起,车大庆一把横扫千军万马说:不玩了,真他妈的,观棋不语知道不。起身就走。

两个人在铁人广场的花坛边沿坐下,车大庆说:我决不相信廖队长是自杀,他就是受处分被降职,调到别的地方照样可以当队长。他真是够哥们,对兄弟们不错。他这样不明不白走了,兄弟恐怕是没有指望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王大庆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说。

 

为期三个月的学习整顿结束了,井喷事故的处理决定也下来了。被定性为重大责任事故,廖华为的死被定性为因公殉职,其他所有队干部被一竿子撸到底,57261钻井队的番号被撤销,这支大庆会战时的标杆队就这样戛然结束了它辉煌和令人骄傲的历史使命。车大庆的如意算盘彻底幻灭了。

这三个月里洋湖采油厂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全厂的宝贝疙瘩三口自喷井断喷了,57261队承钻的那口井喷事故井正式投产后三个星期后也断喷了,井喷事故对采油厂造成的巨大损失是无法估算的,为了把原油生产恢复到事故前的水平,作业队的任务异常繁重,但大家都悲观地认为是徒劳的。

 

六 终于回来了

 

这年年底,油田出台了鼓励老职工内退的政策,老王老车不情愿的提前5年光荣退休,换来王大庆车大庆调回钻采机械总厂机修分厂,俩人子承父业,当上了一名维修钳工。算是苦尽甘来吧。

春节后第一天上班,王大庆和车大庆相约到总厂劳资科报到,走到油田新地标高大气派富丽堂皇的总厂刚刚启用的八层办公大楼下,两个人不约而同想起了两年前那个哭丧着脸的下午和从未谋面的红衣女郎。依旧神凝胆颤,心有余悸。

老王家和老车家从儿子接到调令那刻起,立刻喜气洋洋总动员,调动所有能够调动的关系,给两个人当红娘月老,牵线搭桥介绍对象。王大庆不敢当面忤逆,怕伤父母的心,来者不拒接连见了好几个女孩,就是没有下文。车大庆走马灯似的带着几个女孩晃了几天,也没有了下文。两家人干着急没有办法,只好再次发起总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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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王大庆正跟着师傅师兄弟们在车间干活,碰到了下基层检查工作的政工干事何子杰。何子杰中专毕业,在维修车间给老王当了一年的徒弟,能文能武,多才多艺,在车间做团的工作时被领导看中,通过通讯员培训班的学习,进步神速,不断有东西见报,成绩斐然,不久就被调到分厂机关当政工干事。

何子杰见到王大庆非常高兴,非要给他接风洗尘,并约了在总厂办公室当秘书的培训班同学褚洪珍。何子杰和王大庆结伴先一步到了大排档,何子杰跟这里的老板们混得很熟,每个老板都跟他打招呼。

他在一家叫何叔的老板摊上坐定,点了一个羊肉火锅,给王大庆介绍说:这家的枸杞酒是纯粮食酒泡的,味道很纯真,没有掺水。

一会儿褚洪珍到了,他个子不高,西装革履,气宇轩昂,让王大庆有点不自在起来。他是那期学习班里的两个大学生之一,另外一个是古城采油厂宣传科的姚伟。何子杰人情练达,把酒言欢,嬉笑怒骂皆妙趣横生,把两个人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三个人频频举杯,都喝得飘飘然起来。

何子杰惺惺惜惺惺连声说道:相见恨晚,相见恨晚。

然而王大庆心里却异常清醒,他看到了距离,他和他们之间有一条鸿沟。心里一阵发凉。

三个人从此开始频繁交往,何子杰和褚洪珍是同一年的,王大庆大他们一岁,但何子杰看上去老成多了,篮球打得很好,一身健壮的肌肉,很讨女孩子喜欢的那一种,已经有女朋友了。

王大庆听取了何子杰的建议,重新捡起笔来开始写一点东西,主要是人物通讯,对象就是身边的师傅师兄弟,见报后深受大家的喜欢,很多工友不知道平常人也可以堂而皇之上报,对王大庆立刻另眼相看,也受到车间领导表扬和嘉奖,车间规定只要是车间名字出现在报纸上,不管是多大的豆腐块,一律奖励50元。

王大庆拿到奖金就请大家喝酒抽烟,所以人缘很好。

车大庆的人缘也很好,调回来后,他如鱼得水,甚是欢喜。他喜欢打麻将斗地主,下班没有事就邀三喊五去打牌,是一个出色的组织者,而且牌风很好,从不赖账。

太阳一天天按部就班升起落下,两个人的对象还是没有着落,家里人急也没有用,干脆随他们去了。

这一年油田发生了一件大事,坊间传闻变成红头文件,就是油田开始停止招工,石油技校也停止招生了。这件事关系到千家万户,不过跟老王和老车两家没有关系,两个大庆的弟弟妹妹比他俩出息多了,都考上了大学出去了。

当时大家对国际原油价格还没有概念,不知道这些年国际油价一路走低,已经逼近水乡油田一桶油25美元的成本价。水乡油田的油质含硫含蜡高,与进口原油相比没有竞争优势,炼油厂开始大量进口原油,油田的发展悄然进入了拐点。

七月的一天,他们收到了李天庆的结婚请柬,那天是一个星期六,天气预报是39摄氏度的高温,不过大家都说肯定超过了40摄氏度,踩在柏油马路上就像踩在体育场的塑胶跑道上软软的。在油城最高档次的油龙饭店,大功率空调的影响力超不过五米,大家欢天喜地挤在一起,热得汗流浃背眼冒红光。大家眉飞色舞说李天庆这小子准是先上车后买票,一直挑挑拣拣的换了好几个,不然不会在这样的鬼天气结婚。

老朋友老同学都是拖家带口的,见到他俩就说王大车大要抓紧啊,搞得两个人灰头土脸的,一种落单的感觉油然而生,就像还在作业队钻井队一样低人一等。

车大庆顿时产生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恨不得立刻从酒席上跳起来就行动。

而王大庆更加想念起苏红。他冲动地想踏遍千山万水去寻找她,不找到她决不罢休。

可反过来讲,如果她不主动联系我,不告诉我她在哪里,说明她根本不需要我。你需要时间疗伤,我会等你的,苏红,我的爱。这样一想,他顿时心若止水。

不久机修分厂爆出一条大新闻,维修钳工顾宇飞一鸣惊人,他参加由全国总工会等部委组织的全国青年技工技能大赛,力挫群雄,独占鳌头,获得全国青年组维修钳工第一名的好成绩,成为全国十佳青年岗位能手,被连升三级工资,破格提升为高级技师。总厂决定把顾宇飞树立为青年工人岗位成才,爱岗敬业的楷模,组成专门的写作班子整一份过硬的材料。

作为写作班子成员之一的何子杰,私下悄悄问王大庆想不想到写作小组来帮忙。

你们这个写作班子里的人,个个在厂里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我去了只有端茶倒水的份儿。

这对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学习机会,也是一个展示你才华的大舞台。想不想去,想去,我就跟你们车间的柴书记去说,他跟我是兄弟伙的,再说顾宇飞也是你们车间的,把顾宇飞竖起来了,他也就起来了。

王大庆心里很想去,表面上却很犹豫,勉强点了点头。

何子杰把王大庆领到了厂招待所,材料组组长是宣传科科长邓伟豪,副组长理论干事倪志君和王大庆他们车间的支部书记柴文超,成员何子杰。

大家见了王大庆的面,礼貌地点了点头。邓科长说:把基层通讯员充实到写作班子来,以干代培,柴书记这种形式非常好。他布置完工作任务说还有一个会要开,就走了。倪干事跟大家讨论了一下当前工作的重点,他说:首先是占有素材,充分占有,然后是挖掘,提炼,再挖掘,再提炼。拜托二位了,我手头还有一个材料,上面要的很急,兄弟先走一步了。

倪干事走后,柴书记说:何干事,一切都拜托你这个大才子了,我给你做好后勤保障工作,有需要只管提出了,一定尽力满足。我现在就去通知顾宇飞来招待所。

柴书记一走,何子杰就骂道:这帮东西,一碰到难活重活累活,个个鞋底抹油溜得飞快;一遇到好处,就像苍蝇闻到血腥子,争先恐后扑过来。

这话只可我们兄弟之间说一下,不可与外人道也。

顾宇飞五短身材,貌不惊人,那双眼睛颇机警,如果排辈分他是王大庆的师兄,一开始师从老王,又跟了老车一阵子,真正长能耐是总厂引进美国先进生产线那几年,他跟着美国专家安装调试世界级先进数控加工中心,靠一股子专劲厚积薄发,实现了他的三级跳:悟道、临摹、创意。

王大庆跟他在一个车间也大半年了,不在一个班组,很少打交道,平时真是看不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有一些小改小革成果,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有一些,但并不显山露水,技能大赛给了他一举成名的良机。

开始是何子杰提问,王大庆记录,很快就变成王大庆提问,王大庆记录。何子杰叼着烟在并不宽敞的房间里不停地踱来踱去,一根烟接一根烟吸吮,突然机警地停下脚步蹦出一连串为什么,他能准确抓住问题的关键节点,紧紧咬住刨根问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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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宇飞的反应不算敏捷,但口才不错,讲话慢条斯理,层次明晰,都是经过大脑的。王大庆善于抛砖引玉,诱敌深入,加上何子杰旁敲侧击,顺藤摸瓜,连续两天的深入采访两人收获颇丰。

在动笔之前,一个崭新的顾宇飞矗立在王大庆面前,他是新时期的一名石油工人,传承着前辈的光荣传统和优良作风,他是敢于质疑洋权威的技术工人,不亢不卑跟着洋师傅学技偷艺,又让洋师傅累累竖起大拇指。

王大庆兴奋地搓着手建议是不是在车间再开一个小型座谈会,听一听其他师傅们的意见,从侧面再挖掘一些东西。

你把邓科长柴书记活都干了,是不是不想混了。我们现在只需要拿出毛坯就行了,到时候各路诸侯会诊讨论,你会被批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的。最后按照长官的思路进行修改完善提高,已经是面目全非了。唉,把强奸进行到底,苦不堪言。何子杰老于世故地说。

两个人吃住在招待所一连七天,天天有啤酒喝猪蹄子啃。间或柴书记来嘘寒问暖一下,再没有人来打搅,由王大庆执笔的第一稿很快就出来了。

何子杰让打字室加班打印出来,躺在床上脚翘在床栏杆上,口里衔铅笔,字斟句酌校对润色,陡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兴奋地对王大庆说:

你我双剑合璧,横扫油田不敢说。但在机械总厂倚天屠龙,天下无双,兄弟。

说实在的王大庆自己也颇为满意,实现了写材料的最高境界,先感动自己,再感动别人。果然在讨论会上大家都没有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小问题还是有的,要不然显示不出领导的水平来,最后一致通过。这篇占到三分之二版面的稿件见报时,署名一串,就是没有王大庆的名字,但他却被留在分厂综合科帮忙。

你塑造了顾宇飞,他反过来给了你一个机会。兄弟。何子杰醉醺醺拍着他的肩膀说。

有了上次的经历,王大庆对帮忙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感激涕零,甚至表示不想去。让何子杰不快。

你呆在车间,干得再好,最多像你老爹,我的师傅,练就了一套绝活,混到一个高级技师,就到顶了。走上层建筑,道路宽广,前程无量啊。机会对每个人不是均等的,大庆,但对你这样的人是有厚爱的。

是的,要善于等待,我去。

 

分厂综合科一个科长两个副科长两个干事,其中一个女干事是总厂领导的小姨子,脱产培训三年,刚回来不久就怀孕生孩子休产假去了,何干事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忙得屁滚尿流,他太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了。

跟何子杰在一起干活,王大庆很快乐,他没有把他当外人,倾囊相授,毫不保留。再忙王大庆都不感觉累,当年半人高的管钳玩儿得如飞,现在小小的笔杆子在他手里也游刃有余。

何子杰把王大庆带进奇妙的电脑世界,在分厂厂长的办公室有一台电脑,他负责厂长办公室的卫生和给绿色植物浇水的任务,有门钥匙,领导一出差,晚上他就带着女朋友去玩电脑,有时把王大庆也捎上去,王大庆很当了几次大电灯泡。电脑这东西太神奇了,挡不住的诱惑,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冲浪下载,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在他的面前。

有一天厂领导出差去了,何子杰要带女朋友去看美国大片《断箭》,就把领导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了王大庆,王大庆刚把网页打开,寻呼机就叫了起来,他神气地靠在老板椅上,抓起桌上的电话拨过去。

谁啊?有啥事。

老子被人放了鸽子,油鸡巴的。马上来陪我看电影。

我有点事走不开。

你天大的事,有我的事大吗?老子现在不去杀个把人,点个把火,就从楼上跳下去,奶奶的。

你别吓唬人,我这个人胆小。马上就到。他心里骂道:车大庆这个王八蛋,一刻也不叫人省心。

他匆忙骑车赶到电影院,只看见车大庆一个人孤寂地坐在电影院门厅的阶台上,郁闷地抽着烟,看到他来了,站起身甩掉烟蒂,二话不说就往电影院里走。王大庆怕宝贝车子被人偷,专门停到路灯下面,跟毗邻的一辆自行车锁在一起。跟在车大庆后面摸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两个人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就被精彩的电影情景吸引住了。

散场出来,车大庆只说了一句话:到夜市喝酒去。

王大庆却找不到他的宝马了,地上只遗落下被断丝剪剪断的链条锁。王大庆对着车大庆咆哮道:见你妈的鬼去吧。

给你赔一辆新的行不。

你去死吧,现在就去。看有人拦不拦你。你以为你是谁啊,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你的一辆破车子值几个钱啊,比老子的命还金贵。什么油鸡巴的朋友啊?车大庆你真他妈的瞎了眼,交了一个这样的朋友,呸。不就是利用它泡过叫什么红的码子,被一群坏蛋轮奸了,还被人家甩掉了,还他娘的念念不忘,就他妈的这点出息。

王大庆暴跳如雷冲上去当胸就是一拳,打得车大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车大庆毫不示弱,反扑上来一拳打在王大庆的胸口上。两个大庆在曲终人散的电影院门前,昏暗的路灯下,像两个蹩脚的柔道选手撕扯搂抱在一起,跟学生时代一样谁也不服谁,在柏油马路上翻滚喘息着。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竭了,同时松了手瘫坐在马路上直吐粗气。

暂停,喝酒去。

酒足饭饱,再决雌雄。

谁怕谁。

谁怕谁。

两个人弹掉身上的灰尘,按摩着酸疼的胳膊腿来到夜市上。车大庆要了一个猪耳朵一个口条一盘毛豆一盘煮花生,举起啤酒瓶就对吹起来。

今儿个是被哪个小娘子放鸽子了?

说了你也不认识,白说。

麻将桌上认识的?

麻友的妹妹,水灵着呢,动力分厂的。

这年头好姑娘都被美军皇军国军共军掠走了,剩下的可是珍品熊猫级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自己看着舒服,心里喜欢就行。

我就说么。

好女怕缠,她逃不出我的手心的。我要死缠白赖到底。

踮个脚尖够得到的,咱就努力。要是跳起来也够不着,就算逑了。

我的事你少操心,咱心里有数。说说你吧,帮忙的时间也不短了,有没有机会调到机关。要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

咱也没有什么路子,老爹也帮不上什么忙。行最好,不行回去照旧当咱的钳工。 

我老爹说何子杰这个人年纪轻轻城府很深,有心计会来事有手段,你小心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我就一百二十多斤,卖不起价钱来。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得了吧,顾宇飞的稿子是不是出自你的手,是不是。

众人的智慧。

得了吧。你写的东西我每一篇都拜读过,语气文采一模一样,何子杰什么时候写出过如此文采飞扬的东西。明眼人一看就明白。

有欲望就要付出,天上不会掉馅儿饼的。

两个人喝得非常舒爽痛快,车大庆感慨离开井队后非常怀念过去无忧无虑的生活,与天地为伍,与钻塔做伴,敢爱敢恨敢骂敢打,回到自己长大熟悉的环境里,反而不适应,感觉周围的熟人都戴着一幅薄纱面具看不真切,一个小小班组都分几派,为一点蝇头小利吵得不可开交,真没有劲。连一个说知心话的朋友都没有。王大庆也深深感觉到了,不过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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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都一个样,当年你老爹和我老爹就是车间的两大山头,一辈子谁也不尿谁,针尖对麦芒,互相抬杠,互相竞争,互相拆台。

咱们两家的关系以前一直不错,逢年过节还互相走动请酒喝,后来咋搞僵了,仇深似海的,影响到我们俩的关系。

我听顾宇飞说你老爹摆老资格,吹牛当年铁人亲切地揪着他的耳朵说,小伙子跟我去抬钻杆去。我老爹当面揭穿了他的谎言,两个人就结下了梁子。老死不相往来了。

至于吗?真是的。不知道这两个老家伙年轻的时候,跟我们一样你死我活打过架没有,那一定很来劲儿。

说不定他俩同时爱上一个丫头,相约去决斗,打得头破血流,结果那丫头却跟别人跑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当天晚上王大庆失眠了。

 

七 失而复得的山地赛车

 

转眼又到年底了,老王不无忧虑地问:你有把握进机关吗?

你能帮上忙吗?还不是要靠自己的努力。

老王被噎得一时没有话说,最后他撂下一句话就提着象棋袋子出去了:老子是没有那个本事了,如果你没有那个本事,趁早老老实实滚回来吧。

王大庆陷入沉思,忙完各路工作后他对何子杰说:我该回车间了。

何子杰皱着眉头说:又没有人赶你走,你着什么急啊。

我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呆在这里,不自在。

一个工人要想进机关,朝中又没有人,是需要耐心等待机会和艰苦的付出。这样吧,春节期间你提两瓶好酒给程主任拜个年,探一探他的口风,我给你再敲敲边鼓。

王大庆一狠心买了两瓶茅台酒和一条黄鹤楼香烟去给程主任拜年。程主任和颜悦色说:

小王啊,你来办公室帮忙大半年来,成绩有目共睹,跟大家的关系相处的也融洽,文笔也不错,领导交办的各种材料很快能拿出手,这点尤其重要。小王你也看得到,办公室的两个老人都在等待提拔,把他们分内的事摆平,就阿弥陀佛了。汪干事是一个飞鸽牌的,深造了三年,休产假两年,心高气傲,人生规划的很完美,我一点都指望不上她,只有给何干事压担子。好好干,机会我一定帮你争取。

程主任给王大庆吃了一个定心丸,春节后他精神抖擞投入到工作中,被三个主任一个干事指挥的跟上紧发条的陀螺一样旋转着。他暗暗佩服何子杰,把办公室的形势分析的跟主任一样深刻清晰。这小子将来前程一定不可限量。

这一年,坊间盛传今年是最后一年福利分房,油田马上要进行房改,福利房要改成经济适用房,是要掏钱购买的。到民政局登记结婚的人数陡增,还要赶早排队,大家都要抢着挤上这趟末班车。何子杰顺理成章兴高采烈拿到了结婚证,哼着小曲逢人就说:兄弟要婚了。

老王家再次动员所有关系给王大庆介绍对象,最高纪录一天之内王大庆见了三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拿不上台面。本来他就消极抵抗,积极推诿,但也不完全拒绝,如果遇上一个差不多的,谈一谈也行,应付一下差事,不然要把老爹老娘逼疯了,他今年已经数二十七了。结果见到的都是些歪瓜裂枣,辱没煞人,他心里直骂那些介绍人有眼无珠,狗眼看人低。

虽然他一直抵抗美色的诱惑,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望却愈来愈强烈,甚至他怀疑自己碰到一个合适的姑娘,不经过严刑拷打,生死抉择就会败得一塌糊涂,屁滚尿流,背叛了自己的承诺。

可惜他的运气并不好,老天爷没有给他这样的美事,让他心灵挣扎,忏悔悔恨和内疚。

一天,王大庆吃完晚饭后正在洗碗,车大庆在楼下扯着嗓子叫他,他喊了一声妈你洗一下碗,丢下碗就下了楼。只看到车大庆骑在一辆自行车上,一只脚驻着地,身边站着一个姑娘,上身是白色的马海毛毛衣,下身是一条发白的仔裤,齐肩的短发,一刀切的刘海,眼睛细长,迅速滚动着眼珠子瞅着王大庆,让他不自在。

车大庆双手发力身体后缩,一把把自行车从胯下射出来,王大庆慌忙接住车。

仔细瞧一瞧吧,这辆车是不是你丢的那辆宝马。

这是一辆八成新的红黑黄炫目的山地赛车,跟王大庆的一模一样。

你在哪里找到的?王大庆激动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完璧归赵。车大庆再不欠王大庆一毛半分钱了,两清。

这车你是在哪里找到的?你不会是偷人家的车吧。王大庆抚摸着失而复得爱车,语无伦次地说。

看我说的没有错吧,这个人坏透了,他心里肮脏透顶,总猜忌别人是坏蛋。他对那姑娘说。

跟你说吧,那天你车丢后,第二天我去报警,碰见李天庆就跟他说了这事。今天下午到街上溜达,突然一辆崭新的标致警车戛然停在我的身旁,只看到车窗徐徐落下,一个戴着大墨镜的警察趾高气扬对我说:上车,跟我走一趟。吓我一跳,仔细一看是李天庆这个王八蛋。在车上他跟我说,他们最近破获了一个盗窃自行车的团伙,叫我去看一看有没有你丢失的那辆车。一大堆车里,我一眼就看到了这辆车。

依依,这小子变态的狠,把这辆车当成了自己的老婆,外人借用就像碰了他老婆,割他身上一块肉一样。

王大庆,咱们俩谁也不欠谁的了,彻底两清了。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女朋友艾依依。我们去看电影,带上你这个大灯泡也没有关系,走。

王大庆一时语塞,不知道拿他这个狗屁朋友咋好。车大庆搂着艾依依走出几步,突然甩开女友折回来,对正对着自行车发着呆的王大庆耳朵小声急速说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吊死在一棵树上是呆瓜。女人就是一辆自行车,丢了旧了就换一辆新的,啥年代了。

望着喜形于色远去的车大庆,王大庆露出一丝苦笑,他为朋友高兴,也为自己悲哀,对失而复得的这辆车更是莫名其妙的伤感。他四处查看,寻找是自己原来那辆车的证据,却一无所获,也没有找到不是自己那辆车的特征。

也就大半年的时间,原来那辆车的记忆在他的心中已经模糊起来,剩下的只是美好的记忆。

难道这就是我期盼的鸳梦重温。

 

一晃王大庆在分厂综合室帮忙满两年了,他几乎忘掉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当成了综合室的一份子。就在这个时候,一条小道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油田的每个旮旯角,人们奔走相告,神秘兮兮说中央领导要来油田视察,指名道姓要看一看总厂从美国引进的世界一流的生产线。

王大庆将信将疑问何子杰,何子杰不屑一顾说:听他们瞎掰,新闻联播都是领导人视察完后离去才播出新闻,从安全角度一分析就不靠谱,来者充其量是一个省部级干部。

王大庆由衷地说:高见。流言止于智者。

下午下班时间快到的时候,程主任突然接到总厂办公室的紧急电话,通知分厂车间主任支部书记以上领导立刻到总厂会议室开紧急会议,何子杰和王大庆迅速行动起来,两个人一人抱起一部电话,分头通知有关人员,等他们通知完毕,开会时间已过5分钟。两个人守着电话,不敢离开办公室半步,王大庆去买了两盒快餐面和四根火腿肠回来充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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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候后程主任回来了,他看到两个年轻人守在办公室很满意地说:通知办公室所有人,明天早上提前半个小时上班,一个也不许请假和迟到。

小道消息变成油田企业各级机关部门的正式通知,整个油田本来就是半军事化组织,迅速被动员起来迎接中央领导的视察。矿区厂区和生产设备卫生有明确划一的要求,领导干部带头挥舞镰刀铁锹扫把向各处卫生死角开战,从来没有在油田矿区露过脸的崭新洒水车也像领导干部一样响亮吆喝着走向街头,泼洒欢乐水花。何子杰王大庆忙得屁颠屁颠的,深入车间班组检查卫生,下发整改通知单,总之是设备要擦出本色来,地面不能见到油污,窗户玻璃必须一尘不染,水杯工具要定置定位统一摆放,在当时没有推行6S精益生产的情况下,要达到这种要求是需要付出巨大努力的,搞得大家怨声载道,骂当官的瞎球搞形式主义。

一条省道横贯油田矿区,是中央领导视察油田的必经之路,这段三公里长的路就像一节烂盲肠一剪子顺着破开展示在大家的面前,惨不忍睹。车子碾过如磕了药摇头摆尾蹦着迪,尘土扬起行人遭殃,也折射出油田和地方政府的关系。油田是想管不能管也不敢管,地方是要修可以我没有钱你出,反正我定期草草维修一下了事,这年头,没有钱,啥事都办不成。

王大庆杞人忧天担心这条路丢人现眼,焦急地想咋到现在还没有人来修,整个油田掘地三尺消灭垃圾,清扫街面,粉刷道路两旁的房屋外墙,这条破路咋就不趁机拾掇一下呢。

不想一天突然开来一批怪模怪样功能强大的特种工程车辆,崭崭新新清一色的进口设备,有一台会爬的钢铁动力怪物,就像军队的大型扫雷设备前面带着布满锋利钢齿的圆筒滚子,滚动起来像乌龟一样缓缓前行,后面紧跟着一串渣土车,这家伙自动铲除了马路路基上面损坏的沥青层,接下来的工作就容易多了。旧路基上又铺了一扎厚的新碎石,碾压过后黑又亮的沥青一共铺了三道,据说是进口高级沥青,价钱非常昂贵,然后是速干漆画出标准的不能再标准的白线黄线斑马线,也是进口的漆,前脚画,后脚就可以踩上去,一尘不染,一点不粘。整个工程日夜兼程,两天一夜一气呵成。

完美无缺的新马路,叫王大庆叹为观止。他每次走过这段崭新的马路,都要使劲跺几脚,他真怀疑自己是走在梦境中。

 

中央领导到油田的考察加快了油田的改革步伐,机械总厂启动了股份制改制上市的进程,所有人事关系一夜之间全部冻结,褚洪珍在第一时间里把这个坏消息告诉王大庆,黯然神伤的王大庆回到了车间,用他已经习惯握笔的手,重新操起了榔头扳手,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双手的老茧已经退化消失了。一股悲凉油然而生。

老王看到垂头丧气的儿子回到家就骂道:老子早就警告过你,一个工人家,既没有本事,又没有路子,不好好干活长本事,跟着何子杰这种人瞎晃荡,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是不是,不成器的东西。

 

什么风吹到油田都晚半拍或一拍,就在人家在股市挣得盆满钵满成为神话的时候,股票这个神奇的摇钱树在油田人的心目中还是非常遥远的故事和神话。然而就在机械总厂启动股改不久,在行业内率先股改的中南石油原始股开始上市交易,当天就突破10元大关。三年前中南石油的原始股根本在社会上卖不出去,油田所有人对中南石油的家底一清二楚,国际油价一路走低,中南亏得只剩下遮丑的裤衩了,没有办法才死马当成活马医,率先进行股份制改造,油田为了拉兄弟一把,通过行政手段在局机关工作人员和各级厂处科级以上干部中强行推销中南石油原始股,1元面值的股票8角摊派给大家,一般工作人员每人1000股,科室长2000到3000股不等,处级干部5000到10000股不等,惹得怨声载道,人声鼎沸。

不想就这样一个烂公司,一上市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金娃娃。油田信息闭塞,当得知手中的那种叫股票的纸片可以兑换成真金白银时,油田专门组织人手收集大家的股票去江城兑换,这时中南石油已经涨到28元了,油田人集体抛售后,中南石油一路狂飙到40元,大家都后悔不迭,又是怨声载道,骂领导好心办坏事,搞得领导灰头土脸,左右不是人,总之大家都肠子悔青了,悔不该当初听所谓的专业人士的忽悠,过早欢天喜地地脱手。

股票这个神奇的玩意儿点燃了油田人发财的梦想,机械总厂股改油田每个人都想分到一杯羹,王大庆们更是认为少了谁也不能少自己的时候,证监会突然出台了新的游戏规则,改制企业职工不得再持有公司的原始股,王大庆们每人已经按照发行价交款认购了2000股取名为海天油机的公司股票,被悉数全部退回,一声叹息是不能描绘人们的绝望的。

 

在机械总厂改制的两年多时间里,对一部分人来说,坏事接踵而来,机修分厂锻造分厂和劳动服务公司从上市公司中剥离出来,组建成新天地工商贸公司,就是说上市公司海天油机一脚把王大庆们这个累赘或者说是包袱甩掉了。为了新天地公司的生存和苟延残喘才把盈利的锻造分厂强行划到新天地的。

海天油机的上市之时,就是王大庆和车大庆的下岗之日。在王大庆看来改革就是重新切蛋糕。

海天石油机械股份有限公司上市的当日,海天油机和新天地公司所有职工一觉醒来全部失去了岗位,两个公司都采取零点休克法对组织机构和人事制度进行了重造,所有岗位进行全员招聘,全员竞争上岗,据说是江科大设计的整套方案。车大庆不屑一顾地说:什么狗屁零点休克法,不就是所谓的三干法。

王大庆挤在人群里在公告栏前焦急寻找适合自己的岗位,许多适合他能力的岗位,一个身份和学历就把他拒之千里,好歹他听从苏红的劝告,通过自学取得了大专文凭,括弧成教,他积极去应聘宣传干事的岗位无果,最后连维修钳工的岗位也没有保住,这个结果在维修二班公布岗位编制名单前,他就预见到了,十个淘汰两个,除了一个常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很少上班有自己事业的师兄外,就他的资历最浅混日子的时间最长。

五个年头过去了,老王的影响力早荡然无存了,他的徒弟们帮不了他的儿子什么忙,在这种大是大非非常形势面前,他们首先要自保。

何子杰竞聘上新天地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副主任的岗位,褚洪珍竞聘上《海天人报》主编岗位,让王大庆意外的是车大庆也下岗了,这个麻烦制造者终于被清除出维修一班。

 

八 患难与共的日子

 

没有愤怒,没有伤感,只有一片迷惘,除此之外还剩下什么东西呢?王大庆不知道,他茫然四顾,四处溜达。

初冬的阳光格外温暖,但他感觉不到,只是感到身体异常的冷,冷彻入骨,没有一点温度的感觉,连思维也变成一片白茫茫的冰川,仿佛失去了生命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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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悠到铁人广场,这里刚举行过隆重的庆典,四周的横幅在云淡风轻中喜洋洋的自得其乐,地面上的花花绿绿的鞭炮残骸和彩色纸屑神采奕奕嬉闹着。如果失去阳光,这一切将变得毫无意义。

王大庆抬起头盯着雕像发愣,他感到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太背了,没有赶上父辈们的神圣使命和荣光,也不需要他去精忠报国,挽狂澜于既倒。我是一节多余的盲肠,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尘埃。这个发现是怎样的悲哀呢?

如果苏红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会是怎样的悲伤和失望呢?说实话自从车大庆给他找回了自行车那天起,他就一下子明白了,就是叫苏红这个名字的女人有一天突然来找他,也不在是以前的那个苏红了,苏红在诀别信中已经再清楚不过地告诉他了,只是他太愚钝冥顽不灵,用了六七年的时间才有所领悟和参透。

经过两起两落,回到车间的这三年时间里,他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兢兢业业干活,听从老王的教诲钻研维修技术,老老实实不厌其烦去相亲,期冀碰到一个合适的女孩结婚生娃。何子杰褚洪珍车大庆在房改前争先恐后结婚,都排到了房子,赶上了末班车。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一下子掉进地质断层中,成为娶不到老婆的活化石,他不知道自己那里有问题,遇到的女人不是三大阳就是做了子宫肌瘤切除术的,一个比一个叫他绝望。到了而立之年却下了岗,他没有感到绝望,有的只是浑身的冰冷和麻木。

王大庆躺在雕像下的大理石阶台上,暖和的大理石板让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舒服和惬意,比温泉的地热板都让他心旷神怡,他想原来幸福就这么简单。

背部渐渐暖和起来,他居然睡着了,满脸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王大庆在美梦中被人重重踢醒,他恼怒地跳起来挥拳就就是一击,被击中的人倒退两步,面目狰狞死盯着他。王大庆刹那彻底清醒了,凄惶一笑,重新舒舒服服躺在大理石阶台上说:

躺下来,先享受一下阳光吧。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油鸡巴的,你还有心事睡觉吟诗,跟他妈的神仙一样不食人间烟火。

大庆,你还记得那年春节我们从总厂办公大楼上用砖砸那个红衣女郎吗?

似乎从那一刻起,咱们俩的命运就被紧紧拴在一起。天作孽,尤可为;人作孽,不可活。我刚才梦见那个红衣女郎款款向我走来,也许咱们俩下岗就是报应吧。

狗屁。你信吗?

车大庆的脸色一下柔和起来,骨碌一下仰面躺倒在王大庆身旁,闭上眼睛享受起阳光。他到处找王大庆是叫他一起拿斧子去砍人的。心中的恶气不出,他会把自己憋炸成尘土的。

到现在那个红衣女郎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快乐的时候,忙碌的时候,绝大多数的时候,我已经把她忘掉了,今儿个倒大霉了又想起她,如果当年我们把她砸死在那里,尸体横陈,你会做出什么选择?

我会拼尽全力去逃亡,向南,一直向南,直到天涯海角,冬天到没有冬天的地方,夏天到没有夏天的地方,一个接一个城市,一个接一个的艳遇,一个接一个的稀奇事,纵横天下,逍遥快活。

你他妈的看油鸡巴的书中毒不浅,无可救药了。我保证你逃不出100公里就会去投案自首。

你太小看人了,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这一直是我的梦想。你呢?

老子索性去杀人越货抢银行,有了钱玩遍天下的美女,走投无路那天对准自己的下巴颏就是一枪,打爆自己的脑袋,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痛快。王大庆说。你可是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还这样想,我可是赤条条一个人,无牵无挂。

好在那个女人没有玉体横陈,你也不用亡命天涯,我也不用杀人放火抢银行。

你还准备用斧子砍人吗?

傻逼才会去砍人,老子是要给这帮婊子养的一点颜色,让他们也诚惶诚恐几天。

高,会哭的孩子有奶喝。大庆,这是一个办法。等明天集中开会的时候,你别一把纸做的斧子到会场转一圈,效果就达到了。可我不想叫这帮狗娘养的怜悯。前三十年我们别无选择,后三十年也该我们自己做出抉择了。

你我除了一身蛮力气,还有什么能耐,对了,你还能拿起笔杆子耍几把花枪。

置于死地而后生。

对,活人还叫尿憋死。一不做二不休,咱们也下海,杀出一条血路。

车大庆说着跳下大理石阶台,掏出家伙就在雕像后面方便起来。

大庆,你……。王大庆一愣嘴里说着,却下意识跟着跳下去,舒畅无比排泄了一次。

 

两个人合计了一个月,都没有碰撞出一点智慧的火花,油田人的钱基本上被外来人员挣走了,要从这些外来人员身上分一杯羹谈何容易。就在两个人黔驴技穷的时候,车大庆的一个远东亲戚来油田玩,这个亲戚白手起家,在小县城拥有好几个店铺,挣了一些钱后,就到处游玩,享受生活。让车大庆好生羡慕。这个亲戚听说车大庆想做生意,随口就说:你们油田什么都不缺,就缺西饼屋。

车大庆眼睛一亮,立刻去找王大庆,王大庆一听兴奋地一拍大腿说:大庆,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上帝关上一道门,就会开启一扇窗。这话一点都不假。

车大庆和王大庆计划各出两万元,在油田开最豪华高档的蛋糕店,取了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字叫金皇冠西饼屋。

车大庆小心翼翼充分展示他的口才,向他的老婆艾依依推销这个千载难逢的百分之两百万可以发大财的宏伟蓝图时,他老婆一直在冷笑,图穷匕首见,等他开口说出最关键的词时,艾依依一板子就把他拍死了。

两万块,你好意思开这个口,这笔钱是老娘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来的,是你姑娘的保育费和教育经费。找你妈要去,老巴子天生一个守财奴,她的钱你现在不用,全会被你妹卷走的,没有脑子的东西。

当车大庆的老婆艾依依得知他下岗的消息时,一板脸说:每个月交给老爹老娘的生活费依旧你负责,我负责姑娘的奶粉钱。

两个人结婚后,一直在老爹老娘家蹭饭,连碗都没有洗过几次。孩子出生后,车大庆的妈提出伺候坐月子带孩子到两岁都行,就是要交生活费。艾依依很不情愿开始每月象征性缴纳300元的生活费,车大庆一下岗只能领到340元的下岗工资,他一咬牙答应继续负责向老爹老娘缴纳生活费。剩下40元的零花钱连每天一包5元的白沙烟都抽不起了。虽然他是一个爱要面子的人,也只能心有不甘降低标准自虐了。

看到车大庆废寝忘食勾画未来的宏伟蓝图,艾依依不屑一顾说:就凭你还想做生意,不是我从门缝里把你看遍,当年被你的执著和舍得花钱所蒙蔽,上了你的贼船,你说你哪一点配得上我啊?一点屌本事都没有。真是瞎了眼了,我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个没有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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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失去经济地位真是可怜。艾依依他们动力分厂划到上市公司部分,并且通过自己的努力竞聘到了叫人羡慕的质检岗,工资几乎比以前翻了一番,而车大庆现在的下岗工资只有以前的零头,此消彼长,他在老婆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只要不吃饭睡觉就不愿意见到她这张冷嘲热讽的死脸,成天和王大庆在一起激情澎湃谋划自己的事业,幻想着有朝一日华丽转身,让艾依依重新拜倒在他的脚下。在成功之前他明白自己必须卧薪尝胆,忍胯下之辱。

车大庆跪求艾依依把那两万块借给他,并保证一年内连本带息还给她,艾依依不为所动。车大庆的妈出面说情,并答应家里赞助一万元,不再要他们的生活费,艾依依依旧不松口,这让车大庆怒不可遏,咬牙切齿要动手。

车大庆你敢动手试一试,老娘赌死你不敢。艾依依横眉竖眼说。

搞得车大庆连家都不愿意回了,在王大庆家混吃混睡一个星期。

后来艾依依的母亲对女儿说:大庆自己想做点事是好事,他不是游手好闲的人,这个时候要支持他。

妈,你恰恰说反了,他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就知道吃喝玩乐,图一时的快乐。指望他做生意发财是痴心妄想,除非太阳从南边北边升起来。

当年妈反对你们的婚事,你一意孤行,现在娃都有了,认命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当它打了水漂吧,唉。

就这样艾依依极不情愿拿出一万块,老车家相助一万块,王大庆拿出自己的两万块存款,在车大庆远东亲戚的鼎力帮助下,金皇冠西饼屋在新年前隆重开张,新天地公司都送来了花篮,工友们更是不约而同来助兴,顾宇飞连续一个星期来买蛋糕过早,让王大庆好生感动,春节前一个月毛利达到一万多元,连艾依依有空也抱着孩子前来帮忙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春节,国际原油价格逼近了10美元一桶,除上市的海天油机公司外,油田全行业陷入亏损状态,为了粉饰温暖祥和的假日,油田拿出结余发放了奖金,领导报告中经过修饰的亏损状态轻描淡写,似是而非,没有人意识到即将降临的巨大危机。

节后上班第一天,金皇冠西饼屋就同步开门营业,两个身穿节日盛装的老板踌躇满志,满怀发财梦想伫立在店门两侧,像油田厂矿企业领导一样迎候第一批上门的顾客,并为他们送上节日祝福的红包。第一天差强人意,第二天依旧差强人意。但他们坚信很快会好起来的,人们从脑满肠肥的狂欢中酒醒过来,就是一个明媚的春天。

 

就像一声春雷炸响,南方证券油田营业部借海天油机上市的春风,突然空降到患严重发财饥渴症的油田这片沃土上,油田人突然一下子疯狂起来,星夜排队,九曲回肠的队伍,把油田三公里长的主干道完全塞死了。大家都怕比别人迟一秒钟,股市的金山银山就被前面的人抢走了。

派出所副所长李天庆瞪着血红的牛眼,带着手下的喽啰们挥舞着电棍,见人就想暴扁一顿,他嘴里骂道:

疯了,油田人都他妈的疯了,你们是灯蛾扑火,自找死路,自掘坟墓,知不知道啊。

人们善意地望着这个气急败坏的民警,几天几夜不睡觉守在现场,谁也受不了,发个脾气骂个人他心里就舒服了。他骂骂咧咧经过金皇冠西饼屋时,突然被两个壮汉左右挟持住拖进店里,他刚要发作就像气球一下子泄气瘪了下来。

西饼屋的生意空前绝后的好,两个大庆动员所有能够动员的力量来帮忙做面包和蛋糕,废寝忘食排队等待开户的准股民,为了维持生命所需的最低能耗和不错失一秒钟,抢购沿街的所有快餐食品,新鲜美味的蛋糕面包是他们的首选,平时节俭惯了的油田人现在也难得潇洒奢侈一回。

大庆们拿出最好的糕点和热腾腾的咖啡款待这位不速之客,李天庆大口嚼着大口喝着都堵住不住他的嘴。

你们两个给我听着,做生意就给我老老实实,一心一意,专心致志把它做好,发财是迟早的事,千万不能碰股票这个白骨精,变幻莫测,它叫你死连骨头渣不给你留,咋死的你都不知道。

油鸡巴的,你买中南石油发了大财,你当我们不知道,现在却来挡大家的财路,啥玩意儿啊,再说一遍,老子要跟你绝交。

车大庆,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28块多卖的中南石油,当它涨到40多块时,肠子都悔青了。当它跌破20块时,我们许多人都又把它买了回来,结果没有几天就跌倒了10块钱以下,大家一合计,砸锅卖铁又把它买了回来,你猜一猜,现在是多少钱,不到三块钱了。老婆像防贼一样防着我再去买股票。血本无归,你们下岗还有上岗的那一天,我何时才能解套啊。

尤其是你,车大庆,你干什么事都猴急猴急的,你去玩股票,几天就会被玩儿死。

你们好自为之吧。多好的西饼屋啊,发了财不要忘了我这个穷警察。走了,奶奶的。

从来都是他们羡慕李天庆,有一个当官的老爹,人生都是按照自己的规划行进,总是领先时代半步,超越他们一大截,没有想到一个西饼屋,让他感慨良多。让他们心里得到极大的满足。

一个星期后排队长龙消失了,西饼屋的生意也恢复正常,托股票这玩意的福,第二个月的营业额达到8千余元,自然大家都欢天喜地的。第三个月降到了5千元,金皇冠西饼屋产生的轰动效应在渐渐消失。

股票产生的轰动效应却在油田方兴未艾,不断听到身边某某人买某某股挣钱了,在身边人挣到大钱的刺激下,油田人不断把银行的存款往股市里搬,银行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压力,贴出公告每人每月最高可取存款金额是2万元,超过这个额度不但要预约,而且要银行领导签字。

第四个月两个大庆一下清闲了许多,这让两个人些许不安,闲不住的车大庆没事就骑车到证券营业大厅转悠,不断带回工友赚到钱的信息。唾星横飞的车大庆激动地演绎着别人的挣钱故事和轶闻。王大庆不无忧虑地想,证券营业厅早开几天,西饼屋会胎死腹中的。果不其然,几天后车大庆买来证券报刊杂志开始研究起股票来。

你真要炒股?

依依身边的同事都挣到大钱了,她心里痒痒,蠢蠢欲动,就拿出那一万块去开了个户,我给她参谋参谋,顺便帮她买卖一下。

如果你们意见不一,千万不要擅做主张。

这个我明白,这女人嗜钱如命,我才不去惹这个骚呢。

车大庆跑证券营业部更勤了。

王大庆忧心忡忡望着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一声叹息。

一天车大庆兴奋无比回到西饼屋,一进门就嚷嚷要请王大庆喝酒:兄弟一出马就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披荆斩棘,血流成河,大把的银子就到手了。

王大庆不想去,车大庆非拉他去不可,说要给他一个惊喜。两个人来到大排档,艾依依已经在等待他们了,她是带着一个女伴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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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庆有点诧异,曲海青和艾依依能成为无话不说的闺密,两个站在一起像是说相声的搭档,艾依依瓜子脸白净细高,俏皮中不失狡黠,曲海青娇小的躯干顶着一个看起来有点硕大的苹果园脸,黑里泛红,像一个哪个故事里的卡通人物。

他们已经点了一个胖头鱼火锅,两个大庆各来了一杯散打枸杞酒,席间车大庆异常亢奋,不时抓住妻子白嫩的小手啃两口,猛不防在她的玉脖叮一嘴,妻子嗔怪地捶打他,他一把把她揽在怀里,大喊照相的快点抢个永恒的镜头,充分展现出他在女性前的魅力,股市上跌宕起伏的段子经过他的演绎,跟春晚赵本山的小品一样引人入胜。

在他的光辉下,王大庆就像躲在昏暗角落里的坐客默默傻笑,心里酸溜溜的汁液泛滥成灾,要把它们收拢进阴暗的罐子里封存起来很要点功夫和毅力。

经过这些年的蹉跎,他对奇迹已经没有什么奢望了,当他发现周围的桌子上也都在大谈特谈股票时,兴趣索然,反而是李天庆的忠告言犹在耳。车大庆夫妻俩一万块,一个星期挣了两千多块,在他看来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虚幻故事,大庆果断低位买进,涨到高位犹豫卖不卖时,妻子毅然决然卖出,完美绝伦的配合本身就叫人感到一点都靠不谱,除了运气好外,没有别的解释。他早就从国外小说里对股票略知一二,那不是所有人都能玩的魔杖,搞不好就会家破人亡的。

车大庆突然把嘴冲到他的耳朵上,压低声音急速说道:曲海青刚跟男朋友分手,机不可失,趁虚而入,直捣黄龙,要快。

王大庆送曲海青回家的路上,一直没有主动开过口,完全就没有交流的欲望,他怕失礼搜索枯肠说点什么。

听说你跟男朋友刚分手,为什么啊?他直截了当问。

还不是因为房子,你不知道啊,要房改了,第一批经济适用房一平米580元呢,要命。都是80平米的大房子,而且是毛坯房,装潢还要一笔钱,真要命。分房子跟以前一样,必须拿结婚证去排队。他们家催,我们家拖。女孩子很直爽地说。

为啥?

没钱呗,他家兄弟仨都要买房子,他家只给一半的钱,剩下的一半要我父母出,真是气死人,嫁女儿还要看人家的脸色,陪嫁妆倒贴房子钱,真是闻所未闻。我爸妈非常生气,说出去会笑死人的,就分了呗。

唉,房改把老百姓手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搜刮干净了,不知道要拆散多少有情人。

王大庆心里一惊,房改就意味着家家户户要买房。第二天他特意骑车到三号地转了一圈,一大片崭新的房子雄赳赳气昂昂耸立在那里,已经开始最后的收尾工作了。另外还有三个大型小区同时竣工了,油田停止福利分房四年来欠下一屁股债,要借房改一次性还清。年轻人是中高档蛋糕的消费生力军,金皇冠定位就是针对这部分消费群体的,他一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发凉,跟下岗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一只讨厌的蝙蝠趁着一阵风钻进西饼屋,它落在地上就静静匍匐在那里不动了。这是一张房改宣传单,王大庆捡起来仔细研读了一遍,望着门外灿烂的春光发呆。

现在喧嚣的情景不在,门庭冷落只能默默坚守。车大庆每天早上九点多钟出去,有时中午都不回来吃饭,下午三点多才回来。只要他走进金皇冠西饼屋,王大庆就可以从他的脸色上,准确判断出股市行情的阴晴雪雨,连续多日的阴雨不开,让他欲言又止。终于等到春暖花开的那一天,王大庆把一杯速溶咖啡递到车大庆的手里说:

要房改了,准备好了吗?

我这次就是要把房改的钱挣回来。一不做,二不休。毕其功于一役。

炒股跟打仗一样,小股民就跟当年的游击队打鬼子一样,有机会就咬它一口,没有机会就跑,千万不能被小鬼子反咬一口。

你没有炒股,你不懂,炒股就跟投色子压单双一样,全靠手气,没有什么巧。什么技术分析,扯屌淡。

你这种赌博心态要不得,不能拿着长矛大刀跟武装到牙齿的八国联军拼刺刀,至少手里要有小米加步枪才可以去拼命。

我现在才明白你说的那句至理名言:我们都是一颗可以忽略不计的灰尘。我们哪里有资本去跟人家拼命啊,充其量是拿命跟人家赌一把。

王大庆一时无语,最后他说:你可以跟李天庆交流一下,他炒股的时间要长一些。

交流过了,这个胆小鬼,前一段时间中南石油涨到13块,刚保本就全卖了,说再不玩了。现在从高点跌下来,还在14块左右横着呢,白白失去一个挣大钱的绝佳机会。

放心吧,兄弟,我知道该怎么做。他反而拍着他的肩膀宽慰他说。

前一段时间一直暗示要求加工资的蛋糕师傅魏师傅也绝口不谈工资的事了,以前一得闲他就要跟两个大庆斗几把一块两块三块钱的地主,现在车大庆很少光顾西饼屋了,一头扎进股海里拼搏去了。只剩下魏师傅和王大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守护者这个风雨飘摇中的一爿希望。

王大庆默默告诫自己,闯过这一关就好了:大庆,一定要咬牙扛过去。让他担心的是在股海里搏杀的车大庆,他不敢往坏处想。

一天王大庆刚送走一位买生日蛋糕的客人,心里充满希望默默告诫自己:大庆你一定行。

艾依依突然披头散发红着眼睛闯了进来。

车大庆,你给老娘滚出来,你还是人养的吗?你这个畜生。

艾依依丝毫不理会两个惊愕的男人,把店里的每个旮旯都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要找的人,才嚎啕大哭起来。

车大庆,你这个畜生,把双方父母给的房款,也敢拿去炒股,现在跌得稀粑粑一样,这日子咋过呀?老娘不跟你过了,你这个畜生。

打烊后王大庆身心疲惫走出西饼屋,只想找个地方喝两杯,一拐过街角车大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说:请兄弟喝杯酒吧。

经过总厂大楼时,两个人都伫立住了。办公大楼楼顶硕大无朋的广告牌上海天油机四个大字金光灿烂,夺人眼球。

两个人不约而同又想到那个绝望的下午。

两个人默默喝着酒,车大庆啃完王大庆的那只鸡腿,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自从砸了那个红衣女郎后,咱们俩就一直背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咱们是不是把上帝派来的幸运女神给砸跑了,所以上帝才如此惩罚我们。

你信上帝吗?

上帝早他妈的死了。

谁把我炒股亏得窟窿补齐,让我把房款按时交了,谁就是我的上帝。其他都他们的扯淡。

车大庆有家难回,两个人像那天下午的晚上一样,挤在一个被窝里,两个人都睡不着,又无话可说。

第二天一大早,王大庆把仅有的五千块钱从银行取出来,塞到车大庆的手里说:兄弟仅有这点能力,其他只能靠你自己想办法了。

车大庆的泪珠闪烁着钻石的光芒滚落下来,他一把抓住这沓钱,就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大恩不言谢。大庆来年给你当牛做马。

大清早说什么酒话,要朋友是干什么用的?只要过了这个坎,咱们的西饼屋一定会红红火火起来的。相信我,咱们那天下午砸跑的不是幸运女神,而是倒霉女鬼,所以上帝也嫉妒我们了,叫咱们吃一点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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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一张带血指印的欠条

 

金皇冠西饼屋挣扎在盈亏线上,两个大庆咬着牙坚持着,他们满怀战胜黎明前黑暗的勇气和决心。毗邻的一家服装店倒下了,集贸市场二楼的商铺全倒下了,外地人开始不断撤离油田市场。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赴考场。那家服装店很快盘了出去,挂了一个手写的孔老二点心店的三合板牌子就成了大庆们的同行,主打产品是蜜蜂蛋糕和小甜面包,专走低端路线,开张大酬宾,买一斤送二两,一下子就把大庆他们的低端顾客席卷走了。

金皇冠西饼屋只好也跟进打折促销,咬着牙死扛。他们开通了电话预定,免费送货上门服务业务,生日蛋糕送惊喜等活动,收效甚微。车大庆要夜砸孔老二的店。

砸跑一个孔老二,还会来一个张老三李老四的。

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中秋佳节,星夜赶制出来的香甜月饼早早就上了架,奢望嫦娥姐姐吴刚大哥大发慈悲,打一个翻身仗。

就在这个丹桂飘香,花好月圆一年四季中最宜人的季节,水乡油田开始下岗分流减员增效改革,一时人心惶惶,满目肃杀秋色。

中秋佳节云遮月,月饼飘香无人问。两个大庆赔了夫人又折兵,自产自销,吃得反胃吐酸水,一闻到月饼味就干呕,从此两个人就得了一种怪病,一看到空中的满月就颤栗恐惧,呕吐不止。

 

他们把包装精美的月饼四处派送,希冀从噩梦中早点摆脱出来。艾依依的妈吃着香甜的月饼问:这么好吃的月饼送人,他们不是亏大了吗?这生意还能做下去?

是啊,他们打折甩卖,跟油条大饼一个价都无人问津,怪不怪,车大庆这次死定了,神仙也救不了他。

妈,真对不起,当年没有听你的话。

这都是命,认了吧。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艾依依天天吵着要车大庆从西饼屋全身而退。

这个时候撇下大庆一个人,还是人吗?

我不管,至少你把一万块钱马上给我抽出来,我可不想当你们的殉葬品。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车大庆你嘴巴最好干净点,一天到晚吃软饭,还趾高气扬,自以为是一个人物,老娘都为你害臊。

艾依依,你你,你……老子吃老娘的喝老爹的,什么时候吃你的软饭了。

车大庆你真不要脸,居然无耻到不知廉耻,小依依的奶粉钱这么多月,你出过一分钱吗?男人就是要顶天立地,养家糊口的。

你这个没有用的废物,没有话说了吧。

你,你再说一遍。羞愧到极点绝望到极点的车大庆颤抖地说。

废物,废物,你这个吃软饭的大废物,你想打老娘是吧?有胆子动老娘一个指头,来呀,试一试。

谅你也没有这个胆量,老娘不是看你在床上有两下子,才收容你,你还能人模狗样的吗?

……好,好,好,车大庆你有种。

车大庆微笑地等待着暴风雨的到来,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他吹着轻快的口哨每天准时到西饼屋,一步一逐跟着魏师傅学起做生日蛋糕来。魏师傅的脸色不好看起来,各种原材料经过自己的手变成色彩斑斓的糕点,对他是件快乐的事,他的梦想就是开一间属于自己的蛋糕店,然后娶一个油田老婆衣锦还乡,所以他拼命攒钱,积极等待时机。

两个大庆对他如兄弟,从没有把他当外人看,再困难都准时给他开工资,只要他提出需求,只要能做到就尽量满足他,眼见金皇冠西饼屋风雨飘摇难以为继,两个大庆出现面和心不合的倪端,他开始盘算起自己的出路。

一年前他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安逸的小县城来到油田,禁不住高工资的诱惑,背井离乡。一年后他已经喜欢上这里,这里说着普通话,夹杂着五湖四海的方言,这里的人不欺生,不问你的出生,这里的人四海之内皆兄弟,姑娘的模样俊俏笑声纯净开朗不做作。他挣的钱已经够在小县城开一家蛋糕店了,但要在车老板远房亲戚的阴影下求生存,他自量不是那个人的对手,只能在一爿小店里求生存。油田的市场真大,而且是一个未开垦的处女地,眼前肃杀萧条的严寒中孕育着勃勃生机。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他读书不多,却知道这条至理名言。

有一天他做蛋糕的瞬间,一抬头瞥见王老板心事重重坐在窗前望着马路沮丧到极点。陡然一个闪电划过漫漫漆黑的长夜,一个钻石般熠熠生辉的种子从心底黑暗的隧道里蹦了出来,这个深埋在黑暗中不可告人的种子见风就长,窒息着他的呼吸,颤栗着他的心房,咬噬着他的神经:如果大庆们做不下去了,我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个店盘下来。

瞥着如影随形神清气爽的车大庆,魏师傅的心情糟透了,脾性也暴躁起来。兄弟同心金石可镂的道理魏师傅是知道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车老板突然上心跟着学起做蛋糕来了。这不是好兆头。

快乐的车大庆每天乐呵呵的,亲自操刀做起生日蛋糕来,王大庆的心情也受到感染,拧结的双眉也舒展了许多。魏师傅的脸色更加阴郁了。

一个星期后,一辆标有法院字样的微型面包车停在了金皇冠西饼屋前,一个大檐帽跨进店喊道:车大庆,哪位是车大庆?

这是法院的传票,法院将择日开庭,请你务必准时参加庭审。

王大庆一把夺过车大庆手里的传票,是艾依依要求法院判决与车大庆离婚的传票。理由有三,一是诱奸成婚,二是家暴,三是男方无能力抚养幼女。王大庆目瞪口呆望着车大庆。

看来中国人真是进步了,通过法律手段解决问题,上上策。朋友们,不用担心,一切都在掌控中。车大庆调侃道。

 

车大庆和艾依依在庭外达成离婚协议,直接到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

房子归你,孩子归我。你随时可以来看孩子,随时可以把她带走。在你再婚之前,小依依想在你那里住多久就住多久,但她必须姓车,必须由车大庆抚养。你再婚了,也行,只要她愿意。但让她受到半点委屈,我决饶不了你。

车大庆没有别的本事,杀只鸡宰条狗的本事还是有的。你要同意,可以免去诉讼费。

我车大庆没有尊严,抚养不起小依依前,决不会再找女人的。女人对我来说就是尊严,就是体面,就是一件华丽昂贵的衣服。

艾依依咬着嘴唇沉吟片刻吐出一个字:行。

车大庆离婚后非常快乐和满足,没有事就抱着姑娘到西饼屋来玩,手把手教她做蛋糕,两个人常常弄得一身奶油。王大庆望着父女俩快乐温馨的身影,心想大庆真正长大了。

当王大庆从家属嘴里得知大庆离婚,是因为艾依依要从西饼屋抽出一万元股金,大庆死活不干,并动手打了她,才导致两个人决裂的。他非常痛心和难以承受。

大庆,不就是一万块钱吗?我们就是关门,也不能为这点钱把家拆散啊,你会叫我永远歉疚和不得安宁的。

大庆,你不要听我妈胡说八道,自从人家成了上市公司的人,我下了岗。那女人就没有把我当人,当男人看,做爱都是人家想要就要,不想要一脚把你踢下床,每次人家满足了,还要甩点钱让我买烟抽,老子跟妓女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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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因为那一万块钱,你们会离婚吗?

王大庆,我跟你说清楚,这件事不是钱的问题,妈的,归根到底是钱的问题,但这是两个概念。你懂不懂,是尊严,做人的底线。

尊严能当饭吃吗?能留住老婆吗?

油鸡巴的王大庆,老子告诉你,老子离婚跟钱没有关系,跟你没有一点屁的关系。老子一生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跟这个女人离婚。油鸡巴的,诱奸成婚,如果她不同意,老子能得手吗?

你要是再提这事,我们两个只好割袍断义了。气死我了。老婆无法沟通,形同路人,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丢了就算了。朋友咋不理解呢?你还是赶紧找个女人结婚吧,不然永远不明白夫妻之间是怎么回事。

王大庆无言以对。车大庆直接捅到他的痛处。

 

年底眼看就要到了,王大庆粗略估算了一下,下半年的亏损完全吞噬了上半年的盈余,而且看不到一丝转机,这将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拖得时间越长,可能死得越惨。信心满满的他开始怀疑起自己能不能撑过这个严寒。

这个寒冷的冬天,油田在减员增效中有三分之一的人买断工龄后成为游手好闲的自由人。

车大庆带回来的也是一些坏消息,原57261钻井队的兄弟许多人也下岗了,他们非常羡慕他有一个这样冠冕堂皇的西饼屋,都是三十多岁奔四的人了,除了会给地球打窟窿这种笨活儿外,啥都不会干,一切都得重新开始。

以前我们别无选择,只好等待老天的安排。好不容易自己选择一次,却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做出了错误的选择。王大庆沮丧地说。

屁话,人算能算得过天吗?天时地利人和,只占了一头,不错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人事,听天命吧。好在我们还有这个小店。

现在车大庆反而比王大庆乐观起来,幸好他比他的兄弟们早下岗一年,占了一点先机。

新年到了,金皇冠西饼屋的生意没有一丝起色,人们还没有从减员增效的余悸中挣脱出来,都牢牢看紧自己的腰包,缩减开支,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关隘险道等待着他们。

 

不能再等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魏师傅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试探两个大庆的口风说:

王老板车老板,如果要关门歇业,或者要转让店面的话,请提前跟我打个招呼,让我好有一个心理准备。

你放心吧,我们就是亏得剩下一个裤衩,也不会少你一个子儿的,咋说也是老家的兄弟,不能叫表叔脸上无光。车大庆说。

不不,不,两个老板不要误会,我看这光景,怕两个老板过了年就关门歇业,或者转让门面。我有一个想法,如果两个老板真不做了,把……把这个店转让给我吧,我一定出一个公道的价格。

两个大庆的惊愕如同发现西饼屋的脚底下的地层里蕴藏着世界级的大油田,不,简直就是两个大庆级的大油田那样震惊世界的发现。

哈哈哈,魏师傅你是不是看到我们兄弟俩要塌火了,玩完了,想趁火打劫,取而代之,真看不出来。

大庆,不能这么说,魏师傅是一番好意。不过魏师傅,我们现在还没有这种打算,如果有,我们兄弟第一个考虑你,毕竟大家兄弟一场。同甘共苦也一年多了。

前有虎豹,后有豺狼。这个发现让两个大庆寝食难安。

春节前,两个人早早就关门歇业了。两个大庆只想睡两天懒觉,什么也不去想。

 

老王老车不知道啥时候和好了,老在一起下棋解闷。俩人望着这两个忤逆子,一个找不到老婆,一个被老婆一脚踹了,一天到晚在家啃老的没有出息的儿子就气不打一处出,大年三十的下午,两个人在楼下冰冷的石凳上蹲了一下午。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厮杀中,暂时忘掉所有的烦恼。直到两个逆子喊他们回去吃团年饭。

真是王姥姥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趁早死掉算了,一把火烧掉。干净。

两个大庆装着没有听见。

 

这是一个无滋无味,味道索然的春节,连除夕钟声的鞭炮声都有气无力,有人却在后半夜大放特放起鞭炮,吼唱着电影《红高粱》里的歌谣,人们骂道:大年初一耍酒疯,晦气,呸。

春节的味道跟白开水一样,人们吃了就睡,最低消费。

一天车大庆喝得醉醺醺兴奋地跑来找王大庆说:57261以前的一个副队长屈原行被一竿子撸到底后,不久就留职停薪回陕西老家替私人老板打井,开始打水井,现在打油井,现在发了,连老婆都换了,开着崭新的跟钻井公司一把手一样的奥迪回来了。

在油龙饭店宴请所有57261的伙计们,说是不想替别人打工了,要把大伙组织起来,成立自己的钻井队,带着大伙一起发财。他还特别把57261的司钻副司钻这些技术骨干召集在一起吃了一次饭,希望他们入股,跟他一起打出一片新天地,大碗喝酒,大碗吃肉。

大庆,我们把金皇冠盘出去吧,一起跟着屈原行干,不成功,便成仁。

王大庆想起了那天车大庆要上火场抢险时来告别的情景,现在他双目中折射出的酒精光芒,掩盖住了他赌命的冷酷和吞了秤砣后的铁心。

行,给魏师傅打电话,我们转让金皇冠,开价五万,最低不能少于四万,这是我们的底线。王大庆平静地说。

英雄所见略同。大庆。我来跟他交涉。

 

四万五千元金皇冠西饼屋归魏师傅了,王大庆长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身体反而虚脱的轻飘飘悬浮起来,站在街头,身边的行人车辆跟无声电影一样悄无声息滑过,王大庆心想自己是不是进入另一个时空里了,他飘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金皇冠西饼屋,魏师傅一脸灿烂对着他笑,两片厚嘴唇张弛有度捭阖着,他掏出一张收据让他过目,他看清楚了,这是一张收据,有车大庆的亲笔签名,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狗爬字。

他非常清楚,这意味着这间店铺,这里的一桌一椅,熟悉的各种香味一下子跟他脱离了任何关系,从他的身上活生生被砍掉了,他没有痛的感觉,没有看到鲜血淋漓,然而他的魂儿却丢失了。成了一个行尸走肉,他高高兴兴与盗走他魂儿的人道别,亲切握手,热烈拥抱,并祝他生意兴隆,这个人不是他,是另一个他。

他飘回家,这是他的家吗?不是,是一个叫老王的家,他给了他一张床,让他在这里睡觉,现在他时刻都要赶他走,把他轰出这个不属于他的领地。

以前他有义务让他在这里栖息吃饭,现在他已经没有这义务了,所以他喝酒后老是怒气冲冲面向他,奚落他,甚至准备把唾沫唾在他脸上。然而这里却是他最温馨的港湾,他并不担心他动手撵他,因为他比他强壮,还有就是他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液,所以他心安理得走进来,心满意足躺下来,让飘移的躯壳,丢掉魂儿的一堆没有腐烂的肉,静静的尘埃般落下来。

真好,真好,他躺在这个叫床的东西上,突然融化在空气中,什么感觉都消失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

王大庆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昨天发生的事他隐约记得,却是那样不真实和不可思议。他吃完早饭照常骑车向金皇冠西饼屋奔去,远远就听见金皇冠西饼店前鞭炮声阵阵,青烟乱飞,魏师傅一身亮丽的唐装见人就作揖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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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吉祥,金皇冠换老板,西饼屋获新生。所有糕点今明两天5折酬宾,欢迎惠顾……

他转身逃跑了,急促敲开老车家的门,老车和家属跟小依依正在吃早饭。老车乜斜着眼睛问道:你店也盘出去了,车大庆也死西安去了,你准备再折腾些啥?我看你跟那个王八羔子,不把老爹老娘折腾进火葬场绝不会罢休的。

你少说一句会死人?谁不想过好日子啊!孩子们怪艰难的,你们两个老东西帮不上一点忙,就不能少说几句风凉话。家属说。

这是大庆走的时候留给你的信,他要我一定要亲手交到你的手里。

 

欠条

 

大庆,你接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北上的途中了,我不是个东西,我把45000元(四万五千元)金皇冠转让款全拿走了,加上你在危难时刻借给我的5000元(五千元),我共欠你27500元(两万七千伍佰元正),立此字据为证。

我把45000元入股到屈原行的公司里了,这样就可以保证我得到一个司钻的位子,没有钱不行。大庆没有本事,只好坑你这个铁兄弟了。我利用了你的弱点,太善良太仁义,太相信我这个朋友,把你推进了火坑里,畜生不如。我跪着求你了,千万不要为难我的老爹老娘和小依依。小依依命苦,他妈已经有了新欢,现在当爹的也弃她而去,不忠不孝不义全让我占了。

前途漫漫,生死未卜。这是一条不归路,不杀出一条血路,我绝不回来见你。如果闯出来了,成功了,我会十倍百倍报答你这个大恩人的。车大庆在此跪谢了!

另外,我和艾依依离婚,真跟那一万块没有任何关系,女人不把自己的男人当人看,那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事,不信就落在了我的头上。我是为了最后的那点可怜的尊严才离得婚,这对我是一种解放。被解放的感觉真好。你不需要一点歉疚,这对你不公平。

归根到底,是车大庆欠你的太多,让你一下子陷入绝境,一无所有了。好兄弟,希望今生今世,能报答你的恩情。如果车大庆没有这个命,只好来生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了。

 

车大庆

 

车大庆三个字上面是一个血红的血拇指印,读到此处,王大庆早泣不成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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