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酒须当醉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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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岩石的巨大压力传递到支护上时,支护会时不时伊伊呀呀地叫几声。这在井下是习以为常的事。在矿工中间流传着一句“不怕叫,只怕笑”,说的就是如果支护怪声怪气地笑出了声,基本上顶板要出事。一根根支护撑着顶板,顶板上面是上百米厚的岩石,这压力到底有多大,没人能计算得出。顶板与底板之间的空隙,是矿工在井下工作的空间。但岩石与顶板间的压力,不等于矿工生活的压力。在井下劳动,累得气都不够用,哪有时间去想压力,压力都是在升了井,回了家,见到一家老老小小大事小情之后。

吕能一的压力不仅来自于父母,更多的来自经济。结婚8年了,老婆伊静的肚子一如既往的平静,眼见着奔着大龄育龄妇女的行列飞驰而去。如果能怀孕能生产当个大龄产妇也算名至如归,问题是他这个井下掘进队长无论如何在老婆身上不知疲惫的掘进,老婆肚子就是风平浪静,别说是富矿,似乎连尾矿都算不上,一片死水没有微澜。

吕能一爷爷那辈没有计划生育这一说,可是爷爷和奶奶穷其本事,一生也只生了吕能一父亲。吕能一父亲有本事生了时,赶上了计划生育。为了生下吕能一,父母只好把姐姐送给了姑姑,结果姐姐长大了根本不认父母。有一次成为了表姐的姐姐半讥半讽地说吕能一,你就比我多了三两肉,就比我多了亲父母。吕能一自从知道为了生他,姐姐在两岁时就被送了人,一直觉得愧对姐姐。其实有件事他还不知道,生完他不久,计划生育干部领着父亲去了医院,在父亲的关键部位来了空前绝后的一刀。母亲心脏不好,父亲只能认这个账,哪怕名声不好听。谁让他有儿子了呢。等以后见了祖宗那天,他也敢敲着先人棺材告诉他们吕家有后了。

到了吕能一这辈,国家把二胎指标放开了,可是吕能一却一次也没能起来。在井下带着工友在掌子面掘进时,吕能一怕过谁,他就不怕打眼,正着打、侧着打、从上打、从下打、往深打、往浅打,一排溜的炮眼打得整整齐齐,吕能一就是打炮高手。刚结婚那两年,哪个工友要是夸吕能一炮眼打得好时,吕能一从来都不想压制住内心的虚荣,哥别的不行,就是能打炮。这是吕能一当年的口头禅。工友们能听懂这是句双关语,包含着许多可以引申的意义。工友们喜欢和吕能一开玩笑,虽然他年纪不大,但这个班长开朗热情,能担得住沉重。

工友们开这种玩笑时,只有林道平不怎么吱声。林道平是一个老工人,五十多岁。吕能一刚下井时,给他当了两年徒弟,可能他觉得有着这种关系和吕能一开玩笑不太稳重。只是有一回,他看着吕能一和工友们又就打炮专业探讨起来时,他有些郑重地说了一句名言:打炮这事,要稳住神儿,端住架儿,一下是一下。急不得也慌不得。听林道平这样说,吕能一听出师傅是话里有话呢。

结婚第二年还没怀孕,吕能一领着老婆到医院检查过身体。医生说你们年纪不大,等一等。结婚第五年,俩人又去了医院,找的还是那个医生。吕能一苦着脸说,我们又等了三年,可还是没等出结果。在如何怀孩子这事上,医生没有他们那么着急,但是嘴里的话却是很急,急啥急,都啥年代了,法儿还不是多了去了。我这是替你们想,你们要是愿意花钱,咱就做试管。保准成,要俩要仨都行。然后看了一眼吕能一,从你的手上我看出来你是做体力劳动的,知道你挣钱不容易,所以,才是没急着让你们做试管。你是不是没工作?医生把话一下子转到了伊静身上。伊静只好点点头,她也很奇怪医生咋知道自己没工作。

吕能一过年越来越不想休假了。父母不停地催问他什么时候把孙子抱回来,有一次喝了酒,父亲的话说得没轻没重了。吕能一低头搭拉脑不做声,伊静却是没忍住,爸,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能给吕家生个一男半女,我连这家人都不是了呗。伊静一句话让公公的酒醒了一半,放下筷子出门去了。伊静连夜返回了矿上家属区,临走时哭着对婆婆说,我得回去抓紧生,不然真没脸回这个家了。

吕能一和伊静把生孩子这事放到了紧要关头。伊静列了一个表,每天哪时哪刻做多少运动,哪天哪顿吃什么,每天几点睡觉几点起床写得清清楚楚。那个表在客厅的墙上明目胀胆地看着她,时刻监督着她。伊静跟吕能一分好了工,你安心上你的班,别伤着身体。咱们的矿在山沟里,出趟门不方便,反正没人看,我连妆也不化了,就在家里好好养着,身体最重要。只要你种子好,咱不信种不好田。

矿上效益这几年太差了,每个月上了全勤也就开三千多元。再省着花,水电煤气吃喝拉撒一开销,也得一千多出去了。两人刚结婚时定好了,双方老人岁数大了,每家老人每月给三百元赡养费。里外里一算,俩口子一个月只能攒下一千多元。伊静自结了婚,和娘家的姑姑姨姨的联系少了许多,一是她嫁到矿上时,她们并不太支持,另外一条和经济有关,表哥表姐表弟太多了,只要打电话来,不是这个结婚就是那个生孩子,仅是随份子这事就是不小的压力。联系的少了,自然也会省一些。不过,伊静有原则,只要是长辈过大寿,她还是要把礼带上的。亲戚们知道她的情况,也理解她的苦处。

吕能一和伊静最近一次到医院是一年前,两个人前前后后光是检查花了七千多,又是验血又是验尿,又是做B超又是查心脏,俩人都不明白,就是来看看能不能怀孩子,咋这么费事。但他们知道一件事,医生让你查啥你就查啥,别问那么多,问了也得查。那次检查前前后后俩人去了两回,最后医生给出的结果是女方没太多问题,只是吕能一的“种子”有问题,成活率不高。暂且不说咋养孩子,刚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就让俩口子心疼得受不了,辛辛苦苦攒了半年的钱眨眼功夫都到医院去了。要是买了东西,贵也好贱也好,总之还会见到点物,这钱全是在窗口刷掉的,连过个花钱瘾的感觉都没有,只听手机里“喯”地响一声,八百多元没了,一会又“喯”地响一声,一千元又没了。到最后一条短信通知卡里余额只有五千多元时,吕能一突然发现,到医院来怀个孩子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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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吕能一灰心丧气地,如果查出伊静有点问题可能他还能接受,现在是自己出了问题,觉得在伊静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伊静知道吕能一上班辛苦,还担着危险,不容易,她安慰吕能一,庄稼不收年年种,丰收欠收都撒种。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可是吕能一却敏感起来,他停下步子,眼睛愣愣地看着伊静,你这话啥意思?

伊静只好陪出笑脸,咋还认真了?咱以后不到医院来了,看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啥来。咱不靠山不靠地,一切全靠咱自己。说完,她用肩膀拥了吕能一两下。伊静用肩膀这一拥,吕能一心情好多了,心却不由得怦然一动,老婆说得对呀,一切靠自己。在医院卫生间里,他遇到了一个男子哭得十分伤心,双手捂着脸,人哭得几乎抽了过去。他往放在窗台上的化验单上偷偷地看了看,那人的检测结果精子成活率竟然是百分之零点几,可能是技师为了照顾他面子没给全填写成零。而自己却是百分之八,这百分之八和百分之零点几比起来,不是数字上的差距,而是人生的希望,说不准自己这百分之八中的哪一个小蝌蚪就真的会找到女朋友呢。吕能一看着伊静笑了,虽然老婆长相一般,但温柔可心。每天在一起时,黑灯瞎火的,管她长的啥样呢。为了不让伊静看出自己的心虚,吕能一故意大声地说,以后每个月我多加点班,咱们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

自从那次在医院检查完,吕能一像是变了一个人。在井下,风镐玩得呼呼转,只是不再和工友讲打炮装药的事。如果谁和他开了这方面的玩笑,他倒是像装了药,气咻咻地拿规章制度说事,一本正经的样子。时间一久,工友们也都知道吕能一心里装了病,不再往这些话题上扯。可是习惯了荤话闲嗑的工友,一旦闲下来,嘴上不扯点风流艳事生活倒像是失去了色彩。  

工友们觉得和吕能一距离拉得越来越远另一个原因是张毛的入队。张毛只有十八岁,是队上最年轻的。张毛没来之前,掘进队最年轻的也三十二岁了。掘进队已经七八年没进新人了,年轻矿工越来越少,张毛一入队,大家都有些不习惯,这就是一个孩子,白净净的脸,嘴边刚拱出一层毛茸茸的胡子,尤其是眼睛上还架了一副近视镜。张毛是矿长特意安排进来的,他找到了吕能一,要他把张毛照顾好,也尽快把他带出来。井下的煤还是有的,只是矿工不好招了。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年轻人,得当个宝儿,得把他拴住。将来的机采用得上的就是这些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

第一次下井,张毛的眼里倒是没有多少害怕,见了什么都很新奇,嘴巴问得勤快。吕能一对这个小伙子挺有好感。第三天休息时,吕能一和张毛谈了一回话。工友们也都在一旁听着。张毛父亲也是一个矿工,只是在他八岁时在一场矿难事故中遇难了。母亲改嫁时,爷爷留下了他,一手把他拉扯大的。本来张毛是要读大学的,可是成绩出来后他发现自己考砸了。离本科分数线差了3分。这个分数对于张毛来说不亚于一场矿难。他的原则是如果花钱读了大学,就要读最好的,不可能将就。但是再去复读一年,家里的经济实在是不允许了。他要趁着靠自己把学费挣下来,不能再靠爷爷过日子了。可是,他在矿上长大,还没有出过远门,只能到矿上先找份工作。

哟!张毛是个高材生。矿工们惊呼一片。这个工作面上的二十多个人,完整地读完初中的都少,现在来了一个高中生,或者说是准大学生,真让大家刮目相看。

虽然张毛没有工作经验,但是吕能一发现这个小伙子上进心很强,能吃苦,而且性格也挺温和。一次休息时,工友们又管不住开玩笑的嘴,吕能一忍不住训斥了一声,这还有个孩子,大家以后说话都注意点!只有林道平不疼不痒地说了一句,小啥小呀,都十九了,该长的都长了,该懂的都懂了。吕能一没太在意林道平说什么,他突然发现张毛的脸从脸上一下子红到了脖子。

吕能一站起来对说话的工友说,别是越大越没大样,你们都是当叔叔的人呢。我们要尊重人才。

那个工友觉得吕能一的话太过于郑重了,吕队长,咱们进队这些年了,还不都是光着身子干过来的。你这当了头儿了,咋越来越正经了。吕能一一挥手,该上工了。

张毛的到来确实让掘进队有了一些改变,工友们话题基本上是绕开了裤带以下,另一个改变是大家觉得和吕能一的距离越来越远。吕能一还是那样带头干,还是那样秉公办事,谁家有大事小情他还是愿意帮忙,可是人心中间像是隔了一些什么。尤其是他和张毛在一起聊天时,像是换了一个人,竟然问起了历史、物理,说起来最逗的是他竟然还跟着张毛背起了古诗。结果背来背去,他只是记住了一句“人生有酒须当醉”。有时下班了,他对工友莫名其妙地来一句,人生有酒须当醉,该喝就喝呀。

喝酒这事吕能一先前只是说说,这些年他没啥酒量也没什么酒瘾,何况在要孩子这事上他还时刻准备着,医生早说过不能喝酒的。他得把人生长远大计做好,不能因为喝酒误了事。可是,那天下班回到家,她看到伊静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过去搬过肩膀一看,她的眼圈哭得红红的,左问右问她也不吱声,吕能一急了,我这拼死拼活的下班回来了,是看你这哭丧脸的么?

看吕能一急眼了,伊静哭得更委屈了。不管吕能一在井下多么像个爷们,但他最见不得女人哭。他把伊静抱在怀里,声音温和下来了,到底咋回事,你不说我哪知道。

王六七家的骂我是不下蛋的鸡!伊静说完又趴下哭了起来。王六七的老婆吕能一认识,在家属区是以骂人出了名的。这伊静咋就惹到她了。吕能一不想掺和到两个女人中间来,但眼下又没有好的办法把老婆哄好。想了好一会儿,吕能一叹了口气,是我不行,让你受委屈了。这两天我串一下休,咱们再到医院去一下。实在不行,就做了吧。

做?伊静眼睛瞪得很大,这半年来我在网上查了无数次了,做一次试管得五万多,而且不一定一次成功,每做一次再交一次的钱。做人工授精倒会是便宜些,也得三万多。但是做人工授精,关键得是精子行,要是不行的话,就得接受医院提供的。那又得一万多?医生为了保证成功率,通常还要多放胚胎,说不准就会生俩个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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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能一没想到伊静把这些考查得这样详细。尤其是听到五万、三万、一万这些数字时,觉得像是一把刀在心上一下一下刺。那得攒几年才能挣得回来呀。

他妈的!这医院像是杀人。我都在网上问了,捐精的男的只是拿一点营养费,到了医院就让他们卖成这个价了!听到伊静突然骂了脏话,吕能一吓了一跳。伊静虽然书读的不多,可平时却从不说脏话的。看来在要孩子这事上,她也是逼急眼了。

那天晚上,吕能一心里憋着一股火,他提出来试一试。伊静挺配合,试试就试试,万一试成了呢,看谁再说我是不下蛋的鸡。我就要下蛋,哪天真要是有钱了,做成了试管,我还可能下双黄蛋呢!

伊静的话有点野味了,吕能一觉得身下像是有了一匹烈马。而他又像是小时候骑着马在草原上奔驰一样。吕能一巅得有些疯,伊静更疯。平时伊静高兴时总会不由得喊吕能一的名字,这回她突然叫了一声“掘进”。吕能一侧头问她,你说啥?伊静说,掘进。

吕能一听懂了,矿上的女人在家属区生活一久,也成半个矿工了,掌子面、大巷、猴车、掘进......这些词在她们嘴里溜着呢。

那天完事后,吕能一说洗洗吧。伊静说我不动,我就这样躺着,我掐日子算了,这周正是排卵巢期呢。吕能一说,床上弄得太脏了。伊静又爆了粗口,谁他妈的觉得矿工脏是谁觉得的,我的煤黑子比他们干净着呢。挣的钱是干净钱,哪天升了井不是洗得条白腿净的,身子是干净的,心也是干净的!

吕能一听着伊静这样说,心中非常感动,他伸手向伊静脸上一摸,却摸到了一把泪水。

伊静说,你去洗洗睡吧,明天还要上早班,我平着躺一会,真要是被种上了,这几万块钱就省下了。她怕吕能一多想,又说了一句,不管咋着,这日子我都和你过。我早想好了,实在不行,咱抱一个去,只要当了亲生的养,就是亲生的感情。

吕能一在一旁听着,心中又是被扎了一下,怎么到医院用了人家的精子就要掏那么多钱呀。这样一算,自己没结婚之前浪费的资源也是太多。想到这儿,吕能一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

伊静好像在黑夜中看到了吕能一的笑,她说,你有啥不信的。我要是有了孩子,拼死也供他考大学,让他离开咱这个矿。

吕能一实在太累了,他不想再和伊静闲扯了,转头就睡了。可是那天夜里奇怪得很,他连着梦到了两次张毛。甚至他还梦到张毛上大学去了。

第二天下井前,在井口查人时,吕能一第一个在人群中找的面孔就是张毛。尽管戴着安全帽,张毛还是很好认。他比其它矿工高出半头,比他们瘦一圈。在所有的矿工中,只有他戴了眼睛。所以吕能一一下子就看到了张毛。那时,张毛也正在看着他。张毛对他越来越信任了,他对张毛也是越来越认可。这小伙学东西快,人也上进。有时吕能一就暗叹,有文化和没文化学东西确实不一样。

这天下井,在平巷人车里,吕能一和张毛挨着坐在了一起。平巷人车的铁轮子咣当咣当地响,说话也听不到,大家都沉默着不吱声,各自想着心事。可是这天,吕能一侧着身看了一眼身边的张毛,然后把他的手抓在了手里,又用另一只手把他的食指和拇指折成了一个圆圈,接着一举腕子,把他的手放到了他的嘴边。张毛对吕能一这个突然的举动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看张毛没理解这个动作,吕能一把自己的右手食指和拇指也圈成了一个圈,递过去和张毛的手碰了一下。然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人生有洒须当醉,今天晚上。这回儿张毛听懂了,羞涩地笑了一下。吕能一把手搭在张毛的肩膀上,一直没松开,时不时用力按一下,一直到了平巷车场,吕能一才把手在张毛肩上拿下来。他顺势握了一下张毛的手,不成想他摸到张毛整个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水。

在巷道,支护一直是有响动的。可是这天,支护不是叫,是笑了。支护的笑声紧挨着掘进面传了过来,吕能一听到这笑声像是从地狱深处蹿了出来,头皮一下子麻了。他一把推开张毛,刚刚喊声快跑,就看到顶板和岩石稀哩哗啦落到了巷道,顿时巷道里尘烟涌扑过来。顶帮岩石掉下来时,只有张毛在吕能一身边。那一瞬,吕能一心中大叫,千万不要伤到张毛!好在是岩石只掉下来几块,支护倒了三架,吕能一推开张毛后,一根倒下来的支护直接顶到了他的腹部。这次发生的虽然是小事故,但吕能一知道还是自己大意了。在井下作业前要敲帮问顶,而今天上班,他的心思却在了晚上约的酒上。

烟尘刚散去,林道平和副队长一起赶了过来。林道平喊了一声,能一!吕能一还没来得及回答,林道平又提高声音喊了,能一!这声喊里明显带了哭腔。师傅的这两声喊让吕能一心里暖暖地,他急忙应答,我没事。他这一答,副队长看到了他被一根支护支在了侧帮上。副队长喊人来搬支护,张毛第一个过来了,他更是急切,师傅你没伤到吧。吕能一动了一下,摇了一下头。

工友们七手八脚地把吕能一搬了出来,副队长联系升井。吕能一说没大事,只是吓了一回。林道平说,今天你运气不好,还是上去吧。副队长看了看张毛说,你小子也是命大,要不是队长帮你,事还真悬了。你也跟队长升井,陪他去诊所。

平时升井是二三十人整整齐齐地坐在人车里,这次升井,人车成了张毛和吕能一的专车。吕能一率先上了最靠后的一辆车,张毛不做声地跟了进来。车铃当清脆地一响,人车晃悠悠地开了起来。

怕了么?吕能一问。张毛半天没做声。吕能一知道他当时没反应过来,现在是后怕了。

别下井了,太危险,还是读书去吧。张毛还是没做声。吕能一把手伸过去一摸,摸到了一把泪水。他突然想到了前一天晚上摸到的伊静脸上的泪水。吕能一一下把张毛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他搂到了一个真实鲜活的生命,突然语无伦次起来,没事的,有哥呢,没事的,有叔呢,啥也不用怕。张毛安安静静地靠过来,没有言语,但吕能一能够感到他靠得很用力,不过还有些若即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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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巷一点点亮了起来,出出进进井口十来年,吕能一闭着眼睛都知道车再有几十米就出井口了。他把张毛从怀中松了出来,侧着眼看了一下,张毛的脸红红地,正紧紧地咬着嘴唇。

吕能一没有去诊所,而是去浴室洗澡。不是交接班的点,浴室里空荡荡地,只有吕能一和张毛两个人。张毛脱完衣服走过来,弯下腰看吕能一的腹部。吕能一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用毛巾捂住了下身。吕叔,我想看看今天你被伤到哪了?

没伤到哪。要是伤到了,咱俩不是直接去诊所了,还能来洗澡呀。真没事。吕能一轻描淡写地说。

没事就好。张毛出了一口长气,没事就好,吓死我了。我真怕你——

不过今天支护真给我顶一下,真要是把我顶坏了,你小子得赔。

行行,我陪你喝酒。

张毛的话提醒了吕能一,对呀,早晨不是已经和张毛约了酒么。你等一下。吕能一穿着脱鞋就往衣柜处跑。

吕能一在衣柜里拿到手机刚拨了过去,就听见伊静有些惊喜地尖声问着,你不是白班么怎么接电话了?我正等你下班了给你通电话呢?你今天下班要马上回来!

吕能一说,我今天提前升井了,我想着回家喝两杯,你准备两个菜。我要带张毛过去。

伊静听吕能一讲过张毛,但是她没有想到他要把这个小伙子带回家里喝酒。吕能一指着张毛向伊静介绍,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有酒须当醉。伊静撇了一下嘴,别把孩子带坏了,他才多大,你还人生有酒须当醉呢。菜你们尽管吃,酒还是要少喝。

吕能一把伊静往边上拉了一下,今天张毛来家里就是喝酒压惊的。不要说要孩子的事了,人生有酒须当醉。

伊静的脸红扑扑地,说,我今天就是要和你说说孩子的事呢。

吕能一急着转身往屋走,张毛今天我俩受了惊吓,不要往别的事上扯。

伊静说,我就是想说说呢。

吕能一有些急,今天就说高兴的事,我说过了,张毛来了,别的事咱今天都不说。

伊静假装不高兴地嘟哝着,你不让说就不说?我偏要说。从不喝酒的伊静给自己也倒了小半杯啤酒,只是凑着兴一点点地抿着。

吕能一生气地白了老婆一眼,心里说,傻娘们儿,越有人越逞风儿,一仰脖子,半杯白酒自己先干了。借着酒劲,他冲着伊静就收不住话了,我今天是捡回来一条命,还能跟你在这喝酒,喝完了你还给我当老婆。我这命要是没了,不出半年,你说不定就归哪个男人了呢。

张毛坐在桌子一角,努力地看了吕能一一下,然后,有些动情的说,嫂子,今天我的命都是我哥救下来的,以后我哥让我做啥我都听。人生有酒须当醉么,我就人生醉一回。

吕能一端起酒杯跟张毛碰,喝,我就是你哥。俩人喝得有些兴奋,半斤过后,吕能一频频端杯,张毛说,哥,喝不动了。

喝不到也得喝,今天真要是出事了,咱哥俩真就埋一堆了。说着说着,吕能一哭了起来。

张毛用手给吕能一擦眼泪,哥,你别哭了。

伊静坐在一边笑,看你们俩个,一会笑一会哭地,真是生死之交呀。她拽了吕能一下,天不早了,少喝点。我还是想说说孩子的事。

吕能一止住了泪,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伊静,伊静见丈夫又要发火,赶紧起身,拿过手机,从手机壳里面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吕能一,忸怩着看吕能一,你看。

吕能一傻愣愣地展开纸,看了半天,没有看懂,问,这是啥东西?

伊静看他真是没有看懂的样子,说,昨天上午去医院做了检查,这是化验单,我们有了。

吕能一还是没有懂,还在问,什么有了。伊静凑到吕能一耳边,小声说,下井下傻了吧?你说有什么了?伊静这一嗔怪,吕能一眼珠子一鼓,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脱口而出,咱们不用“做试管”了!嘴角向两边扯开去。

吕能一哈哈的大笑声,让本已醉意朦胧的张毛迷惑不解,不知道夫妻俩说什么事那么开心,含混地说,如果能重返学校,我也大笑三声,“我辈岂是蓬蒿人……”。

吕能一突然收住笑容,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问伊静,咱家银行卡里的钱还有多少?

伊静不解地问,做啥?

咱把省下做试管婴儿的钱,给张毛拿去上学,让他去继续读书,将来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

伊静望着吕能一,一激动,泪水涓涓地流了下来,她连着说了三遍,你真行!你真行——你真行!!!

听到第三遍的时候,吕能一听出来伊静是实实在在地夸他,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让他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他回头看了一眼醉意朦胧的张毛,正朝他俩嘿嘿傻笑呢,眼里却有一汪亮晶的东西在闪烁。吕能一觉得自己也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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