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韩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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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起床气飙飞着，妻子的斥责声不绝于耳，大韩赌气似的刮完胡子，洗把脸，开关门扬长而去。

到单位，大韩就着腌黄瓜条无滋无味地嚼着油条，喝着豆浆。这幢电力大楼，餐厅占一层，他们电力报占据一层，每个编辑既是编辑又是记者。

今天，大韩就得扛着摄像机，拿着小本，其实也不用拿本子，领导的讲话秘书会在领导没讲完时就通过QQ传送给他了。报纸头条固定是公司大领导的指示、任务、高瞻远瞩类话语。他在冗长的会议中写完了新闻稿，主编一审、二审、三审便通过了。头条的稿费高出一般新闻几个百分点，自然成了抢手货。可是主编就是喜欢每天来的最早，文笔好的，始终保持微笑，不是非，有涵养的大韩。香饽饽都是主编送到他嘴边，头条的位置总是由大韩执笔。于是他奔波在各种会议中，过着其他编辑艳羡的幸福生活。

领导很重视西电东输项目，大会小会上的项目分析、技术论证，大韩听的多了，又请教了些专业人士，许多电力上的专业名词成了他笔下的常客。

编辑部主任想做个大手笔，派记者进驻现场进行实时实地报道。他着实不想派大韩去，一来环境太艰苦，二来大韩还得编辑重要会议稿子。可是报社仅有的另一名男编辑，一听要派他去，痛哭流涕地诉说：七大姑八大姨都病了，家里就他一个男子汉，前几天还崴了脚。编辑部主任思来想去，就剩一个男性编辑大韩可以顶上去，只能忍痛割爱让大韩去。主编找大韩谈话时，大韩爽快地答应了。编辑部主任夸大韩是一块好钢，哪里需要在哪里。但大韩心里想:其实这可以暂时逃离家和单位，终于可以到高原上呼吸新鲜空气了。大韩是喜怒不形于色，谁也不知道他的想法。

大韩喝了一口白开水，把玩着一段红景天，转眼间它被抛入杯中。白开水打着漩涡，红景天下沉陷落，留下丝丝缕缕的身影。家里照样是鸡飞狗跳，上小学的女儿和妻子因为学习对峙着，每天上演一幕幕大戏。大韩不批评，不表态，自然是闲散一派。家里形成了三国鼎立局面，妻子看不惯大韩无事人一样，动不动就找茬，大韩一笑了之。

车到半山腰时就抛锚了。大韩和包工头下了车，包工头夹着包，弓着腰，呼哧呼哧往荒原走。大韩架着摄像机，每只脚都踩着棉花，胸腔里横挡着一堵墙，坚实厚重。大韩近距离地感受到心脏想跳出体外的拉扯力。他赶紧套上氧气面罩，才觉得魂魄才各就各位。新鲜的空气活跃在他的体内，跟随着红细胞走遍他全身，心脏终于安分守己了。山风鬼怪似的撩拨着他稀疏的鬓发，一缕头发扫着眼睛，手竟然没有来得及拨拉。灰黄的草茬子掺和着青黛的沙砾制造着荒凉，只有支楞起的细草杆子摇摆着。轰隆隆的铲车，旋挖机平复着周围荒原寂寞的情绪。在作业的电建工人穿着火红的夜光条服装，山上的色彩立刻耀眼起来。大韩强睁着近视眼镜片后面的一双小眼睛，将电建工人工作的画面定格在那一瞬。坐在驾驶舱中的两位小伙子抡圆了双眼，地下的土和石砾牵动着他们的心，旋挖机旋转着轻松的快乐，司机小伙却凝固了表情，铲土车的司机小伙迎着风和机器的喧嚣声在追问：“怎么了？伙计怎么了？”他们同时停止了作业。湿漉漉的泥土层显山露水了，他俩失望地看了看躺在一旁的银色电塔基座。包工头气喘吁吁，仍不忘骂骂咧咧上阵：“谁叫你们停工了？记者来了你们就消极怠工吗？是没给你们肉吃吗？”支好的三脚架冷漠地立着，大韩走近前，想劝说，却不知从何开始。两个小伙黑红而干裂的脸颊释放着愤怒的信号，涨得更通红了：“你们这些领导，不知道近前看看吗？湿土层怎么作业？把塔基放下去就锈蚀日塌了。”双方飙飞着脏话争吵着。大韩在氧气面罩的协助下快速地思索着：“今天的人物通讯，写项目经理的日常歌功颂德的文章，怕是要泡汤了，文章是有时间节点的。项目经理不来，派个包工头来接洽。唉！”

“雇佣你们就是耗时间吗？”说着包工头骂骂骂咧咧地开始打电话。两个小伙子数千个白眼翻飞给他。

“陈工吗？在176号塔基处出现了湿土层，你过来看看吧！”顶头烈日刺穿了大韩的肌肤，深层肌肤裂开了扩张，刺痛。包工头和两个小伙在恶劣的环境下立即又成了同盟者，三个人熏黄的手指钳着香烟，喷着烟卷，他们焦躁的表情醉成匍匐在地似的虔诚。

一辆吉普车打着圈停下来，灰头土脸，两鬓花白的陈工甩上车门，包工头的牙齿泛着谄媚的光。“老子不来，你们都干不了，脑子吃屎了。”说着他扫了一眼塔基处，抓了一把铲出的湿土，用手指来回滑动，沉思着。

“到178号塔基处，你们先去做。他妈的，又是湿土层！又碰到了！你们今天再拉些石头放到这，冬天再来毛石抛填吧。”

“那个记者，正在实地采访。”包工头像漏了气的气球指着大韩。

“采访个啥？没长眼睛看吗？”陈工朝大韩瞥了一眼，没好气地说，目光凌厉刺痛了大韩冲锋衣后的心。

“你们就看钱，记者们就知道要名。”说着他扔了三根烟给了包工头和司机俩小伙子，他们都猛吸着香烟。他边走边对大韩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又对包工头和小伙子说：“现在就过去，去178号塔基处开挖。总得让你们有钱挣。”大韩的腿真不想听他使唤，这野外的电建工程和荒野一样野。跟着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大韩不禁想。

“走啊，还让我背着你。”陈工的声调都吊成了高原的高度。大韩一生气，气也不憋了，回头拔掉了氧气面罩，抓了摄像机，扛着它。大韩想自己的脸色应该跟着草原上的荒草一样青黄。陈工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漾在嘴角：“你们这些读书人看起来文弱，气性还不小，来上车。气在这，等着喝风，写风。”大韩钻进车中始终不吱声，既不说好，也也不说不好。虽然陈工说话像苍耳一样刺多沾身，但大韩深知是非只为多开口，沉默是解决问题的良方。

枯草迎着秋风，不屈服地站起来；又在秋风的淫威下，倒伏着。这辆吉普车颠簸在高原上，热辣辣的歌曲冲击着大韩的耳膜，塞上耳塞不礼貌，他干脆闭上眼睛。突然一个急刹车，大韩倒伏在前座上，他还才往前方看，看清：一只狐狸带着一只小狐狸跑向高原深处。

“快拿摄像机，广角镜头推进去。”陈工叫着。大韩忙着拿起相机拍摄下这一幕。陈工和大韩倚在车头，看着。那只狐狸妈妈警觉地注视着左右，小狐狸跟在后面蹦蹦跳跳。这时大韩和陈工难得和谐。

在车上陈工的嘴又开始肆无忌惮了：“你们这些记者写的文章都是狗屁。电建中的土建浇筑、筑基中的辛苦，吃沙吃土，你们是理解不了的。你们都不清楚要写谁？不过这生态环境还不错，有狐狸出没，你可以多感受两天。”

夕阳已将草原撒满了玫瑰金。

吉普车来到牧民的帐篷处，陈工撩起了芨芨草的门帘走了进去，屋内的昏暗模糊了大韩的视线，视野中只有男主人和女主人脸的轮廓，陈工用简单的哈萨克语和他们交流着。蓄电机轰隆隆地作响，主人打开了灯，摇曳的灯光在昏黄中晃眼。女人包裹着头巾，羊羔似的眼眸低垂下来，她开始为客人添制奶茶，奶茶的香醇撬动了大韩的知觉，大韩浑身热气腾腾，黏合了大韩被车颠簸后的浑身散架。陈工不时地瞧大韩一眼，大韩也回敬他直视。陈工仰着头，扭着脸撕扯着硬馕，脸上写着：看你这小子能吃了这苦，馕这么硬邦邦的。大韩面无表情看了一眼陈工，硬馕虽然没有油条酥软可口，奶茶奶味明显很淡，掺了过多的水。在这片荒凉的地方有这样的待遇就不错了，有胜于无。大韩很容易满足，他不停地说着谢谢，男主人红着脸羞涩地抿着嘴。

高原深处这处牧民房子干净利落，就是物件太少，只有简单的一些必需品。“今晚咱们就不回旅馆了，在这儿凑合一宿吧，傍晚冷了就盖上身上的冲锋衣。”说完不久，陈工竞合衣而眠，呼噜声震天。大韩用手指抵住耳孔，仍能听到闷闷的呼噜声。为了省电，牧民们夕阳一沉就停止了活动。就寝的大韩也不敢刷朋友圈，充电宝的电快没了。关机时，编辑部主任的催稿信息不停在闪动，他也只回复了“好”。掉落到梦境的大韩虚空得只有自己。

突然感觉有人瞧自己，大韩一睁眼发现天亮了，胡子拉碴的陈工直视着自己。“到了旅店后再去洗漱，牧民取水不容易。”陈工吩咐着，就大步流星走到帐篷外。

吉普车疾驰在草原上。远处黄羊甩着尾巴悠闲地吃草。大韩回头遥望，拿起相机，吉普车扬起的黄土模糊了“风吹草低现牛羊”的画面。陈工专注地开着车，对大韩的行为难得的不置可否。

到了旅馆，手机、电脑等电子设备插上电，大韩才开始放心大胆调高手机的亮度。女儿一张豁了牙，咧嘴的丑照闪现出来，大韩心底心疼出一阵暖意，脆生生的声音：“爸爸你到高原了吗？”在大韩心中拔节生长。有时安静可爱的女儿就是他浮躁内心的栖息处。他唇边的胡渣黑乎乎的，翘向高处，“昨晚我和妈妈没吵架，我们都担心你。”他在回复了一张拍摄的狐狸妈妈带小狐狸的照片。又写上了一行字：“我很好，我在高原拍到了照片，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妈妈。”工作的波澜不惊拖沓了他和妻子的感情节奏，感情纽带女儿的出生、长大更是终结者。在家吃完饭，他抱着电脑，妻子围绕着女儿，女儿捧着书本，生活异乎寻常得井然有序。大韩叹口气，继续工作。他在电脑上敲出了一行字——西电东输750项目走笔，又删除了。他不知如何下笔，这个陈工可是个怪人，以前采访的项目经理站在原地10分钟能吹嘘自己150分的功绩，可这个陈工，当初联系他时，他就把大韩安排给包工头，说自己没啥好写的，让他写工地的人。好不容易见了这人庐山的真面目，他又对大韩冷嘲热讽。给他脸上贴金，又不是给自己争名誉。大韩删了又敲，敲了又删，文本空荡荡的。这时敲门声响了，大韩没好气地说：“进，门没锁。”陈工推开了门，“10分钟收拾下，带你到现场看看，我在楼下等你。”他说完又拉上门走了，留下一脸茫然的大韩。大韩只得整理一下，手机快充已经满格。大韩下了楼，陈工瞅了瞅大韩的运动鞋。

 “上车，今天我们得走一截山路，车只能开到山前，我们得翻山。别写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没人看。要写就写最辛苦的人。”陈工打开了话匣子，“一去现场你就明白了，没感情又浮华的文字打动不了人。”大韩简直不要和他对话，幸亏他向来平和，就算心里怎么想，他也不会说出来。他的父亲告诉他，不要批评任何人，表露自己的任何情绪，不动声色使他在很多地方得到了好运。他心想：说的比唱的好听，他自然不会表露出来，大韩只负责微笑下。

车奔突到一条小路前就熄火了，曲曲折折的小路大概伸向了远方，有一段能看见，又一段看不见，永远不知道会遇见什么的路。这回陈工挎上了挎包并帮大韩拎上了摄像机。大韩紧赶慢赶，走得气喘吁吁。凌厉的山石像极了差互犬牙，虽有太阳洒下朦朦胧胧诗意，但大韩还是很焦躁。地老天荒的时间寂寞了一路的两个小时。大韩才看到一群人在远处光着脊背干活——挖土、铲土、推车，突然有两个人远远地望见了陈工并向陈工招手，他们喊着：“陈工来了。”声音响彻荒原。大家停下手中的活，跑过来帮着陈工扛摄像机，陈工从背包中掏出三条烟，一人发了一包雪莲王。“陈工，你又来看我们了。”大韩看见他们裸露的脊背像蒸锅里裂开的土豆皮，爆裂出细细密密，红惨惨的鲜肉。

“看你还破费。”

“这是凡士林，你们每天抹上。”陈工边掏着包边说。“大家辛苦了！我把这个月大家的钱都打到了你们的账户上了。”他转向大韩说：“记着，你给他们拍些照片，他们才是最可爱的人。他们今年过年怕是回不了家了，这几处塔基基坑需要人工填挖，混凝土来浇筑。车子是进不来的，我们就靠这些人来托运，他们才是最值得书写的人。”大韩深情地注视着他们，他们已经开始忙碌了。头发花白，条条肋骨显山露水的瘦干猴模样的男子开始吃力地铲出一锹土，艰辛已经写在他的神情里。大韩想这人和父亲大小差不多，父亲已经颐养天年，儿孙绕膝。可这个人却仍在工地卖苦力。大韩心里苦苦的。几个小伙子肌肉饱满结实，蓬勃的生命力竞走在荒凉草原，几个中年的男子三字抬头纹趴在额头上，灰尘横亘在皱纹间，坍塌的眼窝，他们在恶劣环境中讨生活。大韩转头闭眼活动下眼珠，不知是沙子迷了眼还是有眼泪，睁眼时和陈工目光对视。 “他们离乡只是为了生活，加班加点，他们今年就要泡在这里了。”陈工感叹道。

“大家先来照相。”两名小伙子黝黑的面孔咧出了雪白的牙齿，他们搂着肩，搭成了友谊的桥梁。大韩按下了快门，还有几个人摸了把脸，捋了下头发，抿着嘴，严肃得就像上课的老师，大韩捕捉着他们的生活，定格着生命的鲜活。大韩给他们和陈工照了一张群像特写。

“你还是从前那个少年……”大韩的手机铃声响起，编辑部主编声音传来：“大韩，赶紧把写项目经理的稿子和照片发过来，这期二版空位，等着呢。”在呼呼的风声中大韩胸有成竹地回答：“好的。晚上12点之前发给您。”就在大韩接电话空隙，陈工开始和民工一起下力气推拉石头。大韩也赶紧过去帮忙。“他们是我们雇佣的农民工，可他们才是电建的排头兵。”陈工又开始话痨了，大韩想：他人真好。

大韩托单位同事把这期电力报寄给了自己，那张陈工和大家的群像配图最醒目。他把报纸塞在了陈工的门把手上。可是陈工见了大韩，再也没有主动招呼他去工地，甚至见了他跟陌生人一样。

大韩得赶到下一个标段，给下个标段的项目经理做采访。那个杨工派来了专车来接大韩，在车上说了自己的丰功伟绩，还在路途中的细细密密的银丝搭成了电网处照了张特写。

回到住处，大韩这样的生活还要继续，编辑部主任对他的工作很满意，提前发来了年底标兵的填报表格，手机那头妻子和女儿的声音还是真切的温柔和甜美。

大韩想今年过年时，他要做一期电建中的农民工专访，他想自己会说服主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