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者

ZPXS 049


以下内容摘录

 

1

我又见到夏翡,是在二十年后的一天傍晚。那会儿,暮色洇墨着山恋,浮云缠绕着天空,一轮雍容华贵的夕阳绽放着玫瑰色的笑容,诡秘地氤氲着崇山峻岭。我们的采访车腾云驾雾般颠簸上一道崎岖的山梁,瞬间,满目生辉,霞光万丈,红彤彤的落日宛入洞房的新娘,白天的筵席还没有散去,自己就迫不及待热血沸腾的模样,绚丽的晕眩把天地之间渲染得波澜壮阔,豪情满怀。我急促喊司机师傅快停车停车,憋了一路的小急便迫不及待地仓惶跳下车,天地万物无所畏惧地对着新娘似的笑脸毫无羞耻地痛快淋漓了起来。我敢说,这是我一生中最优美的一次旅途泄压。脚下是烫金涂银的山峦,眼前是流光溢彩的夕阳,高天厚土,万籁阒寂,晚霞如血,朣朦雾晖。浑身渐渐轻松如燕的我犹如梦境一般,无羞无耻的敞开自己,如醉如痴地望着夕阳一层一层染红着天际,染红着远山,染红了我的眼睛。

夏翡就是在这个美妙的过程中浮现在我的视线。当晚霞把最后一片绚丽辐射在山峦的时候,一束赤红的火炬从对面的山茆上跳跃升腾了起来,犹如逆光摄影的艺术效果:背景丹霞似锦,主体透光如梦,一个人的轮廓在光源的陪衬下,充满着神秘与质感。在这方山峦中,只有石油工人才有这种标志性服装:红色、鲜艳、燃烧、飞翔。职业的习惯使我急切地拿出照相机,聚焦拍摄一名采油工巡井在野山荒岭中的工作画面。虽然处于逆光拍摄,玫瑰色的晚霞更能烘托出精美绝伦的质感画面。

他在我的视线中,我在他的世界外,悄无声息的聚焦拍摄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常常能给记者带来意想不到的窃喜与收获。记得有次采访一位众多推崇的翘楚,大家异口同声称赞他是脚踏实地,能干实事,一心为公,清正廉洁的旭日式人物。采访过程中,这位领导既讲得雄关漫道,壮志激烈,又妙语连珠,情深意切,应该是一次完美的新闻采访。但是,就在并不漫长的采访过程中这位领导的女秘书过于殷勤的动作和他们俩个人之见飘浮恍惚的眼神,总让我难以遏制的顿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敏感欲念,随之也固执地捕捉到一种韬匮藏珠的隐藏印迹。做记者时间长了,职业的习惯就会培养出一些像警犬一样的灵敏感觉。人与人的心灵交流乃至思想濡染其实是从感觉开始的。那天,我从领导办公室出来,走了好一段路,足有三十米开外,祥装拍摄工作环境。当我再次把长焦镜头从领导办公室的窗口一点一点延伸进去时,我窥视到了一个人一旦脱下伪装的面具,大天白日如狼似虎的赤裸裸表演要比谎言更恐怖。采访是成功的,发稿是失败的,因为记者几乎是一无所有,再失去了良知比江湖骗子更可怕。

夏翡从镜头中一点一点被聚焦、被放大的过程使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建筑工地上的打夯机,一下被一下猛烈,一次被一次震撼,我感觉整个五脏六腑随着打夯机的频率已经要跳跃而出,我不由自主地长长呐喊了一声:“夏翡——。”我知道,如果我不喊出来,我的心脏就要跳出来,与其心脏逃离自己,毋宁自己挽救生命。

 

二十年前,夏翡从石油技校毕业,分配到岭中采油站上班的时候,正是十八岁的豆蔻年华。虽然时光已经远去,但岁月的记忆犹如熠熠生辉的宝石依然闪烁着青春的记忆。夏翡的美丽犹如春天第一朵绽放的花蕾让人心尖尖由不得颤微微顿生怜惜珍爱的女孩。夏翡的微笑犹如一群飞翔的鸽子翱翔在纯净的蓝天让仰视者充满深情迷醉的女孩。夏翡的灵秀比小鹿雀跃在森林更充满诗情画意。夏翡的声音比清泉流淌在山涧更让人心荡神池。夏翡的到来,亦如一只百灵鸟给寂寥的我们带来了快乐的歌声和幸福的欢笑。

如果说夏翡的天生丽质令人心悦神怡如沐春风的话,那么翩若惊鸿的夏翡天性中蕴藏着一股倔强不服输的劲头更令人敬仰。记得她初上夜班的时候,慎怕自己半夜打盹儿影响工作,就带着一盒泡椒罐头。感觉有点瞌睡时立马儿咬一只红红的小辣椒,顿时眼泪像暴雨中房檐的水珠叭啦叭啦滚落了下来,两行晶亮的玉珠滑过白净柔嫩的脸庞瞬间在红润的嘴唇旁两个酒窝间滞留半秒,然后,前浪撞击后浪般地飞旋而出,犹如两串具有穿透力的飞弹射进我的五脏六腑,一种玲香惜玉的疼痛感让我迅速如踩足了油门的跑车,手勤脚快地把站上所有的工作干了一遍又一遍,我不能让任何疏忽大意或者懒惰怠工遗落下什么工作再让夏翡去辛苦劳作。娇艳的花朵让人赏心悦目就已经感觉很幸福,只有傻瓜才不会绅士般的甘当护花使者,除非天灾人祸才让娇嫩的花蕾饱受风霜雨打。以前得过且过做三天和尚也难得撞响一次钟的我,就因为夏翡的到来,竟然连自己也敬佩不己连续获得先进生产工作者,大家都莫名其妙说我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人都会改变。当一个人一旦爆发出精神的动力,就如原子能核反应的效率一样,可以创造奇迹,也可能毁灭自己。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上班时的夏翡属于我,因为我们俩一个班。一个班就两个人。刚参加工作,站长李铭安排我给一位身体臃肿到铺张浪费的李师傅当学徒。她是我们站年纪比较大的女师傅,个子不高,体重超载,行动显得很笨拙,但工作的状态绝对保持着老石油人的优良传统,泼辣,能干,爱较真,肯吃苦,把任何一件工作,都要做到完美无瑕。她尽管教会了我好多工作上的技能,但我就是难以接受她怀揣着老牛吃嫩草的幻想总是隔三差五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显露出生活作风多少有点抹油的企图。当我俩工作衔接的时候,特别是身边没有任何眼睛的瞩目下,她就喜欢把自己肥嘟嘟的手掌,在我耳朵上鼻子上脸蛋上甚至身体的某个部位,极快地摸一把,像用抹布擦污垢一样,带着一丝油腻腻的感觉,完全不是亲情的抚摸。虽然我那会儿还不到二十,没有吃过猪肉,总见过猪哼哼。有些事是无师自通的。我虽然三更半夜幻想着抚摸或被抚摸的美妙感觉,但我的神志总是善于保护与识别身体的躁动与贞洁。最初的阶段,她的手飞檐走壁般极快地掠过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时,我还沾沾自喜以为这是师傅对徒弟的厚爱呢。那年月,工人阶级之间对于师严道尊的光荣传承是很讲究的。师傅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古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我对她就有种师母般的尊敬与爱戴。当她把油腻腻的肥手初次在我身体的某个器官穿梭而过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充满成就感与自豪感,我想这是师傅对我工作的肯定或褒奖的一种新颖形式。可是,有天上夜班,忙完工作已经凌晨三点了,我一头栽倒在长椅上,瞬间就进入了昏天黑地的睡眠状态。采油站值班室配备一条长椅,用废铁焊制的,仅能容纳屁股那么宽,有一米五长。如果躺在上面,随时有翻身落马的可能,而双腿肯定要搁空。用站长李铭的话说,“铁椅就是让你坐着把腰靠实,绝对不是当床用的。”值班桌还配两把方凳子,无靠背支撑,仅作为值班填写报表的。李师傅对我的关照可以说无微不至。夜班休息的时候,我基本是侵占着铁长椅,她一直坐着方凳子。有好多次我很有礼貌的谦让:“李师傅,你去躺一会儿,我来值班。”她立即说:“你年轻,坐不稳。我是老骨头,习惯了。”现在想起来,我只能忏悔的说,年轻那会儿自私自恋甚至麻木不仁与成长阅历成反比的,犹如生了孩子的女人,才会漫延着伟大的母爱。那晚我睡了两个多小时,天色初露微亮,玻璃窗外陡显朦胧,沉睡的身体却难以遏制某个部位有点雄鸡啼鸣的张狂,尽管厚厚的劳动布工裤勒得紧紧的,但也抵挡不住春潮气象的生机勃勃。毕竟是年轻气盛,大脑可以掩饰神态装萌买傻,而某个敏感的器具却蠢蠢欲动,这与流氓没有任何关系,不是想入非非蓄谋要胡作非为,而是自然的力量不可抗拒。男人都懂得,进入青春期的很长时间里,别说是缓过劲后的晨勃现象,既是身体累得腰酸腿疼,而那小兄弟却不由自主把自己轴得直直的,好像为沉睡的身体站岗放哨。我就是在坚挺的时候,感觉比摸了一把。开始,还是很轻柔的,一下、两次、再而三,像旋风迷恋着青稞,拔苗助长似的鼓劲,轻柔而飘逸,蛮舒服的。当时我还处于迷迷糊糊状态,应该临界半睡半醒。这三下把我彻底飘醒了。醒了的我知道李师傅在做什么,毕竟是自己的师傅,毕竟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作为。我也不是那种冷酷无情六亲不认当面让人难堪下不了台的愣头青。人活着,不能只图自己快活,要有恻隐之心与人为善。我当时真的不好意思睁开眼,谨怕自己的粗陋或莽撞会让李师傅无地自容。有那么一点时间,我故意闭着眼睛,犹如睡梦中的无意识动作,随意变换了一种姿势,自然形成的结果就是让她的行为不再那么顺畅。果然很奏效,她孑然止住手势,迅速返回到凳子上,还双臂爬在桌面,佯装睡着了似的。这时候,我才明目张胆地爬起身,大大方方出去方便了一会儿,身体又恢复静如处子状态。从这件事发生后,我半夜躺在铁长椅上,就采取面朝内脊背撅在外的姿势,尽量不要让李师傅很容易就能抓住“把柄”。我知道李师傅也是可怜人,一个离婚多年的单身女人,常年呆在山沟里,和我们这些小青年拼岁月。同情是同情,但我总不能拿自己的处男身子作为怜悯的诱饵让她遂心如意吧。我当时挺无耻地想,如果她年轻十来岁,或者把女人的姿色或韵味不要挥霍得惨不忍睹,我也许会心甘情愿或者欲擒故纵让她成为我绽放青梦的第一任激情老师呢。

好在夏翡来到我们小站后,已经出师的我,站长李铭就安排我给夏翡当师傅,这让全站其他年轻人把我羡慕嫉妒得眼睛都喷薄火焰,恨不得把我烧烤了吃。我们同宿舍的赵荣王磊苏明和站上几个小年轻,先后让我出了三次血,他们吃得油光粉面喝得烂醉如泥还风凉话说得一愣一愣: “唉,啥时候把你的日子也让我们过一天,死了也值。”“饱汉不知饿汉饥,啥时候也让我们与美女同上一个班。”听听,都是一帮好色之徒,好像夏翡和我一个班,我就过上了神仙日子。他们岂不知,自从和夏翡一个班,我感觉自己和李师傅有异曲同工之处,把最苦做累的活,抢着干。夜班把铁长椅,让出去。把自己学到的技术与悟出的经验,毫不保留地传授给她。有一点我还是有理智的,就是绝对不会对一个仙女似的学徒伸出咸猪手。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我用切身体会时不时地警告自己,癞蛤蟆要有自知之明就是石蛙,绝对不能沾污了天鹅还幸灾乐祸的喊凤凰落架不如鸡的事咱坚决不做。更不要把猪粪堆在花盆里,还叫嚣鲜花发霉了。自己半斤八两自己明白,做人的道理还是懂一点。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我深知夏翡与我犹如大雁与麻雀,虽然都会飞翔,境界决定贵贱。说句不要脸的心里话,猪八戒望着嫦娥不垂涎三尺才怪呢。好在我还有点自知之明,只要能在孤寂的山坳里,每天看到夏翡梦幻般的英姿听到夏翡银铃般的声音,我就是把所有工作大包大揽并屁颠屁颠干出一副乐于助人甘愿奉献的精神状态就万分的满足幸福了。得与失之间,我宁愿以癞蛤蟆的姿态凝望着天鹅,也坚决不要做出鸡飞蛋打悔青肝儿的鲁莽举动。我宁愿静静地守候,也不愿劳民伤财捕捉一场空会让人更加垂头丧气追悔莫及。人的情感,并不是占有才叫爱。最浅显的爱,就是你的能力是否能让对方过上好日子,否则,默默把自己的爱恋扼杀在萌芽之中,或者把深深的爱意铺垫在对方追求幸福的道路上,任爱的人践踏而过并远走高飞,最后留给你的,还会有一串串美好的足迹。一直自卑自弃的我只要能与心中的爱神一起上班下班,那陪伴的满足感就足让我心花怒心驰神往,还有什么比每天能眼睁睁看到心爱的人更幸福更陶醉的事情呢?何况,我每次给夏翡安排工作时,她那一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我就有点找不着北甚至失魂落魄的飘逸感。还有她向我请教工艺流程和操作方法时,那翘翘的嘴角月牙似的微微一笑,就有两朵花蕾逢春的小酒窝绽放着,顿时我的心田碧波荡漾心旷神怡。每每在下班的途中,她在我前面小鹿般灵巧如燕的飞奔,闪亮的长发旗帜一样猎猎招展,再疲劳的我也会心情舒畅斗志昂扬唱着我们石油工人有力量,嗨,有力量呀有力量。我就是在下班的路上唱着铿锵之歌,心里遽然唤醒了对夏翡朝圣般的向往与爱恋。

本来,全站就十几号人,常年蜗居在一座荒凉的山坳里。寂寞的环境,单调的工作,天天干着单调乏味的工作,举目都是相同的面孔,说话都是昨天的重复,人人心里似乎积压着一块巨石,日子过得压抑而苦闷,常常把磨擦与纠纷当做生活的乐趣与调剂品。活着乏味的时候,人就喜欢无事生非。我们同宿舍的四个人,相互之间经常厮打得鼻青脸肿,又隔三差五哥们兄弟喊着喝得烂醉如泥。可是,自从夏翡的来到,甭说我们四个人个个正人君子一般,整个小站也形成了一个和谐温暖的大家庭。大家护着夏翡,宠着夏翡,每个人都谨怕自己的不良言行,会给夏翡留下恶劣的印象。在夏翡面前,人人亦如绅士般地大度与宽容。那时候,爱唱歌的夏翡经常给我们唱着《我的未来不是梦》,《我是一只下小小小小鸟》、还有《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都是当时最流行的。每每听到她的歌声,我们陶醉得神态亦如小蜜蜂飞恋在花蕊之上身心都颤动得飘飘欲仙的感觉。特别在孤寂空旷的夜晚,我们汹涌进她的宿舍,一首一首倾听着她的歌声,一双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比星星还闪烁比浪花还欢快。那时候,交际舞开始在大街上在电视上乐此不疲,夏翡就普及我们什么叫快三慢四,什么叫探戈伦巴,让我们的周末和节假日过得晕头转向乐不思蜀。最让站上小年轻热血沸腾激情澎湃的还是她教我们跳“迪斯科”。我们第一次体验到世界上还有这种叫你精神亢奋灵魂出窍的舞姿,可以随心所欲,也可以自由奔放;可以自由扭动,也可以随性摇摆。只要你的热血在沸腾,就会把一天的劳累和孤独抛弃到九霄云外,让自己的身体与内心有种随梦飞翔的毁灭感。

那会儿,我真是一根暴死在沙漠的榆木疙瘩不开窍啊。虽然和夏翡一个班,占尽了天时地利,下班后依然还要找各种借口接近她。比如,找她借书,听她唱歌,请她教舞,千方百计想办法接近她,看到她,只要能与她说会儿话,心里亦如旭日东升洋溢着快乐和希望。同宿舍最不起眼的苏明,也和我一样,隔三差五从她那里拿回来一本书,放在枕头边,每天晚上总要翻来覆去瞄上几页。我知道他躁动不安的样子看书如坐针毡,但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共同的愿望就是绞尽脑汁要与夏翡有一丝牵连,我们的快乐与遐想就会被无限的扩张与延伸。恬不知耻的王磊虽然长得帅气俊朗,玉树临风,是全站公认的美男孩,也是明目张胆地向夏翡吹响爱情冲锋号的第一人。我亲眼目睹他把热气腾腾的饭菜送到值班室,我也幸灾乐祸品尝过他走后夏翡把他送来的饭菜倒进我的饭盒依然热气腾腾。我们全站都见证了王磊在那么一段时间里,上班送盒饭,下班献束花,晚上围绕房间把当时仅有的几首爱情歌曲一遍一遍像狼一样哀嚎得站上那条小狗都狂躁不安汪汪地叫唤起来。最惨不忍睹的是“五一”节那天晚上,站长李铭组织大家联欢,就在小饭厅腾出一方场地,能唱歌的唱歌会跳舞的跳舞啥都不会的必须站在边上鼓个掌助个兴。用站支部书记张伟的话说:“过节嘛,大家热闹热闹。”我知道,热闹不热闹不是我们的目的,只有夏翡的独唱才是联欢的高潮。我们正沉浸在夏翡独唱《花儿为什么这么红》的悠扬凄婉的歌曲中时,王磊不知道从哪里整到一大束真花,全是血红血红的玫瑰,举过头顶,咯噔一下,跪在了夏翡面前,不知道他还乌拉喊了句什么,夏翡吓得转身跑了出去,我们也惊得目瞪口呆,我的爷呀,这不就是电影上外国人求婚的仪式呀。那会儿,改革开放的春风还在山外的大街小巷转悠着呢。

王磊求婚的失败,打击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给全站所有想入非非者敲响了警钟。公认的美男孩都自取其辱,谁再不自量力就只有丢人现眼?在以后的两年时间里,我们站上七个野兽般的男孩比发情期的雄兽还狂躁不安,可是,没有一个有胆量有勇气再去追求夏翡。其实,我们都心照不宣,我们都贼心不死,我们都心怀鬼胎,追求美好是人类共同的愿望,但我们站七个未婚者每天犹如天幕上的七颗北斗星,紧紧围绕月亮似的夏翡不弃不离。有位大师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我们就是从哪个时期起,才深刻理解这句话带给我们的启迪。只要你每天怀揣着新的希望,你就能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太阳是多么温暖多么新鲜多么明媚啊。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2

青春时期的太阳每天都是灿烂灼热的,而青春的记忆却往往隐藏着悲伤与疼痛。有天,李师傅抓住我的胳膊,尖声厉气的质问:“给师傅老实交代,是不是和夏翡处对象了?”晕头闷脑的我,待回过神儿,反讥道:“师傅作践徒弟嘛,我啥能耐?有哪福气?”李师傅依然不松手,再次追问:“真的不是你?”“什么真的假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我,急忙从师傅手中抽出胳膊,一副吃不上葡萄的小狐狸嘴脸,低声下气的哀求:“求求师傅,别拿徒弟开涮了?徒弟做梦都想借您的吉言成真!真是可笑!您认为可能吗?”李师傅进一步低声说:“你看没看出来,夏翡可能怀孕了。”犹如晴天霹雳,我全身渺然颤抖不己,仿佛一颗致命的子弹,击碎了我的青春岁月。顿时,我怒火燃胸,恨不得把这个歹毒的女人推出地球。她不是神经错乱了,就是脑子淹水了,竟敢给世界上最纯洁、最瑰丽、最娇艳、最美好的夏翡泼脏水,说出这么毫无人性又伤天害理的话。当时我义愤填膺地默默诅咒她能滚多远就滚多远,比如地狱。我完全忘了师严道尊,狠劲推了她一把。可是,她的体重稳如磐石,我的愤怒仅仅让肥硕的身体抖擞了一下,屹然耸立在我的面前疑神疑鬼欲言又止的神态。我想她再敢胡说八道我必须豁出命也要把她的舌头割下来喂我们站那个气势汹汹的黑狗。五毒不算毒,唯毒妇人心。以后的好多天,我神魂颠倒地嘟囔着古人留给我们的遗产是多么的精辟而准确。在随后我与夏翡上班的一段期间,虽然我的内心隐隐约约埋藏着那颗恶毒子弹的伤痕,但我看到的夏翡依然开朗如初,阳光明媚,笑靥如花。有天李师傅迎面走来,我二话不说,扭头返身。人要有鉴别能力,遇到牛鬼蛇神尽量躲开点,别让妖异邪恶给自己蒙上了晦气。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宿舍的苏明从值班室回来,失魂落魄的神态,又自个儿独饮了半瓶酒,突然丧心病狂地嚎啕大哭起来。茫然无知的我们还以为他突然中邪或抽疯什么的,王磊骂道:“你爸死了还是你妈死了?你这样狼一样的嚎叫,还让我们睡不睡?”苏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夏翡有了”。苏明的话不亚于一颗炸弹,我们顿时感觉有一种钢铁一样坚硬的东西摧古拉朽般粉粹了我们共同坚守的青春之梦。最初的醒悟仅仅是失重后的崩溃感,犹如走在阳光明媚的大路上,心里还美滋滋地哼着欢快的小曲,遽然间眼前漆黑一片,似乎整个人堕落在无底悬崖。夏翡有了男朋友!有了男朋友的夏翡将不再属于我们。再见了,青春!再见的,初恋!我们最初的理解还很纯粹,还有天真,也仅仅是深深的嫉妒与绝望的沦丧。苏明哭得死去活来,王磊失魂落魄的躺在床上,赵荣可怜巴巴低头不语,我起码可以断定,夏翡不善于我们宿舍里任何一个人。因为“夏翡有了”这句震耳欲聋的宣告,王磊和赵荣火烧裤裆般地从床上弹跳了起来,继续追问:“夏翡的男朋友是谁???”苏明悲痛欲绝的泪眼里,冲刷了一遍我们几个世界末日的绝望表情,又摇头摆尾地重复了一句:“夏翡有了。”苏明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重申,我们都相信他说的一定是真的了。可是,苏明依然固执的说:“夏翡真的有了。”

夏翡有了男朋友,我们的幻想破灭了,我们的精神崩溃了,我们的初恋就这样无情地摧残了,我们的太阳每天不再是新的了。几分钟后,我们几个像秋天落叶似的悄无声息隐身在各自的床铺上用被子蒙住了头,把痛不欲生的绝望掩饰得如同海涛拍击下瘦骨嶙峋的岩石,任巨浪滔。天使永远不会属于我们这些常年守望在荒山野岭的凡夫俗子,公主应该有金碧辉煌的归宿,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我们只不过是白日做梦的一群癞蛤蟆。沮丧至极的我们只有把初恋的痛苦深深的埋藏在心底。夏翡必须有高大伟岸如鹤立鸡群一样的男朋友才能使我们应该承受失败的基点。我们的状态连我们自己也觉得活得不如一条猪。猪有猪的宿命,猪怎么可能与长颈鹿比翼双飞呢。但是,苏明又呜咽着说出:“你们他妈的懂不懂,夏翡不是有了对象,她有了孩子。”这次我们听明白了。听明白了的我们雄狮一样的咆哮起来,我们感觉这个晚上一定要砸烂一个旧世界,一定要拯救一个新未来,一定要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演绎一场英雄救美的悲壮故事,一个要让哪个狗日的王八蛋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也偿还不了我们的寄托。站支李铭站支部书记张伟好象知道要出大事情的样子,像两辆坦克,临危不惧堵住了宿舍门口,我们在宿舍里个个摩拳擦掌,人人义愤填膺。

一星期后,夏翡调到另一座更偏远的叫岭南采油站上班。支部书记张伟哀叹道:“这个小魔女再呆下去,要出人命的。”送夏翡的那天,老天的心情也和我们一样悲伤,开始是凄凄沥沥,像压抑的哭声,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倾盆暴雨,嚎叫似的倾泻,冲刷着我们宿舍四个男子汉的泪痕。

回想起来,我们这个宿舍是站上最后一泼知道夏翡怀孕的事。如果不是苏明那天值晚班,就看不到诊断书,也不会中途回到宿舍哭天喊地泄露了事实。最先猜疑夏翡有怀孕意象的是李师傅,然后悄悄告诉了站支部书记张伟。张伟书记安排李师傅陪夏翡去医院做检查。十天后,不知道谁从医院取回了化验单,盖着公章的化验单就毫无遮掩地摆在了值班室的桌面上。据夏翡同宿舍的一个姑娘说,那晚我们震天撼地的吵闹声,才把夏翡从糊涂中惊醒了过来,知道自己怀孕了。她对谁都说:“夏翡咋就那么傻呢?”

送走夏翡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在痛苦的压抑中相互猜疑,互相妒恨,暴躁、喝酒、打架,甚至相互不愿意在一起上班已经成为我们宣泄愤怒的唯一方式。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李铭站长晚上巡井时被冰雹似的黑砖砸进了医院,全站的生活程序才逐渐恢复正常。从此,李铭站长就从我们视野中消失了。他肯定清楚,自己要活命,就不能让我们看到。

正常的往往是表象的,谁能疗治失恋的痛苦呢,惟有时间的清泉可以稀释心灵的创伤,足有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几个年轻人竟没有一个人轻易提及夏翡的名字。有一天,我们喝着酒,竟异口同声的说:“走,我们去看看夏翡。”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那是一个炎热的一个中午。太阳就像悬在头顶上的一盆火炉,灼烤得我们躁动不安,热血沸腾。我们爬过了一座山梁,又爬过了一座山茆,精疲力尽的我们感觉有一种中暑或虚脱的乏力。我们都放平身体,舒展四肢,长长地躺在一片山坡的草丛,仰望苍穹,目光晕眩,心里冥想着见到夏翡时的种种情景,或兴奋或尴尬或喜悦或伤感。我还在过山上坡的空隙,不忘奔跑于漫山遍洼追寻到一束束山丹花芍要花野姜花牵牛花及叫不出名字奇花异草,结集成一束一束彩虹似的花环。虽然没有城里花店那些玫瑰呀牡丹呀菊花呀康乃馨显得姹紫嫣红华贵雍容,但在大自然的熏陶下这些玲珑多姿的小花小草更具有浓香芬芳的天性。我痴痴幻想着把这些清香淡雅的花朵呈给夏翡时一定能博得她甜美的冁然而笑。孑然,王磊的喊叫打破了我的幻想。“快看看,那台抽油机上,爬了个人。”我们骂王磊是神经病。这么热的天,抽油机都会烤成烙铁,谁疯了爬那上面兜风?赵荣爬起身看着说:“真的,那真是个人啊。”我们顺着王磊的指点望过去,就在我们休息的草坡右边不远处,一溜崖畔的上面,有一台抽油机,而目光所凝视的方向,正迎面中午的太阳,犹如逆光拍摄,强烈的光线照射得我们眯缝眼睛,嘲笑道,不是傻子就是疯子,这么毒的太阳爬在铁架子上面,烤肉啊。我们的嘲笑声还没有落下,刹时眼仁冻结了,呼吸也凝固住,都窒息般地鲤鱼跳龙门蹦跳起来,我们眼睁睁看着爬在抽油机上的那个人像鸟儿一样从两米高的抽油机上坠落而下,我们连呼喊一声也来不及,奔命般地扑了过去。

夏翡送进医院后,我们才给岭南采油站站长打电话。站长来后一脸的不悦:“这个犟怂,又让安全奖泡汤了。”我们愤恨恨地骂:“你还是人吗?怎么忍心让一个女同志爬抽油机加润滑油?”站长一脸无幸的说:“我也没有办法啊,谁愿意和破鞋一起干活。”

站长的话还没有落音,我们的拳头已经雨点般落在了他的身上,仿佛我们打的不是他,而是倾泻着心中压抑已久的怨恨。他躺在地上哭爹喊娘的求饶的伸冤:“她就是那种犟怂啊,工作上的事,她非要自己去干。”

夏翡出院时,我们送她回岭南采油站。她执意不让我们任何人送。她要自个人搭车回去。夏翡的态度坚决神情冰冷,亦如离开我们站时的感觉:瀑布般的乌黑长发,凋谢着光泽与柔媚。秀气白皙的面容,笼罩着悲戚的阴云。水晶晶的大眼睛,盈满着凄冷之泪。樱桃妍丽的嘴唇,咬出暗暗的紫印。令人迷醉的两个小酒窝,只有苦涩与伤疼。亭亭玉立的婀娜身姿,好似飘摇玉坠的垂柳更显得单薄与柔弱。曾经楚楚可人清纯可爱的夏翡,犹如朝阳露珠滋润下初次绽开的花瓣,正是馨香四溢的美妙时刻,却噶然之间一派枯萎凋零的景象。我们默默目送着夏翡背影,没有挥手,悄无声息,面目凝重,心情悲苍,似乎远去的不仅仅是夏翡,而是我们这几个年轻人初恋时珍藏的一颗珍珠遗落了。能让我们雕刻在记忆里的,只有神圣的天使,唯美的化身,青春的憧憬。既是多年后我几次沉浮在爱情的河流,情感的旋涡中总有一叶魂牵梦绕的小舟在漂浮,在呼唤。我知道,她就是夏翡。

 

3

多年后,我才从站支部书记张伟口中知道了真相。站长李铭出山给采油站采购蔬菜的时候,正好下班的夏翡,让把她带上,说苏芮毛阿敏的新歌磁带发行了,她要去买。连啤酒也没有喝过的夏翡哪能经得起六十六度二锅头的浇灌。夏翡是个温顺听话像羔羊一样的姑娘。夏翡是个纯真透明对人亦比蓝天还坦荡无邪的姑娘。往日,三十出头的站长李铭像长辈一样呵护着夏翡,就如夏翡对待长辈一样尊敬顺从着站长,没有丁点儿戒心与一丝一毫的设防。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站长李铭对夏翡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特意点了夏翡爱吃而好久不曾品尝的菜。站长还要了一瓶二锅头。站长自嘲说,常年蹲在大山野沟,必须学会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只有吃饱了喝醉了,那些空寂巴巴的幻想就没个影子了。人要活在现实里,才能善待自己。站长边喝边夸奖着夏翡,你真是聪明乖巧的姑娘,你真是有灵气有气质的姑娘。世界上好看的女孩很得很,但像你这么美若天仙可真是千里挑一出类拔萃凤毛麟角啊。夏翡听不惯这么多的词汇修饰后更加赤裸裸热辣辣麻酥酥的溢美词,虔诚尊敬的叫了一声李站长,你再这样说我就不陪你喝了。站长把一大杯酒猛灌进口,话锋一转,长辈似的承诺道,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李铭抬个嘴皮子的功夫,就把你从采油工调到化验岗位,你就不要干那狼不吃的采油工了,我让你当化验员,穿着白大褂,工作又轻松,上班比我们领导还舒服呢。就是在站长恭维与诱导的进程中,夏翡接过站长李铭递到嘴边的酒一杯又一杯,一口又一口,咬牙闭眼灌了下去,一杯杯烈酒如铁流般灼烫着夏翡的神志,菜还没有吃上几口,夏翡就什么也想不起了。醒来后的夏翡觉着身体隐私那儿隐隐约约的疼,天真幼稚的夏翡还误以为是平生第一次喝了那么多的白酒才出现的症状。既是过了三个月,夏翡也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回事儿,仅仅留在记忆的是站长李铭的微笑如父辈般的慈爱与领导似的关怀,她感觉不喝就愧疚对不住站长李铭。清醒后的夏翡,躺在饭店的标间,头昏脑涨浑身无力,看着站长殷勤地打扫着满地呕吐的脏污,她还极不好意思地说着歉意感恩的话,心里懊悔自己咋就这么丢丑没出息少能耐呢。始时至终夏翡没有回忆起与那个事又任何蛛丝马迹的任何印记。直至看到医院的化验单,她顿时天昏地暗,心里千百遍的拷问自己没有任何迹象咋就自个儿怀了孕呢?现实不容得幻想。当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的时候,痛不欲生的她独自默默去了医院做了流产。

苏明和夏翡的恋爱不啻于在我们站上引爆了一阵春雷。苏明宣布说要娶夏翡为妻的这句话是我们护理夏翡出院后的一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又提起夏翡的冤屈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聪慧纯净的一个姑娘,哪有蹊跷到连自己也不知道竟能出了这码子事情呢。我们知道的那天晚上,纷纷要求立即报警,愤怒的情绪如咆哮的海涛,相互席卷着猜疑着怒号着报仇。可是,站长李铭书记张伟还有李师傅和站上几个老职工,面对狂躁咆哮的我们,他们异口同声的解释说:“我们的爷啊,你们这样狂喊乱叫,等于在集体举刀屠杀夏翡已经不幸的姑娘呢!”毕竟他们是过来人,面对突发事件能站在不同角度做出慎重的选择。“你们也要为夏翡想一想。毕竟是个姑娘家,她自己都没有弄明白的事儿,难道非要张扬让全世界人人皆知吗?”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苏明就是在我们怨天尤人不堪其忧的怅然若失之际,挺身而出勇敢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英雄往往就是在一刹间耸立起高大威武的形象。虽然苏明在我们全站几个不成器的小青年中,他是最被我们瞧不起眼的角色。不仅个小人瘦,五官也贼眉鼠眼,平时做事更是小里小气,完全没有男子汉的气派与大度。但是,他能在夏翡最痛苦的时候大声宣告自己的追求,这是需要多么巨大的魄力与勇气。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落音,同宿舍的赵荣就发出了尖酸的嘲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还以为自己是卡西莫多,也想在危难时刻获得爱斯梅拉达的爱?”赵荣以《巴黎圣母院》的故事含沙射影诋毁苏明。苏明拿起一个酒瓶就砸了过去,“啪”的一声,喷涌的泡沫挥洒在墙上天女散花般飞溅。赵荣躲开啤酒瓶,厉声叫到:“你这是趁人之危!”我看到苏明又拿起一个啤酒瓶,天不怕地不怕地站在地中间,恶狠狠地说;“你们谁有种?爬起来和我打一架。”苏明手里拎着啤酒瓶,怒目横眉,满脸紫红,一副你死我活的角斗架势,让我与王磊赵荣在那一刻,缩头乌龟似的失去了做男人的尊严。他接着骂:“你们都是伪君子,口头上爱神仙女地叫,这会儿呢?她受难了,你们咋都哑巴了?”尽管后来无数次地为自己当时的懦弱恇怯感到羞愧悔恨。但在那一刻,我们的鸦雀无声让苏明犹如一个勇敢的斗士,目光灼灼的鄙视着我们,有种居高临下的傲然豪情。男人之间最崇拜的当属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遇事锣对锣鼓对鼓把事搁在桌面上既是争个你死我活也彰显大丈夫的气概。男人之间最龌龊的莫过于当面不敢说背后偷偷干些争风吃醋鸡狗杂碎的琐事。

勇敢的男人是男人的楷模。苏明就是在那天晚上让我们刮目相看心生敬畏了起来。苏明和夏翡的恋爱犹如他的宣言一样曾经轰轰烈烈也让我们雷鸣电闪。那段时间,他们两个人下班后,就从两个采油站之间翻山越岭相聚在一起,令我们羡慕嫉妒得眼红。支部书记张伟为了照顾他俩有足够的空间,让我们六个男的挤一挤,腾出了一间宿舍,说是给他们当做新房。恋爱中的女人最美丽。那段时间,夏翡又复活到初来时期的阳光明媚面若桃花,仿佛从前的天使又快乐地回到我们中间。我离开小站的时候,他们已经水到渠成谈婚论嫁开始布置新房,而夏翡明显地身孕更是宣告着木已成舟的爱情果实。

生活经受劫难,归宿花好月圆。我应该为夏翡感到高兴才对。可是,我却常常失魂落魄恍惚不安,心中无数次悔恨自己的优柔寡断甚至胆怯懦夫。在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夏翡的影子总在我心里挥之不去难以忘怀。甚至结婚后臂弯沉睡着妻子,而梦里却牵绕着夏翡。女人的感觉是世界上最敏锐的。妻子经常骂我心不在焉心怀鬼胎。我尽管捏造各种借口填补自己的苍白辩解。但心里明镜似的,一个男人的初恋,哪怕是单相思的暗恋,不会因为时间的流失而销声匿迹,甚至会随着岁月的风雨,越加清晰地闪亮在你记忆里,顶风冒雨,刻骨铭心。

我知道夏翡和苏明最终还是没有踏上红地毯已经是十年之后。有天,我去医院采访。说有一个人坐公交车遏制毛贼的时候,遭到毛贼团伙的围攻殴打住院了。新闻就必须捕捉正能量的范例。我赶到病房后,竟一下子呆住了。见义勇为的这个人竟是我在采油站同一宿舍的患难兄弟王磊啊!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见面,从不知天高地厚的热血青葱到神态凝固的一脸疲惫,岁月的风刀雪剑把我们曾经拥有的激情与向往剥落得残缺不全支离破碎。相逢的拥抱足足有好多分钟。谁也不说一句话。因为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抵挡十年之间的风雨。那一刻,生活的酸甜苦辣和做人的坎坷艰辛一齐涌上心头。与其说去采访,不如说我们共同叙旧。王磊告诉了夏翡后来发生的故事。

就在苏明幸福得一塌糊涂紧锣密鼓着和夏翡结婚的时候,一纸调令把苏明调离到千里以外他父母工作的咸阳。起因是苏明的母亲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夏翡曾经堕过胎。调走后的苏明就如溪流一样连个浪花也悄无声息。据说夏翡还去咸阳找过苏明。回来后的夏翡做了堕胎手术,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儿。王磊他们曾去看望的时候,夏翡哭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王磊还给我讲了夏翡的故事。他连声问:“你知道吗?你真的没有听说过?”知道苏明和夏翡的结局后,一时间我沉默难语,心里翻江倒海,五味陈杂,犹如一股污浊的流沙淤积在喉咙,让我喘不过气,根本没有注意王磊的追问。“这事让全站的人都蒙糊涂了。你知道?”王磊也提高了声音的惊异道:“鬼也想不到,夏翡竟然和当地一个村民结了婚!”我绝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者我认为王磊不是当年求婚被拒进行诬陷,就是被人打傻了,胡说八道。“真的,据说那个村民就是偷油贼。偷油次数多了,夏翡就认识。最后,他们就结了!”

王磊还喋喋不休地说了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进去。仿佛自己胸腔里轰然一声巨响,整个人塌陷了下去,好像曾经铸就的一座丰碑轰然塌陷了。如果不是靠着一把椅子,我相信自己会栽倒。最后王磊还说了夏翡的什么传言,我的听力已经随风飘去,脑际一片空白。流言蜚语犹如秋天的残云,所到之处一片萧寒之意。从病房出来,我忘记了我的任务,也忘记了这位见义勇为的患难兄弟。我只有一个念头,尽快离开夏翡的故事,离开可怕的传说。一个人一旦失去了过去,如同河流中的漂浮物,没有彼岸的生活,未来永远都是渺茫。我依旧希望,在青春的回忆里,依然还成长着那个长发披肩,眉清目秀,亭亭玉立,能歌善舞的夏翡,那个曾经点燃了我的青春之梦的夏翡,那个天使般乖巧可爱的夏翡。那个让我们采油小站曾经充满着欢乐与歌声的夏翡。

我永远不想再听到夏翡以后的故事。我希望夏翡的故事永远定格在她的二十岁的风华里。只要心存梦想,生活就有希望。

 

4

我喜欢我的职业,犹如雄鹰渴望蔚蓝的天空。有天,总编叫我去他办公室,递上一份材料,郑重其事地叮咛:“这是一家石油企业送来的先进事迹材料,他们要树立‘工匠精神’的榜样人物,在油田范围推广学习,希望我们报纸配合宣传报道。”总编是个事无巨细的领导,布置任务比恪守尽职的老师辅导学生还认真仔细。他给我讲了材料上现有事迹的梗概,又提出了如何润色拔高升华,还特别强调:“你要深入采访,通过全方位的挖掘,着力塑造出人物内心的精神世界和高尚的人格品质,必须让典型人物有血有肉,感人肺腑,明白吗?”在我出门的时候,总编还拍了拍我的肩头,语重心长地暗示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宣传哦,人家掏了赞助费,社长和我都考虑你最合适,你懂的。”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在单位谋事,能得到领导的器重,不仅仅是一种鞭策,更是一份荣耀。回到采访室,就急忙翻看材料:夏翡,女,41岁,采油工……

一刹间,我惊讶得目瞪口呆,年纪吻合,工种一样,单位未变。与其说我不相信远去的记忆,毋宁说我难以置信一个伤痕累累的小鸟竟然在某一天演绎出凤凰涅槃浴火重生颠覆你对神话的想象。

在我从事记者生涯十年间,采访过数不清的女先进人物,她们留给的外在印象不是外柔内刚,绵里藏针,就是英姿飒爽,敢恨敢爱。莫非经过岁月的洗礼,一个腼腆胆怯、柔弱灵秀的小姑娘已经变幻为叱咤风云、风风火火的铿锵玫瑰?再仔细看下去,一系列荣誉称号更让我喟叹白云苍狗,转眼就是一个春秋:技术状元、先进生产工作者、三八红旗手、尊老爱幼典范、企地和谐楷模……

我难以想象,如今的夏翡果真成为巾帼不让须眉,飒爽英姿自强不息的典范?在记者生涯中,我已熟稔诸多企业先进人物是如何塑造的。好像只有囊括了各路奖牌荣誉,这个人物才会高大闪亮?曾有段时期,奖牌与职位相挂钩。比如提拔你当科长,就授予先进个人称号;如果你是厂长,肯定就是率先垂范表率;假如你是局长,五一节必须披红戴花拿奖章。走进企业展览室,哪面墙装饰最堂皇,肯定着最权利的聚集。用我们记者行话说,人物要塑造,典型靠树立,只要你下功夫去挖掘,去塑造,去升华,土鸡就会成为金凤凰。如果再经过点灯熬油提炼,发挥合理的想象,让妙笔增光添辉,一个高大上的形象蔚然耸立成一座金字塔,光彩夺目,神采奕奕。

“不经一番风霜苦,哪得梅花吐清香。”这是媒体对先进人物用词频率最高的一句话。闭目一想,哪个典型人物不是记者同行们千锤百炼几易其稿塑造出来的呢?历经风霜何止一番啊!

这话有点借题发挥了,节外生枝了,有点自己打自己脸,自家人揭自家短,唯恐家丑不外扬的不良影响。好在我立马就知道自己错了,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这是伟人教导我们的。人啊,都有脑子糊涂的时候,都有一时犯错误的时候,就怕你在错误的道路上,死不悔改。阴暗的心理会滋生满腹牢骚,不平衡的心态会扭曲价值观。作为一名记者,首先 “三观”要端正,心存温暖,才能看见阳光。好在时代在变迁,春秋会轮回,只要有贡献,行行出状元,为一名普通的工人树碑立传,让一大批卧薪尝胆,精益求精的“工匠”们成为时代的楷模,这是一个记者神圣而光荣的使命。

夏翡的先进材料十几页,我一页一页拜读下去,重点部分一道一道勾勒出来,故事情节一个一个梳理归纳,我慎小谨微惧怕疏忽了任何一个细节。细节是故事的灵魂,要让故事彰显出超凡脱俗的生命力,就必须紧紧抓住每一个细节的脉搏。细节就是血脉。一个没有细节的故事,犹如一个人没有思想。我潜心研究着材料上每一个事迹,脑际却闪现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夏翡。一个是过去的,一个是现在的。一个是令人疼惜的,一个是令人崇拜的。当两个夏翡在意识里南辕北辙相距遥远的时候,只有让事实驯服我的想象:夏翡为了钻研技术,白天工作忙,晚上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学习资料,一字一句的钻研技术;为了工作,她舍小家顾大家,三个月住单井没有回家;厂里开展原油上产大会战时期,她母亲突然病重住院,忠孝难以两全,她日夜奋战在生产第一线;为了帮助困难职工,她省吃俭用简朴生活,捐衣捐钱;为了搞好企地关系,她帮助孤寡老人,用实际行动感染了村民老乡……。仅仅这些高度概况的事迹,一个钻研技术,爱岗敬业,无私奉献,心存大爱的先进典型就我心中蔚然耸立。

记者做久了,情商会增高而泪点却逐渐降低。人物写多了,故事就会大同小异雷同模式。其实,真正的英雄事迹不是写出来的,就如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医学奖不需要挂个院士头衔才证明有学识。董存瑞双手撑起炸药包黄继光用胸膛堵挡敌人抢眼,这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感人事迹,作者就是用上吃奶的劲,也编不出来。但是,在端记者这碗饭的过程中,我常常根据一大堆材料,点灯熬油苦思冥想,让想象的翅膀天马行空自由翱翔,最后还真能妙笔生辉,炮制出一篇篇长篇通讯报道把有些吃瓜群众感动得热泪盈眶。

踏上采访之路,犹如穿越岁月之河,一半是忐忑,一半是兴奋。感觉固守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质朴道理,而理智却警示着滴水穿石沧海桑田的世事巨变。二十年前,我就在这个采油厂一个叫岭中采油站的山坳里上班。恍然如梦,当我再次走进这个采油厂,接待我的宣传部部长竟然是赵荣。我们好一阵狂喜搂抱寒暄后,我直截了当的提问:“真是夏翡?”

赵荣笑着说:“要不是她,我能费这么大劲儿请你们大报?想不到是你,这事就做成了。”赵荣的微笑中有一丝不不容觉察的隐秘。

“真是出乎意料啊,弱不禁风的姑娘,也会成为女汉子。”我感叹不己。

“要不是她参加厂里技术比武,我还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赵荣也诧异地说。

“这么多年你们没有联系?”我有点酸溜溜地问。

赵荣说:“我们虽属一个厂,但油田状况你知道,区域跨度大,厂区之间,几百公里,还隔着省呢。”

“夏翡的事迹材料是你写的吧。”一下子遇到当事者,我有种事倍功半的喜悦感。

“唉,甭提了。我先后跑了几趟作业区,开了几次座谈会,才形成你手里这份事迹材料。”赵荣感叹一声说:“这个夏翡啊,咋说呢?低调,低调到不合情理的地步。你这次去,就知道了。”赵荣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老弟,这次全靠你了。作为厂里主管宣传,我能做到的,就是尽力推她一把,至于榜样能不能树立起来,全靠你妙笔生花。”

随后,赵荣还把全厂概况做了简介。采油厂几次改革,过去的那些岭中、岭南、岭北、岭西的采油站,都归属东部作业区,现在是厂里最大的产油区。

赵荣把我带到厂招待所,取出一个大牛皮档案袋,掏出两条中华,丢在床头柜。还掏出一个小信封,薄厚两千元的样子,硬塞进我的裤兜,笑着说“这事成了,厂里还准备了大信封呢。”他又安排说:“先休息休息,晚上书记要设宴款待,你也熟悉熟悉厂里情况,过两天再下去采访。”如果是往常,这样的安排属于标配。可是,当我确认采访对象真是夏翡的那一刻,突突蹦跳的心脏犹如一匹征战的骏马,再好的风光景色也留不住我心急如焚的驰骋向往。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延着蜿蜒崎岖的山路,翻越三座沟壑梁茆。当采访车开到东部作业区门口时,一种熟悉的陌生让我迷失了的方位。赵荣说:“现在这里就是咱们那会儿岭中单站的遗址。”曾经的记忆,采油小站坐落在这座山峁峁间。一道自焊的铁门始终敞开着,方圆几十座荒山野岭人烟稀少,寂静的日子望着天空飞过几只孤零零的小鸟都是稀罕惊奇的。你就是敞开大门,进进出出的都是站上那十几双冷漠的眼神。没有设防就没有障碍,放羊的老乡十天半月串一次门,我们亦如迎接亲戚般的递烟倒茶问嘘寒问暖殷殷勤勤,慎怕怠慢了老乡人家再不踏进我们的小站。

山峦依旧,位置相识,而孤伶的小站不见了,展现在眼前的是栉比鳞次的一座座四层楼。宽敞的门岗比部队大门还威武气派,两位保安彪悍如虎,提着警棍迎敌似的把我们挡在了警戒线三米之外。赵荣上前理直气壮地亮明身份并重申我们要进去的目的和任务,而毫不示弱的保安秉公执法坚守黄线寸步不让。好在双方僵直过程中一辆白色皮卡车驶到大门前戛然而停,从车上跳下一位穿迷彩服的汉子,戴个黑镜,黑老大的派头,急忙上前拉着赵荣的手,一口一个部长的喊,叫魂似的情长,然后扭头就骂保安:“狗眼不识泰山,谁的车你们也敢档?睁大狗眼认认,这是咱们厂大名鼎鼎的赵部长,全厂第一笔。”赵荣转身指向车,我急忙从车上跳下来,这位大汉阒然摘下黑镜,我们四目相对,都失声叫出名字,拥抱一起。随后,王磊扭头又骂保安:“你们这些狗杂种,该挡的不挡不该挡的挡,不想干了立马滚蛋。”两位气势汹汹的保安被王磊骂得灰头土脑低下了眉眼,跑步打开了大门。王磊对我和赵荣歉意地解释:“二位领导包涵包涵,这几年门岗工作责任大得很,稍不留神,老乡就溜进来,闹事哩。”我们进门后,赵荣说:“王磊现在牛皮得很,保安大队大队长,这几座山,都归他管。”

安排好住宿,赵荣让我呆在房间休息,他去作业区对接一下,好开展工作。赵荣一走,两个多小时没有了踪影。焦躁不安的我就转了出去,满院寻觅过去的踪迹,毕竟,这里是我人生的起点,虽然往事不可追忆,而青春的痕迹依然根深蒂固难以忘却。漫步在一座菱形花园前,我突然想起来了,这里曾经是岭中采油站的宿舍,我还记得苏明和夏翡当时要布置的新房,就在朝西第二间,也就是我站立的位置吧。物是人非,恍如隔世。一阵山风拂面,眼角瞬间湿润,安静也是有声音的,我仿佛听到了空气流动哧哧声与脉搏跳跃的咚咚声,脑际回荡着夏翡银铃般的笑声,仅仅那么光速之间,似乎有人喊叫我的名字,阒然转眼觅声,有位满脸苍凉的妇女笑吟吟站在我面前,我飞速搜索着记忆竟然想不起她是谁?

如果不是她报出自己的名字,我的失忆会给对方留下无言的伤害。她就是我的李师傅,已经从采油一线退到后勤,现在看花浇水,守护花园,跨过年,她说要办理退休手续。似乎有点年纪的女同志,遇见过去的同事或朋友都喜欢把曾经的往事重新梳理一遍,就如翻开一本退了色的泛黄老相册,把自己最得意的照片三番五次讲得喋喋不休,随时提醒你别遗忘了她的人生还有那么多值得炫耀和岁月鎏金的故事。

她把自己在采油岗位工作了三十多年唠叨完了,才说了我感兴趣的话。她说你知道吗:“老张,就是矮矮胖胖的那个支部书记,张伟,他去年退的休,死了。”我啊了一声,仿佛胸膛落下一块石头,有点喘不过气。她说:“我们这一辈石油人,吃亏就吃在较真上。你说他都把退休手续办了,骚情不骚情,又去井区拿落下的喝水杯。”李师傅说着话,眉目左右极快地睥睨了一下,没有看到任何过往的行人,才说“有年厂里给先进发的奖杯,就是不锈钢水杯,上面印着先进名字呢。你说他虚荣不虚荣,为了一个水杯,搭上一条命。”我有点懵懵懂懂,不解其中的因果。李师傅说:“他拿他的杯子,走人,回家养老,啥事也没有。可是,他就是较真,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李师傅越绕我越糊涂,就单刀直入的问:“拿个水杯咋能没命呢?”李师傅笑了说:“你还是这么心急火燎的样子,挺可爱的。”伸出手掌大大咧咧在我的脸上抹了一下,如16目砂纸搓过似的,颗粒粗糙,纹路坚硬。我不再躲闪,肌肤的感受才最能体会岁月的磨砺。李师傅没了笑容,一副悲戚的神态,低声说:“张书记拿杯子时,听到站上职工嘀嘀咕咕,说眼线传来话,晚上有人要偷油,他就没有走,深更半夜去巡井,结果,掉进沟里了。”还有谁谁谁谁谁谁,都干什么做什么说得有声有色。有些人还记忆犹新,有些人却想不起来了,最后,她压低声音,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说到夏翡。她说:“还记得吗?那个小妖精,她一来,就把你们男的魂勾了,老的少的,都一个德行,着魔似的,我一看她就不是好东西,不出我所料,把自己搞成破鞋。”我恍然大悟,当年就是她公开了那份化验单。我叫了一声李师傅,说,“当时你说她坏话,我对你没有客气。”我想告诫她,今天你再胡说八道,我依然不会客气。李师傅竟然笑出了声,有点撒桥的在我肩头捶了我一拳,说:“那时候,你还是小屁孩儿,让小妖精迷得神魂颠倒。”接着她一声长叹道:“唉,现在啥社会嘛,黑白颠倒,是非不清,这几年,她走红运了,破鞋都能当先进,我们这些干了一辈子的老石油,啥光也没沾上。”

“你现在还一个人吗?”我极快地打断她的愤懑,有点恶毒的问。

“一辈子呆在山里,招鬼呀?”

每个人的灵魂深处,或多或少都存留着一片圣洁的天地。我不能让已经飘散的阴霾再度沾污纯净的天空。临走的时候,我问李师傅:“夏翡现在哪里上班?”她有点幸灾乐祸的回答::“她再日能,还是一个狼不吃的采油工。这几年调来调去,听说在一个挺远的单井上班。”返回招待所的路上,我心里想起一句话:女人的天敌,永远是女人。

 

5

赵荣回到房间,一脸的抑郁,说夏翡休假了。我有点莫名其妙的抱怨,提前没有沟通?赵荣歉意地慰藉我不要着急,作业区已经做了安排,采访照常进行。被采访人不到位,采访就成了打外围战,好在作业区把曾经和夏翡一起上过班的同事召集在一起,用作业区杨书记的话说:“每个人讲一件夏翡的事迹,都足够让你把先进典型树起来的。”

座谈是采访过程中最节省时间并最有效率的形式之一。我曾采写过烈士,都是通过座谈或走访,让活着人的回忆英雄的人生轨迹,一样可以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感人报道。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次日早上,赵荣带我进了会议室,主席台上方挂着一条会幅,夏翡先进事迹座谈会,很有阵势。作业区杨书记歉意地告诉我:“本来,李大要参加座谈会,厂里通知开会去了,特意转告谅解。”我说我的任务就是采访,千万不要影响领导们的正常工作。杨书记让我和赵荣部长坐上主席台,他主持会议。会场前三排坐了足够二十来人,我怀绕俯瞰,都是陌生的面孔,年龄参差不齐,个个正襟危坐,完全是开会的场面。座谈应该是围成圆或方,好让大家面对面敞开心扉各抒己见。杨书记开场讲得声音洪亮,高度概括,主要强调了夏翡先进事迹能不能树立起来,不但关乎作业区的形象窗口,更是一项政治任务。赵荣不愧是宣传部长,口若悬河,逻辑清晰,思路明确,主题突出,讲了树立夏翡先进典型的示范效应和激励作用,更是弘扬石油工人拼搏奉献的榜样力量。最后让我也讲话,我明白记者不是来讲话的,就像厨师去菜市是挑拣原材料的,必须是鲜嫩脆绿的。我三言两语传达了报社领导派我来的任务目的,最后画蛇添足,强调了什么叫有血有肉的故事,顺便普及了几句新闻采访常识。

座谈会进行地很热烈,大部分与会者备有文稿发言踊跃。作业区下设井区,井区下设井站,井站下设井组,井组下设单井。夏翡在岭46单井上班。来得都是夏翡所在的井区长站长组长还有部分员工,似乎是提前安排约定的按照职位大小顺序发言,依次类推,彩排一样。开始我打开录音笔,铺开稿子,钢笔洒洒洒地龙飞凤舞,只有自己能识别的字码,我怕手下功夫不到位,遗漏最珍贵的情节。一个缺少情节的故事,犹如一颗没有绿叶的枯树,难以形成一方生机勃勃的茂盛欣荣。在他们一个一个述说了两个多小时的时候,我叫停了。打断别人的讲话是极不礼貌的,甚至是缺少涵养的基本表现。但我依然为自己的粗鲁进行了解说。我拿起手里的材料,把大家刚才的发言梳理了一下,基本没有超出材料的范围。既然是座谈会,不是宣讲报告,我更希望大家能把耳闻目睹起码也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的事情讲出来。记者最需要的是原汁原味的故事,亦如旅游者喜欢跋涉峻山野谷的原生态,才能真正领略大自然的葳蕤蓊郁。一个概念化的事件总结,甚至冠冕堂皇的口号式定语,是很难激发读者的情感波澜。于是,我追问一位井区长:“你刚才讲到上产会战的那事,夏翡三个月没有回家,是大家都顾不上回家?还是唯独她一个没有回去?”

井区长回答:“好像就她一个人没有回过家。”

“她成家了吗?”

“她儿子应该有十岁了。”

“一个女人,三个月不照管自己的儿子,正常吗?”

“她把儿子也带到井站。”

作业区杨书记接过话题,情绪激昂地说:“听听,多么感人啊,为了原油上产,带着孩子奋战在岗位,这就是我们石油工人无私奉献,为油拼搏最有力的事迹,这就是我们石油工人‘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雄心壮志。”口若悬河的杨书记讲完,感到意犹未尽,又对我谆谆嘱托:“这次要靠大记者,好好把夏翡的事迹总结总结,提炼提炼。”杨书记这样一说,我的疑问好像就有点节外生枝,但我依然想知道这些事迹背后的故事,又问另一位班长:“你刚才说夏翡的母亲病重住院,她没有回家,当时是怎么的情况?” 这位班长站起来,看了杨书记一眼,又把目光在赵部长脸上掠过,才吭吭哧哧地说:“还是五年前的事,她当时还在转油站。她们那个班三个人,已经有一个请假回家了,因为再放她走,留一个人上班肯定不行。夏翡当时来请假的时候,我让她迟缓一下,等那个人来了,她再回去。结果那个人回家病了,她最终也没有走了。”合情合理的理由,更能凸显夏翡的大局意识和献身石油的担当精神。通过这个班长的解释,我启发大家讲故事必须尊重事实,不能掐头去尾,任何典型的事迹,只有符合客观规律才能让人心服口服,而心服口服的事迹才是最有说服力的。

“我说说我亲眼看到的一件事吧。”有位员工没有拿文稿,站起来发言说:“前年冬天,我们在解堵田32井管线的时候,零下20多度呀,地面冻得比铁还硬,抡起洋镐挖下去,仅仅溅起一点点白冰碴,轮几下洋镐,震得胳膊和手都生疼生疼,这是我们男人都吃力的活儿。但在那天,夏翡给我们送饭来,不知她咋了,我看她眼睛红红的,我们吃饭的时候,她拿起洋镐,一下一下,豁出命地挖。我感到她有点不对劲,制止她说这不是她干的活,我说了几次,她根本不听,我亲眼看到她挖着挖着,手虎口渗出了血,把洋镐巴都染红了,还是一个老职工走过去,从她手中把洋镐夺下来,她才走了。”

这个故事,不用渲染,不要刻画,只要把夏翡不服输的拼命劲头与血染的洋镐巴这些细节生动的再现,一个倔强的石油女工顽强拼搏的精神就跃然而出,感人至深。

“她平时工作的状态是这样吗?” 我追问。

有位员工回应道:“我以前和夏翡在一个班的时候,很少看到她笑过,不爱说话,总是忧郁的样子,经常一个人偷偷流眼泪。”

“她偷偷流泪还告诉你?”

“她不哭的时候,眼睛很好看,一哭,眼睛就红肿红肿的。”大家都笑了。我却感到一种沉重与压抑。

“有次她下夜班,我们都交班了,她接了一个电话,又不走了。我们问她怎么回事,她不吭气。她这个人,平时寡言少语,很少与大家交流,性格还特别地犟,她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那天她一直在输油泵房,拿着培训资料,把一台备用的输油泵卸了安装,安装了卸,捣鼓了一天,在厂里技术比武中,她在岗位操作设备环节中,成绩最好。”

成绩的背后不仅仅是付出与汗水,也许隐藏着难以言语的痛苦与伤悲。听完这位员工的讲述,我感到心里闷闷的惶恐,似乎她的故事里,总潜伏着另一种隐情,这是我在记者生涯中,第一次碰到棘手的对象,不是故事缺少波澜起伏,也不是事迹不令人动容,而是每一个故事的后面,看不到思想的火花与精神的支柱,犹如一幅蹩脚的逆光头像照片,亮光苍白,背景暗淡,不但失去面部情绪的质感,而且还使主体轮廓格外失真。

随后的座谈过程中,随意性的发言最容易说出真话。作业区杨书记笑着说:“这个夏翡呀我真的有点摸不透,那年她夺得厂技术状元,通知领奖,她竟然不去。当时我有点哭笑不得,你说厂里开表彰大会,受奖人不参加,我们作业区领导的脸往哪儿搁。要不是我开车到井组,把她狠狠地收拾了一顿,她就把事闹大了。作为一个职工,夺得全厂技术状元,还不乐上三天三夜?她脑子咋就转不过这个筋呢。”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座谈会要结束的时候,有个穿保安服的小伙子站起来,说:“我突然想到一个事,不知道能不能说?”

“说。”当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后,才是记者捕捉最闪光的亮点,就如海涛汹涌的时候,席卷飞腾的浪花最灿烂。

“六年前吧,王磊大队长带我们去田咀子村蹲点捕抓一名偷油贼。我们守候了两天两夜,有天下午我们看着这个偷油贼回家了,就迅速冲进去,结果,他还是翻墙跑了。你猜我们在偷油贼家里看到谁?夏翡,当时她就坐在炕沿边,炕上还躺着一个人,从满头白发判断,是个老人。在夏翡和老人之间的炕上,放着一叠钱,多少我揣摩不清,从厚度判断不止一千吧。”

“后来呢?”

“没有后来。当时急着抓人,看到夏翡,都楞了一下,王磊大队长催我们快去抓人,我们都跑了出去。”

保安说完,会场瞬间鸦雀无声那么几秒,赵荣部长遽然站直身子,击掌一般把主席台桌面猛然一拍,啪地一声响,桌面的水杯如遇强震似的震荡起来,茶水四溢,在座的更是心跳加速如大祸临头。作为宣传部长,舆论导航的前沿,还以为他要对保安说的这个事情兴师问罪,没有料想的是,他看了看我,瞧了瞧杨书记,情绪激动地说:“这么好的典型事迹,我们竟然明白不过来?大家分析分析,夏翡为了感化偷油贼,把自己的工资捐给了偷油贼患病卧床的老奶奶,这样的情怀还不高尚啥叫高尚?一个普通的石油女工,为了企地和谐,用自己的爱心拯救一个犯罪者,这样的石油工人不伟大啥叫伟大?”赵部长精辟的结论随着暴雨般的掌声把座谈会推向了高潮。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比预期的故事还要感人,我就有点沾沾自喜头重脚轻的感觉,暗自庆幸自己莫非是瞎鸟碰到好谷穗,不费周折芝麻打开了宝藏之门。一名记者,最幸运的莫过于获得第一手好素材。一个成功的记者,不是你拥有多少读者,或者你的粉丝有多少,而是在你的作品中,始终客观公正地引导着公众价值观的正能量。读者永远在选择,粉丝从来不动脑,只要站在风口,猪也会飞起来。夏翡的事迹让我有种飞起来的感觉:弘扬工匠精神,与时代合拍;彰显拼搏奉献,传递正能量;体现人间大爱,构建和谐社会,在一名女工的故事里,能汇聚并承载着一个时代精神的标本,这是多么伟大多么高尚的女工形象啊,我一边整理采访记录一边把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

随后两天,作业区先后安排了几批倒班休假回来的员工,让我们继续座谈座谈。采访不是人多就有收获,主要看你栽培的什么树才能结什么果,西瓜地里不适宜长葫芦,苹果园中容不下绿萝。夏翡的故事足够让一个先进典型闪亮起来,我也可以借船出海靠名人效应获得个报社最佳金笔奖,这是我们报社记者你争我夺的一项重要奖项。如今媒体平台泥沙俱下各显神通,奖牌的背后往往是金钱的驱动。为了争名夺利,想象比现实更具诱惑力,传说比真实更有煽动性,密如苍蝇的媒体平台或大刊小报的八卦记者,如蹩脚的魔术师一样擅长捕风捉影有意制造一瞬间闪瞎眼球的尖叫效果,可怜一批吃瓜粉丝不知肉香屎臭宁愿把猪头培育在自己脖子上,也心甘情愿昼夜不息地给猪大肠灌水让点击率雪崩一样越滚越大,谎言就是在人多势众的挟持下很容易演变成一种很快闪很流行的时尚。

追求真相是记者的天职,探索真理是哲学家的使命。采访的人越多,获得方方面面的素材越充足,夏翡的光辉形象就在我心中如燃烧的火炬一样光芒四射,我情不自禁为夏翡感到骄傲和自豪。如果说过去的夏翡在我心中犹如春天的花朵,如今的夏翡已经如朝阳一样冉冉升腾光芒四射。我相信自己有能力,一定会让夏翡成为石油企业最耀眼的岗位明星,最闪亮的榜样人物。

第三天下午,我背着佳能6D,叫上采访车,乘着金灿灿的夕阳,我们奔腾在油区的山梁上。我要好好拍摄一组油田一线的画面,大山做背景,井站是焦点,人物为特写。一道道霞光渲染着山梁沟壑,一座座井站丰富着旷野荒凉,这里就是夏翡工作的天地,好文必须配好图,高山必有河流环绕。我已经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夏翡的典型事迹刊出后,一定会引起轰动效应,不亚于央视《出彩中国人》栏目让劳模事迹光芒四射。

就在解决了小急,豪情满怀地调节长焦距的聚焦中,拼命呐喊了一声:“夏翡——。”然后,犹如脱玄的箭,射向了另一座山峁……

 

6

我很受伤。面子上虽然掩饰着尴尬与窘迫,内心却沦陷着失魂落魄的恍惚与无地自容的沮丧。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莽撞行为完全是一种飞蛾补火的英勇气魄。当我的激情之火呼啦啦燃烧过去的时候,仿佛迎面而来的却是被倾泻的瀑布浇灌覆盖,全身顿觉彻骨的冷颤。是啊,我们不仅二十年渺无音讯,二十年天各一方,无论当初是什么状态,假如是一尊铜铸的佛像,经过二十年的风化雨蚀,也会显得锈迹斑斑甚至面目全非。

虽然她是我的初恋,呸!不要打肿脸充胖子遇到美女就给自己贫瘠的青春贴金镀银,说确切点,是自己情不自禁地点燃了人生中第一束情爱之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随着岁月的拔节生长,情愫的荷尔蒙如井喷式地熊熊燃烧了整个青春。但在后来无数次马放南山嚼咽青涩的苦果时,能让我的心灵哔哔叭叭升腾地依然是第一束火焰的温暖。她的影子经常让我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也许,我在对方的世界里,仅仅是凌晨即将陨落的一颗流星,虽然也闪亮过,也拼死拼活地划破夜空,但夏翡绝对不会灵魂出窍深更半夜去欣赏夜雾氤氲的星空。当时的现状,夏翡甚比明月,我仅仅是一闪而过的流星而己。

星星总认为自己的亮光会耀眼夺目,犹如蚂蚁感觉自己能撼动大树一样的自信。当我步履蹒跚大汗淋漓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依然能嘹亮地呼唤着夏翡夏翡。我想象她一定会惊喜交加甚至泪花闪闪的伸出双臂,给我一个宽慰的拥抱,起码也是绽放热情洋溢的笑脸,毕竟,我们是青春相聚中年再重逢,二十年的情节犹如窖藏的老酒,一旦开启封存的印记,那绵长醇厚的味道一定会馨香四溢。然后,当我急如疯狗似的腾跃在她面前,真真切切喊着她的名字时,她当时的反应竟然是一脸的陌生甚至惊慌失措,随之如惊弓之鸟准备仓惶逃离的态势,仿佛来到面前的不是所熟悉的人,而是一个怪物巨兽,猝然受到极度威胁、惊吓、惧怕、甚至哆哆嗦嗦诚惶诚恐的样子。我没有想到,她陌生惶恐的神态,不知所措的痴呆,依旧大大的眼睛透视着高度的警惕,观察我如果稍有动作,她绝对会尖叫一声,麋鹿似的疯狂逃命。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霎时凝固的我,急忙报出自己的名字,她依然惊恐万状,一脸狐疑,不知所措。我迟疑片刻,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当脑际闪电般划过年轮时,更加坚定自己的目光。初恋情人的印象,哪怕是单相思的倩影,犹如青春坐标中的灯塔,只要你回眸岁月,心中的那份光辉依然会闪亮瞳仁。

我大声强调:“你真忘了吗?夏翡,20年前,我们在岭中采油站一起上过班,我就是那个……。”

自我介绍着,有那么十几秒,夏翡的脸上浮现着生机,然后恍然大悟过来,长吁了一口气,又“哦——”出了声,说出了我的名字,仿佛雕塑复活一般,一个现在状态的夏翡不禁令我暗自叹惋:皱纹布满了额头,疲倦挂在了眼帘,愁苦爬满了脸庞,忧郁淹没了神情。如果不是穿着鲜艳的石油红工服,完全就是当地村妇的标本。当我俩回忆曾经在岭中采油站拥有过的芳华时,她清亮的明眸才闪现出灿若星辰的曙光,偶尔露出的笑容转瞬即逝。大部分时间,都是我搜肠刮肚说说过去有趣的往事,她很少说话,总是沉默着,安静地低着头,手里始终摆弄着一把弯月形的镰刀,把脚下的几株野草,任意地宰割。过去的长发披肩已经变成齐耳短发,当微风把她不再乌黑的短发缭乱的一刹那,我不由感叹时间的刀光剑影能把一个女人的美貌厮杀得支离破碎,唯有那卓尔不凡的天生丽质与高贵神韵隐藏在现实的年轮中若即若现。

正是绿色葳蕤的夏季,远远近近的各种野草小花在漫山坡洼间恣肆地丛生,一棵棵或弯或直并不伟岸的山树犹如一把把遮阳伞,蘑菇状的支撑在崖畔坡头,几只叫不出名字的灰色鸟儿悄无声息地从我们头顶掠过,不远的山洼处有七八只羊漫悠悠地浏览着草地。我和夏翡坐在一个山梁间,极目眺望,恍如二十年前我们巡井累了随地而坐休息似的。

“一晃二十年了啊。”我有点久别重逢的感叹。

夏翡没有说话,她的身旁放着一只柳条编的笼筐,筐里盛满了一种野生的荠荠菜。她不时地用镰刀把身边的野草像割韭菜似的,熟练地割来割去。

我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她把笼筐里的荠荠菜指给我说:“给猪拾草。”

要不是眼见为实,我还怀疑过去的传言。亦如白云漂浮在坡洼上羊群,偶尔抬头窥视着我们,发出唛唛地叫声。

“你家的羊?”

“嗯。”

“不错嘛,有猪有羊,田园生活啊。”我故意用诙谐的语气,试图打破尴尬的局面。

夏翡没有回答,只有一阵风吹拂,我听到她微弱的呼吸。在沉默面前,时间是凝固的,而我的热血却是奔腾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作业区折腾了几天外围采访战,没想到在这儿遇到夏翡,真是天助我也。

“你说巧不巧,我来作业区几天了,没想到在这儿逮着你了。” 我还是抑制不住喜出望外的心情。

夏翡依然一脸漠然,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波澜,我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过去那个爱说爱笑爱唱歌的夏翡,去了哪儿?

“多年了,我们都没见过面,你在我心中,一直那么,美好。”我想用怀旧唤醒过去的夏翡。

“你现在是大记者。”夏翡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依旧毛茸茸的,纯净,透亮,只是多了苍茫。一股暖流涌上心间,我感到欣慰,毕竟,她还知道我的后来。

“那会儿我那么傻,他们都羡慕我俩一个班。我呢,现在想起来,蠢得像猪一样,话都不会说,尽干些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的傻事。”我多么向往过去的青葱岁月,傻得无忧无虑,傻得刻骨铭心,我希望夏翡的回忆里,有我的只言片语,也是对我情窦初开的慰藉。

“我没有过去。”夏翡极快的否定。

“这么多年,我经常想到过去。”我真心的说:“那会儿,有你在,我们几个年轻一点的,都觉着每天蛮有意思的。”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才能唤醒她的回忆。然而,夏翡一直默默不语。

似乎有一阵旋风刮过,山间的花草随风向微微颤动。有棵树上栖息的几只乌鸦,扑愣愣飞了起来,哇哇地盘旋了一会儿,又投奔另一颗树。只有啃草的羊群,没有被旋风诱惑,依然如故地与眼前的嫩草纠结着亲吻着。

“还记得吗?第一次上夜班,你胆子可小了,我让你量一下油,结果你出去还没一分钟,就跑回值班室,畏缩在门后,呜呜呜呜地哭。”当年的情景犹如电影似的,我回忆道:“我问出啥事了,你抽抽泣泣地说,‘害怕,太黑了。’是这句话吧?我当时好像说了,‘狼不吃的采油工,就是要天不怕地不怕,才能坚守荒山野岭。’对吧?”

我说:“感觉就像昨天,你唱的《我的未来不是梦》,歌词我现在还现在记得。”我轻轻哼了起来:“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流着汗水默默辛苦的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落,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夏翡抬头望着远山,雕塑一般冷漠,只有不易觉察的眼神里,隐隐闪烁着流星一样的泪花。真诚总能打开心扉。我不失时机地说:“你知道吗?之前,我们都怕周末,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心里堵得慌。”驻守山头井站,每到周末,下山回家的,走亲访友的,能留守的,只剩无牵无挂的光棍汉。“自从你来了后,我们的周末像过年一样高兴,我的舞步,就是跟你学的。”

我似乎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不禁想起曾经的故事:“有天我俩下白班,你说头有点疼,可能感冒了。”仅仅绵言细语了两句,就激发了我强烈的责任心与保护欲。于是,连夜下山买药,整个晚上来回奔波在漆黑的崎岖山路上,待我大汗淋漓地赶回站上后,刚好是上班时间。“第二天早上,你见我第一句就问,‘大清早,你咋冒汗呢?’”想到这些,我感到的不是累,而是一种心里甜美的舒坦。毕竟,不是任何人都有机会能为自己爱的人做点什么。

“说那些破事,有意思吗?”

夏翡的语气冷淡而消沉,犹如一团火点燃在寒冰上。我想以美好的回忆让过去与今天连接在一起,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世界链。

“在我的记忆里,真是一段抹不去的美好。”我极力掩饰着尴尬。

“你,回吧。”夏翡决绝地说。

我一时语塞。

时间落叶似的凋零,一轮硕大的圆日已经摇摇欲坠向西山。天际漂浮着一层阴霾似的薄雾,一道道惆帐地余晖随意涂抹着山梁沟峁。如果人生能轮回,我宁愿再给青春一次抉择,再给梦想一个夜晚。我希望她说说她的故事,希望她和我敞开心扉,希望时间慢下来,甚至停下来,就这样,在山恋之上,与自己心中一直恋恋不忘的人静静地观赏晚霞,何尝不是一种无言的幸福呢?

岁月不可逆转,人生没有来路。夏翡一会儿抬头,目光漂浮在远山。一会儿低头用镰刀在脚下的杂草上,不停地割拉着,似乎要斩草除根。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沉默良久,我只有直奔主题:“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找你?”

夏翡瞥了我一眼,眸子瞬间闪亮了一下,又寂然暗淡了下去,依然毫无表情的说:“我不想见,任何人。”

我说:“我知道你不容易。从一名采油工,成为一名‘工匠精神’的典范,肯定经历过许多艰难。”我没有说出她所遭遇的不幸与苦难。

本来,预想见到夏翡,有好多话要说,也有许多疑问,希望得到她的释然。但是,面对夏翡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态,我也说得言不由衷:“这次来,听大家讲了你的好多事迹,真的为你感到,骄傲!”

“骄傲?可笑不?”冷若冰霜的夏翡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作为记者,从来没有碰到过哪个先进人物会拒绝采访。作为曾经的同事或朋友,二十年后的重逢从来没有如此冷漠。巨大的落差犹如勇敢的冲浪者徒然坠入惊涛巨浪之谷,脱失了逃生的滑板,置身与汹涌的旋涡,一种窒息般的绝望感不禁令人颤栗。

“一名普通的采油女工,能获得那么多荣誉,难道不值得骄傲?”我过去的采访经验已经失效,自己也感觉说得苍白无力。但是,我依然不想放弃:“人生都有苦难。你能在苦难中实现人生价值,难道不值得骄傲?”

“我还有,人生吗?”夏翡的反问,犹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刺向我的神经,让我不禁扪心自问,就目前已经采访到她的事迹,不敢说已经达到感人肺腑震撼心灵,起码让我感动的是作为一名女工,特别是常年蜗居在大山深处上岗顶班的女工,做出那么多不平凡的事迹,已经是非常罕见。如果这些闪光的事迹再经过媒体传播延伸,我相信她的人生必将绽放出耀眼的光彩。如果一个榜样人物还对自己奉献的人生缺少自信的话,那么我们这些碌碌无为芸芸众生,更不羞愧自己为什么活着?

我急问:“为什么?”

夏翡遽然起身,幽怨地说:“我的生活,没有为什么。”

作为记者,我清楚每个事迹都包含着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只要揭开故事的内核,才能发现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是多么的璀璨绚丽。在作业区采访过程中,我听到的,几乎都是她在工作中多么多么的顽强拼搏,多么多么的无私奉献,似乎人人都站在一个塑造先进的制高点,渲染着光彩照人的形象,而我要刨根问底,寻找一个人的动力之源,是什么精神力量支撑着她做出了常人做不到的事情?是什么思想之光让她闪耀着榜样的力量。思想乃万物之因。莎士比亚说得好,人类的任何行为,思想是最佳的翻译员。如果在这些故事的背后,寻找不到思想的源泉与精神的高度,我就是把再好的典型事迹书写得波澜壮阔,也难得达到震撼心灵的效果。

“你的事迹,真的很感人,在今天,社会就需要这样的典范,榜样是具有号召力的,如果我没有把你的事迹宣传出去,那是我的失职,甚至耻辱。”

“你会失望的。”

晚霞渐渐落幕,天空失去光泽,梁茆显露峥嵘,我依然没有等到夏翡的任何话语,而是等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初听,仅仅是一点一点地抽泣,极度压抑的噎噎哽哽,随之在我惶恐不安的慰藉之下,反而形成了一场暴雨般的恣肆哀嚎,延绵的山峦也被声嘶力竭的悲伤与痛苦撕裂着、震撼着。

 

7

晚上,赵荣推掉作业区的安排,喊上王磊,我们到作业区外面一家小四川饭馆相聚。我说把李师傅叫上。王磊频频摆手说:“别别别,一个女人单身久了,满世界都是牢骚,烦。”二十年韶华易逝,二十年容颜易老,但那份青春时期的友谊,已经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可以迎风挡雨。我们喝酒,叙旧,聊起曾经在岭中采油站发生的那些陈谷子烂麻子的辛酸往事竟然令人回味无穷,甚至乐不开支,真是应验了普希金的诗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但是,我几次要把话题向夏翡引导,都被他俩故意岔开,仿佛是有意避开痛苦的伤疤,这更增加了我的疑虑与迷茫。

酒喝到六成,都面红耳赤,感觉有点飘,说话像拉手风琴似的,有种煽风点火的味道。我有点按捺不住,开门见山地说:“那时候,你们张口闭口,就是夏翡夏翡,眼神儿贼放光,今儿咋就避而不谈?”

王磊高声说:“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提起这个女人,我就窝火。”

赵荣睥睨了王磊一眼,随之问:“她把你惹了?还是你贼心不死?”

王磊说:“我见过倒霉的,还没有见过她这么命运不济的,好像全世界与她过不去。唉,不说了,喝酒。”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是一个心里不装事的人,有话喜欢直说:“这次来采访,折腾了几天,却见不着本人。”记者与警察同属一个类型的正反两面。警察剖析案情寻找犯罪的动机。记者挖掘事迹提炼人格的力量。如果没有当事人的证词,一切都是臆想与假设,就如新闻背离事实一样。应该说,王磊与赵荣对夏翡的工作生活不也应该一无所知。我一吐为快道:“莫非你俩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情?或者不好说出的秘密?”

王磊斟酒一杯,端给我说:“来兄弟,再碰一杯,人到中年,谁还有疙疙瘩瘩的心思?要说当年,谁没想法才是假的。我长那么大,给我爸妈也没有跪过,那事现在想起来都上自尊。”王磊与我碰杯一饮而尽后说:“不提她,我还能多喝几杯。提起她,真是一言难尽呐。”

王磊又斟满一杯酒,与赵荣碰杯后,问:“我的赵大部长,我就纳闷,全厂上万人,你为啥要树立夏翡当榜样人物?”

赵荣点了一支烟,长长的吸了一口,又仰着头慢慢地吐出,整个脸庞笼罩在一片云雾中,只有声音若隐若现,条理却清清楚楚:“咱们哥们,实话实说,一,我的职责,就是选典型树榜样。二,你们李大,这么上心,我不能无动于衷吧。三,毕竟,她在我心里,开过花。”  

王磊骂:“狗屁逻辑!”随之又哀叹道:“唉,这事,是李大一辈子的,心病。”

“我能理解。”赵荣说:“这么多年来,李大想弥补也好,忏悔也罢,人啊,没有回头路。”

他俩越说我越迷茫困惑。这时,一个人走进了饭馆,王磊站起身,招手李大李大的喊。我抬眼望去,满头白发,面容苍老,还有点背驼,咋看都是老人的模样,但跨步的姿态却是精神抖擞。赵荣低声告诉我:“夏翡的事,就是他安排的。”走到桌前,叫着我的名字,一双大手有力的握住我的右手,晃动着说:“哎呀,认不出我了?”烟雾缭绕了饭馆,灯光有点昏暗,我的眼睛怎么也看不出曾经的印记?

王磊介绍说:“现在是我们作业区李经理,我们都叫李大,你想不起来了?”我知道,企业将一把手,不是呼老板,就尊老大。流行的总是短暂的。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赵荣再次介绍:“李铭,我们的老站长,有印象不?”

一瞬间,惊愕失态的我有种沧海桑田,恍然隔世的感觉。曾经干练挺拔,浓眉大眼,面带微笑的李站长,也就是五十出头,咋就白发苍颜,不堪岁月?曾经恨之入骨,发誓要碎尸万段的卑鄙小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一区大经理?

如果不是赵荣和王磊热情地拉李铭就坐倒茶端酒递筷子,我都不知道如果去面对一言难尽的尴尬局面。

“对不住大记者啦,让你受委屈啦。”李铭站起身,对我客气得有点毕恭毕敬,又转身指责王磊:“你这个大队长还讲不讲政治?我们请来的的贵客,咋胡弄在野摊子上?”然后,举着酒杯,对赵荣说:“赵部长,对不住了。”又提议道:“明晚我设宴款待两位领导,这会儿了,我先自罚三杯。”一连三杯,李铭站着灌进去,豪爽出大将风度的气派,又将我和赵荣一声一声的喊着领导,一杯一杯的敬着酒。

如坠云里雾中,一杯杯接憧而来,我有种东南西北难辨方向的晕眩感,似乎我们聚在一起,就是为了叙旧喝酒。他们三个人只字未提采访与夏翡的话题。

李铭和王磊送我和赵荣回到招待所离开后,我才有机会追问赵荣:“李铭竟然是作业区经理?”

赵荣说:“有啥大惊小怪的,过去了的事,烟消云散。现在的李大,李经理,一把手,管理着全厂最大的作业区,生产年年飘红,翻过年,他进厂领导班子呼声最高。”

总有种难以名状的迷惑如鲠在喉,令我一夜难眠。久别重逢,却闪烁其词。迟迟现身的李铭,竟也没有片言只语。只有夏翡歇斯底地哭声,犹如海涛中涌动的旋涡,让我有种岌岌可危的不祥之感。作为主编亲自重托的任务,我不敢节外生枝。在树立光辉形象的塑造中,不能被主题相违背的任何客观因素所左右。我不希望这次十拿九稳胜利在望的采访任务最终马失前蹄而成为我记者生涯中不堪回首的滑铁卢。按照目前采访到的第一手资料,我相信自己有能力让夏翡的典型事迹石破天惊成为榜样典范。我似乎已经看到报社领导对我采写的深度报告频频点头赞不绝口,油田上下已经掀起了向榜样人物夏翡学习的热潮,而作者的名字也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睡踏实了。待醒来的时候,已经大上午,我抱怨赵荣,怎么不叫醒我呢。

赵荣坐在床对面,有点若无其事地说:“让你多睡会儿。”

我问:“今天采访咋安排?”

过去不曾抽烟的赵荣,如今烟瘾很大,一支接一支,而且姿势有点夸张,感觉在模仿电影上一位伟人的姿势,他深深地长吸一口,再半仰头长长地吐出,浓浓地烟雾氤氲在我俩之间,弥漫成一层朦朦胧胧的屏障。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问:“还要采访?这几天收集的素材足够了吧。”

我笑着说:“你是宣传部长,开会就能完成任务。我们记者,必须要把每件事落到实处。”

赵荣踌躇半响,开导说:“不要太较真嘛,我看这次补充的事迹不少了,你就根据大家的发言,整理归纳一下,再发挥合理想象,润个色,升个华,典型不就树立起来了嘛。”

赵荣还没有说完,我扑哧笑出了声:“你们领导当习惯了,就喜欢润色、升华,典型就塑造出来了?”

赵荣笑着说:“我们宣传部门每年要申报多少个先进劳模?哪个不是靠材料评出来的?”

我无言,也许,宣传机构与媒体平台的根本区别就在于面与点。我依然坚持说:“记者最起码的职业操守,我还是要坚守的。”

赵荣沉吟片刻,才说:“实说吧,夏翡不接受采访。早上杨书记亲自去做工作,你猜怎么着?夏翡说孩子病了,请假回了家。”

“为什么?”我其实也在质疑自己。预感在继续发酵,思维有点断路,我宁愿相信昨天偶遇夏翡是个梦,也不愿意相信现实。

“其实,接到你的电话,我们就做了安排。为啥这几天采访其他人,就是夏翡不接受采访,作业区才这样安排的。”赵荣才娓娓道出了实情:“最初,是李铭找到我,拿着他们作业区整理的事迹材料,说能不能在全厂宣传一下,评个先进什么的。我一看是夏翡,当即就答应了。咱就弄这个事嘛,厂里每年先进劳模的,材料都要从我部门呈报。”

“李铭找你,为了夏翡评先进?”不是我弱智,就是世界变化太快。

赵荣递给我一支烟,肯定道:“对,我当时也有点不可思议。不过,李铭现在是领导,安排的事,不能马虎。何况还是夏翡,有多大力就使多大劲。”

赵荣说得有点诡秘,我却陷入了沉思。

“每年评选先进的时候,李大,李经理,都要请我喝酒。他啥话不说,我心里明白。”赵荣继续说:“宣传部门嘛,清水衙门,我能抽这个档次的烟,李铭够哥们。”赵荣指了放在茶几上的软中华,说:“夏翡当了几年先进,引起厂领导的重视,责令我们宣传部门,要作为典型榜样树立起来,力争在全油田推广。”

“夏翡为什么不露面?”我问。

“我也纠结啊,厂里让我带着人来整理材料的时候,也没有见到本人,开了几次座谈会。最后,李大拍板说,‘座谈会上的发言就是职工的呼声。’一句定了秤。”

“你们可以凭材料,申报先进劳模的。”我实话实说:“如果这次采访见不着本人,我回去怎么向领导交差?”采访多年,从未遇到过这么不合情理超出常规的拒访,何况是要树立的先进典型。

赵荣犹犹豫豫了半响,提议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把这事在给党委书记汇报一下,如果夏翡再不露面,是否可以另行考虑其他人选,事迹突出的先进多着呢。”

赵部长把皮球踢了过来,出乎意料之外。树立一个典型榜样人物,不是菜市场可以挑三拣四。就目前收集到夏翡的事迹,已经具备了先进的典范性和榜样的独特性,怎么能半途而废改弦易辙另起炉灶呢?更不容质疑的是领导拍板的事情,猪脑子都明白只有成功没有失败。违背老板的旨意,意味着你以前的任何功绩都会归零甚至难有出头之日。我热爱我的工作,不仅仅是饭碗的问题,更关系到面子与尊卑。只有遵照一句语录,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在执行中加深理解,就没有攻克不了的崇山绝岭。

我给赵荣把置换先进所引起前因后果的严重性做了梳理,没有留下任何商议的余地。赵荣忐忑地申辩:“这几天我也思考,一旦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夏翡的事迹在你们报上刊登了,名声整大了,肯定要在全油田巡回演讲。那时候,她再不配合,我们总不能捆绑去吧,再退一步说,夏翡不接受采访,是否还有其他难言之情,甭出个什么差错,我这个部长就到头了。”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一个充满正能量的先进人物,内心一定阳光灿烂。我始终认为,夏翡绝对不是不愿意接受采访,或许是过去在厂里宣传报道她的时候,给她带来过麻烦甚至伤害,才是她心存疑虑拒绝媒体。如今许多名人大腕,巴不得曝光率越高越好,但是面对有些媒体他们也选择沉默,其中的难言之隐就是这些媒体喜欢整一些掐头去尾歪曲事实的花边报道给他们造成了负面效应。没有一片朝阳的土地,向日葵也开不出花朵,这个浅浮的道理谁能不明白。

“我们直接去她家采访。”我坚定的说。要探知一个先进人物背后的故事,只有走进她的真实生活,才能揭开我心中的迷雾。我不希望我采写的先进人物是表象的,概念化的,甚至是缺少生活情趣的。我更希望一个先进人物犹如一面猎猎飘扬的旗帜,通体透亮,鲜艳夺目,才能激发人们的敬仰。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家里,才是最真实的。我渴望给读者展示一个情感丰富,工作有力,有血有肉的夏翡。

 

8

夏翡的家,在一个叫田咀子的村庄,和西部很多偏僻的农村相似,两座山峁之间的平缓地带,十几户人家错落有致占据着各自的风水。要不是身临村庄,根本想象不到现在农村的变化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在一个高点上,我架起照相机,拍摄村庄的全貌,作为夏翡生活的印证。杨书记说:“过去,这里老乡住得都是窑洞,自从油田来了,村里像面包一样发起来了。”杨书记的话,虽然说得形象又准确,但在穷富悬殊差异上,农村就是最好的标本。在二三层楼群周围,依然还有盖不起房子的老乡,或者过去的房子年代已久,砖瓦残缺,院落破损,遗留下家族衰败凋敞的印证。我们还看到几口没有院墙的窑洞,敞开着的院落,如抛弃的废墟。有位耄耋老人,白发稀疏,看不清模样,分不清男女,穿着绝对是城里人们献爱心捐赠的衣服,松松垮垮,极不搭配,低头坐在窑洞门口一把破损的椅子上,昏昏欲睡,似乎在等待着世界的末日。当我的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他才抬起头,空洞的目光望着我们,一脸的痴呆。杨书记说,村村都有这些五保户,孤寡老人,没有儿女,靠政策救济生活。

走过了感慨颇多的半片村庄,探问了两给村民,才找到夏翡的家。在农村,谁家日子过得好不好,就看庄院修得有没有气势。站在夏翡家的门前,我们都有点踌躇犹豫,宁愿相信自己找错了地方,也不愿意承认这就是夏翡的家。看上去庄基不算小,但院墙竟然还是过去用土夯垒起来的围墙,已经风化成赤褐色,和我曾经在西部大漠里看到古长城遗址似的。有两处已有坍塌豁口,可以进去一个人。大门也是老式的双扇木门,漆皮斑驳脱离,破旧不堪的样子。门头虽然盖着青瓦,而瓦片罅隙之间已经参差不齐生长着一株株野草与斑驳的青苔,大有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悲壮色彩。半扇门开着,我们推了一下,咯吱一声,门开了,就看到院落墙角有一只灰不溜秋的大狗,狼似的灵敏,前爪奔腾而起,冲我们汪汪汪汪的叫喊,如果不是铁链子栓着,我肯定逃得最快。后来才知道,这种狗属于陕西细犬品种,逮兔子的高手。老黑腿不行,依靠这种细犬,让儿子经常有野兔美餐。

进了院子,看到正面一溜三间瓦房,都历经岁月的侵蚀烙印着修修补补的痕迹。院西边有几间低矮的棚,半敞着门。一间是猪圈,一间是羊圈,难闻的味道弥漫在院落。看一家庭院,就知道这家人的日子。我和赵荣杨书记进院子后,一位腿脚有点毛病的老人,一瘸一拐出了房门。

“这是夏翡的家?”我悄声问杨书记。

“ 我也是第一次登门。”杨书记回答。

我们急忙上前向这位老人打招呼。“你们做啥哩?”老人一脸的质疑。

杨书记把我们一一做了介绍后,老人让我们屋里坐。在进门的时候,赵荣问:“您是夏翡的父亲?”

“我是她男人。”这位自称夏翡男人的老人,介绍完自己,嘿嘿笑着说:“我叫王卫东,村里人都叫我老黑。”

听到老黑的话,我竟然凝固一般,大脑一片空白,阒然感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仿佛沦陷沼泽泥潭,污浊的淤泥已经将我淹没,有种窒息般的痛苦。要不是赵荣拉我坐下,我不知道自己还在现实之中。落座后,老黑问:“我婆姨在单位出啥事了?”

杨书记指着我,说明这次来意。老黑才笑着说:“这就好,这就好,我那个婆姨,你们要好好说说她的好话。”然后,指着家里摆设说:“你们看看,现在谁家不是亮亮堂堂,哪像我们家,屋里家具不够拉一架子车,日子过得恓惶得很。”又给我递过来一支烟,说:“你们记者日能得很,本事通天哩,好好写写我婆姨,争取给我把扶贫款,救济款弄下来,一年两三万哩。”

老黑把我们当做扶贫干部,怨声道载述说着家里的困难。我打量了这间主房。青砖铺地,刚洒水扫过似的,干干净净。一方大炕,占据的半片空间。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床单拓印有几朵大小牡丹花已经褪色。炕角叠放一条碎花被子上面有一个小枕头,一条蓝纹被子有一个大点枕头,整整洁洁。炕头与墙之间,摆着一个三门大立柜,是农村木匠打造的,纯木,厚实,颜色有点褐红,印证着岁月的侵蚀。正堂摆着两个桌子,一个样式古典,酱色,一个属于现代,朱红。桌上有一台18寸电视,属于老款。有一台座钟,尺八高,起码有五十年的阅历。还有一台红塑料框架的圆镜,几个不同年代的瓶瓶罐罐,不规则排放在电视与座钟左边的老式桌面,右边朱红桌面上,摞着一长溜大小参差不齐的书籍,石油专业的居多,读者妇女类杂志其中,还有七八本文艺文学的,新旧参半。比较醒目的,桌旁立一人高的两门冰箱,近年的产品,新琤琤的。冰箱上面,有一辆挺大的孩子玩具越野车,墨绿色,如陈列馆摆放很久的样子。我们坐的长沙发,失去弹性,屁股陷进去,感觉没骨似的。

老黑给杨书记介绍说:“这间是婆姨和儿子住的,她每天都要收拾收拾。”

赵荣问老黑:“夏翡不在家吗?”

老黑说:“在,沟里给玉米施肥去了。”

“啥时候回来?”

“早着哩,天不黑,回不来。”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他们断断续续问着话,我冷眼打量着老黑:一米八的个头,五大三粗的印象。来回递烟倒水,一瘸一拐,就显得高低不一。寸短的头发已经灰白,人就显得老气横秋。脸膛黑乎乎的,皱纹密麻麻的,粗糙而沧桑。眼睛却大愣愣的,如牛眼一样无光,看人的时候有点山神庙里的煞神恶鬼,有点瘆人。酒糟鼻子,亦如农村家传世的捣蒜槌,猩红得很。说话时口角有点松弛,星点白沫溅出来,不由得感到厌恶。要不是他说自己四十有六,我还以为他是六十四的老人。一口烟熏的牙齿锈迹斑斑,前门还凸出两颗,有点黑面獠牙的怪异。全身最体面是衣着:上身咖啡色仿皮夹克,虽然有点油腻,但不失笔挺。黑色直筒裤,有点皱吧,依然干净。一双七成新的皮鞋,檫得乌黑闪亮。虽然说人靠衣着马靠鞍,但老黑的整洁装扮并没有给他增光添彩,更诠释了一种游手好闲的特色。

思绪噩梦一般,曾经花骨朵一样娇嫩的夏翡如何与这样一位煞神恶相的丑陋同床共枕?现实就是不可思议,巨大的落差摧毁了我想象的极限。我也不是以貌取人。但人的相貌往往能折射出他的灵魂。我来自农村,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是世界上最辛苦的人,也是最能与土地融为一体的人。我们不要藐视农民的皮肤和土地一样的粗糙,这是太阳的光芒铸造了他们铁铜一样的肤色。但老黑给我的印象,是满脸蛮横的皱纹里弥漫着一层黑森森的阴气。我突然想到当年赵荣讽刺苏明时,借喻雨果《巴黎修道院》的丑陋无比的卡西莫多守护善良美貌的爱斯梅拉达的故事。而眼前这个甚比卡西莫多的老黑,能与夏翡共同生活几十年,他真的具备卡西莫多勇于牺牲自己也要保护爱人的高贵品质吗?

现实中,我们常常从夫妻之间的年龄相貌悬殊差异中感到搭配失调而匪夷所思。但是,那些相貌平平甚至有点丑陋的人,他们为人处世做事方式也许要比英俊帅哥更能赢得人们的信任。有些人可以靠脸吃饭,而大多数人,必须靠勤奋生活。

村支书进来的时候,老黑还强词夺理对我们强调着他家需要帮贫解困的诸多理由。村支书个子低,一米六五的样子,小眉小眼,白白净净,像个书生。但他走上前,抬起脚踹了老黑的屁股,骂:“你狗日的胡说啥哩。”老黑挨了一脚,竟然低头哈腰给支书递烟点火,颤颤抖抖的样子就如打黑扫黄时,捉奸在床上的那些猥琐男人见了警察一样。

村支书笑容可掬地与我们一一握手时,老黑畏畏缩缩地申辩:“啥也没说么,他们都是公家人,眨眼就能看到我家的恓惶。”

村支书扭脸骂老黑:“你再皮干,明年求毛也见不着。”

老黑嘿嘿苦笑着,村支书又补充道:“如果不是看你那个瓜娃,能让你个黑怂吃低保?”

村支书与我们寒暄后,又牢骚道:“现在的扶贫款,都养了一帮懒怂,啥求事也不懒得干,等着吃低保。”

油田依靠土地开采,当地依赖油田脱贫,企地一家人,这是大局。我们来的路上,杨书记就给村支书通了电话。从他们通话的语气中,能感觉彼此并不陌生。村支书说来了就是客,他的地盘他做主,然后不容分说就拽着我们去吃饭。对了,村支书大名叫田大牛,村里人却不称田支书,喊牛支书。虽然牛在十二生肖中,象征图腾与财富。但不知村民为何取名字最后一个字。后来的接触中,我悟出一点,就是田大牛不但是村里带头人,更是一言九鼎的牛人。牛支书拉我们出门的时候,迎面进门一个瘦小孱弱的男孩,小鼻子小眼睛,皮肤白净,腼腼腆腆一声不吭。老黑竟柔声地叫:“明明,放学啦。”这个叫明明的孩子,竟然对我们嘿嘿地笑了笑,一脸的迷茫,目光明显痴呆,嘴角歪歪的。牛支书说:“这就是老黑的瓜娃。”我再回首相望,老黑已经把明明搂在怀里,紧紧地抱住,训斥道:“你这个瓷头闷种,咋不叫叔叔哩。”

牛支书把我们带到村头一家饭馆,店面虽小,吃客不少。我一看,基本都是油田上的人或者给油田干活的人。牛支书进去后,带我们直奔包间。杨书记在走道穿行的时候,不时与饭桌上的人打着招呼。

坐落不一会儿,菜端了上来,牛支书给我们指着一盘盘佳肴美味,介绍这个是土鸡土蛋土鸽子,那个是野猪野鹿野兔,都是保护动物,城里人吃不到。

杨书记说:“牛支书你太客气了,中午嘛,便餐就好,何必这么破费。”牛支书说:“财神爷来了,不招呼到位,脱贫致不了富。”

杨书记回敬道:“山高皇帝远,在这儿你就是皇帝,那个臣民敢违抗你的旨意。”

两个人话里有话互相恭维揶揄中,我们就开始吃着野味喝着白酒你来我往觥筹交错的开始了。喝到五六成的时候,牛支书和杨书记杠上了,倒满了六大杯子,喝水的玻璃杯,一杯起码有二两五。

牛支书说:“你把人放了,我把这六杯喝完。”

杨书记说:“你让挡路的田老七一家子撤了,我把这六杯干净。”

牛支书说:“那家恓惶得很,老妈瘫痪卧床,老婆又是瞎子,孩子急性阑尾炎住院,你放他一马,我把这六杯酒喝了。”

杨书记说:“我把这六杯酒喝了,你保证田老七一家人不来作业区闹事?。”

牛支书说:“后山跑油的事,把我们地污染了,这帐还没有算哩。”

杨书记说:“不偷油,管线能破了?要算,也是我们损失大。”

牛支书说:“你给你们保安大队长王磊带个话,他再下手那么黑,我们准备卸他一条腿。”

杨书记说:“你们村里人,又把我们田19单井的员工打了,这会儿还躺在医院呢。”

牛支书说:“后山洼那几个井场,是我们村的地,你不能让外面工队把事做了。”

……

说到最后,听明白了。各谋其政,各为其主。只要有利益,就会有纠纷。屁股决定脑袋,公公婆婆各有理。让我想起了有年企地为了争夺地盘,闹到真抢实弹的份上,还出了人命。这事就层层汇报到上面。最后传回来的信息,成为一段经典。

问:“严重什么程度?”

答:“双方都有伤亡。”

问:“你们都是干啥的?”

答:“我是国企的。”

答:“我是地方的。”

问:“有外国势力介入吗?”

答:“没有。”

“滚。”

这虽然是传说,但证明了两千多年前一位叫曹植的才子,把当今企地关系描写的入木三分: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想煎何太急。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牛支书和杨书记斗智斗勇的结局让我始料未及,杨书记喝了三杯酒,牛支书喝了三杯酒,两个人亲兄弟般握手言和。杨书记已经喝得口齿不清,但把正事却说得明明白白。他对牛支书说:“我们,这次来,是政治任务,懂吗?这事是我们李大敲定的事,不容置疑,你听明白了吗,就是夏翡,我们要树立典型,在油田推广。”杨书记指着我说:“这位是,大,大记者,无冕之王。他采访过,你们,县太爷,明白吧。这几天,你要把眼睛,放亮点。如果让大记者,把你们村里,偷油的贼窝窝,捅出去,全国人民,都知道了,你这个支书,就歇菜。”

杨书记不愧是老江湖,一箭双雕,用了金蝉脱壳之计,在酒桌上把我推到前沿,又给牛支书上了套子。牛支书立即倒了三大玻璃杯,要给我敬酒,我确实不胜酒力,喝下去要死人的。牛支书用激将法,让我喝得五体投地。

牛支书说:“老黑的婆姨是个好女人,好人命不好。”

牛支书说:“老黑是个废人,但对婆姨上心着哩。”

赵荣问:“咋是个废人?”

牛支书说:“球不顶。”

说得我们都很糊涂。杨书记插话说:“你给老黑,带个话,他再给那些偷油贼当眼线,我们一样抓他。”

牛支书抱怨杨书记:“不是我说你,该抓的不抓,不该抓的抓住不放。老黑这个狗日的,早该抓了。”

杨书记软下来,说:“不是夏翡,我们早办他了。”

牛支书说:“你就是欺软怕硬的货。”

杨书记张口结舌欲说什么,结果头一歪,爬在桌上,打起了呼噜。

牛支书对我和赵荣说:“你们这个杨书记,嘴皮硬,心肠软,也是一个球不顶。作业区的事,李大说了算。”

牛支书又对我说:“老黑这个婆姨,我是一本账,你要采访,就算找对了人。”

牛支书说:“这酒,你说喝不喝?”

我端起玻璃杯,一饮而尽。

牛支书是热心肠,把我们安排住他家。他说乡里县上来的干部,都住家里。他家属于村子里最大的庄院,宽敞的院子比篮球场还辽阔。进门迎面耸立着一排两层楼,两侧还有平房。晚上把我们安排在二层,每人一间,房间布置与星级酒店相媲美,美中不足就是房子没有卫生间,楼层最边一间设有公用卫生间。我喝多了,晚上起夜三次,像老鼠一样来回跑。第三次起夜,天渐渐显亮了,返回途中,看到牛支书从大门进来,猫腰低头鬼鬼祟祟的样子,我对牛支书又增添了几分崇敬,干啥都不容易,这会儿才回家,真是操不完的心呐。全无睡意的我,打开窗子,就听到牛支书的老婆骂声:“看人家李军回来,不卸你的腿?” 牛支书低声骂:“驴日的,少皮干,看我扇死你。”然后,就没了动静。第二天,杨书记说作业区通知开会,就不陪我了。赵荣也说厂领导安排了几件事,回去要处理。我希望他们走,采访适宜个体活动,想法不一样观点不一致的人在一起采访,就会节外生枝或众口难调。如果他们陪着,牛支书肯定又要设酒局,在利益关系的互动中,酒局就是相互链接的支点。谁也不是傻子,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还是古人总结到位,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赵荣走的时候,偷偷塞给我一千元,让我转给夏翡。杨书记临别是嘱咐牛支书:“你把我们记者怠慢了,以后就不要来作业区。” 牛支书拉着我的手,亲热的说:“你的客人,就是我的大爷。”我们都笑出了声。

 

9

从夏翡家里出来后,感觉自己是一个梦游者,茫无目的行走在村庄,犹如泄气的足球,怎么也踢不出高度。早上牛支书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哭声骂声相互交织此起彼伏。牛支书接完电话,对我说,这家子人又闹腾起来,去调节一下,让我到村里走走看看,把他们新农村的变化好好吹吹。他不说报道,说吹吹,我就明白,新闻宣传在老百姓的心里,是什么价值。

我心里有事,无暇顾及新农村变化。这次采访任务目的明确。主要是报社采编分工明晰,工农市政务各有人马,我不能像非洲荒原上野狼,随意可以越界去捕杀猎食。我直接去了夏翡家。我进门的时候,迎面而遇夏翡。这次,夏翡先开口问候了一句,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随之笑容如秋天的红叶飘落而去。她平静地说:“你来了?。”常言道有理不打上门客。我有意识把话说得轻松点,甚至幽一下默:“你现在把事干大了,我只好登门采访嘛。”夏翡一点也没有让我进门的意思,冷冷地说:“昨天你们已经来过了,家里就这样,你也看到了。”我顿时被噎住语塞,僵在原地,心里渺然升腾起一股不解的疑云,夏翡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酷、无情?这时候,老黑从屋里出来,一左一右颠簸着,步子迈得越快,身体晃动幅度就越大,几乎是踉踉跄跄扑过来,抓住我手,口气温顺地对夏翡说:“好我的婆姨哩,这位可是大记者,怠慢不得,快,回屋里坐。”

我被老黑拉扯着走的时候,夏翡没有动,站在门口。我挣脱老黑的双手束缚,又回头问夏翡:“你这是去哪里?”夏翡极快地回答:“上班。”我急急地说:“我到作业区,你休息回家,赶到你家,你又去上班,这大老远跑一趟,咋采访呀。”夏翡还是那句话:“我说了,你回吧。”

老黑一边安慰着我,一边求饶似的对夏翡说:“我的姑奶奶哩,你咋这么犟?大记者老远来采访,你咋能走哩?”老黑还没有说完,夏翡已经迈出了大门。我心急火燎,想喊住夏翡,但是在她男人面前,我猴急地表现出生离死别的样子就有点说不过去。我问老黑夏翡啥时候才下班,老黑笑嘻嘻地说:“我婆姨就是犟怂,下班就回家了。”

我坐在老黑的对面,闷闷地抽着烟,心想夏翡为什么会如此固执地拒绝采访?她的心里到底隐藏怎样的秘密?要是更换了他人,自己还有这份耐心吗?对于夏翡的这次采访,与其说我想要着力挖掘一个时代精神的楷模,毋宁说我是借水行舟追寻青春时期一个难以忘却的梦幻。曾经让我魂牵梦绕了二十年的夏翡,她天使般的美好如一轮明月,悬浮在我的岁月里忽明忽闪遥不可及。然而,当我走进这个院落刹那间,我的梦幻竟然支离破碎惨不忍睹,这就是现实。

老黑把一杯热茶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才恍若激灵过来。面对老黑,我的脑际一片黑暗,曾经敏捷的思维突然坠落无底深渊,浩瀚缥缈,深不见底,找不到时间的光度,看不见希望的出口,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从哪里说起,才能让我透视夏翡的生活,揭开心中的谜团。

老黑看我不言语,提示我说:“你想要知道啥,放开问,我知道啥叫采访,前几天县里来了几个人,他们说是电视台记者,采访我们牛支书,人家问一句,牛支书说一大推,说得都是假话。我不说假话,说实话,你看看我家里着情况,我是残疾,重活干不了,儿子有点傻,书也念不进去,全家就依赖我那个婆姨,在石油上挣钱,还不够给娃看病。你说,政府应该不应该给我救济款,扶贫款?”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法,就从他的残疾谈起吧。我记得王磊说过,当初夏翡嫁的这个村民,没有说残疾啊。

我说:“老黑,我想知道你这个腿,天生残疾吗?”面对老黑,不需要太多的修养。从我的直观和感觉中,对待恶人,就不要心底善良,更甭提他是夏翡的男人,想到这一层,我的愤怒之火熊熊燃烧。

老黑立马坐直了身,双手在脸上上下下抹了几把,好像要把满脸的皱纹抚平似的,又急忙扣上了开脱的两个衣扣,然后,才笑眯眯地问:“这就要采访?”

我说:“我们随意聊聊,不采访。”我心里想,采访你个头,如果在前二十年,我不拿砖砸你,就妄为男人。

“你咋没有拿那个东西”。他比划了一下,笑了说:“像驴求那么长的黑家伙。”老黑把我逗笑了,电视传播力太强大了,没有人不知道,采访要有话筒。

我讽刺道:“你还需要话筒?”

老黑笑了,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双手在大腿上搓了一下,闪现出腼腆的瞬间,我还能看到一个农民天生具有的憨厚与小小狡诈的朴实。

“我就说了。” 开始老黑还有点拘束,正襟危坐,面带笑容,显得正儿八经,说话也斟字酌句。老黑双手在腿上轻轻搓揉着说,他原来的腿,长长的,有劲得很,跑得贼快,给他长了大脸。上学那会儿,还有女生悄悄告诉他,就喜欢他的长腿。在学校,他拿过好几届四百米和八百米长跑冠军哩。

我说不要扯那么远,这腿啥时候成这样了?我虽然有点恶毒,但他在我的意识里是多么的禽兽啊。当你眼睁睁看到一茱天然纯洁的灵芝被浑身恶臭的一头猪撕裂成碎片的时候,你还能保持冷静吗?

提到现在的残腿,他才从美好的回忆里清醒,情绪遽然激愤,额头的皱纹像麻绳一样扭曲,满脸的横肉更加狰狞可憎。

他愤愤地说:“如果不是石油,我腿能这样?”

他捶打了一下腿,接着骂:“让石油上那些狗日的油鬼子,三更半夜撵狼一样,把我撵到沟里了,摔断了腿,再也好不起来了。”他遗憾的语气。

我立即明白怎么回事,继续让他愤怒着:“我没有听明白,三更半夜,石油上人为什么要撵你?”

老黑苦笑了一下,低下了头,嘟哝着:“偷油让人家发现了。”

我穷追不舍;“你经常偷油吗?”

“笑话,啥叫偷?他们在我们祖先地盘打出来的石油,我们为啥不拿,不拿才是傻瓜。古人早早就教导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也看到了,这周围穷山恶沟的,狼都不愿意来。如果没有石油,现在村里能富起来?石油来了,有本事的,给石油上做工程,挣大钱。没本事的,给石油上当小工,挣小钱。”

我随机插言道:“对呀,你是男人,为啥不走正道挣钱,要去偷油?”难得抓住这个机会,我必须要有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才能让自己心里的恶气蒸发一下。

老黑竟然笑了,笑着说:“你们记者就喜欢听好话,听假话,真话你们不敢写。”然后看了我一眼,目光中还有挑衅的味道,接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口气说:“你在村里打问打问,我老黑那句话说得不真?你看看我这样了,政府还不救济我,我啥话不敢说?说了看谁能把我的球咬了。”

老黑总对救济款念念不忘耿耿于怀,我不能让他的牢骚偏离了主题。我说:“不要扯那么多,刚才说到哪儿了,接着说。”面对坏人,我不由自主把自己扮演成警察审问犯人的角色。

老黑说:“你以为村里就我一个偷油?你根本不了解农村。石油刚打出来那几年,谁不偷?你甭看牛支书人模狗样的,他为啥能当上支书,他才是村里最大的偷油贼。他不但偷,还把村里老少组织起来,明目张胆的抢。现在他不偷了,但他纵容我们偷,我们偷来的油,全部由他去贩卖。我们拼着命弄一蛇皮袋,他才给我们五十,他倒手就是一百,谁也不是傻瓜,我们就是惹不起。他现在把事弄大了,和石油上人一伙了,包工程,挣大钱。”

“你为啥不去找个事情做?”

“废话,我这个样子,好劳力找活都难,谁要一个七瘸八拐的废人。”

“你现在还偷?”

“我一个大男人,不想办法挣点钱,靠婆姨养活,我端不起饭碗。”

“人总要干点正经事。”

“啥叫正事?咱一个农民,有钱挣就行。”老黑叹气道:“唉,咱腿不行,跑不快,有次让人家抓住了,后来听说作业区老大知道了,把抓我的人美美骂了一顿,派车把我送回家。我知道,人家不是放我,是看我婆姨的面子,要么,油鬼子能饶了我?”他说着,给我递了一支烟,自个儿也点上,边抽边说:“现在我们弄这事,大伙儿都灵光得很,不再单枪匹马,而是联合起来。我主要负责放哨,你明白吗?就是电影上演的,敌进我退,敌来我跑,猴子都有打盹的时候,在我们地盘上,我们就是游击队,油鬼子也没有办法。”

老黑说到最后,还有点洋洋得意的神态。如果不是有人站在院子老黑老黑的喊,他不知道还要胡扯些什么。

来人进门后,看到我,哦了一声,说来客人了。老黑叫了一声八哥,急忙站起来,把烟递上去。我看到老黑把火苗送到这个叫八哥人的嘴边时,欲言又止而眼睛却滴溜溜的泄露着机密。这个叫八哥的人,骂老黑:“这几天不要骚情,支书说了,上面来记者了,不敢胡整。” 老黑尴尬地介绍着我,来人又哦了一声,大声对我解释说:“打麻将,三缺一,我来叫老黑顶豁口哩。”

我顺水推舟,说牛支书叫我呢,你们去玩吧。走的时候,我把赵荣给我一千元放下,特意叮咛:“这是赵部长给孩子的。”

在村里漫无目的转悠,双腿灌铅一般沉重,胸口似乎垂落着一块巨石,压抑得呼吸都感到困难,思绪的乱麻缠绕着一个个难解的谜团,夏翡当初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苦难才这样作践自己?她经受了怎样的痛苦非要把自己投进火坑而执迷难返?这一串串超载着非理性的人生抉择背后隐藏着那些鲜为人知的秘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越过一道山坎,云淡风轻,目光远去,对面山峁上凸显着一座采油小站,这应该是距离村庄最近的石油。小站周围的山野之间,有三四台抽机油摇臂上上下下晃动着,一阵风把马达吱吱呀呀的声音传送过来,像婴儿的啼哭。目力无法看清小站的站牌,夏翡莫不就在这座采油站上班。油田是没有围墙的工厂,在山与山的层峦叠翠之间,星罗棋布散落着无数采油站和抽油机。油田在村落的怀抱,村庄在油田的周围,彼此交融又彼此相望。有年采访一位石油小站的工人,他说着一口浓重的当地方言,我还以为他生长于此,再详细追问,才知道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广东人,只不过在当地呆得时间久了,每天接触最多的就是当地村民,口音已经被完全异化。难道时间真是一把手术刀,可以把一个人解剖得面目全非,亦如坚挺的岩石在岁月的长河中,历经无数次迁回百折,无数次跌宕起伏,无数次涛击浪打,无数次激流冲刷,就会失去原来的形状和本色。现在的夏翡已经很难找到我心中珍藏的那个活泼可爱的天使印迹,在她早上扭身离去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只有厌倦、麻木、甚至冷漠得有点无情的女人。难道女人在沉重生活的挤压下,也会衍变为生活的奴隶而自己浑然不知庸庸碌碌。我的直觉告诉我,夏翡不应该是这样的女人。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正在踌躇之间,牛支书打来电话,道歉说乡上召开退耕还林紧急会,他不去不行,中午饭他安顿在昨天那家饭馆,去了有人招呼。我不愿意麻烦人家,这不是村上的事情,让支书安排就有点蚕绩蟹匡的味道。油田所到村镇,大小饭馆随处可见,应付一顿日常的便餐,再吆喝上几个陪客,这是领导阶级的风范。一个好记者,始终让自己的胃口装着老百姓的食材,才能烹饪出大众喜闻乐见的佳肴。到了饭时,我随意走到一家饭馆,刚点了一碗炒面落座,就听到身后包间里吵吵闹闹的声音,开始是哗啦啦麻将声,又听到算账讨债乱七八糟的辱骂声,我霎时后悔选错了地方,但已经付了账,好赖一碗面,吃了就走人。面端上来,热气腾腾的,我还没吃几口,吵闹声辱骂声升级了,啪地一声,耳光一般,接着传出一句尖刻叫骂:“日你妈,欠账不还,赖皮狗。”又听到击掌一般,啪地一声,很响亮的,接着,包间门开了,一个捂着半个脸的汉子,鼻子嘴里冒着血。早上在老黑家里遇到那个叫八哥的人把流血的汉子拖出来,制止说:“你再皮干,看黑怂把你废了。”已经满脸鲜血的汉子跳起来,跺着脚,喊破嗓门的骂:“断子绝孙的瘸子,欠债不还,还有理了?你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照照,看看你那个瓜娃,哪点像你?”话未落音,我看到老黑提着一把凳子,冲了出来。那个叫八哥的人,返身拦腰抱着老黑,满脸流血的汉子,撒腿跑了出去。

整个过程如电影中的打斗,瞬间把粗俗、野蛮、血腥演得得淋淋尽致。我还处于懵懵怔怔无所适从,不知道是赶快逃离免得伤及自己,还是反应迟缓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在惶恐之中,我眼睁睁看着两个汉子紧紧抱着老黑,奋力挣扎着的老黑扭头瞄见了我,一下子把凳子高高举了起来,我下意识地缩紧脖子,眨眼间,凳子不是砸向我,而是落在地上,摔成八辨。老黑自个儿蹲了下去,双头抱头,呜呜呜呜哭出了声。我明明白白知道他打了人家,结果他却哭出委屈的腔调,我就有点云里雾里十分迷茫,吓了一身冷汗脸色煞白。

叫八哥的汉子一边还在按压着老黑,一边对我歉意地说:“这些狗怂,翻脸比脱裤子还快,吓着兄弟了。”我二话不说,极快地逃出了饭馆。出了饭馆,我颤颤巍巍点燃了一支烟,抽着抽着,我就站住了,刚才那个流血的汉子骂得话,惊雷一般爆炸在脑际,我感到一阵晕眩,六神无主。

 

10

牛支书开完会,喝完酒,到家已经日偏西。他到我房间的时候,满屋子烟雾缭绕,我痴痴坐着。牛支书进门后,满嘴的酒气,声音就有点高吭:“你这是火烧圆明园呀,把我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我说:“等你一天了,再不回来我就疯了”。“你那点球事是小事,我今儿开会是大事,你们吃皇粮的,不知道农民靠天吃饭多恓惶。”他说着端起我倒的茶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光,然后掏出一包大中华,甩给我说:“你们这些球毛记者,抽得还是红延安,寒碜人哩。”他点着大中华,兴奋地说:“今儿的会,把我开亮堂了,甭看我这里穷山荒沟,值钱哩。过去没人要的荒洼仡佬,现在都成了金窝窝,你知道吗?一亩山地,国家拨款这个数。”他伸出一巴掌,我不知道啥意思,他兴奋地说:“过去我们农民老实吧唧的,吃大亏了,给石油上那些土地,才给了几个钱,让油田占了天大的便宜,现在不行了,他石油上的人就是掏这个数。”他又伸出一巴掌,说:“就是翻三番,我还不给他们哩。农民要想好,政策当向导,过去提出的口号,要想富,先修路,就是这个理。”

我敬佩牛支书一心一意带领村民脱贫致富,心里牵挂嘴上念叨的都是为农民谋利益的大事,但不是我这次采访的目的。我耐心的等待他把这次会议精神传达完了,我叫了一声牛支书,开门见山恳求说:“上午去了夏翡家,她竟然去上班了。和她男人聊了一会儿,老黑这个人咋说呢,东拉西扯,都是没边的事,愁死我了。你不是说夏翡家里的事,你是一本账吗?”

“再倒一缸子水,多放些茶。”牛支书终于坐在我对面,叙述说夏翡的故事。

“老黑这个狗日的,娶了天底下那么好的婆姨,还不学好,游手好闲,耍赌偷油,净干些日鬼捣棒槌的事。有年他把油井机械上的皮带卸了,你说说,人家停一天井,损失几十万,他就卖了十来块钱,还不够一包烟,竟弄这缺德事,他婆姨还在石油上做事哩,你说他可憎不可憎。”

牛支书又点把烟点上,说:“杨书记说了,你们要树立老黑的婆姨当先进,你专程来了解她家里的情况,我实话告诉你,当初老黑能把他婆姨弄到手,我们村里人都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说你们石油上的女子咋这么傻,她叫啥来?”牛支书看着我,问。

“夏翡。”我极快地回答。

“对,叫夏翡,我见她的时候,也就二十五六,桃花似的鲜艳。那年月,我们村里家家户户还穷得叮当响,说句你见笑的话,村东洼住着我们家父老三,我叫三爸,他三个女娃娃,谁出门谁才穿那条裤子,要不是油田来了,弄出了石油,说不准现在村里打光棍的小伙子能抓一大把。”

“二十年前,你就认识夏翡?”我打断牛支书的叙述,我只想知道夏翡的事情,其他的事我没有兴趣。全中国人民都是从穷苦日子熬过来的,牛支书也就四十七八,没有必要把秃子头上的虱再细数一遍。我来不是为了忆苦思甜,我只想知道,夏翡和以前判若两人,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别急,听我说嘛。为啥我对夏翡印象深,村里打出了石油,我们才明白,老祖先给我们脚底下埋着金子,我们还受苦受穷,就说不过去。石油刚打出来的时候,我也偷油,就碰到夏翡这个女娃,甭看她娇小,弱弱的样子,说话声细细,像鸟叫一样,可这愣怂女娃却是烈女子。其她女的上班,我们吓唬吓唬,她们躲进值班室,不敢出来阻拦我们。夏翡上班的时候,竟然不怕吓唬,有几次扛着比她还高的铁家伙,倒把我们镇住了,你说她愣怂不愣怂。有一次,我们村西边田老八,现在和老黑是一丘之貉,他们叫八哥,都不学好。当时,田老八拿着一根长扁担,看她挡在井口上,就轮了过去,我们都以为,她肯定要躲一下,或者吓跑了,结果,我看着清清楚楚,那晚月亮贼亮贼亮,地上的草也能看清楚,我看着老八举起扁担轮了过去,你猜夏翡这楞怂女娃,站得像门楼一样稳,只听乓地一下,响声吓得我心里咯噔着,完了,这个二球货真把人家打倒了,我看着夏翡一头栽倒,连声也没吭。那时候,我们以为把人家打死了,当时跑得比兔子还快,出了人命,要挨枪仔的。连续几天,石油公安在我们村里调查,村里人都说,捉贼见脏捉奸成双,当场没有把人抓住,总不能把全村人枪毙了吧,这事也就不了了之,法不责众嘛。其实,我们早串通好了,谁把这事儿说漏了,谁全家就从村里滚蛋。过后,我把田老八狠狠揍了一顿,他真是二愣子,真要出了人命,我也得坐牢。只要有人坐牢,就会供出来是我组织的。后来,我们打听她住院了,才松了一口气。过了三个月,我们再去,又遇到这个愣娃上班了,我们私下嘀咕,得想个啥办法,把这个犟怂女娃弄走,甭叫她断了我们财路。”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后来呢?”我迫不及待的问。什么叫惊天地泣鬼神,什么叫惊心动魄奋不顾身,一个用生命捍卫油田的英雄形象,瞬间丰富高大了起来。我真要感谢牛支书,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来村里那能挖掘到这么具有震撼力的故事呢。我更加坚信,无论夏翡如何拒绝采访,但她的事迹绝对是最具有震撼力的。

“我当时也是郎当小伙子,家里穷嘛,一天也胡求整哩。这事给谁都不敢说,要不是今儿提到她,说出来要做坐牢呢。”牛支书停住,一脸的追忆,狠劲吸了几口烟,长长地吐出,烟雾笼罩着他的表情。他扔了烟头,说去放个水,一会儿回来坐下,脸阴沉沉对我叮咛说:“老哥给你说实话,你可不要把老哥整到沟里去,这事如果捅出去,我会坐牢的。”

我心里感激牛支书给我讲了夏翡这么感人的故事,就安慰道:“支书,你放心,我们记者所有的采访,都不会涉及当事人的隐私和名誉,这是起码的职业道德。”并保证说“你放心老哥,我们采访的是她的事迹,绝对不会干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事情。”

牛支书思忖了片刻,看了我一眼,吸一口烟,又瞄了我一眼,我就感觉牛支书还是审视我的眼神,不相信我的保证。我再次赌咒发誓了一番,牛支书才惶惶地说:“不是不相信你,是这事过去多年了,咱心里也一直欠缺着哩。人嘛,都有良心,咱那会儿年轻,做事冒失,现在后悔,经常睡不踏实。”

牛支书还没有说,楼下就有一个声音支书支书的呼喊着,急急地死了他爹似的。

“夏翡咋能和老黑这样的人,走到一起?”这是我最难以理解的疑团。

牛支书隔着窗子,看着来人,说:“你来的正好,我想着给你打电话哩,你就来了。”牛支书回头给我介绍,田家老三,和我搭班子,我们村的村主任。我看到田主任,比支书个子还矮,精瘦精瘦的,像个猴一样不安分地走动着。

田主任站在院子说:“支书你下来,有个事哩。”

牛支书说:“你能有个球事,上来说,我这里有贵客哩。”

田主任看到窗口站着我们两个人,踌躇了片刻,叫了声哥,说:“王军回村了。”

牛支书咚咚咚地下了楼。

晚饭时,牛支书打了两个电话,叫来两个村民,落座后,我才知道村委会班子到齐了。田主任,田文书,田会计。按照田家辈分,支书和村长同辈,文书低一辈,会计高一辈,都属于田家一族。我笑着说:“你们是一家子嘛。”牛支书在我肩膀拍了一把,解释道:“我们先人就在田咀子扎根,当然是大户,其他那些杂种,都是后面逃荒过来的,在我们的土地上落脚,生儿养女,他们应该感恩。”农村这情况我感受最深。在我的老家,我们就是外来户,相同年龄上,外来户低辈分。我回到老家,见了十个人,八个人就要大爷大奶的叫,虽然有些还是刚出生,也要叫一声大爷。农村讲究的是辈分,就像单位说得是级别,你不称呼处长局长,人家理都不理你。我开玩笑说:“田家掌管村里事,狗皮袜子没反正嘛。”他们嘿嘿笑了。

五个人的饭局,牛支书让田文书点菜,田文书刚点了几道菜,牛支书把菜单夺过去,说:“你能点个球。”我说田文书是你侄子,你也骂。牛支书开玩笑说:“农村人眼光浅,不知道轻重,你来了,咋能像对付乡上那些吃人贼去点菜,起码也是县上领导水准。”田会计立即起身递给牛支书一支烟,田主任拿打火机弓腰给点着。我看支书就是牛,村委会其他三个人,虽然都是家门父子,怯弱恭敬畏畏缩缩的样子,和单位党政领导班子差不多,都惧怕一把手。牛支书把服务员叫来,问:“有啥拿出手的新菜?”服务员报了几个菜名,牛支书说:“好,我们人少,上硬菜。”我说支书,不要这么奢侈,家常菜就好。支书瞧着我说:“看不起我们农民咋的?这次退耕还林款下来,咱村里荒山几千亩,你算一算,一顿饭,等于牛身上拔了一根毛。”随之叮咛服务员说:“给我们弄好,弄不好我不签字。”牛支书这样盛情,我也不好说什么。不是我不喜欢吃鱼虾王八,我也是贪吃的货,有时候去肉肥油厚的单位采访,如果受到对方怠慢或者招呼不到位,我就会偷工减料投机取巧。别人把你不当回事儿,你再低三下四挥霍自己的才智就是犯贱,除非遇到我看重的题材,哪怕沿街乞讨,也会殚精竭力把事情做好,特别牵扯到感情这个潘多拉魔盒,只要打开,幸与不幸只有上帝知道。

等待上菜的时候,牛支书把退耕还林讲解得意义伟大思路清晰安排到位,听得其他三位村干部热血沸腾斗志昂扬,好像白花花的银子已经覆盖了崇山绝岭,只等着村民们如抢石油一样用蛇皮袋子朝家里扛。我更加对牛支书充满了的尊敬与崇拜,田咀子村能有这么一个一心为民的好支书,真是全村农民的福气。如果村村都能出牛支书这么个带头人,还愁脱不了贫致不了富。在采访过诸多破产企业中,追根问底,溃烂的祸源都来自带头人。贪官污吏会让兴盛的企业落花流水,再穷的村庄遇到好支书,就如田咀子村,地处偏僻,穷山恶水,照样可以新楼林立面貌焕然。菜端上来的时候,牛支书已经把退耕还林的具体事宜安排得头头是道。第一杯酒我抢先提议为田咀子村能有这么一个好支书干杯,牛支书说你还喧宾夺主,在我的地盘上指手画脚,嘴里虽然推诿,酒已经了喝下去。第二杯酒牛支书端给了我,说;“这次要劳驾一下记者,把我们田咀子村迅速贯彻落实退耕还林会议精神写个稿子,我让他们在乡里和县上广播站念一念。”我没有丝毫犹豫仰头而尽。广播稿是小菜一碟,为了牛支书给我讲了经典故事,就是再写几篇新农村报道,也心甘情愿。

记者走南闯北,大小酒局司空见惯,酒量好不一定就是笑到最后的人。会劝能说还要练就偷梁换柱的歪门邪道,才能立于不败之地。酒局开始后,我想今晚肯定是场恶战,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一个对垒田家父子,我只有拿出酒场练就多年的绝活异术,才能过五关斩六将,要不然,做老实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可是,让我感到意犹未尽的是,五个人相互敬酒一圈,才是真正展示实力博弈技术的开始,因为三四两酒已经落到实处,酒壮怂人胆,饭涨穷人气,客套没有了,情绪就滚烫起来,相互挑战的勇气就把酒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杨书记和赵荣带我来的那天,三四两酒下肚,才是牛支书划拳猜令大显身手的时候,可这会儿,牛支书突然说他不能喝了。田主任说:“哥,喝,有弟哩,怕个球。” 牛支书说:“借他王军一百个胆子,他敢拔我个求毛?”田主任说:“他怂如果毛不顺,我们就把塬畔上那块地,收回来。”田会计插言了:“他,他,他出去,多年,年了,给村里,球,球也不交。” 田会计看上去有六十多,是桌上年纪最大的吧,他酒量一般,说话已经开始结巴了。牛支书瞪了田会计一眼,骂:“少皮干,没你的事。”田会计顿时萎缩下去。田文书端起酒杯,站得端端的,像根柱子。在田家班子中,田文书还算高个子,也就是一米七吧,长得有点壮实。我认为他端起酒杯要敬牛支书或我,没有想到,他脖子一扬,自己喝了,然后表决似的说:“六爸,你放心,谁敢在您头上动土,我把他碎命要了。”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牛支书把门前杯子一饮而尽,点着烟,抽了一口,说:“你们再不要皮干,日能个啥哩,这事我心里有底。”又面对文书,训斥道:“你不要胡骚情,惹出麻达,再不给你擦沟子屎。”他站起来,对村班子叮咛说:“你们今晚把大记者招呼不好,他可是杨书记请来的贵客,你们心里都亮堂点。”牛支书站起来要走,我也立马起身要一起走,我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改日把任务完成了,我请各位。”牛支书使劲把我按在椅子上,歉意着说:“老哥上午喝多了,晚上再不敢整了,明天县上有个会,关系咱农民的利益,耽搁不得。”

牛书记出了门,又折回身,对他们三个人说:“我把记者的事几乎忘了,你们给记者说说,老黑的婆姨,在村里做了那些好事,你们心里都有一本帐。”我再次感谢牛支书,保证道:“明天中午,把广播稿给你。”牛支书高兴地说:“好,发我手机就好。”

牛支书走了,田文书向我发起了挑战,我没有了喝酒的兴趣,就把节奏有意缓慢,边喝边聊。采访要有技巧,只要你善于用心,总有一把钥匙能打开你需要的锁。

田会计说,“老黑啊,他八辈子祖坟里烧了高香,娶了这个婆姨,他作孽哩,合伙村里那几个闲逛锤子,今儿偷油,明儿赌博,为这事,两口子没少淘气。人家婆姨就是吃石油上那碗饭的,你老黑身体像个铁塔,就是腿不灵光了,啥事还不能做?非要偷婆姨单位的油?前几年,让人家逮住,还是婆姨把人领回来的,你说丢先人不丢先人。就说去年吧,我去赵瞎子家里催要集资款,老黑的婆姨当时也在,好像是她那个瓜娃被赵瞎子的孙子打了,我进去把催款的事情一说,老黑的婆姨二话不说,自己掏了三百元,说她替赵瞎子交了。赵瞎子一家人,就是死狗赖皮。我走的时候,听那婆姨哭着说,再不要叫老黑耍赌了。赵瞎子一个眼睛瞎了,一个眼睛贼亮,他家里是聚众赌博的窝。”

田主任说:“那婆姨真是菩萨心肠,我们村里有三户五保,他们穿的衣服,脚登的鞋,都是那婆姨给的,她把石油上的衣服,薄的厚的,单的棉的,有些衣服和鞋,新滋滋的,就拿回来给人家穿,你看她,自己都舍不得买一件新的,啥时候,都穿着公家发的工服。”

田文书说:“提起老黑这个怂,我就来气。事情虽然过去了五六年,这是我亲眼看到的,那天我去通知老黑开会,刚到门口,就听他婆姨一声尖叫,我急忙跑进去,看到那婆姨倒在院子里,抱着腿哎吆哎吆的喊,身边还有一长截木头。我拉开那婆姨的裤腿一看,日他先人哩,半片腿都是青的。我个子低,那狗日的个子高,我拿起院子的扫把,就轮了上去,我骂你老黑还是不是人,咋对自己的婆姨下得了狠手。老黑没有躲开我抡上去的扫竹,顿时脸上一道一道划出了血迹。你猜老黑当时怎么着,他竟然满脸鲜血,跪到婆姨面前,抱着婆姨的腿,死了爷似的哭了起来,我朝他沟蛋子又是一脚,把老黑踢了个狗吃屎。第二天,那婆姨就带上孩子,三个月没有回家。还是老黑乞求到我,让我到站上,给他婆姨说好话,婆姨才回家的。事后我才明白,老黑喝醉了,走路东倒西歪,碰倒了一截木头,砸在婆姨腿上。”

我问:“你们村里谁家老爷子或老奶奶,常年躺在炕上,瘫痪着呢。”他们说,好几家老人都瘫痪了,一直躺在炕上呀,不知道你说的那家?我说:“有一家儿子,经常偷油,老人躺在炕上。”

田支书立即说:“你说的肯定是王老六家。老六和老黑是一伙的,他老娘瘫痪多年了,他四十几了,还是光棍一个,胡球整哩。”

我问:“夏翡救济过他家?”

田文书恍然大悟说:“这事我知道,是每次偷油,老黑是放哨的。他们把油买了,给老黑分成,老黑的婆姨见不得这事,有几次王老六把分成送给老黑,只要她婆姨知道了,就把钱退到王老六他娘那里,村里人都知道。”

田会计说:“好人命苦,那瓜娃把那婆姨拖累垮了。前多年,还四处求医,看不好嘛,那瓜娃瓜是瓜,乖得很,不胡闹,听大人话,就是没脑子,不识数,说话不开窍。”

田文书说:“可惜那婆姨了,甭看人家吃皇粮,当工人,干农活真是泼辣得很,自从老黑摔断了腿,家里七八亩地,沟畔沟洼,都落到婆姨身上,人家干公家的事,还把家里的地种得绿油油的,真是可惜了。”

关键的问题,我还没有解开,就叹息道:“夏翡这么好的女人,当初咋就嫁给了老黑?”

他们都不吭声了。

田主任说;“喝酒喝酒,我们胡乱谝闲,把支书给我们安排的任务完成了。”他们又开始与我划拳猜令喝起来。我与田主任还没有把三杯酒整完,一位村民急匆匆进了门,慌慌张张给田主任汇报:“王军他、他进支书家了。”田村长一个耳光轮上去,骂:“你能弄个怂,让你看着看着,咋能让他进去?”三个村干部二话没说,起身冲了出去,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他们走后,我感到肚子有点阵疼,急忙去了找卫生间。刚从后门出去,一条大狗汪汪了起来,吓得我退回来,问老板,厕所在哪里?老板说在后院拐角处,我说后院有狗,老板说狗不要咬人,就是爱叫唤。我感到不行了,又返身去了后院,狗依然汪汪叫得不停,我在墙角找了一截木棍,壮着胆子,试探性地往前走,狗一边汪汪,一边朝我扑来,我举起手中的木棍,狗叫声更尖锐了,但它却向后跑了。我就这样,一边举着木棍,一边打开手机灯光,一步一步,试探着前行,好不容易找到厕所,狗也不汪汪了,我放下木棍,把手机装进裤兜,蹲下不到一分钟,就有一个黑影,摸摸索索进来,看也不看,竟然蹲在我的面前,白花花的屁股,在黑夜特别硕大,我正想咳嗽一声,提示来人,只听唰地一股,泄洪开闸一般,一股骚腥的尿水溅了我半身,我再也不能忍气吞声,张口还没有骂出来,前面的人狗咬了似的,哎呀一声尖叫,竟然是个女的,她提着裤子就跑,而我正处在上下两难的关键时刻,顾不了那么多,匆忙提起裤子,手机又掉了出去,有不敢随便去摸,怕脏了自己的手,正着急,老板拿着手电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女人,老板笑了说,这个厕所怪球了,装了几次灯,都坏了。那个女人骂骂咧咧走了,我让老板赶紧找我手机,还好,手机没有掉进坑里。看我衣服的前面,像水车喷洒了似的,再一照看,这个厕所竟然没有坑,都是几个窝窝,我让老板赶快出去,说不行了。

待我肚子不疼了,把衣服和脸上的尿水擦了擦,自己把自己恶心的吐了几气,还是觉得身上不干净,也不能在耽搁了,虽然我不知道出了啥事,但涉及到牛支书,我就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在匆匆赶回距牛支书家不足十米的路上,看到地上躺一个人,我用手机一照,吓得我腿都软了,这个人血肉模糊,看不清眉目,上身光着,脊背上几道明显的血痕,人几乎一动不动,冷冷地躺着,我俯身一听,还有微弱的呻吟,我正要喊人求救,一个女的跑了过来,扑倒就抱,抱了几次也没有抱动,才看到有我,哭着喊:“帮帮我。”我和她好不容易把这个血肉模糊的人搀扶到最近的一户人家,进去才知道,这是村里私人医生的家。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

我回到牛支书家的时候,牛支书田主任田文书田会计,四个人竟然打着麻将,好像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牛支书让我也玩几把,我说我不会打,急忙上了楼,反锁了房门,好大功夫,我还是抑制不住心里的余悸在阵阵颤抖。

 

11

作业区杨书记专程到田咀村,押运来一大卡车砖瓦,说要把夏翡的住宅修缮翻新。牛支书喊来几个村们,把砖瓦卸在夏翡的门前。老黑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拿着一包烟,一瘸一拐见人就发。牛支书朝老黑屁股上踢了一脚,骂:“你个狗日的,祖坟上冒青烟了,啥好事都让你占了。”老黑嘿嘿地笑着,急忙给牛支书毕恭毕敬地点烟。

“以后把你的皮嘴夹紧点。”牛支书吸了一大口浓烟,喷吐在老黑脸上,愤愤地骂:“再干对不起石油上的事,你先人都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割你的卵子。”

老黑揉着浓烟熏了的泪眼,踉跄到杨书记面前,频频点头哈腰说:“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石油,感谢杨书记。”一句一鞠躬,泪眼婆娑的神情,惹得在场的人都笑出了声。

“你应该感谢我们李大。”杨书记说着又面向我:“感谢大记者。”

我大惑不解道:“这是你们油田领导关怀职工的项目,我八竿子奔不着。”

杨书记抓住我的手,温言细语的说:“现在做事,都要合规合法。没有大记者的鼎力宣传,我们也不敢为一名职工修缮庄院。”又扭身对牛支书说:“夏翡成为榜样人物后,肯定有上级领导和各单位职工前来慰问取经什么的,我们也不能让人家看到我们的先进还住这么败落的庄院。你牛支书,也要把村里这条路,绿化绿化,这可是给你们村贴金镀银的事。”

牛支书快速回音道:“只要你们财神爷能来,我保证村民天天烧香磕头,用膝盖也要把路面檫得像镜子一样亮光。”

杨书记笑了说:“真是土皇帝,说话也带着山野味道。”

卸完砖瓦,我们回到牛支书家。牛支书把一盆热水端到房间,并把毛巾递到杨书记手上,才笑嘻嘻地说:“书记大人,你们这次精准扶贫,好,好,可是,把我的工作提升了难度。”杨书记没有立即接话,而是慢条斯理洗过后,又接过牛支书递上来烟并点着,认认真真瞅了牛支书一眼,又观赏了几秒牛支书的表情,然后,扑哧笑出了声,说:“果不出李大所料,你不应该叫牛支书,应该叫贼精山王。”说完,杨书记从包里拿出一份合同,递给牛支书说:“这是我们李大给你们田咀子村民争取的井站维修项目,你看看,这些活够你们村民干两年。”

牛支书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接过合同,大声感谢:“李大和您,你们就是田咀子村的衣食父母啊。”

杨书记收敛笑容,语气严肃地说:“李大再三叮咛我,要把丑化说在你牛支书面前,老黑家庄院修缮翻新,所需要材料,作业区供,请大工小工的工时劳务费,包含在油维工程合同中,明白吧。”

“明白明白。”牛支书频频点头,又急忙握住杨书记的手,诚恳地邀请道:“这个周末,我在乡镇春满园酒店,还是那个包间,等候您和李大赏光。”

杨书记抽出手,瞟了我一眼,抬手拍打着牛支书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个想砸我们饭碗呢,目前啥形势?如果真有心,就把李大安排的事情做好,做实,不要捅娄子。”随之,面对我说:“听说您曾经和我们李大一起工作过,自己人嘛,我就把话再说明白,这事就限我们三个人。我们李大是很讲究低调的领导。特别你这个牛支书,喝高了,啥话都敢说,一旦有风言风语,甭说油维项目,就是打扫油井卫生,也没有田咀子村的份儿。”

……


作品展示
浏览量: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