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山脉

CPXS 059


以下内容摘录


第一部分 武汉来电

 

1 引子

在毛乌素沙漠巡线的时候,我认识了老闫。

我们公司每年都要安排机关员工到基层锻炼,说是为了加强基层和机关人员之间的交流,尤其是让坐办公室的人了解基层的艰苦,不要动不动给人家摆架子、甩冷脸。也别说,这一招还真管用,大家作风明显好转,人嘛,都是感情动物,熟悉了自然而然就亲近。

我之所以选择去毛乌素沙漠巡线,主要是为了好玩,在我看来,下基层锻炼呀,和工人交朋友呀都不重要,最主要的是轻松一下。

毛乌素天大地大,人烟稀少,那些本地巡线工个个好嗓子,随时随地放开嗓门嘶吼一阵子信天游,累了就坐在沙漠里晒一阵子太阳,拉一阵闲谈。相比而言,坐办公室里不便大声说话,连走路脚步也得轻轻的,见了上级还得主动笑脸相迎,时间长了腮帮子发酸,也真够累的。

都说巡线工辛苦,其实呢,说白了就是每天沿着石油管道线路走几趟,哪有那么多事故天天发生呢?在我,与其说是工作倒不如说是游玩更恰当。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秋天的天气有点冷了,一到晚上,十月的风像一把铁扫帚,细细的铁丝扫过人的脸阵阵发痛。晚上上线巡查的时候,要裹一只大皮袄才能抵挡那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一直要到月亮山那里才能歇歇脚,烤烤火。

老闫是个巡线工,专门负责沙漠里这一段25公里的石油管道巡护。他是典型的陕北汉子,一头微微的卷发,一张长方脸,鼻直口方,一笑起来,眼角恰似一把打开的小扇子。他住在月亮山脚下的简易铁皮房里,这种房子是工人的临时歇脚处,因为离家远,老闫干脆长年累月住在这里。

铁皮房里夏天热,冬天冷,里面只有一张窄窄的床,被子叠成了豆腐块,一只铁皮炉子火烧得正旺,轰隆隆,轰隆隆的,好似开过来一列火车。我们便围在炉子跟前喝一会子物美价廉的茉莉花茶,说说笑笑一阵子再走。

时间长了跟他也就熟了,老闫话不多,笑起来有点腼腆,我们来了就只顾搬凳子,倒茶水,大家拉闲话的时候,他只在一旁听,大伙儿笑,他也跟上大伙儿笑,存在感并不强。有一次我偶然发现他的床头上放着一本书,便有些惊讶:“老闫,你还看书哪。”

“哦,解心焦嘛。”说着腼腆一笑。

“老闫不但看书,还写书哩。”司机刘涛笑着,口气里有点微微的揶揄。

“哦,叫我们看看,看看嘛!”大家起哄,老闫脸红了,慌忙说道:“没有,没有的,听他瞎说哩。”

“老闫,这一位是个作家,你的书让她看看好不好,说不定将来拍成电视剧哩。”刘涛指指我,一脸坏笑,显然,他并不认为老闫写的东西真能拍成电视剧。

老闫的脸红了。看来,他不善于应对这类玩笑,要知道,玩笑话里面多多少少都有点微妙的东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要听出来里面的尖刺了,较真起来,别人说你玩不起,不识耍,你要是当成真心夸奖了,别人又说你憨憨愣愣连个话也不会听。

我连忙替他解围:“毛主席说了,高手在民间。”老人家是不是说过这句话,我可不知道,但是如今都喜欢架着大人物说话,“我认识一个卖烧鸡的,人家白天做买卖,晚上写画画,牛不牛?还有一个开饺子馆的,白天卖饺子,晚上写毛笔字,牛不牛?不要拿出身论英雄嘛!”一席话大家都不言传了。刘涛忽然想起来似的:“对哩嘛,小时候听书说三国,刘备就是个卖草鞋的,张飞是个卖肉的。”他还没说完,大家七嘴八舌又开始了:

“我们村子里原来一个卖豆芽的,现在成了煤老板,在西安买了一栋楼......”

“是哩,我们二老舅的外孙女婿原前穷得光屁股溜炕,上个月行门户看见人家开一辆霸道车,一进村喇叭压得叭叭响......”

“行啦,行啦,不早了,咱们赶紧上路吧。”

大家呼呼啦啦起身,走进浓黑的夜色里,像丢进墨汁里,一忽儿全都看不见了。

 

半个月的巡线工作很快结束,我也就离开了毛乌素,回到了办公楼上,依旧是天天打卡坐班,日子不咸也不淡,每一天似乎都一样。

有一天,正在办公室里写材料,忽然听到有人敲门,轻轻地,我以为是隔壁房间,过了一会子,又听见敲门,这次确定无疑,“请进”。门缓缓地推开,露出一张脸,似曾相识却叫不上名字,愣了片刻,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老闫!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赶忙起身,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话一说出口又觉得不合适。

这几年,我们公司也和政府部门一样拉起了架势,设置了门卫24小时站岗放哨,生怕放进来一些“捣乱分子”。什么上访的,闹事的,找领导办事的......

每天大门口排着一长溜人,进门都要排队签字登记身份证,然后门卫一一打电话确认,门卫并没有电话给我,怎么得进大楼呢?

“那个门卫跟我一个村的。”

谈话间,老闫才告诉我,他是主动申请到毛乌素巡线去的。原先也在机关当保安,后来觉得基层工资高一些,才下去了。可是,天天在沙窝子里吃沙子可就不那么好玩了。即便如我这般爱玩的人也不喜欢天天吃沙子。

“我嘛,这几年闲来没事,写了一本小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歪好,想请你看看。”说着从身后的旧帆布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子。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纸袋,我凑上去一看,好家伙!这年月了还有人手写!正反两面,黄豆大的铅笔字,密密麻麻如蚂蚁排兵。

“你先看看,给我指导指导。”他两眼看着我,那眼神就像病人看医生,透露着一股子虔诚。

我忙说相互切磋,共同提高!可是打心眼里觉得一个普通巡线工难道能写出个花儿来?

那个纸包就丢在抽屉里,再没有打开过。

 

半年以后,老闫打来电话问看完了没有。我不好说压根没看,我只好扯谎正在看,他在电话里很认真地说,等休假了,他要专门回城里一趟,讨论讨论,给他提意见。

我的天!真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这种人!虽然不感兴趣那厚厚一沓,但是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看了。

 

2 武汉来电

1938年7月,夏日午后,延安凤凰山脚下,老槐树的浓荫里,隐藏着几间窑洞。

蝉鸣嚯嚯,震耳欲聋,好像聚集在那棵大槐树上开会,一会儿轰然齐鸣,挣了命地嘶吼、争吵,突然,同时陷入沉默,一语不发。窑洞里午休的人正要朦胧睡去,忽然,蝉鸣开启了对歌模式,东边一组唱,西边一组和。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最后干脆来个齐声大合唱:“嚯......嚯.......嚯.......”

警卫员卫七斤骑着一匹枣红马顺着凤凰山的小路哒哒哒地跑下来,三伏天的太阳毒,烤在脊背上火辣辣地痛,好像背着一只小火炉。可恨这只小火炉甩也甩不掉,就那么一直驮在背上,肉皮似乎烤焦了,吱吱吱冒油。

刚才出门太急,首长交代了一件重要的事,要他立刻去一趟油矿,把一封武汉来的密电送到那里。他连一口水也没顾上喝就出发了,这会子口渴得要命,心里盘算着先到哪里讨一口水喝。

可是,偏偏一路上没有遇见什么人家,嗓子冒烟了,唾沫也咽不下去。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可是越舔越干,嘴巴上糊了一层浆糊似的。身上的军装前心后背湿漉漉的,几乎能拧出水来。

唉,这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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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远处似乎传来一阵歌声。哦,是不是鲁艺快到啦,到那里去喝水!那歌声说明鲁艺的学员们正在排练节目。想到何巧美唱歌的样子,耳边的短发轻轻地摆来摆去。七斤心里荡漾起一阵甜丝丝、痒酥酥的热潮,连焦渴也忘了,他双腿一夹,打马扬鞭,“驾!”那匹三岁的枣红走马一路颠跑,歌声也越来越近切:

“夕阳照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这是他们在排练《延安颂》,他正侧耳细听,分辨巧美的嗓音,没错,在一群人里就属她的歌声最甜美,最动听。每一次演出,只要有巧美,不论多么雄壮的大合唱里都会增添一点柔美的音韵,变得更动听,更醉人!七斤多么盼望有一天何巧美专门为他一个人唱歌,那该多好呀!

一会儿,桥沟那座罗马风式教堂里的歌声渐渐低下去,接着一阵子响动,接着就有学员们三三两两出来,他们也许是中间休息呢。

一个小鼻子小眼睛的年轻人走过来,他就是朝鲜艺术家朴金成,几个月前,他刚到延安,首长还邀请他和几个艺术家到家里彻夜长谈,七斤认识他。

七斤跳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摸一摸肩上斜挎着的牛皮公文包,这皮包金贵着哩,是黄泥岭缴获的日军战利品,还是上次左权参谋长前线回来送给他的,又结实又耐用,不怕水不怕潮,嘿,最关键的是挎着它脸上有光。问问整个边区,谁有这么神气的牛皮包,只有警卫员卫七斤我才配有!

他跟朴金成打了一声招呼,忽然听见那边巧美的声音:“嗬,大热天的,你这是去哪里?”巧美眼尖,早早就看见了他,微笑着从那边跑过来,耳边的短发随着她轻盈的步伐一颤一颤,七斤觉得好看极了,但是说不出来,只嘿嘿嘿地一个劲儿地憨笑。

“执行任务。”

“这么热的天,口渴了吧,来,跟我去喝水。”说着,巧美伸出白皙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七斤只觉得一阵子幸福的眩晕,好容易稳住了心神。

巧美真是善解人意,怎么就知道他口渴了,水还没喝到,他的心里感觉好像已经喝了六月冰水一样舒坦,五脏六腑顿时舒展开来。

“那,那,好吧。”卫七斤想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奇怪,平日里觉得肚子里藏了很多很多话要给她说,可是面对面却说不出个囫囵话。

巧美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歪着脑袋,俏皮地一笑,黑黑的头发跟着一甩,形成一个优美的弧线。

七斤看呆了。

何巧美是东北大学的流亡学生,九一八事变以后,东北大批的学生流亡关内,先是到了北平,不料七七事变以后,日本人又占领了北平,巧美跟着几个青年艺术家,徒步从北平来到延安。在一次枣园的联欢活动中认识了七斤,后来就熟了,平时没事了总爱跟七斤聊天,那口气就像姐姐对弟弟说话,透着一股子亲昵劲儿。七斤也喜欢巧美,可是部队不允许战士恋爱,只有连长以上才能考虑成家,再说延安男多女少,喜欢何巧美的人很多,排队都能从桥沟排到清凉山去......

“七斤,这么毒的大太阳,你也不歇一歇,要到哪里去?”巧美歪着头问他,胳膊又快要蹭到他的胳膊。细细长长的眼睛一眨一眨,黑黑密密的眼睫毛像两把扇子似的,一忽扇一忽扇,似乎有一股细细的小风吹在七斤的脸上。他的心里无数花朵绽放,一瞬间开得满满当当的,腔子里快要盛不下了,流出来,从眼睛里,从眉毛上,从嘴巴里流出来。憨笑着:“我去油矿一趟,送个信。”

“哦,那一定是急事喽。”

“可不,首长叫我快去快回,不敢耽搁了。”说着神气活现地拍拍斜挎的牛皮包。

“哦,你稍等等,我给你端碗水去。”巧美转身往后面的窑洞去倒水。

七斤拴好马,好奇地东看看西望望,说实话还没有来过鲁艺哩,只听见人说这里歌多戏多,常常有演出,附近的老百姓爱看热闹,稀罕得不得了,见了演员就给塞鸡蛋、红枣、花生。嘿,毛主席很风趣地说,哪里有鸡蛋皮,红枣核,花生壳,哪里就有鲁艺的演员。有人说只要听一听歌看一看戏,再乏也不乏了,再累也不累了。

忽然,一声尖叫刀片似的划破了宁静的空气,七斤感到耳朵里嗡一声。

巧美!

七斤循声跑去,巧美倒在地上。

她双手捂着左脚的脚踝,两条细长的眉毛痛苦地纠缠在一起,嘴里咝咝直吸气,看样子是痛极了。旁边是泼洒一地的水和碎瓷片。七斤顾不了许多,要扶她起来,巧美哎呦哎呦地喊痛,怎么也站不起来。

七斤赶紧拉马过来,要扶她上马,巧美娇嗔而痛苦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别管我,你忙你的,我没事!”

“还没事,看你疼得脸色都变了!”

“你去帮我叫个人来。”

七斤答应着,说着转身就跑,跑了几步觉得身上太累赘,又急急返回来,三下五除二摘下皮包,递给巧美,拴好马,然后忙忙去找人。

 

大太阳被钉子钉在了当空中似的,死活也不肯挪个位置,还那么当头照着,晒得人头皮痛,脑发昏。树荫里的蝉鸣依旧“嚯......嚯......嚯......”。清澈的延河水哗哗地流着,远处的青山绿得发黑,正是庄稼最旺相的时候。

白白的官路上马蹄嘚嘚,枣红马碎步轻颠,七斤的心里喝了蜜一样甜,巧美那细长细长的眼睛还在眼前,一忽闪一忽闪的,细细的甜甜的小风仿佛在脸上轻轻拂过。刚才他抱着巧美放在了担架上,那女性的身体那么绵软,他几乎快要醉了。巧美的手扳着他的脖子,现在那一圈还温温柔柔的,似乎她的手还在那里,怀里还抱着那温柔的身体,周围还洋溢着她那特有的香气。

“白面馍馍炒白菜,

把咱的队伍招呼好。”

他信口唱了一句信天游,觉得哪里不对味,又来了一嗓子:

“白面馍馍炒白菜,

把你的白脸脸调过来。

走州过县十三省,

就爱妹妹的好人才。”

忽然,路边草窠子里“扑棱棱”飞出来一只斑鸠,枣红马“吁......”一声,扬起脖子前蹄腾空,把他一下子给惊醒了。时间不早了,晚上还要赶回来呢。

“驾!”七斤两腿一夹,枣红马撒开四蹄大颠起来。

 

3 风波

“什么?把咱们的钻机送给蒋介石?”瘸子廖湘农扯着嗓子问,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来,条条分明,随着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一跳一跳的。他本来就是一副公鸭嗓子,嗓门一高,声音越加粗嘎。

清浅的延河绸带一般蜿蜒向东,宽宽的河滩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弧。傍晚时分,太阳已经沉入西山,可是天空还是格外明亮,一群石油工人刚刚从野外出钻回来,个个脸上油一块泥一块,上半身光着,裤子上沾满了斑斑点点的污泥,倒是一笑两排牙显得白生生。

按照惯例,回家之前,他们先要在河边清洗满脸满身的油泥灰尘。要不然一进门婆姨们就要嘟囔,说那一股子油味儿直钻脑仁子,窑里炕上地下,锅碗瓢盆里都是那一股子掺了土的油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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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天气,河水清凉,工人们挽起裤腿,站在河心里,随手抓起一把泥沙使劲地搓洗身上的油泥,都是凭力气吃饭的受苦人,常年的劳动使他们个个精壮,肩宽腰细,胯部窄小,胳膊和腿部圆溜溜滚动的肌肉,肉皮搓洗过后,一疙瘩一疙瘩发红发亮,男人味直冲鼻子。

“是哩,你没听错。”另一个说,“昨夜个儿,高矿长亲口说的,我捎了一耳朵,说是毛主席安顿的,要立马起身,不敢耽搁了大事.......”

“叫咱们撂下自己的婆姨娃娃,给蒋介石挖石油?”

“嗯,可不是的!”

“咦,这可不是荒了自己的地,倒给人家种地去了!”

“就是嘛!”

“啊呀,那肯定不是毛主席的意思。”郝来福眯着眼睛,思思谋谋地说,他四十朝上不到五十,正当盛年,已经是油矿的老工人了,因为技术好,威望高,说话自然有分量。他一边用一条辨不出颜色、破破烂烂,丝丝缕缕的旧手巾擦干肩背,一边肯定地说。

“啊呀,看你说的,人家还能闹错了?”

“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我还没寻下婆姨哩。”王买牛赤脚上了岸,打算回家了。他一贯不太关心这些事,下苦人凭苦水吃饭,将来寻个好婆姨,生娃娃过光景,比什么都强。

“我也不去。”常有志的绵羊嗓子说起话来软软绵绵,含含糊糊,平时干啥都是河里尿尿——随大流。

“咦咦咦,看你那行囊,谁能看下你?”买牛嘲讽地看看他,先走了。

“蒋介石打咱们,死了多少人!直罗那一仗,我们和国民党109师打了四天四夜,血都把葫芦河染红了!这会子都忘了吗?”廖湘农哑着嗓子嚷嚷,他原来是老红军,在直罗战场上受了伤,瘸了一条腿,左胸挨了一枪,险乎要了命,不能打仗了才安排在油矿当工人。一提起蒋介石,牙齿咬得咯咯响。

“对呀,咱们可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

“谁要是把咱们吃饭的家伙搬走,我就和他拼命!”

“咱们咋办?吃风屙屁吗?”宜昆翻一翻眼皮,眼仁子白多黑少,看谁都像翻白眼。他是个有名的能人,会算命看风水,还能治病,什么接骨咳嗽拉肚子,鸡眼疝气尿不净,反正奇奇怪怪的病叫他一捣鼓,莫名其妙就好了。方圆几十里的人有了病,常常找这个“半仙”。

大家七嘴八舌,大嗓门惊得河边树上的鸟儿不敢回鸟窝,在暮色降临的天空里盘旋飞翔,不时地鸣叫着,好像在劝告:“别吵啦,回去吧!别吵啦,回去吧!”

消息在油矿风传,工人们议论纷纷:“咱们把钻机给了别人,自己用什么?散摊回家吗?”

高矿长这几天头疼快要裂了,走到哪里都有工人挡住道问他:“听说咱们的钻机要送给蒋介石?”

刚开始他还耐心地解释:“是支持抗战!”

“那咱们现在辛辛苦苦打油不也是支持抗战吗?”

“不一样嘛!”

“咋不一样?你给咱说说?”

“我咋能解下哩?毛主席说的。”

“毛主席给你说的?”

“不是嘛,毛主席忙得顾上能给我说哩?”

“那就是你说的嘛!”大家七嘴八舌围住了他,咦,奇怪,怎么说着说着,好像他要把钻机送给人似的。工人们翻白眼不说,有的还冲他骂骂咧咧,一转身朝地上唾一口唾沫,那股子狠劲,能把地皮砸个坑!甚至有人背后戳戳点点指他的脊梁骨。这让他额头冒汗,心里发虚!愁得他半晚上睡不着,翻过来翻过去翻烧饼,眉毛上挂了一把锁,两只眼睛瞪得牛铃铛。

唉......

老婆以为他难活下了,就问他哪里不舒展,他懒得给婆姨说,自顾自叹气,长一声短一声的。老婆热脸蹭了个冷屁股,“不说算啦!憋死你!”给个后脊背不理他。高矿长也顾不上婆姨的冷脸,还是自顾自想心事。

其实呢,打心眼里说,他更不愿意,接到卫七斤的信,他像白日走路吃了一闷棍,怎么也不相信毛主席竟然会做出这个决定。那钻机比他儿子都亲,当年是他和一群受苦的兄弟把那些铁疙瘩从黄河岸边一步一步背回来的。

那时候,他还是个船工,在黄河里讨生活,有一天清水关渡口来了一个穿西装的人,自称姓陆,说是要寻脚夫寻骡马运送一批政府的重要物资。

大家一听默不作声,心里明白,又是拉壮丁,白下苦,这黄河岸边多少年来,凡是公家的事都是白干,还得自己赔上干粮!

那陆先生倒和气,不摆架子,等了三四天没人来,干脆走到县城大街上贴了一张告示:凡是来搬送这批石油物资的,先发光洋后干活。

那白花花的光洋谁不爱!

清水关码头挤满了下苦力的脚夫,牵来的骡马怕有百十头!

陆先生果然说话算数,还没干活,沉甸甸的光洋就散出去了,第二天码头上人挤人,马挤马,大家争着抢着往自己骡马驮子上装货,没有骡马的干脆就背!高金山跟着几个伙计也跟着背东西,一百多里地走了五十多天,磨烂了几层皮,硬是把那死沉死沉的铁疙瘩背到了一个叫做油矿的地方。

这一百多里的山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那脊背上磨破的肉皮,受伤的膝盖,留下了永久的病痛,每到阴雨天气,伤口里暗暗一股子疼就上来了,这里也疼,那里也疼,浑身上下疼,骨头缝缝里疼,指甲盖盖也疼。

陆先生说,这东西金贵着呢,叫做石油钻机,是费尽周折从外国购买回来的。本来需要的地方很多,四川、新疆都要,但是翁先生谁也没给,就给了陕北油矿。

翁先生是谁?

没人知道。

给油矿背回了钻机,高金山也就留了下来,从一个黄河里讨生活的艄公变成了石油工人。怎么好好的,那钻机说给人就给人?别说工人,就是他自己也想不通。

 

晚上九点多,正趴在床上看手机,忽然来电话,一看是老闫,这么晚来电话,是有什么事吧!我一边暗自嘀咕,一边接通,他的口气里似乎有些害羞,犹犹豫豫地问我,看完了没有。我最近忙着搞活动“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工作都干不完,哪里还顾上看!不过,我没有这么说,只说正在看。

“你觉得怎么样?”他的语气小心翼翼的,含着一丝紧张和忐忑。好像我是法院的审判官,一旦宣布结果,被审判者要么无罪释放,要么当庭瘫倒。

我有点语塞,嘴边的词语都逃跑了似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我听见那边略显局促的呼吸,暗想,写作者真可怜,好不容易费劲八百地写完了,一句贬损的话可能会让他痛不欲生,一句鼓励的话或许能让他高兴地跳起来。

我想了想便说:“挺好!”

“真的?”他口气里满是惊喜。

“真的,真的。”我不由地微笑,想起自己当年开始写作时的艰难,那时候亏了一位老先生的鼓励,要不然我现在肯定在麻将摊上赌钱。

“谢谢你!老师!那我不耽搁你宝贵的时间了。”说完他挂了电话。我笑着叫那口子:“听见了吗?我现在也是人家的老师了。”他正喝水,“噗”一声,水喷了一地,笑个不住,茶杯都拿不住。

哼!不把我当回事!我瞪了他一眼,他马上改口:“老师久仰,久仰!”我又气又笑,朝他蹬一脚,他一边躲一边笑:“看看看,扎天舞地的,这样可就不像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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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慕三娃

“面对面睡下还想你。”

“不早啦,快些走吧,操心一会儿我大回来了……”

“再等等,还没和你拉几句话哩......”

三娃搂着玉莲,鼻息吹着她耳边的鬓发,细小的头发随着鼻息轻轻颤动,他用力紧紧抱住日思夜想的女子,恨不得将她纳入自己的身体里,身子下的麦秸窸窸窣窣发出轻响。

平日里见不上,心里煎熬着好像一锅滚水,怎么这会子抱在怀里还是想,想得要命,恨不得变成玉莲家里那槽头上的牛,看门的狗,背柴火的绳,扫院子的烂扫帚,要是能天天和玉莲在一起该多好!哪怕是她脚上的那双便纳鞋哩。

幽暗的偏窑里,一边是一爿炕,一边是一扇窄窄的门。后面一方窗子,地下搁着平时用不着的烂笸箩、破簸箕,一个摞一个歪歪斜斜直摞到窑顶,两只掉了底的筐子横放在当地,后窑里塞满了主人积年累月攒下的家当,破锅盖烂马勺折了把的耙子断了腿的凳子,虽然没啥用,三阎王也舍不得丢,就那么攒着,把偏窑堆得满满当当,一进门一股子积年累月的灰尘味儿。

可是,这破窑却是慕三娃和玉莲的天堂,他两条健壮的胳膊箍住玉莲,怎么也舍不得松开。每次幽会都让他难分难舍,那胳膊上生了胶,牢牢地粘住玉莲,整个人都化了,化在了她身上。玉莲更是离不开他,连出去送个尿,她也等不上,急得直跺脚。

“嘘,悄悄儿,有人!”薄薄的窑门漏出一缕一缕细细的光,外面有人在走动。

染坊掌柜的阎喜金咳嗽一声,扬着脖子呐喊道:“玉莲,玉莲!”

玉莲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他走过来推开门。

那脚步越走越近,透过窑门的宽缝缝看得见父亲的半只脚,东走走,西走走,在窑门前站了一站,脚离门只有一尺远,几乎要推门进来了。俩人屏住了呼吸,生怕那脚上生出一只眼睛看见里面的动静。

三娃紧紧箍住玉莲,汗下来了,湿透了全身,脑子里一片嗡嗡嗡的轰响。玉莲吓得发抖,气憋得出不来,整个人像水里捞出来的。

忽然,门外的三阎王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快要把腔子咳嗽烂了。待那咳嗽停下来,骂了一句,不知是骂那恼人的咳嗽还是骂寻不见的女儿,转身走了。

玉莲万万料不到父亲会这个时候回来。不是说好了上甘谷驿镇子里买一只猪娃吗?按照她大那挑挑拣拣,掐掐算算的脾气,估计天黑下来他也不会回来的。她算好时间,今天三娃要来,他们这几天一直在闫家庄打油井。早早蒸好了几个白面馍馍,熬好了一锅米汤等着三娃。她大肯定是看见笼屉里的白面馍馍,心疼得要命,骂玉莲瞎糟蹋粮食,馍馍咋能蒸白面的?吃两面不就行了!不会过光景!那白面馍馍本来是给三娃吃的,谁料到两个话还没拉够,还没亲热够,他倒回来了!

闫家庄有名的啬皮,小气鬼,最会过光景的闫喜金外号“三阎王”,人厉害不说还是出了名的吝啬,过日子精打细算,一分一厘也休想从他手里抠出来。村里人编排他说,三阎王上辈子过奈何桥没有喝迷魂汤,趁孟婆打瞌睡,一股脑把迷魂汤倒在桥底下了,所以这辈子精得头上敲一敲,脚底下响当当。晚上睡觉还睁着一只眼,生怕别人拿了他窑里的一根草棍棍。还有人说,有一年他家里来了一个要紧亲戚,三阎王破天荒叫婆姨做了一碗烧肉片子,谁料想,香喷喷的肉刚出锅,一只绿头红眼苍蝇“嗡嗡嗡”飞来,趴在烧肉片子上大吃大嚼了一顿,吃饱了还打了一个嗝儿,这还不够,细细的腿子搓搓脑袋,歇一歇,还要吃!

三阎王又气又心疼:“老子还没舍得吃一口,你倒尝了个鲜!”顺手掂起门背后的一根长杆子打过去,苍蝇没打着,却把一碗红亮亮、油汪汪、香喷喷的烧肉片子打翻在地,三阎王登时大怒,举着长杆连追三里地,要夺回苍蝇口里叼走的肉!

这样的编排一提一箩筐,三阎王根本不在乎,眼睛一瞪:“咋啦,老子又没挖你家锅底稠的!”言语里满是自豪:“哼,买上四两棉花——访一访,延水川方圆几十里谁的光景胜过我!”说着摇摇他那光光的脑袋,村里人说,三阎王精明太过了,头发都不肯长,多余的么!

早年玉莲她妈就去世了,丢下了一儿一女。刚开始三阎王还谋算着再娶一房,可是打问来打问去,没有个合适的,黄花女子嫌趁不着,又矬又丑,老啬皮一个!寡妇婆姨,他又嫌人家拖个油瓶子,来了吃他的,喝他的,大了还得给问一房媳妇,办一份嫁妆。皮不亲的肉不亲,倒是替人家养娃娃!世上哪有这号吃亏的事!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他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他;看上他的,他又嫌人家吃他,喝他,谋算他。慢慢地,三阎王就成了一个老光棍。

三阎王的光景过到了人前,可是两个娃娃都不随他,儿子闫玉峰爱读书,对父亲受死受活,口里俭,肚里挪,挣下的那间染坊和几头骡马不感兴趣,他不想做一个土老财,眼里就认得钱,一辈子死死攥住几个铜钱不撒手,活得没意思!他爱读书,原本在西安念中学,上个月来信说要跟着同学到长沙去考大学,那里有一所中国最好的大学,还说准备报考航空专业,将来当个飞行员开飞机去。

三阎王一把撕碎了信,当院子一扬,跳天骂地,唾沫星子乱喷,骂儿子不听话,败家子,拿着老子不心疼!老子受死受活挣下的家当他倒散漫花!托人写信威胁说,再不回来就不给寄钱了,还说家里给寻下个媳妇,必须马上回家结婚,要是不回来,就抓个老公鸡代替他拜天地!

谁想到儿子倒干脆,连信也不打一封,干脆杳无音讯。听到西安贩煤油的人回来说,玉峰早就走了!跟着一伙同学到昆明去了,那里招航空学员,人家玉峰将来当飞行员要开飞机哩。

俗话说“好汉死在儿手里”,三阎王平时人跟前能得叽叽叫,走起路来脑袋撂到脊背心,轻易不把旁人夹到眼皮里,可是儿子的事叫他灰下来,败下来,整个人垮下来,脸上的肉掉了下来,快挂不住了,松松垮垮的,跟个破布袋似的。有儿子也顶没儿子,人没儿子活着有啥意思?挣下的银钱给谁?自己吃自己喝,那不等于屁股上擦粉,谁能看见?给女儿?不能!那是外人!每当别人给玉莲提亲,他总是挑三拣四,横不满意竖不满意,就怕人家谋算他那厚沉沉的家当,那油坊,那骡马,那几十亩地都是他的心尖尖上的油花花!决不能便宜了两旁外姓人!

谁想,女大不中留,玉莲倒悄悄儿给他找下个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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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矿的钻井工到闫家庄一带打井,刚开始村里人当西洋景看稀罕,婆姨娃娃们围着那只高高的井架,看工人干活,觉得好奇新鲜,祖祖辈辈地里没见过这号的,寒冬腊月的,人家冷得发抖,他们个个黑水流汗,头上冒气。一天下来,浑身上下都是黄尘,简直就是地里刨出来的洋芋蛋蛋,土不溜溜的,呲牙一笑只看见白厉厉的牙。老乡们时间长了也就不来看热闹了,没啥稀罕,那些钻工怪可怜的,受的牛马罪,还不如种地受苦呢。

一天,钻井工慕三娃口渴的要命,就到村子里讨水喝,半路上碰上玉莲担着水往坡上走,坡陡路滑只见她累得气喘吁吁,憋红了脸,三娃上前一把接过担子,三步并做两步走,一忽闪就奔到三阎王的院子里。

其实玉莲早就注意到三娃,一群钻井工里面数得上这小伙子出挑,浓眉大眼,厚道里透着精明,玉莲一见就喜欢上了。

烧水的当口,两人一言一语地拉话,玉莲告诉三娃,妈妈得了骨痨,早早就去世了。她大也老了,这几天到口外北草地买牲口去了,那里的牲口便宜,估计半月二十不得回来。弟弟远走他乡去念书,家里就丢下她一个人照门。

三娃也不是笨人,头一回见面拉话,她就这么根根捎捎地告诉家里的情况,知道玉莲有意。

可是自己是个穷汉,实在没法子才到了油矿卖苦力,这活儿比庄稼地里受苦还重,勉强能哄饱肚子,娶媳妇成家那是做梦。因此心下乱乱纷纷,一团乱麻似的,没个好主意,就躲着几天没闪面。玉莲站在硷畔上一边做活一边朝井场瞭,伙计们天天下苦,就是凭着嘴头上谈论女人图个乐呵,看见那家硷畔上站个俊女子,七嘴八舌头说这个俊女子白格生生的脸,黑格油油的头发,一双毛眼眼一扑闪一扑闪的,能把男人的魂给勾跑,不知道将来哪个有福气的娶回家去。    

三娃情知玉莲在等他,心一横,天上下刀子也不管了,天擦黑就寻了去。她好像算准了他会来,门栓也没上,推门而入的当口,就一口吹熄了灯,整个人软塌塌倒进了他的怀里......

 

“玉莲!玉莲!他个嫩妈妈,哪里散心去了!”随着三阎王脚步的离去,院门“哐嘡”一声关上了。大概三阎王出去找玉莲去了。

两人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互相看看,又都笑了起来,脸上汗涔涔地,三娃狠狠地扎了玉莲一口,玉莲推开他忙说:“你看这半天还没说一句正话呢?”

“什么正话?”

“我给你说,”玉莲怕人听见似的,趴在三娃耳边低语了一句,三娃一脸不解,“有啥了?”

“憨人,还能有啥?”说着玉莲指了指腹部。三娃又惊又喜,惊的是事情太突然,喜的是这么快就见成果了。

“咋办?”玉莲看见三娃那样子有些嗔意。

“那我寻个媒人到你家提亲。”三娃果决地说。

“要是我大不愿意咋办?”

“那我就说你怀了我的娃娃。”话还没说完,三娃先笑开了,玉莲就掐三娃的肉,三娃痛得叫又不敢叫,直龇牙。

“好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辈子跟定你了!”玉莲说着忽然有些哽咽,眼圈儿红了,“要是我大不愿意,咱们就逃吧。”说着,胳膊箍住三娃的肩膀,头埋在他怀里。三娃感到她的脸火烫火烫的。

“逃?往哪里逃?”

“我盘算好了,咱们到北草地!那里人少地广,咱们就到那搭过活,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忽然,坡底下远远传来三阎王的呐喊“玉莲——哦——玉莲——哪里死去了!看回来不扳折你的腿!”

“玉莲——哦——玉莲——你个死女子,哪里散心去了!”那声音越来越近,听得出三阎王是朝家走。

玉莲急得无法,给三娃指一指后窗子,示意他赶快从后窗子爬出去,要是叫发现了,天就塌下来啦!

 

咦,这一段倒还写得不错,想想也是,这是他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么。这老闫还真有两把刷子!我头一回觉得老闫似乎真的能写小说。

这一周,公司安排我们下基层搞“三比三提升”主题教育,晚上没事干,顺便看他的小说。发现老闫似乎是个内秀的人,和他的粗犷外表反差很大。

他有着怎样的一个内心世界呢?

 

5 出门

大家的聒噪三娃一句也没听见,那些话就是二门上拿根棒子也打不到耳朵门子里去。

那是别人的事!玉莲才是他的命,心尖尖上的油珠珠,抱在怀里打颤颤。他盘算最好半夜跑,神不知鬼不觉。玉莲肚子里面的东西天天长,一天比一天大,可不敢拖下去!就是他三阎王知道了女儿偷偷寻下个男人跑了,干跳脚罢了,难道出去扬铃打鼓丧扬自家的名声?哼,少不得替她遮掩,说是出门看舅舅、妗子啦,或者看姑姑、姑父啦,反正一大堆谎话只要把脸面遮住就行啦。要是在北草地的光景过得下去,那就干脆不回来了。万一不行,躲个一二年再回来,怀里抱着娃娃,进了门叫外爷,生米做成了熟饭,三阎王再嫌他穷,干瞪眼也没办法了。

他又寻思着,要不干脆登门提亲,要是三阎王不答应,就挑明了,不怕他三阎王不答应,大不了闹一场,反正丢的是他的老脸。不过,以后玉莲咋做人呢?这种事,即便将来玉莲当了奶奶还会有人翻腾出来扬铃打鼓,说她当年做女子的时候就如何如何败坏门风,一旦张扬开了,女人家一辈子就抬不起头了。这么盘算来盘算去,还是跑比较好,干脆利索。到了一个新地方,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

可是,师傅来福这边咋办?

这是个难肠事。

要不要给郝来福说一下呢?他是个孤儿,打小没了父母,是师傅养活他长大,养育之恩不能不报,这么一声不吭走人,太无情无义。

怎么办?

三娃心里鼓鼓囊囊装满了心事,按下葫芦起了瓢,他总觉得没想好,要寻思一个全乎办法。

这几天,油矿的工人见面扯不上三句话就聊起了这事,谁也不知道三娃肚子里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玉门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蛤蟆开会一哇声说胡闹哩,油矿上下议论纷纷:“出门人难,脚踏生地,眼观生人,难哪!”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谁出门难道还背着锅?到时候谁给吃饭,谁管穿衣?”

“谁要是吃饱了不得饿,就把河沟的石头背到山顶上去,到石马科的炭窑子洗煤去!看谁有本事把黑煤块洗成白的?”

“谁爱去谁去,反正老子不去!”三娃听也懒得听,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金山做梦也没想到事情变得这么复杂,工人们撂下手里的活儿,脑袋对脑袋凑在一起嘁嘁喳喳,骂骂咧咧,好像他是败家子,要把油矿的钻机拱手送给外人似的。

廖湘农那瘸子更是不讲理,用力咳嗽,恨不得腔子能咳烂,猛劲儿射出一口痰,啪!溅起一股子黄尘,那架势恨不得直接唾到他脸上!

郝来福说话最有分量:“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本乡田地好。反正我老了,腰也痛,腿也痛,手脚一满是不利索,去不成了!”他是油矿钻井技术最好的工人,手底下的徒弟一大批,他第一个不去,那谁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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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到他家窑里给他做工作,大道理小道理,道理套道理,天下的理都讲完了,嘴皮子磨薄了,干得合不上,郝来福连一口开水也没倒,只圪蹴在地上闷头吸旱烟。高金山急了:“老哥,你倒是说句话嘛!”

“说甚?”

“去不去?”

“去不成嘛。”

“毛主席的话你都不听啦?”

“毛主席又没给我说么。”热脸蹭个冷屁股,老高灰头土脸地站起身走了。

正在他愁得睡不着,吃不下,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时候,萧以群来了。

原来,军工局的李强几天前去了山西前线,临走把这件事托付给了萧以群,好催促油矿尽早启程。八路军武汉办事处周副主席电报催问了好几次,不敢再拖下去了。

萧以群刚从苏联养病回来,还没有具体安排工作,听说了这件事就专门到油矿给工人们做动员。他的口才党内外人所共知,据说当年在上海街头演讲,听众里三层外三层,硬是把马路都堵了,警察挥舞着警棍赶都赶不走。

只见他站在油矿门口的大石台子上,一不挪窝,二不喝水,滔滔不绝,那一大堆的新鲜事,工人们个个听得入了迷:

自从去年“七七事变”抗战爆发以来,一直图谋霸占中国的日本鬼子第二天就对我国进行了海上封锁,从秦皇岛到北海的出海口,三万两千公里的海岸线被日军封锁得死死的,简直铁桶一样,外国的石油运不进来,咱们国家自己又没有石油,要知道,一旦开仗,没有石油是不行的,汽车跑不动,大炮要趴窝,飞机飞不到天上。今年二月份,日本飞机又轰炸了重庆,炸死炸伤一万多人,大街小巷躺满了尸体,震惊了全世界。说起来原因很简单,咱们的飞机没有油,升不了空,只好眼睁睁看着日寇的飞机往下丢炸弹!一句话,没有石油,这个仗是打不赢的!工人兄弟们,你们愿意眼睁睁看着日本鬼子就这么欺负咱们中国人吗?

“所以,咱们支援玉门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萧以群推一推眼镜,目光炯炯地看着工人们,“没有你们大家的支持,中国的石油就打不出来!”

“对着哩,要是打不出石油,日本人把咱们占领了,就没有中国啦。”老高站在一旁略略地发挥了一下。

“你说的倒好,别忘了蒋介石打过咱们的!”廖湘农气愤愤地扔出了一句:“当初他们是怎么打咱们的!你看看我的腿!”说着伸出左腿让大家瞧。

廖湘农总爱跟大伙讲当年的湘江之战,一提起当年那场那场恶仗,牙齿咬得咯咯响。

“对呀,人家打咱们,咱们还把刀把子递到人家手里!”工人们吵嚷着,“反正打日本就叫他老蒋打去,跟咱们屁不相干!”

“对着哩,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哩。”

萧以群耐心地听着工人们发泄怒气和不满,等声音渐渐低下去了,才慢慢地说:“工人兄弟们,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你们算算看,蒋介石和日本帝国主义相比,谁最坏?”

“当然是日本鬼子!”买牛扬着脖子不假思索地应声,当年红军过黄河打日本,本来他想跟上红军当兵去,无奈何瞎眼老娘拖住他的腿死活不叫走,说你连个婆姨也没有,还没活一回人哩,那子弹可不长眼!哭天泪地,买牛没法子只好在矿上当了工人,眼看着同年等岁的后生都娶过婆姨,娃娃都能跑得呼噜噜地打酱油了,他还是光杆一个。

“这就对了,日本鬼子张开大嘴要一口吃掉中国,让我们当亡国奴!最大的敌人是日本鬼子!”萧以群有力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冲击着每个人的心。买牛不由自主地捏了捏拳头。

“想得倒美,决不当亡国奴!”廖湘农圆睁一双豹眼,浓眉紧皱,拳头狠狠地捶在那条好腿上。

 

“哦嘛,这么一说,我就一满是解开了,还是人家水平高!”郝来福直点头,竖起了大拇指。老高听到很高兴,心想这个老哥就是犟,其实心里清清亮亮,一拨就转。刚才萧以群讲话,他烟锅也顾不得抽,脖子伸得长长的,支着耳朵比谁都上心。

 

可是难题在后面。谁去玉门?好比拙媳妇做饭,黄米下到凉水锅里,水还是水,米还是米,两不相干。

这事挺费脑子的,到底派谁去呢?高矿长很是挠头皮,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把技术最好的工人派去?不行,不能种了人家的地,荒了自个儿的田。再说边区生产任务重,完不成任务不好交差呀。派技术一般的去?也不行,万一打不出来油,一打一个干窟窿,岂不叫人笑话!咱陕北人丢人不能丢在门外头。笑话咱们技术差不要紧,要是说边区不诚心抗战,岂不事大了?萧以群不是说了吗,要统一战线哩。说到底,政治错误不敢犯的。想来又想去,还是要派技术好的。

他首先想到了郝来福,这是技术最好的钻井工人,就是年龄偏大,嗯,慕三娃也是个好人手,也跟着去,来福年龄大了,也需要个人照顾。设备呢最合适不过常有志,辣子一行,茄子一行,胆小的人常心细,有志管设备一颗螺丝也丢不了。买牛是个好后生,力气大能吃苦,不怕脏不怕累,扛钻杆,捞砂最合适。宜昆脑子活络,心灵手巧,万一出了事故,修修补补就靠他了。对了,起钻换钻谁合适呢?要不叫左全福去吧,咳,再没个合适的,就是他了!

这几天,高矿长为了这件事脑仁子都想疼了,思思谋谋了几个晚上,他把肚子里的盘算告诉了大家,左全福怎么也不松口,一会儿说家里光头小子七八个,猪娃子似的一个比一个能吃,他走了谁养活?一会儿又说婆姨不叫去,说老汉前脚走,她后脚就夹上包袱子回娘家。一会儿又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好出门不胜赖在家,哪里也不想去。

矿长发了脾气:“谁家门口挂着无事牌牌?就你有娃娃?就你有婆姨?”

“反正我不去。”全福圪蹴下来两只胳膊一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矿长犯了难,总不能刀架在人家脖子上吧!全福那一窝子小子养活起来也真是难肠事,一个赛一个能吃,一到饭时,你争我抢,一霎霎就把一锅饭倒腾完了,看得邻居直摇头,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没个顶门立户的也真不行。实在想不出法子,他急得天天在矿区转圈圈。

湘农看见他那着急上火的样子,就说反正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左全福不去,老子算一个!

第二天,常有志那三昏六迷七十二糊涂的婆姨哭哭啼啼成个泪人人,又哭又骂,一会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人。只听那婆姨说:“高金山我又没挖你们家锅底的稠的,你咋就跟我老汉过不去?你是瘪嘴老婆儿吃柿子,专挑软的捏,就欺负我老汉这软柿子,死鬼这一走,我就要守活寡,还不如趁早些改嫁!” 

老高说,一二年就回来了,你在家里等一等嘛!

那婆姨擤一把鼻子,甩在鞋帮子说:“一天也等不上!还一二年哩!”大家又要笑又不能笑,有人扔出一句怪话:“怪不得有志是个病罐罐。”有志圪蹴着,抱着脑袋不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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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安抚他婆姨,矿上保证照顾他们娃娃大小,劈柴担水这些活计都有人帮忙。有志婆姨只顾上哭,不接茬,鼻子头捏得红红的,像一根红萝卜挂在眉眼上。两个娃娃拽着妈妈的衣襟不撒手,这个一声“妈妈”,那个一句“妈妈”。婆姨心软下来,拉着哭腔:“我咋这么命苦呀!”一屁股坐在地上,嘴一咧簸箕似的:“大大呀,妈妈呀!死鬼这一走,我可咋办呀!”

哭了一阵,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拉着两个娃娃:“走!回家,肚里饿得难活!”

 

为了护送这一队人马,军工局派来一个排的八路军战士,杨排长带领士兵早早就开来了。说好在介子河边界由国军部队换防。连人带箱子一共装满了十三辆车,钻机是当年美国进口的,又大又沉,要拆下来,高矿长指挥大家把零件拆了,再编上号,装在木箱里,这样将来再装的时候就一目了然了。这是他学陆一铭先生的办法。当年这些钻机运来的时候,陆一铭也是拆卸下来,编了号,装在箱子里,靠着骡马和脚夫从清水关运回来的。

 

临出发时,左全福气喘吁吁追上来,肩膀上扛着一挂钢丝绳,说这是咱私下里攒下来的家当,就拿上用吧,万一能顶个大用场哩。

左全福本来暗自庆幸廖湘农顶了他的缺,现在伙计们真的要走了,他心里又过意不去,一腔子愧疚,把藏了好几年一直舍不得用的那卷子美国钢丝绳送来,好叫心里好受一些。那卷美国钢丝绳还是早几年陆一銘托人漂洋过海买回来的呢。

王买牛默默接过去,大家都明白,这些可都是家底子了,连锅底都刮干净了。现在油矿只剩下一部钻机,还是自制的木头井架,边区要油,任务年年加码,日子真不好过呀!

“走吧,走吧,家里的事别操心,有我们哩!”

老高一边说一边挥手告别,眼窝却红了。一边眼软的哭开了,眼泪噗噜噜地掉下来,好像这一去就是生离死别似的。有志婆姨哭哭啼啼,两个娃娃,大一声,妈一声。有志恨不得跳下车回去,无奈丢不起那个人,只好眼看着黄尘把婆姨娃娃都遮住了。才一回头,自个儿眼窝一软眼泪下来了。

 

6 翁文灏的决定

七年前,孙愈跟着翁文灏先生来过一次陕北,那次是翁先生主持的一次全国性的地质考察,几乎把全国的石油矿藏摸了一遍。总体而言不容乐观,而陕北油矿几乎不具备商业开发价值。日本人、德国人、美国人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都是满怀发财的希望而来,最后不得不垂头丧气地走人。

开采难度大,出油量低,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油矿,年产石油20多吨,和国外那些诸如巴库油田、宾夕法尼亚油田简直不能比。最挠头皮的是眼下在共产党手里。

咦?他居然提到了翁文灏,看样子,老闫这个人读书不少。我对翁这个人挺感兴趣,熟悉中国近代史的人都知道,他是科学家,中国工业的奠基人,也是国民党的高官,发行金圆券,导致1948年全国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的罪魁祸首,建国初始受到通缉的国民党方面头号战犯。此人不爱政治却一辈子搅进政治的浑水里,不爱做官,官却做到行政院院长。我一边想一边替老闫设想,这些复杂的政治人物,你干嘛写进小说,不是成心给自己增加写作难度吗?

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他回:有难度才有意思。呵呵,真应了一句话,无知者无畏。看样子老闫是第一次写小说。

半个月前,孙愈领着勘探队员还在四川做野外勘探,眼看抗战爆发,可是战争物资几乎没有一样能自给自足,国民政府急于在内地寻找矿藏。勘探队几乎三天两头接到上峰命令,要上报勘探成果,可是勘探这种事哪能立竿见影?无奈何只能胡乱搪塞。正为此烦心,忽然接到老师翁文灏的电报,要他立即到武汉。他还寻思,是不是对目前的石油勘探进展不满意,故此催促?可是,为什么偏要面谈呢?电报里不便多问,他便搭乘民生公司的轮船顺江而下到了武汉。

原来,前一段时间,滇缅公路被日寇炸毁,国内汽油立刻紧缺起来,为了节约汽油,政府严令,除过军务和公务用车,私人一律不许用车,坊间流传:万两黄金容易得,一滴石油也难求!事情火烧眉毛,石油的紧缺已经关系到抗战胜败。

虽说祁连山北麓有油早就有定论,可是政府高层一直对日本心存侥幸,认为日本不敢举兵破门,所以迟迟不投资开发。

现在走投无路,翁文灏想到了得意门生孙愈。

“我只是一个书生,并不擅长事务。而你就不一样了,你有在工矿企业工作的经验,又有专业背景。这个事,非你莫属。国难当头,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

翁文灏先生力主开发国内石油,可是人力、物力、财力皆不允许,翁先生本是学人出身,不惯于官场应酬交接,可是,为了和共产党方面搭上线,想尽办法结交各界知名人士,最后终于和共产党方面的重要人物周恩来搭上了线,通过周恩来向陕甘宁边区借了钻机。自古英雄惜英雄,周恩来的眼界和肚量,令人着实佩服和赞赏。

为了财政支持,翁先生甚至不惜低下了科学家的头颅。在这之前,地质学家翁文灏从不开口求人。要不是蒋委员长对翁先生的知遇之恩,他是不屑于在官场上游走的。

在国民政府行政院的讨论会上,是否投资开发玉门油矿,大家争论很激烈,焦点有两个,第一,玉门到底能不能打出石油?第二,这笔钱从哪里出?

宋嘉炎的嗓门最大:“现在国家打仗,财政那么紧张,哪里有钱开发石油嘛!”

翁文灏说:“我们开发石油不就是为了抗战吗?”

宋嘉炎道:“翁先生,你说得有道理,可是,谁能保证一定就能打出来油?”他顿一顿:“你能保证吗?万一打不出来呢?钱不是白白扔了吗?连个响声都听不见,那可都是民脂民膏哇!再说,我们有美国的石油嘛。”说完,用一支派克自来水笔敲一敲茶杯口,仿佛给自己的话增加威力。这宋嘉炎是留美派,举动说话总是这么洋气。

“就是,就是!”

“宋部长说的有道理!”

“美孚石油物美价廉,比我们自己开发石油合算得多!”“中国是个贫油国,已经是定论,何必白花冤枉钱呢?”

一时间,会场上交头接耳,意见几乎一边倒。教育部长朱湘霖,交通部长俞伯明等人纷纷点头附和。

没有一个人站在翁文灏这边。

翁文灏盯着宋嘉炎那张戴眼镜的胖脸,炯炯目光里藏着一触即发的火星子。财政部长孔庸之看出了不妙,操着山西口音打了个圆场:“我说诸位,再议,再议吧,大家说得都有道理,咱们下去深入研究,进一步论证一下开发石油的可操作性。”

生气归生气,可是会后不久,翁文灏觉得还是要放下身段,亲自登门拜望一下财神爷孔庸之,否则,没钱一切免谈。

一向清高孤傲,在官场从不混圈子的翁先生,不得不和那些拉帮结派的官僚一样,趁着一个月黑的夜晚领着得意门生孙愈前往孔家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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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愈拿着资料,仔细讲解祁连山石油考察过程,从头至尾地给他讲石油的生成条件,石油河地带发现油苗露头的痕迹......孔庸之终于不耐烦了,打着呵欠连声说:“好好好,翁先生你们的一片诚心让我感动,这么吧,我尽力支持你,你看怎样?”说着就要起身送客。

两人出了孔家府邸,孙愈觉得心里不舒服,脸面作烧,甚至有那么一点颜面扫地。他看看老师,老师脸上漠无表情,忍不住说:“我们低声下气求告他孔胖子,是不是有点跌身份了!”

夜气里,看不清翁文灏的表情,只听见他半天才慢悠悠地说:“为了国家利益,我们就算是跌了自家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

临行前,翁先生枯瘦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一个国家没有石油,怎么能立于世界?你去找石油,这是一件绝难之事,可是关系到抗战胜败,你一定要完成!”说完那双枯瘦的手紧紧地握住他,那力量中有一种托付,有一种无以言表的悲怆。

言犹在耳,一想起来孙愈便觉得心内沉甸甸的。

 

“陕北是我见过的最贫困的地区之一,即使包括云南西部在内也是如此。那里并不缺少土地,而是在许多地方缺少真正的土地,至少缺少真正的耕地。在陕西,一个农民有地可以多达一百亩,可是仍然一贫如洗。在这一带,至少要有几百亩地才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地主,甚至按照中国的标准来说,他也称不上富有,除非他的土地是在肥沃的河谷中,可以种水稻或者其他有价值的作物。

“这里很少有真正的山脉,只有无穷无尽的丘陵,连绵不绝,好像詹姆斯 乔伊斯的长句,甚至更加冗长乏味。然而视觉效果却常常像毕加索一样独特,随着阳光的转移,这些山丘的阴影和色彩发生奇异的变化,黄昏时分,紫色的山峦连成壮丽的海洋,深紫色天鹅绒的褶皱从上而下,好像少女的百褶裙,一直到看去深不可测的沟底。”

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里面关于陕北的描述显得稀奇古怪,这是一个外国记者眼里的黄土高原。

孙愈感到了眼睛疲倦,眺望着远方,试图从黄土地的丘陵沟壑中发现画家毕加索的格调,可是越发感觉这里是真正的中国,如果多年以后回忆起这片土地,他觉得这里似乎代表了最初的中国......

美式吉普像一只小甲虫,不知疲倦地奔跑,在陕北的山山峁峁,盘旋而上的官路细细窄窄的,像一条羊肠子盘旋在山坡上,孙愈长久地眺望着车外的世界,时间久了有点无聊,这黄土高原没什么好看的,虽然是夏季,可是草木并不旺盛,一大片一大片裸露的黄土,秃头癞子似的,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稀稀疏疏的树木长得七扭八歪,叶片细碎只有铜钱那么大,跟南方的家乡完全两样,他记得江南绍兴老家的树跟张开的巨伞似的,罩在马路上,将南方的毒日头完完全全地挡住了。对于他这样一个搞地质的人来说,走遍中国方能切实感受到国家之大,各地自然、气候、物产、风俗的差异之大,而以往在书本上,报纸上看到的形容词“地大物博,物产丰富”,没有过切身经历是很难体会的。

孙愈扭过头,问坐在吉普车后座的张欣天:知道陕北吗?张欣天不好意思地笑笑,摇一摇头,作为一个大学生,不熟悉自己国家的地理情况,有点丢脸。去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大学还没有毕业就丢下书本,跟着大批难民逃难到南京,在地质调查所找了个临时差事,算是暂时立住了脚。时局不好,大学生找不着工作,吃不饱饭的多如牛毛,南京城里到处都是乞丐,里面不乏从学堂里逃难的学生。正好孙愈前往陕北办理钻机的事,缺个助手,翁文灏便让他跟着孙愈做事。

官路早已烂得不成样子,路面的大坑简直能卧进去一头牛,可见年久失修,地方官员无心政务,那些政府拨付的款项显然打了水漂不知去向。一路上人烟稀少,一片荒凉,黄土高原的贫穷和落后就让欣天感到震惊,所见尽是衣衫褴褛的饥民,个个面黄肌瘦,孩子个头矮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偶尔看到山脚下几处破破烂烂的窑洞,像大张着的口让人联想起难民的饥饿之口,几个老乡站在路边看着他们的汽车驶过,目光呆滞,表情漠然,脑勺后面还拖着一条细细黄黄的辫子。这都民国十七年了,居然还有这种打扮!欣天咕哝着,感到十分惊讶。

七年过去了,政局动荡不宁,陕北有个叫刘志丹的人率领一股反政府武装占领了油矿,油矿在他们手里。

此行前来借钻机,是要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可是,你要完成!”翁文灏先生那句话似乎还在耳边,虽然共产党方面的重要人物依允了此事,可是要把钻机运送到玉门,其中的困难不可想象,其他的事先放在不说,共产党方面真的就那么慷慨吗?他们的真实态度是怎样的?真的那么慷慨大方,还是做个姿态?会不会找个理由拒绝他,然后大肆鼓噪舆论,把责任都推倒这一边?一切都有可能,到时候该怎么对付他?

 

我实在不耐烦,直接微信:你这不是小说么,材料的堆砌!这么安排翁文灏太生硬了。

老闫的状态一直是正在输入......

关了手机早早入睡。上班开会期间,实在无聊,偷偷看微信,他的回复立刻跳出来了:

说起翁文灏,简直是个传奇,他原是一个书生,埋头学问,不喜交游,虽然考取过状元,不料时隔不久,皇帝退位,清朝灭亡了,他那个状元的名头也就没用了,但是翁家本是宁波富商,家境殷实,着意子弟念书考功名,翁文灏聪明好学,又考取了官费留洋,远赴欧洲专攻地质学,归国回来成了地质学家。

蒋介石就任人民国大总统,也是急需几个文化人支撑门面,翁文灏学问好,成就大,一部《中国地质学》使他闻名科学界,蒋便派部下王光耀几番登门拜访请他做官,翁文灏只说自己是一介书生,不会做官还是另请高明吧。

谁料冥冥中自有天意,那一年翁文灏领着几个学生到浙东考察,在大山深处,汽车半路刹车失灵,连车带人摔下山崖,这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翁文灏受伤过重,昏死过去,孙愈急得没办法,忽然想起前不久王光耀登门拜访过,现在正是用得着的时候。

王光耀是孙愈的恋人沈梦辰的舅舅,在南京政府担任高官,孙愈连夜赶到附近县城的电报局里,通过沈梦辰向他报告了翁先生的险境。王光耀立即动用飞机把翁文灏从大山深处接到南京救治,又向蒋介石汇报了翁文灏考察遇险的情况。蒋介石正想找个机会来显示自己爱才惜才,礼贤下士的风范。于是,亲自来医院探视,指示医院组织最好的医生,不惜一切代价救治。于是,北京、上海、南京的名医云集一处,展开了对翁文灏的救治。

那一刻,躺在病床上的翁文灏感动了,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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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他答应了蒋介石,入仕为官做了行政院秘书长,抗战爆发前夕,又担任资源委员会主任。

我立刻给老闫回复微信:这一段怎么不写入小说?

他回复道:没处放么。他倒老实,实话实说。第一次写小说,真难为了他。

除了陕北,在祁连山北麓倒是发现了一处石油矿藏,可是却被外交官顾维钧联手几个生意人拿到了探采权,说好要开发却因为投资风险巨大而迟迟未动手。

为了从顾维钧手里收回这块资源,翁文灏很是动了一番脑子,他发现顾维钧的合同是三年期,而民国法律明文规定“占有矿藏资源三年未开发者,一律由国家无条件收回。”指着这一条,就可以打官司。可是,事情比想象的顺利,正好顾维钧也因为风险太大迟疑不决,听说资源委员会决议收回,他也就顺水推舟,劝说其他几个合伙人放弃探采权,祁连山北麓这块资源也就顺利交回了资源委员会。

 

7 延安 

《中央日报》上的延安是人间地狱。共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老百姓命悬一线,民不聊生。可是眼前的延安却让孙愈感到意外。

窄窄的石板街上,商号林立,行人来来往往,让他纳闷的是,街上没有叫花子。即便在南京,随便走到哪里都会看见向人乞讨的手,男女老少,衣衫褴褛,还有大批从东北、华北地区逃难的人。那些苦苦的哀告不绝于耳:“先生,先生,行行好吧,三天没吃饭啦......”他不敢给他们一个子儿,只要给了一个人,立刻呼啦啦围上来一大批,更多的哀告,萦绕在身旁,起起伏伏,高高低低,简直是噩梦!延安真的没有叫花子吗?他不相信,可眼下他没心思探究,只要能把钻机带走,一切都无关痛痒。

 

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令他暗自吃惊。

直到十三辆车缓慢地驶出延河边的小油矿,他还是有些怀疑是不是在做梦,暗自掐掐胳膊上的肉,钻心的痛,怎么会是梦!

官路顺着延河曲曲弯弯,一路九道连环大弯,又险又急,向下看是河谷,向上看是石崖。远看好像挂在石崖上的一条线,细细窄窄,刚能容下一辆车通行,抬头一望,石崖上乱石交叠,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有碎石头掉落下来。

这一队车是清一色的苏制卡车,老百姓叫做“羊毛车”。据说有一年,苏联奇寒,莫斯科的温度降到了零下60度,冻死了不少人,到处急需要保暖抗冻用品,苏联国内羊毛不够用,就拿着卡车和中国换羊毛,那些换来的车就叫“羊毛车”。羊毛车又大又坚固,只是吃油厉害,这十三辆车的后槽子上都放着大桶的汽油,那就是车的“干粮”。

头车司机张国忠原先在滇缅公路上跑运输,因为翻了车,把一整车的军用物资给翻扣在深山峡谷里,人却奇迹般地从车底爬出来,身上没有一点伤。

这是一件浑身张嘴都说不过去的事,没人会相信他,多半认为他连车带东西给卖了。这样的事不少见,滇缅公路的运输线上有些人就靠倒卖物资发战争财的。司机们参与其中不在少数,后来,国民政府严惩发国难财的害群之马,许多人被关进号子里。老张害怕上军事法庭,这种事没有证人谁都说不清,何况老婆难产死了,他连个送牢饭的也没有,就连夜逃跑,一路北上逃到西安亲戚家里躲起来,等风声过去了,才出来重操旧业,在东北军109师当司机。

他一副时兴打扮,头发梳得油光光的,苍蝇也趴不住,一步一打滑,那浓浓的香油气把苍蝇也熏得不住打喷嚏。大热天手上还戴着白线手套,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两个黑轱辘罩住了眼睛,一股凡人不理的傲气。老张原以为天下最难走的路就是滇缅公路,没想到陕北的路比滇缅公路还难走,几个急弯子已经让他出了一头大汗,他一边开车一边骂骂咧咧。忽然,一个滑坡,刹车不及,险些滑下河滩,后面跟的车又差点追尾。饶是老张这经验丰富的司机都吓掉了半个魂,脸比白手套都白。一路走走停停,半天下来走了十多里地。孙愈心里盘算要是按这速度,到了玉门恐怕仗都打完了。他刚说要加速跑起来,老张不高兴了,那瓦刀脸一吊,足足二尺长。一脚踩住刹车,说世上没见过这么难走的路!一把熄了火,跳下车来,掀起引擎盖子,一阵鼓捣,说油路出了问题。一边哗啦啦倒出来一堆钳子、扳手,一边修理一边高喉咙大嗓门地骂,把汽车的祖宗十八代一一问候个遍,骂它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坏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路上,成心他妈的捣乱!他本来就很窝火,不愿意来陕北干这个苦差,觉得当官的成心是专捡软柿子捏。

骂完车还不解气,老张又开始骂天恨地,骂陕北这个鬼地方,骂他的车是狗娘养的,又骂不知道哪个瞎了眼的,欺软怕硬,捞钱的好事都是别人的,摸不上钱的苦差事都是他的。

大家不言传,任由他跳天骂地,实话说,平日里谁敢惹司机呢?司机薪水高、地位高,谁见了不是眉开眼笑,抬抬举举的?你看看吧,司机哪个不是光光堂堂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寸丝不乱,浑身上下一尘不染,跟那些土头土脑的钻井工人一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可是王买牛不吃那一套,横竖看不惯他那股痞子气,憋不住火冲口而出:“哎,你骂谁了,口那么臭,比茅房都臭!臭死人了!”

老张作为司机的优越感从来没有受过挑战,顿时变了脸,扯着嗓子嚷道:“老子是司机!你敢骂司机!”一边嚷一边举着拳头冲过来。

买牛来了牛脾气,吼道:“亏你先人了!你才是个司机,你要是日本鬼子还要给我们头上扔炸弹哩!”胆小的有志怕出乱子,死死抱住买牛的胳膊,不停地扭过脸给老张赔笑:“不要和憨娃娃一般见识!不要和憨娃娃一般见识!”

老张气得你你你,说不出来下一句,买牛还在叫嚣:“司机怎么啦?司机有什么了不起!不也跟我一样屙屎尿尿?”老张终于吼出来一句:“老子一枪毙了你!”可买牛偏偏不躲也不退,伸着脑袋叫他打,还说:“你这些东北兵痞子打日本不行,打老百姓倒厉害!”

一句话刀子一样戳中了老张的心,东北军可不就是见了日本兵就熊包了?20万人居然打不过日本关东军区区两万人,硬生生把东北给丢了!这件事普天下都知道,就连陕北这么偏僻的地方,一个吃苦力饭的石油工人也知道,实在丢尽了脸!一伙人拉拉扯扯了好一会子,老张只好借坡下驴,口里嘟嘟囔囔:哼,没见过这伙挖油的,简直是亡命徒!

 

晌午,伏天里的太阳当头照,晒得人头皮疼。车坏在了半路,连个人影子也没有,只有树上的蝉还是无止无休地“嚯——嚯——”。大伙儿肚子饿了,只好圪蹴在树荫下干熬,个个口渴得嗓子里冒烟。买牛吵了半天架口干舌燥,嚷嚷道:“哎哎哎,都甚时候了,咋没人管饭,连一口水也不给喝?”

没人接茬,大家都不说话,暗自期待着孙愈作出回应,不是他来领着这一群人要到那个什么叫做玉门的地方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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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愈刚才方便去了,回来只看见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他皱皱眉毛,照这样下去,能把这群乌合之众带领到玉门吗?偏偏该死的汽车坏在了半路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办?

欣天大声说:“大家忍一忍嘛!等到了镇子上.......”

话还没说完,宜昆就干干地笑起来:“嘿嘿嘿,镇子?可远哩。”

“哦嘛,到甘谷驿镇还可远哩。”来福一直默默地抽他的老旱烟,这时慢吞吞地插了一句。

“那咱们就这样干熬着?”三娃一肚子不高兴,要不是师傅,他是死也不跟上走,玉莲早不知急成甚了?他巴不得有人吆喝一声:“咱回!”他立马转身就走。

“咋?没人管?”

“饿得前腔子贴着后背了。”工人们七嘴八舌表示不满。

来福拔下嘴里的烟锅子说:“车坏了不由人么,谁出门还背着锅不成?”他的声音不高,可是话里有一种权威感,年龄在那里摆着,他话音一落,谁也不吭气了。

张欣天暗暗感激这个头发已灰白的老人,正想着说点什么。却听宜昆忽然问道:“张大员,你说那个叫玉门的地方,倒究在哪里呢?”

欣天倏地脸红了,连忙说:“别叫我大员,我哪里是什么大员,只是奉上峰之命......”石油工人认为他们既然是政府派来的,那当然个个都是大官,老百姓叫大官就是大员。欣天话没说完,发现宜昆呆着脸,众人也呆着脸。他很快悟过来,跟工人说话可不能这么文绉绉的,什么上峰呀,奉命呀,都是很讨人嫌的,连忙转移话题:“哦,玉门呀,玉门很远的,大概有几千公里吧。”

“哦,这么说,在云南贵州呢?”

“什么云南贵州,简直南辕北辙嘛!玉门呀,在西北几千公里远的地方呢!”

这个话文气冲天:什么“南辕北辙”啦,什么“公里”啦,这些个词没有人懂。石油工人都是下苦人,凭力气吃饭,哪里懂得这些学堂里的东西?

还没等他解释那个叫做玉门的地方在哪里,孙愈看见宜昆和身旁的有志对了个眼神,这个眼神很有意思,都说女人的眼睛会说话,其实,男人的眼睛也会说话。那几句文绉绉的词儿,像一面看不见的墙,把这一群人隔开了,宜昆的眼神是递给自己人的,那里面的意思很明白:他们是外人!

一群人跟着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要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去,这叫什么事?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了。自己人和自己人之间到底是不一样的,来福的一个烟锅子大家轮着嘬几口,小动作里有小亲热,小亲热里有彼此的认可:我们这一伙的!

没有人将那个烟锅子递给孙愈和欣天,更不会给那一帮子司机们,这个动作预示着,他们不是我们一伙的!或者他们是他们,而我们是我们!

哼,天底下最远的就是云南贵州了,村子里的巫婆神汉给人看病,说是鬼附身了,手拿桃木剑要送鬼送到云南贵州,那鬼就再也寻不回来了。难道玉门比云南贵州更远吗?

欣天看了孙愈一眼,简直一头雾水,不知道究竟怎么了。不过只是两句很普通的话,怎么他们的眼神和表情就不一样了呢?

 

汽车忽然“突突突”地吼叫起来,“上车!上车!”司机老张吼叫着。

拐过那个大弯子,前面就是闫家庄。

三娃想起玉莲说“有了”的神情,那双眼睛里有慌乱,还有一丝害羞,对了,还有忧愁。那“有了”两个字就说明他们不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一个看不见的绳子将他们紧紧绑在了一起。

正这么胡思乱想,闫家庄就到了眼前,远远看见玉莲赶了家里的两头毛驴下河饮水,看见官路上过来一队汽车,手搭凉棚远远地瞭望。

“玉莲,玉莲!”三娃大声呐喊着,可是嘴巴紧紧地闭住,那两个字含在了口里,硬是没有吐出来,只用眼睛狠命地喊:“玉莲!玉莲!”

他还没有想好咋办的情况下,师傅郝来福给他出了一道难题。把玉莲撇下咋办呀?可是来福对他有恩。师傅的恩情不能不报。

民国18年,陕北三年一滴雨都没下,绥米脂一带更是旱得厉害,无定河都干了,庄稼种不下去,老百姓不得不卷上铺盖“走南路”。一路讨吃要饭,饿得急了观音土、榆树皮见甚吃甚,个个肿眉胖眼,肚子跟鼓一样。父母半路饿死之后,一同南下的郝来福就招呼着他,拉扯着他。来福家里的婆姨娃娃都饿死了,只有他一个人逃难,和三娃相依为命,情同父子。喝一碗米汤有他的半碗,吃一口康窝窝有他的半口。后来两人就在油矿下苦讨一口饭吃。三娃觉得自己这条命一半是来福给的,他从小就有一个念头,长大了一定要报恩!前儿夜里,来福跟他商量,要去玉门打井,好歹让他跟上一块去,一来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要有个人照应。二来自己人能靠得上,也没有家口拖累。三娃咋都开不了口说玉莲的事,只好不情愿地点点头。

车走官路,眼错不见玉莲的身影就闪过去了,渐渐缩小不见了,路边的树荫很快遮没了村庄,车拐了一个大弯子,就把村子撂得远远的了。

三娃觉得好像玉莲看见他了。她一定会纳闷他们到哪里去?

 

8 寻找红鸾

到了甘谷驿镇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只有大车店的门前还挂着一盏气死风灯,远远看见它,就知道那里有一张大炕在等着赶路的人啦。

甘谷驿自古就是旅人歇脚的地方,南来北往走州过县的人披星戴月,满面黄尘到了店里,洗一把脸,吃一碗饸饹,喝一壶粗茶,四脚八叉躺在大车店的炕上,跌入黑甜之乡,美美地睡一觉,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开了一天车,司机们累得双肩胛子痛,吃完饭就睡了,只有下苦的工人们不当回事,坐车到底比钻井吊油轻松多了,吃了饭,躺在大炕上你一句我一句地拉话。

“三阎王那么一个啬皮鬼,倒养出个好女子!”

“就是,白个生生,眼睛又花又大。”

“老鸹窝里飞出来个金凤凰!”

“不知道谁个有福气......”

宜昆鬼头鬼脑地瞅了瞅三娃,问:“哎,三娃,路过闫家庄那会儿,你瞅甚哩?”没等他回答,宜昆又“哧”地笑了一下,声音里有些不屑:“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三阎王的女子是你的菜?”

三娃没好气:“吃上吃不上,想还不敢想一下?”他瞪了宜昆一眼,觉得他油嘴滑舌很烦人,阴阳的儿子天生就有那么一股子阴阳怪气的味儿。最恼火的是他一句话就能挖到人骨头里,好像任何人的心思都被他揣摩得清清楚楚。真是门里出身,自带三分,阴阳的儿子天生就会算卦。他最讨厌宜昆的那一双眼睛,贼贼的,尖尖的,溜人一眼就知道想啥。

宜昆又说:“唉,咱们受苦人,穷得娶不下婆姨,也就是想一想,解个心焦罢了。”

常有志正在盘算老婆会不会一气之下撇下娃娃,卷了包袱回了娘家,心里不是个滋味,一路上咳声叹气的,恨恨地说:“世上的婆姨都是糊涂蛋,浆糊脑子,一满家解不开个大道理。没婆姨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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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么,好吃不过猪肉,好活不过光棍!寻个婆姨干甚!”宜昆朝三娃眨眨眼,脸上挂着不可名状的笑容。

听见他俩鸡鸭斗嘴,说得有趣,工人们这个说:“三娃回去了,怕玉莲早就叫三阎王给出嫁了!” 那个说:“早知道咱们去玉门,还不如早早家给办了!”众人便起哄:“三娃三娃,你大概还解不开吧?”

三娃心里乱糟糟的,没个头绪,玉莲肯定看见他了,不知道自己去哪里了,要是好几天不见面,她就会心慌。可自己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那可咋办呀!

“我有了......”

“我有了......”

那句话好像就在耳朵边缭绕,他的心里有无数只猫爪子在抓挠,乱糟糟的,偏偏宜昆又来了一句:“我看三娃没本事,就寻不下婆姨。”又说,“三娃,老实家说,你寻下了没有?”说完鬼头鬼脑地拿着眼睛瞅,笑嘻嘻地,眼神里却充满了耍戏。

三娃气得满脸通红,不知道该咋样回答。

这时,张欣天开口了:“你们别担心,到了玉门都能娶上媳妇。”

来福人老瞌睡少,干脆坐起来,拿出火镰,“咔咔咔”打了几下没点着火绒,嘬着嘴吹了一吹,只冒烟不见火,正准备再来,忽然,“啪”一声,孙愈的打火机窜出一股火苗,来福的烟锅对上去,深深一吸,鼻孔里冒出一股青烟。他眯了眼,长长地舒一口气:“好东西,比火绒好用。”

宜昆接口道:“咱们那里日本技师有这个玩意儿。”

欣天问:“还有日本技师?”

“是哩,我们刚开始不懂技术,专门请了几个外国人,人家就是能行么,哪里有油没油人家能掐会算,比诸葛亮还能行。”

“有这么神?”

“是哩,比阴阳都灵。”三娃挖苦道,一边狠狠地剜了宜昆一眼。

宜昆没接三娃的茬,“灵得太哩!就是一点不好,啬皮小气,从来不给中国人教技术。”

“放心,到了玉门,咱们中国人自己开油矿,一定比外国人干得漂亮!”

“真的?”买牛似乎相信了欣天的话,眼神里充满了光彩。

“咦,看你说的,玉门还能比咱们这陕北也好?”来福拔掉了嘴里的烟锅子,一脸不相信。

“那是当然,将来我们要把它建设成一座石油城。”其实欣天压根也没有去过玉门,一切都是孙愈那里听来的。

“将来?嘿嘿,那时候黄花菜也凉啦,我早就黄土埋在脖子上啦。”

“要我说,哪里也不如咱这本乡田地好。”有志也探过脑袋插了一句。

“到时候,管保叫你们几个后生都寻个好婆姨。”孙愈笑着插嘴道。

玉门引起了大家无限的兴趣,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对这个根本没有见过的地方充满了向往,“咦,咱们下苦人还能吃上白面细米?”“大肉片子也管饱吃!”只有三娃默默地想心事,绝不能把玉莲丢在闫家庄,三阎王要是知道了他们的事,还不把她压在灶火旮旯里捶猪一样捶死!

我正在开会,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来,陌生号,犹豫一下还是接了,一个破锣嗓子从话筒里传出来:“哈罗!”一股子酸菜气,真后悔刚才没挂掉,“哈罗呀,你在干什么?”黄大鹏没等我回答,自顾自显摆开了:“我最近有个大动作,”他顿了顿,大概想听我饱含着羡慕惊叹的一句夸赞,我偏偏沉默着,这个黄大鹏早就让人烦不胜烦了,“哈哈哈,你肯定想不到,我刚刚给甘谷驿镇政府策划了一个重大的文化项目,你想不想知道?”这家伙,这不逼着让人说想吗?我当然不说,早就盼着他感觉自讨无趣,早早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掉。“告诉你说,绝对会在全省引起巨大轰动效应,甘谷驿红薯花节!”

甘谷驿盛产红薯,但是红薯花居然也能搞成什么节,那花草树木五谷杂粮家禽牲口还不得都搞成这个节那个节了?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又开始滔滔不绝了:“咱们写文章的人脑子不能太死,现在什么年代了?经济第一,文化第二,我搞文化还不就是为了搭个台好让经济唱戏?到时候呀,热热闹闹一场下来,保准能赚到一大笔钱。”他又开始大笑,笑声里都是黄灿灿的金钱的味道,“喂,想不想和我一起干,保证你也能赚到大钱。”

“不想。”

“别那么死脑筋啦,你想想,你辛辛苦苦能挣几个钱?现在谁还写文章?出力不讨好!”

“嗨,你还别说,我们单位有个巡线工人还在写小说,信不?”

“哎哎哎,脑子坏掉了,脑子......”不等他说完,我挂掉了电话。

老闫小说里的人物绝对想不到,若干年以后,他们曾经路过的古老的,充满了历史气息的甘谷驿镇子已经成了红薯的代名词。忽然惊讶地觉察,我似乎已经深深地沉浸在小说里。趁着午休时候,我拿起那厚厚的本子,继续看下去。

 

这天,车队拖着黄尘滚滚的大尾巴,摇摇晃晃地进了延安东关城门。

大家看看破旧的东关城门楼子,松了一口气:延安到啦。

孙愈低头算算,一天40里路,按照这个速度恐怕半年也到不了。张欣天睡了一路,此时却睡醒了,睡眼微张,探着脖子,四下里看看,咕哝一句:到哪里啦?得知刚到延安,不由地咳声叹气一番。说才刚做梦,梦见到了玉门!

 

几天下来,司机老张跟工人们已然是很不对付了,于是对孙愈就很客气了,有种拉拢讨好的意思,话音里含着笑:孙先生,咱们哪里歇脚?孙愈想一想,道:除过大车店,哪里还能住下咱们这么多人。

好勒!老张满意地应一声,猛踩一脚油门,羊毛车猛地向前一冲,恰好前面一个被雨水冲开的大坑,汽车一个踉跄扎进去,却爬不出来,屁股上冒着黑烟,一股劲地发出“吼吼吼”的嘶鸣,费了半天劲才爬出来。

出了南门不远就是一家大车店,里面一个大大的院子,一长排窑洞,院子宽宽展展的,里面人来人往,操着各种口音,有的刚从国统区跋涉而来,有的住在在这里等待安排。去年“七七事变”之后,来陕北的人就猛然多起来,有男有女,大部分是学生,有时候一天来二三十个,人太多只好挤在大炕上,晚上一聊天才知道天南海北,有的是学生,有的是工人,还有艺术家,当然更多的是找一口饭吃的人。好在延安够大方,来了一律欢迎,也有感到失望,嫌小米饭难吃咽不下去,嫌饭菜里没油水,嫌土炕硌得慌,嫌纪律太严苛,没过几天又返回国统区的。

谁想大车店的老板说没地方住了,大大小小的窑洞,就连放杂物的偏窑也住得满满的了。孙愈无法可想,就叫人吃了饭立即上车,另找地方歇脚。

老张那瓦刀脸又吊下来,下巴几乎耷拉到腔子上,极不情愿再摸那方向盘,一天下来胳膊痛得抬不起来。

门口又进来了三五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边走一边谈论国家大事。有一个说:“昨天,日本飞机空袭昆明,无辜死难者300多人,公然违背国联公约,看来日本人要和全世界作对了!”

“那我们的飞机呢?有没有参加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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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哪里有飞机?只有任人家往我们头上扔炸弹罢了!”

“我们有飞机的,就是石油太金贵了,要从国外进口的。”

“听说滇缅公路被炸断了,汽车不能通行,汽油运不进来。”

“马瘦任人骑,人穷任人欺,国家还不是一样?”

欣天忘了上车,只顾站在旁边听,那几个高谈阔论的人一口京腔京韵,肯定是北平过来的。自打离开北平,沦陷区邮路不通,音信全无。他伸长了脖子,支棱起了耳朵,希望听到更多消息,哪怕一丁点也好,那里有他的父母双亲,还有两个妹妹......

可是老张却起了贼心,他巴着眼睛一个劲地瞅,不是刚才说没地方住了吗?怎么那个满脸推笑的包子脸老板又把这伙人安排进了一个窑洞里,妈的,看人下菜碟,这叫啥事?

他立刻给孙愈报告了自己的重大发现,怂恿说:“哼,就是瞧不起我们,更是瞧不起你!你是政府派来的大员,不能叫这伙人怠慢了。”又说:“我下去跟他们讲讲这个理,哼,他妈的,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啦!”说着就要跳下车,孙愈一把抓住他道:“瞧不起就瞧不起吧,我们走!”口气淡淡的,一点儿也没有被老张的挑唆激怒,反而微笑着说,前几天在这里住大炕,一个炕上睡着六个人,不知哪里来的虱子偷偷越境爬到了被子里,大概是想尝尝国统区大员的新鲜味,大咬大嚼,害得他奇痒难忍,半夜起来找虱子。嘿,现在还痒痒!那大灶师傅煮的土豆片萝卜汤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少盐没味的,沙子却多,吃起来咯牙,要不了命却让人难受半天,不知道为什么每天晚上都喝这汤。

说了半天,那老张的脸色才阴天转晴。

 

暮色四合的时候,天色渐渐深浓,西边出现一片奇异的蓝,山城四围的丘陵峰峦在晚霞的映照下真切起来,好像用墨笔勾勒出来的,残霞给山峦镶了一道绯红的窄边。太白金星已经挂在了西天上,微微簌动,闪着冰凉的光辉。

过了南门有个山湾子,背山面水,河滩前面是一片开阔地,一个大大的打谷场,早收的庄稼堆积在场院里,还没有归仓,谷子、糜子、玉米棒子、黄豆荚堆放得满满当当,晾晒几天后就等打场入仓。这里是边区农场,半山腰上有很多大张口的窑洞,平时没人住,只有农忙的时候,那些打短工的临时住几天,土炕上铺上麦秸,好在天气还热,凑合着住几天。

在车里颠簸了一天的人马暂时安歇在了这里。

一天下来风尘满面,人人累得骨头痛,大家懒得打开自己的铺盖卷儿,就那么躺在麦秸堆里,好在天还暖和,一点儿也不冷。

刚才的事引得大家嘀嘀咕咕,司机们最不高兴,开了一天车,胳膊都快要折了,腰酸屁股疼,晚上连个睡觉的炕都没有。工人们也不满意,好容易出个远门,逛一回延安城,偏偏连城都进不去,人家还不让住!

来福人厚道,心平气和地说:“我说大伙都别挑拣了,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谁还暖窑热炕等咱们不成?”

本来大伙都不怎么情愿,这会子免不了这个一句,那个一句,话里话外都是不满。廖湘农的牢骚怪话就是多,脾气又火爆,正在那里扯着喉咙说:“当年我们红军在直罗镇和国民党打了那场恶仗,我坏了一条腿,就是从这条路上进了城的,老百姓夹道欢迎,又是鸡蛋又是花生的。没想到今天又从这个路上出去,恓恓惶惶,连个睡觉地方也没有,哼!原来是给蒋介石挖油去……”

“咦,敢是人家知道我们给蒋介石挖油去,就不叫我们住店吧……”

正说着,孙愈正好过来,料想听见这一大堆牢骚怪话了,大家心里暗想不晓得他会怎样甩脸子,没想到他脸面温和,只和和气气地说一句“早点休息。”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还是有些敬畏孙愈的,他脾气好,说话声音不高,可身上就是有那么一丝叫人发怵的地方。他的深沉像一口深井,一眼看不到底,越是看不见底给人的感觉就不可测、不可知。

吃完晚饭,锅也没洗,一口气看了十来页。刚摸到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微信里跳出一行字:你说,我写的东西能算小说吗?我想了想,回他:算吧!

虽说我多是鼓励别人,很少给人泼凉水,可是,也不愿意过分夸奖,有时候,不恰当的鼓励是一种误导。尤其是写作这件事,一个没有写作才能的人,如果受到误导可能会走向歧路。当年,有一个文学爱好者受到一位文学编辑并不走心的鼓励之后,毅然辞职,在家里专职写作,结果写来写去,把自己给写疯了。老婆跟他离婚之后,没有了人照顾,天天在垃圾桶里捡东西过活。这年头,除了稿费,其他东西不断涨价的时代,靠写作谋生的人少而又少,简直是凤毛麟角。路遥这个靠写作赢得声誉的成功者,还不是早早把自己累死了,何必呢!说起来还是人家黄大鹏那种人吃香。正自发怔,忽然看见老闫发来一大串玫瑰花,还有两个大大的用花朵串起来的“谢谢”。看来,他没有体会到我的真实意思。

我叹一口气,没招了。实话说,他的小说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能说是个小说。老闫是个好人,我希望他过得好。写作嘛,养心即可。事实证明在这个世界,俗人活得比较快乐,不快乐的往往是那些有太多想法的人。

爱人端来一杯水:“看累了吧,歇一歇。”我接过杯子喝水,他坐下笑道:“嘿嘿,一杯水哄来个老婆。”

以前我没有喝水的习惯,常常一个上午也不喝一口水。后来,无论看电影还是逛商场,他都会带一杯水,渐渐地,我也爱上了喝水。他就常常戏谑我是一杯水哄来的老婆。

“这个人写的小说咋样?”

“不好说。”

“啧啧啧,可惜的,这么厚一沓子,抄一遍也累。”

“可不。”

“睡吧。”

“再看一会会。”

“那有个条件,吃了饭你洗锅。”闹了半天,他是想跟我说这个。

“我最不爱洗锅啦。”他伸个懒腰,平平展展躺在床上说。

哼,你以为我爱洗锅吗?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是近视眼威慑力不大,他压根没理会,不久扯起了呼噜。

 

“郝师傅,有一件事,跟你商量一下。”孙愈掏出一个字条,郝来福不识字,眨巴着眼睛看孙愈。孙愈解释说:“我要找这个人。”说着展开字条,轻声念道: 榆树巷,薛红鸾。

来福说:“谁呀?”

“薛红鸾。”

“解不开,不晓得!”

“她是陆一铭的夫人。”

“夫人?”来福满是皱纹的额头上,所有的纹纹都活动起来,“陆一铭我知道哩,他原来在我们那里的技师,找油的本事可大啦,哪里有油哪里没油,都是他说了算,比诸葛亮都能行,后来撂下婆姨走了,不晓得去哪里了。”

“薛红鸾就是他婆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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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你不早说嘛,你说陆一铭的婆姨我就解开了,就是一满不晓得她还有个名字,咱这陕北婆姨一结过婚了就没名字嘛,就叫个谁谁的婆姨。”他笑起来,觉得这个外路人就是奇怪,明明白白是婆姨偏要叫夫人,真是孔夫子拉话——文气冲天。

孙愈也笑起来,话语制造的墙已经把这一群人分成了“我们”和“他们”,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感觉到了,他知道以后要想获得工人们的支持,这墙一定要推倒。

 

昨晚,翁文灏发来电报,电文说,石油勘探专家陆一铭和炼油专家金开英一行马上启程回国,将从欧洲绕道香港进入内地,先于他们到达祁连山北麓的玉门。陆一铭得知孙愈到了陕北,托他将陕北的妻子薛红鸾带到玉门。

可是陆一铭不知道的是,自从他离开油矿,妻子红鸾也失踪了。

陆一铭在陕北油矿的情况,郝来福最清楚。

那年夏天,贵重的外国钻机运送到陕北油矿之后,找油藏,定井位,就是大问题,再好的钻机找不到油藏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陆一铭留在了陕北,先开始当技师,后来当工程师,在他的勘察下,很快就找到了油藏,还打了一口喷井。大家都说陆先生厉害得很哩,地下有没有油他说了算!

他的婆姨薛红鸾,原来是个地主老财的小老婆,娘家在榆树庄的。陆一铭走了以后,她也就不见了,不晓得哪里去了。

郝来福忽然想起来什么,扭头大呐二喊:“三娃,三娃!榆树庄你寻上不?”

三娃没听见似的,皱着眉头思思谋谋,想自己的心事,那些心事在肚子里绕弯弯,绕过来绕过去,麻团似的越缠越大,三阎王要是发现女儿的秘密,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不说,打个鼻青脸肿都是轻的。哎呀,不好,那老东西会不会把她远嫁到黄河东岸去,卖给外路人!可怜的玉莲,要是她知道自己去了玉门,还不得着急死!

忽然脑子里窜出一个念头,擦着一根洋火似的,一下子把心都照亮堂了。

猛地听见师傅呐喊,他急忙应声,心里砰砰砰地跳着,仿佛心里的那个秘密叫人家看见了似的,他立刻站起身过来,慌忙拍拍屁股上的土。

 

手机不停地响,黄大鹏给我发来十几张图片,红薯花节盛大召开,花簇簇人来车往,闹喧喧敲锣打鼓,镇政府的领导们戴着大红花站在红地毯上,长长的一排,有个女领导刚好扭过头和人说话,牙齿上沾了一丝口红。黄大鹏戴着大红花,对着麦克风讲话,那讲话稿厚厚的一沓子,不用说黄大鹏在激昂慷慨地论述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巨大意义。后面一整座大楼都被一条条红幅带遮住了,依稀可见什么北京某公司发来贺电,上海某协会发来贺电,某某贸易集团发来贺电,某某总公司发来贺电,一只巨大的气球不知为什么忽然瘪下来,软塌塌地倒卧在那里,旁边卧着一只胖大黄狗。临了,他又发来一张自拍照,滤镜开得过大,皮肤白得吓人,猛一看像从面瓮里钻出来的。旁边的桌签上醒目地写着:著名文化人黄大鹏。

我发过去一只巨大的金色大拇指:赞。再不理睬他。

说实话和他聊天还不如看看老闫的小说呢。

 

瞌睡恰好遇见个枕头!三娃一边走一边想,榆树庄就在闫家庄的后沟里,干脆寻了玉莲就跑吧!

好像不远处有个人在催促,快跑!他不由自主左右看看。又感到有点犹豫,眉心里挽了一个大疙瘩。

就这么跑了?

陆一铭他也认识,当年在油矿负责勘探,是个有本事人,待工人不错,说话和气,也能让工人吃饱肚子。

“三娃,三娃,等一等!”一听那脚片子噗噗踏踏的响动,就知道是买牛。他呼哧呼哧大喘着,活像腔子里放着一个风箱,汗衫敞着怀,胸脯随着大喘气一起一伏。

半晌,平静下来,眼睛吧嗒吧嗒望着三娃说:“哥,师傅叫我跟上你串一串,散散心哩。”

三娃恨声恨气地说:“走吧!”自己先自顾自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地走,买牛不知道他为啥破声恶气的,变了一个人似的。摸摸后脑勺,也跟上走了。

榆树庄在官路上,这天正好赶集,人来人往,路边一个凉粉摊摊。还不到饭时,吃凉粉的人不多。三娃看见旁边有个空板凳便和买牛坐下,一边扇着衣襟扇凉风,一边伸着脖子东张西望,卖凉粉的婆姨殷勤地招呼道:“后生们,吃点甚?”

三娃明白她的意思,俗话说的,不吃凉粉腾板凳。人家生意人的板凳哪能是白坐的?虽然肚子还不饿,也只好要了两碗凉粉,顺便和她打听打听。

这凉粉摊就好比一个消息集散地,南来北往,家里门外,国家大事,鸡毛蒜皮,应有尽有:日本人破了南京城,杀人杀得河里流血,尸首一摞一摞。蒋介石扣在了西安城,亏了共产党刀下留人才捡了一条命。土匪马青武拉了一杆子人占山为王,最近闹腾的厉害,揪沿山成了鬼门关,走州过县的都要留下买路钱。庄子里张家婆姨汉吵嘴打架,李家的男人夜里串门子,叫狗咬下来屁股蛋子上的一疙瘩肉。来了客人,讲上那么一段,客人吃了一碗又来一碗,肚子饱了,耳朵眼子也饱了,高高兴兴地满意而去。

一听三娃打听红鸾,婆姨连说晓得晓得,接着根根梢梢地告诉三娃关于红鸾的事。

红鸾是个命苦女子。

父亲早早就死了,母亲改嫁,寻了一个后老汉。人家不要拖油瓶子,只好丢下了她和哥哥。哥哥成了家,她自然跟着一起过光景,嫂嫂又嫌她白吃饭,天天比鸡骂狗,要不就装神弄鬼说是跟上神了,神给她传口谕,叫红鸾赶紧嫁人,要不家里鸡飞狗跳墙,永不得安宁。胆小怕事的哥哥匆匆将她卖给了县城里一个老财主,做了人家的小老婆。

正说着来了一个赶脚汉子,要吃凉粉,婆姨忙给他“当当当”地切,手腕上一对银手镯跟着叮叮当当响。这是个能干的女人,方圆百里,上下川里都知道她的凉粉好吃。很多走洲过县的脚夫,不为歇脚,只为坐到她的小板凳上,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女人长啥样,捎带来一碗凉粉。

一阵子客人吃完站起走了,她才接着刚才的话头儿:红鸾嫁过去,哥哥得了三十块光洋,着实发了一笔财,喜得人前人后唧唧叫,脑袋差点撂到脊背心里。

哼!那可是昧良心的钱!红鸾嫁给老财主就好比从狼窝跳到了虎窝,原先说好老地主上半个月和大老婆睡,下半月和小老婆睡,谁知道大老婆吃醋,天天不是拍桌子掼笊篱,就是扯着嗓子叫骂,红鸾一天好日子也没过。

后来,刘志丹解放了县城,老财主就被镇压了。红鸾从那家里出来,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眼看是没个活路。亏了好心人给她说媒,嫁给了一个外路人,据说是油矿的,后来不知咋回事,又不要她了,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她一边说一边撩起围裙擦擦手。

三娃和买牛对看一眼,现在,她男人回来寻她,可是她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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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茶饭的婆姨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说,好像前年红鸾回过娘家,嫂嫂不叫她进门,嫌她嫁了两个男人,一个死了,一个不要她了,是个扫把星!扫把星进门晦气不吉利,给家里带来的都是霉气!红鸾实在没法在娘家站脚,只好又走了。

“要不,你到她哥哥家里去问问?可不敢叫她嫂嫂看见了,那可是个厉害的货!”说着,给他指一指巷口说:“最西头的那一家。”

哥哥倒是知道妹子的去处,在延安城里给人帮佣。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子,偷偷去城里看过一回,那日子着实恓惶。当哥哥的没本事招呼妹妹,唯一的巴望就是她再找个男人,有个吃饭的地方。这会子看见有人来打听他妹子,连忙兜肚连肠地告诉,生怕他找不见。回头又寻思,找她妹子干甚?待要问问,那三娃和买牛已经走了,他叹一口气,心里祈祷老天爷保佑,寻个好人家,能吃一口饱饭就行了。

三娃心想,延安城这么大,找个人跟大海里寻根针差不多。这可咋办?

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看,忙的实在没空,这个月都在医院里泡着,母亲生病住院,一天忙下来焦头烂额,晚上就住在医院里。每一天都会看到各种生离死别,隔壁52岁的一个中年男子晚夕突然离世,老婆嚎啕大哭,声震楼宇,见怪不惊的护士们也不能淡定了,纷纷聚拢过来,只见那个妇人捶胸顿足,毛辫子披散开来,边哭边数落,听得句句入耳,家里还有一个上初中的娃娃,两边的老人尚在,正是费钱的时候,老婆一边哭一边骂:“你咋放心地走了,叫我一个人怎么过呀?”

咦,这话怎么耳熟?我想起来,老闫小说里的有志老婆也是这个调调。哈,看来自古以来,陕北婆姨诉苦水道冤枉的调调就没变!

第二天,我从家里拿来老闫那个破破烂烂的牛皮本子,继续看下去。

谁料晚间常有志却病倒了,痛得直打滚,问哪里疼,说全身都疼。这个常有志说话黏黏糊糊,鼻子里装满了两桶鼻涕似的,可是呻唤起来却十分响亮,只见他哼哼唧唧,一个大男人,妈妈呀,大大呀地叫唤,叫人发笑又泼烦。天一亮,欣天和廖湘农几个人正准备把他往边区医院里送。

孙愈心里暗自着急,恨不得一步跨出陕北地界,生怕有个意外闪失。偏偏有志病倒了,红鸾还没找到。真是疼处有伤,怕处有鬼。

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三娃带着买牛先去城里查访打听,来福他们送常有志去边区医院。

第二天天一亮,三娃和买牛就分头进城寻人,三娃去了市场沟,买牛去了东关。

在市场沟一带,三娃开了眼。原先要饭的时候,也来过这里,不过是城南一道窄小的拐沟,里面零零散散,高高低低住些百姓,大多做些小本生意,到街边摆个小摊摊,卖些锅碗瓢盆,针头线脑,少有人光顾,仅仅能糊口罢了。一到下雨天,窄沟就变成了泥河,山坡上的雨水泥汤子一样稠糊糊地流下来,把路淹了,那淤泥厚厚的,人走在路上能把鞋子拔掉。有的窑洞被雨水泡酥了,倒塌下去,住户不是死就是伤,那烂窑大张着口,像要随时吃人。年年一到夏天,不是淹死了娃娃,就是塌窑压死了人。

自当了工人,他就再也没来过,没料想这几年却大变样了,马路齐整了好些,铺上了青石板,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两边添了许多店铺,饸饹凉粉,酱油烧酒,剃头刮脸,算命打卦应有尽有,最奇的是,有个挖鸡眼的,做了一面旗,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脚片子,比磨盘都大,乡里人看见了反而不知道是什么,满脸疑惑地瞅半天。

还有附近的农民把自家产的南瓜、洋芋摆在街道上,看的有人经过就大声叫卖,便宜啦,便宜啦,有人蹲下来仨瓜俩枣地讨价还价。一个婆姨走过来看洋芋,讲了好半天价钱,才买了几颗洋芋,临走还顺手抽走了老汉架子车上的几根葱。三娃就有点看不起这号爱占小便宜的人,白了她一眼。忽又看见山墙上刷着大大的黑字“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停止内战,一致对外!”三娃识得几个字,一边念一边心里盘算:人家孙愈说得对,我们找石油也就是打日本,心里不觉得有些自豪,觉得自己也参与了国家大事,挺有本事的。

一上午打问了无数的人,薛红鸾的一根头发也没寻到,延安城真大呀,一个人进了城就跟一滴雨掉进河里。忽然,一阵香气飘过来,好香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将那些香气咽进肚子里。

这时,肚子忽然咕噜噜一阵叫唤,顿觉腰酸腿痛浑身无力,他干脆坐在街边一块石头上,努力地吸进那入脑、入肺的饭食香味。这时候肚子仿佛被香味激怒了,一阵阵“咕噜噜”地叫唤,他找了一家小饭馆,进去吃饭。

饭馆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哼,咱们千里迢迢地跑来抗日,没想到他们却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高个子说。

“就是呀,大敌当前,靠什么打?还不是我们这些军人!”小个子附和道,夹起一块猪头肉塞进口里。

“后生,你吃点甚?”里间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一边擦手一边问他。

“饸饹。”

“当年在29军,我就是师长,来延安的路上,我想过,他们至少要给个团长,降一级就降一级吧,抗战嘛,也不能斤斤计较,还要有大局观念,谁想他们竟然不让我领兵了,打发我在抗大教书,哼!”高个子说完,“滋”一下喝干了一杯酒。

“就是就是,教书是怎么回事?打仗和教书是一码事吗?”

“后生,你要白面的还是荞面的?”

“哼,纸上谈兵的事我可做不来!”

“荞面的。”白面太金贵了,吃不起。三娃摸摸口袋。

“看看那些在抗大教书的,他们哪个真打过仗?”小个子用筷子在空中舞弄,好像在指点远处看不见的人。

“要肉的素的?”那男人又探出半个身子问。

“嗯......”三娃迟疑了一下,“素的吧。”

“好嘞!”店家的脑袋又缩回去了。

“哼,那些人就会背书,动不动马克思在《资本论》多少多少页论述‘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列宁在《国家与革命》多少多少页说过‘无产阶级必须用暴力打碎资产阶级国家机器’......哼,一个个简直是纸上谈兵的赵括!”

“报国无门呐!”

“要大碗小碗?”

“大碗。”这人咋这么啰嗦!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两人一唱一和,两只酒杯碰在一起,“滋”的一声,半晌不言传,只有咀嚼的声音。

“要辣椒不?”

“要。”

忽然,小个子扬着脖子叫唤:“掌柜的!”那个中年男人又从里间走出来,两只湿漉漉的手扎煞着,正在忙碌。

“你这饭里面怎么有沙子?”小个子皱着眉头问。

男人搓搓手,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呀,这米我都捡得干干净净的......”

“啧,我就是吃不惯这小米,嚼沙子似的,咽都咽不下去!”高个子皱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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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能跟北平比呢?好久都没吃北平的烤鸭啦!”

“那大炕我也睡不惯,一觉醒来腰酸背痛的。”

“你的饸饹来了。”那男人端来一大碗饸饹,上面浮着红艳艳的辣椒和翠鲜鲜的香菜。三娃口里的涎水立刻涌了出来,腮帮子酸酸的,肚子故意出丑似的“咕噜噜”狠狠叫唤了一声,隔着桌子那两人都听见了,三娃就恨那不争气的肚子。

一会儿,两个人结账走了。三娃好奇地问掌柜,那是什么人。

那掌柜一边收拾杯盘狼藉的桌子,一边不屑地说:“哼,什么人?两个假抗日呗!”

 

9 红鸾

三天下来,没有得到一点信息。

孙愈暗自着急,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起身?

薛红鸾到底在哪里?

三娃思思谋谋,巴不得寻个空子一走了之。来福思思谋谋,不晓得这一队人马究竟要到哪里。所有人都在思思谋谋,这薛红鸾不知道在哪里,城里大大小小拐沟旮旯,商铺字号挨挨挤挤,就是挨家挨户打问也不知道问到哪一天呢!

笨人还得按笨办法来。大家只好分头打问寻找,就像女人用篦子梳头,一根头发也不漏掉地寻找。

买牛最喜欢逛城,延安城里只觉得啥都眼明。延河边上一些士兵在那里练习拼刺刀,他站着看了半天,觉得心红眼热,也想去耍弄两下子,如果和一个村里的卫七斤一样当了兵,吃上八路军的粮,也会威风凛凛,端着刺刀,喊杀震天。旁边站些年轻的婆姨女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多么得意!

 

“骑白马,挎洋枪,

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

有心回家看看你,

忽儿嗨哟,打日本儿顾不上!”

买牛哼着歌,脑袋几乎要撂过脊背心里。沿着石板路两边,店铺门挨门、户对户不知道比油矿热闹红火多少倍!宜昆更是心红眼热,暗自赞叹不已,心里想,这平展展的石板路,这红火热闹,这乌泱泱的人,油矿哪里有!回家去了要好好给人能一能,买上四两棉花纺一纺,油矿邻里邻家的有几个人逛过延安城?可是回头一想,他这眼下还不能回去给人能一能,不免心里有些不甘,就像半夜穿了好衣裳一样,别人看不见,自己也觉得少了些得意。

忽看见街道拐角处,一面窑洞的侧墙上贴着纸,前面站着几个人,指指戳戳的小声念着。凑前面一看,原来墙面上贴着一张报纸,旁边有人小声念:“国军苦苦鏖战商城、武穴”“二号人物汪精卫叛国投敌”。

他们不知道商城和武穴在哪里,也不大关心,反正不关自己的事,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他们只觉得没意思。刚准备走,这时有个人说:“这汪精卫是个大官,就低蒋介石半个肩膀,投敌叛国说当汉奸就当汉奸,真他妈无耻之徒,蒋介石眼睛里就没水水,咋就没看出来!”

买牛不认得汪精卫,也不晓得他为啥投敌叛国,又看旁边的泥墙上贴满了字条儿,有人一字一句地念纸条上的字,还有人拿了浆糊往墙上贴纸条儿。原来这里是个寻人的地方,人们在这里给失散的人留下字条儿,要是那个人看见了就会寻来。他灵机一动:要不要给薛红鸾留下一张字条?

这时,窑洞里出来一个高鼻子、深眼窝、一脸红胡须的男人,听见有人喊:赛义德,赛义德!红胡子答应着走过去。外国人赛义德是个医生,在他的窑洞前,专门弄了个泥墙,逃难流亡的人在这里留下一言半语的字条,等着有一天有人找来,或者想找什么人,无处寻觅,就到这里看纸条。

买牛觉得没什么趣儿,就一转身准备走,忽然看见卫一个士兵风风火火地过来了,咦,那不是卫七斤吗?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才还念叨他。只见七斤一身新军装,笑嘻嘻的,眉眉眼眼里都冒着一股子笑意,走起路来脚板踏得地皮打颤颤。

“七斤,七斤!”买牛赶忙跑过去,笑嘻嘻地给了他一拳,“看你喜的,有了好事?”

“好事,我去看戏呀。”虽然已经立秋了,但中午还是热,七斤脸上有汗。

“看戏呀,好嘛,什么戏?”买牛羡慕地说,到延安还没看过戏呢。两人同年等岁,买牛进了油矿,七斤当了兵。

“看啥戏?”买牛恨不能跟他去看。

“《白毛女》,听说可好看了,首长给我放了假,让我去看戏。”买牛啧着舌头,都有点眼红啦。

其实还有他更眼红的,七斤主要是去看巧美,近来,巧美常常给他捎话,不是看戏就是有好吃的,七斤跑得越欢了,他觉得最快乐的事就是和巧美一起拉话,天上地下,有的没的,巧美爱听啥,他就爱说啥;或者他爱说啥,巧美就爱听啥。两人的话咋那么多,比天上的星星还稠,一想起巧美,七斤的心里就乐开了花,心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她,一个缝缝也没有。

“唉,你不好好的在油矿干活,跑这里干啥?”七斤忽然问道。

“我?我要出一趟远门了。”

于是,买牛连说带吹,大大的夸说了一番,什么玉门有个大大的油湖,一队人马十三辆车,要到玉门去开矿,将来呀,那里的石油要流成一条大河哩。

这下轮到七斤瞪起了眼睛,心想,这可是个新鲜事,一会儿到了巧美那里,大大谝一谝,让巧美开心,她最爱听新鲜事了,每当她听到什么新鲜有趣的事都乐得眉眉眼眼跟着笑。他最爱看巧美笑了,比万花山的牡丹花都好看,眼睫毛一扑闪一扑闪的,好看的眉毛,眉尖一颤一颤的,每颤动一下都是她的心思在动。不过这几天她好像不怎么开心,不知道咋了?七斤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巧美开心。

 

“长腿腿鹭鸶山梁梁上站,有朝一日我走大川”。买牛一边走一边扯开拦羊嗓子唱起来,和宜昆逛了几天也没寻到薛红鸾的影子。可他并不在意,巴不得多逛他几天,延安城咋就那么好看呢!走路的女人好看,留着齐刷刷的短发,走起路来一忽闪一忽闪的。两边的铺子好看,里面摆满了那么多好吃的,红枣啦,核桃啦,花生啦。毛驴车也不一般,赶车的老汉式子真硬!跟他们村里的车把式就不一样,毛驴的鼻梁上还挂着一穗红缨缨,简直令人肃然起敬!一切跟油矿两样,都比油矿光堂。买牛回想三天前,他还跟黑乎乎的石油打交道,手上,身上沾满了油污,现在简直是一跤跌进了天堂里!他叹自己咋就那么命苦,为什么不生在延安城里呢?整天有这么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等着他,多好呀!那简直是......

他想不出来一个恰当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就使劲地想,抓耳挠腮地想,忽然脑子里蹦出一句话:老母猪掉进萝卜窖!

合适!就是这个意思!买牛笑起来,呲着两排大白牙,嘿嘿嘿出了声。旁边走过一个年轻女子以为冲她笑,白了他一眼,一扭身躲开。

买牛根本没注意到有人翻白眼,还在笑,宜昆捅一捅他,哎哎哎,你咋啦?

没什么,就是想笑。

嘿,我看你是有心的吧?

有甚心?

宜昆挤挤眼,朝旁边努努嘴,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鬼头鬼脑地笑。买牛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他啥意思,便停下脚步,顺着他的示意朝旁边东瞅西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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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哗啦”一声,一盆水从天而降,兜头兜脸地泼下来,顿时,两人淋得落汤鸡一般,买牛抹了一把脸,一股子潲水气。

刚才花朵一样的好心情顿时被一盆潲水浇蔫了,买牛和宜昆湿衣湿裤,浑身的水滴滴答答,买牛耳朵上还挂着一片菜叶,宜昆一头微微卷曲的头发上简直满头珠翠。

那个年轻女子笑得弯下了腰,宜昆恼羞成怒,仰着脑袋,破声恶气:“谁家儿的干的好事?”

斜坡上站着一个女人,手里端着一只铁锅,看闯了祸,吓得不敢吭气。两人一扑到那女人跟前,吓得她后退不迭几乎绊倒,“我给你们洗!我给你们洗!”

“洗?说的比吃了灯草灰还轻巧!”

“我们还忙着哩,谁能等上你洗!”买牛也跟着吼叫了一声。

那女人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候,伴随着一阵婴儿的哭声,门帘一挑走出来一个老婆儿,一双小脚噔噔噔,饱经世故的老眼一看就知道咋回事。见两个男人气势汹汹,便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她没看见,泼了你一身,给你洗就是了,又不是犯了王法!你们还要咋样?”

“脏了我们的衣裳,你得赔!”宜昆说。

“我给你洗净就是了嘛。”

“不行,得赔!”

“好!既然赔钱,就是我把你的衣裳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买下了,赶紧把你们的衣裳脱下来给我!”老婆儿从容地伸出手来,等他俩脱。

“那、那......”宜昆平日里能说会道,这会儿却一时对答不上来。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想不出来一句话,这时候,窑里婴儿的哭声猛然尖利起来,那老婆儿瞥一眼女子,支开了她:“红鸾,娃娃醒了,你去看看是不是尿下了!”

那女子应了一声,低头走了。

“红鸾!”两人几乎同时叫出了这个名字,大眼又瞪着小眼对看一眼,几乎同时扑上去:“可把你逮住了!”买牛顾不得摘下耳畔的烂菜叶,高声叫道:“快快,赶紧回去说,红鸾找见啦!”

“你去、你去!你跑得快!”宜昆顶着一头潲水说。

 

10 介子河之夜

薛红鸾感到自己跌进了梦里。

万万没有想到还会有和男人有重逢的一天。

三年前,黄河岸边跟陆一铭告别,她知道这辈子算完了。

父亲撒手人寰的时候,她才六岁,母亲撇下了她和哥哥跟人走了,他们家的窑顶就塌下来了。人还没有锅台高,就会站在板凳上擀面,洗锅做饭,喂鸡喂牛,推磨烧火,直到五黄六月除草割麦,十冬腊月纺线织布。

自从哥哥娶亲,家里就不得安宁,嫂子天天指鸡骂狗,没有个安生日子。庄里好心人背地里叹气:“这个女娃娃可真造孽呀!”她心里明白,可是不愿意为难哥哥,从来也不说嫂子的坏话。心里只巴望着早早离开这个家,有了自己的家,就不会受气了。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远亲,提着两包果馅来说媒。说那一家子家当着实厚沉,金元宝银元宝放到炕上炕压塌,放到窑顶窑压塌,吃的是鱿鱼海参,穿的是绫罗绸缎,铺的是羊毛栽绒毯,盖的是金丝牡丹被。

媒人说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草秸说成金条,死人站起来走路,煤炭比雪花还白。嫂子倒先动了心,极力撺掇着哥哥应许下这门亲事。于是,两包果馅就成了定亲礼。

待她嫁过去一看,财主不假,可是新郎头发花白,肉皮发乌,而且是给人做小。她哭也哭过,可是没有闹,这种事怎么能反悔呢?而且哥哥收下了人家的彩礼。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她没有退路。

她从来不怨命不好,命是注定的,该怎样就怎样,逆来顺受已经成了她的性格。

嫁到夫家是另外一种苦,大婆好厉害,她要给她洗脚,铺炕,倒尿盆,白发苍苍的丈夫和她同房,第二天就不得安宁,捶桌子打板凳,破声恶气吓得麻雀也不敢停在他家院墙上。

不久,世事大变,老财主被一伙人拉出去枪毙,一副厚沉沉的家当也被人家搬走了。她被赶出去,没有了立足之地,回家是不能够的,她怕嫂子比鸡骂狗,指桑骂槐,也怕哥哥老鼠钻风箱,左右为难,可往哪里去呢?

一个老婶子又来给她说媒,说她家的男人在油矿下苦当工人,矿上正好有个好茬茬,那人是个外路人,不是咱本乡田地的,可脾气好,嫁给他一定不受气。

仿佛她的命运总是被别人决定的,就像黄河上的一只船,风往东吹就往东,风往西吹就往西,要是刮旋风就得原地打转转,不这样还能咋样?她早就暗自揣摩清楚,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于是轻轻点一点头,依允了这样的命运安排。

这个叫陆一铭的男人脾气倒好,不打不骂,有饭吃,有衣穿,她就心满意足了。一个女人家还有什么希求呢?她似乎感觉到命运让她受够了苦之后,终于对她微笑了。

她变着花样给男人做好吃的,衣服鞋袜齐齐整整,一尘不染。夏天给他打扇子,冬天给他暖被窝。可是,男人终日眉头不展,半夜坐在灯前不是怔怔发愣,就是长吁短叹。她柔声问,他只说:你不懂。然后睡在她身边,过了好久,黑暗里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气,他两只眼睛睁得炯炯有光,又是一夜不曾合眼。

他说:他要走,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她不敢打听究竟要去哪里,还回不回来?生怕问出来一个可怕的答案,他沉默,她也不问。两个人守着一份谁也不肯打破的默契。

那一天终于来了,他向外人说要陪她走亲戚,亲戚在黄河岸边,给儿子娶媳妇,两人一起去喝人家的喜酒。

她情知他是说谎,可是,她温顺地配合他,专意打扮起来,花儿朵儿戴上,粉儿脂儿搽上,俨然一对恩爱夫妻要出门赶事。俩人和回娘家的婆姨汉那样,相跟着,婆姨骑在毛驴上,男人牵着缰绳在前面走。弯弯的山路,转过一个山湾子又是一个山湾子,翻过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她希望就这么走下去,永远走下去。

这短短的三年就是她记事以来最幸福的光景,以后没有了。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不骂不打,说话慢慢的,女人家还图什么呢?可是如今他不要她了!这叫她惶惑而痛苦。他的世界她不懂。人说她一跤跌进福窝窝,她知足,她感激,她多么想一辈子跟定他,伺候他吃,伺候他穿,只要他高兴,怎么都成。在她眼里,他是她的主,他在高处,要她仰望,他生来就是做大事的人。

 

他要走,过了黄河要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要不,我不走了......”

他好像知道她的心思,脑勺子后面长着一双眼睛。

她不说话,不走,他就一辈子不开心,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虽然她得到了他,可是,这样的得到有什么意思?她宁愿他活得高高兴兴,活得顺心顺意,至于自己,顾不得那么多了。

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有毛驴嘚嘚的蹄音,干巴巴地敲着地皮。她抬头望望天,天蓝得可怕,蓝得无依无靠,那是她命里的无依无靠。老天爷没有对她手下留情,苦后面还是苦,没有到头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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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吧......”她极力平静地说,眼泪却像走珠一样,扑簌簌地掉下来,碎花蓝棉袄上洇开了两片湿痕。

过了黄河就是另一个世界,蓝茵茵的天接连地平线的地方,那是他要去的地方——只要他高兴怎么都成。

他一路都没有回头,可是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心里更难受。

 

黄大鹏来电话,邀请几个朋友一起坐坐。本来不想去,回头一想经常拒绝,惹他不高兴,有点划不来。实话讲,这个黄大鹏虽然喜欢吹吹牛皮,可是有些小事还是能办到的。

到了地方才知道,哪里是“坐坐”简直是盛大集会,二十多人的大桌子,已经坐满了人,红男绿女,乌泱泱的一片,有几个还面熟,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看样子,黄大鹏是准备在这里搞一场新闻发布会。看他面带兴奋之色,两瓣桃花挂在脸蛋上,灼灼其华,亏他一个大男人竟然有那么白里透红的好脸色。口里滔滔不绝,大讲特讲“红薯花节”的盛况,来了哪些领导,多少老板,以及领导的官职,他和谁谁谁关系最好,称呼都是小名,我才知道本市市长的小名叫做铁柱,老母亲八十八了,保姆就是黄大鹏给寻下的。又说市长本来今年就能趁换届升到省上,无奈中途出了个岔子,一个老板把他供出来了。不过嘛他还年轻,省委书记饭桌上说等一段时间再说。说完压低嗓门,脑袋凑到旁边一个人跟前嘁嘁喳喳好一阵子,脸上满是神秘兮兮的,好像谈论着国家大事。

一桌子二十多个人各干各的,有点刷抖音,有点拍照片,有的头对头聊天,有的斗酒,我实在无聊,后悔今天的决定,这不是围观黄大鹏的表演嘛。

“对了,忘了给大家说最重要的,”黄大鹏站起来,高举一杯红酒,“领导决定让我搞一部电视剧,主要就是写咱甘谷驿红薯的,唔,就是中央电视台那个什么《山海情》那种风格,唔,正能量的那种。”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打断:“市上掏钱呢还是?”

黄大鹏骄傲地昂起头:“放心,钱不是问题,我跟市长说好咧,来大家举杯,为我们的文化事业干杯!”一桌子人纷纷举杯,桌椅板凳乒乒乓乓一阵子响动。

待坐定,旁边的老刘递过来一张纸条,写着四个字:子虚乌有。我们对视一眼,笑了。我想有这一阵子无聊还不如看一会子小说哩,讲真,老闫的小说倒比眼前的闹剧好看。

 

常有志在中央医院的外国医生红胡子赛义德的精心疗治下,不过一周就可以下地了,因急着赶路,就出了院,车队又启程了。

这一路天气出奇的好,没有见过那么晴朗的天,天蓝得赤裸裸,天边几乎流下来那靛蓝的液体,只是多日不下雨,路上尘土飞扬,车队几乎罩在一层扯天扯地的黄雾中,什么也看不清,嘴巴里都是尘土腥味。

老张骂骂咧咧了一路。司机开车的时候手脚并用,脑子高度集中,就是嘴巴闲着,人闲是非多,嘴巴闲了也会生事,为了给嘴巴找个事做做,司机们就见什么骂什么,见鸡骂鸡,见狗骂狗,一路上唾沫星子乱溅。实在没什么可骂的,就开始骂汽车,一会骂汽车的祖宗十八辈,一会又骂这条官路弯急沟深,简直是狗修下的,这可真是千古奇冤,狗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啊!骂得累了,就闭嘴不言传了,可是一会儿瞌睡就上来了,手脚还在机械地操作,眼皮却往一块儿粘,一个不小心差点儿开到沟里。欣天就和老张没话找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从天上扯到地下,可是一个学堂里出来的大学生和司机究竟没什么话可讲,有一句没一句的,好在老张的瞌睡也过去了,一会儿清醒过来,车开得稳稳的。

自打上次和买牛吵架之后,老张似乎不那么扎势了,白手套也不戴了,光着一双黑乎乎的胖手开车,那手背上尽是黑毛,显得没有那么高级了。可是油矿工人都暗自约好了似的,脸面淡淡的,平日里和司机们不怎么搭茬,休息的时候自觉不自觉地各找各的“堆”,工人们轮流抽着来福的那只烟锅子,别看那只烟锅子简直是“入伙证”,只要烟锅子递到你的手里,那就意味着你是“自己人”,来福绝对不会把烟锅子递给老张,因为他不是自己人,当然也不会递给孙愈,因为工人还是叫他“孙大员”。

 

过了介子河就意味着进入国统区。到时候自然有人来接应。想到这里,孙愈心情很轻松,胜利在望,巴不得赶快过了介子河。只要过了河,他觉得这个任务就完成了多一半,生怕猛然从背后追来一路人马堵截住他们,找个理由扣押或者搜查,那光景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找谁去说理?难道重新交涉事务,那岂不是黄花菜也凉了?他暗自嫌车开得太慢,恨不得一步跨出陕北。

到了一个三岔口,老张停了车,路边一个小瓜摊,大家一看那水灵灵的翠皮小瓜,腮帮子立刻发困,口水都要下来了,正渴的要命,嗓子里冒烟,呼啦一下众人围在瓜摊跟前:

“给我来一个!”

“哎呀,渴死了,快些嘛!”

“老乡,介子河还有多远?”孙愈问道。

“不远了。”卖瓜汉子一面提着称,一面慢悠悠地回答。

“那,还有多少里?”

“抽袋烟的功夫就到了。”

问了半天,等于什么也没有问到。老张笑了,说红白交界区的老百姓就是这样,你跟他问话,他说了半天,等于啥也没告诉你。

这个地方国共两党长期拉锯,今天你来了,明天他来了,白的来了杀红的,红的来了杀白的,时间长了,老百姓学精明了,不论谁来了都不沾,说话含含糊糊,不伦不类,三锤打不出一个闷屁,三句问不出一句实话,就跟吃包子似的,咬一口,没咬到馅,再咬一口,过去了。反正,那关键部分是吃不到的。

“不要紧,没有咱司机找不到的地方。”老张胸有成竹地说。在这种事情上司机是最自信的人。忽听有人在吵:

“瓜钱你还没给呢!”

“吃你个烂小瓜,还想要钱?”一个胖司机一边抹嘴,一边回身。

“不成,不给钱你走不了!”汉子脖子上的青筋一梗一梗的。

“咦,今个儿日头打从西边出来了!”

“不管哪里出来的,吃了我的东西要掏钱!”

三娃和买牛伸长了脖子看热闹,一路上那几个司机着实傲气得很。这会子遇上个吃钢咬铁的,一丝儿也不松动,看着解气,买牛甚至巴望着两人干一仗,看一回热闹。

“嗬,告诉你说,四四方方的西安城里下馆子吃羊肉泡馍,咱都不掏钱,吃你个烂小瓜是看得起你,你还敢要钱!”买牛和三娃对望一眼,一个撇了撇嘴,一个皱了皱眉。

“不行,把钱放下!”汉子手里紧紧攥一把切瓜刀,一时谁也不敢上前拦劝,“你们当官的白吃,当兵的白吃,司机也要白吃,还叫人活不?”

买牛在一旁低低地咕哝:“揍那个坏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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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钱我掏了!”孙愈笑眯眯地把几张票子放在瓜摊,“算我请客。”一时卖瓜汉子愣住了,众人也愣住了,买牛眼看一场好戏泡汤了,心里不免失望,口半张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啧啧两声不言传了。那胖司机似乎有点儿不自在,低了头,径直上车了。

老张暗暗对孙愈伸出了大拇指,这年头谁不惜财如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这样的人,少见!

 

傍晚的时候,老张把车停在了介子河边一家骡马店里。这是一个很大的店子,门前一棵老槐树,好像张着一把巨大的绿伞,远远地就能看见。树底下一个石凳歪歪斜斜地倒在一旁,一带黄土墙破破烂烂,像老汉嘴里的牙齿,豁豁牙牙的。其实那墙也挡不住什么,一个成年人一跳就能翻过墙头,只是那么个意思,表示在这个围墙以内就是骡马店。

一个大豁口子就是门,里面最显眼的是一长排窑洞,一侧是厢房,对过是牲口棚,虽说简陋些,毕竟有一路风尘的人最向往的暖窑热炕。

一个矮个子男人正在牲口棚用铡刀铡饲料,一个体态圆润,满脸春风的女人迎出来,她就是女掌柜马金花。

马金花一双大花眼忽闪忽闪,打眼一看进来的客人,就知道来人大概是做什么营生的,是下苦力的还是做生意的,腰包里有钱没钱,有大钱还是有小钱,能在她的店里睡什么铺,吃什么饭,花多少钱。没钱的睡大通铺,吃酸菜糠窝窝,有钱的睡单间,吃羊肉饸饹。

她是本地人,男人早早死了,自己就撑门立户开了店过光景,介子河本是红白交界点,来来往往各色人等,什么人都要应付,她对谁都像八辈子没见过面的亲哥哥热弟弟,亲姐姐热妹妹。尤其对男人,说起话来眉毛也动,眼睛也动,亲亲热热,时不时地拍拍肩膀,有意无意蹭蹭胳膊,跟谁都有说不完的话,唧唧哝哝,嘀嘀咕咕,好像只能是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做起事来更不用说,光光滑滑,妥妥帖帖,真是滴水不漏。客人刚想洗脸,热气腾腾的水就端来了,刚想掸尘,她已经拿着小笤帚上上下下给你打扫开了,刚想喝水,那瓦壶就提过来了,都说这个女人细心得简直能照顾到人的毛孔,不,毛孔眼子里的旮旮旯旯,细小褶皱里都能一一照顾到。

到了晚上,南来北往,走州过县的人们早早吹灯歇下了。有钱的住单间,吃肉喝酒,没钱的挤大炕,米汤窝头。这里能听到时政要闻,也能听见小道消息,黑夜晚上大炕上的人们七嘴八舌地交流信息:日本兵打到武汉了,眼看武汉不保,长江门户大开,重庆也保不住,国民政府恐怕还要迁都,往哪里迁?听说要迁到西安,嘿,保不住还要迁到兰州哩;蒋委员长为了阻止日本兵过河南下,叫人炸开了黄河,河南老百姓可就遭殃了,四下里逃命,飞机在天上扔炸弹,地上到处都是洪水和追兵,听说陕西这边逃过来不少,把个潼关道都挤满了,个个饿得皮包骨头,眼睛发蓝,那真叫一个惨呐,卖儿卖女,骨肉相食......造孽啊!说完了大事就开始说小事,无非吃喝拉撒,饮食男女,什么好吃不过三边的羊肉,榆林城里的羊杂碎,安定街头的煎饼......好看不过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那三延的女子歪瓜裂枣没人要......小老百姓只图个嘴上过瘾,要有一口热汤面,一个大暖炕就满足了,要是晚夕再来一个说书匠,讲讲那王三姐守寒窑,薛刚反唐,沉香劈山救母就更过瘾啦!

在马金花的眼里,进门的客人都不是人,而是会走路的光洋、票子。只要能挣下银钱,谁都要殷勤照拂,共产党和她有交情,国民党和她有来往,土匪响马跟她打情骂俏猫儿递爪,甚至一个被筒里钻过。北上延安的那些爱国青年她也招呼,南下重庆要返回花花世界的人她也照顾。总之,每天各式各样的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一面大炕上扯呼噜。客居之人在这骡马大车店里,恰到好处地感受到了一种家的温暖。

据说国民党要人邓禹德每次去九原都要在这里歇店,每次光临,马金花都要下厨做她最拿手的手擀面,碗大汤宽,香菜翠绿,辣椒鲜红,面条筋道滑爽,喷香入脑。邓禹德很满意,吃得口角留香,赞不绝口,临走额外赏了三块光洋。这件事在介子河方圆一带轰动一时,一碗面条就值三块光洋!乖乖呀,啧啧啧,稀罕!马金花的名气更大了,过路的人住不住店也要进门吃一顿饭,甚至不为吃一顿饭,只为一睹马金花的风采,其实她也谈不上什么风采,只不过就是一个能干的村妇罢了,但是,一旦名声出去了,众口添油加醋的,也能把一个丑八怪描画成天仙女,何况马金花平眉正眼的,还能看过眼。

昨天,她店子里接待了一位神秘人物,说是要到武汉去办一件大事。那个中年男子人高马大,身胚粗壮,一张大白麻子脸上架一副眼镜,一进门要吃荞面饹饦滚羊肉,说她做的比延安城里有名的老白家还好吃。

俗话说:想留住男人的的心,就要先留住男人的胃。也可以说,要想留住客人的心,就要先留住客人的胃。为了一口好吃的,男人翻一架山也愿意!所以,饭食上她是加心在意,格外细法。

“荞面饹饦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羊肉饹饦是陕北最有名的美食。当她把一大碗香喷喷的饭端上桌,大白脸胃口大开,一顿风卷残云。临走给她炕上放下一个光洋,说等革命成功了,还要重重谢她哩。马寡妇才不相信这篇子话,给她说这种话的人多了,比如那个老相好李青五在被筒子里跟她赌咒发誓,说以后要娶她。她也不吭气,只要把钱放下就行,什么以后不以后的,谁知道谁能活到哪一天哩,昨个夜里脱下的鞋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穿上哩!

眼见这会儿呼啦啦一下子来了一大队人马,这可是一笔大买卖!数一数,嚯,十三辆车,该有多少住店的!她喜上眉梢,大花眼一瞭,人群里头一个看见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那人身材中等,穿一件白衬衫子,一看就识文断字,处处透着一股子斯文气,是个上等人。嗯,那些个司机要好好招待,都是见多识广的主,嘴巴刁眼睛尖,茶饭要做好,隔夜的剩饭馊饭不敢往上端。那些个当兵的和下苦人都好对付,干的牛马活,吃的猪狗食,肚儿圆了就行啦!这么一算,不怕挣不下一大笔钱。咦,这么一队车里不晓得拉的什么东西,该不会是金银财宝吧?

忽然看见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女人,脸皮白生生,眼睫毛忽闪闪。马金花有些吃惊也有些不快,心里暗道:一个女人家出门干甚?卖头卖脸的。她忘了自己也是女人,只不过卖白面的见不得卖石灰的——她不喜欢所有的女人,尤其不喜欢长相漂亮的女人。私心里忖度每个女人都不是正经货,背地里都拉扯野汉子,因此她最痛恨的人不是土匪,不是兵痞子,而是和她一样的女人。她私心里巴不得天底下只有她自己一个女人,那时候天下的男人可不都要围着她转!虽说烦都烦死了,可是这个烦恼她愿意!累得浑身散架也受活!现在看见红鸾从车上慢慢下来,居然还有一个后生用手托着她的胳膊,“师娘师娘”地叫,一副殷勤照顾的样子,这叫她很不受用,不过,她还是满面堆笑地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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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鸾只瞥了一眼马金花,就感觉到了敌意。人对脾气狗对毛毛,人讨厌人不需要语言,那马金花看见红鸾的时候莫名的不快,奇妙的是,红鸾也灵敏地捕捉到了。


第二部分  道阻且长

 

11 李青五突袭  

半夜里,买牛起来上茅房,迷迷糊糊地听见“弄死你,弄死你!”好像是欣天发狠。他勉强睁开涩眼,看见欣天在油灯下拿着衬衫在寻摸什么。原来,欣天被跳蚤咬得睡不着,那些莫名其妙的小动物好像专程来他身上举行运动会,身上感到有东西在跳跃,一会儿跳在这里,一会儿跳在那里,刚用手摸见一个小米粒大的东西,忽然又不见了,一会儿觉得身上一种奇异的瘙痒,这种瘙痒简直传染似的波及到了全身,从头到脚,到处都痒,痛可忍,痒不可忍。他拼命用手抓挠,抓破了皮肤,又痛又痒,他忍无可忍,一怒之下瞌睡也没了,起身点灯剿灭这些可恶的东西。

“你跑呀?烧死你!”他恶狠狠地捏起一个跳蚤丢进油灯里,只听暗暗的一声哑响,那可恶的东西便丧生火海。“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可恶!”又逮住了一个,他又丢进去,一股子焦臭弥漫开来,“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欣天文绉绉地骂了一句,埋头继续寻找仇家。

买牛起身下炕出去送罢尿,一边半开玩笑:“咦,那些虱子跳蚤也欺生哩,我浑身都是,没觉得痒痒。”

欣天没好气道:“都是你身上的跑我这里了,真恶心!”买牛说:“那是人虫虫么,是个人谁能没有?”

“脏死了,真不讲卫生!”欣天一脸厌恶。

头一日,孙愈专门给他说,以后吃住要和大伙一起,一个炕上睡,一个锅里吃,不要搞得三等两样。前些时候没注意这个事,司机们腰包里有钱,在延安城里吃香喝辣,工人们没那个闲钱,只耳朵里听着那些司机油天肉地,还不忘吹嘘什么炖羊肉啦,小炒肉啦,炒羊杂啦,好像故意似的,听得买牛三娃们腮巴子里发酸,心里更酸,个个没好气,骂这伙司机个个撑死算了。

工人和司机俨然两个圈子,谁也不搭理谁,孙愈一心想让大家和睦一些,就和欣天专门睡在了工人的大炕上,没想到跳蚤虱子先给欣天一个下马威。

天一亮,欣天就叫老板娘,说昨晚叫虱子跳蚤欺负得一夜没睡,老板娘笑道:“你的肉嫩么!”说完乜斜着眼睛就笑,那伙子工人也跟着笑。老板娘的这类玩笑欣天不会接茬,便硬倔倔地说:“你这个店子该不会专门养些吃人肉喝人血的东西吧!”

“咦,你这个年轻人咋不讲道理,我这个店走州的过县的,骑马的坐轿的,当官的拿枪的,南来北往十六方,难道人家一进我这门,还要脱下裤子看看谁身上有虱子跳蚤没有吗?”大家轰然大笑,买牛嘴张得最大,笑声最响亮,昨晚欣天骂他脏,老板娘倒替他报了仇。

“人家是大地方武汉来的么,受不下这号罪么!”

“偏偏跑到咱这里,该不是吃饱了撑的!”

“假干净,尿洗碗,脱了裤子盖捞饭!”宜昆的俏皮话的话引来一阵哄笑。

三娃便揶揄道:“赶紧回去吧,给你的蒋委员长交差,就说你叫虱子跳蚤欺负得弄不成,我们也好回家么!”

欣天气得转身就走,没防住门框子,“咚”一声,脑袋撞上去,震得窗户纸呼啦啦响。众人笑得弯腰的弯腰,捂肚的捂肚,那过分响亮的大笑里,嘲弄和欺辱的意思太明显了,欣天的眼里泪花花转动着,脸涨得通红。

粗鲁!野蛮!

 

孙愈全然不知店里发生的一切,此刻,他在等一个重要的人。

他来了,他们才能出发。

这个人是李觉敏,国民党方面派出的护卫排长。国共两方面说好,在介子河换防,以后就是这个叫李觉敏的军官给他们当护卫了。

一连三天,这个人还没有出现。不过不要紧,他有得是耐心。

这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介子河一带清流蜿蜒而过,仿佛大地上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他坐在门前老槐树那把巨型大伞下,拿出画夹准备素描,地质学家几乎是半个画家,对地形地貌,山川河流都有一种职业的敏感。这么多年来,他几乎走遍了半个中国,也画了半个中国。

他心里默默地想,再见了,陕北!

忽然一声呵斥:“快走!快走!”牲口棚跟前正在铡草的矬子老赵在轰赶叫花子。只见一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人在门前乞讨,背后跟着一个小娃娃。那叫花子苦苦哀求着:“打发一点吧,打发一点吧。”老赵拿一根棍子一边舞弄着一边叱骂:“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打了!天天都有叫花子,怎么都跑到这里来了,这样下去,我这个店子可不就给叫花子都吃塌伙了!”他俨然一个主家的姿态,手持棍子挥舞着,落在那花子身上。

马寡妇闻声也出来了,老赵虽说是个打杂帮佣的,见了叫花子却比主家还凶,看见马寡妇脸色不好看,立刻得了命令似的,眉毛竖立着,眼睛睁得跟牛铃一般大,更卖力地喊叫道:“再不走就放狗咬呢!”说着那棍子又在叫花子的瘦腿上抽了一下,那叫花子虽然躲着,却不走,还是伸着空碗苦苦哀求:“给点吃的吧!娃娃饿坏啦!”

“快走!”

“你老行行好吧!我给你磕头啦!”

“快滚!要不放狗咬你!”

红鸾正帮着欣天用一大盆开水烫衣裤,闻声老赵赶着打骂叫花子,就走过来看个究竟。那叫花子听音声是个女人,可是一脸黢黑,头发跟玉米茬子似的,衣衫烂成了一条条一缕缕,身边的孩子几乎光腚。只听那要饭的垮声垮气的外路口音,哭着央告说:“求求大叔大婶好心人,孩子三天水米没沾牙啦……”

红鸾心软,早红了眼圈,老赵举着棍子还要喊叫,她连忙上前打劝道:“掌柜的,高抬贵手,出门人谁还没个难处哇!”听人家抬举他,叫他“掌柜的”,老赵一时有了体面,脸上放光,不觉气顺了不少,正有点发懵,忽然又举起棍子往那叫花子身上落。欣天也赶过来,抢一步上前一把抓住棍子说:“你等等,我给你弄些东西来。”回身就奔到厨房里,马金花刚刚蒸好了一大笼白面馒头,正晾在箅子上,欣天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三个白面馒头,径直走到孩子面前塞给他,那女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娃娃也跟着跪下,女人给娃娃说:“快叫大爷,给大爷磕个头。”说着就要磕头,慌得欣天急忙扶起。

这时老赵又发话了,“快走,天天都有叫花子,哪有那么多吃的打发!”欣天没好气地对他说:“饭钱一分也少不了!”老赵挨了一巴掌似的,没法摆放眉眼,就躲过一旁走了。

那女人还要连连磕头,来福、有志几个人闻声也过来,看见这可怜的母子,心里很是不忍,便问打哪里来的。不问便罢,一问那女人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哽咽得说不成话。

原来,这女人是千里寻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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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嫁的人家姓孔,山东有名的大户人家,去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占了北平之后一路南下打进山东省内,山东军阀韩复渠为自保竟然不战而弃,听凭日本人轻而易举占领齐鲁大地,一时山东民众陷于日寇的烧杀抢掠,惨如人间地狱。丈夫孔令琦不能忍受这种亡国奴生活,毅然抛家舍业参了军,丢下身怀六甲的媳妇和婆婆过活。可是婆婆却和儿媳妇一直不和睦,孔家家大业大规矩大,婆婆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媳妇走也走的不对,站也站的不对,吃饭吃得多是败光家业,吃得少又是故意给她摆脸色,不打扮是故意置气,搽点粉又是有了外心。跟着婆婆过活别说吃饭,一天光气都气饱了。这媳妇有志气,不愿意天天看婆婆那张脸子,就领着孩子偷跑出来,去投奔南京的丈夫。谁想到去了南京,丈夫和她娘俩刚见了一面,部队就开拔了,她带着孩子一路打听,一路追随,先到了重庆没呆几天,部队又北上入陕,到了陕西境内和共产党的部队擦枪走火打了一仗,那孔令琦被共产党俘虏,听说关押在陕北。这一路,手上一文钱也没了,她就领着孩子一路乞讨,一路打听着来到了介子河地面。

听了她的哭诉,众人心软,感叹着乱世人不如狗,又可怜那个小男孩,瘦得肋条根根可数。大家七嘴八舌一番,叹息他爹不知道是死是活。老赵看看这个情形,也后悔自己光顾了讨好老板娘,刚才又打又骂的难免叫人瞧不起,说他狗仗人势。

马寡妇虽说早上把欣天排揎了一顿,可是欣天这番仗义的举动却叫她刮目相看:好后生!又看那女人家拖着孩子千里寻夫,真是太可怜了!人在比自己低的人面前更容易发善心,于是,转身到厨房里装了五六个馒头,一股脑塞给女人,女子哽咽着又叫孩子磕头,大家忙拦住。

买牛和三娃默默地看欣天的举动,暗自佩服。又看那妇女千恩万谢的,为了几个馒头恨不得磕头如捣蒜,不由心里发酸。红鸾想着自己命苦,可是竟还有比自己命苦的女人,不由得同病相怜起来,又想起自己那夭折的孩子,如果活着怕也有这么大了,眼泪走珠似的一串串落下来。孙愈拿出一块光洋给她,大伙儿这个几毛,那个几分,就连昨天那吃小瓜不给钱的胖司机也发了善心,拿出了两张毛票。三娃想起玉莲给他的绣花荷包,也可以换东西吃,想摘下来给她,想一想又没舍得。那妇女千恩万谢的,领了孩子离开骡马店,一步一步往北方而去。

嘿,这个老闫,看不出虚构能力挺强的,居然还能扯出来个千里寻夫的故事。我在微信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赞”,他回过来一个羞羞的红脸蛋,问:看到哪里了?我随手发了两个字:寻夫。他回:是真的。老人家现在还活着,百岁老人。其实,我觉得好小说到不一定是真不真的问题,但是,好小说要努力做到丰富饱满,真也罢假也罢,大致符合历史的逻辑就可以了。看来,老闫还在计较小说的真实性这个问题。小说是什么?说到底就是作者营造出来的一个虚构世界。不过,这个小说该怎样界定呢?

我且接着看下去,不觉已经是子夜时分。

 

半夜忽然下起雨来,雨丝扯天扯地,绵绵不绝。淅淅沥沥的连阴雨一下好几天。土地都被泡酥了,一脚踩上去,稀泥就要盖住脚面。大家出不了门,只好待在窑里闲聊,有志皱着眉头,脑门心拧成一个疙瘩,磕一磕烟锅子,思思谋谋地问孙愈:“都说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打日本是他蒋介石的事,咱们着的哪门子急?”

“哎呀,你才睡醒了?都走到半路上了,还想转身回去不是?”

“咦,还撂不下你家那个母夜叉?”宜昆的小眼睛里滴溜溜闪着贼光。

“不是么,我就是操心的问一下。”有志一提起那个厉害老婆就蔫下来了。

孙愈笑笑,说道:“打日本是大家的事,每一个中国人的事。”

“这一下子出了远门,不晓得啥时候能得回来?”有志叹一口气,满面忧愁,家里实在放心不下。他出门的时候,那三昏六迷七十二糊涂的婆姨跟他闹了一场,众人好劝歹劝才没撇下一家子老老小小回娘家。

“还没出门就想家,男人家也太没出息啦。”

“咦,说的轻巧,等你娶了婆姨,养下一炕娃娃就知道啦。”

来福年纪大,俗话说人老怕死没瞌睡,他倒不怕死,就是睡不着。只好整天噙着旱烟锅子,前三十年后三十年地盘算。这腿上一下雨就开始隐隐作痛,前几年还不觉得,这二年病就找来了。老话说的,三十年前人找病,三十年后病找人。年青的时候是个脚夫,靠一双脚挣钱过活。后来“走南路”进了油矿下苦,那会子当工人容易,考试只有一道题,担水。因为打井需要大量用水,这活儿苦重,一般人拿不下来,他一口气担了三十担,顺利当上了工人。刚开始一年四季担水,三十担水不歇气不换肩。别人劝他歇歇再干,他只说不累。老工人就摇头说以后上了年龄就知道啦!果然,还没到五十,病就找来了,腿里扎着一万根钢针似的,一跳一跳,牵心连肺地疼。

实在疼得受不了,他打算找老板娘借个拔火罐。转过窑洞,上了坡,还没到老板娘的门前,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说说笑笑:

“你这是什么话呀,脱笑死人啦!”

“哈哈哈,脱笑脱笑,脱了再笑,你先脱了。”

“去你的……”

来福一阵羞恶,连忙回身,脸上作烧,自己跟小偷似的,大气不敢出,缩手缩脚退回来,生怕别人看见,好像干了一件丢人的事。

他回去仔细瞅了瞅,点一点人数,工人不是抱着脑袋睡,就是拉闲话,宜昆嚷嚷说,天再要是不晴,今年的庄稼就瞎啦,没吃的还不如摆个摊摊算命糊口呢。买牛说,睡得脑袋都扁啦!要不晚上压明宝玩玩吧!三娃说,老子穷得就差当裤子啦,还玩什么压明宝!正看见有志不在,狐疑间,有志提个裤子,从茅厕那边出来。

他没有声张,刚才的事没法子给人说,出门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远离是非的好!这种事沾不得,猪尿脬打人骚气难闻,离得越远越好!

咦,廖湘农哪里去了?这个瘸腿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跟谁都合不来。

 

又过了三天,李觉敏还没有来。

天晴一会儿阴一会儿,黑云像吸饱了水,沉甸甸的,满满的水快要兜不住了,云脚都压在了半山腰,不时地洒一阵子雨,看样子一时放不了晴。

马金花这几天格外殷勤,她巴不得多下几天雨呢,跟谁都像亲哥哥亲弟弟,这天,正擦洋芋着,宜昆要剃头,说那头发快要盖住眼窝了。马金花忙说我给你剃,又说那剃头刀在仓窑里放着,一边说一边叉着两只湿漉漉的手,给宜昆送过来那老南瓜似的胯:“钥匙在腰里拴着哩。”

“咦,咋寻不见。”

“这儿,这儿,啧啧啧,笨的!”

“咦,这是个什么?”宜昆嬉皮笑脸地问。

“哈怂,快死远远的。”两人嘻嘻哈哈的,引得来福不住翻白眼,眼窝咯嘣咯嘣的响。

 

孙愈心里越来越焦急,这天,好不容易天放晴了,他站在村口大槐树下朝官路张望。

可是半天过去了,脖子伸得老长,眼睛酸困,偏偏看不见半个人影。

怎么回事?

他感到似乎被世界遗忘了,当初事情多么紧急,蒋委员长亲自督办,怎么忽然就被撇在一边了?据说在政务院会议上,资源委员会主任翁文灏一再强调,这是攸关国家命运的大事,千万不可出纰漏!陕西省主席蒋鼎文表态,派部队前往护送,保证完成党国重要任务,保证钻机和工人安全到达,不会有半点岔子!

可是岔子出在了哪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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