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业督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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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环保督察回头看专项行动开始了，纯市情势骤急，境况形形色色，各种看似正常的景象，开始暗波汹涌，正反势力较量，红是红，黑是黑，真理是不可改变的......

一

山远县晴空万里，云朵悠闲，天色逗人喜欢，给雾霾区少有的安慰。老百姓说中央环境保护督察“回头看”工作组真吉祥！一来就是好天气。当天轮到纯市环保局执法支队三大队齐刚副调研员值班，局投诉处理中心就是个火药桶，不知啥时会爆炸。有人掐卦测算老齐命不好，他从来不信那套。作为新进单位的军转干部干得欢，编制定在局宣传处，没在那呆过一天，一报到就来了执法支队三大队。别人为他抱不平，他情愿在这儿学学执法业务，说是来对地方了，叽叽歪歪的，关别人什么事呢！

信访接待室名义上挂着局投诉处理中心牌子，其实就是纯市环境执法支队三大队人员兼职轮值。也好理解，这种装着一堆群众矛盾的地方没少给领导添烦恼，哪个愿意给你独立编制？说来巧哩，怕什么中什么彩。坐进值班室没几分钟，一名中等个头大叔冲进来报忧了！理直气壮举报隆盛镍业有限公司乱弃冶炼废渣问题，一副不依不饶样子。肤色黝黑，快言快语，直报家门姓吴。齐刚电话打到山远县环保局，对方回答被举报公司手续齐全，污染排放达标，这类举报常有，回回核查不实。可既然举报到市局了，就算没问题，走走程序还是必须的。纯市环保局唐局长在交办件上批示，要求山远县环保局限期查清。

这节骨眼上四处冒烟，防不手防，领导心累地感慨。这时中央环境保护督察“回头看”工作组进驻天南省了，组长是退居二线的邻省原省委书记，副组长是环保部副部长。阵容庞大，形势不容乐观。局里一切工作不得不放慢节拍，聚焦督察工作旋转，过去耽搁的整改问题，这回要用鞭子抽着你转。第二天省委、省政府召开中央环境保护督察“回头看”工作迎检动员大会，唐局长到省里主会场听精神，市区环保人员在单位分会场参会，上下绷得紧。随后省政府下发了专门通知，督察工作组公布了群众投诉电话。分明查暗访、交办问题、督促整改等整套程序迅速开动鼓风机，一场风暴席卷而来。齐刚副调研员看着领导脸色，犹如霜打茄子，神情凝重。上上下下都怕中枪，局势薄如宣纸，一触即破。

一连数天，隆盛镍业有限公司问题揪结着齐刚副调研员打晃，冲投诉人吴大叔那股闯劲，应该不会是空穴来风。可山远县环保局就是死活不认帐，正纠结时，麻烦事来了，中央环保督察小组突然点名看看隆盛镍业有限公司。一局人炸锅了，忐忑不安者惶惶相怜；观望无谓者漠然相视；幸灾乐祸者讥笑雀跃；视若大事者如履薄冰……一时间众相复杂，种种心态无法描述。

本来不起眼的齐刚一下子火起来，被唐局长点名陪检，可齐刚也没来得及提前查看现场，就这么囫囵吞枣似赶上车了。山远县开发区管委会干部熬得“险象环生”，好几天睡不着觉，临头还是撞眼了。一见面，管委会方副主任三角眼骨碌碌转动，中等个儿笑成一幅漫画。这个一脸深思状的人，不声不响地把中央环保督察小组肖处长和唐局长一行领到老工业区。只见一处旧厂房人去楼空，车间一片狼籍，眼前呈现一片无从查起景象。方副主任滔滔不绝解释隆盛镍业有限公司已自行搬迁，具体去向不明。肖处长拿着举报信对对看看，欲言又止。在反复确认地点无误后，默然离去，弄得陪同的唐局长心里老大不踏实。回来路上一再要求齐刚弄清情况，千万别出差错儿。一旁的山远县环保局袁局长抢着回答，局长好，没问题，有事儿大伙哪有这么安宁！说完他一人先笑起来，弄得气氛轻松起来。齐刚望着袁局长迟疑片刻，也笑成一副卡通相。

二

上班刚坐定，纯市环保局执法支队古支队长急着找齐刚谈话，叫其参加中央环保督察市局值班，负责交办件上呈下达，说是人手不够，只好辛苦齐处支持。听这话齐刚哭笑不得，转业来执法支队三大队上班，应急打杂多，面里不好说，心里早有烦意。思索片刻，额头一扬，委婉回绝，脸上还是撑着笑容。“上班时间不长，没执法证呢，参加值班恐怕会误事吧？” 古支队长一本正经地强调，方脸不带一丝笑容。“没关系呀，就是个配合班，两人一班次，有大队领导带班轮值，每个班次全天候值守24小时，不是天天有，复杂不到哪儿去的。” 看他铆劲坚持，齐刚不好拒绝了，组织服从意识占了上风，这是多年养成的老习惯。过去他是作战团政委，指挥千余号人呢，而今转进市环保局工作，名义上降一级，其实差三个档次哩。虽然给了个副调研员，只能算副处闲职，中间隔着副处实职、正处闲职，而后才是正处实职。尤其在大队这科级单位，没人把他当领导看，承担的岗位角色只是小科员而已，与刚招的大学生差不多。可是活儿还是要干好的，毕竟不为当官而来，人生磨练越多越成熟，想起退役时部队首长的嘱咐。他暗暗告诫自己，勤学苦干，不给部队丢脸。

值班地方在局办公楼十七楼会议室，分为分件组、交办组和技术组，名义上是中央环保督察组纯市联络组，威风得很！负责中央环保督察组交办件传达反馈工作，来头大着哩！局里早从各处室、直属单位和保障网络公司抽人来盘活链条。据说省环保厅也从各市抽人成立省级联络组，确保环环畅通，避免周转不灵，上下都有如临深渊之感。局办主任啧啧夸赞这布局想得周全，虫子掉下来砸哪儿都画好了坑，八九不离十。行家说这是纯市人的先天属性，过去进士举人辈出不穷，如今省部领导能数一串，名人大家不计其数，是那种耕读世家清白做人细心做事的传承味。

齐刚在分件组值班，配合一大队长，第一时间将省厅下转的中央环保督察组交办件传上内网，上报市府和局领导。再下转涉案区县速办，同时给省厅上传回执单。内容不复杂，程序却不能少，也不能离岗。一句话，活不难，拴人得很。

唐局长常来值班室查看，告诫值班同志小心渡得万年船，说上呈下达重在快准二字，中央环保督察组要求一周内回复结果。诀窍是过程越快越能多争取落实时间，帮领导早点分忧。齐刚想了半天，只能找省联络组投机取巧，提前拿到交办件送审草稿才是关键。凑巧配合中央督察组每天综合情况的小王，正好是三大队抽去省厅帮忙的，与齐刚私交颇好。听了齐刚意见，小王小心请示省厅协调处长，一听能提高传达效率也不反对，只要求以正式交办件为准。这样每天正式件到达前，纯市环保局已提前三四个小时拿到电子版，分件效率大增。市局联络组一片欢腾，都说齐刚立了大功，他自己也觉得确实灵光了一回。

 领导评价，有亲和力、会协调是齐刚的长处，得益于任过宣传科长、秘书科长的经历优势，更多是父母言传身教的家风影响。他常说协调不难，无非是放下身段多说好话，道理摆在那儿，说多了总会让人感动。这特点还真管用，齐刚督察值班时，交办组和技术组值班同事都花样开心，大家合作默契。没几天下来，成了临时抽调值班人员的主心骨。这值班并不坦然，看起来有尚方宝剑，底下也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任你千锤万凿不为所动。加之纯市人民热爱家乡山水啊，拳拳之心殷殷之情让人动容，几乎天天都有举报件。一时间市区镇街环保人员忙昏了头，相关领导头痛欲裂，老百姓望眼欲穿。中央环保督察组仍嫌整改进度太慢，这势头下难免有人疲于应付，心生怨气。也有置身事外漠不关心的，敷衍塞责现象不可避免。

环境督察风暴劲刮，也有中央派驻单位置身事外，认为都是地方政府的事儿。事先开协调会时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事情临头了又不想理这茬了。纯市火车北站是个货站，南来北往枢纽，随着这些年迅猛发展，货车明显增多。可车站围墙还是老栅栏，不隔音不遮光不拦粉尘，让周边居民深受其害。屡次投诉无效，“铁老大”硬着呢！以前齐刚去现场执过法，清楚其中旯旮事，比厕所石头还臭硬。

交办组小刘当天上午与纯市火车北站交涉不畅，对方值班员先是说没接到上级铁路集团通知难办，后又说没有隶属关系拒绝接件。小刘好说歹说都白搭，急得一筹莫展，跑来找齐刚商量对策。当了解到小刘是以市环保局联络员身份出面派活时，齐刚诡秘一笑说难怪！谁叫你“矮化”自己呢，说得小刘一脸懵逼。下午小刘照齐刚点拨，将信将疑拨通北站值班室，自报家门说是中央环保督察组值班员。没想到真奏效，身份一亮，对方客气得没法形容。刚好也换了值班员，很快受理了群众投诉该站噪音扰民的传真交办件。几天后，该站传来隔音墙拟建方案，投诉群众表示满意，一个困了居民多年的难题迎刃而解。齐刚听说后，心情舒服一大截。

没想刚平静一阵，又来烦恼了。似乎是事物发展规律，齐刚得保持内心强大才是大道。也是够怪，齐刚一值班就犯冲，哪门冲啊？当然是隆盛镍业这霉门，避都避不开，不过也没真避。打个不恰当比喻，前次相遇是人打冲锋，这回巧逢是信打冲锋，贴了中央督察标签，狭路相逢泰山压顶。投诉信说隆盛镍业公司又偷埋废渣了，不会是梦话吧！当然不会，端详转来的信封地址笔迹，齐刚记起上回吴大叔的签名体，对！信封上真是他的笔迹，百秘一疏啊！尽管里面内容是打印匿名？可是开发区老工业园隆盛镍业公司厂房早几天检查不是空无一物么？想来中央环保督察组也是纳闷，破例转来第二次举报信。这让齐刚陷入怪圈，局领导也被绕进去了。

三

好在齐刚熟悉吴大叔字迹，不会办成无头案。可吴大叔为何从当面敲锣变成“背后枪”？还是匿名的？举报人预感到了什么威胁，要深度隐藏自己？

一切都是迷，只有吴大叔知道，必须马上找到他，解铃还需系铃人。

唐局长听到隆盛镍业公司情况反复极为震惊，当即按齐刚建议，带上执法支队古支队长一起赶往山远县开发区。比对上回市局信访投拆资料，找到吴大叔所在城中村时，晚到了一步。村党支部书记说吴大叔作为老党员，已随村老党员和老模范去北方考察取经了，要个把月后才回。那时中央环保督察都结束了，这种安排是否有什么隐情呢？村里知道他投诉的事么？村支书头摇得像吃了摇头丸，矢口否认。打吴大叔电话不接，问他家人早去了香港。这个城中村因开发区拆迁致富，多数村民都去省城或香港谋生了。剩下吴大叔留在新村，还常去开发区旧址焚香祭拜，说拆去的祠堂住着老祖宗的魂，尽管那儿已是高楼大厦！

正一筹莫展时，又起晴天霹雳。中央环保督察组副组长、环保部副部长在省环保厅黎副厅长陪同下，越过纯市已来山远县实地检查，具体目的不明。这是山远县梅县长电话通报的紧急消息，两下相约赶紧前往中央环保督察组现场会合。好在黎副厅长有此要求，这样还有机会向督察组作些正面解释。想这督察来势汹涌，黎副厅长大概也是抵挡不住的。

赶到现场环保部副部长也没寒暄，冷不丁问唐局长，隆盛镍业公司到底在哪生产？投诉人找到没？唐局长满脸通红答不上，旁边山远县梅县长支支吾吾不发一言。没想到与齐刚此前猜想切中，还是隆盛镍这霉头惹祸。现场气氛尚好，没像电影里面一样骂人，似乎只是些随意式答问。一行人走进拆迁新村，村里似乎作过什么准备，村民家里不是空无一人，就是来一个海吹的，把省市县表扬得像个花坛，似乎环保督察显得多余。环保部副部长带队亲临检查，规格骤然升高，泰山压顶下也没见真影儿，齐刚预感不会轻松。

督察组五人个个神色凝重，东瞅西瞧，横竖没一丝打道回府意思。大伙走走停停，省市县陪同官员一个个面面要觑，尴尬同行。转了一大圈来到劲河岸边，外堤连着万顷良田，可惜近岸处抛荒不少。奇怪的是，这段外堤新贴了不少草被，不年不节的，又不挨城近村，不明白为何作此打扮。齐刚直觉有事，果然引起督察组注意，要铲草查土。梅县长连说没问题，可随手拨看，不必弄得太麻烦。环保部副部长坚持叫人去找铁锨，梅县长只好布置开发区管委会方副主任赶紧照办，履行好属地责任。

一行人上堤后眺看劲河，一线蜿蜒向东，提着两边山丘起舞，景色宜人。初看水质还算清澈，走了一段，发现对岸一处排水口不对劲，隐若可见流着不同颜色水流。一行人兴趣大增，急行几步过桥，真的别有洞天。

劲河小支流三岔嘴主干渠芭茅丛生，映入眼帘的渠水又黑又臭，怪味刺鼻。干渠两侧排水口几十米一个，污水汩汩流入渠中，漂浮渠面的死鱼像黑毯上的斑驳花朵，凶狠地向蓝天示威。此情此景证明，这儿河长制形同虚设。每段干渠责任牌子立得漂亮醒目，牌下渠中垃圾堆积、臭水汹涌。环保部副部长禁不住感慨，一些基层河长对职责混淆不清、麻木不仁，更未有效工作，情形十分糟糕啊。说得市县领导脸色一紧，齐刚也是心惊肉跳，边走边着急。

“大爷，这渠水臭不臭？”在三岔嘴村头，督察组一行逢人就问。“臭死了。老人说小时候这条干渠更宽，可以游泳洗菜，现在连小狗都不愿靠近。”一位荷锄路过的老大爷不无怨恨地回答。“臭了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变化。那一年听说有位省领导要来检查，有人连夜在上游筑堤拦坝，把臭水引向灌溉塘，这段干渠狂放了一晚上自来水冲刷。第二天省市领导光临，只见清水悠悠、鱼翔浅底，从此这条干渠老百姓怎么告状也没有领导相信了。” 偶遇的三岔嘴村老支书义愤填膺地揭老底，惊得市县两级领导直露赧色。接下来的探访更为尴尬，二十多位村民说法丰富，骂声一片。影响地方脸面的话，从内心讲齐刚也不希望群众多讲，可污染没治好，工作没到位，也不能遮掩，各级都有责任啊！真是个两难的事！

走进村子，南方风格祠堂建筑典雅别致，姓姓皆有古祠，这些特色雕梁翘檐度过非凡年代不易。据说“破四旧”时村民糊泥其上，念念有词，写满红色标语才躲过一劫。近年来村民口袋的钱是多起来了，然而，鳞次栉比的新楼建设没有环保意识，无序建设。屋旁沟边洗衣、洗菜、冲地、清厕的废水缭绕，鸡鸭粪便混杂其间，顺着一条条沟渠直接排入三岔嘴主干渠，再流入劲河，阳光一照浊气熏天。一些村民直说，干渠上游泛滥一片，好多养殖场规模空前，岸边数十家农家乐酒店生意兴隆，废水壮阔一片。

“这还叫干渠吗？这水还能用么？”环保部副部长不停斥问，让市县领导无言以对，频频致歉，反复自责，气氛降到冰点。一上午转村巡河，劲河支流边涌全部黑臭难闻。“还有没有干净的水？看一条，黑臭一条，真是痛心。”督察组现场检测水质溶解氧含量，结果仅0.05毫克升每立方米。“自来水溶解氧是8毫克升每立方米，这条渠水低到0.05毫克升每立方米，还能有活生物吗？”面对责问，领导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齐刚也感到作为环保执法人员难辞其咎，哪怕是新人，自己也不能推卸责任。现场气氛糟糕得不成样子，黑臭水体糜烂滔天，让人无地自容。

“这让人民群众怎么生活？你们县领导在这臭水边租几间房子住住，体验一下难闻滋味，看能不能产生点动力？” 环保部副部长愤然提议，梅县长当即应诺。齐刚也发自内心认同，只有与老百姓同甘共苦，痛到心里治污才有实效。

督察组一行人回到劲河西岸，开发区方副主任叫人拿来五把铁锨，早等了一大阵，神色紧张。

堤坡和邻近弃荒田地里，大伙动手不用深挖，几锨下去就挖出各种垃圾惨不忍睹。冶炼废渣、电子废件、腐臭酸液，甚至铝渣角料，应有尽有，触目惊心。齐刚初步估算，被埋垃圾不会少于千吨，大量强碱性冶炼废渣堆填垸内田底，导致土壤大面积板结，渗滤液流入周边坑塘，严重污染水质。督察组人员取样检测发现酸碱值指数高达12，远超中性标准值，这危害仿佛一群狼撵着村民无处安身。双方表情复杂，默然无语。督察组拍照留证，丈量面积，记录数据，好一番忙碌。

经现场核查，督察组认定群众举报属实，剩下的是赶紧追查罪魁祸首。陪同的唐局长深感内疚，齐刚也难过地低下头去，省市领导一片叹息。这一天阳光灿烂，劲河却没展示夏天光彩，天空呕吐耻辱云团，阵阵翻滚，其势不可预测。

四

入夜，齐刚梦见一只花纹猛虎凶狠异常，头部看不清，张着血盆大口死咬自己喉管。挣扎半天虚悬空中，叫不出声也动弹不得，下面是万丈深渊。这虎就叫隆盛镍业，不知谁一声棒喝，这大虫眨眼吓得不见踪影。齐刚浑身虚脱，不知预兆什么。早上来上班，头还有点昏，恍惚中惊现一喜，齐刚前段报考的执法证终于发下来了。正兴奋着，唐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嘱咐他紧跟隆盛镍业公司这案，希望发挥情况熟优势早出成效。还说局里已决定对隆盛镍业公司立案调查，中央环保督察小组肖处长会来指导，让他放下包袱大胆破案。说得齐刚头皮发麻，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物在哪儿呢？

肯定不会在梦里，层层高压下，山远县环保局袁局长首先崩溃了，神情沮丧地主动联系齐刚，一口讨好口吻。开门见山说隆盛镍业公司就在开发区新工业园里，面对正门那个高大上的十层大楼便是顽主。说得齐刚一脸兴奋，立马报告唐局长，一行人赶往现场，好像发现新大陆。

这个装饰有些西化的大楼老远看着打眼，顶上金字招牌蒙着红绸，尚未揭牌剪彩。齐刚预感不像生产场地，果然赶到现场后，除一楼有片整洁干净的成品组装车间尚没投产外，其他地方都是写字楼布局，只能算个领率机构。上下查看并无异样，公司华总一脸笑容，说公司正在大力升级转型，以科研和组装为主，欢迎领导指导。唐局长不卑不亢地发问，带我们去原材料生产车间看看。华总扑哧一笑，老工艺啊早淘汰了，公司目前没有原材料生产车间呢，以前倒是有一个，在老工业园那边关闭了。哦，听说你们去过！说得滴水不漏的，让人无可挑剔。

接着，唐局长找华总到会议室聊天。齐刚则带人在隆盛镍业公司办公室主任陪同下，四处翻箱倒柜，找人查问，折腾半天一无所获。齐刚又谢绝公司派人带路，带个环保员自行到相邻厂家和附近拆迁新村访问，也没有任何新发现。回来向唐局长汇报，他这边也是天马行空，一场空谈而已。

回到局里几个人碰头理理头绪，翻来覆去一头雾水。齐刚建议约谈山远县环保局袁局长，走程序费了好几天，人来了没谈上三两小时。这位平时高调的袁局长巳不像从前模样，没几天瘦了一大圈。询问他为何头一回调查，要将督察组带错绕去老工业园，又不告诉隆盛镍业公司新址。袁局长一脸倦相，望了望唐局长和齐刚，委屈状小声说是开发区方副主任带的路，自己当时也没弄明白底细。齐刚忍不住插话，那怎么第二次检查时不说公司新址，后面又主动交待？袁局长突然有些冷漠地回答，也是当天与方副主任喝酒时得知，感觉事态严重才第一时间与齐刚交流意见。约谈没发现多少有用情况，但震慑意义巨大，唐局长只好安慰袁局长几句，让他回去大胆工作，好好配合调查。唐局长与齐刚分析案情，感觉方副主任是关键人物，当即协商县政府拟文，以治污不力名义约谈方副主任。没想到通知还没发出，传来了方副主任跑路的消息，使案子一下陷入僵局。齐刚与局里一帮工作狂面面相觑，案情一筹莫展。

向来睡眠不错的齐刚，这段常常失眠，被妻子讥笑为提前步入晚年，不经事儿。这夜通宵难眠，齐刚索性来到书房翻看玄疑小说。故事中六心真人从天山下到武林擂台现场，让对峙的迷茫两派平和息仇，避免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残杀，被天下武士赞为真命贵人！“隆盛案”的贵人在哪儿呢，齐刚琢磨一晚无果，凌晨才迷糊片刻。拖着倦意赶到局里上班，没想到进门即获一喜！一个沙哑的男中音打来电话，要告诉齐刚隆盛镍业公司原材料车间的谜团。听得齐刚如大梦初醒，一脸兴奋，听口音原来是失踪的吴大叔挣脱村干部监视，从旅游外省逃回来了，给齐刚送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转机。齐刚想起头回信访接待室相互留过电话，心里窃喜，觉得跟群众交友就是好，有的同事讳莫如深地不肯透露个人电话，想来真是可笑。

中央环保督察组肖处长听说案情有突破，当即赶来与齐刚、吴大叔会合，省环保厅黎副厅长接报也来督办，一场虎穴探险行动开始了。

五

7月纯市天气酷热，偶有南风劲吹，环保督察风暴刮得角角落落热浪扑鼻。一辆宇通中巴车载着中央环保督察组吴处长以及唐局长、齐刚一行，由吴大叔带路，沿劲河向济山南麓逶迤而行。为了暗访顺利，这回没跟县里打招呼。

中巴车沿山谷绕了一段，路边几乎完全一致的农家平房建筑，使得陌生人在这些建筑风格相似的村庄中穿行容易迷路。顺着西侧水沟一层褐红污浊的废水流向前行，径直来到坝村一家冶炼厂门口。驱车走近时，警觉的藏獒不时狂吠，四周三米高砖墙高耸，看不到任何公司名称招牌。后来才知叫加泰铝炼场，从开发区老工业园搬来，由隆盛镍业公司华总小舅子负责。吴大叔从前在这场里当过保安员，就是看不惯他们官商勾结只赚钱不爱环境的肮脏劲，才愤然辞职走上举报之路。进入厂区果然是别有洞天，占地足有上千平方米。保安员见是吴大叔带来的人，知道来头不小，心里不情愿也不敢拦阻。眼前景象令人无比震惊，肆意燃烧的土炉熊熊火苗冲天,一股股混杂着一氧化碳的烟雾，像脏毛笔一样抹黑天空。尽管土炉边竖立着一个看似烟尘处理装置的小烟囱,可根本无烟冒出，形同虚设。炼炉西侧是一处十几平方米的冷却水池，上方氤氲着白烟，蒸汽混合着烟灰，一股股难以忍受的刺激气味让人窒息,捂住鼻子,剧烈咳嗽。旁边堆着大量编织袋，里边装着铝粉和焦炭，在阳光照射下，漂浮空中粉尘晶莹透亮。听吴大叔说，原来冶炼时为消除氨气影响，就地挖水池将铝灰倒入其中, 再将铝灰捞出投入反射炉熔炼成铝锭。铝灰遇水产生大量氨气，随意排放污染空气,这就是周边氨味散发源。不仅如此,水池没作防渗处理,水体黑得瘆人,现场检测外排废水酸碱值超标严重，名副其实的污染杀手。见此情形，肖处长笑着说，这是灿然开放的恶之花哩！说得唐局长和齐刚一脸愧色。

越往里走，景象越不堪入目。场东北角简易棚内摆放着二三百个铝锭模具和尚未冷却的铝锭，旁边设有锅台炼炉三座，两米多高的铁钩和舀勺工具成套摆列，各种不规则模具一应俱全。除了体积偏大外，炼炉的锅台与农村做饭用的锅台并无差别，看得人哭笑不得。

正在非法炼铝的二十多名工人被抓了现行，见到铁证如山情景，中央环保督察组肖处长当即要求通知县领导。半小时后山远县梅县长一脸尴尬赶来现场,脸上豆大汗珠直掉。

走在满是灰尘烟雾的场区,一行人仔细察看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可疑迹象。“生产多长时间了?”“厂里有多少工人?”“有没有政府部门来过?”“产品销往哪儿？”中央环保督察组吴处长问得具体，市县陪同人员答得艰难。一个个面面相觑，感到问话句句穿心，如坐针毡。看到这般真相，齐刚也是一脸沮丧。

“不好意思，这个真不知道。”“这个情况得问老板，我们只管生产。”或许一辈子也没见过这阵势的矮个场长满头大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抬头一脸懵懂,问东答西。有时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满脸无奈表情，这情景记忆里永远也不会抹掉。齐刚不时拉拉他袖子，安慰他平常对待，真实应答。“当地政府有没有说过,这种炼铝工艺已经淘汰，你们自己了解多少?”“我们去年才搬来，开发区那边查得严，这边镇村领导欢迎。这种老炼法技术难度不大，学起来快，能解决好几十位村民就业哩！”矮个场长脖子一梗没好气地回答。

梅县长小心跟在一旁，不敢解释太多。省环保厅黎副厅长大为光火，增加了不少压抑气氛。“怎么会这样？你们县不是上报说没有土法炼铝了吗？”对此，唐局长也是一脸茫然，陷入深深自责，眼皮底下竟然弄出非法冶炼案，真是无法交差啊！

一边走一边忧心，齐刚感到身心颇受煎熬。三座炼炉边摆放着大量铝废品，以废弃的烧水壶底座、废窗框居多。矮个场长不情愿地说，这些旧料是附近村民从别处收购来的，至于加工好的铝锭运往何处，场长先是欲言又止，后来又说由总公司处理，对总公司名称又含含糊糊不肯明说。

“前几天村里叫停产个把月，可我们欠别人货，签有合同，到期不交货得罚款，这几天晚上拼着加班干，原准备抢几天休息一段，没想到你们查得这么快。”矮个场长耷拉着脑袋，不无遗憾地说，精光灼灼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悲凉。他告诉检查人员，场里大部分工人都是附近村民，这种土法炼铝技术有的以前去外省学过，有的是总公司派人现场教学的，活儿不难。齐刚忍不住插话，淘汰技术哪能再用？环保为大啊，不能光贪图几个钱呢？面对这阵头，工人苦着脸应答，老年人视线不好，白天开工，年轻人精力旺，晚上加班生产。你们这一查，我们又得回家闲呆着，家里困难呀。说得人酸酸的，齐刚心情多了一份沉重。

一行人现场继续核查，发现多数工人年龄偏大，除了戴副普通手套外，身上再无防护措施，此情此景令人痛心。工人们说冶炼时没有特殊防护，不蒙口罩不戴头盔，虽然活儿特殊，拿的工资并不多，二三千元而已。还面临着巨大安全风险，高温熔化的铝水高达千度，如果不幸烧伤将是致命性的。情形看着心酸，齐刚由同情到愤慨，难以自抑。

“所谓土法炼铝是指民间使用简易无环保设施冶炼铝材，分为废铝熔炼和铝灰熔炼两种，现在这个场是典型土法炼铝，产量低、烧损大、污染大，排放的废气含有强烈致癌物质，国家早已明令禁止。我记得去年督察时下过关停通知，不知何因又死灰复燃了？中央环保督察组吴处长极不满意地反问。梅县长急忙回话，一脸紧张表情。“今年经济压力大，我们有责任，马上彻查土炼厂，全部取缔。”

这些高污染冶炼场缘何屡禁不止？有点研究的齐刚一阵分析，大为不满。“保守估计，像这样的土炼场一年能收入数百万元，正是巨大利润空间使人铤而走险。除此之外，一些企业认为环保配套设备费用太高，相对而言，土作坊成本低廉，加上设备简单、技术易学，不少人趋之若鹜，当做发财捷径。”“是这样，不少非法企业喜欢‘打游击’，这儿严打，逃到那边来，那边严打，他们又流窜回来，设法躲避各类检查。”省环保厅黎副厅长深有同感地点出要害。

阳光灼热，照得心烦。对此说法，中央环保督察组吴处长不以为然，方脸上神情肃然，强调这些不能成为理由。“过去环保部门执法只能没收、责令停产，震慑力确实不足。现在新环境保护法增加了行政拘留处罚措施后，环保部门不再是软部门，对情节严重的可以借助公安机关狠刹一手，山远县情况这么严重，早该重拳出击了。”说得大家面面相觑，脸呈赧色。

黎副厅长心里清楚，不敢正面回应。去年中央环保督察组留下的整改清单确实指出土法炼铝问题亟待禁止，但因经济形势下滑，省里没下狠手，甚至简单整改放生。有的还经省督察整改工作领导小组确认整改完成销号，无疑是给这些企业颁发了“政策通行证”，造成了假整改的不良后果。

“土法炼铝是国内现阶段严厉打击的，你们这样销号,意味着土法炼铝人为合法化，后果不堪设想啊。”吴处长还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劲头，让齐刚开了不少眼界。下面情况如此糟糕，齐刚也是头次见识，暗中决心今后执法要像吴处长这样铁面无私。检查中确实出现惊人一幕：没有像样厂房,没有环保处理设施,冶炼工艺粗放,生产流程原始；高炉和热风炉烟气直排,跑冒滴漏,惊人的无组织排放；厂区乌烟瘴气,尘土满地,污水横流,无处下脚。此情此景，让人愤怒，都为这片美丽土地被污染而扼腕叹息。人人面色凝重，一副不堪重负样子，大家心里明白，不下整治狠手不行了，过去的种种分歧瞬间化为乌有。

很快，晚来的好戏终于上台。在中央环保督察组推动下，市县两级大力整治，迅速取缔非法冶炼场近百家。隆盛镍业公司被依法关停，包括其附属的隐性原始材料生产作坊一并取缔。涉案的山远县梅县长及开发区领导接受组织审查，风气焕然一新。中央环保督察组进驻以来新风劲吹，催生裂变效应。随着交办件突破千件大关，齐刚深感接下去的整改担子不轻。过去欠账太多，为什么环保执法人员平时发现不了问题，中央环保督察组来了就能了如指掌，事情扎针一样，一针痛过一针，确实值得深刻反思，欠缺到底错在哪里？下一步，对交办案件的继续跟踪处理将更加迫切，整治之路更加艰辛，打羸污染防治攻坚战刻不容缓。想着纠心，但马虎不得，必须主动作为，不能像老牛拉车，抽一鞭动一下，这不是正路。他准备给唐局长写个调研报告，促进督察问题整改得更好。看着蓝天白云，他心情陡然释然，心想每一位环保人都应改过自新，勠力同心，为刷亮这片天空发光发热。

当晚在家观看清宫戏，齐刚看到钦差大臣生杀大权在握的场景感慨万千，如今几个县科级干部就敢欺蒙省部级领导，看来个别干部已经坏入骨髓了。这道理似乎是篇大文章，不是他这种小人物可以琢磨的。入夜，齐刚梦见同事个个一脸严肃前行，前路漫漫，无人洒脱。而自己小如陀螺，被一鞭鞭抽着旋转，晕得不知东南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