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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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桥检车是从外地租来的,半个月五万五,一天上五、六个人,用不了十天就完工,你,你放心!”包工头胡子昨晚喝了一斤多老白干,说话结结巴巴的,,一嘴的酒气还没散尽,冲着总包曹总直拍胸脯。胡子半露的黝黑的肩膀头子,在阳光下噗噗乱颤。
“我放心个屁!现在抓工程质量这么紧,监理天天桥上查来查去,谁也不敢在质量上出问题,查出问题来拿你试问!”曹总甩下这话,就匆匆离开了。
在燕山深处的山坳里,一座新建的大桥横跨东西,给寂静的深山增添了些许生机。桥头从漫无边际的山坳中窜出来,一抬头遇上弯曲的河道,猛一扬头,抛出一道优美的曲线,一俯身又向着东边的山脉直冲过去,融入一条长长的隧道,大山就把这条路紧紧地抱在怀里。
桥下的辅路两侧,原先是一片茂密的桃树林,大桥打此经过把桃树林一分两开,左边剩下四百二十棵,右边剩下三百零五棵。眼下,正是鲜桃累累挂满枝头的时候,防鸟啄的牛皮袋把鲜桃罩住了,却丝毫挡不住人们味觉的欲望。若你悄悄打开牛皮袋,露出水灵灵粉红色的“脸庞”,红里透着粉,粉里含着红,看着就这么招人喜欢,捧在手里就像鲜活的生灵,你哪里会舍得下口呀,爱还爱不过来呢。白天,桃林里有老刘俩口子照看着,后边跟着一条杂毛柴狗,在桃林里无目的地转来转去。时常,有路人打此经过,看见茂密的桃林就会腿发紧,自己钻到林子里随便挑上一兜子。这里桃子的价格,也比外边市场上稍贵一些,五块钱一斤,个头自然选大的。一旦拥有,你总会急可可地噗呲咬上一口,蜜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到袖口上、裤腿上和脚面上,谁看着不眼馋呢。
一到晚上,就有那条柴狗看着,成了当夜班的“保安”。桥上的民工总把剩下的盒饭,还有骨头鱼刺什么的,扔到桥下去,柴狗视民工比自己的家人还亲呢。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名义上看家护院,实际上是民工兄弟的最可靠朋友。民工们在柴狗的眼里觉得更疼人,更有人情味。所以,桥上施工的人半夜三更走进桃林,摘几个桃子吃是常有的事儿。桥面上,不止一个施工队,上上下下好几百人,光叫“经理”的就好几十人。其实呢,老刘两口子心里不是没数,只是暗自憋气,吃能吃多少,就当是自己为高速工程做贡献了,谁怪自己养了一条四六不分的不争气的玩意儿。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什么事儿都经不住时间长,眼瞅着硕果累累的桃林,果子不明不白地丢了好多,没见进钱,谁的林子谁不心疼呀!
此时,桥检车司机老史就在那桥的“曲线”的最远端站立着,米黄色的桥检车支架远远望去就像是桥上的一面彩旗,在蓝天之下迎风飘扬,有了它的存在,桥梁就焕发了生机,平添了几分灵性。西边,可以远眺连绵起伏的森林,以桦树、松柏和白杨为主,远处一看又像是一片隆起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绿色草原;东边是巍峨耸立的山脉,要是没有山挡着,几乎能看到远处的大海。
看景,在老史看来不再是新鲜的,因为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桥上施工,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山山水水,吃过了各地的美食鲜果。当然,桥检车施工还是蛮风险的,遇上狂风和雷雨天气,那可是最危险的!他和小李是昨天从广西赶过来的。他俩就像老板手底下的算盘珠,扒拉到哪里就到哪里,同时也是每个工地老总的干活工具,让怎么停就怎么停。只有在异常天气的情况下,才是他们说话算数的日子,他们说今天风大,干不了,哪个老总也不会含糊。臂长二十二米的吊篮,一台三百多万的桥检车是小事,出了人身事故可是大事,谁也担当不起呀!
今天的桥面却格外得好。桥面上,已经铺完了最后一道沥青,整个桥面平平坦坦,没有了往日的嘈杂和喧闹,细一打量,就好像在森林和山脉之间连起了一条曲曲弯弯的黑灰色腹带,把它们紧紧地连在一起,也把大自然的美景深深地植入大山的深处。清澈的河水一路欢唱着从远处一路奔来,仰视眼前巍峨壮观的大桥,刹那间根本来不及停歇、观望,直勾勾地望着大桥,依依不舍地向远处奔去,留下一路哗——哗——哗的赞叹。这座桥也成为目前周边唯一的景观标志。再过一个月,那些南来北往的车,谁不想在这里停一停;那些四面八方来的游客,谁不想在这里站一站呢?当然,这是通车以后的的事情,百年大计呀。谁知道百年以后什么样,百年以后的社会怎么变,百年以后的人怎样生活,只有桥梁能够见证,能够把历史、现实和将来联系在一起。
从这一点来看,桥梁比我们有远见,桥梁比我们见证的事情多得多。建桥修路是造福子孙的事情,让后人们享福去啵!
胡子是曹总的上司找来的,是专门负责新建桥梁的后期修补,类似于戏台上补妆的意思。这些年,跟着曹总没少包活,有肥有瘦,眼下施工单位为都严把工程质量,层层检验,发现问题都在事先解决了,不会等到快通车了,才想起维修。像这种桥梁维修的活,算是瘦的不能再瘦的了,但没有瘦活,哪里有肥活呢。胡子总这么讲,曹总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工程的事谁也离不开谁,谁也躲不开谁,有饭大家一起吃,到头来谁都不会亏待谁,现在不都讲合作共赢嘛,这里边的事不用说都明白。
那天一大早,桥检车司机老史却闷闷不乐。胡子一看心头一愣,问出什么事了,干嘛一张吊丧的脸。老史起初没想说,但经不住胡子老问,这才道出事情的原由。
二
昨晚半夜,天阴沉沉的。老史跟两个民工到果园摘桃。
刚走进南边的桃林,老史就发现前边桃树底下黑魆魆的有一个白点。老史心里纳闷,这是啥玩意?就下意识警觉地向白点走去。白点渐渐靠近,越近变得越大、越清晰。老史揉揉眼睛,分明看清那不是一般的白点,像是一块儿圆不溜秋的白布,一块丢弃的塑料片儿?
“啊!来人呐!”一声惊叫,顿时从疑惑中猛醒。他定神一看:原来是老刘的老婆出来解手。
老史一惊,慌了手脚。夜幕下的桃林跟迷宫没啥区别,枝枝杈杈挡在眼前简直就是天然的屏障,三个人慌不择路。老刘和村里的几个年轻小伙子闻讯赶来,把老史和两个民工围在了中间,来了个瓮中捉鳖。
“好小子,盯了你们好几个晚上了,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呀!今天算是抓了现行!你们说,怎么办吧?”老刘手里握着桃木棍子,气哼哼地训斥道。
老史当时就蒙了,没想到头一天想吃桃,就撞在枪口上,脑袋恨不得扎到裤裆里。老刘一开口就要罚八百,要不,就报警,走官面儿。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老史和两个民工说啥也不干,摘几个桃子就罚八百,你穷疯了!
老刘的老婆提提裤子,腰带使劲勒了勒,“怎么着,罚你们八百是少的!你们一天挣多少钱,我们一年到头,就指着这几百棵桃树了,看你们给糟蹋的,都什么样了!大桃都让你们偷走了。我们白天看着,你们半夜三更下林子……。”
老史赶紧解释,“我们可是刚从外地赶过来,头一天在桥上干活。”
老刘气愤训斥道,“甭管你是干嘛的,只要是从桥上下来偷桃的都是一路货!这里的一大半都是你们在桥上干活的人偷的。再说,弄这片林子容易吗,一年到头搭多少工夫,还有肥料农药什么的,还不够你们祸害的,罚八百是少的!”老史再一瞅旁边,老刘带来的几个年轻人手里的木棒攥得咔、咔直响,摆出一副决战的姿态。其中的一个小伙子,还打着强光手电,用手机不停地拍视频录语音。
“别拍了,别拍了!我们认头罚还不行吗!”老史只好乖乖地从微信里把钱划过去八百,算是吃了一个哑巴亏。
第二天一早,胡子一听就急了,“该!不好好干活,净给我惹事,不罚你,罚谁。下回,看你还嘴馋。没说你们到桃林耍流氓,就算便宜你们了!”
之后,有这么几天,老史依旧沉闷闷。平日里,一边听耳麦,一边唱歌,耽搁不了手下的操作,在施工人员的手语指挥下,桥检车在桥底下行走自如,伸缩流畅。施工人员一边检测,一边维修,相机里留下了一张张维修的照片。现在可倒好,施工人员每行动一步,要提前喊好几声,“老史,往前开!”“老史,往前伸两米。”“老史,快收车了,到前边那一跨。”
老史木讷了、抑郁了?
胡子分析半天,也猜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其实,老史没抑郁,也没神经,他有自己的心事。
每天中午,干活的民工每天六点半上桥,吃完了午饭,在吊篮里小息一会,哪怕是个冲个盹,忙碌了大半天,身体舒展松弛一下。老史这些年没有午休的习惯,借中午休息时间,他要把桥下检测维修的情况看一看,记在心里,告诉给施工人员哪儿哪儿再返工修一修。
但情况并非他想象的这样。民工端的是包工头的饭碗,高兴了给他一个耳朵;不高兴了,给他个后脑勺,就当没听见。
老史只好反映给胡子,说哪里哪里还没修,哪里哪里没检测到。
胡子一开始口头应着,有时冲干活的吼几嗓子。有时就甩到脖子后头了,“别太较真!一星半点儿的裂缝没事,谁吃饭不掉米饭粒儿,能看过去就行了。”
老史嘟嘟烦了。胡子就急了,“你是领导呀,还是监理?一个开桥检车的,管好你的车就完了,别什么都掺合。就你眼尖,我们都瞎呀!”
“不是,胡总……。这几道裂缝必须得修,因为里边的钢筋露着,天长日久就会锈涨,混凝土就会损坏剥落,时间长了就会影响桥梁的承受力和使用寿命,再严重了就会……。”
“行啦行啦!我建了这么多年桥,心里比你更清楚得多,别在这里巴儿巴儿地教训我。你小小的一个桥检车司机还没这资格!”胡子一通训斥,把老史说出的半截话,就噎了回去。
老史只好偷偷地记在一个小本本上。
三
一晃过去九天了。
桥检车从桥东头一路检查维修,来到了桥的西头,就差两跨维修任务就结束了。
正巧,桥梁甲方负责人王总和几位监理来这里检查,曹总紧随其后,乘上桥检车查看桥底板的维修质量。
临上桥检车时,老史偷偷把一个小本本掖给了甲方负责人王总。王总打开一看:里边详细记录了维修的情况,其中有几道裂缝儿就在预制梁的要害部位,这还了得!
王总把胡子和施工人员叫到一起,问道,“老胡,整个桥梁都检查维修完了?”
“王总,请放心。该修的,我们都修的。没在计划内的,我们也都修了。已经超额完成任务!”
王总脸一沉,“是这样吗?如果查处一处来,怎么办?整个工程可都要返修!”王总把“返修”说得很重。
老胡一听,俩眼珠一转,王总这话里有话呀。“没问题。谁敢拿维修当儿戏,查出来,该罚就罚。”但说话的底气,远没有刚才那么硬气,心里头就敲起了小鼓。
王总坚定的说,“那好!咱们就去十跨六号梁看看,看看那里怎么样。完事,再去八跨四号梁瞅瞅,还有……。”
胡子顿时慌了手脚,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那里是有几处,因那天赶上下大雨,收车收得早,就……。
咳,没病死不了人,既然要去看,那也只好听命了,嘴里边走边嘟囔,“这个事儿吧,谁也保不齐有嘣瓷儿掉渣儿的时候。”虽然,话音很小,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人们也看到了胡子心虚的脸,已经涨红的跟猴屁股似的。
老史跳上桥检车,拉着一帮人正要往前走。
“停吧-——。”胡子一看纸里已经保不住火了,赶紧承认错误。
“王总,情况是这样的。您刚才提到的这几处,本来我们已经计划维修了,因为那天下大雨,赶紧收了桥检车。瞧我这脑子,就把这个事忘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蒙事过关,我是大脑进水了!给我一次补救的机会,三天以后再查,您看……行不行?”说完,汗珠子已经噼里啪啦往脚面上砸。
王总郑重地说,“你不是说,都没问题了吗,干嘛又含糊了!”
“不是……。当初,老史提醒过我,我忙着别的事情没听进去。”
“胡经理,你口口声声讲桥梁多重要,可干起活来,能省事就省事。到头来,影响到整个桥梁的质量呀!偷几斤桃子,丢的是人品;在桥梁维修质量上偷工减料,可丢的是人格呀!咱应该拍拍良心,问问自己,要对得起这百年工程,对得起人民的血汗钱吗!建桥是功在当代,造福子孙的大事情,也是国家的长远规划,谁敢拿着这个开玩笑,你愿意成为历史的罪人哪!”王总掷地有声的一席话,在桥梁的上空不断回响。
胡子就像是啄米的鸡,只剩下点头了。
说完。王总顺手从口袋里掏出小本本,接着言道,“老史前天晚上,带人偷桃的事,他们单位已经给了罚款和处分,也给村民老刘他们当面赔礼道歉。这事情,你们就应该好好反省和吸取教训,也要引以为戒呀!不过,过是过,功是功。该批评的就批评,该表扬的,还得表扬。我手里拿的,可不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本本,是承载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呀!小史,你跟大伙讲讲。”
老史从车上跳下来,走进人群,道出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原先,老史的老家在边远山区,村西也有一座桥。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那座桥,坐落在连接县城的一条主要干线上。由于当地主要领导在路桥建设上贪污腐败,造成桥梁的维修成为一句空话,用于桥梁维修的钱,先后被几层领导打了水漂。
就在那年的夏天,一场大雨刚刚过后。老史的父亲开着一辆双排,拉着一车沙子,从那座桥梁上经过。没成想,刚开到桥中央,突然间,轰隆一声,顿时天旋地转,桥塌,车翻,人死死地压到车底下……。那年,老史才刚刚八岁!
老史默默地流着泪,“我老史,虽然是个普通的开桥检车的司机,但心里头装的桥梁的病害。在我心里,每一道裂缝都是个永远解不开的结呀。只有修好了,心里的这条无形裂缝才会愈合上,心里才踏实!”老史讲完,已经眼含热泪,泣不成声。
王总接过话茬,“不瞒大家说。小史的父亲,就是我那年失去的表哥。这次,赶上他来现场开桥检车协助施工,也是我没预料到的。事先,我也没跟大家透露,就是想看看咱们的队伍,究竟拿什么样地态度对待这次桥梁加固维修,看看咱们的工程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是否对得起‘国家重点工程’这个称号!下来,先进行停工整改。什么时候改好了,真正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再考虑进场施工的事情。散会!”
……
一群人,悄无声息地从桥上默默离去。
远处,一阵悦耳的鸣声从远处传来。
哦,原来是一群信鸽从头顶匆匆飞过,蓝天白云下信鸽像一群驰骋向前的精灵,时而摆出人字形的阵型,时而一字型匆匆掠过,洁白如雪,鸣声清亮,似天籁之音,外星来客,渐行渐远……。不知何时,一弯彩虹偷偷从云层中飞腾出来,把灰蒙蒙的天装饰的艳丽斑斓。从远处仰脸望去,彩虹跟新建的桥梁形成两层高低的奇异拱弧,一七彩,一银灰,在无垠的旷野中相互映衬,竞相绽放,给燕山深处平添了一道艳丽的美景,定格在燕山深处的上空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