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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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高原,千沟万壑,黄土连绵。

虽然春天来得晚,但只要春来,你在山茆上、在沟底下、在川道里,都能看见一簇一团的绿。

走近细看,那一簇一团的绿,就是一棵树,也只是一棵树,但那是怎样的一种树啊!

树干是黢黑的、粗粝的、矮壮的,树枝呢,竟然不是下垂的,而是密密麻麻的一丛,每根树枝宛如一把笔直的剑,众多凌厉的剑锋指向天空,把其上的绿色往四周发射,怒发冲冠,自有一番昂扬的生气。

这就是陕北的柳树,又被称为塞上柳、蓬头柳、扛椽柳。叫塞上柳,因其地域;叫蓬头柳,因其形状;叫扛椽柳,因其特质——每根树枝,就是一根椽条。每隔三五年,它就把成型的椽子贡献出去。一株陕北柳,终其一生,能给人们奉献出近百根椽条。这些笔直的椽子,在干旱少雨的陕北,几乎是唯一的原生木材,被盖成房子,被圈成门窗,被做成家什……

老张一个人走在陕北的山山茆茆里,累的时候,他就在这样的树下歇歇脚、望望天;孤单的时候,他曾以这样的树为友,拉拉话、聊聊天。

老张想不到的是,这一走,就是二十三年。


扎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老张大名张雷威。

二十三年前,张雷威还是国网陕西榆林供电公司的一名管理干部。2000年春天,他接到单位指派的扶贫任务时,很爽快就接受了,事后回想起来,老张哈哈笑:当时想着也就是两三年的事;没想到这一脚踩进来,后半辈子都是它了。

我问:如果当时知道这么长时间,你还会不会干?

老张没有任何犹豫:干!扶贫帮困,往大了说,是为国分忧;往小了说,是积德行善。好事嘛。

张雷威的这个观点,实在来讲,和他的家庭不无关系。

张雷威是土生土长的陕北米脂人。米脂古称“银州”,素有“文化县、英雄县、美人县”之称。历史上文化底蕴深厚,民歌、秧歌、剪纸、石雕驰名陕北;据米脂县志记载,米脂“以其地有米脂水,沃壤宜粟,米汁淅之如脂”而得名。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说,就是米脂的小米粥,煮熟了上面飘着一层米油,非常养人,特别是女人,于是陕北流传一句话“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传说四大美女之一的貂蝉,就是米脂人。闯王李自成就出生在米脂的李继迁寨(现李站村)。

米脂也有着红色的历史。张雷威的父亲张志义14岁就在当地参加革命,后来担任绥德专区银城三乡贫农团团长,解放榆林的时候,为解放军带路侦察,后来又随军南下,这一去杳无音信。张志义可怜的小脚母亲坐在米脂老城门口的青石板上,哀求南来北往的客商,帮她找回唯一的儿子。兵荒马乱的年代,找人哪有那么容易。儿子没有找到,她却因伤心过度,在新中国建国那一年与世长辞。儿子直到1962年才回来,从部队转业,成了县里第一支建筑工程队的队长,修渠道、掏炕洞、补屋顶……那个时候的父亲,就以热心肠、急公好义享誉米脂县城。改革开放初期,浙江温州有木匠两兄弟,背着行李直接进了他家,说是到这里来打家具的,初来乍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巷里就有人给他们指点,“但要行仁义,只找张志义”。父亲有什么办法?那个时候,谁家都没有多余的房子。只能把五个儿子赶到一起,腾出一间厢房给弟兄俩,这一住,就是五年多,俩弟兄都在这里成家立了业,又先后去了北京发展,生意是越做越大,但一直感念父亲的好。2011年,父亲以94岁的高龄离世时,弟兄俩专程从北京赶来,在灵堂前长跪不起。

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天下的受苦人是一家,能帮一把是一把。还让幼小的张雷威记忆深刻的是,家门口的一条大标语: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从小学,到初中,进进出出,抬眼就能看到这句话,教育的力量是潜移默化的、也是水滴石穿的,张雷威从懵懂无知中,有一天忽然就意识到:我要做一个认真的人,所以,我要加入共产党。

这样单纯而坚定的信念,伴随了张雷威一生。

初中毕业,在米脂城郊公社蒋沟大队插队一年多之后,1973年初,张雷威被招工到县农机站上班,9台拖拉机、20多号人,短短半年时间,张雷威成了站里的技术尖子,可以实现软连接车辆一次倒车入库。当年秋天深耕季,拖拉机一早就下地耕作,犁铧过处,黄土飞扬,场面很是壮观,却很伤机器。正常情况下一台拖拉机一天换一个滤芯,一个滤芯两毛八。一个月只有十八块工资的张雷威心疼啊,虽然不是自己的钱。他每天早晚多一个工序,下地之前用卫生纸把滤芯严严实实地裹一层,收工回到站里再把油乎乎、脏兮兮的卫生纸撕下来。其结果,一个半月的深耕季,张雷威比别人节约了一百多斤柴油、节省了三十多个滤芯。

“可别小瞧这一百多斤柴油、三十多个滤芯!”四十多年以后,在米脂县李站村的村委会大院里,张雷威眉飞色舞,还记得当年的老站长拍着他肩膀说的话:“省下的就是挣下的。小张呀,你这一下子就解决了咱站里一年的办公费。”

1975年初冬,这位年轻的拖拉机手,遇到了人生的第一次考验:那是一个上午,他开车路过武镇,一个偏远的公社所在地。公社医院的大夫拦住拖拉机,请求他送一个严重烧伤的孩子去县城的医院。当时的陕北乡下,别说医院没有车,即便一个公社,机动车也是屈指可数。张雷威看着母亲怀里的孩子,浑身涂满紫药水,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脸肿得看不出人形,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这孩子……要是中途发生意外,可怎么办?再加上也不是同一条路,张雷威就摇手拒绝了。拖拉机是启动了,但他握着方向盘,踩油门的脚怎么也使不上劲,脑海里总是那个母亲无助的眼神、绝望的哭喊。车开出也就二三十米,张雷威再也忍不住了,他把车停住,小跑回来,接他们母子上了拖拉机。一路风驰电掣,用最快的时间,把母子俩送到了相距六十多里的县城医院。

住院费需要两百元,这位母亲从内衣里掏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手帕,层层叠叠打开,从里面拿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脸上又犯了难。这个时候的张雷威,已经完全把这当成自己的事了,掏出身上带的40多元钱和50斤粮票,还押上了拖拉机驾驶证,医院才给办了住院手续。就这样,孩子得救了。

扶贫帮困!救急救难!四十多年前,这样的种子就埋在了张雷威的心里。

就是靠着这样的“认真”和热心,张雷威连续三年,被站里评为“先进标兵”,并在1975年底,被推荐上了延安大学。一年半的政教进修学习班,给张雷威留下最深的印象是饿,每顿都是高粱米饭、玉米面发糕,还吃不饱,到食堂打菜的时候,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大师傅的勺子,盼着老天开眼,勺子里的白菜、土豆中忽然能多出一星半点的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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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都很规矩,老老实实地排队,但总有异数,比如一个高年级的大个子,披一件黄大衣,总见他拿筷子敲着洋瓷碗,站在队外高喉咙大嗓门地和人说话,说得多是国外、有时甚至是地球以外的事,用张雷威的话形容:都是些远得没边没沿、撂出去就收不回的话题。但有一次,使张雷威改变了对这个大个子的印象,他那次说到的话题是陕北为什么这么穷,因为这地苦焦,不适宜人类生存,同样,也不适宜好的粮食,比如白米白面生长,只能长一些杂粮。所以——大个子把声音提高,在1976年延安大学的食堂里,发表演讲似的把手一挥:同学们,我们也是人类中的杂粮,骂人的话叫“杂种”。但历史的经验、生物进化史告诉我们,凡是杂交的品种,才是最优秀、最有生命力的物种。

张雷威被这样的观点深深震撼到了。他从此记住了这个爱表现的大个子同学的名字:路遥。

学成归来,张雷威进了县农业局当干事,蹬着三轮车四处赶集放电影,一般都是在正式影片前加放个农业科技的短片。也就十几分钟吧,村民们都没有耐心看,骂骂叨叨地催着他赶紧放“宽银幕彩色反特故事影片”,他们要看女特务。张雷威在一片喧哗中,却常常在思考一个问题:其实,按照现代科技的方式来发展农业,这片土地上,也是可以长出好庄稼的。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也是可以过上好光景的。

就是靠着这股子较真的劲头,23岁那年,张雷威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党旗前举起拳头宣誓的那一刻,他不由想起家门前大白墙上的那条标语: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


散枝,为了贫困的乡亲们

37岁那年,张雷威参与筹建榆林热电厂,到了榆林。榆林位于陕西的最北部,是黄土高原和内蒙古高原的过渡区,能源矿产资源富集一地,被誉为中国的“科威特”,是国家级的能源示范城市和新兴产业基地。1997年,当时的国家电力公司决定成立榆林电力工作委员会,张雷威被选为第一批成员,负责整个单位的政工工作,那时候的“政工”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可以这么说,现在的国家电网榆林供电公司,党建、政工、宣传、监察、工会、后勤等诸多事务,其创始之功,都可以归于张雷威。

面对工作,张雷威总是无所畏惧。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都说万事开头难,那是自己吓唬自己。来,我给咱开这个头。

2000年,企业响应政府号召,联包扶贫,单位领导把手下的干部寻思了一圈,最终定了张雷威。前两年还只是在榆林城郊,任务不是很重,距离也不是很远,每天都能回到家里。2002年开始,要求驻村扶贫,四月初,乍暖还寒时候,张雷威背着行李卷来到神木县芹菜沟,二十多户人家的一个小山村,村主任和村支书嘿嘿笑:行李就不用了吧,咱这条件太艰苦了……要来扶贫款就行。

村民们在边上搭腔:对,村里要的是真金白银,你要的是镀一层金,就别住这了,两下里都省事。

张雷威笑笑不接茬,把行李撂在村委会,一个人在村里转了两圈,看准了废弃的小学校,满园的荒草、坍塌的院墙、破损的屋瓦,一进院子,扑棱棱飞出几只鸟。

他借来工具,开始清理垃圾;又买来白灰和水泥,刷墙、盘炕、垒锅灶;再到集镇上买来玻璃,装到窗框上。时间一长,围观的村民都上手帮忙了:这个扶贫干部不一样,人家到咱这图个啥……

房子收拾好了,第一晚张雷威留下了三个村干部,简单做了点菜,喝了两瓶本地产的麟州坊,酒一下肚,话匣子打开了,村主任解礼兴红着脸说:“我认准了,你是个实干的人,遇到你这样的干部,是我村的福气呀,肯定能过上好日子”。村支书解兰兰和会计老孟也一个劲点头。三位村干部讲了村里的情况,村子下面埋藏着大量的煤,希望开煤矿、办砖厂、架桥拓路,反正都是些大项目。照他们的想法,只要找来钱,把这几个“大项目”弄成,全村人啥也不用干,净等着分红就行了。

这和张雷威“扶思路、换观念,靠双手勤劳致富”的想法,相去甚远。

这一晚的觉,基本都没睡着,四个大老爷们一直聊着天。这孔 “二次上岗”的窑洞十几年没动过火,是那种刺骨的老寒气;下面炕烧得太热,烫得躺不住;上面窑顶薄,渗得头上冰凉冰凉。几个人不得不把枕巾包在头上,热了被子掀开,冷了再盖严实,折腾得久了,干脆把灯打开,坐起来围着被子,直聊到天亮。等公鸡第三次打鸣的时候,张雷威的扶贫思路,才得到这个小村干部集体的认可。

多年以后,张雷威回想起扶贫第一夜,留给他最深的感受就是:农村的夜晚,真是安静呀。可以听见隔壁老牛进食、反刍的声音,可以听见玉米半夜拔节的声音,可以听见早春的风声,掠过树梢,掠过窑顶,呼哨而去。

有了根据地,村民三三两两进来拉话话。张雷威也挨家挨户串门拉家常,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把全村的情况摸了个透,开村民大会,他掰着指头给大家说村里的人口情况、年龄占比、村民收入……

村民们很新鲜,这些问题从来没人说过,听张雷威这么一分析,还真是啊,村里老龄化严重,劳动力缺乏,缺少好的项目,当务之急,是用最短的时间、最少的资金,调动农民最擅长的传统种植业和养殖业,来达到脱贫的目的。

种植业就是种枣树,陕北大红枣,天下闻名。

种树不麻烦,组织人麻烦。神木煤矿多,村里的壮劳力都在矿上打工,早出晚归,一走一天。要种树,就得请假。说好的那天,一早忽然起了黄风。陕北的黄风天,可不是闹着玩的,背着风,沙子把身上打得生疼。

村干部先来到小学校:算了,另约个时间吧。

张雷威二话不说,拎起铁锨:走!

村民们互相看看,都跟了上去,挖坑的挖坑,担水的担水,下午五点多,风沙住了,200多株枣树苗也栽完了。看着一脸风沙、两眼红肿的张雷威,村民们纷纷竖起大拇指:哎呀多少年了,没见过你这样的干部!

张雷威是怎么想的呢?他在当天的《工作日志》里写到:集中一次不容易,如果第一次失信了,今后办事就会更难。只要我带头不怕苦,跑在前边,村民眼中的不信任感是会改变的。感谢沙尘暴给我提供的这次机会,我相信苦不会白受,满口的沙子不会白吃。

为了得到村民的信任,张雷威在短时间里还干了两件事。首当其冲是电力线路的整改和维修。当时村里还是木头电杆,线路老化,年久失修,一遇刮风下雨就停电。张雷威立即把问题向单位汇报,纳入当年的农网改造计划,特事特办,立即施工,更换四根水泥杆,重新架设四档线。一周的时间,张雷威带着单位的共产党员服务队和村民一起动手,改造了村里的电力线路。

村民说用水发愁,张雷威就找县水利局要资金,找单位联系电机,扛着铁锨锄头带着大家伙改造年久失修的抽水灌溉线路,不到一个月,水哗哗地流进田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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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三脚踢响了,张雷威说话就有分量了。他又把大伙召集来,条分缕析地掰指头:地多、人少、牧草丰富,最适合搞养殖。养啥?六十岁以下的好劳力,养羊!六十岁以上的,养牛!

为啥年龄越大越要养大牲口?因为牲口越大越好养活。养牛简单呀,口粗,有草的季节放出去,没草的日子啥都能吃。羊是圈饲,比较娇气,每天都要备草料。

养啥牛,秦川牛呀!肉质好,耐饲养。羊当然是小尾寒羊,一胎多羔,每年下3到5只小羊羔是很平常的事,发展起来非常快,而且全身都是宝,羊绒能卖一百多,羊皮一百多,头蹄下水一百多,羊肉每斤三十多,一只羊,一年下来,毛收入一千三左右,纯利润八百往上……

统一了思想,张雷威带着村民代表去了内蒙伊金霍洛旗,购买了28只小尾寒羊,先发放给积极性高、有条件的5户村民,年底羊羔留下,母羊交回,再发放给另外具备条件的村民。这样两年下来,就把有劳力养羊的村民给覆盖了。村民解顺华是村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因眼部受过伤,不能干重体力劳动,但接受新事物快,他家的羊舍盖得最好、最规范。母羊一旦怀胎,他就分圈饲养;小羊羔补料,也是分圈补贴精料。他家的羊喂养的最好,发展的最快,等到年底,净落了六只小羊羔。

芹菜沟村民有养骡子的习惯,骡子体格大,劲也大,拉车、耕地一阵风,很受村民喜爱。但是一头好骡子,买回来需要七千多块钱,只能使唤个七八年,淘汰的时候,卖不到两千。

张雷威给他们讲秦川肉牛的好处:拉车耕地样样行,只是速度慢些,喂养方式都一样,但母牛每年能下一头小牛犊,一头小牛三个月就可以卖三千,养八个月就可以卖八千。可持续发展,年年有增值。为了让村民了解养牛的好处,白天他带着村民代表出去考察,晚上在他窑里开会,让出去开过眼界的村民自己讲,春风细雨,慢慢滋润。最终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村里淘汰了七头骡子,用卖骡子的钱,再加上一些,换回了七头秦川牛。

在张雷威的引导下,该村2004年底成为神木县养殖示范村,羊存栏86只,牛存栏20头,人均收入从2002年的不足一千元翻了两番,昔日有名的“烂摊子”一跃成为脱贫致富的“样板村”。张雷威的养殖扶贫思路被写入2005年的神木县政府一号文件,在全县得到推广。

从扶贫的成效来看,张雷威首战告捷,但两年多的芹菜沟扶贫经历,也给他留下了永久的遗憾。起因是在窑里、或者院里每次开完会,人散后张雷威打扫卫生时,发现凡在煤矿打工的村民,这些人坐过的地方,吐下的痰都是黑色的。看来井下的黑色粉尘,已严重侵蚀了这些人的肺部,长期下去,身体必垮无疑。而且他在村里,也经常能听到一些井下的不安全事故。张雷威再三开导村民,不要再去下井,工作条件差,空气质量恶劣,而且危险性大。别看你今天挣了点钱,但是老了干不动了,或许肺病也就来了,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最后又都送到了医院。万一要有个事故,就更不敢想了。咱们村里这么好的条件,办个家庭养殖场,卖牛、卖羊,有条件的还可以卖牛奶和羊奶,活不重,没危险,空气也好。好多村民陆陆续续都回来了,但就有两户村民不听劝。一户是解金正,理由是煤矿打工,每月都能拿到现钱(当时榆林煤矿正是红火的时候),干养殖,万一赔钱咋办?另一户是解小军,年轻力壮的一个小伙子,压根看不上张雷威这些“挣慢钱”的法子。张雷威把这两家的门槛磨平了,都没有结果。不料2004年底,解小军在井下拉煤的小四轮刹车失灵,翻了车,碰坏盆骨,住了三个多月医院,命是保住了,身体却永久留下残疾,身上一年带头要挂个尿袋子。张雷威到医院去送慰问金,他拉着张雷威的手直往自己脸上扇。2006年7月份,张雷威已经离开了芹菜沟,听人说解金正在井下的一次矿难中丧生,丢下两个正在上学的孩子和贤惠的妻子,由不得顿足长叹。“还是我工作不到位呀,要是当时我再努力一把,说不定就是另外一个结果了。”多年以后,张雷威对我说起这个事,依然痛惜不已。

2005年初,张雷威转战到榆林南部黄河西岸的吴堡县,这一次,任务更重,全县13个扶贫点,统归他一人负责。这个时候的张雷威,既是国网榆林供电公司的工会主席,又挂职吴堡县的副县长,还是13个村的第一书记,每到一地,朴实的村民嗫嚅着不知叫他啥好。

张雷威哈哈笑:到了咱村里,别什么县长、书记、主席呀,就一声“老张”,最带劲。你到神木打问一下,提起扶贫的老张,没有不知道的。

张雷威说得没错,在神木当地,甚至留下了“哑巴夸老张”和“聋子拜老张”的故事。

说是从神木县西沟去往芹菜沟,必要经过胶泥圪崂村的村头。这个村里有个哑巴,二十出头,常年在村口荒地上放羊。从西沟的大公路到芹菜沟村一路上坡,全是崎岖不平的土路。张雷威领着村民修路、换电杆、买卖牛羊、卖农作物……他都看在眼里,有一天就在村口挡住了他们村里最有钱的煤老板石开河,双手比划着,说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能给村里请一个像芹菜沟一样的扶贫干部。他一会模仿张雷威干活的样子,一会模仿牛羊,把石开河给逗乐了。时间不久,张雷威进县城办事,大酒店门口遇见石开河,强拉张雷威进酒店坐了主位,给一桌子的老板竖大拇指:这是我们全西沟最佩服的人——扶贫的老张!把我村里的哑巴都感动了。

芹菜沟的刘老汉,年轻时耳朵得病,没钱看,成了聋子,和人说话却总怕别人听不清,都是大声吼。现如今七十多了,老伴走得早,两个儿子都在同一个村里,娶妻分家另过。弟兄俩不和睦,也不孝顺,聋子老汉一个人过得栖栖遑遑。张雷威刚进村调研的时候,就注意到刘老汉的情况,私下里做了不少工作,没有效果。2003年底,刘家老大的儿子部队复员回村,娶媳妇成了老大难,媒人来了四五拨,都嫌男娃没工作。于是托人找到张雷威。张雷威找来村干部做见证,说:我可以帮刘家老大解决这个问题,前题是他必须做好两件事。第一,作为老大要率先孝敬老人,给他兄弟做好榜样。第二,处理好弟兄二人,尤其是两妯娌的关系。能做好这两点,他儿子工作的事情我来负责。当天晚上,刘家老大来到张雷威的窑洞回话,张雷威说你一人来不行,你弟兄俩和媳妇们好好的开一个家庭会议,把话说透了,把矛盾化解了。时间不久,两家人请了张雷威和村干部,还有刘老汉,坐在一起吃了个“交心饭”。两弟兄、两媳妇先后发言,先是检讨自己的过失,表态以后一定孝敬老人,兄弟团结,请老张和村干部监督。过后,张雷威在神木县电力分公司找了一份农电工的工作,老大儿子穿上了一身帅气的工作服,不久也如愿娶到了媳妇。刘家兄弟俩关系和睦了,争着孝敬老人,商量好每家一个月,轮换着把老人接到一起生活。好名声传出去了,兄弟俩在村里也挺直了腰板。以后,村里凡发生邻里纠纷、家庭矛盾的,都请张雷威去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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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汉逢人就讲,他只想着这辈子命苦到头了,不想老了老了,遇到了扶贫的老张,还能享儿孙的福。2004年底,他听说老张过完年就不来了,寒冬腊月天,特意守在村口,执意要把儿子孝敬他的一条猪后腿送给准备回家的张雷威。张雷威坚决不要,推脱半天,刘老汉一急就跪下了,哭着大声吼:“你就是我的活菩萨呀!你要是不收,你就不能走。”张雷威赶紧搀起刘老汉,把猪后腿收下,悄悄给老人口袋里塞了三百块钱。

吴堡县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川窄塬小,山大沟深,老百姓多居住耕作在塬上,深沟的下面虽有黄河及其支流,塬上却干旱异常,取水十分困难。张雷威开着车绕着这十三个扶贫点转了好几圈,提出来先修水窖,一村若干个积雨水窖。要来资金,他亲自监工、现场验收、分期付款……有小工头笑他:一口水窖只给五千,就这点钱还值得你一个县长来回跑。张雷威也笑:我这县长不值钱嘛,就操心这点钱还用不到正经地方。

有的村数字就不实。2005年秋天,这天一大早,老张和吴堡县的两个扶贫干部来到了红湾村,找到村支书,拿出村里上报的积水窖村民名单,提出要逐家上门检查。村支书一听就吞吞吐吐,东拉西扯。县里的干部在打圆场,老张脸一拉:“不行!必须挨家挨户检查,全村究竟修了多少水窖?”检查下来的结果,报了58口,只落实了36口。有好几户村民反映,自家水窖修的时间不长,但是院子没有硬化,能不能只硬化院子而不动水窖。老张现场和县扶贫干部商议,认为我们的目标是解决村民吃水难的问题,如强行叫村民改造已修好的水窖,劳民伤财,不符合实际情况;灵活变通一下,你如果只硬化院子,我们就只补硬化院子的钱,结余资金另做他用。商议完毕,再和村支书沟通:“村民接受,我们验收合格就补钱;如村民不愿意,也不要强求。剩余的资金我们也不拿走,重新安排整修山地田间生产道路,怎么样?”村支书一听说钱不拿走,立时来了精神:“我主要害怕修水窖用不完的钱你们会调走。只要扶贫资金用在我们村,我就放心了。哎呀,以前就听说榆林下来的张县长工作认真,不给人留面子。今儿个,算是领教了。”

张雷威的残疾,也就是这个时候留下的。2006年7月的一天,从早到晚他脚不沾地跑了薛下村、寺沟村、岔上村三个工地,傍晚时分,也可能是天黑没看清,也可能是太累身体虚,在山路上忽然一脚绊倒,随着山坡往下滚,幸亏路边一株大柳树拦住,没有掉下悬崖,但左脚钻心地疼。连夜送到榆林二院,一拍片,脚部三处骨折,脚和腿肿得连裤子也脱不下来,医生只能用剪刀把裤子剪开,才把石膏打上。“伤筋动骨一百天”,但他放心不下在建的工程,在医院躺到第27天头上,趁老伴出去办事,他拿了双拐,让司机背他下楼,又跑去了扶贫点的工地上。老伴气得在电话里连哭带骂,两个月不理他。

张雷威也遗憾:当时感觉都不疼了,就是有点不得劲,就耍了一回胆大。但还是要听医生的,为啥——这一变天,或者多走几步,左脚就酸胀、疼。

张雷威偷跑出医院,去的第一站还是薛下村抽水工程,山顶蓄水池已修好,从蓄水池延伸出到各接水点的塑料管水路正在开挖,有的正在铺设水管,村口支书家院里堆满刚拉回的镀锌国标水管。张雷威刚下车,司机从后备箱里拿出双拐,引起了锄地回来的薛耀时和他老伴的注意。老俩口都七十多的人了,扛着锄头正往家走,看见张雷威柱着拐来检查工程质量,拉着他的手感慨不已:“共产党好哇!我们人老几辈子都在沟底担水吃,你们这次给帮扶的抽水工程,确实给老百姓办了天大的好事。我有四个子女都在外面工作,都说干大事情哩——屁!谁也给我解决不了吃水的问题,就你们扶贫给解决了。你们真是共产党的好干部!这种干部要是再多些,就更好了。”张雷威也很感慨,给我感叹:你看看,咱的老百姓多好、多实在,但凡做点好事,老百姓都是会记在心里的。

前期的调研过后,张雷威针对13个村子的不同情况,对症下药,提出“红枣深加工”“山地散养鸡”“适度养殖,长短线结合”等帮扶方法……他的口头禅张口就来,“要说摇钱宝,还得是红枣”“母羊好,好一窝;公羊好,好一坡”“养好一圈羊,三年盖新房”,张雷威信心满满:只要按照咱们确定的这个思路走,这13个村子,都可以实现“年初投入,年底见效,次年脱贫,三年致富。”

同时,张雷威在扶贫的过程中,注意发现那些朴实、正直、有思路有想法的村民,把他们扶到村干部的位置上,带着村民一起往前奔。用老张的话说,就是“我们在驻村工作时要能认准人,哪些人是投机想要好处的,哪些人是实实在在干事的,不深入村里调研,不认真听取各方面的反映,村干部用不好人,扶贫效果是会打折扣的。”比如深砭焉的村民霍学龙,他虽然一开始没有养羊,没有享受到养羊的优惠扶持,但他后来居上,不仅成了村里的养羊大户,还把养羊的有机肥,用来试种山地有机苹果。张雷威积极建议,组织上考察,霍学龙先当村长,再干支书,短短三年间,带领村民脱了贫。

还有寇家塬镇尚家塬村的复员军人薛艳彪,人年轻,有想法,能吃苦。他想着把自己的养鸡场扩大规模,搞山地散养鸡;联合了村里四户贫困村民,在山下修了鸡舍、宿舍,挖了机井,资金遇到困难。张雷威反复调研了解,认准了小薛是个干事的人,于是出面联系了吴堡县畜牧局专业干部进行现场技术指导,并从扶贫资金中拨付10万元,建起了山坡围栏铁网,从河北买回了两千多只种鸡,还清了打机井的欠款。这个养鸡场当年就见到了效益,下出来的鸡蛋,黄澄澄的蛋黄,吃起来都说香。到了2014年,小薛已经当了村里的支书,他利用办鸡场赚的钱,在另外一条沟办起了散兔养殖场,用兔皮加工皮草,全部销往河北,已成为吴堡县的民营企业家。老张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观点:选好每个村子的带头人,对脱贫来说,至关重要。

老张负责的十三个扶贫点,三年过后,都用实实在在的成绩做了圆满的回答。

然沟村的老霍家,祖传的手艺,做手工挂面,技术高超,挂出的面粗细均匀,下锅不湖汤,精到有韧劲,远近闻名,是乡亲们走亲待客的好食品。但是设备过于原始,仅老俩口挂面,产量小,形不成规模,每天只能加工一袋面。张雷威实地看了好几趟,提出成立手工挂面合作社,霍老汉很有兴趣。张雷威于是把他出差坐飞机时发的航空食品调味袋、醋袋等带来做为样品,改进包装,缩小单梱把数,又联系挂面进超市。第二年就注册了“老霍家挂面”商标。第三年在吴堡县清大公路旁建设了占地30多亩的厂房,建起生产流水线,安排50多人就业,年产挂面300多吨,成为吴堡县的新型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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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堡桑是传统的优质桑。车家塬村栽桑养蚕历史悠久,以前的老办法,是结茧在笤帚或者扫帚上,摘取时容易伤丝。收获的蚕茧在一个礼拜内必须上锅蒸煮,否则化蛹为蛾,蚕茧就被咬烂了。蒸的时候,就是用家里的大铁锅,放上蒸笼,底下烧火,像做饭一样的操作。传统做法存在很大问题,一来火不匀称,蒸的时间不准确,温度不恒定;二来蒸汽水掉下来落到蚕茧上,就成了黄色,卖相不好;三来还存在煤烟问题,导致蚕茧质量一直不高。村民一年也就收获几塑料袋蚕茧,成不了气候,也不好保存,没多少利润,生产的积极性就不高。张雷威请来市上、省上的蚕桑技术人员,一趟又一趟跑到村里调研论证、解决问题,投资建起了小蚕共育室,配备了电暖加热器,保证小蚕共育高成活、高质量;建起烘茧炉、收茧室、成品室等,采用双轨4车烘炉,一次可烘干鲜茧1200公斤,大大提高了蚕茧的烘烤质量和烘烤效率。第二年,张雷威扶持村里建起了蚕丝加工厂,搞蚕茧深加工,专门生产蚕丝床上用品,每斤蚕丝三百元,一块被子三斤丝,卖一块蚕丝被就一千多元。因为蚕丝被保暖性比羊毛被好,又轻又透气,一传十,十传百,卖得都是回头客。到了第三年,蚕丝被、蚕丝枕头等产品大量销往外地,该村成了有名的养蚕专业村。现在的车家塬村,全村桑园面积450亩,被陕西省确定为蚕桑产业“一村一品”示范村。桑树种植已经扩大到周围六个村子。

辛家沟镇深砭焉村是移民新村,修的移民新房很漂亮,但是留不住人。以前靠天吃饭,土地十年九旱,村民的经济来源就是外出打工,地荒了,人走了,村里就剩下一些五十岁往上的老人。张雷威在村里转了几天,选出四家养羊示范户,从辽宁盖县买回四只优质白绒种羊。一只种羊年产绒三斤多,一斤羊绒180元,一只种羊仅产绒就可年收入600多元。短短三年时间,有规模的养羊户增加到九户,村里由原来50只羊发展到1200多只羊。又赶上当年羊肉价格高,一只山羊一年收入两千元左右,村里养羊大户霍逢青和霍学龙一年收入15万和12万元,一下子轰动了十里八村。深砭焉村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养羊专业村,被评为省级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点,当时的省委书记、省长都来村里参观调研。

该村贫困户霍爱连人勤快、爱琢磨,但是娃多,四个儿子,移民搬迁修了三孔窑洞,日子过得紧巴巴。以前整天拉着个脸,叼着自己卷的旱烟筒子长吁短叹。张雷威帮他出主意,给他打算盘,扶贫他一只优质白绒种羊,三年过后,他就脱了贫。2016年还成了养羊致富带头人,发展到150多只羊,每年卖羊能挣十多万,羊粪还能卖个八九千。家里盖了七孔崭新的窑洞,买了小汽车,院子全部水泥硬化。一次张雷威路过看见霍爱莲坐在门口刷手机,就问,“你咋不喂羊呢?”

霍爱莲翘着二郎腿,端着茶,叼着烟,“看,在这呢。”

原来他在羊圈里安装了摄像头,坐在家里通过手机就知道羊圈的情况,有情况才到羊圈去。说完还得意地说,“去年雨水涝,把枣下坏了。枣不值钱,我就把红枣愣怂(使劲)买回来,用红枣喂羊,羊吃的美得很。都说我的羊肉有枣香味,甜哩,这一圈就数我的羊价卖得高。”

他知道老张不抽烟,还是忍不住把烟拿出来显摆:“咋样,来一根?十几块钱一盒哩。”

老张逗他:“烂怂烟不抽了?”

霍爱莲头摇得像拨浪鼓:“弄啥要像啥。咱说起来也是个方圆多少里有名的养羊大户,抽烟不能掉价嘛。”

惹得老张哈哈大笑。

张雷威可能都不知道,他做的这一切,就是对习近平总书记2013年11月3日在湘西考察时提出的“精准扶贫”的预演。“总书记这个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分类指导、精准扶贫的讲话太结实,太好了。我的体会,精准扶贫,贵在精准,一村一策、一户一法,精准灌滴、靶向治疗,决不搞大水漫灌、平均主义。”2014年秋,国务院扶贫办副主任、党组成员洪天云,在榆林调研检查扶贫工作时,听到张雷威上面一席话,忍不住拍桌子叫好,给老张点赞:张雷威同志虽然是个供电企业的干部,但一听就是个扶贫的内行,工作很有思路、很有章法,对总书记“精准扶贫”理解的非常准确、落实的非常到位。


播绿,在新时代的春风里

等我慕名去采访张雷威时,他已经成了“名人”:二十三年来分别在榆林6个县区19个乡镇56个自然村进行扶贫和乡村振兴,帮助一万两千多名群众脱贫;其“养殖带动种植,种植促进养殖”“分类适度养殖,发展产业扶贫”“成立合作社,先进带后进”等一系列扶贫和乡村振兴思路下打造出的亮点,遍布陕北的山山茆茆:老霍家挂面加工厂、尚家塬山地养鸡场、下山畔红枣专业村、七里庙香菇专业村、车家塬养蚕专业村、寇家塬兔皮加工厂、李均沟粉条加工厂、茆疙瘩小米加工厂……他本人受到过习近平总书记的亲切接见,先后荣获全国脱贫攻坚贡献先进个人、全国社会扶贫先进个人、全国劳动模范、陕西省最高荣誉“三秦楷模”等多项荣誉称号;两次参加全国脱贫攻坚中央宣讲团,赴青海、西藏、贵州、云南、广西、海南宣讲;应中组部邀请,4次为各级扶贫干部讲课;其事迹受到《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电视台》、《工人日报》及陕西省主流媒体的广泛关注,被誉为“扶贫老黄牛”“脱贫点子王”。

我去之前,提前做工作,找了一些相关的资料来看。各类宣传报道、通讯稿件,以及张雷威个人的扶贫日记,一大抱材料翻下来,我总结张雷威有四个特点。一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政治素养,他的经历、成绩就说明了这一点。二是精准施策、因地制宜的务实作风。他每到一地,都先进行调研,针对当地情况,制定扶贫措施,接地气,见实效。三是扎根农村、心系百姓的为民情怀。如果没有对农村,对穷人有深厚的感情,是坚持不了二十多年的。四是淡泊名利、不计得失的高尚情操。作为一个退休老干部,张雷威扶贫,可说是无欲无求;多年的扶贫经历,张雷威积累了丰富的农产品专业技能、知识和广阔的人脉资源,不止一个私营企业高薪聘请他,但他从不为所动,专心待在村里,为乡村振兴出谋划策。

当然,我不会一见面就亮出自己的观点,我只是就私企老板高薪聘他一事,好奇他是怎么想的。张雷威嘿嘿笑:党和政府给了我这么多荣誉,我要是去了私企,被这些老板在他们的广告上一宣传,我成啥人了?不行,想都不要想。再说了,我就喜欢在村里,跟老百姓在一起,帮他们办成点事,比我自己挣钱心里更舒服,觉得更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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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雷威认为他的“高光时刻”是2018年4月,年初市委市政府对全市第一书记做了调整,张雷威因年龄过大,退出了第一书记行列。当乡亲们知道他不再来扶贫的消息后,都不答应,米脂县李站村45位村民联名写了“请愿书”,请张雷威回来再领着他们干,“老张一走,这养牛场肯定就弄不成了。”其实他们也清楚,2015年6月就退休的张雷威,已经超期服役三年了。市县两级干部捧着沉甸甸的45个红手印一来到单位,张雷威的眼眶就湿了:还说啥!我再给咱接着干嘛!

好在张雷威很清醒,摇头对我说:不能因人废事,这说明长效机制建设很重要。我去的时候是2022年的四月上旬,张雷威对习近平总书记去年2月25日在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上的讲话精神依然烂熟于心、张口就来:“摘帽不是终点,而是新生活、新奋斗的起点。”“我们要切实做好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各项工作,让脱贫基础更加稳固、成效更可持续。”“全面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深度、广度、难度都不亚于脱贫攻坚,要完善政策体系、工作体系、制度体系,以更有力的举措、汇聚更强大的力量,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步伐,促进农业高质高效、乡村宜居宜业、农民富裕富足。”张雷威说,严格讲,我现在不是在扶贫,是在实施乡村振兴战略。

当晚六点多我到榆林,一下飞机,张雷威就发来一个定位:来来来,给你接个风。我去了一看,路边一个小店,几个人已经喝上了,听张雷威一介绍,嚯!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这位是高级农艺师,那位是动物疾控中心的专家,对面坐的是种子公司的老总,还有畜牧局的副局长。

吃过饭,和张雷威沿着榆溪河散步往回走。张雷威兴致很高:看咱这顿饭,小投入,大产出,酒是从家里提的,点菜也就花了二百多块钱,解决了多少问题,敲定了30吨的苜蓿饲料、2万株脱毒马铃薯种子,邀请了兽医专家,商量了出栏牛犊的去向,还了解到有一笔符合条件的乡村振兴专款……

我说:请这么一帮子能人,办这么多大事,这种小店,是不是有点简陋了。

张雷威哈哈笑:这都是省级以上的劳模,出去领奖、做报告的时候认识的,都是一帮实实在在干事的人,也都是榆林市扶贫“金点子”服务队的成员。我们这种交流是常态的,不在乎摆多大的场面。主要是老哥几个坐坐,相互交流下信息、沟通些想法。

第二天一早,张雷威带我开车往工作点赶,两个多小时弯弯曲曲的山路绕得人头晕,十点半到了米脂李站乡政府所在地,张雷威催我下车:村里每天两顿饭,过了这个点,就没饭了。

原来工作队四个人,嫌做饭浪费时间,就在乡政府搭了伙。李站是一个被撤乡并镇的点,留下的干部不多,只有十多个人在食堂吃。每人端个碗,在院里蹲成一圈,张雷威的人气最高,大家都和他打招呼开玩笑:

看这样子,又来了采访的记者?

你那小牛活动场地咋样?地方说好了没?

退休了不搁家好好待着,老张你说你图个啥?

……

张雷威呵呵笑,三口两口刨完,拉上我就走,步行也就十多分钟,上了一道山坡,一块牌子赫然涌出,“和富顺养牛合作社”,这就是被村民担心“老张一走就黄了”的养牛场。

怎么想起成立合作社?我问张雷威。

其实张雷威到米脂,打出的第一张牌,还是发动贫困户养殖。 “老光棍”冯学胜闻讯赶来,又是拍胸脯又是写保证,如愿领回一头母牛,不想没过一年,就偷偷把牛卖了,换来的钱,用来喝酒打麻将。张雷威气得直跺脚,可没有好的惩戒措施,更令他担忧的是,害怕其他人效仿。左思右想,张雷威决定发展合作社,依靠集体的力量带动贫困户脱贫。

“2017年6月14日,今天是我到李站村后召开的第一次全体村民大会,村里多年见不到的人都回来了,院里挤满了人……”张雷威在日记里记录下第一场开会时的场景,成立养殖合作社被正式提上议程。

转眼到了2018年6月,养殖合作社从秋讲到冬、从春讲到夏,组织机构的班子都搭起来了,但因为基础设施投资久久不能到位,出来了许多风凉话。怎么办?开工没有回头箭。张雷威当机立断,挑选群众威信比较高的5名合作社理事会、监事会成员,进行外出考察。因为没有列支渠道,考察费用,他从自家拿;考察车辆,就开自家的车。线路做了精心的安排。第一天,带大家去习近平总书记当年在陕北插队的延川县梁家河村。当时的总书记,实际年龄还不到16岁,挑水、烧火、上山干农活,对从北京大城市来的一个年轻人,是多大的一个考验。饭粗,衣薄,生活条件差,劳动力繁重,还要背负着父母的政治压力,然而压力越大,想要逆流而上干事的动力也越大。看了总书记生活奋斗的地方,经了讲解员的介绍,大家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说看看总书记当年吃的苦,我们现在的环境这么好,条件这么优越,企业和政府的支持力度这么大,连眼前这点困难都不敢克服,岂不让人笑话。说当时陕北人没人知道沼气是个啥,沤粪出沼气,能生火做饭,人老八辈子都不懂,但总书记就是把事干成啦,我们现在有精准扶贫的好政策,咱也一定能把养牛场办成。老张在前面一边开车,一边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心里掩饰不住地高兴。第一站梁家河,坚定了大家的信心。第二天,去了杨凌农科城,农学院动物科学研究所王朝晖教授亲自接待。在王教授的办公室里,大家看到了全国优良牛种的生长分布图,知道了秦川牛在全国优良品种中的排序,详细听教授讲牛肉的消费市场需求分析、科学育牛的方式方法,大家才知道养牛有这么大的学问。王教授风趣地问,政策这么好,电网企业这么给力扶持,牛肉销售前景又这么好,你们还有啥可担心的?第二站,打消了大家怕赔钱的顾虑。第三站,参观了陕西秦川牛繁育基地,千头肉牛场,分十个大棚。一棚100头牛,只有一个饲养员,机械化饲养,上草有撒料机,拌料有搅拌机,清理牛粪有清粪机,就是母牛怀孕、生育时要操点心;又参观了牛粪处理厂,将牛粪发酵,搅拌,加工装袋,做成有机蔬菜、苹果专用肥,不污染环境,不愁销售,大家才知道牛粪也是宝。第三站,燃起了大家创业的激情。

回到村里以后,这5个出去考察的村民就是5个行走的大喇叭,逮人就讲他们看到的新鲜事物和感受。老张趁热打铁,召开股东大会,集资,有多少拿多少,接着选址、基建、考察、买牛……短短三个月,乡亲们终于在雨中迎来了第一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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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雷威在日记里写到:“2018年9月19日,17头母牛、10头公牛如数到场,村民冒雨迎接、锣鼓喧天。”当天晚上,张雷威开心地邀几位村民喝酒,酒到酣处,张雷威还做了首小诗形容自己的扶贫生活:薄雾起,满地霜,匆匆赶路忙;冬日风,夏骄阳,无处可遮挡;最可喜,一年年,乡村变了样;羊满圈,牛满坡,红枣遍山岗……

依山就势,牛场分为青贮区、秸秆区、备料区,紫外线消毒后,张雷威引我进入核心区,一边走一边介绍:这是十三个单间,用于刚生育的母牛和小牛,我们称为豪华包房。这是桑拿区,用于给小牛补钙晒太阳。这是备产区,用于快生育的母牛。这个大个子,是专门买回来的荷兰西门塔尔种牛,大家都叫它“牛魔王”,蛮不讲理……

我哑然失笑,看着大出普通牛一倍多体型的“牛魔王”横冲直闯,吃个草都要独占一个食槽,所到之处,其他牛都自动给它闪开一条通道。张雷威在一千多平米的大棚底下,又给我掰指头:三年多时间,我们现在发展到120多头秦川牛,今年元月份,在留足生产发展资金和公益资金的基础上,合作社分红,每户兜底分红四千,最多的分到八千多,仅分红就分了近三十万。村里有了合作社这样的集体产业,不但村民的收入增加了,也为村里培养了一支懂经营、会管理、能挣钱的队伍。

受合作社的启发,张雷威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思路开发中来。2018年7月,张雷威担任了榆林市总工会精准扶贫总顾问、榆林市政协各界联谊会农业组副组长,由他牵头,集合了一批热心社会扶贫事业的劳动模范、第一书记、农牧业专家,成立了陕西省第一个“金点子”劳模扶贫帮困服务队,免费为各地农村脱贫攻坚出主意、想办法、解疑释惑、献计献策。服务队组建以来,足迹遍布榆林地区一百多个村子,帮乡亲们建起肉牛养殖场、白绒山羊养殖场、养鸡专业村、蔬菜香菇大棚、万亩山地有机苹果园,开发乡村旅游、农产品电商、土地托管等项目,针对性指导各村发展壮大农村集体经济,巩固脱贫成果,促进乡村振兴。同时,省扶贫办也高度重视张雷威的扶贫和乡村振兴工作经验,多次在省市工作会议上,请他专题进行经验介绍,在全省扶贫和乡村振兴干部培训班、挂职副县长培训班上讲经传道,在全省“第一书记”培训班上授课。

张雷威现在的心思,是发展富硒功能农业,推广种植富硒玉米、谷子和苹果,再用富硒玉米和秸秆、谷草喂牛,把富硒饲草转换为富硒牛肉,提高养牛场的经济效益。

一条龙!张雷威把手一挥,在牛粪扑鼻的大棚底下,宛如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我们今年试种了100亩旱地玉米、100亩山地谷子、100亩山地苹果。赶秋天把玉米、谷子、苹果送省上化验,出报告,要是符合标准,就赶紧注册我们的富硒品牌。

饲养员刘立柱告诉我,别看老张现在笑得欢,上个月还唉声叹气的。我问,为啥?

还不是为了一头小牛。生下来就站不起来,老张翻书说是佝偻病,拿牛奶喂了七八天,还是没救过来。老张那个难受哇,不光损失几千块钱,还是一条命呢……喏,就埋在那儿。

队员闫斌告诉我:老婶子说了,她在张主席(队员们习惯用张雷威在国网榆林供电公司退休前的职务来称呼)心里,还不如一头牛。咋回事呢?老婶子肚子疼了一年多,张主席没当回事,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儿子带到医院一检查,慢性胆囊炎拖了一年多,都化脓了,赶紧做手术,等张主席赶到医院,手术都做完了。老婶子醒来看见围在病床边的一众亲人,就说了那句话:和你爸一辈子了,我在他心里头,连合作社的一头牛都比不上。

张雷威点头承认自己做得不对:那天我也难受,她这话一说吧,我这心里内疚哇,眼眶也湿了。孩子们在病房里围着他妈哭,我这心里头憋得慌,一个人躲到楼道里……

张雷威每次落泪,都有故事。

贫困地区的学生苦,老师更不容易,付出多,待遇低,生存状态差,教学任务重,一些不合理的摊派更是加重了他们的负担。寺沟村柳青小学的老师,每月只有两百多块钱的工资。每个老师一孔十几个平方的窑洞,办公带生活,宿舍带厨房。老张他们去的那天,正遇到一位老教师刚下课,回到窑洞里做饭,拉着老式风箱,因为春天气温回升、烟道不畅,满窑都是烟熏味。与张雷威同行的同事牛小强大受刺激,很受感动,从兜里掏出五千块钱,还清学校贷款的利息,剩余两千元,用来改善老师的生活条件。张雷威返回榆林后,查看了公司堆积废品废料的库房,汇报公司主要领导,从中挑检了二十多套桌椅,又用工会资金买了67个书包、本子等学习用品,送到柳青小学。老师组织学生给他们表演节目,以示谢意。其中一名小学生表态,很动情,在上面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张雷威坐在第一排,也是哭得眼泪汪汪的。

老张不好意思地给我摇头:不行,我这人眼窝子浅,一看见受穷受苦的人,就忍不住。

寺沟村的石匠刘师傅,人厚道,手艺好,远近邻里都找他做活,女儿正在上大学,还筹划给儿子娶媳妇,谁料突然患上中风,到医院把钱都花完了还是个半身不遂,回到家像个“活死人”,吃喝拉撒全靠老婆伺候,地里的庄稼也顾不上了。老张到他家,他老伴抽泣着说刘师傅一心只想寻死,说他活着就把这个家彻底拖垮了。张雷威拉着刘师傅的手,苦口婆心做思想工作,刘师傅含糊不清地说:“你要真想帮我,就帮我买瓶农药吧,一喝就都好了。”老张又生气又伤心,陪他一起掉眼泪,掏出兜里仅有的两千多块钱塞到他手里,答应每年都重点帮扶他。之后老张联系乡镇和民政,共同帮他渡过难关。三年后,病情有所好转的刘师傅开了一个小卖铺,而且抱上了孙子,女儿也已参加工作,全家人生活其乐融融。他每次见到老张,货架上有啥拿啥,硬往老张的袋子里塞。老张扯紧袋口,说,你要再这样子,我以后就不来你们村了。

2008年腊月二十八,一大早,老张便顶风冒雪赶往吴堡县寺沟村慰问。经过佳县坑镇时,碰到农村年前最后一次集会,路堵得寸步难行,一公里街道磨了三个多小时,好不容易到达寺沟村,冒着风雪将扶贫款、慰问品送到村民手中。半身不遂的村民刘启云说:“哎呀,雪下这么大,都准备过年呢,这么大老远的,没想到你们还能来。”回到榆林家里,已是深夜,女儿开了门就哭,说她今天和妈妈去办年货,鼓鼓囊囊买了几大袋子,半路上实在提不动了,蹲在路边生气地说:“爸爸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家?!”女儿从小就羡慕别人一家子去旅游,也一直计划着他们的全家游,但方案做了十几次,一直都成不了行。当天女儿越想越委屈,等到老张回来一通发泄,呜呜呜都哭出了声,哭得老张眼眶也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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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给女儿承诺:明年一定听你的,全家去旅游。

我问他:做到了吗?

老张呵呵笑:乡村游,我引娘们俩到扶贫点待了几天。

我抱不平:你这也太忽悠人了吧。

“也不能说是忽悠。”老张一本正经,“别说,女儿还挺高兴的。”

紧接着把话题一转:好了,今天的事还不少,咱赶紧到下个点去。

下个点是残疾人冯生荣家。老冯59岁,日子本来过得挺红火,去年7月份和老伴出了车祸,老伴还好点,他本人在重症室待了一个多月,抢救过来也失去了劳动能力。老张赶紧招呼召开村委会讨论帮扶,一是组织村民给他家里锄地,不能让已下种的庄稼没人管;二是组织村民集资,但效果不好;三是给乡镇政府打报告,实施紧急救助,也是杯水车薪。按理说已经尽到了工作队的责任,但一想到陷入困境中的老冯一家,张雷威又专门给单位领导作了汇报,号召公司全体职工捐了四万多块钱。这次张雷威一进门,冯生荣的老母亲和妻子左右把张雷威的胳膊抱定,眼泪汪汪地道谢。张雷威把手一晃:咱说正事,你这院里满架的玉米卖了没?……没卖,好,全给咱养牛场。现在市面上九毛七、九毛八,我给你一块,咋样?

同行的队员小高悄悄告诉我,其实帮扶老冯,村里人是有意见的,包括有的队员也不同意。因为冯生荣在出事之前,人在村里比较强势,人缘很一般。举两个例子,一次是办合作社初期,盖牛棚需要占用村民两亩多土地,商定每亩每年付租金800元,这在村里已是很高的价格了。当上会征求大家意见时,他带头跳出来反对,还煽动别人一起闹,吵得不欢而散。经过事后调查了解,原来冯生荣的土地最少,村里有人进城不种的土地,都由他来耕种,而办合作社征用土地,租金肯定是给土地所有人的,他认为我们影响了他的收入,所以极力反对。还有一次,2018年冬天,合作社从西安买回一批牛,半夜一点钟才送到村里。卸车时,听说外地送牛的司机还没有吃饭,冯生荣当时开着村里唯一的小饭馆,张雷威就给他打电话:合作社你也入股着了,大家这会都在帮忙卸牛,你那能不能给司机做两碗羊肉面,记到我账上,也算是给咱们合作社帮个忙?冯生荣当时语气生硬地说:不弄!三更半夜、冷风寒气的,为两碗羊肉面,我连个炭钱都不够!直接就挂了电话。

当时旁边帮忙的村民听了都很诧异。冯生荣的母亲就是贫困户,也在合作社入股,都认为他做事太绝情。他遭遇车祸以后,好多人等着看笑话,张雷威不同意,他给大家做工作:冯生荣不仁,但我们不能不义,我们是代表党和政府来做扶贫工作的,难得就因为一点点的不痛快、不舒服,置困境中的群众于不管不顾。越是这种时候,越能展示我们的胸怀和境界,越能体现我们的工作价值;这也是一个宣传文明村风的好时机:只有忠厚待人、邻里和谐、互帮互助,才能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借着这次机会,张雷威还完善了村规民约,明确村民遇到较大的困难,村里应有应急资金开支渠道;从去天秋天开始,合作社给村集体的分红,留出一部分,专门用于村民特殊困难的应急。

离开冯生荣家,翻过一道水渠和两架沟,就是工作队的宿舍,却是和李站村一河之隔的史家洼废弃的村委会。四个工作队员分占两间房,十几平方米的一间小屋子,又是卧室又是客厅,墙上是工作责任表和进展图,地上堆满了杂物,张雷威床头是厚厚的一摞书,我翻了下翻,《枣树修剪栽培及病害防治》《优良秦川牛培育》《舍饲养羊标准化》《养猪200问》《富硒农产品ABC》……

时令清明已过,陕北的午后已经有点热了,张雷威和闫斌在院里给水管子“脱棉衣”,劝我休息会。我想给他们搭把手,地方有限,插不上手,就把队员小高拽到房里单独采访。

小高是国网榆林供电公司的青年员工,关中娃,大学生,生产上干了四年,去年初报名到了这儿参加乡村振兴。

我问他:你和老张朝夕相处,你认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小高不假思索:张主席别的不说,我认为有两点,特别让人佩服。首先,他是个非常专业的、懂农经的行家。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就我这一年多来的观察,张主席的知识储备量太丰富了。张主席从小生活在城里;我是个农村出身的孩子,在村里长到十八九,但好多农村的知识都是“小白”,听张主席一说,才恍然大悟。

比如他说,玉米从根部向上数,到第三片叶子发黄的时候,就可以收割了;此时玉米粒成熟了,玉米秸秆的水分也多,这个时候才是玉米的最佳青贮期。比如,陕北传统的玉米种植,秸秆在地里焚烧,棒子晾干、脱粒,卖玉米,价格好了九毛多,不好八毛多,搞不好化肥钱、种子钱都贴进去;而张主席提出,在玉米营养价值最高的时候,把玉米和玉米杆当饲料卖,一斤两毛钱,一棵玉米连棒子接近十斤,一棵就能卖二块多钱,一亩地多少棵玉米!要是双棒,一棵玉米就卖四五块钱了;一亩地还能省下二百块钱的收割费。老百姓一琢磨,对呀!愉快地把玉米杆卖给了养牛场,既增加了收入,也解决了野外焚烧的问题。

还有,他教我们选牛,先看头,长得笔直笔直、四方四正,鼻头上要有露水珠。再看牛的站相,前腿能夹一只斗,后腿能夹一只手;前腿夹一只斗是这个牛腿岔开有劲,后腿能夹一只手是它能把这个重量顶住,两条腿并到一块支撑的力气才更大。再看,这牛腰板要长,出肉率就高。再比如,这段时间牛是个啥价、羊是个啥价,羊绒、玉米的价格,包括玉米秸秆的行情,等等,他张口就来。为什么他知道,因为他特别爱逛集、逛庙会。镇川、鱼河、牛家梁,是榆林南部三个比较大的农贸市场,张主席提起来这几个地方,如数家珍。

张主席常给我们说,“踏平了山路唱山歌,撒开了渔网唱渔歌”,到哪个地方就要哼那个地方的调,到农村扶贫,就要学习和农业、农村、农民有关的知识,不能一张口就是外行话,让老百姓瞧不起。国家政策,你说不个所以然。养羊养牛,你说不出个一二三,村民凭啥听你、信你?这些知识,自己吃不透,村民压根就不会接受你。

其次,张主席对资金的使用、管理非常严格,用他的话说就是“花钱一定要敞亮,用钱一定要用到刀刃上。”有一次我陪他去买小尾寒羊,25只,是乡镇政府推荐的养殖场,我们带着支书、村长、会计一起谈价、选羊。偏远农村的养殖场,没有发票,他安排会计专门到税务局补税,开发票。还要公开,张主席给我们立的规矩——不管多少,所有的扶贫资金都要上墙、公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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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吴堡县十三个扶贫点几百个水窖,在工程前期,工作队和村负责人、乡政府包片干部、水利局工程技术人员、扶贫办组成五方工作小组,共同决策,明确质量标准,共同考察水管价格;每次付款都叫上镇上或县上管水利、管扶贫的干部,让县电视台现场录像,同时记到他自己的《扶贫工作日志》里;在工程的不同阶段,都是一张红纸上墙,投资多少、水管多长、水井多深、变压器费用多少、总工程费用多少,明明白白,一目了然。那么多的点,那么大的水利工程,没出一点岔子。

再比如,下山畔村干部不团结,支书把村长告了,检察院找到张主席了解情况。张主席翻开他的笔记本,第一次开春给了几万,第二次是腊月里,又给了几万,最后一共多少钱,某年某月某日,清清楚楚。检察院后来证明了村长的清白。“所以,把钱管好,不只是干好工作,也是保护干部。”从这个事上,张主席又有了新的认识。

我俩正聊得起劲,张雷威拍着手进来了:这儿的活完了。怎么样,咱去下一家?

下一家是种植大户亢青花家,张雷威提了两瓶酒,要领我去吃饭,啥意思呢?原来养牛场想给小牛扩建个活动场地,看中的一快荒洼地被一户村民拦住,说是他家的,要钱,要多少还不明说,反正就拦住不让动。那个村民是亢青花的亲戚,两下里说得着,今天张雷威把人叫到一块,想说和一下。

一路走,张雷威一路给我交代:农民家里嘛,就那样子,但咱不能嫌弃,进门就上炕,上炕就端碗,拿起筷子就吃,端起酒杯就喝,这才像一家人……

张雷威和几个村民围着炕桌,操着浓重的方言热烈地交谈。我十句里勉强能听懂一两句,再加上腿盘着也受不了,就一个人出了窑洞,站在窑门前的台阶上,朝外面看。

亢青花家的院外是一条川道,两侧山上已经有了隐隐的绿意,但最显眼的,还是小河边的几株陕北柳。那几株柳树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却在这个春天,又把几十根碧绿的枝条擎托出来,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那一蓬蓬绿色的火焰,在黄色的大地上,在湛蓝的天空下,把黄土高原的春天照得蓬蓬勃勃、生机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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