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红流

CPXS 061


以下内容摘录


目录

引子

第一章 接收宁钢

第二章 保厂护厂

第三章 抢运物资

第四章 恢复生产

第五章 支援抗美援朝

第六章 三大工程

尾声


引子


夜,漆黑而漫长,黑得人们做梦都想看到光,哪怕是一点烛光;长得人们做梦都盼着天明,哪怕只是听到一声鸡鸣。然而,东北的夜就是这样漆黑而漫长,... ...

突然,一声巨响远远传来,夜被震动了。

一户低矮的民居内,小娃娃被响声吓得哇哇直哭,母亲大莲惊醒,一边把孩子搂进被窝里护起来,一边小声召唤着鼾声如雷的丈夫。

“他爸,他爸!”大莲反复叫了几声见丈夫没反应,伸出脚猛踹了他一下,“二赖子!”

丈夫被惊醒,鼾声戛然而止,还么等他反应过来是咋回事只听得又一声巨响。

二赖子被吓得一激灵赶忙用棉被蒙住了头,在被窝里闷声闷气喊道:“赶紧,赶紧猫被窝里,一会儿炮弹落下来炸死你!”

孩子哭的愈加厉害了,大连心慌,见丈夫这么窝囊又踹了一脚。

“你这个熊货,那炮弹掉下来你蒙个棉被就顶事儿啦?”

二赖子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哆里哆嗦,也不理会大莲。突然,他又蓦地坐了起来,朝窗外望去。

“你说这回八路军能赢不?”二赖子问。

“大伙儿都说国民党站不住了,保不住这回八路军能站稳脚跟,这可是好事!”

“坏了!”二赖子猛地坐起来,看着火光的方向喊道:“坏了坏了,是在宁钢那个方向打起来的,坏了坏了!”

二赖子一边喊着一边摸索着衣服,对着媳妇说:“大莲,你赶紧给我带上俩饽饽,我得找上大白话再进一趟宁钢弄点东西出来,看这架势宁钢彻底是保不住了!”

“没饽饽了,就剩下俩晚上都吃了,咱家现在断粮了!”

“啥,断粮了?我从宁钢里背回来的扁铁你卖没?”

“现在谁家没有点扁铁焦炭的,兵荒马乱的就缺粮食,你卖谁去啊?”大莲没好脸子地说,“让你务点正业,哪怕卖膀子力气也好,至少能换点粮啊,可你,好吃懒做,就在偷东西上下功夫,弄回那么多破铜烂铁当饭吃?”

让媳妇这么一数落,二赖子也没了话,只觉得肚子饿得慌,屋里冷的慌。他心里盘算着,大莲说的也对,如今还真是家家都有宁钢里面卸回来的东西,一推车的焦炭都换不来两瓢白面,自己弄来的那些东西也只能等着生锈了。

二赖子越想越气,肚里咕噜咕噜叫得厉害。“你下地给我舀点凉水,我来个水饱!”

大莲顺着炕沿边摸来一把榔头扔了过去,砸得二赖子“妈呀”一生。“干啥啊你这臭老娘们!”

“缸里的水都冻上了,要喝你自己凿去!”大莲继续哄孩子。

“灯给我点上,我自己下地凿!”二赖子无可奈何。

“灯没油了,明天你再弄点灯油回来!”

“这日子得过到啥时候啊,一颗炮弹炸死我们全家算了,活着也是受罪!”二赖子哭咧咧地说。

突然,窗外又传来一声巨响,二赖子吓得赶忙蒙上被,又猫进被窝里。


第一章


1948年2月18日,农历大年初九深夜,东北千山市的天空中飘飘洒洒落下了鹅毛大雪,那本该是寒冷而宁静的冬夜却被枪炮声震得天翻地覆。这一夜里,东北人民解放军第四、六纵和辽南独立师对千山的制高点铁架山和神社山发起猛攻,战斗一直持续到凌晨,敌人溃败,一路向宁钢里逃窜,蜷缩在宁钢的标志性建筑大白楼里负隅顽抗。

雪片渐小,但还一直下个不停。蜷缩在宁钢大白楼里面的最后一股敌军已经被团团包围,此时集中火力歼灭他们犹如瓮中捉鳖。清晨6时,上级的命令传来——要攻下大白楼,夺取最后的胜利,但前提是不能炮击,一定要全力保护厂区内设备的安全。

在茫茫白雪的映衬下,最后的战斗打响了。

距离千山80里外的海城县,辽南一地委书记杨秋盛在临时驻扎的老乡家厢房里不停踱步。队伍里唯一的电台一个月前就在战斗中损坏,如今千山那边战况如何不得而知,他火急火燎,安稳不下来。

“小王,千山那边炮声是不是又响起来了?”杨秋盛又一次问警卫员。

“是,是,肯定是,炮声这一宿基本就没停!”这问题小王回答不下十几遍了。

“我说首长,你吃点东西吧,从一大清早到晌午也没见你坐下来闲一会!”老乡家的大娘端着一碗茬子粥说道:“你静静神儿,北面肯定是打起来了,动静不小,我这老太太都听得贼清楚!”

杨秋盛谢过大娘,可端着茬子粥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直到下午,民运科科长冷亦水来找杨秋盛,告诉他千山那边来消息了,战斗有可能在今天全部结束。闻听此言,杨秋盛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他思索片刻告诉冷亦水,眼下需要把队伍都集合起来,一旦上级有命令立刻开赴千山。

当天下午4点,龟缩在宁钢大白楼里负隅顽抗的敌人被全部消灭。正当解放军战士们爬上楼顶准备插上红旗时,雪渐渐停了,夕阳从西边的天空中显现。下了一天一夜的雪覆盖住了黑色的大地,覆盖住了地上的斑斑血迹和一具具尸体,覆盖住了所有的污秽。余晖下,神社山、铁架山、大白楼、宁钢的每一处被雪覆盖的地方都闪烁着金光。千山——这座拥有全国最大钢铁企业的城市最终解放了,这一天被定格在1948年2月19日。


千山解放当晚二赖子被大白话拖着拽着进了宁钢去偷东西。二赖子知道千山变了天,知道八路军邪乎的很,说啥也不敢去,他听说这回八路军来了,见到戴眼镜梳分头的都得抓起来打一顿,更何况是偷东西的。可大白话听说解放军当天就开始从宁钢往外成车成车的运物资,二赖子着了急,心想宁钢本来就停了产,厂子再被倒腾空那今后就彻底没活路了,得赶紧再去弄点东西回来。

二人带好了麻绳撬棍,踏着雪摸着黑来到了轧钢厂的原料库,离老远就见那有一束束灯光晃动,近了一看原来真有队伍在那搬运东西。

“这到底是解放军还是贼?”二赖子嘀咕。

大白话拍打了一下,示意他换个地方,结果在炼钢厂和炼铁厂的仓库都发现有人搬东西。

“我看小道消息没错,肯定就是解放军,你啥时候看到偷东西的贼把腰杆儿挺的那么直?”大白话瞄着前面,“看到没,看到没,还有几个人端着枪放哨,是八路军没错!”

“这八路军来了不也搬东西嘛,和老毛子国民党都一个德行!”

“换谁谁不搬啊,国民党军队说不定哪天还得打回来,,他们这是心里没谱这时候不搬啥时候搬?我看这天下还得是国民党的!”

“国民党?更不是物!”二赖子操起袖子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没一个好东西!我看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千山解放第二天上午,辽南一地委进入了千山开展各项接收工作。当日下午,杨秋盛与民运科科长冷亦水,城工部部长徐木等人路过宁钢,见这里人来人往,一队一队解放军战士或车推或肩扛,不停向厂外转运器材和物资,有几波战士还因争夺物资吵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让你们运这些东西的?”杨秋盛叫住一个扛东西的小战士。可小战士愣了一下,也不说话,自顾自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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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那边问问!”徐木说着朝几个正在争吵的战士走去。

几分钟后,徐木回来对杨秋盛和冷亦水说道:“这些战士都是四、六纵和辽南独立师的战士,穷怕了,打下了千山谁也不肯吃亏,都到宁钢里运物资,说是吴司令下的命令。”

“吴司令?那... ...那这些设备他们拆回去又有什么用,也用不上啊,扔个小马达去砸敌人?”杨秋盛一阵吃惊。

“杨书记,宁钢情况特殊,我听说昨天攻打大白楼前上级下了死命令,绝对不能毁坏厂内设备,就是为了日后的生产,现在兄弟部队这样搬东西是要出问题的!”冷亦水说。

杨秋盛意识到了问题的重要性,赶忙拦在路中央大喊:“战士们,同志们,我是辽南一地委书记杨秋盛,大家不要在搬东西了,快停下来,赶快停下来!”

杨秋盛一阵呼喊,然而战士们只是微微一愣,而后继续干活。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我要立刻打电话到东北局请示领导!”杨秋盛说着一路小跑回了市政府所在地。

杨秋盛把电话打到了东北局,上级说现在大战在即,宁钢的情况特殊,还没有具体的定论,需要研究决定。对于杨秋盛所反映的各队伍转运物资的事,上级暂时不持反对意见。这个答复让态度一项温和的杨秋盛急了眼,大喊这算是啥答复,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就会搬空宁钢,这是要犯大错误的。东北局的同志也犯了难,只是回答说要依照上级决定行事。

电话挂了好一会,杨秋盛迟迟平静不下来。他想不通,这明摆着的事情还要研究什么,等研究明白了宁钢就没了!

“哎,这可怎么办!”杨秋盛心疼地一拍大腿。

市政各项接收工作在紧张持续的进行中。忙了一天的冷亦水刚回到市政府办公室喝了一口水,就见徐木带着一个人大步流星走了进来。简单介绍后得知,这名同志叫做许昌,是1946年在东北局安排下隐藏在宁钢内部的共产党员,几年里一直秘密开展地下工作。城工部部长徐木在进入千山后第一时间找到了许昌同志向他了解情况,简短的谈话之后他便发现情况不容乐观。

许昌和冷亦水握手之后便直奔主题,他严肃地说道:“冷大姐,如果徐木同志再不来找我我就要主动来找你们了!”

“别着急,慢慢说!”冷亦水说着给许昌倒了一杯水。

许昌接过水直接放在桌子上,说道:“冷大姐,咱们四、六纵和辽南独立师开始到宁钢拆设备运物资了是不?”

“是,没错,杨秋盛同志特意为了这个事儿请示了东北局。”

“那东北局是什么意思?”

“东北局暂时还没定论,说情况特殊要具体研究。”说到这里冷亦水话音渐小,有些无奈。

“上午辽东局后勤部也来了,得赶紧制止啊,不然大家伙就都来了!”许昌拍着大腿说,“现在市内风言风语传得贼邪乎,说共产党打下了千山也呆不住,这是要把宁钢搬空了赶紧走!”

“有这么严重?”冷亦水心头一惊。

“城工部这边也得到消息,国民党特务和隐藏在宁钢里的秘密护厂队正要借机煽动群众情绪呢!”徐木说。

“千山太特殊了,不到三十万的人口有十万人是宁钢工人,整个城市都指着工厂活着,这么搬就等于是搬工人的家,断了大伙儿的活路啊!”

冷亦水额头冒了冷汗,她心里明白千山情况的复杂,相隔不远的海城是张作霖发迹的地方,老百姓向来都是打心眼里相信这位土生土长的大帅,就连她自己小时候也是听着张作霖的故事长大的;九一八后日本人控制了这里,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又大肆宣扬自己的正统地位,笼络了不少人替他卖命。此时,千山刚刚解放,立足未稳,最怕的就是敌人趁虚而入。冷亦水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她顾不上别的起身就出了办公室。徐木和许昌二人不知冷亦水要干嘛,急忙跟了出去。

冷亦水出了市政府大楼,大步流星奔向宁钢。一路上,转运物资的部队排成了长龙,路两旁卖呆儿的群众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宁钢大白楼前的空地上,几股部队交汇于此,吵吵嚷嚷,杂乱无章。

“放下,放下,不能拿,不能运走!”冷亦水扯拽着搬运的战士们,把物资从他们身上卸下,可这阻挡不了成百上千转运的战士,她的叫喊声被淹在人群中。冷亦水急了眼。

“啪啪啪... ...”突然想起三声巨大的枪响。战士们一惊,以为是敌人放冷枪立刻警戒起来,寻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女战士冲着天开的枪。

“这... ...这人是冷大姐!”有战士认出了冷亦水。

“她就是冷大姐?”战士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冷亦水带兵打仗是出了名的勇猛无敌,在辽南一带赫赫有名,不少人都知道她。

冷亦水的脸被气得煞白,一双大眼睛似乎冒着火。她高高的举着枪,浑身因用力过猛不停发抖。

“我是冷亦水,我命令所有人立刻停止转运物资,在运的就地放下,出了一切问题我负责!”冷亦水说着又朝天上开了一枪。

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谁不知道这冷大姐人如其名,在辽南上阵杀敌一马当先,从不手软,很多首长都要敬她三分。此时,正在气头上的她谁敢惹。

大白楼前突然静了下来,战士们彼此对视搔头,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营长站出来说话:“冷大姐,我们都敬重您,可我们是军人,我们要服从上级命令!”

“对啊,我们得服从命令啊!”战士们纷纷响应,大家又熙攘起来,有的战士又扛起了东西准备走。

“你要是敢动我就毙了你!”冷亦水被逼得快要失去了理智,她用枪对准了站出来的营长。

冷亦水被逼得无路可退,众人不敢拦,这一枪真要是下去她可是犯了军纪,得枪毙。一时间,局面僵持不下。

“冷大妹子,好大的火气啊,咋地,还要枪毙我的并啊?”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战士们背后传来,只见一人分开人群,径直来到冷亦水面前,微笑着说:“咋啦,千山没敌人啦?这子弹留着杀敌多好,我这马上要出发了,你跟我去不?”

众人纷纷被逗笑,冷亦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首长弄得不知所措,不由得放下来枪,片刻前还剑拔弩张的局面顷刻被化解。

冷亦水面前的这位首长就是吴司令,二人是老相识,在辽南战场上经常能碰面,吴司令总调侃说冷亦水是母夜叉转世。熟人见面,本该问候几句,但一想到转运物资的事她便有一股闷火,只是用眼斜了一下吴司令也不做声。

“呦,到底还是女同志,还用眼睛斜我!”吴司令说着爽朗地笑了起来,继而对周围的战士们下达命令:“各部队,所有在运物资立刻送回原处,然后马上归队准备南下营口和大石桥一带!”

闻听此言,冷亦水一阵激动。吴司令转过来,看着冷亦水佯怒道:“你啊你,啥时候能改改这臭毛病,哪天我要是惹到你了还毙了我不成?”

冷亦水有些尴尬,也觉得自己的举动太过鲁莽。而后她从吴司令口中得知,四纵、六纵还有辽南独立师都将陆续南下,东北局军工部将派军建处进驻宁钢协调物资的转运任务,照此看来,辽南一地委得加快接收工作了,说不定很快他们也得开进营口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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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个身材健硕,腰杆笔直,衣着军装,挎着手枪的军人出现在宁钢大白楼前,他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这经历过最后一仗的大白楼四壁满是弹孔,没一扇窗户是完好的。他上了楼想寻找一间相对好点的屋子,结果发现国民党守军的尸体还横七竖八地躺在楼道和房间里。

这名解放军战士叫做尚世杰,是辽宁营口人,受东北局指派到宁钢成立军建处。就在临行前上级领导反复嘱托,成立军建处目的在于组织协调好宁钢物资的转运工作,且不可一刀切全搬空,为部队提供必要物资的同时也要顾及到日后宁钢恢复生产的任务,这个度需要拿捏好。尚世杰是个典型的军人,做事向来雷厉风行,直来直去,多年来行军打仗穷怕了,没吃没穿,没枪支没弹药,这样的亏吃的不计其数。1942年鬼子在五一大扫荡期间,还是连长的他带领连队在冀中打游击,专门半夜打冷枪吓唬伪军,搅扰的敌人整夜担惊受怕睡不安稳,后来弹药不足舍不得打冷枪就在铁桶里放鞭炮弄出动静。敌人实在受不了了,最后还是日军出动了一个小队把他们逼到了山头,没打上多久子弹就用完了,只能用石头砸。敌人攻上山头,战士们拿着大刀砍。副连长猛推了一把尚世杰让他赶紧撤退,不成想这一把推得尚世杰顺着山坡轱辘下去,等他被闻声赶来的兄弟部队救醒时连滚带爬上了山坡发现自己成了连队里唯一活着的人。每想起这件事他就心如刀绞,悔得咬牙切齿,心想如果这弹药物资充足,哪怕就再多那么一点,也能再多打死几十个鬼子,也能等来兄弟部队,连队也不至于全死光。如今千山是解放了,但沈阳、辽阳等地还在敌人手里,战局未定,反复拉锯的可能性极大,正因如此,对于军建处到底如何开展工作在来之前他心里就做好了打算。

“拿捏什么,拿捏留多少给国民党?”尚世杰心里合计着,险些被一具尸体绊倒。

“尚团长,你看哪个办公室行,我带人给你收拾收拾,换上几块玻璃!”警卫员问道。

“算了,不用折腾了,没一处房间不漏风,换完了玻璃要是国民党军队再打回来了不就浪费了,留着吧!”尚世杰说着向窗外看了看,发现在白楼西南角有几间低矮的砖瓦房几乎没受到损坏。“就那了!”尚世杰用手指了指那间平顶小房。

到了下午,警卫员已将小砖瓦房清理出来,从白楼里搬来了两张相对好一点的桌子,又找来一块大小适中的木板用毛笔写上了“军建处”几个字。


主力部队撤出了千山,转运物资的事算是告一段落,这多少让杨秋盛和冷亦水等人松了一口气。可不成想又来了军建处开始有计划有步骤地实施设备和物资的转移。说是有计划有步骤,可实际上就是一锅端,尽可能多拆多运。其他部门诸如电力和各个地委的后勤部也一窝蜂的涌了进来,其中最过分的要属辽南铁路局,他们先是从宁钢开走了两个车头,没几天又回来拉走了几节车厢。车头车厢都有了,扁铁、钢材、马达、焦炭... ...有用没用的凡是能装的都往上装,一趟又一趟地运回辽南铁路局。原来部队在时把守的严,其他单位也没想着来。军队一走可倒是好,各个单位眼红了,解恨似的运东西。按规定,所有单位都要开介绍信到军建处批准才可,可军建处尚处长本着“一切以战争优先,一件不落在敌人手里”的思想,只要带着介绍信来绝不为难,在他看来无论哪个单位运走都是在咱们手里,这样一来,宁钢物资的转运反而更加严重了。

这天下午,灌了个水饱的二赖子和大白话游荡在八家子破烂市场里,打算把从宁钢偷出来的几个小马达卖掉,结果发现这里人挤人,人挨人,都是摆摊儿的,工厂里的物件比以前更多了,堆积如山,价格一下子被拉低成了白菜价。

二赖子慌了神,不明白为啥会这样。大白话告诉他现在这宁钢里没人管了,八路军没了命的搬东西,看这架势不用问,准是马上又要离开千山。老百姓看到他们这么撒了欢儿的拆东西,自然也不管不顾了,他们白天拆,老百姓就晚上拆。这么个拆法,破烂市场的东西能不多吗。

“那我的东西咋整?我还指它吃饭呢!”二赖子哭丧个脸。

“咋了,家里又没粮了?”大白话问。

“可不咋地,我家米缸里的米啥时候多过三天,这八路军进城都快五六天了,兵荒马乱的更没着落,我们家孩子饿得成天嗷嗷直哭。我这出门前就喝了一大瓢凉水顶饿!”

听了这话,大白话眼睛转了转,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给了二赖子。

“我天啊,你咋有大洋?”

“你别问,给你你就拿着!”

“拿我肯定得拿,但你得告诉我,咱俩成天在一起你咋突然有了钱,是不是有啥来钱道儿了?”二赖子追问。

“来钱道儿倒是有,可也不难,但是狼多肉少,你没那命!”大白话说完就要走。

“那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二赖子上来了赖劲儿,抓着大白话的腿坐在地上就不动弹,“有好事你得想着我,咱家孩子都快饿死了,还有我媳妇和我,你不救我咱家三口都得饿死在炕上,你看着办吧!”

“你真想干?”

“想干,只要不杀人放火我啥事都干!”

“那好吧,我只能尽力帮你了!”大白话故作为难,一边说着一边拉起二赖子就走。

而后大白话带着二赖子去了铁西乐天地。

铁西乐天地是千山为数不多的娱乐街,里面赌场、酒楼、窑子和大烟馆儿一应俱全,平日里这里的生意就不错,后来宁钢停了工,工人们都没了事儿靠着偷东西过活,卖了钱就来这里消遣,人一下子就更多了。二赖子虽然好吃懒做,但还分得清好歹,这种地方他从来没来过。

在一家窑子门前大白话努努嘴,示意让他上楼,几个瑶姐赶忙上来接待,吓得二赖子退身要走,心想这要是进去了两块大洋肯定得没。大白话翻着白眼拉扯着他进了屋。“完蛋玩意儿,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还是老爷们儿不!”

大白话带着二赖子上了二楼,轻轻推门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烛光摇曳,昏暗中可以看出布置十分讲究,二赖子被一台朱红色的留声机吸引住了,刚要摸被一个轻咳声吓得缩回了手。内屋里传来脚步声,只见一个身穿黑褂子头戴貂皮帽的人迈着方步走了出来,四平八稳坐在八仙桌前,又轻咳了一声。二赖子伸脖儿去看,可太过昏暗看不出这人的模样。再想上前却被大白话一把拉了回来。

“李老板,这个就是二赖子,和我一起有年头了,大毛病没有,就是赖了点,但人保靠!”

李老板微微抬头瞭了二赖子一眼,而后呷了一口茶。“想发财吗?”李老板问。

“想,咋不想!”二赖子赶忙回答,他极力想看看这个暗处的李老板到底啥样可仍看不清。只能发现这李老板习惯似的转动着另一只手上闪着绿光的戒子。

“胆儿够大够狠吗?”

“咋... ..”被这么一问,二赖子有点懵,“还得杀人放火?”

“哈哈... ...”李老板突然笑了起来,“如果真的要杀人放火你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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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赖子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当”的一声,李老板扔在地上一个沉甸甸的袋子让二赖子捡起来。二赖子一摸,里面是银元,至少得有十多块。

“如果真的需要杀人放火你敢吗?”李老板又问。

二赖子捧着沉甸甸的银元双手直哆嗦,急得满头大汗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敢... ...敢!”大白话见二赖子又要掉链子赶忙接过话去,“敢,绝对敢,别看他平时爱放赖,关键时候手贼黑!”

大白话说着怼了二赖子一下,二赖子缓过神来,看着钱袋子赶忙回答:“对,贼黑,贼黑!”

“你也不用担心,我就是逗逗你!”李老板轻笑着:“咱是个生意人,倒卖设备物资的,杀人放火的事情咱不干!”

听到这话二赖子松了口气,继而问道:“那这钱?”

“我听说你还认识一群偷鸡摸狗的半大小子?”

“是是是,认识,认识,以前都是捡煤球的,吃不饱饭,我看着可怜,就带他们进宁钢里偷东西。”

“那叫他们一起吧,跟着我干,把他们带进来,这钱就是你的了?”

“啥也不干就给我钱?要不我那小马达给你弄来?”二赖子有些吃惊。

“哈哈哈,这袋子钱就算是见面礼,你尽管在宁钢里面偷东西,偷出来的我全包圆了,跟着我,有你好日子过!”李老板说着站起身来,摆弄着手上的戒子进了里屋。

见过了李老板已是晚上八点多,二赖子没敢在乐天地里多停留,生怕银元被那帮窑姐糊弄走。他一路小跑到了小市场,敲开了肉铺的门,撑了一斤半猪头肉,回到家里大摇大摆扔在炕上,只说是马达卖了好价钱,然后吆喝着大莲赶紧把肉都炖上。大莲说没了米,二赖子说今天只吃肉不吃米。

那天夜里,肚子里许久没有油水的二赖子就着二两散白酒美美地大吃了一顿,而后靠在炕头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好日子算是来了。


千山解放十来天了,各项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也遇到了不少问题。

此前,国民党政府在千山的军政要员早就看出苗头不对,在解放前就已装满了大车小车逃跑了。话说那一阵子千山市政府那一左一右可是热闹的很,有些当官的蹑手蹑脚在街上徘徊,想把自己的宝贝都卖了换钱,但又有些抹不开面子。有的人怕显露自己的身份就把貂皮大衣脫下来卖。他们东走西溜,想叫卖又张不开嘴,样子很难为情,

不少老百姓都奚落他们说咱们吃豆饼的肚子怕捂着,穿上你们那皮大衣上来热乎劲儿还得“当当”放屁啊!官员们被羞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用手挡着脸推着小手推車继续溜达。卖宝贝的官员越来越多,看热闹的老百姓也越来越多,结果市政府前面这个原先戒备森严的地方竟然成了熙熙攘攘的小市场。可就在十几天前,这里还张灯结彩庆祝春节,伪市长罗永信誓旦旦说道:“千山固若金汤,那帮泥腿子八路军打不进来!”。私底下不少人嘲笑说前不久辽阳市长也是这么说的,可没几天辽阳也失守了。

没几个人信伪市长的话,有门路的官员抢着变卖家产逃往沈阳,次一点也是划拉了不少东西到农村投亲靠友躲避风头。但更多的公职人员还是留下来观望,心想贪污腐败都和自己无关,无论谁来了老老实实干活就是了,而这部分人中也掺杂着不少特务和蛰伏的奸细。

说道伪市长罗永还干了一件看起来颇为悲壮的事,搅得城内风言风语——解放前一天,他在政府办公室里破口大骂逃跑的军政大员,骂他们没有气节,做了逃兵丢了千山,而后竟嚎啕大哭,饮弹自尽。

在熟悉他的官员看来他确实也该如此,暂不说丢了千山这个重要的工业城市断送了他的官路,单单是家中的那些乱遭事也弄得他没脸活下去——原来这个市长家中是老夫少妻,整日里把这个小媳妇当做姑奶奶一样供着,表面上恩恩爱爱。这段日子伪市长得了病,时日不多了,本以为太太会百般照顾自己,不成想她早就与公安局长混到了一起,如今更是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而后,小媳妇背着他变卖所有家产,据说已经和那局长逃到南方去了。罗永看病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气得猛吐了两口血,昏死在地。解放军马上进了城,没人再去理会这可怜的市长,结果他用尽最后气力大骂了一通,自杀身亡。

这伪市长死得却也窝囊,但在那些不知情的公职人员和支持国民党的人看来这简直是可歌可泣的,还没听说哪个国民党官员如此恪尽职守。隐藏在暗中的特务借题发挥,把这件事无限美化,在街头巷尾吹风传话。国民党是正统的思想向来在千山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又有这新鲜事自然传得快,没过几天这个窝囊的伪市长摇身一变,竟成了一部分顽固分子心中的英雄。在他们看来靠着这股气节,这股力量,国民党“中央军”军用不了几天就能打回来,天下一准而还是国民党的。

针对于目前千山的种种情况,辽南一地委组织了一次碰头会,会上冷亦水坦言,各项接收工作表面上还是顺利的。说表面上顺利是因为一部分人,特别是一些小官员都是笑脸相迎,唯命是从,但口是心非,背地里使坏,这种现象也得到了众人的共鸣。同志们也纷纷指出,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国民党特务煽风点火是一方面,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边特务不断造声势,我们自己这边没日没夜从宁钢转运设备,老百姓们能不风言风语嘛!老百姓和咱们不一条心,那什么工作都难以开展。

“主力部队已经撤出,这段时间城工部的同志一定要打起精神来,防止敌特分子作乱!”杨秋盛提醒道,“其他各个部门也都要注意这一点,这是眼下最重要的工作!”

“稳定民心是关键,打铁还需自身硬,咱们能不能再向东北局反应反应,停止转运,迅速派人来接管宁钢?”冷亦水向杨秋盛再次表达了想法。

“我想你们大概也能知道,这些天我没少请示东北局,可答复都是一样的,一方面让我们要有大局观,保证战争所需物资的转运,一方面又让咱们一定要稳定住局面,防止敌特作乱。”杨秋盛边说边摇着头。“但是据我所知,东北局已经敲定了接管宁钢的人选,而且很快就能到任。”

“主力部队撤出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各个单位,都带着介绍信来的,都说是上面的指示,后来连周边的村公所都赶着马车来了,眼见着他们成车成车的拉东西!”

“他们真的需要吗?”

“需要个屁!”憋了半天的徐木来了火,“辽南铁路局副局长马瑞派卡车拉嫌不过瘾,后来找来工人修好了宁钢里面的一个火车头,由从库里面偷走了几节车皮,还刷上了‘辽南铁路局’几个字,这下可好了,光是水泵就拉走了一车皮,他一个辽南铁路局要那个有啥用?”

这时,大家里纷纷议论起来,声音渐渐嘈杂。实际上,对于转运物资的做法在座的各位也是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但大多数人都觉得无选择无节制的转运势必会影响到未来宁钢恢复生产的进程。

“本以为军队不转运问题就解决了,结果挡住了一匹狼却引来了一只虎!”徐木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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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木同志,你这么说就过分了,谁是狼谁是虎啊,转运的物资又没给敌人送去,怎么就又狼又虎的了?”立刻有人提出了反对。

“谁是狼谁是虎不用争论,咬文嚼字没什么用,反正这么运东西就不是个办法!”徐木反驳。

“那你还能有啥办法,军建处是东北局军工部派来的,他们是拿着尚方宝剑来运物资了!”

“没办法,那可是真没办法了!”徐木双手摊在桌上,一脸绝望。“就眼看着宁钢被搬空吧!”

“咱们再等等看,既然是东北局的指示自然就不会让其他单位再任意妄为,单是为了军队筹备物资,那也无可厚非,给军建处些时间!”杨秋盛说。

“希望是这样吧!”徐木低声道。


这些天二赖子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整天美滋滋的浑身酒气,还时不时称半斤肉回家。有一天他竟破天荒地给媳妇大莲十几块大洋让她收起来,大莲问道钱从哪儿来,他只说是卖马达挣的。可大莲还是疑惑,就凭二赖子攒下的那点物件才能换几个钱,她琢磨着他肯定是没干好事。

这天晚上,二赖子又酒气熏天的回到家里。大莲也听人说最近二赖子总奔着乐天地跑,那里出来进去的哪有一个好人,大莲气不过,想好好和二赖子吵一架,可刚一张嘴二赖子就一头栽到炕上睡着了。也不知这二赖子到底是真睡还是假睡,听着是鼾声震天,可深夜里只要敲门声轻轻响起他就“蹭楞”一下坐起来,打了鸡血一样拎起一破麻袋工具推门就走。

门外等待二赖子的自然是他的好伙伴大白话还有那一群半大小子。二赖子对于这个认识了多年的工友十分的敬佩,觉得他这个人脑瓜儿好使,人机灵。也说不上是咋回事,无论是在伪满时期还是在国民党时期人家都吃得开,风光的很,就算是如今共产党来了,人家活得还是贼滋润。自从上次大白话带他认识了李老板之后,二赖子终于找到了来钱道儿,觉得今后跟着李老板,跟着大白话准定能吃香的喝辣的,于是成宿成宿到宁钢偷设备,又招呼那些半大小子偷电线扁铁,眼见着一打一打东北票揣进了口袋,二赖子乐得合不拢嘴。

自从军建处来了以后转运物资就都在白天进行了,夜间只有一小部分护厂队,可宁钢那么大如何能护得过来。所以,这一段时间宁钢里的盗窃行为几乎以到达猖獗的地步。

十几个半大小子每人在大白话那领了一个雪白的大馒头,而后顺着熟悉的小路走进了炼铁厂的成品库房里去偷扁铁。二赖子照例准备跟着大白话去卸马达。可大白话却把他领到了厂房一个黢黑的地下泵坑里。二赖子不知道这是为啥,一个劲儿追问,大白话也不搭话,只告诉他等着就是了。

等了好一会儿,一阵杂乱沉闷的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十几把发着暗黄色光束的手电筒来回乱晃,径直下到了泵坑中,见到早已等候在此的大白话十几个人纷纷低声叫到:“小队长,我们来了!”

“小队长,啥小队长?”二赖子心中嘀咕。

“这个就是二赖子,以后就是我们队的人了,要互相照应!”大白话说。

几道光束照到了二赖子,晃得他睁不开眼。“知道了小队长!”

“行了,都忙各自的去吧,这几天厂子里空,没人碍事,都死点劲儿干,能弄多少弄多少!”

众人应承之后转身离开,而后二赖子张嘴说了话。“大白话,那些是啥人啊,我一个也没看清,他们咋叫你小队长,你咋又变成小队长了?”

“我可告诉你二赖子,我把你带上了一条升官发财的路,烧高香去吧,以后有你享福的日子!”

“到底咋回事啊?”

“你知道国民党走之前留在宁钢一个秘密护厂队不?”

“知道,传的可邪乎了,说他们人人配枪,是专门留下来对付共产党的,可谁也没见过!”

“那你知道我是谁不?”

“你不是大白话吗...  ....”说完这句话二赖子立刻反应过来,“咋地,你就是秘密护厂队的,还是个小队长?”

“总算是明白了一把!”大白话得意扬扬说道:“知道那天带你见的李老板是谁不?那就是大队长!”

“我的妈啊,你们都是国民党?”二赖子一阵吃惊。

“我现在还不是,但估么照这样下去也快了!”

“可不行啊大白话,这要是让共产党知道了不把你抓监狱里才怪,说不定枪毙了你!”

“闭上你这臭嘴!”大白话怼了二赖子一拳,“你嘴可给我严实点,对谁也不许说,对你老婆也不许,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了钱一起享福,有了难一起遭罪!”

“和我有啥关系啊,我也不是国民党的人,我就是个偷东西的,大不了抓起来蹲两天呗!”

“啥,你说啥?你已经是秘密护厂队的了,出了事谁也跑不了!”

“我咋就成秘密护厂队的了,啥时候的事啊?”

“你别他妈和我俩放赖,李老板的钱你以为白拿?前几天算是考验你,从刚才开始你就正是加入了!”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听到此话二赖子冒出一身冷汗,一屁股坐在地上,自言自语说:“我媳妇说了,共产党肯定是能坐稳了,我也就想偷点东西卖点钱,这一下去跟你进了啥破护厂队,你真是坑了我了!”

“少他妈说着倒霉的话,要是没有我你能吃上肉,看看你之前穿那棉裤都漏屁股!我还就告诉你了,共产党呆不了几天,用不了多久中央军就能打回来,到时候我们就是功臣,是要当官的!”大白话一脚把二赖子踹倒在地,“还有,从今天开始,别张嘴大白话闭嘴大白话的,我是秘密护长队的小队长,以后见到面就要叫小队长!”

如今大白话脾气大了不少,骂完了还不解恨,回过头来又踹了二赖子一脚。二赖子挨了两脚,又被吓得不轻,趴在地上赖唧唧地哭了起来。


千山这个城市十分特殊,因厂而建,依厂而生,伪满时期工人数量就已经达到十万之众,而整个城市的人口也仅仅只有三十万,简单的按照一家三人来算,这个钢铁厂几乎养活了整个城市。自从“815”日本投降后国民党接管了宁钢,雄心勃勃的要复工,为此还上演过几出荒唐戏。

那还是1946年,宁钢初轧厂要举行开工庆典,巨大的轧钢机被擦得光洁油亮,均热炉也燃烧起来了,所有的电灯都开亮了,厂房里一片通明。大员们从五十二军借来了一支军乐队,他们裤线熨得笔直,穿着端整的黃咔叽军服,捧着闪亮的乐器,像是接受检阅的仪仗队一样。轧钢机旁悬挂起剪彩用的五色彩绳,前面摆好一张铺着蓝台布的桌子。要开工了,这可是大事,不少工人来看热闹,越挤越多,闹闹哄哄。可有些明白事的老师傅兴趣不大,说这就是摆样子,扯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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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资源委员会副主任委员邓少凤的陪同下,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张群稳步走来,若有所思,心不在焉。而后宁钢经理一路小跑上了台,信誓旦旦讲道:“今天我们初轧厂正式开工,这在一定意义上等于向世人宣布宁钢正式开工,因此,今天可以说是宁钢走向全面繁荣的开端!国民政府一直以来十分重视宁钢,把很大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使我们感到无限欢欣鼓舞,尤其是我们的行政院院长能亲自来参加今天的开工大典,亲自来主持剪彩,这更是宁钢巨大的光荣。现在,请张院长剪彩开工!”

这边话音刚落,军乐就立刻响起。工人感到奇怪,这么“重大的节日”,张群这个大主角竟然一句台词也没落着,算是咋回事。再看那张群面无表情,眉头紧蹙,心里究竟是合计着林彪的春夏攻势还是合计着如何调节杜聿明和陈诚之间的明争暗斗?总之,他根本没把宁钢这所谓的开工典礼放在心上。可当宁钢经理点头哈腰地把剪子送到了他面前时,他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重要意义——自己是以国家的名义来鼓舞宁钢,鼓舞东北,于是,他提着剪子,神色庄重地迈步上前,稳稳地剪断了彩绳。紧接着,火红的钢锭从轧钢机上溜了出来,“行驶”在滚道上,以不可抵挡的势头蒸发掉了迎面而来的冷却水,冒出一阵白色的蒸汽,又进入到轧钢机沉重的大轧辊下,一阵阵“轰隆轰隆”的巨响似乎是庆祝节日的礼炮。在宁钢经理看来,这已经是完美的演出了,已经充分地展示了宁钢的“精气神儿”,他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一边带头鼓掌一边扬手示意军乐队继续加劲儿。因为站在冒着火焰的炉子旁边,乐手们大汗淋漓,小号都已经走了调儿,大鼓也跟不上了点儿,加上巨大的机械声和工人们的吆喝声,庆典现场乱七八糟的响成一片。

这时不知怎的,从吊钢锭的机器上掉下来一块砖头,不偏不倚正砸在了一个乐手的脑袋上,乐手“咣当”一声倒在地上。其他乐手们愣住了,经理反应快,赶忙示意身边的人把那乐手拖下去,片刻后觉得还不妥,赶忙举着手护着张群的脑袋狼狈地匆匆离开。

工人们起哄道:“咱们经理这回不怕自己挨砸了,护着别人了,敢情是官儿越大越怕砸啊!”

“哪儿啊,是身边的官儿越大他就越不怕砸!”

又有工人唱起了工厂里的歌谣:

妖精装神仙,归根是妖精。不用照妖镜,也能现原形。他们是咱们身上的大虱子,他们是制刚所的破败星,破败星!

工人们一阵哄笑,声音压过了七零八落的军乐声。

经理护着张群离开了,隆重的“开工”闹剧草草收场。开工这天初轧厂共轧了五块钢锭,而后机器这么一停就没再开起来过。

在国民党接管宁钢的22个月里,大员们吃拿卡要,中饱私囊,没干什么好事,提到生产,仅仅产了钢900吨,生铁1.25万吨,焦炭2万吨,这其中还包括用原有的库存来充数的。无论如何,这个产量对于巨大的宁钢来说这个产量和停产也并没什么区别。

工厂停工,工人没了营生便回到农村投亲靠友做了农民,剩下的只能到工厂里偷东西为生,人人都偷,铁西八家子的破烂儿市场竟成了一个巨大的备件库,可兵荒马乱,根本没人来买。四八年恰逢辽南旱灾,到解放前全市仅剩的15万人之中竟有13万人面临着缺粮断顿,无米下锅的困局。千山解放时正值初春,青黄不接,饥荒更为严重。按照东北局“不准饿死一口人”的指示,自救工作率先展开。人民政府紧急从北满调粮90万斤粮食在市内各区发放,算是暂时缓解了饥荒。

与此同时,千山市内的社会秩序频频受到破坏,国民党余部、三青团和特务组织摇身一变成了普通人隐藏在群众中,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实施破坏和暗杀活动。傍晚后,经常有人在暗地里放冷枪,迫害我方公职人员,特别是在主力部队撤出后,这种情况愈演愈烈,好在赈灾粮及时到达,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住了混乱的局面。

这一天,辽南一地委民运部长冷亦水到各个区检查粮食发放情况,眼见着饥肠辘辘的百姓们捧着粮食喊着共产党好,她的心里美滋滋的。到了下午三点多他才回到市政府的办公室中,边在炉子上烤着苞米饼子,便听其他几个同志讨论如何稳定千山的社会秩序。正在这时,徐木走了进来,一脸沮丧,将军帽扔在桌子上一屁股坐下,不吭声。

“小徐,遇到啥困难了?”冷亦水边吃着黢黑的饼子边问道。其实她心里也理解,他们这群党员干部习惯了行军打仗,对于管理城市没有太多经验,特别是面对千山这样一个硕大的工业城市,一切都是无比艰难的,心里都顶着巨大的压力,有时候遇到了挫折大家互相打打气也就过去了。

“我... ...”徐木欲言又止。

“咋了,你倒是说啊,杨书记又给你气受了?”

“我可不是生气,我是心疼!”

“心疼啥啊?”

“你这几天去没去宁钢?”

“这几天太忙,还真没去看。杨书记不是说军建处进驻宁钢了吗,有他们管着我们自然可以省下不少心。”

“还省心,你去看看吧,给他们时间,指望着他们能管一管,可物资抢运的比前几天还邪乎啦!”徐木边说边拍着大腿。

“军建处在那管着还能邪乎?”冷亦水满脸吃惊。

“别问我,你去看看就全明白了!”

冷亦水扔下饼子,转身出屋。徐木赶紧拿起帽子跟上。

还没进到宁钢里,冷亦水便看到几辆军用卡车满载着钢材和设备经过,而后一辆辆马车、推车络绎不绝,这些拉物资的人衣着各异,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是军人。

“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冷亦水随手拦着了一辆装满轴承和扁铁的手推车问道。

“我是自来水厂的!”两名青年回答道。

“自来水厂?”冷亦水一脸惊诧,“自来水厂能用到这些?”

“嗨,先拿回去,有备无患!”小伙子倒也坦荡,接着他又上前低声说道:“你也是来装物资的吧?赶紧的吧,来的单位不老少,晚了啥也弄不到!”

“这... ...物资的转运不是得经军建处批准吗?”

“批准了啊!你不知道,军建处的尚处长人贼好,只要有介绍信,和军需物资不发生冲突的他就盖章,不为难人!”

闻听此言,冷亦水急得一路小跑,发现大白楼前聚集了更多的人和要被转运的物资,东侧的火车道上拖着两节车厢的火车又出现了,肯定又是辽南铁路局的。

“这还了得,比土匪还邪乎!”冷亦水说着三步并两步要进军建处找那个尚处长理论。可徐木一下子拦住了她,赶忙劝道:“冷大姐,别冲动,咱们先看看再说,可别像上回一样开枪啦!”

冷亦水心想却也如此,上回太激动,造成了不好的影响,这回得试探试探再说。


宁钢军建处门外人排得老远,有穿着军装的,有穿着蓝色制服的,更多的是穿着便衣的,看不出是什么单位的人。不大的办公室里挤满了人,抻着脖子往办公桌望去,乱哄哄一片。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都是各个单位打来的,希望通融通融批一些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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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我是尚世杰,啊,老郑啊... ...”尚世杰打着电话,一封介绍信送到了他的面前,他草草的看了一眼,只看到上面有个公章,连对方要的是什么都没看清就批准同意。“啊,我知道,我知道,叫你的人赶紧过来吧,咱不提交情,只讲原则,这是我的工作!”

尚世杰挂了电话,又一封介绍信放到他面前,可上面没有公章。尚世杰抬头看了看,是一个女同志。

“同志,你这介绍信没公章啊?”尚世杰问。

“公章在打仗时弄丢了!”冷亦水回答。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我是辽南一地委民运部的,想申请一批小马达!”对面的冷亦水答道。

“辽南一地委民运部?”尚世杰又仔细看了看介绍信和列出的清单,落款签着冷亦水的名字,“冷亦水这人我知道,听说这个女人不简单,骑在马上能使双枪,邪乎的狠!”

尚世杰说着盖下了章。

“同意了这就?”冷亦水问道。“请问你认识冷亦水?”

“听说过,但不认识,怎么了?”

“没有公章,人你也不认识,那怎么就给批了呢?”冷亦水质问道。“上级成立军建处是为既能保证战争需要,也能保证日后的恢复和生产,你现在也不问缘由,要啥都给批,搬空了宁钢日后咋生产?”

“呦呵,我说你这个女同志,我看你不是成心来领物资的,是来捣乱的,你是谁,想干啥?”

“我就是冷亦水,我们民运部根本用不到马达,你也不甄别,闭着眼盖公章,这是玩忽职守!”冷亦水暴跳如雷,惊呆了办公室里所有人。

“哦,我说的呢,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冷亦水!”尚世杰平奚落道:“赈灾粮都发完了,民运部没事了?”

“没!你问这干嘛?”

“你这大妹子真有意思,没干完活儿那就赶紧回去呗,来我这干啥!”尚世杰往椅子背上一靠,半笑不笑地说道:“这的工作我自有安排,我心里有数。你要保证赈灾粮运输通畅,稳定秩序,我要保证军队物资充足,设备不落入敌人之手!我们各忙各的,你咋还来个‘微服私访’?如果你觉得我的工作有问题可以直接反映到东北局!”

冷亦水被尚世杰咽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徐木在一旁也搭不上话。

“大妹子,你用也好不用也罢,这马达我批给你,但你可得好好保存,以后恢复生产指不定还能用上,到时候你得再给我送回来!”尚世杰说完示意后面的人上来。

冷亦水头一回被人咽得没话反驳,满肚子窝火,愤愤不平奔回走。平日里她一向泼辣蛮横,嘴上不饶人,就连那吴司令见到她都要叫她一声“冷大妹子”,让她三分,不成想今天在这个“活土匪”身上吃了闷亏,越想越觉得憋屈,转身要往回走,跟在后面的徐木赶紧拦下。“冷大姐,怎么了,要杀个回马枪啊!”

“别拦着我,我要回去,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你回去有什么用啊,那个尚处长是东北局军工部派来的,我们管不了人家!”

“那我就去劝来拉东西的,挨个劝,劝回去一个是一个!”

“哎呀我的冷大姐!”徐木急的直跺脚,恼怒道:“我刚才也想明白啦,人家做的对,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把物资都运走!”

徐木突如其来的恼怒让冷亦水冷静下来,其实她心里也清楚,东北局无明确指示实际上也就是默许,就当下来看转运走重要物资也是必要的。况且辽南一地委目前只是负责接收千山,对于宁钢她更是无权过问,说不定很快就可能随着队伍离开这里。

“可是就这么搬日后宁钢可怎么办啊?”冷亦水自言自语,心里觉得像割了自己肉一般的疼。


千山市人民政府加大了稳定社会秩序的决心和力度,乐天地被封了,隐藏在里面的反革命和特务被抓起来不少,严厉打击了一批抢劫犯、盗窃犯、杀人犯,责令散落在民间的枪支弹药立即上缴。在强压之下,主动前来登记造册的原国民党宪兵队和三青团的人不下千人。就连畏罪逃跑半路被抓回来的国民党警察局局长江乐山也在人民的审判下被执行了枪决,可谓大快人心。与此同时,饥荒得到了控制,商店市场逐步恢复,共产党的宣传攻势持续开展。为了满足党政机关和各个行业的用人荒,辽南一地委开办了“建国学院”,招收知识分子和有志青年学习深造,短时间内培训了200余名基层干部。种种措施的实施使得千山的社会秩序在短时间内得到了极大的稳定。

政府管得严,铁西八家子破烂儿市场一时间冷清了下来,没人敢再去卖宁钢里的物资了。在破烂儿市场头上有一处不显眼的五金店,半开着门,摆放的无非是一些焊条螺丝之类的普通五金件,生意相当冷清。单从这些看实在是没啥,焊条螺丝这类东西就连市民家里都有的是。然而,这个小店后面硕大的院子里和地下室的库房里却别有洞天,苫布下面都是成吨的钢坯和铁管,库房里满是马达水泵之类的设备,数量之多足可以撑起一个小工厂。

地下室的铁门“吱嘎”一声被打开,几个人抬着一个马达蹭了进来。

“二赖子你使劲儿啊,别他妈让‘王八’轱辘下去!”大白话叫嚷着。因为马达都刷绿漆,所以他们都把马达叫做“王八”。

“我这使劲儿呢!”二赖子满头大汗,“哎呀哎呀,不行了不行了,胳膊没劲儿了!”

二赖子说着脱了手,脚底下一滑,连人带马达一同轱辘下了台阶。

“你这个瘪犊子!”大白话咒骂着追了下去,一脚蹬开二赖子,检查那马达有没有摔坏。见没大碍,继续骂道:“二赖子啊二赖子,我看你真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你说你都摔了多少次了?”

“怕啥,我这大活人轱辘下来都没事儿,那‘王八’铁皮包着的能摔坏?”二赖子拍打拍打身上的土,一脸不满地回答。“再说了,这以前半夜才去偷,现在可倒好,太阳落山就奔厂里去,一干干一宿,就给俩馒头,谁能受得了!”

“哎呀,我说二赖子,你又犯耍赖的病了是不是?”大白话说着扯起了二赖子的耳朵,“现在有钱还嫌累了,咋地,成天在家光着屁股挨冻,饿了喝凉水,那样的日子还想过是不?”

被大白话这么一骂,二赖子闭了嘴,自动自觉地和其他几个人抬起马达放在了架子上。他打眼这么一扫,吃惊不小,心想这些日子秘密护厂队的几个小组真是没少划拉东西啊,这么大的库房就快要装满了。

“行了,别看了,赶紧回去养足了精神,最近抓的严,都机灵点,别落在他们手里,明天还是老时间老地点!”大白话打发着几个人走。眼见着二赖子关上了门,他回过身去。黑暗中一扇木门被推开,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走到了灯下,他的手习惯性地扭动着指头上的绿宝石戒指。

“李大队长您看,这几天东西又多了不少!”大白话点头哈腰说道。

李大队长环顾了一下,点头道:“有些成绩,但是还远远不够,这军建处一到,他们转运的速度就更快了,不是我们的就是他们的,得争分夺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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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我这正合计着再多划拉一些人进来,人多好干活!”

“恩,不错,但是人一定要可靠,一定要注意保密,千万不能暴露!”李队长对大白话的表现十分满意,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继续说道:“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我们的功绩,等不久中央军打回来,这就是升官发财的资本!”

“是是是,我仰仗着李大队长提拔!”大白话听到这话脸上乐开了花。

“大白话,我怀里的馒头可能是轱辘掉了!”正在这时,二赖子推门进来,看到了正在谈话的二人。

“瘪犊子,谁他妈让你进来的,你给我滚!”大白话勃然大怒。

“我这饿的难受,我来... ...”

“赶紧给我滚!”还没等二赖子说完话,大白话就脱下棉鞋朝他扔了过去。二赖子自己也知道可能是来错了时候,赶忙关门走人。

“这个二赖子靠得住吗?”李队长问。

“靠得住靠得住,人是赖了点,但只要给点钱啥都给你干!”

“那就好... ...再考察考察,暂时别让他知道我们太多事情。”李队长说着转身离开。


十一

这天中午,宁钢大白楼里来了个首长,他安排警卫班把敌军的尸体都抬了出去,又挑了两个相对好一点的办公室清理出来,换上了玻璃,抬进去两张木床,忙前忙后一切妥当了之后已是晚上。警卫送来一碗粥,一碟咸菜和两个馒头。他用汤匙搅合着粥,一圈又一圈,只觉腹中饥饿,却又吃不下。

“这可真比打仗还要难啊!”这个人自言自语道,不禁回忆起了来宁钢的经过。

这个人叫做郝树英,是东北局财委经建处副处长。千山刚解放第二天,正在辽源一带负责工业管理的他被一份电令召回。在辽东分局,上级领导就目前宁钢的情况对他做了具体介绍,并把辽南一地委书记杨秋盛连日来发来的电报给他看。郝树英是个老红军,又在延安搞过军工,当过军工厂厂长,威望很高,是工业方面的行家里手,此时派他去接管宁钢在上级看来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啥?让我去宁钢当厂长?”郝树英吃惊地看着领导。在他心中宁钢是个大得不能再大的企业,伪满时期光工人就有十万,自己当时所领导的兵工厂不过四五百人,简直没有可比性,这样的重担他哪敢轻易就扛。然而领导也坦诚布公地告诉他,目前前往宁钢的主要任务是“看摊儿”,防止敌人的破坏、他人的盗取和各个单位随意的转运,尽最大可能保证宁钢的完整,为日后恢复生产做准备。

“目前宁钢很混乱,需要尽快建立秩序,这是东北局的指示。困难当然是有的,但你是个老红军,这个时候就算是硬着头皮你也得上啊!”领导最后再次做出了强调。“东北局还会陆续派遣干部前往宁钢,关于副厂长的人选你可以提一提!”

听到这话,郝树英心里多少宽慰了些。

今天一大早郝树英就到了千山。在市政府,杨秋盛大老远便迎上前去,拉着手把他请进了办公室,二人的对话整整持续了一上午。杨秋盛办公桌前的电话虽然响个不停,但他还是把千山和宁钢的情况详细地为郝树英介绍了一遍。话中,郝树英也听出了这个辽南地委书记心中的焦急与无奈。辽南一地委进驻千山后,除了开展接收工作之外,面临最棘手的问题就是如何接管宁钢。我党在接收和管理城市方面的经验尚且不足,就更别提这么大的企业了。况且在东北局没有明确指示下辽南一地委只负责暂时接收宁钢的事宜。可这一接收问题就多了,一方面精力不足,人手不够,无暇顾及那么大的宁钢;另一方面,各个兄弟单位都在解放宁钢期间做出过贡献,来运点东西也属正常,可运着运着就乱成了一锅粥。

“上级没有明确指示,我也没有管理的权利,只能干着急啊!”杨秋盛一脸无奈。然而,他还是在能力范围之内为宁钢的长远发展做着打算。解放第二天,约200名中日技术人员被东北人民解放军六纵带到市郊,后又送还市内。因当时情况混乱无专人负责,杨秋盛当机立断,将他们安顿下来,并立刻电报请示中央。而后,根据中央指示,他协调部队将这批中日专家安全送往相对安全的安东,这些人当中包括104名日本专家和国民党统治时期宁钢的六名协理。

“秋盛同志,你这是没少操心啊,特别是安全送走的两百名专家,将来会对宁钢恢复生产产生不可估量的作用!”

“你就别给我戴高帽了!以前我们国家连个钉子都生产不出来,什么东西都要在前面加个‘洋’字,这好不容易打下了千山,却眼见宁钢被这样搬弄,我这心疼啊!”杨秋盛有些动情。

“你说的对,虽然我这次来的主要任务是‘看摊儿’,但我相信随着军事上的节节胜利,宁钢恢复生产就在眼前,去掉‘洋’字是早晚的事!”

杨秋盛比郝希英小了几岁,之前有过几次接触,虽不是十分熟悉,但对于这个老红军却十分信服,刚刚的一席话也一扫他这几天心头的阴沉,继而脸上放了晴。

“有你这个内行人来接管宁钢,我这心里踏实多了!”

“是有人替你扛了重担你暗自高兴吧!”郝树英打趣道。

“看你说的,哪是替我扛啊,你这是替党扛,替人民扛,可得把这个大摊儿看好了!”

“对了,还有个好事,上级把王立群也调过来了,三两天就能到!”

“那个老军工?”

“对,就是他!”

“哎呀 ,好啊好!用东北话说,那咱这事就‘妥妥’的了!”杨秋盛兴奋不已。“再有一个问题,军建处驻宁钢的处长叫尚世杰,这个同志是带兵打仗的团长出身,强硬的很,对于宁钢的物资他的态度很明确,就是能拿多少拿多少,你去了之后费点心了!”

“哦,这个人我听说过,立过战功的人,受了重伤才安排到机关,是个意志坚定的好同志!”

“难就难在他意志坚定,他认准的事儿你说不通啊!”杨秋盛长出了一口气,停歇片刻继续说道:“这副担子太重,我挑了这几天就累的筋疲力尽,老郝,你任重道远啊!”

在郝树英看来,杨秋盛确实像个挑夫,马上要筋疲力尽却又不舍放下担子,也是够难为他的了,而今天这副重是彻底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管他呢,啥大风大浪咱没遇到过,枪林弹雨也都闯过来了,怎么在这点事情上卡了壳... ...”突然,郝树英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未免把困难估计的过于严重,这对于一个老红军来说实在是不应该。“再难还能难过翻雪山过草地,再难还能难过打小鬼子?”

想到这里,郝树英突然觉得心里亮堂了不少,食欲大振,三口两口把凉粥扒进嘴里。


十二

千山各个区的大街小巷上满是横幅标语,通俗醒目地宣传着共产党的方针政策。开仓放粮、打奸除恶、稳定秩序和恢复工商等等各项工作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这让市民们心里都有了底,不由得在心里跟国民党统治时期社会混乱的景象相比,都觉得还是共产党好。一时间,人心所向,更多的百姓站出来举报甚至参与到了揭发和打击国民党特务的队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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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西八家子是宁钢职工住宅区,是工人阶级最集中的地方,也是宣传工作队最为关注的一个地方。这天,宣传队伍来到了八家子,队员们有的高声宣讲,有的粘贴着标语,有的向路两旁看热闹的人们散发宣传单。

听到外面有动静,大莲捅了两下炕上埋头大睡的二赖子。

“他爸,外面有动静,咱出去卖卖呆儿!”

“我困着呢,你别捅我... ...”二赖子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这懒汉... ...”大莲无可奈何,“说不定又要放粮了呢!”

大莲拉着孩子蹦下了地,一溜小跑上了街。

街两旁人头攒动,都挤着看热闹。大莲个头不高,踮起脚也看不到啥,于是抱着孩子死劲儿往人堆里挤,边挤边喊:“让一让,让一让,挤着孩子啦!”众人见这女人抱着孩子也就纷纷腾出了地方。

刚挤到前面就有一名宣传队员把宣传单塞到了大莲手中,大莲端详了半天也没认出几个字来。恰巧一名穿着军装的女队员从她身边经过,她立马抓住了女队员的手。

“女... ...”刚说出一个“女”字大莲就有些语塞,不知该叫什么。她心里合计着叫女老爷,转念一想共产党好像宣传什么打倒地主恶霸,不让叫老爷,那叫什么啊?憋了半天叫出了个女首长。

那“女首长”微笑着回答道:“可别叫首长,叫我同志就行!”

“对对,同志,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这个词儿,现在都时兴叫同志啦!”

大莲一阵欢喜,“女同志啊,这纸上写的啥啊,我看了半天就认识几个字,也不知道啥意思!”

女同志看这位年轻的母亲说话爽朗,快人快语,觉得很有意思,告诉她宣传单上的内容又为她讲了共产党的政策。

“你觉得共产党好吗?”女同志问。

“好啊,贼好,拿我们老百姓当亲人!你可不知道啊女同志,45年鬼子刚走时要是没有你们开仓放粮我和爸妈就得饿死,前两天也是因为你们放粮我们家才吃饱了饭,好人啊你们是!”

“哈哈,你这姑娘口齿伶俐,说话不打怵,一看就是个利索人!”女同志十分喜欢面前这个年轻母亲,“你叫什么?”

“大莲,张大莲!”

“名字也利索!”女同志继续问道:“既然你觉得我们共产党是亲人,那可得帮着多宣传啊!”

“我咋不宣传啊,你打听打听八家子这一左一右,我逢人就说共产党好!就是我家那口子... ...”说到这里大莲有些失落,不过片刻之后又活泛起来:“不说那赖货,反正我就认准了共产党啦!”

女同志越看越喜欢这个大莲,继续说道:“在这一左一右宣传还不够,要把全区,全市的人动员起来才行,我看你挺适合干宣传工作的,可以进宣传队来!”

“啥,你说啥,你说我可以进宣传队?”大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我啥也不会啊!”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为人民服务就行!”女同志鼓励道,“你这已经为我们搞了不少宣传工作了,我看这方面你没问题,至于文化,咱可以慢慢学!”

闻听女同志的话,大莲乐得抱着孩子原地蹦了老高,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在哪住?”

“就在后面!”大莲指着身后,“就那个靠着沟边糊窗户纸的小房!”

“知道了!回头我跟宣传队的同志说一声,叫他们来找你!”女同志说着回了宣传队伍中。

突然能加入宣传队,这真是喜从天降,大莲缓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对那个女同志还一无所知,赶忙追了上去大喊道:“女同志,我还不知道你叫啥!”

“冷亦水,你就叫我冷大姐吧!”宣传队伍中女同志应答。


十三

由于沈阳和长春一线城市还在国民党军队控制之中,所以我方从北满驶来的火车只能经朝鲜绕道,于安东到辽南,这种情况就导致千山火车站实际上没多少火车经过。

这天清晨,伴着一声汽笛,从千山火车站走出一个体型消瘦,穿着军装带着军帽的中年男人,他是从东北财经委员会计划室主任任上调来宁钢的王立群,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警卫员。虽已是三月份,可千山却依然寒冷如冬日,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更没有王立群想象中那从工厂烟囱中冒出的滚滚浓烟。他用手扶了扶眼睛,虚了虚眼,生怕是由于自己眼神不好没看到,可无论如何还是看不到一丝烟。

“真是可笑,怎么可能会有烟呢... ...”王立群心中嘀咕,早在来宁钢之前,上级领导找他谈了话,介绍了宁钢的情况和他的任务,“我和郝树英同志一样,都是来看摊儿的,宁钢要想真正的生产起来恐怕还要一段时日。”

然而,都说这宁钢现在如同一片废墟,到底能废成什么样王立群还是想亲自看一看,做到心中有数。

“同志,宁钢离这不远了吧?”王立群询问一名站岗的战士。

“不远,你顺着这火车道走的话,二十分钟就能到大白楼,再往北就是宁钢里!”

王立群道了谢便踏着枕木和警卫员一路向北,他边走边张望,边张望边思索。铁路旁垒砌的一间小砖房门口,一个壮汉正靠墙晒着太阳抽着旱烟,王立群看到了便上前搭话:“老乡,你是本地人吧,你对宁钢熟吗?”

“熟,咋?”那壮汉态度不冷不热。

“我想问问,顺着这铁路往北走能到什么厂?”

“打听那干啥?”

“我想进去看看?”

“宁钢里一堆破铜烂铁,野草长得一人多高,还有狼,你不怕被叼走啊!”

“嚯,有这么邪乎,还能叼人?”王立群觉得这壮汉有些夸张,便打趣道:“有狼也不怕,咱有猎枪嘛!再说,宁钢终要恢复生产,管它是狼还是虎终得搬家!”

壮汉能听得出来面前这人口气不小,看穿着知道是解放军,肯定还是个领导。

“你是接管宁钢的大员?”

“我可不是什么大员,那是国民党的叫法!我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共产党员!”王立群笑着回答。

虽然在壮汉看来,大员和共产党员没啥区别,都是官儿,但他也能感觉到这领导说话和蔼可亲,和那些耀武扬威的国民党大员完全不同,不禁产生好感。

“合着我听你这意思,共产党是要来恢复宁钢生产呗?”

“是,宁钢肯定要恢复生产,而且要尽快!”

壮汉闻听,又靠在墙上默不作声抽着旱烟。

“怎么,你不信?”

“你是大... ...”壮汉要说大员,又憋了回去,“反正我不和你争,你自己进厂里看看就知道了!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里面真有狼,被叼走了我可不管!”

“哈哈,我看你是个好同志啊!”王立群拍了拍壮汉,“不如你给我当个向导怎么样,不用怕,我这带着枪呢,保证你没事儿!”

壮汉一想,反正也没事干,这大清早的出去溜达溜达也无妨。他点了点头,磕了磕烟灰,把烟袋杆别在腰间。“你还真找对人了,我以前是宁钢的火车司机,厂区里面我最熟了!”壮汉说着前方带路。

三人沿着铁道继续向北,壮汉不时用手指点着周围,王立群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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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傍晚,郝树英终于在大白楼“精心”布置的办公室中迎来了王立群同志。王立群虽然小郝树英五六岁,但是同在延安搞过军工,都是行家里手,同时在抗战胜利后跟随干部团进入东北,同在东北局工作,又同样分管工业,因此二人相当熟悉,相当亲近。就算这次王立群来宁钢也是他专门向东北局提出的要求,他的到来无疑会在很大程度上加强了宁钢的领导。然而对于这件事,郝树英又刻意请求上级保密,原因是这个王立群是个大学生出身,真正的知识分子,做起事来爱钻牛角尖认死理,他原本手里的工作刚刚有了头绪一下子又被调到宁钢这个“破大家”中难免会闹情绪。“这知识分子闹起情绪可不好办”郝树英心里合计。

“老王,你再不来我都要派警卫连去救你啦!”郝树英快步迎上去与王立群握手。

“救我啥,北满的土匪都没把我怎么地,坐个火车能咋地?”王立群不冷不热地回答。

“得救得救,宁钢少了你还能成?我得拿你当宝贝啊!”郝树英一边接待这王立群,一边安排警卫员把晚饭拿来。

“你可不得拿我当宝贝嘛,我可听说,你这个‘老郝人’为了让我来宁钢可没少找领导谈话,可谓煞费苦心啊!”王立群佯装严肃。

“呦!”郝树英知道露馅儿了还颇感到有些紧张,心想这个王立群说话可真直,赶忙从怀里掏出“骆驼”牌卷烟笑嘻嘻地递上一根,“你看这事儿,还没等说上两句话就被你揭了老底儿,是领导告诉你的吧?我还特意嘱托他别给我泄密!”

这时,警卫员送来了晚饭,两碗稀粥,四个馒头,一碟咸萝卜,还有一小盘炒鸡蛋。

王立群一看,嗔怪道:“呦呵,你这算是给我接风?”

虽知道是打趣,可这一问也是让郝树英有些尴尬,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多亏警卫员圆场道:“首长,我们首长说啦,你们延安来的干部都艰苦朴素,有良好的工作作风,特别是您更是清茶淡饭,我这劝了半天才同意炒了个鸡蛋,就怕你生气!”

“你这个警卫员不简单啊,从前是个饭店伙计吧?还得是国统区的!”王立群瞪着眼睛问,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好啦好啦老王,现在就这条件,没办法,有的吃就不错啦,千山好多市民还饿着肚子呢!”

王立群的肚子也饿得“咕噜噜”响,不再抬杠,端起碗便吃。喝完了粥,他擦了擦嘴看着郝树英问道:“都说现在的宁钢是个‘火坑’,我来了,你说吧,让我怎么跳!”

这句话让郝树英彻底放了心,他笑着从床底下掏出一瓶茅台酒,说道:“今天只给你接风,不谈工作!”

“你这‘老郝人’是挖了多大一个坑啊,竟然用茅台来哄着我跳!不过我滴酒不沾,茅台也没用!”

“哪有茅台啊,瓶子,瓶子!里面装的是有名的辽阳烧酒,好喝的很,接风得喝一点!”郝树英张罗着给王立群倒酒。

王立群也不推辞,看着郝树英慢慢给自己倒满了一盅,又静静地等待着盅里的波纹平静下来,酒杯里的倒影中,他看到了自己紧皱的眉梢。有那么好一会儿,屋子里静得出其。突然,王立群自己把酒盅拿了起来,一饮而尽,被烈酒呛的猛咳了一阵。郝树英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老郝,这一白天我都在宁钢里面转悠来着,是一个叫做栗清波的火车司机带我进去的,他说有狼开始我还不信,没成想真听到了狼叫。厂区的荒草一人多高,那么大的厂房被炸得七零八落,乌鸦满天飞,硕大的高炉上面被鸟絮上了窝,我进了几个厂房里,能拆的设备都拆了,能卸的都卸了... ...”

宁钢的现状郝树英几天前就摸得清清楚楚。王立群第一天到宁钢,他今天本想只接风不泼冷水,没成想王立群先进了宁钢。郝树英一时没了话,自己一连干了好几盅,继而拎起酒瓶,拉着王立群出了屋。

大白楼的楼顶上四周环顾,宁钢厂区的颓废一览无余。

“看啊老王,你四周看看!南面是神社山,东面是对炉山,我们脚下就是大白楼!”郝树英用手指着,“就在上个月,国民党据守两块高地负隅顽抗。为了阻碍冲锋,敌军往山坡上泼水,水结了冰又厚又滑,咱们的战士们冲不上去,敌人居高临下狠劲儿地打。正面攻不上去只能沿着小路上,敌人守住了几个山路口扔手榴弹。咱们战士脑袋上顶着炮火一次又一次冲锋,可一次又一次被打回来,鲜血沿着山坡流下,也冻成了冰。”郝树英一边说着,眼圈已经红润,“千山这块地方,俄国人占完了日本人占,好不容易抗战胜利了国民党又占上了,咱们赶跑了一波儿又一波儿为的是啥,你告诉我咱为的是啥?”郝树英张开双臂转着圈,指着四周继续说道:“为的是千山四周那山里蕴藏的宝藏,蕴藏着能做出炮弹,能架起桥梁的钢铁!”

郝树英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国民党部队最后龟缩进了大白楼里,你我都是打过仗的人,要你打你怎么打?几发炮弹就解决啦!可是战士们不能,还要一枪一枪拼,冒着枪林弹雨冲锋。前几天我和警卫连清理白楼,抬出去不少敌人的尸体,可当时我们倒下的战士也不少啊!为啥,你说这又是为啥?为的是不破坏与大白楼近在咫尺的厂房,不破坏那些生产设备!”郝树英又开始用手指点着四周,“我一开始也不想来这,有人说我怕吃苦,放他妈的屁,咱共产党员哪有没吃过苦的,哪有怕吃苦的?我怕的是扛不起这份重担,我怕的是辜负了党对我的信任!刚到那天我同样站在这里,我四周这么一看,我就这么站着转了一圈,就深深被这里吸引住了。你看,那是炼铁厂,那是炼钢厂,那是炼焦厂,机修厂、煤气厂、铸造厂、氧气厂... ...远处还有无数我们看不到的矿山,这里是宁钢,这里是全国最大的钢铁企业,是国家未来的希望啊,而你和我就是要为党和人民看好这个大摊子的共产党员!”

郝树英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听得王立群目瞪口呆,同时也被深深的感染,内心的顾虑和阴沉随之烟消云散。“老郝,其实在你要求东北局调我来之前我就已经表了态,要来宁钢了,我们都是搞工业出身的,搞工业的有谁不想来宁钢呢?这个‘火坑’我是跳定了,而且我还要往里添柴加火,让这火越烧越旺,直到烧出铁水钢水来!”王立群说着从郝树英手中夺过酒瓶,猛灌了一口。而郝树英伸出那结实的胳膊搂住王立群,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夕阳的余晖照在了两位老友的身上,也播散在硕大的宁钢里。整个大地,一片金黄。


十五

大莲进了区里的宣传工作队,每天可领到一斤半的高粱米,这可是家里的大喜事,婆婆主动把孩子接走帮忙照看,逢人就说儿媳妇出息了,吃公粮了,高兴得走路带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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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莲虽然没啥文化,但是在人面前说话嗓门高,不打怵,有工作热情,而且对八家子这块儿十分熟悉,每天发传单,贴标语,到各家各户了解情况,晚上还在夜校里学习文化,忙得热火朝天。这些天宁钢来了正副两位厂长,开始修大白楼了,窗户上的玻璃全换了,领导们都搬进去了,听说还要在4月正式成立千山钢铁厂,眼巴前儿就要招工了,有工作经验的优先,每天两斤高粱米,以后还能涨。这消息可成了一颗定心丸,让那些谣言不攻自破,老百姓相信共产党这回可算是坐稳了,打算恢复生产了,两斤高粱米虽然也不多,但总算是有班上,有饭吃。工人们守着宁钢,想吃饭就得有活干,于是大家抢着去报名。

千山稳定下来了,千山钢铁厂要成立了,大莲本就不愿意再让二赖子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现在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工厂要生产了,工人要有饭吃了,这个时候偷不还是坑自己!”大莲心里清清楚楚。二赖子以前就是宁钢炼铁厂里的一个钳工,虽不是大工,但好歹也是门手艺,现在有了正经营生,谁还干那个。况且,最近大莲发现二赖子不再往家里拿钱了,早上他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走了,晚上他走了自己才回来,根本碰不到面。大莲合计着,定要找个时间好好给二赖子讲讲政策,让他去宁钢上工,干正经事儿。

另外,大莲的另一项工作就是发展进步青年一同参加到宣传队伍中,这些天他发传单讲政策的时候经常看到李家五金店的儿媳妇陈玉凤来看热闹,而且看宣传单看得很仔细,按理来说可以作为发展的对象。可大莲也犯了难,这个陈玉凤的父亲陈强柱在伪满时期是初轧厂的一个工头,手下也管着二百多号人,逢年过节上门送礼的人不断,生活十分滋润。但这陈强柱也是一条汉子,看不惯日本人作威作福,曾打过日本工头一嘴巴,因此被抓进了号子里毒打了一顿,又被开除回家,至此没了营生。国民党接管期间,钢铁工会的二号人物李坦来找了他,俩人在屋里谈了一宿,第二天陈强柱就入了厂子又当起了工头。没过多久,李家就在八家子开起了一个五金店,门面不大,但据说屋里摆的都只是幌子,后院儿里要啥有啥,都说这店有陈强柱的股,里面卖的东西都是从宁钢里弄出来的。两家打得火热,各自的儿女都年纪相仿,又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按理来说搭个亲家也在情理之中。可李家的儿子没有三块豆腐高,脑子不灵光还是个跛子。陈家的女儿陈玉凤可是又高挑又水灵,来上门说亲的人快踏破了门槛,陈强柱眼光也高得很,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两家一度闹得不愉快。可就在解放军打进来前不久,李坦又来到了陈家,又是一夜长谈,没过几天陈强柱就低调地把女儿陈玉凤送到了李家,而后陈强柱便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大莲对玉凤这个人十分熟悉,都是八家子从小玩到大的孩子,谁咋样心里都跟明镜一样。玉凤从长得漂亮,陈强柱就这么一个女儿,十分疼爱,供她一直读到了高小,如果不是家中突然断了营生估计还能供她考高中念大学。可谁能成想他把女儿嫁给李家那个三块豆腐高的李大海。玉凤从小胆小文弱,父亲说啥是啥不敢违抗,这火坑她算是跳了进去。都说这陈强柱是财迷心窍,为了东山再起,可私下也传出李坦是国民党,解放前二人的那一夜谈话把陈强柱拉下了水,玉凤和大海的婚事是政治联姻,是有预谋的。然而这些都只是猜测,都是左邻右舍嚼舌头,谁也不知道实际上到底是咋回事。大家唯一能看到的就是玉凤和那跛子丈夫一直照看着“半死不活”的五金店。

此时的大莲对“阶级”二字的理解还不深,在她看来有钱人和穷人肯定不是一个阶级的,是斗争的对象,陈家和李家都有钱,那自然是阶级敌人。但是,他们也都是宁钢的工人,都是工人阶级,那就不是斗争的对象。但是李坦真如传言的是国民党,那即使是工人也还是敌人,就又是斗争的对象了。可敌人的儿媳妇是不是斗争的对象呢,可不可以加入到人民的队伍里呢?想到这里,大莲觉得脑袋瓜儿里一阵浆糊,没个头绪。

“这事儿还是问问冷大姐吧,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把二赖子那货拽回来!”大莲心里合计着。


十六

自从东北局派来了郝树英和王立群之后,宁钢算是有了主心骨。知道工厂来了厂长,要恢复生产还要招工,市民们奔走相告,一时间前来报名的工人不计其数,要知道那两斤的高粱米可是救命的,更重要的是这让困在寒冬里太久了的人们看到了温暖的希望。

有了东北局的明确指示,有了郝树英和王立群这两个老八路的坐镇,各个单位再也不能轻易进入宁钢拿到东西了,转运物资的事情基本得到了控制。可让郝树英头疼的就是当初杨秋盛提到的那个军建处的尚世杰。几天里,二人打过几次照面,有过几次简单沟通,都是关于转运物资的事情。由于没有隶属关系,郝树英谈不上命令,只能算是建议,尚世杰话不多,只是点头不作回应。从几次接触中,郝树英还是能看出来这个尚世杰办事麻利讲原则,为人坚毅不拐弯。如今其他单位的条子尚世杰已经一律不批,无论你说破大天还是搬出哪个领导,他之回复一句话:不管是谁,我要讲原则!但是对于军建处自己的转运他却还是一切照常,他说这也是原则,一切为了战争为前提,这也是在他来宁钢之前东北局领导对他的指示。事儿倒是这么个事儿,一刀切可就容易出问题。

这天早上东北局军工部的领导没好气儿地给尚世杰来了电话,就是关于宁钢军建处无节制转运物资的事,并让他来一趟军工部接受谈话。尚世杰心想,这准定是郝树英告了他的状了,可他也不怕,自己一切按照原则办事,去东北局又能咋地。

正当尚世杰收拾东西要走时,郝树英来到了他的办公室,说要和他谈谈。尚世杰心想这是劈头盖脸啊,要给我来个歼灭战。心里虽不满,可他无论如何也要压着火,郝树英是老红军,资格老,年纪又长于他,于情于理都要以礼相待。

“世杰,我来找你还是想谈谈关于转运物资的问题,我也看到了,其他单位基本不来宁钢运东西了,多亏你卡得紧,作为厂长我得谢谢你!”

尚世杰没有应答,等着郝树英继续说话,从前一个老首长告诉过他“但是”之前的一切话都是客套话。

“但是... ...”

“来了,‘但是’了... ...”尚世杰心想。

“但是,我觉得你们军建处也应该适当的停止转运。”

“军建处也停止?”尚世杰以为郝树英会让他“节制”,不成想直接来了个“停止”。“那国民党来了咋办?”

“国民党来了的话就给他!”郝树英半开玩笑说。

尚世杰平日里爱说笑,可此时心里有火,也没听出这是句玩笑话,只觉火气蹭蹭往上蹿,质问道:“自己人不让搬,要留给国民党?你可真大方!幸亏你是在延安审干时做过结论的,不然我要怀疑你有政治问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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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气氛一下子变得这么紧张,郝树英心想这尚世杰是当了真,赶忙把话拉了回来,说道:“尚世杰同志,搬还是要搬的,但是要停止一刀切的搬,要按照上级指示,按照实际需求去搬!至于局势上,上级也明确地表示了,千山有反复的可能,但从长远来看必定会复归,明天给了他们但后天就还是我们的!”

“我也知道最后胜利是我们的,但眼下问题是咱们在千山这待不长,我们跟国民党还在拉锯。所以,无论是啥都不能留给敌人,能拆的拆,能搬的搬!”

“如果继续按照你这样‘坚壁淸野’下去,等咱们再回来时宁钢就彻底毁了,到时候怎么恢复生产,怎么支援全国的解放战争?”

郝树英和尚世杰二人针锋相对。

“郝树英同志,你的太平观念太浓厚,你老兄是大概在山沟里蹲怕了吧,着急把江山要挪到城里来!可是你草鞋未眠也脱得太早了吧!我的态度很明确,千山仍有可能被敌人占领,我是个大老粗也管不了什么未来,但是在我看来战争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至于宁钢的复工遥遥无期,宁钢首先要做的就是尽一切力量支持战争!”尚世杰毫不留情面。

“尚世杰同志,你说的对,宁钢必须全力支持战争,否则就要犯错误,所以只要战争需要的,宁钢要什么给什么,这我都赞同,可是据我了解,你们弄走很多根本用不到的东西,不但浪费了人力物力,还破坏了宁钢未来的生产,这是何苦呢?”

“拿走的都是有用的,今天不用明天也能用!”

“这话未免太绝对了吧,况且你不是说不考虑未来嘛?”

“这... ...”尚世杰被顶的没了话。

“别的咱都可以不说,但据我所知你现在张罗着拆炼钢厂那二百马力的水压机和炼铁的直流发电机,这两样对于你们军建处有啥用?”郝树英也有些激动,“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这两样东西对于军建毫无作用,今天没有,明天也没有,但是炼钢和炼铁没了它那就彻底交代了!你这种行为是对宁钢的一种破坏,和那些破坏分子没什么区别!”

“嚯,这大帽子给我扣的,你这个钦差大臣有点太邪乎了吧,我可不是你手下,你给我扣帽子我也不怕,我就听东北局和军工部的!”

“我刚刚说的实际上就使东北局一直以来的意见和考量,世杰同志,你还没意识到,你的问题就是本位主义,愿意搞一刀切!”

“嚯,这帽子越扣越大!”尚世杰气得手足无措,在办公室里来回转圈,而后突然想起要赶火车,强忍着气不再和郝树英争论。“我说郝厂长,何必呢,这东北局都已经让我回去接受批评了,你又来这么一通,你这是不解恨啊?我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我只听东北局和军工部的!”

尚世杰说完推门而出。郝树英看着尚世杰气呼呼迈着大步就出了门,心里着实有气,觉得他思想顽固,可又一想那是个身体里里还有十几个弹片没取出来的战斗英雄,又瞬间消了气,觉得这个老尚方式方法虽有些问题,但有性格,有原则,说话不掖着藏着,是个好同志。


十七

郝树英到宁钢之后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就招募了2000多名工人,按照事先的计划,这些招来的工人大部分组成了北部、中部、南部和西部四个护厂队散布在宁钢内大大小小几十个工厂内,防止国民党敌特的破坏和当地流氓恶棍的盗窃。还有百余人的队伍前往北部一个小锻造车间,修复设备,准备恢复生产军锹军镐之类急需的军用物资,这一小队人马由王立群主要负责。按照东北局的意思,最近还会陆续派来一批干部前往主要厂区和矿山逐步开展工作。

由于时间紧迫,护厂队在不到一周之内就被迅速建立起来,队伍成分比较复杂,其中一部分是本地的共产党员、老工人以及他们推荐出来的工人,另一部分则是由原国民党钢铁工会副委员李坦招募的,在工人队伍里有些影响力的人。话说这个李坦身份和背景存在问题,但自从共产党进了千山以后,特别是郝树英来担任厂长之后,他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很积极。在我方建立政权之初也确实需要一些像他这样具有影响力的,并向我党靠拢的人起带头作用,这样更利于团结各个阶层。正因如此,上级决定让李坦继续在宁钢工会任副职,并担任宁钢护长队副大队长。但用这样的人的弊端也是十分明显的,李坦推荐了一部分人进入护长队,在一些老工人看来那都是当地一些地痞流氓,甚至是身份可疑的人。

李坦这人向来低调,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这个国民党时期就有头有脸儿的人物,曾在台町那高级住宅区分得过一栋小别墅。共产党来了以后他积极靠拢,主动搬到了八家子和工人们住在一起,保住官儿,而且还当上了护长队副大队长,这确实清除了一部分人内心对共产党的恐惧,要知道1945年共产党第一次进千山的时候,有人谣传但凡是穿西服的,戴眼镜的,梳分头的都要抓起来枪毙,后来传的更邪乎,说不管当官的还是老百姓,吃过猪牛羊肉的都要抓起来,把老百姓吓得都直用袖口擦嘴,就更别提那些上层人和政府公职人员了。

李坦发达了,有些在千山投机倒把的商贩和心怀不轨的人高了兴,私下去找了他,希望到宁钢里“做买卖”的时候能行个方便,可但凡遇到这样的人他都是一顿臭骂轰出去,实际上这些也都是过往李坦的熟客平日里没少暗地里吃回扣,如今他却跟换了个人似的,义正言辞,刚正不阿,大伙私下都撇着嘴骂他吃回扣比谁都狠,变起脸比谁都快。

投机倒把的人碰了钉子,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护长队大队长身上,可大队长到底是谁还都不知道。有些聪明人奉劝大伙死了心,说着副的都是牌位,给人看的,正位的肯定都得是自己人,就共产党那作风,能和投机倒把的同流合污?

这天尚世杰从东北局回到宁钢,整个人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心里在敲拨浪鼓,叮叮当当的。原来他到了东北局后挨了一顿批,领导口径和郝树英差不多,说他那不是讲原则,是一刀切。对于尚世杰这样耿直的人,挨批评是常事,但他就有一点好,做事守规矩讲纪律,不改军人本色,对于上级的批评从来都是服从和接受。但接下来的安排可着实让尚世杰不能接受,上级说,按照多方面的意见和整体考量,决定派尚世杰到宁钢抓起工厂工会和护厂任务,兼顾军建处工作。

“啥,让我转业去宁钢?”尚世杰这个老兵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转业这事,“不行,绝对不行,我死也要死在部队里!”

尚世杰态度坚决,可上级的考虑也不无道理。目前,解放军在东北战场上占据优势,解放东北是大势,而后就要南下解放全国。打仗打的就是钢铁,需要工业做支撑,保住了宁钢就是保住了打胜仗的本钱。再说,等全国都解放了,不打仗了当兵的咋办?还是得转业。都不愿意去工厂,那工业又咋办?眼下的千山,政权刚刚建立,我党又没有任何接管大企业的经验,这个时候就需要能打硬仗能啃硬骨头的老兵。领导的话说得尚世杰无言以对,细合计合计也是,不过转念一想他还是觉得不行,说让他转业没意见,但就是不去宁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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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地,为啥不去宁钢,是怕和人家吵架还是怕别人给你穿小鞋?”领导没好气地问。

“啊,你是知道了还是咋地?”一听这话尚世杰就猜出领导肯定听说了啥。“那都是传言,别当真!”

“啥传言,郝树英亲自给我打来电话了!”

“啥,他打我小报告?”尚世杰脸蹭的一下胀红了。

“打小报告算不上,让你去宁钢工作却是他极力要求的!”

“这是公报私仇!”尚世杰气得直蹦。

“什么公报私仇啊!”领导的脸一下子严肃起来,“我告诉你尚世杰,你可别门缝里看人,这郝树英可是老红军,老军工,人家好好的财经处副处长不干了去了宁钢,你以为人家就那么点度量?”

尚世杰没了话。

“我还就告诉你了,老郝不但没说你半点坏话,还好一顿夸你来着,说你工作讲原则,和我点名要的你!”

“真... ...真的?”尚世杰十分吃惊。

“你啊你,倔驴一头,还真得去工业战线上磨一磨!”领导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封介绍信。

办公室里,尚世杰来回踱步,心想自己刚和郝厂长大吵了一架,人家不但不埋怨自己,还点名要了自己,如今有啥脸去找人家报道啊。正发愁的时候,郝树英自己推门进来了,看到尚世杰在屋里打转转,挖苦道:“我们这战场上纵横驰骋的大团长怎么在屋里打转转了,要拉磨啊?”

尚世杰一看到郝树英亲自来找自己,给了台阶下,内心感激不已,一时语塞。

郝树英走上前去,主动接过尚世杰手中的介绍信说道:“让你转业来宁钢,心里不少想法吧!”

“有,但也没有,咱们军人到哪都是打仗,现在宁钢就是新战场!”尚世杰漏出了笑容,但又迅速调转了口风:“但是郝厂长,我这人做事讲原则,专门爱唱黑脸,到时候咱俩再因为啥吵起来你可不能生我气!”

“呦呵,你这是给我来个下马威吗?哈哈,好,好,我们共产党员一项是实事求是,对事不对人!”


十八

黑脸的原八路军团长当上了护长队大队长,这下子可断了不少想投机倒把的人的念想。但是李坦也“改邪归正”,归顺了共产党,这让很多人惊掉了下巴。可实际上他哪有那种觉悟,只不过是蛰伏起来,伺机而动罢了。尚世杰还要分出精力主管军建处的事,副大队长李坦的话语权自然就多了不少,在他的安排下大白话混进了西部护厂队,当上了中队长,另有一些他的心腹也被安插到了各个护厂队。

大白话当了中队长自然想让自己的左膀右臂二赖子当副中队长,可是二赖子死活不愿意,说自己不成事,不是当官的料。大白话看这货是烂泥扶不上墙,气不打一处来,可但凡是要和他来硬的二赖子就一会儿肚子疼,一会儿脑袋疼,躺在地上不动弹要死要活的,拿出那放赖的架势。大白话也知道二赖子是故意的,转念一想这货干活不卖力,吃饭一个顶俩,也确实难当大用,干脆也就不管他了。

护厂队建立起来了,分班昼夜巡逻,1285人的护厂队乍一听人数是不少,可分派到大大小小近30个厂区,而且还要分成两班倒,实际分每个小队也没几个人。有一次半夜,两名护厂队员眼见着一大群半大小子一拥跑了进来,拿着麻袋就装焦炭,有的他们还认识,打也打不得,抓还抓不住,急的直跺脚。况且,都传说这国民党撤退之前留下了一个秘密护厂队,各个配了枪,再一看这工人护厂队,每小队就配一把土枪,其余的都是铁棍镐把,要是真遇到也打不过人家。

不过,这护厂队好歹是建了起来,昼夜巡逻,盗窃分子酒没有那么猖獗了,这也让秘密护厂队不再那么明目张胆了。为了能继续盗取物资,炼铁厂护厂队队长大白话故意给自己和二赖子安排了夜间巡逻,表面上装好人让其他队员去睡觉,实际上是为了掩护秘密护厂队深夜来盗窃。眼见着炼铁厂的物资少了,其他队员有了疑问,大白话只说又是那群半大小子深夜摸了进来,自己没看住。他是队长,平日里对大家也都“不错”,况且真要是秘密护厂对来抢的那也是瞪眼儿没招儿,所以大家也就不去计较了。可是护厂队里的副中队长曹凤岐眼里不揉沙子,对大白话的人品多少也有些了解,合计着这其中肯定有猫腻儿。

这一天又是大白话和二赖子夜班,到了十点多大白话照例让大家进一间小水泥房子里睡觉。

“要不我和你俩一起去?”曹凤岐试探着问,“咱们人多点一吆喝那半大小子就能吓跑!”

“你眯一觉吧,我和二赖子去就行!”大白话赶忙拒绝,“那小崽子哪有个准儿,今天不来你不就瞎了这一觉了吗!”

“那有啥瞎的,咱拿着共产党的粮,干的就是护厂的活儿,窝在屋里睡觉我这心里不踏实!”

“拉倒吧,你还是窝在那里睡觉吧,这护厂队能维持多久还不一定呢,要真是遇到秘密护厂队一枪给你放趴下了,你媳妇来找我哭咋整?为了那一斤半高粱米搭上一条命不合适!”大白话说完拉着二赖子转身就走,曹凤岐无奈地摇了摇头。

炼铁厂外的一个小土包上,大白话拿着手电筒朝远处两长两短晃了几下,片刻后只听那漆黑的荒草丛中发出沙沙的响声,继而十几个手拿撬棍腰挂麻绳的人猫腰走了出来。

“护厂队现在越来越紧了,手脚都麻利点,争取一周之内让这里的马达一个不剩!”大白话说完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各自行动。

一处排水泵房内,几个秘密护厂队的人说啥也拧不下马达的地脚螺栓,其中一人急了眼,抡起锤子猛砸了下去,砸断了螺栓,砸得底座冒出火星,响亮的碰撞声随即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出去老远,吓得旁边的人一缩脖儿。

“你他妈傻啊,别弄出动静,恐怕护厂队的不知道咱来了是不?”旁边的人数落他一顿。几个人赶忙出去向四周观察了一番,见没啥情况才放下心来。

“没事,小队长都让护厂队的睡觉了,春困秋乏睡的死,谁能听到!”这人替自己开脱。

“谁啊,是谁?”突然,一束暗黄的灯光照射过来,随之传来一阵咒骂声:“又是谁家的小瘪犊子不学好,肚子饿你去捡煤块儿卖钱啊,非得到这来当贼!”

几人心中一惊,知道这准是护厂队的人来了,赶忙要溜,可手电筒的灯光已经照到了他们身上。“别走,往哪走!”护厂队员顺着灯光看去发现并不是偷铁的半大小子,而是一群成年人,心想这肯定就是秘密护厂队的。他赶忙拎起手中的镐头把子朝着其中一人抡去,正轮在对方腰眼儿上。对方“啊呀”一声惨叫,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其他几个人回过味儿来,心想这护厂队就来了一个人怕啥,赶忙又折了回来,你拉胳膊我扯腿把护厂队员按倒在地。护厂队员见对方人多势众,张嘴便喊,想唤来同伴,可没喊两声就被一棒子抡在了后脑勺上,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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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了惨叫的大白话和二赖子也急忙赶到这里,用手电一照,发现地上躺着的正是副中队长曹凤岐。大白话心想,这曹凤岐近来一直就对他有所怀疑,今晚还拿话试探他,这要是让他活着回去可就露馅儿了,干脆弄死他算了。可转念一想,护厂队现在有1200多号人,要是真弄出这么大动静恐怕对他们不利。正犹豫间,只听那被打坏了腰的人在地下嚎叫道:“哎呀小队长啊,我这腰可折了,为咱们秘密护厂队折的啊,你可不能不管,不能饶了这货,得弄死他啊!”

“是啊队长,现在护厂队这么猖狂,我们说是秘密护厂队,可比贼也好不了多少,得给他们点狠的看看,不然镇不住他们!”周围的人七嘴八舌,煽风点火。 “是啊队长,你看咱的人被打成这样,这恶气咱可不能咽啊!”

被大伙儿这么一吵吵,大白话也没了主意,干脆看了看二赖子说道:“二赖子,你好歹也算是我的左膀右臂,你说咋办?”

“我... ...我赖人一个,能有啥主意。”二赖子一脸茫然,“不过我觉得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要了人的命干啥啊,这不是造孽嘛,死了要下油锅的!”

“去你妈的下油锅,尽说那丧气话,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废物!”一听这话大白话没有好气,踹了二赖子一脚,“就你了,你把他给我背到附近哪个坑里埋了!”

“诶呀,大白话... ...小队长啊,咱可不敢啊,杀人偿命啊,咱可不敢啊!”二赖子吓得一下子哭了出来。

“少他妈废话,我有心栽培你,没想到你这副熊样子,杀一个也是杀,杀一双也是杀,今天你不弄了他我就弄了你,然后一起都埋了!”大白话正在气头上,他说着端起了土枪指着二赖子。

二赖子从来都是装熊耍赖,哪见过这架势,脸吓得煞白,哭哭唧唧的爬到了曹凤岐身边,颤颤巍巍将他背起,嘴里还念念叨叨的嘟囔着什么。

“队长,用不用看着二赖子点?”一旁的人问。

“不用,这赖货我了解,他不敢骗我,今天我就练练他!”大白话看着这赖货没有好气,将土枪往地上一杵。

突然冒出个曹凤岐,还闹出了人命,秘密护厂队的心里都后怕,大家也无心干活儿。大白话之前没干过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心里也瘆得慌,觉得弄死曹凤岐太过莽撞,可这拉下来的屎又不能往回坐,好在这黑锅是让倒霉的二赖子去背了。

曹凤岐死一样没了动静,二赖子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老远,一路上各路神仙让他拜了个遍,说这事和他没关系。他也不知道曹凤岐是死是活,但觉得死了更好,这样他就不是杀人的了,顶多算是埋人,还算是做好事,下油锅也轮不到他。

筋疲力尽的二赖子被一块石头绊倒,连背上的曹凤岐一同翻滚到一个草坑中。缓了半天二赖子才爬了起来,见这草坑不大不小正合适,心想干脆就埋这算了。直接埋了又怕曹凤岐没死透,那不成了活埋了,更损阴德。于是他又跪着拜了半天才掏出别再腰间的撬棍,想了又想,最后还是颤颤巍巍地高高举起。

撬棍“嗖”的砸下,一声闷响。二赖子顺势跪着在地上,抓着草拍着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十九

1948年4月4日,这一天出其的暖和,天空晴朗无云,阳光明媚。宁钢大白楼前搭起的不大的会台上,郝树英、王立群等几位同志并排而坐。空地上前来参会的多是近一段时间招入宁钢的工人和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更多的是前来看热闹的群众。会上,郝树英宣布了从这一天起,千山钢铁厂正是成立,并把保厂护厂和逐步恢复生产作为当下最紧要的任务。特别是护厂任务,郝希英说最近一周,地痞流氓和盗窃犯破坏、盗窃物资的现象已经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控制,并且护厂队的规模还要继续扩大,要在短时间内彻底恢复宁钢的秩序,恢复部分工厂的生产。会场规模不大,场面并不隆重,但是却给千山这个城市的工人和老百姓们吃了颗定心丸,绝大多数人都坚定不移地相信共产党这回是坐稳了,宁钢真的要生产了。

在人群当中,大白话竖起耳朵一字不落地听完了郝树英和王立群的讲话,越听越觉得不对。之所以觉得不对是因为一切都太过正常了,自己前几日让二赖子弄死曹凤岐的事情为啥到了现在都没个动静,除了他们中队内部私底下议论议论之外,这个人简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好像从世间蒸发了一样。他曾为此把二赖子堵到了墙角踹了一顿,想问个究竟,二赖子哭着满地爬着说确实先照着脑袋给了一撬棍,而后埋了。等他要去找尸体,可黑灯瞎火的二赖子也记不得到底埋在了哪里。看二赖子那熊样子,他确信曹凤岐确实是死了。可为啥就没动静?大白话本以为今天的大会上能听出点什么风声,哪怕是要对杀人者严查到底之类的话也能让他心里踏实点,可从始至终就是没听到半句,这让他心里发慌。人群当中同样发慌的还有护厂大队副大队长李坦。

郝树英和王立群讲完了话,二人脸上洋溢着笑容,会场前回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工人们自发唱起了歌谣:

鹅毛大雪飞满天,

二月十九救千山。

干部住进大白楼,

组织工人好几千。

大谷薄板精钢业,

还有神钢久保田。

共产党啊共产党,

日后开工万万年。

工人和老百姓们欢天喜地,如过节一般。殊不知一群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敌人嘴里已经呲出了獠牙,眼里也已经露出了凶光。


第二章


千山钢铁厂成立后护厂队又得到了扩充,尚世杰也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这边,并初步制定了规章制度,规定夜班巡逻采取监督和举报的方式,一旦发现偷懒耍滑的一次扣公粮,两次当众批评,三次直接开除回家。针对西部护厂队,尚世杰安排了一个可靠的老工人胡景林并亲自把他送到队里,以示重视。而对于曹凤岐的突然消失西部护厂队中风言风语,议论的热火朝天,神乎其神。有的说是被狼叼走了,有的说是被秘密护厂队活埋了,有的说的更悬乎,说他年前打死了一只黄鼠狼,这准是被黄大仙儿给收了,不然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私下里的议论都是闲来无事嚼舌头,唯有大白话是真的火急火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弄不清这到底是个啥情况,要说上面不知道情况吧,可这么大个活人就算是没了,而且还是个副中队长,咋能说不知道呢?况且已经又派下来个副中队长顶替。但要是说知道,可咋就一点动静都没有,风平浪静的,跟没事儿似的。他曾经私下里问过李老板上面的情况,可李老板也一头雾水,说不出个大概。“可能他们就是软了,害怕秘密护厂队,害怕中央军也说不定!”大白话自己宽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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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胡景林是个老实能干的人,自打来了之后就没闲着,成天在西部厂区里转悠,圈出了几个最好的瞭望点建议大白话安排人昼夜看守,还时不时去看一眼帮帮忙,不是他的班他也不咋回家,就在厂里盯着。老胡以前是个手艺不错的老钳工,他字厂里转悠着划拉回来不少废铁片儿,连捶带磨做出几十把扎枪头儿,配上了把儿,看起来有模有样,算是给大伙儿换上了新武器。

西部厂区太大,电力还没有得到完全恢复,到了晚上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到,即使发现了盗匪报信儿又成了问题。喊吧,声音太小听不见,跑回去报信儿人家说不定早跑了。胡景林琢磨了好几天有了办法,他找人搬来了十几个大空油桶,在隐蔽的草丛里竖起了三角支架,吊起了油桶,旁边放上一把锤子,一旦有情况就敲桶,就近的人听到后立马响应,这样一来大家就都能听到了。事实证明,这个“信号钟”确实很有效,盗窃犯一听到这“咣咣”的声音就吓得慌了神,都不用来人就自己跑了。

这个发明被报道了尚世杰那里,而后就连郝树英和王立群也都知道了,连连称赞这个方法好,说这叫敲山震虎,要在全厂各个护厂队推广,还要着重表扬西部护厂队,这可是令人振奋的消息。可大家没高兴几天就发生了意外,一天早上大家发现所有的架子都被放倒了,桶里面灌上了水泥。众人傻了眼,心想这油桶废了倒是小事,厂里有的是,关键是这信号钟隐藏的这么好,是怎么被发现的?

“这也太神了吧,这秘密护厂队的有夜眼?”

“别扯淡,有那能耐还干偷鸡摸狗的事儿!”大家七嘴八舌。

“那你说没夜眼这十几个信号钟是咋发现的,我们藏的那么好!”

一旁的胡景林看着被毁的信号钟,抽着烟袋默不作声,心里琢磨着不对劲儿。大白话和二赖子在一旁靠着不言不语,其他人议论了半天也没个结果,也就散了。

刚被领导表扬并要在全厂推广的信号钟被毁掉了,这对西部护厂队来说无疑是泼了一盆冷水,几天里他们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当然,唯独大白话心里得意,信号钟的位置他一清二楚,这玩意确实好使,秘密护厂队的一听到这声音就吓跑了,李老板交给的任务可咋完成。所以,他趁天蒙蒙亮众人睡意正浓之时,带着秘密护厂队摸到厂里,把信号钟都毁了。但是那天二赖子突然说自己肚子疼,不能去了,大白话知道这货肯定又耍赖。二赖子这些天不言不语,没精打采,像是生了病。实际上,自从那天晚上埋了曹凤岐之后他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都蔫儿了。大白话也知道,这个人胆儿小怕事,弄死个人肯定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所以也就懒得搭理他。

这天早上下了夜班儿的胡景林没回家,找到大白话说自己想给大伙儿开个会,大白话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胡景林靠在树根底下吧嗒吧嗒抽着烟袋锅儿,见众人来齐了把烟袋锅在脚底板儿一磕打,往腰间一别,走到圈里。这老汉想必是一夜没合眼,眼珠里布满血丝,眼睛肿的厉害,但精神还挺饱满。队里的人对老胡都很尊重,都知道这个人诚实老实,平时没短了帮助大伙儿。老胡以前在日本人手下干活没少受苦,日本人跑了大家都偷东西就他不偷,不肯做歪门邪道的事情,于是他自己打零工,可兵荒马乱的哪有零工可打。后来他又从农村推回一车菜来卖,赊这个点,给那个点,结果不赚反赔。解放前,老胡一家子五六口人根本没米下锅,差点都饿死在炕上。后来组建护厂队时尚世杰听说了这件事,得知这胡景林是个老钳工,为人正直可信,家里又困难,直接先送去一袋子高粱米,又让他进了护厂队。共产党是救命的恩人,胡景林感恩戴德,心想就算是豁出老命也得护好厂,可做出来的信号钟刚见点眉目又被秘密护厂队毁了,这让老胡受伤不小。

对于这件事,胡景林心里始终犯嘀咕,合计不明白这秘密护厂队是咋发现的信号钟,而且干的那么利索。再做信号钟问题倒是不大,但做了也还是得被破坏。老胡他觉得这件事是秘密护厂队给的下马威,说白了就是明告诉你西部护厂队里有他们的人,对这的情况了如指掌。至于这个奸细到底是谁,胡景林不知道,按照尚队长在送他来之前的交代,西部护厂队有奸细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让他多加注意,可没想到这么快就交了锋。

想揪出奸细不容易,得慢慢放长线钓大鱼,眼下如何再提振士气是当务之急。昨天,胡景林见到了尚世杰,把事情的经过做了详细汇报,并争取下一步行动的意见。尚世杰这个带兵打仗多年的老兵闻听后燃起了兴致,觉得这和战场上于敌人周旋有得一比。对于秘密护厂队的事情,他当然知道的更多,只是暂时不能全部告诉胡景林。他思索了一会儿,对胡景林说:“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暗处的人都敢给我们下马威,我们怎么就不能给他来个敲山震虎?”而后尚世杰把自己的想法低声告诉了老胡,老胡听得频频点头。

回到护厂队后老胡又熬了一宿没睡,叨咕着尚队长交给他的话。早上,他又开了个会,对大家说:“秘密护厂队破坏咱们信号钟的事儿我昨个报告了尚队长,后来就连郝厂长和王厂长也知道了,并且都非常重视,他们都觉得我们的队伍里出现了叛徒!”老胡说道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会,用眼睛环顾了周围的人,尽量和每个人的眼神都对视一下,按照尚队长的说法这叫做心理战,平常人不碍事,心虚的人就会有反应。

这一圈环视效果果然不错,队里鸦雀无声,紧张气氛一下子上来了。

“信号钟我们马上就要再支上,而且要支在更隐蔽的地方,一会就弄,至于叛徒的事情,大家伙儿都长个心眼儿,一旦发现谁整事儿立刻把他揪出来!”说完话,胡景林想让大白话也讲两句,可大白话推三推四,说熬了一宿没精神要回家睡觉。老胡来了倔脾气,说啥也不干,叫他忍忍,说尚队长给出了好法子,这回要是试验成功了领导们肯定还会在全厂推广。大白话推脱不掉,只能跟着去看看到底是咋回事。

一整天下来,胡景林带着队员挖了十几个一人多深的大坑,又搬来十几个空油桶,把油桶支在坑里,又在坑上搭上了木板,扬上了枯草,打眼一看就是块荒草地,这样一伪装就是打身边过也很难发现,就算是自己人不好好记一下都很难想找到全部信号钟的地点。

老赵亲自试了试,轮起来锤子猛敲了几下,声音用土坑这么一聚集再传出去显得更大,震得大家直捂耳朵。

“哎呀,这个声儿大啊,这个好!”大家纷纷称赞。

胡景林也觉得挺满意,从坑里爬出来告诉大家:“这十几个坑里放着新的信号钟,别说秘密护厂队摸黑来找,就算是我们自己都寻齐了也费点劲,所以万一这钟再被破坏,叛徒肯定就是在我们这些人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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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对,这除了自己人谁能知道!”大家应答。

“还是那句话,咱们都提防着点,一旦抓到奸细决不轻饶,是吧中队长?”老赵给大白话问了个冷不防。大白话一激灵,赶忙应答:“是是,决不能轻饶了这号吃里扒外的人!”


在尚世杰的带领下护厂队的工作渐渐有了起色,王立群也带领工人们开始恢复了部分的生产工作,北部厂区的一个小轧钢厂加工厂是他最为关心的地方。按照上级指示,宁钢首先要抓紧为部队生产出一批军工用品,包括军锹、军镐和炮弹钢。王立群在延安时搞过军工,在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招工时也刻意找了几个这方面的老师傅。北部厂区由于距离市内较远,受破坏程度相对较小,恢复起来相对容易,几个老师傅左挪右拆好歹是把气锤支吧起来了,调试一番之后效果还不错。薄板厂也送来了原料,气锤“当当”地响了,一锤一锤砸在钢板上,干了十多年的气锤工黄凤山终于轧制出了第一把像样的军锹。

可有一件事情让人有些丧气,这老黄一项是个消极的人,爱偷懒,事情厚,轧上十几把就要歇一歇,大家都奚落他干起活来落三锤歇五锤,班长老林说他两句他就顶嘴说:“咱们东划拉西划拉,可就找到这么一个一匹半的小王八,这气锤要动可都指望着它带着,这绿王八和人一样,干时间久了也累,你摸摸,贼呼啦烫手!要真是累坏了动不了了,谁能担得起这责任,还不如让他多歇一歇,干得久点,细水长流嘛!”老林明知道这是为偷懒找借口可他这么一说也不知道咋反驳,转念一想觉得老黄说的也对,这马达是个旧的,还是蝎子粑粑独一份,要是真烧了就没得换了。虽说是这么个理儿,但他心里还是火急火燎,只要老黄一停工他就在一旁用扇子扇马达,一会用手一摸,凉下来了就立马催老黄继续干。老黄则慢慢悠悠的嘴里嘟囔着上了气锤,轧个几十把又下来晾马达。

其他的工人都比老黄年轻,手艺没他那么好,轧出来的虽然形状都差不多可不是薄了就是厚了,特别是军镐柄的位置挖到了沙子石头没几下就折了。年期工人没少询问老黄窍门,这老黄还故意卖关子,说这都是十几年的手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了也没用。其实大伙也知道,这老黄凭借着这手艺,一天比别人多拿着一斤高粱米,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老黄心里还是这一套老观念。可就是因为手艺好,大家拿他还就是没办法。

无论如何,生产是开始了,不少人看到北部厂区的烟囱里冒出了久违的青烟,听到气锤又发出了“当当”的响声,心里踏实了不少。


市立医院全部只有三五个人,医疗器械也都是国民党政府撤退时剩下不要的,没几样能用的。一间病房里,郝树英、王立群和尚世杰三人紧锁眉头,默不作声。一旁病床上,一个满头裹着纱布的病人面如土色,毫无生气——这个人就是被打伤的西部护厂队副中队长曹凤岐,他已经昏迷十来天了仍不见苏醒。

曹凤岐被打成重伤到底是什么人干的目前还不得而知,可按照经验来看一般的盗窃犯不敢对护长队员下黑手,除非是有计划有组织的团体。三人不约而同想到了秘密护厂队。其实,国民党军队撤退之前在宁钢内部安插特务这件事一直传于坊间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从城工部徐木同志反映的情况来看,秘密护长队确实存在,但对方有多少人,分部在哪里却知道的不多。这次曹凤岐被打成重伤估计八成是秘密护厂队干的,是个下马威。尚世杰曾提议立刻在全厂内开展一次大运动,揪出这些敌人。可做事一项沉稳的王立群不太同意,说在未摸清敌人的情况下这样大的动静肯定会打草惊蛇。郝希英同意王立群的意见,目前可以肯定的是秘密护厂队成员几乎都是隐藏在工人队伍里的本地人,关系盘根复杂,不容易被发现,在不明虚实的情况下弄出大动静容易被动,他建议先对曹凤岐这件事闭口不提,就当没发生过。一来,于曹凤岐来说也起到了保护作用,以免敌人再来杀人灭口。二来,秘密护厂队必定会觉得此事有蹊跷,让他去猜去动,说不定就会露出马脚。王立群和尚世杰都觉得这个方法十分好,所以才把曹凤岐安排到医院秘密照顾起来,眼下就盼着他能早日醒来提供一些情况。

这时,一名女同志提着暖壶和水杯进了病房,她腿脚不便,走起路来有些踮脚,手中的杯子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

尚世杰这些天没少来医院,知道这名女同志叫徐德芳,是医院的院长,也是从延安来的一名老革命,见她进来立刻迎上去接过暖壶和杯子。郝树英见徐德芳来了,并不热情,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赶紧坐下。王立群第一次来医院,当他见到这位女同志时可吃惊不小,瞪大了双眼,冒了冷汗。

“这... ....”王立群不禁吓得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幸好尚世杰把他推住才没撞到墙。

对于王立群的反应徐德芳并不吃惊,这几年里她没少见到老友这种反应,她只是微微一笑,把手指竖在了嘴上,又看了看曹凤岐,示意王立群安静。

王立群扶了扶眼镜,定了定神,仔细打量着徐德芳生怕自己看走了眼,又看了看郝树英希望得到证实。郝树英微笑着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说,没错,你看到的不是鬼,是人。

“我的天啊德芳,我以为... ...”

“你以为见到鬼了是吧?”还没等王立群说完徐德芳就接过了话:“阎王爷说我命太硬,不敢要我,就把我退回来啦!”

此时,王立群已经湿润了眼眶,摘下了眼镜,擦着泪水。他没想到竟然还能见到这位当年的好同学好战友,而后,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走廊里,徐德芳对王立群谈起自己当年是如何在阎罗殿走了一遭。

1942年鬼子调集重兵围剿太行山根据地,而后针对八路军总部机关和兵工厂进行扫荡,兵工厂被迫紧急转移。在日军的这次大扫荡中,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将军英勇牺牲,兵工厂的许多战士和当地百姓惨遭杀害。当时,徐德芳在兵工厂负责保密和妇女工作,而兵工厂的厂长就是他的丈夫郝树英。

扫荡当天,徐德芳背着刚出生一个月的儿子与郝树英走散,被日军逼到了一座山崖上。鬼子嘴里叽里呱啦乱叫着,想必是在喊“抓活的,抓活的!”徐德芳是经历过长征的老红军,长征路上不少襁褓中的孩子生了病,母亲又饿得没奶水,为了不拖累队伍,不让孩子遭罪,咬着牙将孩子捂死,葬在茫茫沼泽中。山穷水尽,徐德芳想也先捂死儿子然后自己再跳崖,可眼见着孩子憋得通红的小脸和空中乱抓的小手,她无论如何也下不去狠手,豆大的眼泪顺着面颊直流。鬼子已爬上了山头,见是一个抱着个孩子瘦小的女人就要伸手去抓,可鬼子万万没想这女人先是恶狠狠地看了自己一眼,接着抱着孩子跳了悬崖。

当天下午,鬼子到谷底又巡了一遍,把没死透的又补了几刀,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摔的血肉模糊便也就绕着走过去了。

包括王立群在内,绝大多数认识徐德芳的人所知道的就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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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扫荡过后的第三天,转移的同志纷纷返回。郝树英不知妻儿如何,逢人就问,听说跳了崖,他顿感五雷轰顶,天昏地暗,而后又一口气跑到谷底,见一些战士正在替牺牲的同志收敛遗体就疯了似的扑上去问见没见的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一名小战士说三天前鬼子刚走他就回来寻找生还的同志,可无一例外都牺牲了。他倒是见到了一个抱着小孩儿摔下来的女同志,觉得十分敬佩,就把二人的尸体抬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山洞里算是安葬。

郝树英赶忙让小战士带路去寻,可在山洞中只找到了儿子的遗体,妻子的遗体哪去了,难不成被狼叼走了?他抱着儿子,丢了魂儿似的跑到山洞外寻找,心想就算是只剩下一块骨头也要从狼嘴里抠出来。

远处传来一阵呼叫,那个小战士在洞外不远处发现了徐德芳,看样子像是自己爬出的,摸摸鼻息竟然还有微弱的呼吸,奇迹发生了,徐德芳竟然还活着。

“这不,腿摔坏了,脑袋也受了重伤,时不时就疼那么一阵子,疼的撕心裂肺,想死的心都有。有时候我合计,为啥老天爷就不让我死呢,为什么就不让我和儿子一起走呢?活着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徐德芳回忆着痛苦的经历,泪水已在眼圈里打转儿。

“你看你说的,活下来怎么还是痛苦了,你还有树英啊,还有组织啊,还有党啊,还有未完成的事业啊!”

“是啊,还有组织还有党!这不,我在炕上整整躺了半年才能开口说话,一年以后才慢慢下了地。解放以后组织上照顾我,树英到哪儿工作我就跟着去哪儿。组织上本来不打算安排我工作,想让我修养,可我也不能白吃饭啊,现在腿脚虽还有些不便,但一般性的工作是没问题的。千山解放后我就和树英一起到了这,正好市政接收工作缺人手,我就负责了医院。”

说到这里,王立群不禁对这个瘦小的四川女人肃然起敬,当初印象里只觉得她干练利索能吃苦,可不成想这么坚韧不拔。

这时,郝树英和尚世杰从病房里走出来准备回宁钢。徐德芳告诉他们几个,最近曹凤岐情况稳定了不少,但到底能不能醒,什么时候能醒都不好说。而后,郝树英又嘱托了几句便离开了医院。

一路上三人也无话,都各自合计着工作的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宁钢大白楼。


尚世杰抓得越来越紧,每天都带着副大队长李坦到各个护长队检查,就连郝树英也时不时到这来看一看,动员大家搞好护厂工作。王立群王厂长主抓生产,北部厂区的烟囱冒了烟,开始为部队生产兵工铲,听说最近还要涨口粮,要从一斤半涨到三斤。好事一件接着一件,护厂队都觉得有奔头,也都觉得这共产党说话算数,靠得住,所以一个个眼睛都睁得铮亮,草丛里跑出个野兔子都能看到。再有,胡景林发明的地下信号钟也确实好使,最开始一部分盗窃犯摸了进来偷东西被护厂队发现,光听着“当当”响也不知道是从哪发出来的,吓得赶忙逃跑。这些小毛贼倒是好对付,主要是胡景林那次下马威让西部秘密护厂队的人一时不敢下手。而后,这个管用的家伙事儿终于在全厂推广开了,解决了大问题。各个护厂队之间其实也是暗自较劲儿比着来,谁也不肯落后,大家集思广益又提出了不少好意见。这下一来,秘密护厂队几乎就被封死,连续半个月时间里都没了动静。大白话麻了爪,说啥也弄不出东西来,就连幕后的李老板也束手无策。可要说毫无收获也并不是,如今秘密护厂队唯一能弄出来点东西的还就属二赖子手下那十几个半大小子。这十几个小子都是八家子长起来的穷孩子,一个个饿的皮包骨,乡里乡亲的也都认识,所以他们进厂偷点扁铁之类的东西护厂队的骂两句赶跑就算了,就算抓起来顶多也就是扣下来在厂房里蹲一晚上吓唬吓唬,第二天给块饽饽然后就放了,从不为难。

与此同时,尚世杰三天两头找那五个护厂队队长开会强调护厂问题,一再强调护厂队会继续扩大,而且已经掌握了秘密护厂队的一些情况,接下来定要揪出这群隐藏在宁钢内部的敌人。然而,狡猾的副大队长李老板心里有一杆秤,他坚信尚世杰目前只是虚张声势,真正知道的事儿并不多。平日里他忙前忙后,事无巨细,十分积极,很多事情甚至都想在了尚世杰前面,使得尚世杰对他十分信任,很多事情不背着他,直接和他商量。李坦从尚世杰那里得知一个重大消息,目前千山的粮食供应又出了问题,而且还没有解决的办法,厂里所说的给护厂队涨粮食一时间兑现不了,对于秘密护厂队来说这无疑是件大好事。

“最近太子河北岸的岗哨又多了起来,这中央军估么是快要打回来了!”李老板心里盘算着,“既然你们加强了护厂,拢住了人心,那我就从里面瓦解你,看你们共产党还能蹦跶几天!”

一天夜里,李老板把大白话叫到了自家五金店的地下室里安排了一番。第二天一早就让儿媳和面。

“蒸一锅大大的馒头,中间再放一颗大枣!”李坦安排儿媳玉凤。

“大大的是多大啊?”儿媳问。

“能做多大做多大,越大越好!”

玉凤不知公公想干啥,也不敢多问。


胡景林又三天没回家,成天住在厂里,熬得两眼通红。大伙儿都劝他回去歇一歇,说他脸上这褶子越来越深了,可他不听,就是不肯走。他自己也不知是咋了,自从厂里给他这个护厂的机会,他就觉着自己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他以前给鬼子干过活,给国民党干过活,他们不把工人当人看,工人们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养活一家老小,能混一天是一天。可现在不同了,共产党的干部都不像干部,一个个说话都带着笑容,工作不讲排场,和工人们吃一起住一起,让大家打心眼里感到舒坦。现在这护厂队虽然给的口粮也不多,但他觉得这不是给共产党看家,是给自己看家,所以给多少就无所谓了。

“给自家干活哪有那些条件!”胡景林经常对大伙说。

老胡一周回家呆不上两天,到家也就是睡觉,家里老婆和孩子一开始有意见,可眼见着一向都沉默寡言的老胡如今走路都带小跑,活像个年轻小伙子,也就都理解了。媳妇心疼丈夫,每天都让二女儿胡杏儿跑到厂里给他爸送饭,虽然都是高粱米饭就咸菜疙瘩,可老胡吃的就是香。

这天中午,老胡的烟丝抽了了,本想回家再弄点顺便换套衣服,可没等走女儿杏儿就一溜烟跑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老胡见杏儿今天没提饭盒来,肚子里鼓鼓囊囊隆起个大包,像是塞了个球。

“你肚子里藏的啥,咋那么大?”老胡问。

“你猜是啥,你肯定猜不到!”杏儿一脸神秘。

“不是个球?”

“不是,是吃的!”

“吃的,难不成你妈把高粱米饭团成球了?不对,高粱米也不粘啊,哪能弄这么大!”

“不是不是,你再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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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猜,猜不出来,到底是啥!”

杏儿准知道爸猜不出来,小心翼翼从肚子里掏了出来,揭开两层白布漏出来的竟然是两个大馒头,摞起来足有小皮球那么大,馒头中间还加了一个大红枣。

“我的妈呀,这是馒头还是球啊,活了半辈子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馒头,开了眼了!”老胡吃惊不小,“这是从哪弄来的?”

“有人送来的!”

“谁啊?”

“不认识,他只说要谢谢你,然后扔下一个麻袋就走了,妈妈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六个这么大的白馒头,老好吃了!”

“那人长啥样?”

“没看清楚,那人带着帽子,穿的也不咋地!”

老胡想不清楚到底这是咋回事。

护厂队队员离老远便看到了老胡的女儿杏儿从肚里掏出来个白花花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啥,赶忙上前看热闹,离近了一看都吓傻了眼。

“我的个妈啊,这... ...这是馒头?”护厂队员围了一圈,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大的馒头,一个个用手杵了杵,留下好几个黑手指印儿。

“诶呀,别弄,这是给我爸的馒头!”杏儿见大人们脸都快贴到了馒头上赶紧捧了回来抱在怀里。

“行啊老胡,当副队长的就是不一样,我们这成天吵吵着要涨口粮还没动静,你这可倒好,这么大的白馒头已经吃上了!”

“是啊,要不咋都爱当官儿呢,谁不爱吃白面馒头啊!”

众人起了哄。

老实人胡景林何时被人这样奚落过,瞬间臊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他猛拉起杏儿就走。

“走,回家看看去,到底是咋回事!”

“老胡,你可慢着点,别噎着,馒头吃多了再喝凉水能把人活活撑死!”


大莲在区宣传队工作快一个多月了,干得有声有色,已经成为队里缺不了的人物。介绍她加入区宣传队的冷大姐此时已跟随辽南一地委前往大石桥一带开展工作。临走时,冷亦水趁着来八家子工作的空闲刻意去看了大莲,鼓励她一定要继续努力为党开展好宣传工作。冷大姐刻意来鼓励自己,大莲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而后她也把关于陈玉凤的事情做了汇报。冷大姐说,只要是有热情有意愿,并且真心实意为党和人民做事的都可以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况且玉凤家里的情况和他本人没啥必然关系,可以吸收加入,但是也需要一段时间的考验和观察才行。

听了冷大姐的话,大莲心理有了谱,平日里见到她在街上卖呆儿准往她手里塞传单,并唠上几句。大莲心想,这玉凤一项守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一见了宣传队就往外跑,发给她的传单也都读的认真,肯定是个能发展的对象。

一天傍晚,大莲忙完了队里的活儿就往家走,路过八家子破烂儿市场时习惯性地朝着玉凤家的店看一眼,见她正一个人上窗户板儿准备关门,有些吃力。她就赶忙过去帮忙。

“呀,是大莲,你放下,放下,这活儿你咋会干!”玉凤看到大莲时脸上闪过一阵惊喜,片刻之后又胆怯似的收回了那鲜有的兴奋。

“我咋不会干,啥活儿没干过!”

大莲手脚麻利,没几下就把窗户板儿都上上了,又在裤子上蹭蹭手看着玉凤。玉凤有些木讷,沉默了半天才想起来应该让大莲进去喝口水。大莲心想,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店里光线昏暗,大莲打眼儿一瞧架子上放的物件儿也不多,还都是些十分常见的。玉凤进了后屋厨房,大莲径直跟了进去。后屋厨房里热气腾腾,一阵蒸馒头的香气。透过热气,大莲看到碗架的屉布上放着好像是切开一半的白皮球,仔细一看原来都是大白馒头。

“我的妈呀,你家那是馒头啊,要了命了,这个吃一个不得活活把人撑死!”大莲看着白面馒头,俩眼发直,嘴里直咽吐沫。

“啊,你说那馒头... ...那都是公公让我做的,说做的越大越好,我也不知道为啥。”玉凤说从屉布上拿了两个正常大的馒头塞到大莲手里,说道:“大馒头有数,我说话不算,小的给你拿两个没事儿!”

大莲不好意思拿,可推辞不过,说道:“从小就熊你糖吃,大了还熊你馒头,多不好!”大莲说着咬了一大口,嚼在嘴里又香又甜,她可真有一阵子没吃到白面馒头了,刚想再咬一口可想起孩子和二赖子就把馒头揣进兜里。

“玉凤,你想不想进我们宣传队?”大莲一边揣着馒头一边问,可这一问让玉凤吃惊不小。

“我... ...”玉凤足有两分钟没说出话来。

快言快语的大莲等得不耐烦,又问了一遍,“玉凤,我问你呢,想不想加入我们宣传队?”

在大莲看来,想加就加,不想加就不加,一句话的事儿。可她想不到,同样一件事情在玉凤心里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从前的玉凤也不爱说话,不言不语,但是那种沉默是一种内心的清高。却也如此,在八家子这一块儿,陈家算是上等家庭了。陈强柱当年在厂里独当一面,威望很高,来钱的道道儿也多。他媳妇死的早,又当爹又当妈,把女儿视为宝贝,给吃好的穿好的,还供她读书。可自打陈强柱打了日本监工一巴掌之后就丢了饭碗,家里情况急转直下,陈强柱急火攻心得了一场大病,吃光了老本,又拉不下脸去干些零活儿。而后国民党接收大员到了宁钢,陈强柱被李坦弄回了厂子又当工头。陈强柱原本是对李家感恩戴德,可不久后却因李家前来提亲闹掰了。他打心眼里没瞧上李家那瘸儿子,可不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跳这个火坑。可让玉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就在共产党解放千山前不久,自己却被爸爸急急忙忙嫁到了李家。

玉凤对爸爸一项言听计从,不敢反对,也始终相信爸不会坑害自己,心想这李家的瘸子虽然人差了点,但肯定会心疼自己,把自己当宝,刚开始却也是如此,丈夫和公公都对她相当爱护,可不久后这瘸子漏出了尾巴,仗着家里有两个钱成天往乐天地里跑,乐天地被封了之后他干脆长住了窑姐家中不回来。而公公对自己虽不大呼小叫,但却如对待下人一样冷淡,丝毫感受不到亲近,家中有事从来都是她去办又从不告诉缘由。而且,玉凤也渐渐发现李家走的不是正路,分明就是宁钢的大蛀虫,家里后院和地下室都是从厂里偷出来的设备物资,多得吓人,而且家中还时不时又神秘的人来。当然,这一切都是玉凤偷偷看到的,这等事情家里是不允许她掺和的。总之,在玉凤看来,这个家算不上是家,而如牢狱一般折磨着她的身体和精神。对于那个活泛的大莲,对于宣传队的工作,对于身体和精神的解放,玉凤充满着向往。加入宣传队的事她想,她做梦都想像大莲那样,却又不敢。

“到底咋回事啊玉凤,你给我个话!”大莲又问了一遍。

“这个... ...我 ... ...”玉凤还在支支吾吾。

突然,外屋的门“吱嘎”响了,接着传来一阵打嗓声,玉凤知道是公公回来了,慌了神,赶紧让大莲走。大莲被玉凤推着,和他公公撞个满怀。

李坦一愣,扶了扶眼镜,看着大莲觉得有些眼熟。大莲嘿嘿一笑,闪身出了门,一路小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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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丫头是谁,感觉在哪见过!”李坦冷冷地问。

“是... ...是张家的丫头,也是八家子的,从小和我玩到大,进来喝口水!”玉凤赶忙回答。

“看她的衣着是政府的?”

“啊,是,是八家子宣传队的!”

“宣传队的?”李坦愣了一下,继续说道:“以后和政府的人少来往,更别让外人进了咱家!”

李坦有些愠怒,瞪了玉凤一眼转身进了后院。


宁钢北部厂区距离大白楼足有二十里地,王立群得频繁来往于两地之间。厂里目前就有两辆吉普车,是公用的,郝树英随时可能接待来报道的同志或是去市委开会,尚世杰又得到各个区检查护厂情况,所以王立群基本从不要车,都是走着去北部厂区,一来一回就得将尽六个小时。为了不耽误时间,他都安排好工作,腾出一整天的时间在那,早上天蒙蒙亮就往那走,下了工再贪点黑摸回来。郝树英和尚世杰为了车的事情找了王立群不止一回,特别是尚世杰,说什么也要把车给他用,结果推来推去大家都不用了,车干脆闲了下来。王立群是个知识分子,有股子犟脾气,就是起早贪黑的往那走不要车,用他自己的话说当年在延安兵工厂,喝个水都要走几里山路去挑,千山这路平的很,有啥不能走的。

却也如此,这二十里路对于王立群来说没有实际那么远,他走得带劲儿,走的欢快,走得有奔头儿,特别是快到厂区,离老远看到那个小炉子的烟囱冒着烟他就更高兴了,要是再近一点能听到气锤发出的“当当”声,他准一路小跑过去。虽然宁钢目前恢复生产的厂子寥寥无几,但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天,王立群又大老早从大白楼走到了北部厂,走近了却没听到气锤声。“坏了,不是出事儿了吧?”王立群心中一惊,一路跑去。

机器旁,老黄靠着墙根坐着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旁的班长老林在那没好气儿地数落着他:“老黄啊老黄,我看你真是老驴上磨屎尿多,这才干了多一会儿你就又下来了,这么干下去那产量能完成吗?”

“夜班儿的倒是着急干了,这王八热的都能摊鸡蛋,我可不敢再干了,要是烧了我可担不起!”老黄也不气也不怒,又拿出这套说辞,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你回回都拿这个说事儿,咋只要你一摸就烫手,别人也干了咋就没烧?”

“要不是我晾着,他们那么干早都烧了!”

“合着大伙都得谢谢你了?”老林被气得不轻,叉着腰低着头质问,恨不得上去踹他一脚。“同样在宁钢上工,如今护厂队的才一斤半粮,厂里照顾咱们搞生产的给咱三斤,唯独你老黄四斤,你还耍奸耍滑,我看那高粱米都吃狗肚子里了!”

这时候工人们都纷纷聚过来看热闹,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老黄。

“老林,你这说的是啥话,咋就吃狗肚子里去了?”老黄被戳了脊梁骨,脸涨得通红,蓦地站了起来,“你说咱老黄耍滑,那我就和你掰扯掰扯,王八要真是烧了耽误了军工生产,王厂长都得挨批评,说得再严重点都有可能让解放军打败仗。如果现在有一台备用马达,我立马玩了命的干,只要你能拿出来,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你有吗?”

“... ...”

“再有,咱说说粮食,是,组织上照顾我,每天给我分四斤高粱米,可是都多少天没发粮食了你心里没数吗?我还正想问你这事儿呢,前些天上面还说要涨粮食呢,现在正常的都发不出来哪去了?是不是你老林自己扛家去了?”

这一席话似乎改变了局面,引起了共鸣,工人们都开始议论起了粮食的事儿。班长老林被说得脸红脖子粗,额头上爆出了青筋半天说不出话,实在没招儿扬起手就要抡老黄一嘴巴,可就在抡的时候被一旁观察的王立群叫住了。

“老林,你这是要干啥!”王立群呵止住了老林。

“我... ...”老林一脸无辜。

“咋地,还打人,咋拿出国民党那套做派了!”

“他... ...”老林一脸无辜看着王厂长。王立群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自己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让他压下火来。

老林气得“哎”了一声手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刚刚的对话王立群听得一清二楚,他心里清楚这个老黄是个消极派,凡事都不积极掉排尾,但马达的事情却也是事实,如果烧了唯一在用的那可不得了。然而关于粮食的事情却令他吃惊不小,由于交通不畅,东北局拨下来的粮食还质押在朝鲜境内,可现有的粮食也够再维持一周也没问题,怎么就断了粮了?

“老林,老黄刚才说的粮食的事是真的?”王立群问。

“是,一周前我们工人四斤的粮食被减到了二斤,三天前干脆就不发了,说是没粮了。”

“谁说没粮了?”

“李副大队长,他不是兼着宁钢工会的副主席吗,粮食武器的分发都是他管着,为了这个事儿他还特意开了个会,让大家坚持坚持挺过这一段儿。”

“是啊王厂长,家里都断了粮了,这前一阵子还说要涨呢!”工人们开始抱怨。

这件事儿可让王立群吃惊不小,还有粮食怎么就突然不发了,出现断粮的情况怎么也得让他先知道啊。事情没弄明白之前王立群不便多说,以免引起恐慌。

“你们继续安心生产,我王立群向你们保证,马达和粮食的事情我都会尽快解决!”王立群说完了转身离开了厂房。

“得,看样子厂长也没有办法,用白条子来哄我们,我看啊用不了几天这炉火还得灭!”老黄又开始说起了风凉话。


这几天胡景林抓心挠肝,坐立不安,他就不明白了,那个自称受过他帮助的陌生人到底是谁,隔一天两天就来家里送一回大馒头,而且专门挑自己当班儿的时候扔下便走。老婆孩子也追不上,说不准那人到底长啥样。老胡心里犯嘀咕,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可又想不出到底有啥问题。按理来说这吃不上饭的时候送馒头是好事,是在帮你,但这馒头他是吃不下,也不让家里人吃,结果黑黢黢的厨房里被白花花的大馒头占满了,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大馒头长了绿毛。

厂子里关于老胡家吃大馒头的事被传疯了,起初大家还当个新鲜事来议论,可眼见着上面发不下来粮,大家开始饿肚子了,这问题就开始严重了,背后的议论变成了当面的羞臊,众人翻着白眼儿问他哪来的馒头,可笨嘴拙腮的老胡也说不清楚,就说总有人送,具体是谁还不知道。没人信老胡这“鬼话”,这光景苞米茬子都断了顿了,一个个饿得眼睛发绿,谁能白送你大馒头,肯定不是什么正路来的。老胡是个老实人,从来没干过歪事儿也经不起这个,整天被戳脊梁骨,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有两回,他故意当班儿的时候跟大白话请了假,在家等着送馒头的人来,可人没等来,风言风语又变着花儿的传出来,说副队长现在大发了,不上工儿也能活,抱着馒头在被窝里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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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闲的闹心,还刻意下夜班儿后拐了个弯儿到老胡家,趴着窗户往厨房里看,这一看可吓一跳,急忙又跑回了厂子,如同宣布抗日胜利了一样瞪大了眼睛喊道:“老胡家的大馒头厨房里都放不下了,轱辘到地上长了绿毛了!”

这下子,口水快把老胡给淹没了。

老胡实在被羞臊的没了招儿,成天闷闷不乐,像犯了什么大罪一样抬不起头,人变的低沉沮丧,当班儿的时候也找个地方猫起来不愿见人,下了工立马就回家。他这么一蔫儿,大白话又彻底主了事。

老胡的倒霉日子还没到头。

这天深夜,西部的信号钟突然响了,这回大白话积极的狠,跟打了鸡血一样带着其他队员追了上去,把一群盗贼堵在厂房里,用手电筒这么一照发现又是那群半大小子。还是老办法,带回去说服教育,吓唬吓唬等着第二天放走。下半夜,一个护厂队员闲着没事,一边数落着这些小子一边掰了几个苞米饽饽分给他们,可不成想他们不稀罕要,接着孩子头二蛋从怀里掏出半个大馒头给护厂队员掰了一块让他吃。虽然只是半个馒头,但也比正常馒头大出好几倍,这么大的个头他可见识过,这不跟老胡家的大馒头一模一样吗?这事情有猫腻儿,可不能就这么放过。

下半夜,除了胡景林之外西部护厂队的几个骨干都被大白话连夜找来,开堂审理这十来个半大小子。众人围坐一圈,大白话主审,他掐着小子们大腿根儿的里跨肉,一个个审问这馒头是哪来的。二蛋疼的冒了汗,直和大白话挤咕眼,心说这都他妈你让我干的,下手还这么狠。半大小子们眼见着大腿根儿被掐的冒了血,鬼哭狼嚎的,都招了供。说是招了供,实际上也没啥,他们统一的回答是一个老板分给他们的馒头,那人带着帽子蒙着脸,让他们拿了馒头就偷东西,偷完了放在指定地点就行。具体那人是谁,他们也不知道。得知这线索,大白话又带着人压着小子们装模作样去了指定地点想抓个现行,等到了天亮也没见人来。

“你们押了我们大半宿,咱们‘老板’肯定是跑了!”二蛋按照事先练好的词儿说。

“错失”了抓盗窃犯头子的机会,大家都拍着大腿喊可惜。大白话揪着二蛋耳朵呵斥说,以后再发现偷东西腿直接打折,而后又踹了一脚,使了个眼色,他们就一溜烟儿跑了。

天蒙蒙亮,护厂队员趁着换班儿前又开了个会,虽然暂时还没证据,但是不少人都认为胡景林有重大嫌疑,很可能就是这帮半大小子的头子,甚至有可能就是秘密护厂队的人。也有几个老师傅站出来抱不平,说老胡是个老师傅,几十年了老老实实,本本分分,错事一件没做过,咋可能是什么秘密护厂队的。可大白话质问他们馒头咋解释,几个人却又被顶了回去,说不出话。

最后,大家做出了决定,一会儿上工时再开个会,大家问一问老胡到底怎么回事,看他怎么个说法。如果真的和盗窃犯有关系,立马绑了押到厂里。

另一边,孩子头二蛋趁着天还没大亮带着俩小子摸到了胡景林家,见人还没起,悄悄抬着一个乌漆麻黑的麻袋顺着墙角扔到了院子中,又捡了点乱草扬在袋子上,而后猫着腰跑了。朦朦胧胧中,老胡听到后院子“咕咚”一声闷响,穿上衣服出门探探也没发现什么,没了睡意想洗洗脸然后上工,可一想到工厂心里又一阵翻腾,就在十来天前那厂子还是自己最不愿离开的地方,比家还亲,可现在一想到工友们那嘲笑自己的模样他就不想上工。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此时在厂子里还有更凶险的事情等着他。


四月中旬的千山刚刚有些春意,但仍然清冷。宁钢大白楼左右两侧空地上的大杨树开始冒出新绿,柳树也抽出了嫩芽,枝头之上笼起了一层缓缓流动的雾气,似烟云,似薄纱,静谧无比。

军人出身的尚世杰习惯了早起,此时他披着大衣趴着窗台探出身去,指间夹着旱烟,看着初春的景致陷入沉思,直到烟头火星烫到了手指他才猛然回过神来,继而又拿起烟丝袋子准备再卷一根。这时他的门被轻轻敲响,尚世杰知道这么早来敲门的除了王立群没别人。

郝树英、王立群和尚世杰等这些接管宁钢的干部其实都分到了距离市政府不远的台町的小别墅里居住。台町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奇怪,这实际上是当年日本人建起的一片别墅区。郝树英因为要照顾行动不便的妻子所以每天下工后无论多晚都要回到家中,尚世杰单身一人,王立群则是独自来到千山,都无牵无挂,所以干脆就住在了宁钢里面。二人半夜睡不着或者早上起得早就互相窜窜门,研究研究工作。

王立群披着件外套推门进来,也不寒暄,径直走到尚世杰床前坐下,盯着他刚卷好的那根烟。尚世杰递了过去,自己又卷了一根。王立群划了根火柴点燃了烟也不说话。

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尚世杰也了解了王立群这个人,他是燕京大学毕业的,真正的知识分子,又是延安的老军工,寡言少语,喜怒不流于表,可是心里的事儿比谁都多,考虑的比谁都仔细。所以尚世杰也不主动问,在一旁等着王立群自己说话。

“世杰,有一件事你知道不知道?”抽完了烟,王立群终于开口说话。

“什么?”

“西部护厂队这几天发不出粮了。”

“是发的少了还是发不下来了?”

“是发不下来了!”

听到这话尚世杰抽了一口烟,而后说:“前几天李坦和我通过气,说秘密护长队的偷了一些粮食,但是不多。”

“一些是多少,一半儿还是八成?这样的大事为什么没有提前汇报?”

“怕引起恐慌就没张扬,只告诉了我,我以为不多就没当回事,没成想竟然发不下粮了!”尚世杰皱了皱眉头,“这事情我有责任,我没了解实情!”

“我不是要责备你,不过现在看来李坦对我们的口径不太一样,这个人会不会有问题?”

“李坦这人我觉得还是可以的,表现比较积极,也实打实的干了不少工作!”

“我可觉得他不对劲儿,这个人在国民党接管时期就是钢铁工会的二号人物,是有头有脸的,在千山本地也有势力,这些你也都知道,当初招工时很多人都是他找回来的,立了功,所以才当上护厂队的副大队长,也就是说目前他在宁钢里的力量也很大,这个你也是知道的!”

“是,这我都知道,但是咱也得看他现在表现啊,人都是可以被改造的,原电修厂的副厂长孙照森不就是个例子嘛,李坦现在改造的就不错嘛!”

“你说的也对,不过我觉得这个人还是值得我们多加注意,就拿这次扣粮的事情我觉得就有问题。另外,这些日子我发现西部护厂队的大白话也有些问题,他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是李坦带来的,很积极,响应号召,李坦指哪他打拿,但感觉就是有点不对劲儿,又说不好哪里不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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