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
CPXS 066
以下内容摘录
楔子
杜光辉没有选择乘坐飞机,而是选择了乘坐高铁。他喜欢高铁楔入无限时间与巨大空间的激情与坚韧。
高铁奔驰。杜光辉看着窗外,大片的平原逶迤而去。平原之上,偶尔会生长着一两棵树,仿佛平原的旗语,诠释着平原的沧桑与广袤。坐在对面的是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女记者,刚上车时他们有过交谈。杜光辉因此得知她也是到南州的,而且就是新华社驻江南分社的记者。她叫陆颖。此刻,她正从一直翻阅着的书中抬起头,问杜光辉:看什么呢?
看平原。坐高铁的好处就在:总能看见这些田啊,树啊,乡村。
有时,还能看见炊烟。当然,更多地看见的是城市。她道。
说到城市,你到南州有些年头了,你感觉那是个什么样的城市?杜光辉问。
陆颖想了想,她即使在思考时,大大的眼睛也盯着你,这大概是记者的职业习惯使然吧。她卖了个关子,说,你去了就知道了。你不是马上就要成为这个城市的副市长了么?
那倒是。
陆颖将书合上,身子向前凑了下,说,请原谅,我的职业病又犯了。我想问问:一个有影响的宏观经济学家,为什么要下来当个副市长?而且还在南州?镀金?实现抱负,学以致用?还是被……陆颖狡黠一笑。
杜光辉沉吟着,笑了下,说,尖锐,但是没法回答。至少现在。
为什么?
我以后在南州的工作,可能就是给你的最好的答案!
陆颖笑了笑,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没有丝毫犹豫,一开口就问:有事了?
对方似乎给了肯定地回答。
那你快说。
陆颖接着电话,眉头拧了。她下意识地站起来,说,我正在火车上,下车后我直接赶过去。有什么情况,及时地联系我。
放下电话,杜光辉问:出什么事了?
南州东区一汽配企业发生锅炉爆炸。
有人员伤亡吗?
目前不清楚。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高铁依然在奔驰,南州,越来越近了。
一
高远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江淮之间,每年九月之后,一入秋,天气晴好。这是最难得的爽朗季节。它既不像梅雨季节那样,整天细雨不断,潮湿闷热,让人难受;也不像整个夏季,尤其是盛夏,蝉鸣之中,高温,酷热,大地也似乎被烤得发焦。江淮分水岭上,草木都呈现出焦煳之味。只有秋天,少雨,温度适宜。但这样的日子也很短暂。白云飘尽,秋天很快就会结束,接着便进入江淮之间漫长的冬季。从前,冬天是一年中最难挨的日子。寒冬,饥饿,浩大的北风,漫天的飞雪……冬天让江淮之间银装素裹,也让树木、山川与河流,沉入了蛰伏之中。如果要问江淮之间的人:一年之中,最喜欢哪个季节?回答几乎是统一的:秋天。
眼下正是秋天。杜光辉赶上南州最好的季节,来到南州,他站在政务大楼前,望着天空,长长地舒了口气。大楼前,宽阔的广场与周边的绿植连成一片,再远处,并不太多的几座高楼,形成了绿植之外的天际线。这是政务区,在来之前,杜光辉已经做了大量的功课。南州政务区是相对年轻的新城区,是在新世纪初南州第一轮扩城运动中建立起来的。南州是一座历史名城,地处江淮分水岭上,素有“淮右襟喉,江南唇齿”之称,历史上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三国魏吴之争,在此绵延三十年;后来,蒙古人与宋人在此拉锯战多年。一直到近代,这里是淮军的发源地,淮海战役的主战场。南州城外不远,浩淼的大湖,曾是樯橹林立,千帆竞发;紫蓬山上,曾是战旗飘扬,战歌猎猎。也正因为处在如此兵家必争之地,南州虽然现在是江南省的省会,但却相对于全国的其他省会来说,体量较小。连年战争,使南州这座古城,几毁几建,到新中国建立时,南州也仅仅是个有五万人口的小县城。但因为它居江南省之中,所以被确定为江南省省会。到杜光辉站在南州市委大楼前,南州在全国的省会城市中,处于倒数。这是一个近乎被忽略的城市,也是一个在中国影响力最小,或者说最不被人看好的城市。
一个城市,在现代化的今天,走着如此被忽略了的步伐,这多少让杜光辉这个学经济的人,感到好奇,并引起思考。来南州前,他向南州市委书记唐铭汇报:他得迟一点到南州报到。唐铭沉默了下,他接着说想趁这机会,去江浙看看,主要是看他们省会城市的发展。带着对江浙省会城市发展的印象,再来南州,或许就能找到参照物。
参照物?唐铭问了句,显然很感兴趣。
杜光辉说,是的,我必须找到参照物。一个城市,处在中国现在这样大发展的大环境中,它绝不能孤立地来看,更不能孤立地求发展。必须与周边参照,与大环境参照,甚至与中国之外的城市发展参照。我跑了杭州,杭州作为历史厚重的文化名城,其新生的蓬勃气息,一下就感染到了我。到处都是创业者,都是现代化的气息。同样,在上海,现代化的气息无孔不入。当然,这些气息又都浸染在老牌的海文化之中。
说得好。光辉,你这是一个新视角,把南州放在大的视域中来观照,这对南州发展的思路,一定会有所开拓。等你过来,我们再好好探讨。唐铭问他跑一圈大概多长时间,等来了,总得欢迎一下。
杜光辉说,书记,欢迎仪式就不必搞了。我来南州,是来工作的。等到了,我再向您汇报。
昨天下午,杜光辉下了高铁,陆颖赶着去了南州东区。他没有急着到市委报到,他想:东区汽配厂锅炉炸了,这是大事。市里领导一定都在处理这事。他不能在这个时间过去添乱。但南州市委秘书长李杰的电话还是打来了,问杜市长什么时候动身到南州,他好安排人去接站。杜光辉说不必了,我已经到了南州了。李杰似乎有些惊讶,说怎么不事先告诉我呢,你看这?杜光辉说我习惯了一个人跑来跑去,而且我听说东区有个企业锅炉爆炸了,想想你们都在忙,更不想打扰了。李杰说是有这事,正在处理。是家早已要被关停的汽配厂,瞒着上面偷偷摸摸地生产,结果,出了这事。杜光辉赶紧问伤亡怎样?李杰说目前清查了下,一个工人死亡。另有两个工人受伤,但伤得不重。杜光辉说那就好,你们先忙去吧,我想到南州老城区转转。明天上午到市委去报到。
李杰说我让人过来陪您。杜光辉谢绝了。
这些年,杜光辉也不是第一次来南州。但每次都是因公,大都住在政务区的天喜酒店。忙忙碌碌,从来没有认真地贴地气地接触过南州。当然,除了当年在南州读书的那四年。那四年,他可是跑遍了南州城里的大大小小的街巷。那时候,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他从天津考到科大,一下子从一个繁华的大都市跑到了只有五十万人口的大县城。科大处在半城半郊的市区南边,学生们没事时,就沿着当时南州三条路之一的金水路进城,然后到城隍庙,逍遥津。南州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除了人之外,就是小吃。吴山贡鹅,三河米饺,青团,个个有特色,吃了四年,也没腻味。杜光辉赶到城隍庙。城市还是有了较大的变化。高楼多了,道路长了,街巷更丰富了。而且,经过世纪初的扩城运动,南州城市的格局基本拉开了。原来的四个老城区之外,新增加了政务区、试验区和滨湖新区。城隍庙依然还在,而且明显得到了修缮。当年一座孤立的城隍庙,现在变成了一大片建筑体,都是白墙灰瓦,保持着明显的徽派建筑特色。一进入城隍庙,他心中埋藏了二十多年的感觉便泛活了。那些熟悉的小吃气味,一阵阵地扑过来。各种小食摊子,比以前更多了。他选择了一家门店,一进门,穿着白大褂的老板便喊道:远客吧?来碗老鸡汤?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这南州方言声,亲切,温和,一下子让杜光辉回到了从前。而且,在他心底里,这方言还含着独特的牵挂与怀念。他鼻子竟然有点发酸。一个人,一生中,总有一些地方,不需要想起,也从不会忘记。南州,对于杜光辉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这不仅仅因为他在这里度过了四年的大学时光,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有他的初恋,有他的痛苦,有他的欢乐。
好,来一碗。杜光辉答道。
小店店面不大,但干净整洁。虽然远在京城上班,作为研究经济的学者,杜光辉自然会关注到“南州老鸡汤”。可以说,近十年来,南州经济发展中一个很大的亮点,就是“南州老鸡汤”。老鸡汤本是南州一道著名的小吃。如果往上追溯,其实这老鸡汤中也还透着辛酸。过去,南州人好客。但却苦于“无米”,只好以家养的老鸡待客。但老鸡鸡肉毕竟有限,便反复清炖,得鸡汤一锅,佐以炒米,喷香可口,回味无穷。这道民间小吃,却在二十一世纪初,经当地企业开发,成了一个全国知名的餐饮品牌。有人说,南州在本世纪头十年,有三大新品牌。一个是南州牌洗衣机,一个是包河牌冰箱,另外一个,就是南州老鸡汤。一道小吃,能成为南州经济的一大亮点,这里面其实大有文章。杜光辉一边喝着鸡汤,一边吃着炒米,问老板:生意还不错吧?一年能挣多少?
生意还行。至于一年挣多少,那就难说了。好的时候,十来二十万;差的时候,七八万也有。老板憨厚地笑着,说,您是外地人吧?第一次来南州?
是外地人。但不是第一次来。来过多次了。以前,我记得这里的小吃都是直接挑着担子在外面的。现在都进了店,看起来,整齐多了。杜光辉说,我看人也不算太多,是不是时候还早?
摊子进店都好几年了。人嘛,不知怎么的,这两年真的不比前些年了。我估摸着:我们这小店,虽然搞的是小吃,但也跟老百姓的收入相关。你说是吧?
老板攥着手,给杜光辉又加了一勺鸡汤,说,我们做这生意,一靠外来的人,二靠本地人。现在,本地人少了。我听说很多工厂都搞不下去了。身上没钱,他们怎么来吃?唉!
小摊点最能反映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杜光辉想到这句话。当然,他没说。他喝着鸡汤,突然脑子里闪出一个画面。那是田忆。
二十一岁的田忆,像朵太阳花般地站在秋天的逍遥津前,笑望着他。而他,正青涩地站在一树紫藤花下。田忆说,那花真繁复啊!他是第一次听见人说花繁复,而在他从小生活的北方,如此繁复的花朵,确实少见。田忆说,我从七岁就开始看着这花了,一年年的,开着,开着,永不见老……
如今,逍遥津的紫藤花还在吗?杜光辉感到心里一丝疼痛。一晃都二十四年了,田忆,你在另外一个世界,依然安好吗?
吃完鸡汤、炒米,杜光辉又在城隍庙转了一圈。路上,陆颖打来电话,说了锅炉爆炸的事情。情况和李杰秘书长说的差不多,只是陆颖一再强调南州的老工业区隐患很多,必须大力整治,否则就不是一个锅炉爆炸的事情的。杜光辉说这事你要好好调查,给市委提出建议。陆颖说杜市长开始布置工作了?杜光辉说不是布置工作,是希望。好了,你忙吧,我也得到科大去了。
科大这么些年没变的,估计只有它的大门了。不高不矮,正好。既有科学的庄严,又有大学的崇高。这是当年同学们总结科大校门时所用的两句话。现在看来,依然适用。校园里大体格局没变,当年的教学楼,实验楼,图书馆,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有些已改作他用。科大这些年发展很快,但聪明的科大人,没有在老校区过分动土建设,而是新建了科大校区。这样,这座虽然历史并不长的著名大学,就相对保留了当初筚路蓝缕的艰难印迹。而这些印迹,对于每一个回到科大的学子来说,那是一种朝夕相伴的亲切,是一种濡染进血液的精神与气质。在老图书馆前,杜光辉坐了下来。来来往往的学生们,也许并不知道也不懂得一个毕业二十多年的老学生的心情。他想起自己当年,与田忆坐在图书馆前,田忆问:你毕业后去哪?他说,去读研。田忆说,我也想考研。要是……他说,那就考吧,我们一道。田忆却沉默了。当时,他还为田忆一直拒绝他和欲言又止而难过,直到后来,田忆去世后,他才懂得了她沉默的原因。她是不想让他陷得太深,而因此将来思念更重。所有懂得,都是需要时间的,而有些懂得,却是无法回头和无法挽留的懂得。那是让人心疼,让人心碎一辈子的念想啊!
一阵秋风吹来,站在政务大楼前的杜光辉,收回目光。他给唐铭书记打电话,说,书记,我来报到了。
在哪?我让人去接。
不必了。我已经到了政务大楼。
那好。我让李杰秘书长下去迎你。
不到五分钟,李杰就带着一班人下来了。握了手,李杰道:杜所长,啊,不,杜市长应该早说,你这可是微服上任啦!
秘书长可不能这么说。我这算不得上任,只是换了个地方。昨天就到了,四处转了转,南州的变化还是很大的。以往每次来,都是看高大上的。昨晚去了城隍庙,那鸡汤的味道比以前更浓了。
你这是深入民间啦,果然是学者出身。李杰说,书记在等着,先上去吧!
唐铭正站在办公室的中国地图前。他办公室的正墙上,就挂着两幅地图,一幅中国地图,一幅世界地图。侧墙上,是一幅书法,上面写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笔力遒劲,刚健沉稳。十分钟前,他将有关部门提交的发展规划扔到了茶几上,他觉得那是一个隔靴搔痒的规划,既没拿捏到南州的痛点,也没规划到南州的亮点。大半年前,省委让他来南州任职,省委书记找他谈话时就说了两句话:将南州经济搞上去,让省会真正成为江南省的龙头。应该说,他到南州,是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但来了后,他还是感到处处掣肘。他总觉得这个城市在发展的同时,存在着一股股暗流。但暗流到底是什么?他现在还难以说清楚。他也一直在思考,在寻求。因此,当他在北京与经济所的副所长杜光辉一席长谈后,他忽然心生一念:力邀杜光辉来南州挂职。南州需要更多的新鲜的思想,需要更多开阔的视野,需要更多反思与碰撞……
杜光辉一进门,唐铭就道:终于来了。好啊!一大堆事等着你呢。
我来就是做事的。杜光辉说,请书记安排吧!
北京那边都安排好了吧?唐铭问。
都安排好了。
你知道了吧?昨天东区发生了一起锅炉爆炸事件。当然,这事已经由政府那边在处理了。这是个警示啊,我跟他们说,不仅仅要处理事故,更要处理人,并且举一反三,思考事故背后的真正原因。
李杰秘书长说了。
另外,明天上午召开人大常委会。唐铭说,今天先请李秘书长给你安排好。唐铭转头问李杰:住的地方,都落实了吧?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落实了。考虑到天喜酒店嘈杂,特地安排到了军分区那边,住宿都方便。李杰说,等一会儿,我先陪光辉所长去看看。
不用看了。我一个人,只要有个地方住就行。
那怎么行?你到南州来,是要安心在这干事业的,后勤问题不解决好哪行?唐铭说,我把你从社科院要到这儿来,条件比不得京城,但总得创造条件。等人大会后,再做分工。
好的。服从安排。
李杰陪着杜光辉到军分区看了房子,一室一厅,条件不错。中午,李杰就陪着杜光辉,跟军分区的江政委一道吃了简餐。李杰向江政委介绍说,这是杜光辉,挂职任南州市委常委,提名副市长。社科院经济所副所长,博导。是唐铭书记特地从北京要过来的,是来支援咱们南州建设的啊!
杜光辉说,支援谈不上,是来学习的。我在南州上了四年大学,对这地方有感情。
江政委说,有感情就好。一有感情,什么事就好办了。
三个人都笑着,杜光辉说,其实我也是很有压力的。以前,研究经济,那是宏观研究,现在到南州来,那是微观地解决问题。思路不一样,方法也肯定不一样。压力很大啊!
李杰说,都是工作。唐铭书记看人是很准的。不然,他也不会下这么大功夫把你要过来。
南州确实需要一批思想解放、真抓实干的干部,江政委说,我来南州虽然才一年多,但感到南州与先进地区差距还是很大的。并不是说工作没做好,而是思路可能有问题。一个地区的发展,思路最重要。就像治军,道理都一样。
确实。我昨天晚上到城隍庙,做小吃的老板也反映:吃小吃的人少了。别看小吃摊小,但它是社会整体的一个细胞。它的兴盛与衰败,能反映出社会的大体风貌。我来之前也搜集了些资料,最近五年,南州的经济增速明显放缓,在省会城市中,处于下游位置。
李杰望着杜光辉,等他说完,才道:光辉市长是做研究的,就把南州经济发展当作一个课题来做吧。事实上,南州这十几年来,也有过多次突围。包括扩城运动,也是一种突围,希望通过城市扩张,推动经济转型升级;后来的轻工业质量提升行动,对一些老牌轻工产品进行了升级改造。成效应该说还是明显的。但随着全国经济形势的变化,现在……唉。光辉市长,这个,慢慢了解,慢慢来吧。
军分区离政务大楼不远,走起路来也就十分钟。晚饭后,杜光辉又一个人散步到了政务大楼前的广场。他绕着广场走了一圈,才发现这广场直接通到明月湖边。明月湖是南州政务区建设时特意建造的人工湖,湖分南北两部分,就像两只明眸,紧紧地依在绿轴大道这眉睫之下。沿着绿轴大道,他走了近一个小时,才又转到了政务广场。广场上,人来人往,有跳广场舞的,有唱卡拉OK的,有坐在湖边台阶上谈情说爱的,也有像他样的外地人,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的。从古至今,广场都是一个城市的标志。广场,既是重大事件的发生地,也是普通民众的聚集地。当然,现在,广场的意义已经完全在后者。孩子们在广场上穿梭跑动,靠东边,还专门有一个区域被红线围着,里面坐着许多戴头盔的小家伙。他走上前,原来这是一块专门用于练习滑板的场地。有小家伙正飞速滑着,并巧妙地绕开了设置的障碍物。那身姿,像一头小鹿,欢快而明亮;又像一只小鸟,灵巧而自由。他看着,就觉得那小家伙就是自己的女儿可心。可心七八岁的时候,她妈妈茹亚正在国外读博。杜光辉一个人带着女儿,一边做学问,带学生,一边给她做饭,送她上幼儿园,陪她玩。杜光辉自己觉得他这一生最能够安静下来的事情就两件:一件是读书,一件就是陪可心。读书那是他的事业,从父亲当年把他送到小学开始,他就注定了一生与书为伴。读书,写书,研究书。而可心,这是上帝赐予他的最美的礼物。七八岁的可心,刚刚学会滑板,每天黄昏,都要让爸爸陪他到小区内的小广场上练习。练着练着,可心的在整个小区孩子中,滑得最漂亮、最吸引人,很多大人们看着,笑着,夸奖说,就像一只燕子,这是哪家的娃啊,这么漂亮,这么灵巧?杜光辉站在边上,也笑。他笑得像秋天的向日葵,那笑里有自豪、有骄傲,甚至有几分得意。虽说人生要低调,但面对女儿,杜光辉将他的爱和喜悦放得特别高调。
想着,杜光辉越发地思念起女儿来了。他打开手机视频,此刻,女儿正应该在外婆家中。果然,视频一通,女儿就跑了过来,喊道:爸,老爸!
我才不老呢,我是爸,不是老爸!杜光辉道。
你就是老爸,你不老,怎么能显示可心小呢?可心调皮道。
与七八岁时相比,可心现在在人前文静多了。可是,在家里,特别是在杜光辉面前,她依然那么调皮,可爱,精灵古怪。十五岁的年龄,正是蓓蕾初绽。明年,她就要升入高中了。她问道:南州好玩吧?是不是有许多女同学在迎接当年的白马王子?
尽瞎说。你见过像你爸这样苍老而且丑的白马王子吗?
见过。《西游记》里盘丝洞的白马王子就是。哈哈,哈哈……
你这孩子!外婆外公都好吧?
都好。
你妈联系没?
没有。听外婆说她正在美国。
是的。她忙,听外婆话,好好学习。
是!天天向上!
视频挂了,杜光辉发现他竟然流泪了。可心出生这十几年,杜光辉也不是一次两次地出差,有时,出长差也有两三个月之久。可心十岁的时候,他到哈佛进修,一待就是一年。那个想啊!想得很时,他只好将可心的照片亲了又亲。这次,当他决定要来南州时,他第一个征求的就是可心的意见。可心倒是痛快,小手一挥,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他抱起她,转了三圈,问:那爸爸可不能一直在家陪你了?其实,爸爸不想缺席你人生成长的每一个阶段。可心小眉毛一拧,刮着他的鼻子道:大丈夫,要有报国志。不要总想着女儿嘛!女儿我自然会成长的,老爸就是到了南州,一样能参与我的成长。何况南州与北京也就七八小时的火车,两个小时的飞机,简直就是咫尺之间嘛!老杜同志,不要再儿女情长了,放心地去南州,干你的事业去吧!杜光辉那一刻,想笑,又想哭。他拍拍女儿的肩膀,说,可心,你长大了。爸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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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辉来南州挂职,其实也并非一念之举。这里面,一方面是因为江南省委常委、南州市委书记唐铭的邀请,另一方面,作为一个研究了二十多年宏观经济学的学者,经济所的副所长,他近年来有一种学术困境之感。他总觉得他辛苦思考得来的学术成果,似乎是建立在沙地之上。对于他来说,那是心血的结晶;而对于国家,对于经济发展,他却很难看出它们开花、结果。一个研究者的困境,纠缠着他,他必须突破。要么,沉入书斋,在冥想的世界里高蹈;要么,放下身段,到现实的土地上耕耘。他觉得他应该是后者,一个教师的儿子,从小父亲就教会他踏实做人做事的道理。他想做事,也觉得自己能做成事。可是,到头来,做成的事呢?所里人浮于事,学术的氛围越来越淡薄。他怕自己浸染久了,也会沉沦。虽然,所里也一直传着他有望接任所长,但那是将来之事。如果能到地方去干一番事业,对将来也是有益的。所以,当唐铭提出请他到南州挂职时,他只想了半天,就答应了。他这一生这么干脆地答应的事情不多。在大学时,他干脆利落地答应过田忆:一道去考研;博士毕业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导师:留在他身边,从事经济学研究;这是第三次。他答应了唐铭,平日浮躁的心,却一下子静了下来。他用将近一周的时间,好好地梳理了这些年在经济所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最后,他得出了两个字:无愧。这就够了。他对得起已经作古的导师了。
杜光辉想着要不要给茹亚打个电话,他计算了一下,此刻美国正是清晨。清晨,对于一个访问者来说,也许正是最匆忙的时候。他想想还是作罢。何况茹亚态度鲜明:她不支持杜光辉来南州任职。他和茹亚的婚姻,是师母牵的红线。茹亚的父亲曾是导师的学生,后来改行搞了行政,官至副部级。茹亚是北方人,身材比杜光辉还略高一点,五官分明,大气,第一次在导师家见面,杜光辉就在心里拿她与田忆做了比较。他喜欢田忆那种典型的南方女子的温婉与灵气。他本想拒绝,但师母说,先处处吧,处处再说。这一处就真的处出了感情。茹亚的大气,率真,渐渐迷住了杜光辉。两年后,他们结婚成家。很快,他们有了可心。茹亚为了可心,放弃了读博。一直到可心六岁时,她才出国读博。后来回国,茹亚进入了外企。一入外企深似海,她慢慢地成了家中的一个影子,飘来忽去,忙得像只陀螺。如今,她已是某世界五百强企业在中国大区的总代理。当她听说杜光辉要去南州挂职时,她态度鲜明,说,我不同意!杜光辉说,我也快五十岁了,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我得干点真正有意义的事业了。她问:难道你以前干的没意义?他说,有意义,但我将要干的事更有意义。她撇着嘴,近乎轻蔑道:有什么意义?都没意义。我觉得你最大的意义就是回家好好地陪可心。另外,杜光辉,我问你,你选择到南州是不是为了那个田忆?那个你梦中也不忘叫唤的女孩?杜光辉有些生气,但他忍住了。他不想与茹亚争吵,这些年,他总是忍着。茹亚再一次表明态度:不同意。杜光辉说,事情已经定了,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茹亚出国前又撂给杜光辉一句话:放弃去南州的打算,或者辞职回家。
杜光辉当时没有回答。
杜光辉后来用行动回答了茹亚,他迅速地办好了所里的手续,唐铭这边也很快协调好了一切。挂职调令刚到达所里,他就收拾行李跑到了江浙。一周后,他就出现在南州政务广场上。他抬头看看天空,上午看见的那些白云,正掩藏进一望无际的湛蓝里。他正要走上绿轴大道,却看见旁边的水池里,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正在垒沙雕。他好奇地走了过去,蹲下来,他看见男孩专注地垒着,在男孩面前,竟然是一座现代化的都市景象——宽阔的大道,高耸的楼房,绿色的公园,而且这些之间,还立着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建筑。杜光辉忍不住问男孩:这些是啥?
飞船。量子城堡。机器人学校……
那这呢?杜光辉指着一大片空地。
未来城市。那是留给未来城市的。男孩抬起头,他脸色白净,眼神明亮,正专注地看着杜光辉,说,你能认出这就是未来的南州吗?
能。能认出。未来的南州一定比这更好。杜光辉语气恳切。
男孩笑了,说,我爸爸也这么说。为了这,他从国外回到了南州。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研究高科技的。男孩说。
啊!杜光辉看着男孩所垒的未来的南州,若有所思。良久,男孩问:叔叔是到南州来旅游的吗?
不,我是来工作的。以后会长期待在这里。
啊,那您同我爸爸一样!都是来建设这座城市的。等我的沙雕再垒大些的时候,我要把你们都垒进去。
好啊,我等着。
二
人大常委会全票通过,杜光辉任南州市副市长。市长刘振兴在提名时特意提到:杜光辉有多年宏观经济学研究的经历,在中国城市发展经济学研究层面上,他是一位实打实的专家。事实上,参加会议的人大常委当中不少人见过杜光辉。十年前,杜光辉曾跟着他的博士导师一道,来南州主持过南州城市发展规划的编制。那正是南州第一次扩城运动之后,被拉大了一倍多的南州,稀松得像一只发酵的面团,到处都是孔洞。导师带着杜光辉跑了一圈下来,抡着手问杜光辉:你看见了什么?
似乎每个学者都有自己特定的习惯。导师的习惯就是抡手。他的手一旦抡起来,那就是问题的发韧。你看见了什么?这句话,导师不止在一个场合问过杜光辉。导师这是在提醒他:要用自己的眼光来看,看自己能看到的。导师一直教导他:任何事物,要自己看见,而不是通过别人看见。
杜光辉说,我看见空白,虚弱与期待。像一群成千上万的蜜蜂,在这里倾吐了无数的蜜,却没来得及修建精致的巢。
导师将抡着的手伸出来,划了下,说,很好。蜜与精致的巢。很好。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特地去看了老旧小区,它们与新拉开的城市格局之间,形成了对立。要发展城市,不是发展城市的一部分,而是整体。杜光辉脑子回映着南州的老工业区。
导师又抡起手,点点头。导师对杜光辉的器重,甚于对他的严格。导师说,其实,作为一个学者,我们只能把我们所看到的,所想到的,提供给这个城市的决策者。而真正要改变这个城市,只有靠决策者与建设者。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现在,杜光辉从人大常委会主任手里接过任命书,他感到自己成了当年导师所说的南州城市发展的决策者或者是建设者了。角色变了,杜光辉心里感到一丝沉重。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到南州工作的情形。从一个学者,变身为一个副市长,他到底该从哪里着手?就像一篇论文,杜光辉从来写作论文都有一个习惯:不急于写。往往是,思考得很成熟了,很多观点、思想就像熟透的葡萄,一串串地咕噜噜地要往葡萄架外挤时,他才允许自己作好动笔的准备。然后,某一个清晨,或者黄昏,甚至是深夜,一行突如其来的句子会出现在他脑海里。那往往是这篇论文的开头一句。那是整篇论文的灵魂,决定着整篇论文的走向、气质与质量。那么,作为南州的副市长,他如何开这个头?他的第一句应该是什么?他清楚地知道:做一个城市的副市长,与做经济所的副所长,那是截然不同的。副市长面向的更多的是这个城市的烟火气息,而副所长却可以躲进书斋,在书香中思考。副市长要深入到这个城市的纹理,副所长更多地是放眼天下倾心书生意气。他曾将副市长与副所长的异同,用十个词写在纸下。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整合,借鉴,放下和立起来。说到底,杜光辉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一直向上的人,但骨子里却是一个带有悲剧色彩的人。一切带有悲剧色彩的人,都是勇往直前的人,都是追求格致的人,都是严格约束着自己的内心而成全大众的人。他觉得自己是,导师也说过:杜光辉的性格里甚至有些堂吉诃德式的理想主义成份。导师说,一个宏观经济学家需要这种理想。但一个城市,南州,需不需要呢?
杜光辉觉得需要。当然不是那种盲目的理想冲动,而是在宏观上理想化,微观上奋斗之。
下午,杜光辉就陪唐铭书记一道,去南州试验区。
南州试验区位于南州的西南部,在第一次扩城运动后,试验区应运而生。那时候,全国各地各种名头的开发区、产业园区、试验区像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南州当然也不能落后,南州试验区现在是国家级试验开发区。其实,它已经同政务区相连。车子一出二环,就进入了前进大道。那是试验区的主干道。杜光辉以前来南州时,曾到过试验区。这条主干道长约十公里,是全国城市中少有的一条横贯型主干道。它像一条彩虹,将试验区串联起来。沿着主干道,已经兴建起密集的支路,一些不同类型的园区正如棋子般,一枚枚地落下。快到试验区时,杜光辉问:还是宗一林主任?
李杰说,是。
啊。也不少年了。杜光辉感叹。十年前,他到南州时,宗一林是试验区副主任;五年前,他来时,宗一林是主任。试验区的党委书记是由市委副书记兼任的,所以主任就是实质上的一把手。宗一林这人长得有特点,因此杜光辉印象很深。他个子高,壮硕,五官也粗大,而且眼神凌厉。杜光辉第一次见到他,就想到老鹰。尤其是那眼神,小时候,有一回,父亲带他到动物园看动物。那些诸如大象、大猩猩、海狮等等,他一概都不喜欢,却喜欢在禽鸟园区,听那些鸟儿的叫声,那是多声部的合唱,奇妙无比。他想分辨出哪种声音出自哪一只鸟儿,结果,整整一上午,他站在巨大的纱幕之外,却没分辨出一只来。父亲对他说,只有到森林中去,才能单独地听到每只鸟儿的鸣叫,才能分辨出它们叫的规律与特点。而就在父亲说话时,一只巨大的鸟儿出现在他面前,那高大的身躯,盯着人看的锐利的眼神,让才十来岁的他心惊。父亲说,那是鹰,天底下最强大的鸟儿。他说,瞧那眼神,像两把剑。父亲吃惊地看着他,说,你怎么想到那是剑?他说,太锐利了,太强大了。
现在,有着鹰一般目光的宗一林站在办公楼下,车门一开,他稍稍弯着腰便迎了上来。在同杜光辉握手时,宗一林用了把劲,一边晃着手一边道:杜市长是试验区的老熟人了,欢迎您来指导!
杜光辉避开了他的眼神,笑着说,还得多向试验区学习,向一林主任学习。
宗一林摸着头笑道:老哪,老朽哪!
杜光辉这才注意到:宗一林秃顶了。五年前,杜光辉来南州试验区时,宗一林似乎还是一头黑发。现在却光闪闪一只秃头。唉,时光真是无情。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也是在两年前的某一天早晨,他在镜子前梳头,突然就落下了一大绺头发。他吃惊,心慌,连续多日后,他反而淡定了。人到中年,正在进入秋天。秋天,正是收获与落叶并存的季节。一方面,收获着收获,另一方面,也无法自止地走向了衰老。也就在短短的半年之内,他的头顶出现了近乎真空状态。好在后来这种趋势有所缓和,否则他也很可能是“地方支援中央”了。
大家并没在办公室停留,而是直接驱车沿着主干道,然后又深入到毛细血管,进入了一家家企业。这些年,试验区号称招商了千家企业,形成了三个重点园区,化工园区,建材园区和汽配园区。在建材园区里,宗一林拉过一位福建老板,介绍说,这是林总林先生,他这家企业前几年刚从福建搬过来,主要生产大理石板材,年产值四个亿,是我们的重点企业。
林先生典型的南方人,精瘦,戴着一副大墨镜,用闽南话夹杂着普通话说,我计划用三年的时间,使产值达到十个亿,让企业成为江南省最大的板材加工企业。
那就是龙头了。唐铭道。
我就是想当龙头啦!林先生一点也不谦虚。
杜光辉问:板材的来源呢?
大别山里。我为什么来南州?就是因为这里有原料啦。我来三年,现在年纳税……他望着宗一林,宗一林说,七千万。
唐铭只是望着眼前的工厂,空气中飘着粉尘。工人们也没见戴防护,在厂区里扛着、推着各种石材。有几辆大卡车正在装车,这正是建筑业飞速发展的年头,板材市场确实看好。但杜光辉注意到:唐铭一直皱着眉,也不说话。倒是林先生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他恨不得从在福建当年白手起家说起,说着说着,唾沫横飞。说到高兴处,他拖着长腔道:现在,江南省板材的三分之一,是我的企业和挂在我名下的企业所生产的啦,等我做到十亿,那,整个江南市场就是我的啦!到时,他又望着宗一林,说,宗主任,那我的税收可就快两个亿啦!
宗一林显然已经注意到唐铭的脸色,他忙支开话头道:书记,咱们去化工园?那里又新上了两家企业,都是年产值过亿的。
怎么又新上了?唐铭问。
他们找过来的。这就是园区发展的效应吧。宗一林有引起尴尬地笑道。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杜光辉从刚才唐铭的问话中,感觉得到唐铭书记对化工园区新上项目,似乎并不是太高兴。按理说,现在招商为大,各地都为着能招着商而奔走、兴奋,而两家过亿的化工企业落户化工园区,作为南州市的书记,却态度平静,甚至有些冷淡。这倒是让杜光辉由不得不思考。其实,在此之前,作为一个经济学者,他不可能也绝不会不关注到风涌全国的招商热潮。各地为此成立了名目繁多的机构,有招商局,有经发局,有驻某某地办,有联络局……不管什么名字,目标只有一个:将外地的企业与能人以及资本招回本地。为着招商,各种手段,各种花样,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了。这里面的名堂,杜光辉觉得可以用一本书来专门论述。前不久,他就曾在北京的一个饭局上遇到一位当年走红的官场小说作家,谈到当年的官场小说,这个作家很是感慨。作家说,文学跑不过现实,现实永远精彩于文学。就拿招商引资,里面的故事,要是写出来,那简直就是包罗万象,是新时代的官场画图。杜光辉笑着鼓励作家将之写出来,作家说,不能写。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尤其招商引资,更是只可意会的事情。现在想来,确实如此。而且,杜光辉还发现:只要是商,尽管招来。结果,严重的产能重复,造成了全国性的产能浪费。这后果,到底谁来负呢?
谁都负不了,谁也没办法负责。招商时代,能不招吗?
招商就是产值,就是产能,就是GDP,就是政绩啊!
想远了,杜光辉打开车窗,一股强烈的呛人气味顿时钻进车内。他赶紧将窗子关了。李杰说,光辉市长可能还不清楚,马上要到化工园区了。
杜光辉道:以前来过一次。但似乎没有这样强烈的气味。
唉!
车子停在化工园区的办公楼前。唐铭一下车子,就问道:不是在治理吗?怎么气味还这么重?
宗一林耸耸肩膀,眼神好像矮了一分,但语气依然直得像根树权,说,化工企业,再治也还有气味。我们正在加紧二期工程。争取将气味降到最低。
最低是什么概念?唐铭问。
就是人到了园区,几乎闻不到呛人的味道。宗一林说得有些心虚,秃顶上冒出了细微的汗珠。
可能吗?唐铭走了几步,又退回来,问杜光辉:你说,可能吗?你是学者。
我觉得不太可能。虽然我研究的是经济学。杜光辉道。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这么大的化工园区,要彻底解决问题,只有一条路:关、停、并、转。
那可不行!书记,化工园区可是试验区的首批产业园区,为试验区和南州经济的发展做出过巨大贡献。就现在,一年的税收还有十几个亿。要是真的关停并转,那这么多企业往哪里去?还有这税收的空子,怎么补?宗一林虽然手空着,但杜光辉感觉到他正拿着一把“税收”的宝剑,在向着唐铭边舞边说。甚至,宗一林让人感觉这语言中有种要挟的成分。税收,这么企业的出路……这确实都是问题,他拿出任一个来,都具有极强的杀伤力。
唐铭没有回话,而是突然转了话题,问李杰:与东方电子的联系怎么样了?
一直在联系。对方还没回复。
要追。做这些事,就要有追的精神。唐铭对正在抽烟的宗一林道:化工园区终究是要关停并转的。从现在开始,就要有这个打算。不仅仅是关停并转,更要寻找新的产业来替代。我们现在的试验区,说是试验,其实试验了什么呢?新的产业没有,新的产品没有。我们都还是低端的产业、粗放的产品。这怎么行?光辉啊,你来南州了,要好好在这方面做深度思考。
杜光辉说,我先思考下,等成熟了,再向书记汇报。
大家在呛人的气味笼罩的会议室坐定,化工园区的负责同志开始汇报。刚汇报了一段,杜光辉手机就震动了。他拿出来看看,是大学同学李敬。这家伙,又怎么了?李敬是他们大学同学中最有名的消息灵通人士,他就在南州物质院当院长,是中科院的直属单位。这次,杜光辉到南州来,并没有提前跟他说过。那这电话……杜光辉出了会议室,李敬一开口就责怪道:来南州了,也不给我说声?
果然,李敬不愧是个消息灵通人士。杜光辉道:刚来。你这大院长太忙,怕打扰啊。不是想等安定了,再给你汇报嘛。
李敬问晚上有空不?他想找几个同学聚下,为杜光辉接风。
今天恐怕不行。正在试验区呢。
啊。刚来就下基层啦,还是学者的作风。也好,你这几天有空再联系,他们几位同学听说你来南州了,也都很高兴。
好啊,肯定是要联系的。到了南州,是你们的地盘嘛。
现在不是我们的地盘啊,我们是中直单位。现在你是市长,是你的地盘了。哈哈。
杜光辉说,都一样。还真有很多想法要跟你聊聊的。
那好啊,等着你。李敬说。
李敬跟杜光辉是大学同学,但不同系更不同班。李敬学的是物理,号称科大最牛的专业。而杜光辉最初学的是数学。他考研时才决定学经济学。一个学物理,一个学数学,但两个人却成了朋友。原因在于他们都喜欢泡图书馆。因为占位子,他们成了朋友。科大图书馆占位子也是一景。每天,稍有迟滞,便没了座位。大三之前,杜光辉的位子大多是田忆替他占的。大三后,换成了李敬。他们约好了:每天,谁先到图书馆,就得为另外一个占个位置。大学毕业,杜光辉考到了北京,李敬在本校读研,后来出国。再后来,回国,现在是南州物质院的院长。本来,杜光辉也准备好了,等安顿好了,请在南州的老同学聚一聚。这些同学,大都在科研部门,有的也进入了各级机关。有些,杜光辉平时有联系;有些,却多年未见了。既然来了南州,他岂有不见之理?
光辉市长,宗一林站在走廊上,一边点烟一边喊道。
宗一林烟瘾大,这是人所共知的。关于宗一林的烟瘾,南州还流传着个笑话:说宗一林几乎每年要戒烟一次。每戒一次,日抽烟量会增一成。以至于后来,宗一林自己都不敢再戒烟了。
现在一天多少?
三包。
太多了,要节制。
节制不了啊,人到这个年龄,除了这烟,也没什么爱好了。看来,是得抽着烟去见阎王了。
今年试验区总体还行吧?
不太好啊,不瞒您说,整体都不太好。你刚才也听见了,书记让我关了化工园区,我现在主要的财政收入就在那里。怎么能关啦!南州去年财政收入两百四十个亿,其中试验区就占了六十多个亿。六十多个亿,四分之一啊。你说,我压力多大?
现在不仅仅是试验区有压力,整个南州都有压力。我来之前也看了些资料,整体经济形势不容乐观。宗主任是试验区的老主任了,应该对这方面有思考。
没思考。真的,没思考!我现在是一门心思想着税收。何况再干三年,我就得退了。时间不等人啦!宗一林叹道:就像这烟,我也是抽一支少一支了。抽着烟,讨着税,试验区尽干这个了。哈哈。
您还早,试验区还得大发展呢。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宗一林笑笑,狠劲吸了一口,又掐灭了烟头,转过头眯着鹰眼问:怎么想着来南州了?北京多好。何况现在正是南州艰难的时候。
原因很多。关键是自己想试试。杜光辉也道。
正说着,杜光辉就听见宗一林正在跟谁打招呼:陆记者,你怎么又回来了?
宗主任,我进不去啊。陆颖见了杜光辉,说,杜市长好啊。
陆记者好。杜光辉问:什么进不去?
化工园区。
宗一林赶紧上来,对陆颖道:那里正在生产。生产重地有他们自己的规定,回头我让人陪陆记者过去。
从试验区回到市委,政府秘书长王也斯告诉杜光辉说办公室已经安置好了。杜光辉先去看了看,办公室窗子朝向东南,正好能看见政务广场和明月湖。他很喜欢。然后,他到唐铭办公室,汇报说准备近期先做一些调研,可能要到各区和底下县里跑跑。
当然要跑。要掌握第一手情况。唐铭让杜光辉在沙发上坐下,又从柜子里拿出一袋茶叶,说,这是瓜片,有劲道,你先拿回去喝着。
杜光辉说,我可不是会喝茶的,不过这茶我得喝。
唐铭也坐下,问:光辉啊,你也知道,我请你到南州来,是要让你做大事的。现在,南州的经济发展正处于低谷。越是这个时候,越需要人才,需要真正的思考。你来,就是担着这个责任的。我对你寄予厚望哪!
谢谢书记。既然来了南州,就得服从市委安排,尽力做好应该做的工作。
我跟振兴同志商量过了,你具体分管工业,科技;你是常委,又是副市长,这样有利于工作。我一直在想:南州这样一个省会城市,工业基础相对薄弱,资源优势也几乎没有。这样的城市到底怎么发展?以前,历届市委也做了大量的工作,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工业改造开始。那时,南州才从一个五万人口的小县城一转身成了省会,工业可以说是一张白纸。六十年代后,中央给了江南特别是南州特殊政策,将上海的一大批企业迁移到了南州,这便是南州工业经济的基础。这些企业,大部分都在南州东区,也就是老工业区。除了钢铁厂等几家企业外,大部分都早已关停。而且问题重重。刚刚才发生了锅炉爆炸。还有更多的隐患,令人着急啊!唐铭蹙着眉,说,幸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当时的南州市委抓住了全国轻工业发展的机遇,以轻工业发展为主导,推进了南州工业经济改造。
杜光辉说,这个我清楚。我曾经专门调查过南州的轻工业发展,像南州洗衣机、包河电冰箱这两个当时的拳头企业,我都去过。
唐铭道:那时正是这两家企业辉煌的时候。两家企业的年产值都达到了百亿,全市财政收入的半壁江山就靠它们支撑着。
而现在,杜光辉说,我查了下,两家企业都处在破产的边缘,十分不景气。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整体市场大环境,产能过剩,竞争太强。另一方面,也和产业升级太慢有关。
对!你说得对,就是产业升级太慢。唐铭站起来,看了眼地图,说,现在,南州周边都在崛起,南州作为省会城市,却成了锅底。我把你请到南州来,也是想借你这外来的和尚,来念南州这难念的经。
我一定尽力。杜光辉说,从书记您要调我来南州开始,我就在考虑:南州到底怎么发展?我们要找出适合南州的路子。当年,发展轻工业,是南州思想的一次大解放。结果,解放成功了,南州提升了一个层级。这几年,国内经济结构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南州现在必须赶上这次经济结构改革的快车。否则,再过五年,十年,南州的发展将更加滞后。
确实是这样。我到南州来也快一年了,应该说,对全盘的情况和一些重点产业的情况都比较了解。南州上上下下,也都知道要改革,要寻找,但是突破口在哪?没有突破口,不能盲目地来。现在要讲科学,只有科学决策,才能真正产生效益。唐铭给杜光辉续了水,继续道:常委班子也为此作过多次研究。结果还是因为缺乏方向。没有方向,研究来研究去那只能是务虚。
是啊!书记其实比我更清楚南州的现状,也更迫切地在寻找南州未来发展的突破口。我相信在书记的领导下,大家一道努力,一定会破解南州发展的困境的。
好!唐铭上前拍了拍杜光辉的肩膀,说,我就知道请你来是对的。
杜光辉笑道:争取不负书记厚望。
唐铭方面大耳,眼神清澈,虽然在行政上干了多年,但是,南州人都知道:唐书记是一个典型的文化人。而且是一个敢做敢想的文化人。省委将他从临江调到南州来任书记,其实也有受命于危难之时的意味。省委主要领导送他到南州的大会上,就直接给他下达了目标:五年内,南州成为全省经济的龙头;十年内,在全国省会城市中成为排头兵。这个目标宏观而艰巨,唐铭知道省委是要让他在南州大干一场,要干得风生水起,干得卓有成效才行。老子在《道德经》中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但其实那仅仅是战略上的。战术上却是完全不同。落实到南州这样的一个省会城市,这道菜绝不是“小鲜”那么简单,而是一桌满汉全席。省委领导一开始找他谈话时,他甚至想建议省委另换他人。算起来,他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依他的资历和任职,他至多也只能在南州干个五六年,长一点不过七八年。然后还是得到人大政协。如其在南州折腾一番,甚至会丢掉几十年建立起来的政声,还不如继续呆在临江,安安稳稳地等着过渡。但他没将这想法说出口,他的个性决定了他说不出口。而且即使说了,省委领导也不会同意。省委主要领导送他到南州临走时说,你尽管干,省委全力支持你,全力支持南州。大半年来,唐铭主要的精力就花在南州的发展思路探索上。渐渐的,他的脑子里有了一点眉目。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是理解、懂得和能执行他的思路的人。这便是他看上杜光辉的理由。他需要杜光辉,南州需要杜光辉。杜光辉虽然远在京城担任经济所的副所长,但事实上,唐铭很多年前就关注到这样一个年轻的经济学家。特别是在京城长谈后,他认定了就是这个人,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却暗暗透着坚定的人。他觉得杜光辉同他一样,心里蕴藏着理想主义的光辉。想到这,他仿佛看到老子当年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时的诗意。无论是大国,还是小鲜,其实都是理想主义的杰作。杜光辉有多年的学者背景,他的一系列关于宏观经济发展的论文,也契合了唐铭的想法。杜光辉坚持城市发展必须寻找合适的产业,城市经济其实就是产业经济的观点,一直也是唐铭心里反复思考的问题。南州必须尽快破局,而他希望杜光辉就能是这个破局之人。
杜光辉问:刚才李杰秘书长提到东方电子,那是?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啊,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唐铭从办公桌上拿来一摞材料,说,这是东方电子的相关材料。东方电子你也知道,现在是国内排名靠前的电子企业,它的晶体管生产正处于上升势头。而且,它的研发能力在国内一流,能与韩国、日本抗衡。东方电子正在谋求扩张,想要在国内寻找合适的地方,建立新一代的生产线。我也是上次在北京听国家发改委的同志说的,我就留了心。回来后,就找来相关材料,进行了认真分析。我觉得南州可以承接东方电子。如果东方电子能来,那将是对南州经济格局的一次革命性改变。我已经安排秘书长去专门负责此事,请人与东方电子对接。但可惜,到目前为止,尚未能与东方电子高层接洽上。你来了,这事我看就请你来具体负责。相关工作,我明天让秘书长给你再详细介绍。
杜光辉在大脑里用近乎计算机的速度,迅速地逡巡了一遍。他很快就找出了三个与东方电子有关联的选项。他对唐铭道:东方电子我以前去考察过。跟他们的一个常务副总有过交流。现在,应该还有他的联系方式。另外,我的一个大学同学现在是东方电子的一个部门的经理,去年我们在北京见过面。还有一个,曾经在我们所进修过,不过,现在不一定还在东方电子了。
那太好了。特别是那个常务副总。唐铭现出兴奋神色,说,东方电子的7代线如果能落户南州,那将是百亿产业,甚至千亿产业。光辉啊,加把劲,争取拿下来。如果需要什么政策,只要南州能够提供,都全力支持。
我先跟他们的常务副总联系试试。企业人事变化快。东方电子如果能来,那当然太好了。这样的龙头企业,不仅仅自身来了,还会带来上下游的产业,形成巨大的产业链。
当天晚上,杜光辉先给这位常务副总打了电话,结果真的如他所料,这位副总已经离开了东方电子。但他给杜光辉提供了另外一个还在东方电子的陈副总的电话。杜光辉又给他的大学同学联系,同学说,巧了,我刚刚离职出国了。杜光辉叹道:你是知道我要找你吧,所以才提前离职出国。同学说,那怎么会?只是企业你知道,人走茶凉。杜光辉说,我清楚。
秋夜沁凉,窗外,秋风中有丝丝蛩鸣。杜光辉关了灯,坐在桌前,秋月之光,洒到桌上,明澈清净。从小,他就喜欢秋天,喜欢月亮。秋天,高远,清爽,又是成熟的季节,万物丰收而不骄矜。月亮,温和,典雅,令人怀想而不骄情。他把手伸到月光之中,马上就有一层水从他手上流过。甚至,他感到了那水流过了他的肌肤,流进了他中年的心里。他起身,拿过手机,拨通了茹亚的电话。
重洋之外,正是白天。他听见茹亚道:有事吗?
他心里仿佛被冰了下,说,没事。
没事打什么电话?我正在忙呢。茹亚声音生硬,沙哑,像是一块冰砣砸过来,显然没休息好。
我是想告诉你:我到南州上班了。
知道。可心都跟我说了。
啊!杜光辉迟疑了下,问:你那都好吧?
都好。我还有事,挂了。茹亚也没等杜光辉答应,就挂了。
杜光辉觉得刚才流进心里的月光,此刻都被冰砣给砸得粉碎,变得冰冷。他想:茹亚也许一直还在生他的气,怪他不该来南州。事实上,这些年,一回头他才发现:他和茹亚生活在一起。最初,他们就像两条溪流,总是欢快地往一条渠道里挤着,互相碰撞,浪花四溅。再后来,随着彼此的忙,或许是人到中年了吧,两条溪流各自归位,但也还经常彼此张望,相互激励。可是再往后,具体从哪年开始的呢?杜光辉也说不准了。只是觉得这两条溪流越来越远了,不仅仅是平行流过,而且是背道而驰了。谁也再看不见谁的浪花,谁也再激不起谁的波浪……说的话越来越少,更谈不上有多少深层次地交流。而且,茹亚自从听见他在梦中叫唤田忆开始,就总是拿这话题刺他。这回,他来南州挂职,茹亚就直接说,是去奔赴爱的约会了。一条曾经那么清亮的溪流,为什么会纠缠于此?杜光辉也曾尝试着解释,但没有机会。唉!有一次,他和茹亚因此争吵,茹亚竟然当着女儿的面说,离吧,离了省事。他当时就愣住了。而细想起来: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听到过茹亚快乐犹如小河淌水的笑声了。
三
用了半个月时间,杜光辉先是跑完了三个县和一个县级市,然后再回头来跑市区。真正当了副市长后他才发现:这和他想象中的工作方式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会议多,协调多,能自主决定用到调研上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但他刚上任,有理由把调研放在第一位。所以,除非重要会议,他一概谢绝;带着相关部门和办公室秘书小王,一竿子到底。原则上,他不听汇报,只留材料。主要是看。他直接到点上,而且点最好是随机抽出来的。当然,事实上,这随机也是有机的。县市区知道新来的副市长要来看工业和科技,事先都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们拿出的都是最能看、最值得看的企业。不过,杜光辉却直截了当:到每地,他必须要看一到两家问题企业。
一圈子看下来,杜光辉心情似乎压着块大石头,十分沉重。
他跟小王打了招呼:要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好好总结归纳。没有特殊情况,就不要再打扰他。小王虽然年龄不大,可是经历也不算少了。他大学毕业后当了两年村官,然后进入公务员队伍。先在湖东县,后来被李杰下乡调研时看上,就调到政府办公厅来当秘书了。他个子不高,清清亮亮,一看就是个会来事的年轻人。话不多,这也恰好是当秘书必须具备的特点。他将杜市长的茶泡好后,就关门出去了。
或许是秋天更深了的缘故,明月湖仿佛更向远逶迤了。绿轴大道的绿色,也稀薄了些。短短的半个月,杜光辉就感觉到了季节的变化。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每天连着转的下去调研,最容易忽略四季与时光。一个缠在行政事务中的人,倘若还能敏捷地感知到时光的变幻,那么,他的心就还是鲜活的,灵动的。杜光辉希望自己永远是这样。他开了窗,秋风如同薄凉的云絮,漫向他。他感到脸上,身上,都被云絮给清洗了一遍。他先是给东方电子的那位姓陈的副总打电话。结果,电话很快通了,却被告知正在国外。他说那就等陈总您回国再联系吧,陈总说你有什么事,也可以给我发邮件。
不到一分钟,短信来了,陈总发来了邮箱。
杜光辉觉得就凭这点,这个陈总应该是个干事利落的人。也许是做学问做得太久了,他见过的人群中,很多人都像棉花一样,如果不弹,就一直保持着原样。既不动荡,也不松软。那是一种很让人讨厌也很让人无奈的方式。有两年,杜光辉在茹亚身上看到了一个学者与一个外企高层管理者的不同。茹亚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接不完的电话,处理不完的问题,但是,再多,她都朝气蓬勃地出现在她必须出现的场合;那就是一种一以贯之的精神与作风,杜光辉感到:相比起来,这种精神与作风,在制度越严密的大企业,越明显,越突出。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有人敲门。杜光辉说了声:请进。市委政研室的简主任就笑着,拿着一堆材料进来了。
杜市长,我搜集了下,这是一些国外关于电子产业方面的资料。还有这个,是我们政研室今年年初按照唐书记要求搞的一个调研报告。简主任说着将材料放到桌上,又问:都跑完了?
简主任年龄应该比杜光辉略大,因为长期搞政策研究,额头上的皱纹,比同龄人明显要深要多。皮肤也有些浮肿,一看就是长期开夜车的结果。他掏出烟,问:能抽吧?
可以。杜光辉事实上偶尔也抽点闲烟,只是在人前,他很少抽。在经济所时,他经常一个人跑到会议室,坐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抽上一支烟,思路往往就一下子开阔了。但他在家从不抽烟。而且,他不反对别人抽烟,只是提倡少抽为好。
简主任点了烟,又突然像忘记什么似的,拿出烟盒,弹出根烟,问道:市长也来一根?
这……来一根吧,我一般是不抽的。
那就来一根吧,一根没事。
点上烟,两个人说话就自然多了。烟成了润滑剂。杜光辉说,我正想跟简主任交流交流。我最近下去看了看,情况不容乐观。我觉得根本上是南州的工业经济,原有的秩序正因为激烈的市场竞争与变革,而被打破,消失,一大批早些年风生水起的企业,现在举步维艰,濒临破产。好的企业不多,部分有效益的企业,大多是建材、加工等,附加值也不高。有些近年来引进的企业,其实是发达地区梯度转移的转移产品。高污染,高能耗,不具备可持续性。更重要的,我觉得还是有企业,没产业。没有产业,就很难形成真正的产业集群。
确实是这样。简主任说,杜市长一来,就掐中了脉搏。南州不比十年前了。十年前,南州是全国响当当的轻工业城市,南州洗衣机、电冰箱在全国市场占有的份额,最高峰时达到了百分之四十以上。南州也因此被称为中国轻工第一城。但这两年你放眼一望,各种轻工产品鱼贯而出,尤其是洗衣机、冰箱等家电产品,出了很多著名的品牌。相反,我们的企业与产品,不进则退,逐年萎缩。从最初以一线城市市场为主,到退到二三线城市,再到四线城市及县城,后来干脆退到乡村,现在,连乡村都没有市场了。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机制?体制?
人。思想。理念。
正说着,小王叩门进来,说洗衣机厂又来人了。
简主任摇着头,说,正说着洗衣机厂呢。他们就来了。已经来了好几次了吧?
至少五次以上了。他们每次来一批人,也不太多,四五十人,就在政府门前站着,也不闹事。他们的问题也都是明摆着的,可是,怎么解决呢?信访局接访了多次,解决不了啊。
洗衣机厂是接下来杜光辉准备去调研的企业,他问道:怎么解决不了?
洗衣机厂其实有一年多没有生产了,前几年生产的产品,也都还积压在仓库里。没有市场,他们怎么生产?工人工资已经有半年多没发了,他们提出来:一要政府给他们找市场,二要政府投资增加产能,提高市场竞争力。这两点显然都难做到。
政府怎么给它找市场?简主任说,只有尽早破产,实现重组,才能甩掉包袱,轻装上阵。
破产也不能一破了之。关键还有两千多工人。小王小声道。
杜光辉想了想,说,我去见见他们吧。
这……小王有些为难,说,杜市长,我怕他们……这样,我给王秘书长请示下。
杜光辉虽然心里不悦,但还是等小王去请示了王秘书长,然后到楼下信访局会议室。除了信访局工作人员外,还有三个穿着南州洗衣机厂工作服的工人。他们盯着杜光辉,直接道:政府说要让我们破产,那不就是撂挑子?我们辛辛苦苦干了十几年,为南州做了巨大贡献。到头来,企业不行了,就破产,这说得过去吗?
慢慢讲。杜光辉说,我今天就是来听你们讲的,不急。
三个人中,刚才开门见山的那个人叫齐航行。他戴着副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市长,我听说您是从北京下来的?搞宏观经济研究的学者。我想提两条建议:一是像我们这样的企业,在南州并不仅仅一家,还有很多,包括冰箱厂,也差不多了。政府能不能重视起来,好好研究研究,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政府能不能不搪塞我们?我们又不是泥,糊一天是一天。我们要求的是解决问题啊。
好。很好。政府就是给企业和老百姓解决问题的。正如你刚才所说,政府要解决问题,也得好好研究研究。不研究,问题怎么解决?我最近正在带队进行调研,很快就会到你们厂。
有杜市长这话,我们看到了希望。齐航行接着道:我们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外面的洗衣机厂有的搞得红红火火,为什么我们这样老牌的厂子却半死不活?还是改革不够。天天都喊着改革,可改到自己头上,没动静了。老厂,老人,老班底,导致老技术,老产品,老市场……一老到底,哪有新鲜血液?杜市长,你要去我们厂,建议不要听那些领导的话,他们都巴望着早一天破产了事。我们工人不这样想,我们不想破产。我们觉得我们厂还有救。大家说,是吧?
当然是。你到厂里问问随便哪一个工人,保不住都会说,洗衣机厂能干事的没事干,不能干事的搞破产。今天我们来的五六十号人,都是厂里搞技术的。已经有四五年了,我们每次提的技术革新、研发的新产品,新工艺,从来都上不了马。结果,外面的厂很快出来了。人家占了先,你再追,就落后了一大步。何况厂里连追也不追。说这话的是三个人中的一个年轻人,看样子也才三十多点。他口音似乎不是南州人,他继续道:厂子不革新,技术都还是十年前的。杜市长,你说这哪行?技术落后,就是最致命的落后。搞得厂子开不了门,工人没工次。不怕市长笑话,我现在穷得连结婚都结不起了。
齐航行解释道:大进说的是真的。这两年厂子不景气,拿不着钱,他没办法买房子,所以婚事一直就拖着。像他这样的还有不少。但大部分都走了。近五年来,厂子里技术人员流失超过了三分之二。
我想现在就到你们厂去看看,怎么样?杜光辉问。
齐航行一愣,说,好啊。我们热烈欢迎。
小王没料到杜市长会突然要去洗衣机厂,他望着杜光辉,说,这就去?杜市长。
就去。正好上午没事。我先去看看。
那要不要通知相关部门,还有厂里?
不必了。我只是去看看。任何部门都不要通知,也不要通知厂里。我直接过去。杜光辉说着对齐航行道:你们三个跟我一道,让其他人都回去吧。另外,打个招呼,不要提我去厂里的事。
齐航行大概没想到一个副市长也会说走就走,他觉得这个研究经济学出身的副市长,毕竟与其他人有所不同。他出门跟其他人支会了一声,其他人也就都散了。他在跨上杜光辉的车子的那一瞬间,突然感觉到洗衣机厂这次是有希望了。至于什么样的希望,他也不清楚。他只是有这种感觉。有了这种感觉,他这个在洗衣机厂待了十几年的老技术,禁不住鼻子酸了一下。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路上,杜光辉让齐航行把洗衣机厂的情况简单说了下,齐航行又说到自己:他是世纪之初从工大毕业的。那时,洗衣机厂正红火。厂子里到工大招人,牛得很。一般成绩的学生还进不了。他本来是准备考研的,但家里父母说在南州,能进洗衣机厂已经相当好,就是研究生毕业了,也不一定能找个更好的单位。他想想也是,便进了厂子。头七八年,厂子虽然开始走下坡路,但到底还能支撑。这四五年,便彻底现出了颓相。他半笑不笑地说,市长你可能不信,像我这样的工大的毕业生,到厂子里十几年了,竟然没有一项专利。难道是我没有搞科研?我搞了,厂子里最后都是锁进了档案柜。可惜啊。我们的很多成果,后来都运用在外面的企业上了。
那你怎么没跳槽?
我是南州人。而且我这人生来就恋旧。我总想着厂子会有好的一天。
我能理解。杜光辉说,这种想法是对的。洗衣机厂一定会有重新兴旺的一天。市里主要领导其实也一直很重视。市委唐铭书记就曾跟我提起过,让我好好研究。这不,我就研究来了。大家一起研究,拿出办法,破解难题。
车子到了洗衣机厂,洗衣机厂处在最繁华的南州大道上。说起南州大道,南州人都清楚,那是南州二十个世纪九十年代最辉煌的一条大道。在它之前,南州就三条路:长江路,金水路,江南路。洗衣机厂和冰箱厂业绩最好的那几年,南州城里大大小小的旅馆里,住着的多半是各地来南州要洗衣机和电冰箱的销售商。每天,大量的洗衣机和电冰箱发往各地,源源不断地利润汇聚到南州。市里一高兴,就动员两家企业拿出了一部分利润,新建了著名的南州大道。整条大道长五公里,从长江路往南延伸,现在已经成了南州最重要的南北向道路。洗衣机厂和冰箱厂都在这条路上,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距不远。因为两家企业人员众多,带动了周边的第三产业,因此,这里也是南州最繁华的地段之一。但现如今,洗衣机厂的大门前,冷冷清清,连保安也懒洋洋地站在秋风里望天。齐航行下去跟保安简单地说了几句,车子就进了门。齐航行说,一直往里开,到家属区。
到家属区?小王问。
只有在那里,才能让市长看到真实的洗衣机厂。
进去吧。杜光辉道。
家属区就在工厂区的后面,车子开了大概一千米左右,就看见一幢幢的家属楼了。这从厂门到家属区的一千来米,让杜光辉想到了当年厂子的兴旺。下了车,齐航行引导着杜光辉,到了家属楼的第二幢,然后进了一楼一户人家。这是两室一厅的小户型,进门就见一张床。齐航行喊道:老总工,老总工!
哎。答应的声音从床上发出,杜光辉这才看见床上正坐着个老人,白发白须,清瘦得很。齐航行介绍说,这是市里边的杜市长,这是我们的老总工,中风了,后遗症。
总工好。杜光辉打了招呼,说,我是来厂子里看看的。转头他又问齐航行:厂子里家属区都是这样?
都是这样,还是二十世纪厂子兴旺时建的。后来想建,没钱了。我来时,正好有人调走,算是捡了一套。就在后头。
老人眯着眼,看着杜光辉。杜光辉觉得老人的目光半信半疑。他问:总工,一直在这厂子里?
总工没回答。
齐航行说,一直在,他是洗衣机厂最权威的见证人。从厂子开办之初,他就是元老。当初据说还是他向市里提出来要建洗衣机厂。总工,是这回事吧?
嗯,嗯。老人这才全睁开了眼,说话有些含混,但能听得清楚。他细瘦的手在空中划着,伴随着手势,他说到了当初提议建厂,生产出第一台洗衣机时的狂欢,全国各地络绎不绝的客商,他还多次得到市政府的嘉奖,被评上了全国劳模……齐航行给老人倒了杯水,他喝了一口,语调却突然黯淡下来了。他摇摇头,说,你看现在这样子?简直,简直……我虽然下不了床,可是孩子们都告诉我了。我们家三个孩子,都在厂里,现在都下岗了。两个儿子到外地打工去了,女儿在家里照顾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们哪能想到:洗衣机厂会是现在这样子啊?
所以我们得想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老总工,你看解决这问题,要从哪里入手啊?
技术。我是搞技术的,搞了一辈子技术,我就认技术。当初,洗衣机厂建设,也是因为我们掌握了当时国内最先进的技术,产品一下子就打开了销路,占领了市场。后来,外面的技术也加强了,而我们的技术却重视不够,加上企业搞得不像企业,像个机关,那哪行呢?老总工说着,咳了声,杜光辉说,您的意思我都懂了。
齐航行道:用机关的形式搞企业,又不重视技术,企业不倒才怪?
杜光辉说,有道理。对我启发很大。我们一定来好好研究。
离开洗衣机厂时,杜光辉特意跟齐航行互留了电话号码,小王在边上一直皱眉头,直到上了车,小王才说,杜市长,您把电话号码留给他了,怕不太合适吧?这些人,说不定会天天缠着您。
合适。杜光辉说,天天缠着,说明你没给他解决问题。洗衣机厂就是个突破口,也是破解南州工业经济的一个出口。别小看这些技术人员,他们了解厂子的所有利弊,未来厂子要振兴,还得靠他们。
不过,小王轻声说,一般情况下,建议市长还是……总之,电话是不能留的。
下午,常委会学习前,杜光辉接到陆颖电话,她竹筒倒豆子似的,说,杜市长去化工园,看见什么了吗?
看了。杜光辉觉得陆颖这话后有话,便停了。
陆颖说,其实看不看都不重要,只要闻着那刺鼻的气味就知道了。
啊,那天后来因为有事,也忘了问了。宗主任陪你进园区了吗?
进了。园区正在休整。而且我每次去都赶上休整。杜市长,您觉得这正常吗?
杜光辉没回答。对于化工园区,陆颖盯着,一定有陆颖的理由。但对于他来说,他看见的还是抱着琵琶的化工园,就像一个古装仕女,他只是闻到了她的气味,而没有能深入她的内心。所以,他想了想,说,或许是真的休整了吧。
陆颖笑了下,隔着电话,也能听见她的笑里有轻微的讽刺,她接着道:您去看了洗衣机厂,感觉如何?杜市长。
杜光辉说,不愧是记者,消息灵通啦。哪儿都有你。感觉挺复杂,问题很严重,破解很艰难。
陆颖说,我正准备为洗衣机厂写篇内参,等出来了,再送杜市长审阅。
好,一定得让我先拜读。杜光辉放下电话,李杰走过来道:听说去洗衣机厂了?
正好他们上访,便一道去看了下。秘书长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就是给常委们服务的,这点消息要不掌握,那不是失职?李杰笑着说,不过,光辉市长哪,以后要去下面,还是得给两边办公室说声。您既是副市长,又是常委。特别是唐书记要是问起来,我们不掌握,那就不太好办。
今天也是临时决定的。杜光辉说,不过,也正因为临时决定去,才能看见真实,听见真话。我是做研究出身的,讲究真实。来源于虚假的素材,得出的结论也必然是虚空的,不可行的。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光辉市长这是在批评我?哈哈,李杰笑着,那笑声如同浮冰,轻飘飘的,说,洗衣机厂如果能在光辉市长手上起死回生,那可是南州最大的喜事啊。
我觉得还有戏。杜光辉道。
周末,杜光辉和李敬等几个同学小聚。李敬特地从家里摸了两瓶好酒带着。说是小聚,其实是一大桌子人。有的同学毕业后一直没见着,这次一见,格外亲切。大家坐着自然先是回忆起大学时光,说着,说着,就有人提到了田忆。
杜光辉那一刻,眼泪差点就涌了出来。他转过头,装作喝茶。他想:要是田忆还在,他们到底会是什么结局?二十多年后这种聚会,又将是什么情形?他脑子里闪着一帧帧图片,那是田忆或笑或跳或静或动的一张张生动的面影。二十多年了,他所经历的许多事,许多人,都渐渐被岁月给磨饰殆尽,但关于田忆,却一直鲜活。仿佛他内心世界里有一块天地,这块天地只为田忆留着。他一直小心翼翼,不愿意轻易去触碰这块天地。所以,当同学们都在言论时,他有意识地岔开了话题。他问李敬:你们物质院人才济济,有没有什么办法给南州洗衣机厂把把脉?
那是两码事。李敬说,我们搞的都是尖端的。而洗衣机行列,也不能说不尖端,但至少跟我们不太连得起来。
杜光辉道:这就是观念问题。你们总是高高在上,而像南州洗衣机厂这样的企业,又困境重重。我觉得这是眼光向上与向下的问题。
哈,当市长了,说话就不一样。刚来南州不到一个月吧?
快了。
大家一边喝着酒,一边就聊着南州。李敬感叹道:南州应该说是中国最没有影响力的省会城市。也难怪,当初它就是个小县城。九十年代轻工业火了一把,后劲却不足,很快就被广东、福建给超越了。汽车工业也不景气。城市发展虽然经过了第一轮造城运动,但现在看明显缺乏活力。我们物质院在这,虽然是中直单位,但一样能感受得到。有时候,到外面出差,人家看到我们中科院的大牌子,就问在北京哪里?我回答说在南州。他们便没了声,或者思考一下才问:哪个南州?
确实不假。南州的发展总让人感到不温不火,没有亮点,没有兴奋点。而且,这几年南州越发的低迷了。别的不说,每天早晨去菜市场,就很有感触。菜篮子越来越单薄了,说明了什么?购买力下降了。而这背后是整个城市的问题。
我觉得根本原因还是思路问题。思路对了,一切好办。思路不对,万事都难办。
杜光辉听着,觉得这些同学虽然处在不同的单位,但总还是都生活在南州。他们对南州的体会,都是切身的,真实的。他端起酒杯,站起来敬了一杯,说,我来到南州工作,以后还全靠着各位同学的帮助。特别是我现在分管工业与科技,与各位可能多有交接,还请大家多批评,多指教,多出点子啊。
李敬笑着喝了酒,说,这杜光辉可不像当年读书时了啊,也学会说套话了。咱们同学,谁还不帮着谁?不过,说到南州发展,我倒是觉得可以在思路上更开放些。不要局限在南州的小圈子里谈发展。要跳出南州看南州。首先要找出南州发展,与全国其他地方不同的而且其他地方不具备的优质。抓住优势,乘势而为,必有所成。
抓住优势,乘势而为,杜光辉重复着,说,你这话,一下子让我思路开阔了。南州有没有优势?有,又怎么抓住?我得好好思考。
晚上,杜光辉半夜酒醒,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老是回想着李敬的那两句话:抓住优势,乘势而上。那么,南州的优势到底在哪?
睡不着,他想给茹亚打个电话。但想起茹亚说她在忙,他又没了心情。他起床,打开电脑,把上午到洗衣机厂的情况做作了个简单的笔记。这是他多年做经济学研究形成的良好习惯。记着记着,他就感到老总工还有齐航行他们其实也在心底里呼唤着、寻求着,他们要解开洗衣机厂困境的结;而李敬他们,作为工作生活在南州的中直单位的科学家,他们也在注视着南州,甚至也在思考着南州的未来。他觉得:或许南州并不是一座被忽略了的城市,而是一座期待着崛起的城市。现在,需要的是钥匙,是打开城市发展之径的钥匙。那就是李敬所说的抓住优势、乘势而为吗?
越想越兴奋,越兴奋越想,直到外面传来了鸟鸣。
南州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四
手机弹出通知:有邮件。杜光辉打开邮箱,东方电子的陈总在邮件里说道:看了南州市的相关材料,可以进一步谈。
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个字,但这些字,就像一根根燃烧的小火柴一样,让杜光辉的心里热乎乎的。这个陈总,素未谋面,还是以前认识的那个东方电子的副总推荐的。这人看起来是个实诚人,邮件写得直接、明白。不像有些人,说话办事总是绕着弯子。等你沿着他的弯子走了一圈走过来,却发现他人早就走了。他自己绕的弯子,只不过是浪费别人的精力或者说是虚与委蛇一把而已。杜光辉最怕这样,所以他很快给陈总回了封邮件:请陈总回国后告诉我们一声,我将前去拜访。
杜光辉推开唐铭书记办公室的外门,大概是有点高兴,他竟然没敲门,唐铭的秘书小江朝他望了眼,也没说话,只是朝里面指了指。这意思很明显:里面有人。也难怪,一个省会城市的一把手,每天面对着整个城市,事情多,见的人多,获得和要处理的信息多。他就坐下来,问小江:多大了?哪个大学毕业的?一直在南州工作?
明年就三十了。复旦毕业的。毕业后在上海待了两年,然后考到南州市委办公室工作。
挺好。杜光辉说,现在这么年轻的机关干部不多。事实上,这些年,虽然国家加大了对年轻人才的培养力度,但是,人往高处走,培养出来的人才大都集中在北上广深,像南州这样的内地中部欠发达省会城市,其实也成了人才的锅底。杜光辉在经济所时带的研究生中,有好几个是江南省人,但是,他们毕业后,却没有一个回到江南。所以,眼前这个复旦的学生考到了南州,让他在刚才的兴奋点上又增加一分兴奋。他看着小江,好像想起自己这么大的时候,那时,他刚刚博士毕业,风华正茂,有着远大的志向,甚至想当一个问鼎诺贝尔奖的大经济学家。虽然离诺奖十万八千里,可是,这些年,他也在一步步地尽力地往经济学研究的高峰迈进。他对小江道:政务大楼内,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有多少?
不太多吧?我也没统计,估计不太多。
你是江南人?
不是。是江苏人。
江苏?苏南?苏北?
苏州。
那怎么考到这了?
当年报考的时候,我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越是南州这样的地方,越是需要人才,越是会重视人才,而且这样的城市,将来可能会更具有后发优势。所以,就来了。而且,南州当时吸引我的另一个原因是:这里有很多大学,比如科大,工大,还有许多国家的科研机构。结果,小江有些腼腆地笑笑,说,结果来了一看,根本上是两码事。城市归城市,大学归大学,研究所归研究所,各归各的,就像几只披着皮的狮子,各舞各的,互不相干。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你这发现倒很有意思。杜光辉说,各自舞着的狮子!形象生动。怎么就舞不到一块来呢?你看到了别人没看到的南州的一种现象。很重要,很有启发性。
我也只是随便说说,杜市长见笑了。
那现在不懊悔吧?我是说考到南州来。
懊悔?都成家了,不懊悔了。成了新南州人,就只希望南州能发展得更好了。小江说,刚来头两年,材料任务多,压力大,还真动过要走的念头。后来,慢慢就适应了,而且有了女朋友,再后来结婚成家,马上孩子就要出生了。看来……他脸上漾着层幸福的光晕,说,这辈子就在南州了。
南州好啊,适合于生活。
那杜市长是说这里适合于慢生活?
确实。但我希望能看到南州的快生活,快节奏。
里面的人出来了,因为才到南州不久,杜光辉能认识的南州干部少之又少。何况他这人天生有个毛病:读书一遍看过就记得,见人看过多遍却不记得。或许他这就是传说中的脸盲症吧?反正他很少能记得住人。有时,在街头或者一些场合遇上别人跟他招呼,朝他笑,找他说话。讲了半天,他极力在脑子里搜索,却总想不起来。他只好含糊其辞,应付着。茹亚说他的大脑是选择性记忆,他有时觉得茹亚说得对:人的大脑记忆存量也是有限的,倘若所有经过的事物都记住,那或许是场灾难。那些被存储在大脑中的事物,会不会互相纠缠、争论,甚至战争?
有时候,杜光辉会被自己的突发奇想所打动。他是一个容易被打动的人,他曾同女儿可心很认真地交流过这个关于大脑的问题。可心说,没想到老爸会像孩子一样的想问题。他说,用孩子的思维想问题,问题往往会简单化。而简单化,很可能是解决问题的途径。可心问:那大人看问题的方法呢?他回答说,太复杂化了。其实很多问题本来就是简单的问题,结果研究来研究去,往复杂里研究。最后回过头来一看,无非是一层窗户纸,却绕了几十年。
可心喜欢和爸爸聊天,特别喜欢爸爸的奇思妙想。不像妈妈。妈妈整天挂一张严肃的脸,似乎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在干重要的事情,全世界也只有她一个人是正确的。
杜光辉进了里间,唐铭问:最近一直在跑嘛,感受如何啊?
除了市直单位,其余都跑了。下周准备跑市直。看到很多,听到很多,也想了不少。等调研完再给您汇报吧。
好。
东方电子那边,我联系上了一位陈总。他目前正在国外,可能很快就会回国。他看了我们提供的南州方面的材料,说可以谈。
好啊,可以谈就是有希望嘛!唐铭也有些高兴,他轻轻转去着手中的铅笔,说,那抓紧谈。这事我看还是你定,怎么谈,谈什么,要先沟通。东方电子现在是香饽饽,很多人在抢。你要考虑一下:南州到底能有什么优势,能够抢得到这个香饽饽。
我也一直在考虑。我们的优势在哪?论资源,没有。论财力,一般。论政策,有限。那论什么呢?
我觉得要辩证地看。比如说到政策,政策是人定的,可以适时适地出台新政策。东方电子如果要来,政策上可以专门针对它来制订。南州等不起了啊,光辉同志,你跑了一圈估计也应该知道:南州的经济整体正在下滑。我很焦急。可是,急有什么用?省委主要领导也很焦急,一直要我们拿出方法,寻求突破。怎么突破?路径在哪?我觉得东方电子也许就是一个突破。
书记,我理解您啊,南州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我到县区去看,企业不景气的多,高质量高效益的少。特别是那种顶尖的企业,更是没有。一个省会城市,没有世界五百强的工业企业进入,这是不正常的。至少国内大型的头部企业应该能到南州来发展,但是,我们事实上也没有。前几天,我和物质院的李敬院长等几个南州的大学同学聚会,他们也说到南州现在的问题。可见,不仅仅我们在焦急,在关注;像李敬他们,虽然是中直单位,他们身处南州,也在关注,在焦急。
我想搞一次南州向何处去大讨论,在全市上下开展“找差距,寻突破,解难题”活动。
“找差距,寻突破,解难题”?
对,一是要找差距,我们跟江浙跟发达地区到底有多大差距?许多人不清楚,就连我们的很多领导干部都不清楚,还在沾沾自喜,乐于过去的成就。第二是寻突破,让大家都来思考,南州下一步应该怎么走,集思广益。在此基础上,根本的是要解难题。什么难题?南州发展的难题。我已经让政研室在搞文件,等研究后再正式启动。
唐铭说这些话时,眉头一直是皱着的。他的川字形的眉宇间,一直凝结着发自内心的焦虑与期待。杜光辉心想:一个市委书记,特别是面对南州的现状,用“食不甘味,上下求索”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唐铭走到地图前,指着长三角,用手画一圈,说,现在,不仅仅是北上广深,这一片地区将成为中国经济发展最强劲的三角之一。南州正处在长三角的泛区域之内,相比于长三角其他城市,南州的经济地位与影响力多年来一直被边缘化和弱化。关键还是经济实力不强,我们去年的GDP才两千多亿,财政收入两百多亿。比不上苏南一个一般的城市,更谈不上与苏州、杭州这样的城市相比。苏州是六千亿,杭州是七千亿,赶着赶着,他们很快会达到万亿。你看这差距,太大了嘛!
两千亿,相当于昆山。而昆山是个县级市。
就是。说起来脸上无光。唐铭说,不过焦急也没用啊,还是一步步地来吧。你尽快去东方电子谈,到时叫经信委的李明同志一块过去。他情况熟悉。还有科技局的梁大才同志,他是清华的博士,是国家百人博士计划下来的。你们可以一道去谈。只要是不违纪违规,都可以谈。先谈,回来再研究。
好。杜光辉说,我跟李明同志和梁大才同志先碰一下。
唐铭问:上次那瓜片喝得习惯吧?
这个……杜光辉说,一开始还真不习惯。书记您知道我是北方人,没有喝茶的习惯。以前喝一点茶,也几乎是普洱类的云南茶。方便。这次这个瓜片,第一次喝就差点给喝醉了。浓啦,酽啦,又苦,说真话,第一杯我是皱着眉头喝下去的。结果很快我发现:苦尽甘来。
那就对了,喝茶讲究的就是微甘而小苦。既有甘,又有苦,才是好茶。
是的,慢慢喝着,就喜欢上了。现在,每天都得喝这茶。小王说我的茶越喝越浓了,我发现是的。我就想:这么喝下去,没了茶怎么办?
哈,你这担心是没必要的。我负责嘛!我既然把你引上了喝瓜片的路子,我就保证你有茶喝。就像我把你从经济所要过来,就得保证你在南州有所作为。说着,唐铭从柜子里又拿出两盒瓜片,说,我以前在大别山区工作过多年,那里有一些老朋友。他们来南州,我跟他们说来了,有饭吃,但你们什么东西都别带;如果客气,就带点瓜片过来。这一说,好了啊,来的人都带瓜片。我成了名副其实的专门收瓜片的了。当然,我是照价付款的,不能占他们便宜。哈哈,你说我还供不了你喝茶?
那当然够了。以后我可就跟着书记后面学喝茶了。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最近,杜光辉发现晚上在政务食堂吃了晚饭后,正好可以在政务广场上走一圈,然后再走回军分区。前前后后,走的时间会有一个半小时,正好解决了锻炼问题。大概是多年读书的习惯,他不太喜欢锻炼。为这个,他受过茹亚的多次批评。茹亚近乎是个锻炼狂。工作再忙,她总得去健身中心,现在当然有了私教。像个菩萨似的,整天坐着,苦思冥想,这是他多年以来的经常性状态。有时,他会想起传说的哲学家金岳麟教授。传说中这老先生到了晚年,有十几年时间足不出户,对着书房里的一面墙壁,想啊,想啊,也不知老先生到底想了些什么,反正他想了十几年,然后去见先贤大哲去了。杜光辉苦思冥想自然达不到这种境界,而且,他的苦思冥想的成果是十几本专著。书越写越多,思想却越来越空洞,身体也随之被一点点地掏空了。人到中年,特别是已近五十的人,是该适度锻炼了。边走边看,边思考,这种既锻炼又休闲还接地气的做法,让他慢慢热爱上了。
政务广场连接着明月湖,两边绿轴护卫。杜光辉在一个小型乐队前停住了脚步。这些乐队的人员都是老人,年龄最长的看起来应该有八十岁了,但是,他脸色红润,穿着件吊带裤,里面扎着格子衬衫,这是典型的文艺范啦。他应该是指挥,他正在一个个看着乐队成员校音。乐队其实也不全,顶多是个自娱自乐型乐队。有二胡,有笛子,有簧管,有小提琴,有小铃铛,边上甚至还放着台电子琴,可谓中西结合。演奏小提琴的是位相对年轻的老奶奶,她穿着湖蓝色的连衣裙,白头发上还扎着根蝴蝶结,她看着指挥,说,能开始了吧?
指挥环视了一遍,这完全是大指挥家的作派。然后,他手挥上来,又停在空中,突然,他的手一顿,音乐声流淌而出。杜光辉只听了第一句,眼睛就湿润了。这是他最喜欢听的一首交响乐《梁祝》。从前,他刚刚知道这个故事时,学会的是其中的歌曲《化蝶》。相比较,他更喜欢《化蝶》这个名字,多么浪漫,多么诗意。后来,他同田忆一道无数次听过《梁祝》。听着听着,田忆就哭了。田忆问他:你是梁兄吗?
他说,我是梁兄,你就是我的英台!
梁兄,田忆唤道。
你这是答应我了?杜光辉应着,问。
田忆用清澈的眼神望着他,然后摇摇头,说,我感觉到我们是不可能的,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
杜光辉问:为啥?
田忆却流着泪,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
……可是,可是,都二十多年了。当年,从科大毕业离开,他专门到南州陵园寻找田忆的墓。可是,他没找着。他只好在陵园的空地上,给她献上一束鲜花。他当时以为:他与南州,与田忆,是永别了,至少是不可能再回来生活在南州。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他又回来了,而且成了这个城市的副市长。他稍稍站远些,生怕自己的泪水被他们看见。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乐队一下子安静了。杜光辉也没想到:这么一支混合型的乐队,居然能奏出如此美妙和深情的交响曲来。他听见拉提琴的老人抚摸着提琴,说,要是老叶还在,有两把提琴,那多好啊!她的眼神里,分明也漾着泪花。杜光辉不想去揣测那泪花之后的故事,他默默走开,一直走到湖边。
深秋的湖水,一天比一天深邃。初秋,湖水是安静而清澈的,如同一个人的思想。一个人,能安静下来,那是他真正开始有了思想之时。初秋正是思想萌生之时。而到了中秋,湖水变得深厚,犹如人的思想,开始驳杂、沉重,甚至有无形的取舍与斗争。进入深秋,尘缘皆定,思想也更加深邃,湖水一如隧道,深不可测。再往下,杜光辉知道:到了冬天,白雪覆盖下的湖水,其实是透明的。最伟大的思想,最了然的人生,就是透明的,可视的。它过滤了所有的渣滓,沉淀了所有的风云,清澈见底,却意味无穷。
杜光辉从湖边往回走,他又看见那个垒沙雕的小男孩了。
男孩子垒的依然是城市,不过,今天,他看见城市里竖起了许多发射塔。在发射塔的周边,有许多雷达样的装备。男孩正将沙子小心地连接成一条横贯沙雕的线路,线路垒好后,男孩站起来,看着自己垒成的城市,然后朝杜光辉看看。杜光辉跟他点了点头,又竖起大拇指,说,好样的,更丰富了。这城市越来越大了。
我就是要让它一天天地长,每天都长一点点。天天长,就长成了我们希望的样子了。
那这线路是?
那是高速通讯线路。或许是风速,或许是电速,也或许是光速。
光速?那太厉害了。这些,是发射塔吧?
是的。这说明你懂得一些科学。男孩肯定道。
我也只是懂一点点。杜光辉笑着,觉得这男孩子越发可爱了。他想起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正在校园里跟一帮小伙伴们疯狂地踢足球。他这人就是怪,那几年爱足球爱到了骨子里。可一进大学,他就不踢了。他开始喜欢唱歌,看电影。然后,他就碰上了田忆。
男孩子蹲下身,对着线路又修饰了一番。杜光辉看到那条线开始穿过一系列的发射塔。他问:为什么要改?
太明显了。不安全。
杜光辉没想到:一个垒沙雕的小男孩居然脑子里都有了安全意识,可见他平时所掌握的知识,不仅仅超越了同龄孩子的知识,而且全面。他说,你应该在这城市中增加一些人。
这里到处都是人!
人呢?
你看不见,他们到处都是。
杜光辉先是有些蒙,但随即他明白了。确实,到处都是人。只是自己看不见罢了。人都在这城市的后面,没有人,哪会有这城市?他看着小男孩,问:读几年级了?
明年中考。
你长大后想学什么?
物理。
了不起。杜光辉说,我也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儿,她想学的是音乐。
我也喜欢音乐,但我更喜欢科学。我跟我爸爸一样。男孩子说到他爸爸,显露出崇拜。
那你爸爸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是吧?
他确实很了不起。我爸爸在美国读过书,现在回到了南州,他有自己的工厂。而且,他还有好几项专利。
那真的了不起。能告诉我你爸爸是谁吗?
那……不能。男孩想了想,说,我可以告诉你,他姓蒋。别的,我不能说了。
那好。不说是对的。杜光辉说,你爸爸在你这沙雕里吗?
在。就在这。男孩子指着一座发射塔说,就在这。他们搞的就是无人机。你知道吧?就是无人飞机。
那可真是高科技。了不起。有机会一定见见他。
好啊。你见了他,一定会崇拜他的。小男孩很自信。
杜光辉喜欢这小男孩的自信,更重要的是为他的爸爸高兴。如果他爸爸知道他儿子是如此地崇拜他,那是一种何等的幸福啊!
周一,杜光辉让小王通知李明和梁大才过来,大家一起商量东方电子的事。一见面,梁大才就说,杜市长,我听过你的课。有一年,在中央党校经济发展培训班上,那课讲得好啊,既有实际,又有高度。我们听了后都说,这才是中国真正的经济学家,不像有些经济学家,完全是玩花架子,搞虚的;还有些又太实了,没有理论高度。您关键是对基层了解,又有思考。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谢谢梁局长鼓励。那是我的本职。
本职也有层次高低,杜市长就是顶尖的经济学家。您来南州,是南州之幸哪。
话不能这么说,我也是来学习的。杜光辉请他们坐下,让小王上了茶,然后便开门见山道:今天请你们来,是按照唐铭书记的意见,主要碰一下我们一直在做的东方电子的事。
啊!李明说,这项目我也知道,搞了很久了。可是……
梁大才望着杜光辉,沉默了会,才说,项目是个好项目,而且南州真的需要这样的企业进来。可是,就我所知:难度大啊!
怎么个难法?杜光辉问。
这个,具体的我也说不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从其他渠道对东方电子此次扩张做了些了解,他们要动手的项目规模很大,并且绝大部分投资都得依赖落地方。
多大规模?
听说上百亿。
啊!李明倒吸了口气。
杜光辉说,这消息可靠?
应该有一定依据。梁大才说得很谨慎。
杜光辉用手中的铅笔,在面前的空白纸上写下了两行字,一行是100,另一行是240。
梁大才问:杜市长这是?
杜光辉没解释,这两个数字只有他自己清楚。他问李明:南州有没有直接与东方电子接触过?
接触不上哪。李明说,我们倒也想直接接触,可是人家不理我们。我们也找不着路子。何况现在这项目还有其他更有实力的城市也在争呢。
现在有路子了。杜光辉就将陈总的事情说了下,梁大才和李明都很高兴,但并不乐观,他们也都认为要去谈一谈。总之,是次机会嘛。机会稍纵即逝,到了眼前,岂能不抓住?
三个人商定:由经信委和科技局拿出具体的详细的招商材料,包括我们能提供给东方电子的所有优惠。一旦陈总回国与杜光辉联系,就即刻启程,去东方电子面谈。
不到一周,陈总发来消息,说回来了,正在北京开会,如果杜光辉方便,可以先到北京谈谈。杜光辉说当然可以,我下午就飞过去。他也不敢耽误,下午就带着李明和梁大才直飞北京,到了陈总开会的宾馆,陈总也很惊讶,说没想到你们效率这么高。在我印象中,中部省份的工作效率还是比较低下的。看来要换眼光看了。
杜光辉说,那是从前,现在变了。欢迎陈总去南州考察。
晚上,就五个人,杜光辉这边三个,陈总和一个助手,大家找了家僻静的地方,边喝茶边聊。陈总听了南州方面的介绍,谈了下东方电子这次的布局。东方电子这次扩张,战略重点就着眼在中部省份。但是,作为高科技企业,每年投入的研发资金占到了企业利润的百分之三十以上,而且还在不断增长,这就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企业的扩张性实体投资。所以,东方电子这次在全国布局,有一个根本的要求,就是落地方必须承担项目的主要投资。说穿了就是可以合作,以股份制形式共同建厂。他同时还不经意间透露,有三个城市,进入了与东方电子合作的视野。
这个我们也有所了解。李明问:不知陈总能否透露一下,项目合作的预算?
一百到一百二十个亿。
梁大才惊了下,他心里也在计算着,南州一年的财政收入才两百多亿。他回想起那天三个人碰头时,杜光辉在纸上写下的两个数字,现在他明白了。在杜光辉的心里,早就在算这笔账了。既然他早就开始算了,那么,这意味着他肯定也将这个情况报告给了唐铭书记。既然报告了,还来与陈总谈,说明南州还是想争取这个项目的。沿着这个思路,他对陈总道:南州的诚心是明明白白的。只是一次性投资一百多个亿,这……东方电子能否通过社会融资,承担项目的大头?
那不可能。如果我们通过社会融资来解决,那我们就可以选择任何一个地方,甚至就在现在的基础上再扩大再生产。但是,这不可能。我们也搞社会融资,但资金都用在研发上。将来,我们的方向就是:我们重点搞研发,生产企业所在地重点负责生产,形成研发、生产与市场一体化格局。我们有不少技术骨干,就来自于坐落于南州的科大,所以,我同意跟你们谈,这也是个原因。
啊!杜光辉说,东方电子这几年能在全国电子科技,尤其是显示产业上处于领先地位,强大的研发是重要支撑。我们南州对东方电子的最大兴趣,也就在这。另外,杜光辉听到刚才陈总提到科大,突然想起李敬的话:南州要抓住优势,乘势而上。科技,对,科技,不就是南州的优势吗?南州有科大,还有工大,还有中科院的许多研究所,这强大的科技,全国有几个城市能比?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南州就像一个寻宝的人,明明他怀里揣着宝贝,却到处寻找。科大,科研院所,工大,不都是宝贝吗?
想到这,他觉得自己也更有了底气。他马上道:陈总,其实我们早就在合作了。刚才您说很多技术骨干都来自南州的科大,这不就是合作嘛?南州不仅有科大,还有工大和物质院等,科研实力强大,正好给东方电子的研发提供资源。我们要是真能合作,那就是典型的优势互补了。陈总,是吧?
这倒是。陈总说,不过项目重大,我们还得认真考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就是:落地投资必须由落地方承担。这是前提!
梁大才想插话,被杜光辉使眼色制止了。杜光辉道:行。我们回去后再好好研究。我希望我们能合作成功,互利双赢。
晚上,杜光辉将相关情况电话报告给唐铭。唐铭说,先稳住。回来后再研究。
夜里十一点,杜光辉赶到岳母家。岳母说可心已经休息了,晚上还问到她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他不忍打扰,只是到她房里看了眼。可心抱着布娃娃,侧着身,眼角上竟然挂着泪珠。他心一疼。想上前替她擦去,却更不忍。出了房,岳母问:最近看你和茹亚有点……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他心又一疼,只好含糊着,说,没问题,没问题,只是都忙。岳母叹了口气,说,唉,你们都忙,到头来,可别把什么都给忙丢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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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找差距,寻突破,解难题,整个南州上下都聚集在此主题下,一场声势浩大的思想大讨论正在进行。这场大讨论,总使人想起十年前南州的第一轮造城运动。那时,从共青团系统下来的市委书记,刚上任一脚踏上南州的土地,就发出了感叹:南州太老了。其实,南州真的太老了。它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秦汉之前,作为一县之地,后来又作为一府之地,这里人杰地灵,英雄辈出。当然,也曾是刀光剑影、连年战火兵家必争之地。中国历史中清廉人物的代表包拯,清末力挽狂澜的悲剧式政治人物李鸿章,都出生在这里。但是,如果从一座城市的发展史来看,南州确实还很年轻,甚至还是童年。五十多年前,江南省省会并不在南州,而在沿江的临江市。当年,伟大领袖来江南视察,经过南州,提笔写道:居江南之中,可作省会也。于是,这里成了省会。一个当时才五万人的小县城,开始一点点发展起来。第新世纪初第一轮造城运动前,南州人口不到一百万。新到的市委书记瞅准了这点,从大拆违大建设入手。随着他的手一划,金水路上那幢丑陋的建筑被炸毁。南州扩城运动正式启动。现如今,南州人说到当年的情景,还时常感慨:那是何等的魄力啊!一座城市,就这么被抻抖开了,政务区,试验区,包括后来的滨湖区,都一寸寸开始生长,终于,成了今天的三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回想起来,那次扩城运动也是在一场声势浩大的大讨论中拉开的——南州向何处去?六个字,问得所有南州人惊心动魄。各种思考,各种意见,各种讨论,源源汇聚。最后,凝聚成了力量,正是这力量,推动了扩城运动的势如破竹,一往无前。
杜光辉从北京回来后,心里一直有个念头。这个念头悄然地萌动着,一点点的,像春笋,但却还是泥土里的春笋,没法让他看出真正的端倪。又像荷尖,却没在水里,无法辨识出荷的清雅与明丽。他感到有什么正在走来,那是一种启示,或者说是一把钥匙,只要拿到了,读懂了,就能破解南州目前所面临的发展难题。大讨论聚集于此,市级领导干部也下到基层,参与大讨论,听取大讨论中的各方面意见。按照唐铭书记的要求,那就是“在所有的意见中抽丝剥茧”。只有从丝中细细地抽,方能得到真正的好茧。杜光辉参加了几个基层场合的讨论,但他心里萦绕的却还是那个刚刚冒出来的念头。
陈总提到东方电子的许多技术人员都来自科大,这如同行走在隧洞中的人,突然看见了一线光芒。陈总一定是无意中说起,可对杜光辉来说,却是一顿棒喝,如醍醐灌顶。他下午在试验区的会场上,又一遍遍地想到这。散会后,他就打电话给唐铭,问书记晚上有没有接待任务,如果没有,他想请书记小坐。就两个人。书记和我。
唐铭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
杜光辉立即让小王在政务食堂顶层订了个小包厢,并特别强调要能看到政务广场。小王迟疑了下,问:几个人?
就两个。你晚上也不必参加,忙你的去吧。
小王说好,那我先订了。
杜光辉要离开试验区,不在区里吃饭,宗一林不高兴了。他用鹰眼盯着杜光辉,弹着烟灰,问:是书记还是市长?
宗一林的意思很明显,能够让杜光辉赶回去的,南州应该只有书记和市长。杜光辉边拿包边笑了笑,说,都不是。是我请别人吃饭。
那就让人过来!我派人去接。
那可不行。我今天晚上请的只有一个人。他来试验区不太适合。何况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那……哎呀,到了饭点嘛。光辉市长,你来南州快两个月了吧,可是没深入过试验区的食堂啊,你不来检查指导,我们怎么干?宗一林脸色酡红,像是被烫着一般,说,试验区什么都不长进,可我们的食堂还是很好的。我们的红烧肉可是正宗的毛家红烧肉。
是吧,那下次我一定过来尝尝。
宗一林摸着秃头道:那看来我真的留不住杜市长了。走吧,走吧!说着,他狠狠抽了口烟,似乎要用烟气来表达他的不满一般。
杜光辉回到政务中心时,已是六点。小江打电话来,说唐铭书记下午参加了省里的一个会,正在回政务中心的路上。大概六点半吧,食堂见。
到了食堂,杜光辉让服务员准备了两杯瓜片,一杯冲上水,另一杯放着。他站到窗前,果然能看见政务广场与不远处的明月湖。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茹亚。
听说你刚回北京了?
不是听说,是真实的。出差。只在北京住了一晚上,因为时间太紧,就没回去。
是吧?我可听说去看了可心。
是去看了下。晚上十一点去的。她已经睡了。我只待了半小时。杜光辉没讲可心眼角泪珠,他想到时心里还轻轻一颤。
是啊,那是……我算了下,那几天我可是在北京的,在家里,知道吗?在——家——里——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又出去了。
……算了吧,不说了。没别的事了。
你……茹亚,我刚到南州来,确实很忙。可能下个月还要回去,到时……
到时再说吧。我挂了。
手机一下子静默下来。杜光辉拿着手机的手悬在耳朵上,他有点懊悔当天晚上怎么没给茹亚打个电话联系下。他真的以为茹亚还在国外。也许是两个人都太忙,正如岳母所说,把很多东西给忙丢了。现在,他就感到他和茹亚之间,有只沙漏。从前所有的美好与理想,正在一滴滴地往下漏去。他想伸出双手去接,可是,根本接不住啊!这沙漏,既是时光,又是彼此之间越发无言的存在。
本来围绕着那个念头的心情,因为茹亚的电话,一下子偏离了方向,杜光辉的情绪有点消极。但很快便回过来了。他喝着茶,静静坐着。他让自己沉入悠远,又从悠远中再回来。这个方法,他自己称为悠远调节法。少年时,有一回,他因为贪玩,考试砸了。回家后,父亲看了试卷,也没有责怪他,只是朝他看了好久,然后叹了口气。就是那一口叹气,让他少年的心思一下子乱了。那天晚上,他人生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到下半夜,他只好起床,坐在桌前,很快,他发现自己闭上眼睛后,就沉入了一种无限遥远和空旷的境地,他正在那里慢慢行走,渐渐地,他的心定了。他看清了遥远与空旷之间,有一条大路,那正是他应该往下走的。目标定了,心才安宁。从那以后,他屡试不爽。可现在,他虽然从悠远中回来了,可他看到的其实是一团乱麻。他再次想起岳母的话:把很多东西忙丢了。真的,丢了,丢了,而且可怕的:他和茹亚这两个丢东西的大人,居然都没有太多的信心和努力,去寻回那些丢了的东西。任凭这一切,在沙漏中漏去,然后远离。
光辉啊,一定是有什么新想法了,是吧?唐铭一进来就道。
书记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杜光辉给唐铭冲了茶,先请他看了看窗外,说,我最喜欢这政务广场和绿轴,如同一帧山水,生动,鲜活。而且时时变化。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唐铭说,你也注意到了。这是一幅我们天天都能看见也最让人品味无穷的山水啊!
最近脑子里一直有个念头,一直往上冒,但又看不准。所以请书记您来给把把脉。
有念头好。一个经济学家,要时常有念头。有念头就有盼头。
书记言重了。是这样,杜光辉让服务员上菜,边吃边道:东方电子的陈总给了我一个提示,他说到东方电子里有很多技术人员都来自南州的科大。我就想,是啊,南州看起来没有优势,可是我们有人啦。我们有科大,有工大,有中科院十几个所在这,多少人才啊?而且都是尖端人才。这是不是就是南州最大的优势?
肯定是。光辉啊,我们想到一块儿了。我来南州后,比较了南州与其他城市,比来比去,南州比很多城市多的是什么?我们人口不多,资源不多,产业不多,政策不多,什么多?高校多,科研机构多,中直科研单位多……这可不得了啊!中国的很多高精尖设备,其实都来自南州。我让人统计了下,仅仅现在,南州高级职称以上的人员,就有五万人左右。这是笔巨大的资源啊,我们得挖,深挖!
下午到试验区去参加大讨论,我就一直想这问题。能不能确定我们的科技优势?
当然可以。但是,怎么运用?又如何上升到全市发展战略?
这还要研究,调研,思考。科技不能停留在科研层面上,要产业化,要让科技成为产业。
对!产业!
唐铭若有所思,望着杜光辉,说,其实这个道理,估计不仅仅我们,南州还有很多干部都懂。但是,这么些年,南州却没有提出这样的一个概念,你觉得是为什么?
还是观念问题。观念没有上升到一个层次。
对!唐铭道:就像一男一女谈恋爱,一男一女是现成的,是存在的。为什么一直没走到一块?这就需要一个机制,那就是促使两个人融合的机制。南州有科大,有工大,有诸多的研究机构,多年来,与市里就像一男一女,虽然他们肯定般配,却一直对不上眼。是互相不看,还是看了无动于衷?都有,又都不是。有客观因素,这一男一女还没到对上眼的时候。男女对上眼,总得要到一定年龄吧?总得有一定条件。早些年,南州的工业基础是从上海来的三线工业,后来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洗衣机、冰箱等为代表的轻工业异军突起。然后是现在全国经济发展的整体转型,南州没有跟上来。这看起来是劣势,其实也是优势。它让我们看清了自己,明白了家底,进而会找到方向。科技就是其一。科技产业化,就是这一男一女对上眼的媒人。
书记这比喻形象生动。我刚才还只是个念头,现在这念头发芽了。
还要开花!最后要结果。唐铭用茶杯与杜光辉碰了下,说,最近很忙,哪天等周末,我们小范围地聚一下。我请你喝酒。我可藏了几瓶好酒,有的还是八十年代的,金黄金黄,看着就诱人。
好啊,我听着喉咙里就像生出了小虫似的,想喝啊。
唐铭说,这陈总,你估计下一步他们会怎样?
陈总态度很诚恳。他回去后肯定会争取。现在问题是有三个地方也在争。所以,关键还是那一百个亿?再加上我们的优势到底在哪?
确实太大了。南州现在是头小马,身上没膘啊!光辉,你也知道:我们去年的财政收入才两百四十个亿。一百个亿,就是拿去了将近一半。日子怎么过啊?那么多人。我们的财政,现在说老实话,还是吃饭财政。甚至吃饭都困难,都紧巴巴的。还有许多事必须要做,要花钱。一百个亿,唐铭放下筷子,说,这盘子有点大。南州怎么扛?
我当时听了,也觉得太大了。电子产业的投资,确实都是比较大的。但是,要建成了,回报也应该是相当丰厚的。投资一百个亿,五年后,生产线建成,整体达产后年产值可以过千亿,而且还能带动上下游产业。
这账我也会算。事实上,不仅仅是来了一个巨大的电子产业,关键是改变了南州工业经济的格局。说真话,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杜光辉看着唐铭,唐铭目光锐利,直视着他。他知道回避不了,干脆道:我觉得书记应该是倾向于请东方电子进来。
唐铭“嚯”地站起来,有些激动,说,就是。我肯定想。必须要想啊!南州必须有千亿产业,而且还要有不止一个。东方电子这个机会不能丢,不能丢啊!一定不能丢。说着,唐铭走到窗前。其实,他也清楚:请东方电子进来,既是机遇,又是挑战,更是风险。以他这个年龄和位置,他也可以平稳一些,以期平安落地。可是,他骨子里不是这样的人,他得干,实干。而且要干出轰轰烈烈的大事来。
杜光辉道:书记这样说,我就清楚了方向。我会做好前期的所有准备。材料方面,早就有了。政策方面,我再跟相关部门研究一下。还有,就是,假如他们真的进来了,那么大的企业,那么长的产业链,到底放在哪?试验区?还是其他地方?
试验区。一定得在试验区。然后逐步淘汰化工产业园那一块,建设新的电子产业园。唐铭说,你保持跟陈总的联系,同时可以告诉他,我准备去东方电子看看,我们对东方电子进入南州,是充满诚意的。
唐铭又给杜光辉说到临江市。临江是江南第二大城市,因为得长江水运优势,历史上这里就是典型的商业集散地。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后,因为陆路交通的不断便捷,水运衰落。临江一度面临着经济大幅滑落的局面。整体经济最差时跌到了江南省的后三位。但现在,临江上来了,稳居江南第二,且势头强健。为什么?因为他们引进了两个大的产业链,一个是汽车制造,而且是自主品牌,走国内中低端市场。
奇强?
对。奇强。现在是国产汽车中的中坚。国家重点扶持。还有一个就是水泥产业。他们瞄准了长三角,为长三角建筑市场提供水泥。这个瞄准点瞄得好,一下子把市场给打开了。可以说,现在,长三角水泥的一半都出自临江。这两大产业,带动了上下游相关产业,形成了比较完善的产业链,形成了良性的市场循环,竞争力越来越强。我离开临江时,临江的财政收入即将达到两百个亿,直追南州。
临江我也去过。确实让人感到正在崛起的蓬勃。我来南州上班前,曾去城隍庙吃老鸡汤。我跟做小吃的老板聊天。只有跟最基层的老百姓聊,才能真正看出我们城市的经济到底如何。老百姓有些吃紧啊,尤其是一些破产企业和濒临破产企业的工人们,难哪。所以,如果能够引进像东方电子这样的大产业过来,就能一下子解决GDP、LFR,就业,甚至外贸等一系列的问题。
如果南州是条龙,这就是点睛之笔。光辉,加把劲,把这个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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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军分区后,杜光辉上网重点查了东方电子近期的股市行情,看了他们的年度财报。他觉得东方电子布局中部,这本身就是个大手笔。可见东方电子智囊团的高度。研究经济学二十多年,他也或被动或主动地挂过很多上市公司的董事。对企业财报,他一眼就能看穿财报背后的企业实况。东方电子发展的势头正盛,而且,杜光辉很欣赏他们的用重点力量抓研发的主导思想。看看国内这些年很多产业的下滑与跌落,拼不赢,其实都是输在科技上。人有我无,人优我劣,你怎么能在市场上拼过人家?东方电子的五代线目前是亚洲最好的,超过了三星和索尼。这就很了不起了,他们新上的是七代线,如果七代线真能落户南州,那下一步还将有十点五代线……杜光辉很是激动,他在当天的工作日志中记道:
产业链是一个地方城市工业的基础,而注入科技的产业链,则更具有活力和竞争力。
睡觉前,可心打来视频电话。可心瘦了,这让杜光辉又一下子心疼起来。他忙着问:怎么了?病了?
没有啊!可心说,老爸,你是不是看我瘦了?
就是。瘦多了。
也没瘦多,只是轻了一斤。离目标还有四斤。
什么目标?
减肥啊!
瞎胡闹。你这么大孩子减什么肥?别减了,你瞧你那脸,都猴子一样尖着了。再减,下次回去都认不出你了。
认不出好啊,那就说明我减肥成功了。
杜光辉又好气又好笑,可心说,老爸,我正在看《目送》。我突然就想:书里是写母亲目送儿子,我现在也是目送啊!
怎么?你也目送?
是啊,目送你和老妈啊,你们都渐行渐远了。小时候,我天天看见你们;再大些,三两天看见一回你们;后来,有时,一周能见上一回你们。现在呢?一个月也见不着一次你们。这不是目送吗?
对不起,可心,爸爸和妈妈都有自己的工作,而且都忙。确实太……元旦前我一定赶回去,陪你跨年!
好。一言为定。可心在视频里伸出了小手指,杜光辉也伸出手指,远远的,隔着时空,勾到了一起。杜光辉转过头,他怕可心看见他要哭的样子。茹亚就曾说过:杜光辉性子倔,除了女儿,谁都制不了他。
第二天,杜光辉带着李明和梁大才,专门到试验区转了一圈。他们没给宗一林打招呼,准备就跑一圈,看看哪里适合东方电子来落户。东方电子项目如果真来了,土地少说也得五百亩以上。试验区空地不是没有,但五百亩这么大的空地还真没见着。他们沿着前进大道,转了大概一个小时,也没看中合适的地块。正在他们准备回程时,宗一林赶过来了。
杜市长啊,来试验区私访了?宗一林鹰眼锐利,一边点烟一边道。
哪有私访?我是怕你们忙,不想打扰宗主任您。我们就是来转转的。李主任和梁局长,是吧?
是啊,是啊!李明和梁大才都附和着。
宗一林哈哈一笑,他的笑声,明白地显示出他的身份,就像一只狼,在用嗥叫表明它的领地。但他很快收住了笑容,说,杜市长,我知道你来这是为东方电子的事,是吧?
这……杜光辉想世上真的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也笑道:就算是吧,也只是来看看。宗主任,你看看,如果东方电子真的来了,放哪一块合适?
到处都合适。试验区有的是地。别看那些小企业,小厂房,可以拆掉嘛!不过,杜市长哪,我可不太看好东方电子。那么大的投资,猴年马月能收回来?收不回来,南州财政可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哪!谁来填?
也是。李明道。
梁大才说,也不能说是坑。总体上看,我觉得东方电子能来,对南州将来绝对是个机遇。只是暂时,可能……
杜光辉知道梁大才想说什么,他有个估计:全市上下,大概除了他和唐铭外,不会有多少人会同意从财政一次拿出上百亿的钱,来搞一个前途还不甚明了的企业。这宝押得太大了。可是,不押这么大的宝,哪来千亿的大产业?他对宗一林道:宗主任的顾虑,其实是很多人的顾虑。所以我们也还在研究,在评估。全市上下的大讨论,这也是个主题。
讨论?不都明摆着的嘛。不说了,不说了,杜市长,找个地方,我好好给你汇报汇报。宗一林显然记得上次杜光辉来没吃饭的事,但杜光辉说振兴市长还在等着他回去有事。所以,这回显然也不行了,以后吧。宗一林说,那李主任和梁局长在这吧,你们到试验区来,虽然没打招呼,但我知道了,就得留下来啊。
李明看着杜光辉,杜光辉说,那好吧,你们在这,我先回去。
刘振兴市长的确是找杜光辉,最近,他身体不好,刚刚从医院回来。一回来,就有很多人告诉他:市里准备从财政拿一百个亿,来引进东方电子。他听到一百个亿这个数字,热血差一点又涌上来。他心想:你们难道不知道南州一年财政收入就两百多个亿吗?那一张张嘴,一个个项目,还有每年二三十个的民生工程,哪样不要钱?一张口就一百个亿,一百个亿是什么概念?我这个市长可拿不出来,要拿,谁有本事谁拿去!
生气归生气,刘振兴市长还是缓下了情绪,先找杜光辉了解情况。杜光辉一进办公室,他便眯着眼,伸了伸胳膊,道:最近辛苦了。我身体不好,很多事都压到了你们头上。
市长辛苦。杜光辉说的是实话,一市之长,实在不好当。
刘振兴抹抹鼻子,似乎他鼻子上还插着氧气管子,他尴尬地笑道:插了几天管子,习惯了。我听说东方电子的事,有了点眉目。具体情况是……
我正要给市长汇报呢。这个项目目前的进展是这样的:我跟他们的一个副总陈总联系上了,也在北京见了一面。他们有合作意向,但是目前竞争力也大,他们明确表示主要负责研发,希望落地方能彻底解决建厂和后期生产方面的问题,当然,主要是资金,土地等。
要多少钱?还有地?
资金上他们有个估算,大概一百个亿左右。杜光辉特别强调了下:建成后投产,达产后年产值可以达到千亿。那将是南州最大的企业,而且还能带动上下游相关产业。至于用地,五百亩左右。这个,我下午跟李明、梁大才一道去试验区看了下,真还没有现成的合适的地块。
啊!刘振兴眉头凝结,喝了口茶,然后“呸”的一声,虽然极力克制着,但还是能清晰地听见,他是将喝到嘴里的茶叶又“呸”了回去。他不高的个子,有些狭长的脸,此刻表现出一种极其无奈的神情。他说道:项目是好项目啊,真的是好项目。蓝图画得好啊!很是向往,很是醉人。可是,杜市长,南州的财政情况和家底子,你估计还不太清楚吧?
清楚。我都了解过了。确实有很大的困难。
不是很大的困难,而是天大的困难。现在,所有的事,都喊着要钱。很多人只管做,只管喊,却不问钱从哪里来?一年二百四十个亿,一个项目拿走一半,还怎么活?让城市瘫了?让正在修的路停了?让那些正在改造的教室别改造了?都不行嘛,每件事都有上面的要求,都有考核;每件事都得用钱,都得做好。到头来,还不是政府在兜着?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杜光辉其实听第一句话,就明白了刘振兴的意思,但他不能说出来。东方电子项目的事,目前还仅仅是在联络阶段,没有进入实质性的操作环节。所以,说一切都为时过早。何况刘振兴说的也在理。当家的得说当家的话,当家的总有当家的难处。让当家的人摆摆难处,那是无话可说的,也是无可厚非的。因此,杜光辉一直笑着,看着刘振兴。刘振兴大概觉得自己话说得冲了点,便道:我也只是这么说说罢了。其实,谁都希望有大项目能落户南州。这事,走一步是一步吧!
我也是这么想。反正现在八字还不见一撇,早得很呢。
杜光辉回到办公室,站在窗前,他发现绿轴大道两旁的树林,似乎稀疏了。真的是一个季节一个景。秋天已经结束,初冬已经来临,就是中部地区处在江淮分水岭上的南州,也在眉睫上挂上了初霜。明月湖的湖水更加幽深。远看,正散发出幽蓝的湖光。他收近目光,想看看广场上沙地那儿,当然,他没有看见那个小男孩。但是,他似乎看见了小男孩垒的沙雕。那是个辛勤的有思想的孩子,他的城市到底建设得怎样了呢?
哪天黄昏,一定要再去看看。杜光辉想。
六
陆颖穿着米色连衣裙,很是雅致干练。她一进杜光辉的办公室,就道:杜市长,关于老工业区改造的内参出来了。我特地送份来给您。
杜光辉觉得陆颖说话,轻盈中有沉稳。他便道:真快啊。我得好好学习。不过,内参这个……我知道各级党委政府都很看重。上了内参,有压力啊!
是有压力。我们倒希望更多的是动力。陆颖将内参放在杜光辉桌上,又递过一份材料,说,关于化工园的内参稿子。
杜光辉拿过来,稍稍看了看,没说话。
陆颖说,杜市长怀疑材料的真实性?
啊,这个,我对化工园还是不太了解。这个虽然市里有拆转并的想法,但毕竟还有个过程。
当然。
看来问题确实很多。杜光辉说,书记一直要解决化工园的拆迁问题,确实有道理。不过,你这里写的污染,还有涉黑,是不是太……
都是事实,只是大部分都潜藏在表象背后罢了。
啊,杜光辉说,我再研究研究。暂时请不要发,好吧?
陆颖笑着,说,研究研究?经济学家也学会官话了。我答应你。十天时间。
杜光辉有些尴尬。陆颖显然也注意到了,便道:我说话直。市长原谅。我是记者,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除了化工园外,关于南州老工业企业,杜市长可去看了?凄惨得很。这问题,确实需要正视。
我刚去调研过了,正在拿意见。
看来我是多说了。如果南州能解决好这问题,也算是给其他城市提供了范本。我会一直关注的。陆颖朝窗外看了看,说,风景真好!
陆颖临走时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是杜光辉的《宏观经济与中国未来》。这是杜光辉三年前出的一本专著,当时在经济学界曾引起很大反响。现在看来,他的很多观点得到了证实。陆颖将书打开到扉页面,说,杜市长,能签个字么?好鞭策我认真学习。
老书了。杜光辉说,签。接着便签上:陆颖批评!
陆颖接了书,道了谢,正要离开,又转身问道:杜市长一切都安顿下来了吧?还习惯不?
我本来就是个到处跑的人。哪里都习惯!
市长真的四海为家了。好男儿。陆颖说市长哪天有空,她请市长喝茶。南州有几处茶社,还是很有意境和情趣的。
杜光辉说我也很想,只是太忙啦。以后再说吧。
陆颖走后,杜光辉又认真地看了遍这两个内参稿,确实犀利,到位,调查也充分,提出的观点一针见血。他觉得陆颖这女记者挺有个性,挺有特色,一个女孩子身上有着男人的刚直。有见地,有锋芒。在这些年的经济学研究中,他也经常跟各路记者打交道。他向记者叙述现象与思考,记者又将来自五湖四海的现实反馈给他。他从来不认为记者是挑刺,就像陆颖,她对化工园写的内参,以及对南州老工业企业的关注,其实就是对这个城市的热爱与关注。只有形成了良性互动,他们就会是这个城市真正的参与者与建设者。
明月湖的湖水,同冬日的天空互相凝视。从窗子前看过去,那是两块巨大的明月形的翡翠,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但却被充溢在天地之间的阳光所镶嵌。它们彼此沉浸在对方的幽蓝里……
周末,政府务虚会刚刚结束,杜光辉就被李敬给接走了。
找了一个清净的地方,也让你好好地休息休息。李敬说得很神秘,似乎那个地方真的是世外桃源一样。
不会是初极狭,才通人的那地吧?杜光辉问。
那倒不是。不过,也还真有点像。
车子出了城,往西南方向。分水岭的地貌,呈现出由脊背往下缓行的态势。道路似乎也在往下倾斜,路两边植被很好。大部分都是樟树,初冬,樟树的叶子依旧茂密、绿郁。而且,打开车窗,还能闻见樟树清清的香味。同时,这清香之中,又有一些腐烂的果实的气味。李敬说,现在山野里的果子很少有人去捡了,不像我们小时候,一到秋天,孩子们都钻到山里,捡野栗子,捡山里红,捡山楂。漫山遍野地跑,有时,跑着跑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急得在山林里哭泣。好在四野山里都有捡果子的孩子和大人,你大声哭,山那边往往就传来一声叫唤:在哪呢?这边有人呢!
李敬学着这叫唤声,好像一下子沉进了往昔。杜光辉真诚地说,院长了不起,从农村里考到科大,而且那么优秀。
也是被逼的。家里人说,要是考不上大学,将来就得窝在这山野里一辈子。想想多可怕!便发狠。不过,现在好了,虽然老家没有了家人,但我每两年还是回去转一圈。变化也真不小。公路通了,大部分都是小楼房。虽然那房子质量堪忧,但总算垒起来了。如果下次有空,我请你到我老家去。
好啊。前几年,有一次到秦岭山里转了转。发现传统意义上的山乡,正在消失。虽然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那个水,但格局已不是那个格局,人也不是那个人了。
说得好。确实是这样。整个传统的农村农业都在消失。记得有个学者写了篇文章,叫《农耕的黄昏》。现在正是农耕文明的黄昏。城市文明的崛起,必然会导致农耕文明的衰落,这是规律。
只要是规律,都不必哀叹!杜光辉引用了一句西哲的话。
李敬说,当然。何况哀叹也无益。
道路两边的树林越来越茂密,而且,看起来,道路是越走越窄。事实上,路还是那样宽,只是因为植被和两边的山势,所以看起来,就像一条隧道,越来越深。山风吹拂,风里似乎还有流泉之声。倘若再细听,也许还能听见山中万物的动静。
快到了。随着李敬这一句话,杜光辉看见车子转过了山角。车子速度也慢下来,一条简易的木栅栏,渐渐地伸出来。从车子里看,先是像山上长出来的一只手臂,接着,车子往前,手臂变成了前臂,再接着,是同样简易的两根木柱子和门头上盖着的稻草。车子停下,一排倚山而建的茅草房正安静地立着,房前朝西,有一棵大樟树,足足要四五人合抱。一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迎上来,说,院长,亚先生刚才上山去了。估计要一会儿才能回来。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李敬拉过杜光辉,介绍道:杜光辉。别的我就不介绍了,想必你也知道。
知道。中科院经济所副所长,研究宏观经济学。现任南州市委常委、副市长。杜市长,您好,我是蒋峰。搞无人机的。
无人机?杜光辉问李敬: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学生吧?
是的。你记性还跟大学时代一样好。不过,我上次可没说他搞无人机。他在南州试验区有个企业,三个人合伙的。是吧?蒋峰?
是的。蒋峰说。
回来之前,蒋峰在美国,另外两个都在欧洲。三个海归,搞无人机。现在,快飞上天了吧?李敬问。
快了。快了。当然,其实不仅仅是上天的问题,是怎么上得好,用得好的问题。
三个人站着,一看门楣,上面有三个题字:青山居。
杜光辉道:青山居,这名字好。一读就有云外之居的意思。
这是亚先生的农庄。亚先生退休前,也是科大的教授。不过,我们在科大时,他正在海外。
他怎么想起建了这农庄?
为心而建吧。李敬说。
院里出来一个少年,拱着手,说,亚先生临走时交代,先请各位喝茶。
进了院子,再过了一排茅屋,往里,又是一个小院。院子中间有一棵偌大的树,树冠遮蔽着大半个院子。树下,正放着一张古旧的木桌子,周围散落着几张小木凳。一切看似随意,但耐看,自然,朴实。少年提了开水,开始冲茶。边冲边说,这是前三年的野茶。先生自己做的。做好后,就放在后山的山洞里。
茶色先是清淡,接着慢慢变得橙黄。
茶气先是若有若无,接着便开始浓郁。茶香也越来越沁人了。
喝第一口,茶无味。
喝第二口,茶味苦。
喝第三口,茶味甘。
喝第四口,苦而甘。
喝第五口,复无味。
少年说,日将午,先生该回来了。
果然,先生就在门外喊着:都来啦!贤心,茶喝了吗?
喝了。先生。少年答道。
李敬和杜光辉都站起来,大家迎着亚先生。听刚才的声音,亚先生应该是六七十岁,现在一看相貌,却明显是八九十岁,再一问,居然差一岁整一百。李敬说,先生,听说今年山庄百草兴旺,特地来看看啦。
果然兴旺。天天都有人来呢。
那先生的山居理念不是又被更多的人知会了?
是啊,我种的就是这种理念呢。来了,就都是有缘之人了。
杜光辉问:怎么个有缘法?
不可说。不可说。先生摇头,天真地笑着。李敬也摇头,笑着。那笑竟也有几分天真。
大家坐下谈天说地,也谈佛论道,但先生总无语,只听。中午用了简餐,七菜一汤,虽然全是出自农庄本身的食材,却极可口。杜光辉以前也去过些农庄,可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入进来。午饭后离了农庄回城,杜光辉问李敬:经常来?
很少来。一年也就一两次吧。主要是看看老先生,同时来散散心。静静心。洗洗心。别的,无他耳。
这就很好了。大家都忙。忙中偷闲。闲以静心,静心才能致用啦!
蒋峰道:听市长和院长交谈,真很受益。虽然我们这个年龄,还不是能静下来的时候。可在心灵深处存一点静,应该也是需要的。
杜光辉就问到无人机的情况,蒋峰介绍说他们早在国外时就开始了无人机的研究。他们三个是高中同学,铁哥们儿。三个人从小就在一块玩儿,都喜欢飞机。后来又都学的是理工科。出国后,三个人虽然不在一块,但研究方向基本上差不多。再后来,就萌生了造无人机的念头。当时这个念头一出现,各人心里头就像猫抓似的,整日不得安宁。终于,三个人一商量,就回南州了。他们三个人年龄也很有意思,蒋峰居中,老李居长,老秦最小。每个人之间正好差一岁。他们把他们公司的名字叫作:任我飞。当初起这名字时还挺曲折,老秦喜欢武侠,说干脆就叫:任我飞。其实这名字挺好,有根据,有典故,又让人一下子看懂了公司的特色。
那倒是。杜光辉也觉得名字不错,何况中国人心目中都有武侠情怀。
蒋峰继续介绍道:我们公司现在有三十多个员工,都是年轻人。目前还在研发阶段。我们也试制过无人机,并且上天了,飞得很好。但是不够先进。我们的目标是打造亚洲最先进的无人机,最好能成为世界最先进的无人机。
有这个目标,就一定能够干成。杜光辉说,年轻人干事,要的就是这股子劲。他对李敬道:哪天有空,我陪李院长一道去你公司看看。
那敢情好。蒋峰说,我们现在正在难处,希望领导能过去看看。
什么难处?
主要是资金。我们从海外回来,三个人在一块筹集了一千五百万。这一年下来,也基本上花得差不多了。以前,我们单纯地认为:只要开办了企业,资金问题不成问题。现在看来,这是大问题。我们目前正在通过各种关系,进行借款。但这不行哪,纯粹的民间运作,保证不了像我们这样的高科技企业的正常运转。而且,我们三个都是做技术的,最怕跟各部门还有银行打交道。所以……
你们以前找过银行吗?
找过。他们没理会。就我们这无人机,还没影子。何况贷款需要抵押,我们没资产抵押。我们所有的资产就是我们的技术。可是,技术他们又不认。
这倒是个问题。估计还需要多少投资?
两千万吧。两千万我们能保证出成机。一个亿以内,我们能搞出商品代无人机。
也不算多嘛。杜光辉说,我记着。
蒋峰说,杜市长有空时,我将相关材料送过去。我就住在政务区那边。
那好。杜光辉道。
晚上,李敬继续找了几个同学喝茶。这回喝的是普洱,工夫茶。一道一道的,需要静下心来慢慢品。喝到第四小杯时,李敬问:南州跟东方电子的合作怎么样了?
开了个头。但还早着。
我觉得这是南州到目前为止遇到的最大的机遇。一定得抓住。并且要乘势而上。
我也这样想。但可能很难。目前反馈的信息是:不同的意见很多,而且很坚决。
为什么不同意?
主要还不是投资。一百个亿。你也知道,南州现在一年财政也就二百四十个亿。接近一半,一下子砸出去,想想,也的确有巨大风险和难度啊。
现在都是吃饭财政。一下子拿一百个亿,那必须有宏大的气魄。但是,光辉啊,如果是我,我就干。
我也想干。但投资一百个亿,不是我能定的,甚至都不是唐铭书记能定的。这得绝大多数人同意才行。
唉。也是。毕竟一百个亿啊!
李敬问到茹亚,说上周到北京,听其他同学说杜光辉的老婆茹亚现在可是风光得很,世界五百强中国区的老总。那气派,李敬笑着说,就像香港电视里的黑帮老大,出入必是前呼后拥。光辉啊,有压力不?
哪有什么压力?她干她的,我干我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得学会:她不仅仅干她的,而且也还要关心你的。当然,你也不仅仅要干你自己的,也要关心她的。否则,你们就像两束光,越亮,就离得越远了。
杜光辉心里头动了一下,但表面上他还是道:人到中年,不谈这个了。
李敬说,不谈就不谈吧。我这人做老大哥习惯了。啊,还有件事,我得先给你通报下。
_ueditor_page_break_tag_杜光辉疑惑地望着李敬。李敬说,你们南州不是在搞大讨论吗?
是啊,院长也有兴趣?
不是有没有兴趣。是有责任。物质院在南州,我们也就是南州的一分子。南州要找差距,寻突破,解难题,我们有责任来关注,来参与。我让院里的一些同志都提交了征文,我自己也写了一个。
那太好了。我们正需要你们这些高水平高质量见解。我回头让人过来拿征文吧!
不必了。鼠标一按,已经出发。
好。我会关注的。而且,我得给唐铭书记汇报。在南州的中直科研单位,其实早就应该互相融入了。老同学,你们是中直的,是大哥,得放下姿态,不要不理南州这小弟弟嘛!你们吃的,喝的,可都是这小弟弟供给的啊。
我们与南州,是共生的关系。融入,我们乐意。只是以前,我们主要闷头在家搞科研。南州方面大概因为我们是中直科研单位,所以敬而远之。这不,光辉你来了,中间有了桥,我们就可以天天是七夕了嘛!
李敬这比喻俏皮,到位。谁说搞研究的都成天到晚板着脸,大家要是一放开,思维之活跃,语言之风趣,之幽默,也跟他们的研究一样棒。
杜光辉很快就将李敬的话转达给了唐铭。唐铭说,中直院所,是南州大发展中的重要一环。尤其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经济发展转型,发展方式转变,强调发展的效益与可持续性,由他们所主导的强大的科技,作用就更明显。必须将他们拉过来,融合进南州发展整体事业中。他将手头的一份资料递给杜光辉,说,这是中央即将出台的关于提升科技在国民经济发展中重要地位的文件初稿,是交给我们讨论的。中间有很多新的观点。很多观点,与我们南州现在发展的情形相适应,正好给我们指出了路子。你就在这看看。
中间,刘振兴过来,见杜光辉也在,就道:光辉市长也在啊,我让财政那边搞了个南州近期财政收入情况分析。形势很严峻啊!照这样下去,今年我们能不能保持去年的二百四十亿都很难说。
问题出在哪?
很多企业倒了。而民生支出今年又增加了二十多个亿。从目前的情况看,这后两个月如果没有提升,那么,今年不可能突破二百五十个亿。这里面,新增的部分主要来源于土地。
唐铭说,所以我们要寻找新的增长极嘛!
新的增长极?书记啊,那可不是想寻就能寻到的啊!
杜光辉看完了材料,确实有不少新提法。可见中央将科技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要求在经济发展中,更多地融入科技,要将科技作为经济增长新增长点来对待。他正好接了刚才刘振兴的话,说,中央这文件上明确了将科技作为新的增长点,我看南州正应该这样。南州新增长点,就是科技。
刘振兴看着他,脸上由笑到不笑,又由不笑回到笑,一瞬之间,表情之丰富,让人感叹。
科技是好东西啊,可是,南州又不生长科技。要是像稻子,从田里拔了就是。这科技,可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啊。刘振兴在南州,是个典型的级级跳干部。所谓级级跳,就是该干的级别都干了。他是从镇长开始干起,镇长,副县长,县长,县委书记,副市长,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市委副书记,市长……这样的干部,资格老,根基深,说话往往不多,但很有分量。
南州有科技啊,中直那么多科研院所都在南州。还有科大,工大,我们不是没有,而是视而不见。杜光辉说。
视而不见?哈哈,光辉市长有一双慧眼啦!刘振兴话里有话,杜光辉也不管,又道:南州不仅仅有科技,而且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最大优势。反观我们现在很多企业,我最近跑了几个县和试验区,他们有的还在传统企业的路子上艰难挣扎,有的干脆靠借贷硬撑着。当然也有好的。我们看一下:那些好的企业,大部分都在传统的基础上,引进了新技术,开发了新产品。这说明了什么?科技嘛!
说的都对。光辉市长分管工业与科技,想得长远。刘振兴对唐铭道:老城区改造那一块,现在还缺三个亿。我们向省财政借的十个亿还没下来。是不是从其他地方先挪一下?
可以。上次锅炉爆炸事件给我们敲了一记警钟:老工业区改造,必须加快步伐。同时,要监管到位。虽然处理了一批人,但处理只是手段。关键是要力行力改。这个钱不能省,刘市长,你安排吧!
刘振兴笑着看了杜光辉一眼,走了。
基层工作有基层工作的特点,唐铭掩上门,说,振兴同志是个老基层,又是市长。他既得考虑建设,又得考虑民生,还得考虑吃饭。也难啦!不过,你刚才说到南州有科技,这个观点很好。我来南州之后,也在想这个问题。这样,我让政研室他们找你,碰一下,出篇文章,在日报和其他媒体上发出来,引导一下大讨论。
政研室闻风而动,简主任亲自带着两个笔杆子,来找杜光辉。杜光辉将想法简单地说了说,他特别说到李敬提到的中直科研机构,包括科大与南州的关系问题。他说,首先可能要厘清的就是科大、中直科研机构,虽然不属于南州管辖,但是他们在南州啊。在南州就是最大的优势。在南州就能为南州所用。他们每年有那么多的科技成果,南州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种融合多好。
一方面可以解决他们科技成果的出口问题,另一方面可以为南州经济发展提供科技动力。简主任说,其实,我们政研室早在三年前就曾给市委提交了一个调查报告,但是,没用。当然,那时可能条件也不太成熟。而且,我们的思路也没有杜市长这么明确。
简主任抽着烟,杜光辉注意到他夹烟的手指通黄,乍一看,如同戴了两枚金黄的玉扳指。
杜光辉从抽屉里拿出一条自己从北京带过来的中南海烟,撕开来,给另外两个小伙子一人一包,其余的都递给了简主任。简主任也没推辞,继续说,现在的财政是吃饭财政,现在的领导,也大都是维持领导啊。
简主任在市委政研室,向来以脾气坏、敢说话出名。但是,他文笔了得,是南州这么些年来少有的硬笔头子。文件材料来得快,站得高。据他自己说,他服务过五任市委书记了。从一个副科级秘书,一直干到现在正处级主任。因此,他说话口无遮拦:南州的困境,所有人都知道;但想着怎么解这个困境的,却只有三分之一人。而真正敢解放思想、奋力一搏,寻求突破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杜市长,您是一个,这个,我简某人佩服。
杜光辉也点了烟,他喜欢和耿直的人打交道。他说,我们还要寻找科技与南州结合的切入点。必须找到这个点。我们在文章中,要号召全市上下都来思考。能人在民间,思想者在面壁。我们就是要让能人出来,思想者破壁。
好。有杜市长这思路,文章就好写了。
简主任让两个小年轻人先回办公室,他留了下来。杜光辉也点了支烟,说,简主任对南州看得透,关键是了解南州发展的整体脉络,能把握得住。有你们的文章,我看会对统一思想起到作用的。
我们不过是传声筒而已。简主任将烟从嘴的左边移到右边,然后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说,振兴市长是不是不同意东方电子的事?
这……杜光辉嗬嗬笑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