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酒

ZPXS 057


以下内容摘录


题记;当您读下面的故事似乎荒廖,但却是真实的。

朋友,不管您信不信,这确实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您不妨听我说一……

 

 

这几年,随着网络发展,普及,各种群众团体空前活跃,连街上那些专营瓜子,糖果生意的小商小贩,也成立了堂而皇之的“个体户协会”。成立的当天,彩旗鞭炮,大锣响鼓,市委书记,宣传部长都亲往道贺。光凭这些,倒也没显出热人的地方,唯瓜子,糖果,烟酒七折八折大减价,使下窑的哥几个挤出满身臭汗后提着沉甸甸的一兜子东西回来,心里免不了生出种狠狠赚了场便宜的喜悦。拆开包装瓜子塑料袋,朱明发只扔进嘴里一个瓜子,没来及嗑开,舌尖上便有了股麻辣辣,苦叽叽的酸霉哈喇味。刚才脸上还是一朵花,霎那间象是被严霜打过一般,皱巴巴地枯萎了。瓜子怎么扔进嘴里又怎么吐了出来,龇牙咧嘴地向外噗着唾沫,边骂道;“日他娘,坑人!”在一旁不动声色,冷冷地看着哥几个乐和的掘进队长巴达合,这会儿,才以那种老年人通常教训后生的口吻说;“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专坑你们这些爱占小便宜的人!”

上当受骗,花钱买亏吃,对于在井下挣大票子的窑工说来,也不能算是稀罕。瓜子并不会浪费,嘴里腮帮子和舌头经过几次“哈喇”的刺激,反倒不再觉出哈喇。边嗑瓜子边吹牛,居然也想到了协会;日他娘,咱哥几个也成立个协会!

师出要有名。

叫什么协会呢?人家工程师有工程师协会,作家有作家协会,新闻媒体有新闻媒体协会,沙龙有沙龙协会,那些坑人的小商小贩谓之个体户协会。敲锣卖糖,各干一行,咱们这一行可是已经有了工会,没有协,也是会。若是再成立,须得想出一个绝妙的新鲜名词来。

于是,便没有了说话,只听到技艺精湛的人嗑瓜子所发出的脆响,以及蠢笨的人生怕吃亏上当似的不停地咂巴嘴的声音。“着!”朱明发猛地拍了下桌子,散乱在桌面上的瓜子突然争先恐后地蹦跳了起来。“巴队长不是骂咱们愣吗?”他大拇哥高高地竖起在肩膀上,慌得连刚嗑开的瓜子仁都吐了出去,“咱们就成立愣头青协会!”

“好哇!还是咱朱哥……”一片喝彩,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比任何一家协会成立前的筹备会都来得简单,利落。

接下去,便排座次,根据“愣”的程度,愣的标准,来安排主席,副主席,秘书长,理事一大溜带衔的人物。

刘富宣,算人物。那天在井下打眼,一根钎子攘到了底,却被矸石死死地卡住了。两个“学生哥”,使足吃奶的劲没拨出来。三句话一激,刘富宣拍着胸脯走过去,气沉丹田,马步开裆,“呀”地一声怪叫,抱紧了钎屁股上的风锤用力朝外一拨,风锤掉了下来,光屁股钢钎依旧稳稳地插在岩壁上。因为用力过猛,刘富宣倒退几步,摔了个仰脸朝上,后脑勺被石块硌出个鹅蛋大的青疙瘩,脱落的风锤正中胸脯,觉得嘴里一股腥臭味,“啊呜”一口,吐出的全是鲜血。愣不愣?

朱发明只淡淡一笑——他已把自己看成“愣头青协会”的负责人了,正在负责审查申请入会人的资格,说;“可以批准入会,往下说。”

张拽,此人并不姓张,复姓欧阳,单名常字,欧阳常。只因人生得太黑,走起路来踢踢踏踏,脚步很不规矩,便得了外号——拽。脏和张同音,大伙便叫他张拽。很有数日,欧阳常四处打听,张拽寓意何来?待破译出仍旧是头驴时,张拽的名字已经叫响。一月前,张拽跟人打赌吃饺子,整整吞下去四大海碗,哭爹叫娘,在床上滚了整一夜。此种愣劲,总该给个理事吧?

朱发明依旧淡淡一笑,依旧那句老话;“可以批准入会。往下说。”

巴队长!怎么把当官的也给搅和进去了?巴达合正在边上饶有兴味地瞧这帮小爷们逗趣,听到唤出了自己,知道没有好话,把手一甩;“我一大把年纪,哪能跟你们……”话没说完,便走了出去,心中留下来,论斗嘴,也不是这帮小子们的对手。哈哈一阵笑罢,又是那个被讲腻了的故事。大清早,巴队长骑着小鸟电动车上班,昨夜里不知在家干了啥事,缺精少神的,没注意,还有一说是想岔了,手里紧按喇叭,嘴里急呼不好,前车轮却挨着了一位买菜妇女的屁股。连滚带爬,下车道歉赔不是,妇女本都笑了,没想巴达合说出句话来;“嫂子,让俺瞧碰哪块了?”碰了人还想占便宜!挎蓝子上街买菜的家属老娘们有几个是好缠的?立马三刻,骂声连带着唾沫星子从嘴里飞出来,溅了巴达合一脸。巴达合花了半块肥皂,着实用劲洗一番。这里的人都说,女人的唾沫沾上脸,会生黑雀子。老婆的除外。就冲这事,巴队长总该是愣得可以吧!

不料,朱发明把大手一挥,断然说道;“他巴队长连申请入会的资格都不具备!”

“为啥?”

“首先我们这个会要年轻化,专业化,愣头化。五十多岁的人了,谁要他,拌疙瘩,碍事情!”

“也!”

“往下进行吧!”

一时三刻,往下还倒真想不出人物来……

重又是嗑瓜子的脆响和咂巴嘴的声音,全都在费神思索。闲得无聊,把大脑用在这上面,窑工自有窑工的乐趣。

半响没人说话,朱发明得意地哼了哼,拍拍胸脯;“把兄弟的事抖落抖落吧!今儿个,任怎么讲,不红脸,不外传。”

咦!闹求半天,指着黄羊让咱撵,都原来这熊货想过过官瘾。不过,说到愣,朱发明确乎算得上是位大人物。

在一次酒场上。酒场设在二楼的单身宿舍内。临窗一张方桌,桌面上摆满了猪尾巴,猪口条,猪耳朵,猪头脸儿等卤菜,外加沙湖五香风尾大头鱼,烤麸,午餐肉之类的铁听罐头,土洋并举,杂阵一桌。闹嚷嚷地围桌而坐的众弟兄,面前全没有酒杯,人人手里逮着个瓶,用瓶“碰杯”,掀起瓶底往嘴里灌。倘若有酒量过人的英雄,敢掀起瓶底便不再竖过来。咕咚咕咚,象喝矿泉水那么便当地把一瓶六十五度的大曲一气倒进皮囊里,就会得到个相当现代化的外号;“本煤城电视台自办节目——频道(一瓶倒)。”可惜,如此英雄至今尚未转胎降世。喝下去一瓶的工夫,倒是很有些人具备,只是中间得换几口气,得就啄几筷子莱,那便不算“一频道”了。功亏一篑!朱发明为此惋惜过。

此时,朱发明背窗而坐。手中瓶子里的所剩之物,只不过三分之一光景了。血,热辣辣地往脑门上蹿。盖世英豪,超群雄才,便多在这种时候降生来世。张拽,因为酒,黑脸上渗出虾红来,天知道哪壶没烧开,居然敢找起朱发明的事;“朱哥,你——不够朋友!”

不够朋友?朱发明晕腾腾的脑门里陡然冒出股凉气。为人一场,不够朋友,算他妈的白活了!用心地想想,却没有星星点点对不起弟兄们的所在。便把酒瓶猛地往桌面上一蹬;“张拽,你把话说清了,我姓朱的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做过亏待弟兄们的事情!”

张拽并不理会朱发明的恼怒,阴阳怪气地说;“你要是凭良心,够朋友,就把瓶子里的酒一气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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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到此,张拽算是把话说透了;“耍了一场“弯弯饶”,不外乎是劝朱发明为多喝一点酒罢了。这时的朱发明呢,酒劲加气劲,却没能识破张拽的小把戏,坚起要张拽非把话说明了不可。

当局则迷,旁观则清,酒场上的其他人全都明白了张拽有用意,帮衬着他起哄;

“够朋友,就把酒灌了!”

“忠不忠,看行动,喝完了酒说话。”

朱发明误会了;刚才只是一个张拽,此刻,举座弟兄都责怪我朱发明不够朋友!我朱发明硬梆梆的一条汉子,没冤过人,没屈过人,最终末了,天大的冤屈却无端地扣在了我的头上……不够朋友,我朱发明便不会走进这个世界。看来阳寿已尽。既然大伙都责怪我不够朋友,还有熊活头?先走吧!立起来,仰天长叹一声,把瓶口对准嘴,仰起了脖子,闭上眼睛,瓶里的汽泡和他的喉结都在滚动;再把瓶子放下来,大伙还没来得及鼓掌喝彩,朱发明猛然转身,腾地一下越窗过去了……

张拽最先醒的酒,哭喊着;“我的朱哥……”便也要往窗外跳。被人拽住了褂子。

幸亏只是二楼,也幸亏朱发明有副钢骨铁盘的硬棒身架,使他仅断了两根肋骨,保全了性命,没能清白地死去,从而向弟兄们披露自己的使肝义胆。“伤筋动骨一百天”。人家朱发明只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半月,便复又成为窑下的一员浪里黑条。

平时,朱发明怕提这码子事,嫌自己办事过于鲁莽,还怕旧事重提,伤了张拽的心。当时,朱发明被送进医院抢救,张拽死死地跪在闻讯赶到的朱发明爹娘的膝下,怎么拉,怎么劝,就是不起身,说;“大伯,大妈,朱哥在急救室若是醒不过来,你先把我宰了活祭!我罪有应得。”朱发明在医院住了一个半月,张拽在医院没少呆一分钟,不分白昼地守护。拉下一屁股的债,借钱在地摊上买回跌打丸,虎骨之类的名贵药材,盼之盼朱哥的骨头早日合碴长好。卖药的人吹得满嘴冒白沫,经医院的医生一鉴定,全是他妈的假货!气得张拽“驴”腿一跳三尺高,裤腰上偷偷地揣起把小攮子,红着眼在街上踅了三天,却怎么也找不出卖假药的江湖郎中了。整整800块钱买回的货,扔进了医院的厕所里,没听见一声响。自打朱发明跳楼,动不动在人面前便把“驴”脸拉下来的张拽,在朱哥的眼前却驯良得象只猫咪。朱发明也就压根不愿再提跳楼的事情。兄弟哥们,谁的心都不能伤。

可是,今儿个,为了在“愣头青协会”里争得个显赫地位,他不惜用话撩着大伙,把这升陈年旧芝麻烂谷子抖落了出来。

朱发明愣,愣得敢亡命。谁能比得?没人敢话讲,一致通过;主席!

朱发明心满意足,瓜子儿也不嗑了,挺起胸脯,摇摇晃晃地在室内踱了几步,自觉得自已是个人物,忽又把头微微地摇了摇,以那种深思熟虑,贵人话迟的神态有板有眼地说道;“主席?这官帽子时下太多,改用′理事长′吧!新鲜。”

好!朱理事长……

 

 

似此等逗乐打趣,对于井下窑哥们来说,井下不见天,说话没有边,想到那就说到那,混话,脏话,秽语废言满天飞,井下是胡话。地面是义话,喝酒下馆子,谁家有困难,争先恐后出钱,帮忙,多在地面进行。上升800米。回到明朗朗的乾坤里,酒醉饭饱,酣酏沉沉的一场大睡之后,不好读书,电影,电视太乏味,改头换面,让人看了心烦,唬弄国人,假话套话满天飞,除了你恩我爱,再也演不出什么是真情,战争片打一枪能窜日本鬼子咽喉,日本人打十枪不沾毫毛。黑乎乎的矿区里又没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只好靠自己去发明精神游戏,来打发除下窑,睡觉以外的空闲时光。

进了更衣间,等脱得赤裸裸的,换上一身冒着井下特有气味的窑衣,乘入罐笼,嗖的一声,下降800米深处,钻进黑黢黢的岩峒里后,人们便突然紧张起来,精神抖擞,信心百倍。因为这里有狰狞可怖的岩石,有太阳发热给世人照亮世界乌金,有四处飞扬的煤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瓦斯气体,那看来严丝合缝的岩壁内没准什么时候便会有一股凶残的洪水猝然蹿出,有一窝瓦斯发出叽叽声响,有空峒如穴的大空间……800百米深处,充满着的是人和大自然的激烈较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拦博和厮杀。

现在,巴达合就碰到了一道难题儿。

已经是第三次了。巴达合用细长的炮棍把炮药向黑洞洞的炮眼里深部推去的时候,感觉出里有一股富有柔性的阻力,象弹簧那样。凭着多年的经验,他可以断定,这阻力并非是炮眼内的碎小矸石没被清扫干净所致,更不是灰粉,很可能是那种讨厌的气体,确切的说是瓦斯,是瓦斯在作怪。瓦斯是一种毒害气体,瓦斯达到一定的浓度时,会引起爆炸,瓦斯爆炸会引起煤尘爆炸,会燃烧,而爆炸,严重时还会引起岩石爆炸,燃烧所产生的破坏力足可以摧毁矿井,夺取矿工生命的恶魔!犹豫再三,巴达合终于断然地抽出炮棍,把干瘦的脸条儿凑近了炮眼,用尖尖的鼻梁骨甚至已经进入了炮眼里面,鼻翼用力地翕动着——他在嗅闻,象猎狗那样。

还在八十年代,巴达合便有了“瓦斯鼻子”的美誉。

那天,他和五六位弟兄奉命进入老塘回收旧金属支柱。走在前面的巴达合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鸡蛋气味。奇了!黑咕隆咚的井下哪会有鸡蛋味呢?回身望去,巴达合头上的灯光停在了小王的身上。

小王,这小子,歇罢婚假,今天上头一个班。没黑没白地睡,力气都耗在了新媳妇身上,小王显得蔫不叽的,没神儿,像个瘟鸡似的。想来新媳妇还懂得心疼男人,晓得给他带点营养品下窑补补亏损。鸡蛋必定在小王身上无疑。站定了,等候小王走近身边,摊开掌心伸到他脸前,甜津津,色迷迷地说;“拿出来吧,让咱哥们都尝尝新媳妇的鲜味!”

小王不解其意;“逗什么呀?你们谁结婚不比我早。”

“别驴贩子提夜壶——装驴熊,掏出来,共亨!”

“让俺掏什么呀?”

“鸡蛋!”

“唉!”小王满脸苦笑。“鸡蛋!这么着,尽你们搜。搜不出,你就是驴贩子!”

听到有鸡蛋,旁边的几个不等小王解释,蜂拥而上,扯腿的扯腿,拽手的拽手,搂腰的搂腰,只一下便把小王仰巴叉摔倒在泥水渍渍的底板上,周身翻个遍,只在一破工作服口袋里搜出两块白猫糖块。

既然小王身上没有鸡蛋,巴达合不得不犯疑了;这鸡蛋的味儿到底……没等他探出个究竟,那几位弟兄便嚷嚷着心慌气短。日他娘,今天中了什么邪?只这几下,便累得不行,如此下去,靠什么来挣井下的力气钱?巴达合也突然感到脑袋鼓胀起来,心里憋闷和慌张。再仔细一瞅;不好!这儿的风是从老塘里向外飘的,刚才他走在人前,即便小王身上带有鸡蛋,鸡蛋味儿也不该他闻,惊呼一声;“不好,快跑!”扔掉手中的家伙,撒腿便向外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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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几个跟流星一阵风跑,一直跑到进风巷,在清凉的风巷里吹过好大会工夫,才均匀地呼吸,稳住了神。打电话给工区主任白进才,白进才派来瓦斯检查员一测,瓦斯严重超限!好家伙,好险哪!若不是巴达合闻出那股鸡蛋气味,再向前走几步,几条鲜活乱蹦的汉子便会直挺挺地躺下。小王的新媳妇新娘子没当完,就得披麻戴孝,唱小寡妇上坟吧。

巴达合有功夫,瓦斯鼻子!比军犬还管用!

但是,瓦斯怎么竟会有鸡蛋的气味?莫非是窑神爷显灵不成?刚分配到掘进队来当技术员的学生哥宋志力说;“矿井瓦斯就是沼气,化学名称叫甲烷,或者叫CH4。瓦斯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气体。之所以闻出淡淡的鸡蛋味,这是与瓦斯同时放出的其它碳氢化合物气体的气味……”

好了,话一经宋志力的嘴便复杂起来。什么CH4?多绕口,瓦斯就是瓦斯,别多罗嗦!说的多了绕口!反正咱这条命多亏巴达合。

巴达合在炮眼闻了好一会儿,没嗅出什么特别的气味,心里感到很懊丧;难道老得连鼻子都不灵便了?他象是跟谁拗劲似地舒展了几下盘骨,抖擞抖擞精神,先是用手背揉了揉鼻子,又把鼻子狠劲地耸动两次,急速地换进两口气去,“吭——咔”一声吐出口痰来,直到感觉出鼻子里利索多了,又把它贴近了炮眼口,经这么一阵倒腾,他依旧没能闻出他所要搜寻的那种鸡蛋的气味。但,他却明显地感到炮眼内有股凉飕飕的风冲击着他的面颊。这股风固然没有臭味,巴达合却已在心中证实了开初的怀疑;炮眼内的瓦斯肯定不少。瓦斯超限是不能装炮爆破的。爆破所发生的火花会使瓦斯紧接着爆炸。

巴达合,这个工作面的“一号首长”正待转身,去安排下一步的工作怎么进行,身后却传来气咻咻的严厉的喝斥;“磨蹭个熊!影响了我们的工作!”

 

 

不用扭头,巴达合就知道是朱发明。

朱发明刚才还在后面收拾工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巴达合的身后。他赤裸着上身,汗水在沾满煤污的皮肤上往下流,冲出一条条象蛐蟮那蜿蜒着的痕迹。朱发明人高马大,他仔身量与肌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了,二十来岁,他已经很大很高,窑工的岁月把他铸成了一定的格局,两条腿略略叉开,如同两根铁柱子插在底板上,撑起大狗熊一样的身躯,逼着矮小干瘦的巴达合不得不仰脸看他。

在掘进掌子面,现在进行的工序是装炮。根据煤矿安全操作保安规程规定,装炮的时候,除干部和放炮员外,一般人员严禁进入工作面。因为每位矿工的大胯上都吊着个矿灯盒子,说透了,矿灯盒就是蓄电池,也叫流酸,是见不半点星火。装药须得摆弄雷管,雷管的引线若是和矿灯盒子连了电,便会起爆。这会儿,工作面的人越少,保险糸数就越大。

其他人员,都按规定撒走了,撒到后面的联络巷里避炮烟。开初,朱发明也是随大伙一齐撒离的。进了那条干燥温暖的联络巷里闲谝传去了,等了一阵,有的还没等屁股焐热,老是听不到工作面的响动,他心里着急又立马杀了回来,及至看到巴达合在炮眼口磨磨蹭蹭的样子,他发火了。

巴达合斜起眼睛,用冷冷的余光扫着朱发明,满脸鄙夷不屑的神情,根本不理朱发明的茬,连鼻子都没哼一声。

那两股冷冷的余光把朱发明肚子里本已生起的急火吹动得更旺了。他已不光嫌巴达合磨皮蹭痒,巴达合脸上不屑的表情也强烈地激怒了他。造化虽然只赐给朱发明一条钻黑峒子的窑夫命。但他却有着莫名的自尊和自傲,不容任何人轻易地小觑了他。他把肚子里的火从眼睛里喷出来,挑衅般地迎着那两股斜斜的冷光,打炸雷一样地吼叫了起来;“你姓巴的当队长都这么磨洋工,这个班还想进窑吗?还能有进尺吗?”

冲着喷火的目光和愤怒的吼叫,巴达合毫不示弱,只到这会儿,才从鼻子里哼出两声冷笑来,不无嘲弄地说;“进不进窑碍你什么了?队长姓巴,叫巴达合!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碍我什么?”朱发明来气了,眼睛瞪成牛蛋蛋,反问道,“碍我钱!碍我们组六名早班的时间,你巴队长若是担保不进窑也让我姓朱的挣大票子,老……”本来是想说出“老子”的,猛然把“子”字又咽了回去。不管巴达合品位多高,人家毕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不得无礼。“我姓朱的何不躺在联络巷里睡大觉?谁跟快活有仇怎么的!”

改革之后,井下实行“以尺计资”的分配方案。下窑便是要质量,要进尺,进尺越多,票子得的就越多。朱发明急马三枪从联络巷杀回来,逼着巴达合快装炮,快放炮,不图别的,图的是人民币。

以朱发明急性子的豪爽,朱发明的侠义,他本来是不应该把钱这件身外之物看得重的。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苦处挣,乐处用,多了多花,少了少使,洒洒脱脱的一条汉子,钱算个鸟!一年前,朱发明作为极不易为当今姑娘相中的窑下工,甚为艰难地找到了老婆。半个月前,老婆毫不费力地为他生下个胖头胖脑的大小子。当他把儿子拥进毛茸茸的胸脯里,低下头去,胡子拉碴的嘴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在儿子嫩红色的脸蛋是蹭来蹭去的时候,孩子身上的奶香使他醉了,也使他清醒了。一种身为父亲的庄严责任感在他胸中升腾。在那短暂的瞬间,他甚至极快地反省了一次自己走过的二十六个春秋的历程。放在现时,他做了父亲之后,张拽哪怕再用激烈的话语撩拨他,他也不会再作出跳楼的荒唐举动了。如今的世界上,他朱发明已不再是独往独来的行空天马,他有了儿子!他不信流行的那句话;“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老婆第三,孩子第四。”儿子应该第一!他不光有责任把儿子养活成人,从现在开始,他就得为儿子开拓出一条光明灿烂的前途来!

他的儿子非说才几天,象春天的竹笋似的,一天一个样,遍身都胖胖的,象一只刚出锅的粉红色的小乳猪。在孩子胖敦敦的,有弹性的身体中,有一股过剩的精力被抑制着,好像一个要蹦跳的橡皮球。他和世界发生每一次新的接触,都是阳光明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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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朱发明的“光明灿烂”可怜得很,仅仅是希望儿子长大以后不要再跟他似的下窑卖大力气。井下采煤掘进工,报纸上大呼小叫“光荣”,领导做报告口口声声“骄傲”,动起真格的来,是“光腚坐花轿”,找老婆难,要房子难……时下办事,别人难的井下采掘工无一例外的都难,别人不难的井下采掘工还是个难!仅此也倒罢了,更可怕的是井下的凶险,碰上一次,断腿折胳膊拣回条命来算是便宜。天天捅老虎腚眼子,谁敢担保哪天老虎不回头来咬一口!仔细瞅瞅那些个道貌岸然地教育别人“安心井下第一线”的带“长”字号的人物,就没有见他们的小子下窑。人家的小子不下窑,凭的是老子的官衔和地位,朱发明要想改变儿子下窑的命运靠什么呢?思来想去,抱了儿子在屋子里抖来抖去地打着圈子转,他终于想到了钱。不知听谁说过,把一厚摞800块钱花白票子放进银行存它个整十年的死期,到期后连本带利再放进银行,这以后,每个月光吃利息便相当于二级工的工资。朱发明有的是力气,而眼下实行的改革,只要实实在在地在井下出卖力气便确确实实地能赚回钱来。朱发明感到豁然开朗了;正年轻力盛,咱拼上命累它几年,银行里放进去七八个大“800”,还愁儿子将来会是“老鼠生儿打地洞”?得意之下,朱发明用劲抖起了怀里的儿子,这儿子哟;一点不理会当爹的苦心,竟哇哇大声啼哭起来。朱发明把那团蠕动着的肉疙瘩又紧紧地往怀里偎了偎,得意的心里又添了几分得意;三天的小子会哭叫得这般响亮,将来必是一条好汉!

朱发明本来准备规规矩矩把老婆服侍满月才上班,巴达合也恩准了假。巴队长对工人讲假向来控制十分严格,但对生儿育女,双亲亡故,娶媳妇谈对象这些在他看来为人一生少有大事,却放得很宽,即使你不张嘴请假,他也会主动撵着你回家料理。自打想出了那个大“800”,朱发明只替老婆洗了三天尿布,便又去钻峒子了。巴达合把他往回撵;“你小子没经三冬四夏,不知道利害。当心妇女月子里带出病来!够你喝一壶!你婶子——”不管全队的小子们认不认帐,巴达合一直认为自己是他们的叔,婆姨自然是他们的婶子。“那年下第一个尕娃的时候,少吃少穿,井下放高产,全矿机关人员及家属都全部下井,屙出的孩子自己就去冰冷的水里洗尿布,到如今遇天阴下雨便腰酸腿疼。你给我老老实实回去呆一个月!”朱发明心中的算盘不能打给巴达合听,任他怎么撵,心里免不了感激,可就是不听,话还说得脆崩崩响;“说朱发明落后?咱露一手先进的给你们当官的瞧瞧,老婆挺在家里,咱照下井,叫《矿工报》的记者来给咱写报告……”

朱发明不仅意外地提前上班了,更令巴达合意外的是他干起活来陡生出一股凶劲,狠劲。在这之前,朱发明除闹别扭外,倒也算得一把干活的好手,可从来没有这般凶狠过。呱唧呱唧的,穿着双大胶靴一走进工作面,连气都不喘一口,便摸家伙,一个班少见他有直腰的时候。不光自己干,还偷眼管着别人,不准别人“贼户”。“贼户”,是矿工用来腌臜那些偷懒脱乏人的专用名词。谁干活出工不出力,谁便是“贼户”;严重一点,后面再添一字;“贼户屌”。朱发明现在想挣钱了,但他懂得,光靠一人是不能挣来大票子的,一个班,两茬炮,四架棚,大伙齐心协,劲往一处使,力往一地出,众伙计都得卖命,巷道的进尺才能加快,腰包里的票子才会增多。常言道;处弟兄,过伙计,大称分金,扒堆使银子,容得“贼户”吗?从打朱发明再来上班开始,谁动作懒散一点,迟缓一点,被他瞅见,轻了恶言恶语的训斥;重都破口骂娘,动了肝火,照屁股便踹你一脚,这些情况,巴达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明知朱发明的方式方法不对,却故意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制止,窑工都是红脸汉,你少干了,别人就得多干,作为队长,他希望手下能有几位象朱发明现在这样六亲不认的愣头青,暗中帮衬他一把,使得偷懒的人日子不好过,把全队工友的发条都拧紧,加快工程进度。巴达合想的倒不光是钱。如今,掘进队长不是好当的官,说明了就是一个领着干活的工头,完不成任务,在生产会上挨撸的滋味实在让他这个五十来岁的人咽不下去。

但是,想不到朱发明竟会管到了自己的头上,巴达合,窑衣穿烂了几十身,挂着队长的衔儿,被乳臭未干的小朱发明训了一番,且是在工作面上,是在他拥有指挥权的生产中,若不立马刹刹他的威风,将来自己还依仗啥去镇住别人!

“我不管你跟快活有仇还是有恩,知道现在是干啥吗?装药!规章制度怎么规定的?”

“……”朱发明被巴达合问的猛然嘟哝了嘴,想不出舍适的话回复他。

朱发明一迟顿,巴达合愈发不让人,厉声喝道;“出去!”

“哟哟哟——”巴达合如此不客气,朱发明也便不准备给他留面子,尖声嚎叫着。“发了羊角疯怎么的?”

任凭朱发明怎么嚎叫,巴达合突然不看他了,把脸转向了石壁,意在公然无视朱发明的存在;话冲着眼前的石壁讲出来,扔给背后的朱发明听;“你现在已经违章了!赶快掉过脸去,绘你留点面子,再不然,月终扣发奖金!”

好家伙,巴达合亮出杀手锏了!如今队长管工人最厉害的一招便是扣奖金。你不是不老实吗?行,月终让你那摞票子没有人家的厚!到底看看咱们俩谁硬,谁说了算。巴达合这句话说出来,朱发明不能不认真对待了。全组的工友除巴达合外,都安闲地靠在联络巷里闲目养神儿,独他一人跑来工作面管闲事,目的就是为了钱,如果现在硬碰硬地对着巴达合,月底被他扣发奖金,贴了累还少拿了钱,那才真叫个亏!“好汉不吃眼前亏”,大凡英雄多有装孬熊的时候。想出些词儿劝慰过自己一番,朱发明点点头;“好好好,算你狠,咱走!”总觉得有口气咽不进去,临走又回头补一句;“我今天算是狗拿耗子时!”江湖上的说法是“仁犬义马贼耗子”。我朱发明就算是狗,也是仁犬,总比巴达合贼耗子强。自觉骂了巴达合,气也出了,转身便向外走。

巴达合依旧对着岩壁赌气,并没认真分析这“狗拿耗子”到底谁吃了亏。身后朱发明的脚步才响了几下,他突然想到不能这么便宜地就让朱发明走了,得罚他干点事情,现在明摆着就有事吩咐他去做。便唤道;“回来!”声音虽然低沉,却透出股不容你不服从的威严。

咦!朱发明心想,叫走咱就走了,还有什么事?这爷们今天真想跟我过不去,豁出去不就是一月的奖金吗?大800也不是一天两天挣的。便威威武武地转回身来,贴紧了巴达合身边一立;“回来了,老人家,有嘛事,看着办吧!”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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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去给我把瓦斯检查员找来。”

听清了巴达合的话,朱发明再也忍不下性子,肚子里窝着的火忽然一下蹿上了脑门。他认定巴达合是在存心捉弄他。他不能再装孬了,便直腔直调地吼道;“找瓦斯检查员干求啥?”

“测量瓦斯浓度。”

“瓦斯!”朱发明伸出蒲扇的手掌,用力地拍了拍光洁细密的岩壁。“你昨天喝酒今天还醉着?睁眼瞅瞅这是什么岩石,油母页岩!油母页岩里会有瓦斯?”

巴达合暗中得意地笑了。这些年,光说年轻,老的似乎都成了废物!而今天,在瓦斯面前,他巴达合这个老货却显然高出了年轻的朱发明。不错,现在工作面前方立着的是油母页岩;油母页岩因其坚硬细密的组织,内里很少有可供瓦斯藏身的隐缝,这都是对的。但是,如同下棋一样,朱发明只看清了眼前的一步,他却看不出了两步,三步……根据掘进的情况分析,前方,在这层油母页岩的后面,很可能有煤层或松散的破碎带,那里面必定贮存了大量的瓦斯。之所以瓦斯暂时还没蹿出来,全是因为这层坚硬的油母页岩形成的屏障阻上了它。这时候,若不准确地弄清炮眼内瓦斯含量,贸然装药放炮,剧烈的爆破会松动破坏油母页岩形成的屏幕障碍,瓦斯便会象囚禁已久的野兽,猝然冲出,挟带起岩石煤块,填没已经掘出的巷道,掩埋巷道里的一切设备,人员。这就是被称为“煤和瓦斯突出”的矿井灾难性事故。朱发明,狗大个年纪,一身傻力气,没经三冬四夏,怎么会知道这其间的道道!

因为得意,巴达合的态度缓和了一些,捎带着,也想让朱发明来领教点自己的厉害,便没计较朱发明直腔直调的吼叫,手指点了点黑洞洞的炮眼,吩咐朱发明;“把脸凑过去!”

朱发明困惑不解;巴达合着了什么魔?好奇的心理促使他顺从地照着巴达合的吩咐办了,把脸贴近了炮眼。并未感觉出什么新鲜异常的情况,他又摘下头顶的矿灯照着炮眼,闭起一只眼来,向里面瞎瞅了一会儿,黑咕隆咚的,任啥也看不出,便用了讥嘲的口吻问巴达合;“有耗子吗?”

“耗子?”巴达合哼哼了两声。“比耗子厉害千倍,万倍!”

“啥?”

“瓦斯!”

“嘁!”朱发明嘲笑了。“我说巴板头,你那个瓦斯鼻子准是着凉伤风不透气,闻走了味!这种岩石里会有瓦斯?”

既然朱发明不信邪,巴达合也就不准备跟他多罗嗦。爱信不信,等着瞧吧!复又命令他;“快去把瓦斯检查员叫来!”

“我说巴队长,”朱发明心头的火又开始往上蹿了。“我绕着你,躲着你,你就忍心跟我过不去?炮不响,大伙全都歇着,平白无故,专抓我的官差!”说完,再也不睬巴达合,转身径自走了。

“站住!”一声断喝,朱发明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老东西到底发毛了,别管巴达合人瘦成一根柴,三馒头摞一块那么高,真真戗了他的毛,也不是好惹的种,况且他还有队长的金字招牌。朱发明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迟迟疑疑地收住了脚步;并不转身,只把个宽大的后背给了巴达合。

巴达合这时候人侧立着,不看朱发明,只是听脚步,知道朱发明怯住了,站下了。他并不忙说话,让空气紧张地沉寂会儿,方才说道;“我是队长,现在吩咐你去找瓦斯检查员。事不大,不服从分配,还是那句老话,月终开支见分晓!你惦量着办吧。”

话不多,确很重。朱发明今儿个算是虎落平阳,硬是没有办法抗过巴达合,无可奈何地点点说;“好好好!你牛!我今天就装肉头充鳖。”说完,飞起一脚把块矸石踢上了棚梁。矸石跌落下来,咂进了水坑里,浅起的泥水洒了巴达合一头一脸。      

 

 

工区的职工食堂里正在进行厨师技术表演赛。上上下下对这次别开生面的比赛都表示出特别浓厚的兴趣。主管生活工作的头头脑脑,责无旁货,全部应邀出席。矿宣传部长也领着几位得力的干事赶来一睹竞赛盛况。关心职工生活己列入政活思想工作的重要内容,他们的到来也并非是凑热闹,而应该算是份内工作。矿工会主席一进入比赛场地,喜形于色的脸上却生硬地造作出勉为其难的表情,口口声声说工作太忙,但工会的职责就是维护职工的合法权益,以此等关系到职工生活的大事,若不赴会,恐怕交待不过去,只好从百忙中抽身前往。一番解释,赢得了热烈的掌声。《矿工报》的大小记者来了一群,照相机“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此起彼伏,闪光灯的白光在大厅里划来曳去。如果把这群人请出这间专为宴请宾朋,招待上级的餐厅,把他们请到拥挤着长龙状队伍的职工食堂窗口前,不用《矿工报》的记者发消息,也会成为轰动全矿的大新闻。

第一个竞赛项目是冷盘制作,菜谱谓之“孔雀天屏”。裁判员哨音一响,五位厨师,年龄不等,高矮胖瘦不匀,全是一身洁白的服装,在五张案子前紧张地忙活起来。原料只是萝卜,香肠,皮蛋之类的普通玩意儿,可是,经过五双巧手的摆弄,一刻工夫过去,在五个大白盘子里,竟现出五只栩栩如生的大孔雀。掌声骤间爆响起来,夹帶着喝彩叫好。个中有些人表现出的热情,怕是比他们知道中国女排拿下“三连冠”时还要足。

主持这次竞赛的工区贺副主任陪着来宾使劲地鼓了一会掌后的,留心往人群里一看,少了掘进工区的新任主任宋志力。刚才分明把他拖来了,怎么又走了呢?上级这么多部门的领导同志大驾光临,宋志力作为工区的第一把手中场溜号,且不说你对职工的生活问题持何种态度,至少算是不礼貌吧?贺副主任微蹙了一下眉头。

宋志力宋大主任这会儿可怜巴巴地钻进了工区的一间杂品储藏室內,嘱咐他人从外面把门给锁了,除了井下出事,不准惊动他。他得静下心来处理公务,干点正经的事情。

时间太宝贵了,宋志力已无法顾及储藏室内那张破桌面上积满的厚厚的灰尘,便铺开了图纸。储藏室大约是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荣幸地接待工区主任,窗户全糊上了报纸,只一盏十五瓦的小灯泡在半空里昏昏地亮着,迫得宋志力不得不把头脸深深地埋下去,极近地挨着图纸,疲惫的目光在那些横着竖着的蓝道道里细细地察看。

出任工区主任这是第九天了。九天来,他第一次争得机会,潜心研究他这个主任应该研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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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整工区领导班子,创建这个工区时便担任主任的白进才,因为年龄五十有八,上级便令他退了。新主任得从工区内的二十余名工程技术人员中挑选。就这二十余名工程技术人员进行比较,论技术能力,管理水平,宋志力虽不是弱手,却也算不上出类拨萃。但第一把手的大任却降到了他的肩上。原因何在?全因宋志力生性厚道老实,平素不多言语,十年来,除本职工作外,从不插手搅和任何一件哪怕再微小的事端。在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窑工中间,他几乎就没跟别人伙吃过一顿饭,一杯酒,密密匝匝,纵横交错的“关系网”里,纵然你拿着放大镜去瞧看,也看不到宋志力活动的蛛丝马迹。上级组织部门下来考察选拨干部,多注意平衡,方方面面的意见都尽量予以照顾,轻易不愿因为提拨上一位干部而惹出某一部分人的肝火来。宋志力出任第一把手便是这种“平衡”的产物。提到他,全工区上上下下就没有人能说个坏字。

新官上任,人家多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宋志力却是心神不宁,顾虑重重。任命下达的当天晚上,他彻底未眠,伴着一盒香烟,一杯浓茶,貌似平静地坐在写字台前,任胸中的感情翻江倒海,任头脑里的思想枝生蔓长。直到第二天清晨四点,催唤上早班工人起床的笛声悠然响过,他方从乱麻般绞缠着的思虑里理出了头绪。他想,党既然把知识分子推到了前台,归根结底,一个目的;不外乎是实行科学领导。自觉悟出了真谛,胸臆间也荡然生出股豪情来,便给自己暗暗定了个规矩;主任的工作不管多么纷繁,我决不左顾右盼,紧紧抓住科学技术这一关键之中的送键,用科学技术指导工作,用科学技术管理井下生产一线,干出名堂来,不负党的培养和同志们的希望。

上任第九天,他却被没完没了的事务纠缠得脱不开身,抽不出手。应付上级机关名目繁名的汇报,接待左邻右舍,接受新闻记者的频繁采访,处理工人救济款,发放劳保用品等大小公务,主持或者参加一个接着一个永远也开不完的会议,好象矿山是会议开出来的,而不是井下工人干出来的。今天上午,他又被贺副主任强拉硬拖去出席那个毫无价值的烹饪技术表演赛。纯属是乱谈琴,狗捉耗子,是徒劳,多余的,职工食堂的售饭窗口里能飞出艳丽夺目的“孔雀开屏”吗?“孔雀开屏”是井下一线职工吃的吗?他木偶般地坐在那里,忍受着浪费时间的煎熬……终于,没等孔雀开屏展开鲜亮的羽翼,他便得空悄悄地溜了。他必须毅然地摆脱开如此这般名目繁多的杂耍,专注于科学技术中去,否则这个主任未必能够称职地当下去。

对照着工程进度表,宋志力一张一张图纸查看,当看到巴达合掘进队施工巷道的地质图时,他差点没失声惊叫起来,巴达合已经掘到了油母页岩的大断层带!再往前十几米,便是一槽煤层。根据地质图提供的资料,这槽煤层内赋存有大量瓦斯,潜在着煤和瓦斯突出的危险,必须立即停止掘进,准确地摸清瓦斯情况,严密地科学地编制下一步施工方案。若是一古脑儿地向前开掘,瓦斯猝然冲出来,后果不堪设想,宋志力惊得额头沁出一层冷汗,微微发抖的手捏着红铅笔在巴达合掘进的巷道图上打出一个醒目的惊叹号,便飞快地起身奔到门前,数年来一直都是慢声细语的说话,这会儿却边擂动门,边亮开嗓门高喊;“喂,快给我开门!”

 

 

巴达合现在正靠在宋志力打出红色惊叹号的地方,闭目养神。

甭管朱发明怎么一百个不高兴,怎么踢腿尥蹶子,他毕竟按㇏照吩咐去办事了,巴达合摊开手掌,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不再和他做计较,拣了块干地方,坐了下去。瓦斯检查员是一人管三个工作面,现在还不知道他在哪里,够朱发明找一气的。他正好可以乘这个空子歇歇累乏的身子。五十出头的人了,年龄不饶人哪。自打四十五岁以后,巴达合便感到力气不够使了。从前,巴达合打连勤,接连上三个班,也没象现在上半个班那么累。

工作面出奇的安静。井下混浊的空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幕,再加上疲乏的身子,是最容易让人进入梦乡的。巴达合才把发酸的腰板舒适地靠上立着的坑木,眼皮儿便打起了架,脑子里也随着混沌起来,晕晕乎乎地,他便忘却了自己正守在瓦斯这头老虎窠穴的洞口,忘却了自己正在井下当班,悠悠地居然来到一个花红柳绿的所在。这里有精巧别致的洋楼,有婆娑多姿的树木,有清波荡漾的湖泊,有横卧清溪的石桥。花花绿绿的男女,在湖上泛舟,在石桥上漫步,在洋楼的晒台上靠着躺椅接受着阳光的抚爱,全都是纵情欢乐的样子,安闲适意的神态……咦!怎么会有位老哥独独地躲在黑黝黝的树荫里,面前的石桌上摆了个酒壶,在郁郁地喝着闷酒。巴达合留心地走过去,定眼一瞅,不禁大吃一惊;这不是二哥吗?……一个激凌,他醒了过来,依旧是空空荡荡,寂然无声的工作面。又是梦,又梦见了白进才!

白进才说是退居二线,在巴达合认为事实上是被无缘无故地下调主任后,组织上安排他去了外地疗养。巴达合把白进才送上火车。火车隆远去,直到清失在扬旗那边迷离的烟尘里,再也望不见车身了,巴达合禁不住心头凄切地唤了声;“二哥……”这才扭转脸去,挪动着忧伤沉重的步子,离开月台。

多少年没叫二哥了。他记不请了,白进才当政的时候,得喊白主任。白进才削职为民,二哥还是二哥。

是在贺兰山的原始森林里。夜,月色凄凉人。年轻的白进才,巴达合,还有别外几条粗粗大大的汉子,眼眶里汪着泪水,守着个新垒起的坟包,坟包前摆上了香案。土堆里躺着的是他们的另一位弟兄,三天前煤被把头用皮鞭逼着,走进一条危险的峒子里,被乱石活活地砸死了。血,唤醒了白进才;在这个世界上要想顺顺畅畅活着;伙计们就得象亲兄弟一样抱成团。端来粗瓷海碗,斟满了酒,滴进了从七八个人血管里流出的鲜血。碗依次传过七八双大手之后,白进才把剩下的血酒一饮而尽,说;“不用换生辰八字,数我白进才年长,我算老大!”

七八张枯黄的脸上都蒙罩了一层圣洁庄严的光,颤声唤道;“大哥!”

“不!”白进才把手一挥。“咱祖上宁夏人。自打出了个土匪头子马洪奎,宁夏人不许喊大哥。咱们照祖上的规矩办,喊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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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解放前二哥对弟兄们的照应,光说解放后,二哥当队长,巴达合当班长?二哥当主任,巴达合当队长,如今掘进工区屁股拜天拜地的弟兄,白进才被客客气气请下了台,老哥几个凑一起喝场送行酒,都是海量,可这次总共只下去两瓶了,便有人醉醺醺地骂开了娘。白进才唬开脸,兜头盖脑地一阵狠训,娘是不敢骂了,五十几岁的大老爷们竟会象娘们般的泣不成声。白进才训着训着,也由不得老泪纵横了。

假如白进才是因为出了什么什么事,撸他下台,没话说。掘进工区,白进才身挎主任,书记两把盒子,二十多年了,光从煤炭部就扛回十多面奖旗。冲着这般劳苦功高,说一声让人走便让人走了?矿党委办事也太绝情了!年轻化,白进才难道已老到咳嗽带出屁来的程度!知识化?专业化?白进才玩了一辈子的窑,怕抵不过一个小小的宋志力?想不能!怎么都想不通!

刚才,很朱发明的那场“铁公鸡”,起因自然是朱发明的出言不逊。但,假若巴达合这些天不是怀有因白进才下台而产生出的不满情绪,假若心中没窝着一团火的话,也倒不至于跟朱发明这种理该称他为叔的小字辈人物那样恶言恶语地针锋相对。

白进才一走,巴达合不仅认为自己缺根主心骨,这千把号人马的掘进大工区弄不好真会散架。他就没发现有谁能顶白进才的角色去走场。宋志力?太不屑一提了!他只配在白进才的帐下动动笔墨。真刀真枪离不天白进才。就说眼前,待一会儿瓦斯检查员来到,假若证实了自己对瓦斯的判断,巴达合一时三刻还倒真拿不定下一步该如何去办的主意。搁在十天头里,巴达合完全不用费神思索,摸起电话,找到白进才,一五一十地禀报请了,且听他去发落。现在,工区主任的那把金交椅依旧,坐在上面的却已是文绉诌的宋志力。宋志力为人倒没话讲。技术也不错,但捅老虎腚眼子,怕他没那个胆量!

前三后五,横七竖八,巴达合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却不见朱发明把瓦斯检查员找来。多长时间过去了?他得看看表,巴达合从脖子上取下一个用手帕卷成的小包包,小心翼翼地散开来,里面精心包着一块上海牌手表。

下窑的时候,把手表珍贵地裹进手帕里,系在脖子上,这是老窑工的习惯。早些年,对普通的中国人来说,手表算得最昂贵的物件。解放初,矿工被′人看成财神爷。四乡八野的娘们都唱着“广播响,电灯亮,咱去煤矿找对象”的小曲儿,奔矿里投进窑夫的怀抱里享福。“财神爷”中买起手表的人为数寥寥。说谁富的淌油,六个字便可形容;“穿皮鞋,戴手表。”买起手表的矿工,在地面自然套进腕子上,不然干吗叫手表呢?下窑之后,双手不离剧烈震动的风镐,时不时还会有碎小的矸石从顶板冒落,说不定就砸中了表面,便舍不得把手表往腕子上套,就发明了把手表裹进手帕系在脖子上的严密保安措施。脖子上是头,头上是矿工帽,只要脑袋不开花,手表可确保万无一失。年头过去数载,手表价格一降再降,本已不算稀罕之物。朱发明他们小一帮兄弟,上窑洗澡,故意不把手表从腕子上取下,以考验手表的防水功能。巴达合却依旧保持着下窑时把手表糸在脖子上的习惯,并非惜乎钱,巴达合在银行躺着五千整,习惯就是习惯,轻易破它不得。

把手表凑进灯光里一看,从接班到现在已过去快三个钟头,进入了工作一半的时间,所剩时间已经不多。这个朱发明怎么还没找到瓦斯检查员?巴达合焦躁地转身向后望去。

就在他扭脸的当儿,一股冷风,连带起窭窭窣窣的碎响,从他向外平伸出的脚前“嗖”的一声刮过,吓了他一跳。忙用矿灯照去,只见一群灰白色的耗子连滚带爬,奔命般地向外逃窜。灯光反映出一粒粘蓝幽幽的鼠眼,透出惊惧和慌乱。巴达合那把老骨头猝然间神奇般地变得灵便起来,象是被蝎子螫了一口,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惊呼道;“坏事!快跑!”

 

 

这又得说到朱发明,狗大个年纪,没经三冬四夏,博大精深的世界里,许许多多奥秘,难免知之甚微。贼耗子?这话搁别人嘴里,“老鼠过街,人人喊打”,骂上几句倒也无妨。既然你端的是窑工的饭碗,就万万不该再说“贼耗子”了。

旧社会,窑夫尊称老鼠为“先生”。理由很简单;咱窑夫在地下打峒,老鼠生在地下打洞。不用考证,可以肯定地说,老鼠开始打洞的年月比窑夫早得多,先一日为师,自然得称老鼠为先!。这个中的关系,对于当今的中国煤矿,特别是朱发明这群头顶着太阳下井的小子们说来,已算作“古”了。巴达合不讲古,他们便不晓得古。这些年,煤矿上也常有人漂洋过海,出洋观光,回来后道不罢说不完的繁华美景,必得搭配点资本主义的阴暗面,其中一条令出洋归来的人义愤填鹰,忍无可忍的“阴暗”,是某发达国家太不尊重矿工,居然把一只头顶矿工帽的耗子做为煤矿的标志!巴达合听过,心中暗自感慨;还是外国保留下的老规矩多!

解放前,煤窑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绝对不准伤害老鼠。它是先生,你伤害得吗?再有,那地狱般的窑下,触目的皆是湮灭尽一切生物的恐怖,唯有窑夫和老鼠尚能喘气,本该相依为命,不能相互残杀。久而久之,由于窑夫的“博爱”,老鼠被惯得十分胆大,狂妄,决非象它们在地面的同祖同宗,见到人后贼也似地躲藏进地洞内,矿工在井下无处可躲,看见老鼠,只好把灯媳了,藏在小峒子里睡觉,老鼠敢上前去啃窑夫露在烂鞋外面的脚后跟。觉出老鼠在咬自己,不打不骂不惊吓,只轻轻动弹动弹腿脚,招呼“先生”让让,便拉倒。带两块杂面玉米饼子下窑,留班中垫肚子用,因为日子确实太艰难,对赖以活命的东西不敢大方,连“先生”也只能道声对不起了,用心地放进布兜里,吊挂在棚梁上。“这先生”却有一身好功夫,可以攀上棚梁偷吃。瞧见饼子被啃去半拉,不会有人声张,默认了倒楣,顺着“先生”咬过的牙印儿,“徒弟”接着往下啃,一直啃下去。

窑夫厚爱老鼠,除自认了为是徒弟位外,还有更重大的缘由,那便是;当井下的透水,大冒顶,瓦斯涌突等灾难性事故来临之前,老鼠会本能地产生预感,列阵成群地向它处奔逃。矿工称此现象叫“老鼠搬家”。“老鼠搬家”对矿工说来,无疑是报警的信号。“先生”都跑了,足可见事态的严重程度,便脚跟脚地跟着逃。

刚才,瞧见那一阵冷风般从脚前刮过的老鼠阵,当然惹得巴达合惊慌起来。他已等不及朱发明来了。他必须亲自去把瓦斯检查员找到,来查明瓦斯的实际情况。

巴达合急忙地向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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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离迎头工作面足有60多米远,一条窄小的不到20米长的小峒子,把巴达合他们正在施工的巷道同外面的一条大巷联在了一起。小峒子叫联络巷。联络巷里不走车,不行人,也没有大巷里一股股飕飕的冷风,安静,暖和,干燥。对矿工来讲,这里算得上最好的井下休息场所。

因为掘进工作面没有装药,不能放炮,窑工们该把备的料备齐,金属支柱,金属横梁,棚板,棚叉,备帮,金属网,板材,一一准备停当,就等装药放炮,他们才扑开膀子大干。几条年轻的汉子都挤进了联络巷。他们才不急哩,横竖有队长在场,亲自安排,工人是床底的夜壶,随屌转。谁也不会跟朱发明似的,愣头愣脑地去干自讨没趣的闲事。有人说朱发明是想当队长,积极着呢。这会儿,他们有的坐着,有的斜靠着,有的干脆顺地躺了下来。联络巷里被几盏矿灯横七竖八地照射出一片黄澄澄的光辉。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是精力旺盛的小伙子,无须象朱发明似的抓紧分分秒秒,打个盹,歇歇乏。井下又不准抽烟,闲在这儿干嘛?还是有人想出了办法;说话,逗乐,谝闭传,用稀奇古怪的趣话来把这段时间痛痛快快地打发掉。每个掘队都有几张能说会逗的嘴,讲起话来成嘟噜成串。从盘古开天地,到贪污犯被判死缓,上下数千年,纵横几万里,天上人间地府,没有不知道的事儿。许名珍奇的轶闻,连历朝历代的史学家都未曾发现。倘使有哪位文化人乐意光临井下,把谈话记录下来,用心做一番文字处理,足可写出一部《中国通史演义》,笃定畅销,讲话的时候,几张铁嘴在一块儿比试。未了,谁说的最有趣,大伙便公认他曾在后山顶那块大青石上磨炼过嘴,据说王母娘娘曾经来过后山,并蹲在大青石上撒了泡尿。不沾点仙气,会有张好嘴?

斗嘴,朱发明也算个角儿,只是矢口否认沾过王母娘娘的仙气。

这时候,朱发明捡了块干板皮,坡坡地靠在岩壁上。他的宽大的后背又舒适地靠上了板皮,人尤其显出安逸。刚才,被巴队长拿捏过一番所产生的恼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了。他想说话,想逗趣,想找乐子。那边,靠着队里的另一张铁嘴“庄柱”。这“庄柱”真名李连升,只因生了张凹壳脸,突眼睛,扁平的鼻子,向外翘起的下巴颏儿,一次斗嘴,朱发明败了阵,却生出了灵感,点着李连升的脸膛儿对大伙说;“瞧,连升这张脸象不象敌敌畏的商品?”于是,李连升便成了商标的“庄柱”。朱发明今天欲跟庄柱再较量一番,便伸出手去,冷丁地拍打了一下庄柱的肩膀,把庄柱打得直哆嗦。“别怕,庄柱”。朱发明用狡猾得意的眼神斜瞅着李连升。“出道题给你算,算对了,授你张外国留洋的文凭!”眼下,连80O米深处的黑汉子都晓得文凭的妙用。宋志力正是凭了张文凭取代了白进才。宋志力的文凭只是国内大学发的,而朱发明却要授一张留洋的文凭给李连升,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兴趣。都跟着哄起来;

“快出!”

“让庄柱算!”

“庄柱跟他嫂子学过一年,啥题都算得出。”

这道题确实怪,确定难;“庄柱,俺趴在你身上,你趴在狗身上,咱俩谁日狗?”众人大笑起来。庄柱那张嘴纵然能把死蛤蟆说得乱蹦,也难答出这道题来。受了捉弄,并没细究这道题难解的奥妙,庄柱直着腔冲朱发明吼;“你日狗!”这一吼,把笑声逗得更高。朱发明笑得快透不过气,边笑边说;“好好好……算咱日狗……咱可是趴在你身上……哈哈哈……”

巴达合老远走过来,便听到联络巷里的笑声,及至听清一个最粗最大的嗓门竟会是他望眼欲穿的朱发明,急切切的心里陡然蹿出八丈高的火苗儿!好你个朱发明,老子叫你去找瓦斯检查员,你却在此……

巴达合三脚两步,气咻咻地闯进联络巷,大叫一声;“朱屌明!你——”

这声怒吼,宛若燕人张飞在长板坡上的断喝,把联络巷里的笑语喧哗齐斩斩地截断了。大伙全都把脸转向了巴达合。几盏矿灯一齐投射过来,把巴达合照得目眩眼花。他眨巴着眼,竭力躲闪着强烈的灯光,寻找着朱发明。

朱发明这时候一点也不怕巴达合。他正沉浸在因戏耍了庄柱而生出的得意之中,暗恨奔丧般跑进来的巴达合败了他的兴致,故意慢吞吞地站起身,对着巴达合阴阳怪气地说;“你到底喊谁呀?没听说有个朱屌明,朱发明我在这儿!”

朱发明那次醉酒跳楼,伤愈出院,白进才点着他的额门教训;“你朱发明年纪轻轻,不能胡屌来!”从此,胡屌来也成了朱屌来,就添了这个沾满荤腥气味的外号。矿灯房发灯的大姑娘都爱有事没事的拿朱发明开心;“胡屌来,你的灯怎么碰瘪了?”朱发明很不正经地乜着姑娘;“我说,你当姑娘的怎么会知道那玩意?习练过了不成!”一句话,会把姑娘撩得一跳三丈高,不喘气,连骂十八声胡屌来。

平日无事,叫声胡屌来,朱发明也就应了。而这会儿,巴达合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朱发明不能承认自己是朱屌来。

朱发明起身说话,使巴达合找到了他的位置,把脸掉转了过来。身材高大的朱发明故意低下点头,让矿灯光直刺巴达合的脸。灯光里,他瞧见巴达合的眼睛里冒出凶光。

井下,人跟人说话,都得把脸稍稍偏斜一点,忌讳拿灯光直射人家的脸。巴达合从朱发明那道逼过来的灯光里,知道这小子不怀好意,他不打算跟朱发明纠缠,直来直去把话挑明了讲;“你还想要奖金吗?”

“咋不想要?”朱发明回答得理直气壮;

“咱骑驴抱猫——六只眼向钱(前)!”

“想要?”巴达合嘿嘿冷笑了一下。“你该找谁要去找谁要吧!这里是王母娘娘的厕所——没你的份(粪)!”

“凭什么?”朱发明抱起双臂,身体扇呼扇呼地颤悠着,散发出一种洋洋不睬的了狂劲。

“凭什么?你心里有数!”

“咱没数!你守着众人把扣我朱发明奖金的理由说出来。在理,咱服!硬往我眼里揉沙孑,少我一个子儿,你家的锅不知道禁摔不禁摔!”

巴达合原本并不准备立刻便跟朱发明论理,刚才出现的老鼠阵还在他心里急着,马上改派个人去叫瓦斯检查员,月终发奖金时才让朱发明领教厉害,不能算迟。但,现在朱发明不饶他巴达合了,他大步走到巴达合身前,直挺挺地立着。那阵势,要是巴达合不立马把问题讲明了,就休想过得去!

巴达合躲不开朱发明,只好质问他;“派你干什么的?”

“被你捉了鳖,派咱去叫瓦斯检查员。”

“为啥不去?”

“你咋知道咱没去?”

“去了?”巴达合又嚷起来。“瓦斯检查员在哪?”

瞧见巴达合气得哆嗦,朱发明却乐了起来,嘻皮笑脸挑逗般地望着巴达合,故意不说话,让这老头干气一会儿再说。

朱发明这么一乐,使得刚才剑拨弩张的紧张空气得到了一点缓解。有人趁势站出来,把朱发明往后拖,解劝巴达合。巴达合判定朱发明肚子里没词,毫不客气地甩开解劝他的人,紧逼着朱发明;“讲呀,瓦斯检查员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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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巧,就在这当儿,队里那位嘴最好使,活最不能干的小孙,却气喘吁吁地领着瓦斯检查员走了过来,瓦斯检查员一眼望见发怒的巴达合,心疑是冲自巳来的,忙上前解释;“巴队长,想不到你们炮眼打得这么快,我来迟了!一个人管三四个工作面,真够呛!”

巴达合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派朱发明去叫瓦斯检查员,怎么换成了小孙?尽管瓦斯检查员已经来到,他的气还没有消,不去听瓦斯检查员的解释,依然恶狠狠地盯着朱发明。

朱发明却哈哈大笑起来,笑罢,对巴达合说;“你也不想想,这年月咱敢不服你管?你手头掌握着奖金,有权!不听你的能行?甭管姓朱姓孙,我找来了瓦斯检查员,这件事总该算了吧!”

朱发明岂是愿意眼睁睁吃亏的老实人?炮不响,别人都闲着,偏偏捉他费腿磨脚地去找瓦斯检查员,没门!当面没敢顶撞巴达合,走出来碰到小孙,好小子,你不是滑头么,这小子今天算是撞上了枪口!人五人六地冲小孙一叉腰;“去,巴队长吩咐你去找瓦斯检查员!”换别人,朱发明未必就这么缺德。小孙,光他娘的耍嘴皮子不干活,罚罚他,该!

小孙明知道朱发明是假传圣旨,却也不敢不从。朱发明是队里的一霸。这会儿,要是不听他吩咐,他立刻便会真真假假动手脚。你要是跟他翻脸,他说是闹着玩的;不翻脸,只有任他摆布,横竖拿他没办法。偷偷地翻了个白眼,小孙乖乖地走了,跑完了几条巷道,才寻见了睡成死猪的的瓦斯检查员。

朱发明一插话,瓦斯检查足发现巴达合的脾气不是朝自己来的,便猫腰从人缝里钻出去,急急忙忙奔迎头工作面测瓦斯。

巴达合被朱发明捉弄得哭笑不得。不算啥,管他姓朱姓孙,找到瓦斯检查员这事就该算了,心头的火还是消不下去,他竟无端地抱怒起小孙来;假如这小子不去叫瓦斯检查员,朱发明能跑掉咱的一顿撸?这小子做人太熊!巴达合甚至已经忘却了朱发明,把火全泄在了小孙身上,冷不防,一掌把小孙搡出好远,牙齿缝里恨恨地挤出几个字;“没出息的软蛋!”说完,忙追瓦斯检查员去。

小孙贴了腿脚又挨骂,成了巴队长的出气简,委屈得想哭。朱发明笑吟吟地走过来,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上窑到咱家捏两杯!”

没等巴达合走进工作面,瓦斯检查员已经检查完毕,随着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神色慌张,结结巴巴的说;“巴队长,怕是有问题,瓦斯太高!”

“多少?”

“百分之六!”

好家伙!巴达合倒抽了一口冷气。百分之六,正是瓦斯爆炸的下限。这会儿,只要冒出一点火星,这条巷道,这条巷道里的设备,联络巷里那群刚才还在为一道考题乐得捧腹大笑的哥们,便霎时间统说完蛋!

不等巴达合回话,瓦斯检查员跟流星般地往外跑,边跑边喊;“撒!撒人……”随着瓦斯检查员的喊叫,联络巷里立刻动起来,传出慌乱的呼喊和杂沓的脚步声。

巴达合稳稳地站立在那里没动。听到背后骚乱的声音渐去渐远,他的脸上浮出现出一层轻蔑的冷笑,心头愤愤地骂了句;“胆小鬼!可怜虫!”他果真不愧是经过三冬四夏的老干家,煤耗子,遇事临危不惧,处变不惊,手脚没有一丝忙乱,冷静自如地走上前去,拉开巷道电源总开关。所有的灯光都猛然间熄灭了。风机怪叫一声,拖带起长长的尾音,渐渐停止了喧嚣。巷道在瞬间止息了生命,陷入坟墓般死气沉沉黑暗之中。只有巴达合头上的矿灯骄傲地闪亮着,在严实合缝的黑幕里照射出一条明亮的光带起。巴达合刚毅冷峻的目光,顺着这光带,向浓重的黑暗深处窥望,“瓦斯鼻子”又用力地耸动起来。一段时辰过去,他仍旧未能闻出淡淡的鸡蛋味,一丝困惑闪现在他冷峻和脸上。不得已,他转身走了。

巴达合刚扭过脸去,竟意外地发现有盏灯还在联络巷的地方亮着。他禁不住心头猛地一热;小青年当中到底还有人没忘记咱这孤老头子!

“谁?”他大声喝问。

“朱发明!”

 

 

巴达合果断地停上放炮,使宋志力骤然惊起的心绪平和了。他几乎是怀着感激的心情在井口迎接巴达合的归来。巴达合丰富的施工经验令他佩服五服投地。若是换成位毛毛躁躁的人物,没能从炮眼里感觉出炮眼内细微的阻力,装足了药后,轰然一炮,结局很难设想!巴达合到底是巴达合,经验就在一点一滴分高低。

对工区新主任恭而敬之的态度,巴达合在心里交待自己回敬的尺寸应是不冷不热,而实际上表现出来的却甚为冷淡。他走出罐笼,看见热情的宋志力迎上前来时,眼睛却躲闪了开去,径自走自己的路,去交灯,去洗澡。宋志力不得不跟在他身后,边走边问他工作面的具体情况。巴达合有一档没一档的应付着,回答得简简单单,不甚明了。到了澡堂门口,宋志力不便再跟进去了,巴达合方才说出句长话;“详细情况,你下去看吧!一个澡堂洗澡,你是晓得我的,粗!往细里问,答不出来!”说罢一头钻进了雾气腾腾的浴室里,把宋志力尴尬地甩在了门外。

煤矿上的澡堂子,可算得上蔚为壮观。并排一大溜六个大池子,每个池子有一米多深,宽四米,长约九米,都快赶上城市里的游泳池那般大小。池子边缘,白瓷砖贴面,圈起了满满荡荡的一池清水。粗大的蒸气管道凌空而下,直竖竖地插入清水里,咕咚咕咚紧一阵慢一阵地放送着蒸气,搅得池子里的水不亭地翻滚着浪花,旋涡。

进了澡堂,巴达合并不忙跳下池子里,脱光衣服,赤条条地蹲在长条靠背椅上静静地抽烟。在井下的八个小时是不准抽烟的,当然更不准带火下井,这是煤炭操作规程明文规定的。巴达合烟瘾大得吓人,每天短不了三包烟,上得窑来第一桩事便得补补烟瘾。这会儿抽烟,浪费的最少,喂紧了嘴,猛烈地往肚子里面吸,嘴变尖了,腮帮子上现出两个又大又深的瘪窝,烟雾丝丝缕缕都不让它从嘴里吐出来,全咽了进肚子里去,在肚肠中七回八转转够了圈儿,片刻过去,方才从鼻孔里缓缓地呼出两股又粗又长的青烟。只有见识过这种抽烟的,才能真正理解何为烟瘾二字。

一连扔下三个烟屁股,第四根烟业已燃着,巴达合才从椅子上跳下来,蹒跚着向青水池子走去。他用眼睛眯量着,挑拣一个热气冒得最浓的池子,先伸进手去,试了试水温,觉得满意,一骗腿,整个身子便全淹没进了水中,只剩下头,微仰着漂浮在水面。嘴上叼着香烟,不用手去服侍,照样闪闪烁烁地明灭。水滚烫滚烫,烫得巴达合周身皮肤都生出种麻酥酥的痒来,他用双手在肚皮,在后背,在腿裆当里胡乱抓搔,嘴里边吸着香烟,边发出一种极痛快的唏唏馏馏的呻吟。皮肤经热水烫过新现出的虾红虾红的颜色渐渐地爬上了他的脖子,脸上有豆粒大的汗珠在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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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老窑工,都喜欢洗这种热水澡。在阴暗潮湿的窑下劳累了八九个小时后,能够跳入如此滚烫的水中,舒舒坦坦地让水温慢慢浸透皮肤,浸进血肉,浸入骨骼的关关节节里,驱赶尽井下的风寒,确乎算得上一件快事。早些年,喜欢忆苦思甜,巴达合就曾教训过青年后生;“冲这热水澡,你们就该感谢共产党的恩德,旧社会能洗上吗?你们是不知道,窑工上窑后,回到家一盆凉水一擦巴,有时只擦脸就算完事!”小青年娃子们似乎不大领情,吵闹着要淋浴,说大池子不卫生。矿上领导果然在澡堂的四壁上设置了莲蓬头,开关一拧,便如雨如雾般地飘洒下温吞吞的清水,对此机关,巴达合从不问津。他要的就是这种滚烫的大池子水。不卫生吗?巴达合的理论是“水不脏人,人脏水”,待会儿,待他把第四个烟屁股吐掉后,还要掬一棒水入口中,咕嘟咕嘟一阵,算是替代了刷牙。巴达合一直得在池子里烫,起码烫上半个小时,直到觉出那种瘫软的,晕腾腾的轻松感,才爬上去。

被称为朱发明婶子的巴达合的婆姨,对男人的洗澡方法,却持有异议。她认为,巴达合之所以干瘦,盖因每天一次澡很是可惜地洗去了身上的油水,否则他本应该不会这么瘦。正如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洗不了几次澡,却长就出一身肥膘膘的肉来。这里住大半辈子没迈出过煤矿半步的老娘们,自然不会晓得外国人不下窑也有天尺洗澡的习惯,却也不乏肚大腰圆的胖子。

巴达合正微眯着眼,尽情地享受着热水的妙用,脑子里暂时什么也没想,晕乎乎的一片惬意的空白,没注意,谁撩起一股水迎面向他泼来。他抹拉了把脸,定眼望去,池子外面站着工区调度站长马金海,一个满脸堆着笑容的矮胖子。

“少泡会儿,洗那么净干吗?”

巴达合不想搭理他,嫌他败坏了自己飘飘然如羽化登仙的快感,转念一想,又觉得他穿戴周武郑王,进入澡堂,绝非仅为了撩逗自己一下,想必有事。却并不直问。窑工们之间说话,总喜欢先斗几句嘴。

“今夜黑去会弟妹,不洗净不让上床。”

“哟——”马金海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嘴牙子还黄着,你倒学会了叫!”

“我不叫你不来,我不敲锣你不上台……”

“我不帮忙嫂子不下崽……嘻嘻嘻……”

这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句本该是由巴达合讲的,却让马金海抢了先。没占着便宜,巴达合霍地一下从水中站起来,操起水便往马金海身上攉。马金海倒退着,双手反过来护着头脸,忙说;“别乱,别乱,正经事。”

“啥事?”巴达合停住了手。

“快点洗,快去吃饭,大主任喊你开会。”

“啥会?”

“我的爷!”马金海把双手一摊。“你这么糊涂?处理瓦斯!”

提到瓦斯,巴达合也说不清心中怎么竟会生出些气来,瓮声瓮气地说;“瓦斯情况咱巳向宋主任汇报,好夕由他去定吧!开个熊会?”

马金海自然知道巴达合的情绪,脸上便没有了笑,息事宁人地劝着;“新班子,人家又是知识分子,你那熊性子留回家摁嫂子身上泄吧!嗯?快点来。”说着话,退出了澡堂。

马金海一走,巴达合复又把身体泡进了热水里。他今天这个澡得不慌不忙地洗,得洗透,洗到啥时候觉得腻歪了,畅心了,敝亮了,再上去。

巴达合觉得,在宋志力面前,他得摆出点架子来,不能轻轻松松地随着他的吩咐去转。五十出头的人了,玩了一辈子大窑,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拜倒在学生哥出身的宋志力门下,太跌价!再有,白进才一下台,咱就服服帖帖地归占了白进才位子的人去领导,从义气上说,也对不住二哥。尽管宋志力是位老实厚道的文化人,此前巴达合跟宋志力的关系也还算不错。这会儿都照顾不到了。照顾到宋志力,无疑等于薄了白进才!

宋志力通知立马去开会,咱就得故意拖拉一会儿,不然怎显出咱巴达合的老辣成熟稳重。属唱秦腔戏的,咱要等他闹台锣鼓敲完了,跑龙套的全都站好位置,咱才威威武武地登台亮相。

又蹲入水里,巴达合的脑子已不再是晕腾腾的空白,想出许多话儿,没来由地暗自发了一通对宋志力的火,独自充了一番英雄之后,巴达合开始考虑瓦斯了。一开始他想,待会儿在会上,他得亮出一手制伏瓦斯的高招,让宋志力不得不按照他巴达合的主意办事,来抖抖自己,不!应该是抖抖白进才的牌子。让事实去说话,白进才虽然走了,生产上出了难题,还是得依靠白进才的老兄弟!你宋志力不能不服。出了什么高招呢?巴达合倒感到为难起来。几十年来,象这类处理瓦斯的大事,全是由白进才出主意,巴达合打冲锋,自己用不着多考虑。象台机器似的,白进才让咱怎么动弹咱就怎么动弹。现在,没了白进才,背后少了依靠的大山。自己能出什么一鸣人的高招呢?对宋志力脾气可以发,态度可以要,情绪可以泄露,在瓦斯问题上万万不能由着性子胡屌来。万一出了事故,损失的是国家财产,是工人兄弟们的生命。对国家,对小兄弟,巴达合认为自己是一腔热血,赤胆忠心。即便是在白进才免职问题上所流露出的不满,也是考虑国家和工人的利益。白进才主任当得好为生生,工作干得有声有色,非换成宋志力干吗?纯粹是半夜爬起来吹夜壶,没事找事做!闲耗劲!

绞尽脑计,木木地呆想过一阵子,巴达合的脑子里还是没能挤出个足可以令宋志力服气的处理瓦斯的绝活。自己没有主意,屙不下屎怪茅厕,又气上了宋志力。宋志力要是不顶了白进才,就不会害得我巴达合光腚呆在澡膛里苦苦地伤脑子……宋志力?对了!咱何苦呢?巴达合差点没乐起来,人家宋志力是大主任,处理瓦斯是他份内的工作,承旦他的责任,要咱咸吃萝卜淡操心!跟朱发明似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待会儿,进了会场,咱就是个木头人刻上两个眼珠子,不会动弹,不能喘气,站在一旁,瞧着宋志力怎么踢腾。孩子哭了抱给娘!处理瓦斯,你宋志力是大主任,咱是小队长。巴达合脸上露出少见的狡黠的笑意。他甚至已经往下想了,宋志力那个文绉绉的书生,会被瓦斯这头凶残的老虎吓得哆嗦起来,师娘拍屁股,没咒念!不得已,打电报把在红花绿树中郁郁寡欢喝着闷酒的白进才请回来,重掌帅印……妙!巴达合为自己的急中生智乐坏了,忘记了故意拖拖沓沓廷迟去参加会议的初衷,澡并没洗腻歪,猛然站了起来,一条腿已经跨出了池子,陡然间想起洗到这会儿竟忘了打肥皂,脸膛儿还黑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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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发明每天下班到家,第一件事便是看儿子。儿儿刚生下来时身上那层红虾虾的颜色渐渐褪去了,变得白白胖胖,一天一个模样,一天比一天俊呱,耐看,喜人,可心。饿了晓得哭。巴师傅家的婆姨来关照过,月子地里得把孩子的手脚捆起来,严严实实地捂进包被里,一来怕冻了孩子,二是孩子的骨架太嫩,当心乱动变了形。于是,孩子便整个儿都在包被里。哭的时候,整个儿包被都一动一动的,疼坏人!只这件事情上遗憾了;朱发明的老婆看上去健健壮壮,五大三粗,胸脯不比别的女人瘪,夜间平躺在床上,圆鼓鼓的,活脱是两座小山包。可就是有了孩子,奶水稀少。孩子落地三天,没见下奶。让孩子吮,因为没有奶水,吮着吮着,孩子便把奶头吐出来,哇哇啼哭,把朱发明老婆心疼得直掉泪水珠儿。朱发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床面前团团乱转。婶子来看过,说怨孩子劲小,叫朱发明来吮。老婆红着脸解开了怀,当着婶子的面,朱发明却高低不愿上前。婶子刚走,朱发明关严了门,便把头脸埋进了老婆怀里。一上来,倒还是轻轻地吮吸,吮得满嘴生津,全是老婆的肉味,没有奶香,便由不得渐次使上了力气,终究还是不顶事。没办法,便再遵照婶子的吩咐,去中药店买回通草,犀牛角之类的中药,掺老母鸡炖过,稀的稠的,给老婆一气吃下。奶是有了;沥沥拉拉的,稀少,压不住孩子的饿,每昼夜得搭五六遍牛奶。

朱发明对儿子舍得花钱,买全脂奶粉自然不必说了,另外还买来白糖,蜂蜜,果子汁,鱼肝油滴剂,果味维生素,钙片等等,反正别人说什么对孩子发育有利,就买什么,不问价钱。窑工人家的黑小子当起龙羔子般地喂养起来。每次调制牛奶,就跟药房里配药差不多,这样添一勺,那样滴几滴。朱发明花钱不算帐。老婆在心里拨拉过一阵算盘。晃着奶瓶对朱发明说;“这一瓶奶快赶上了你的一瓶大曲酒。”而且这孩子生性随他爹,食量大得惊人。奶瓶口上的皮奶头,开头,是用根细针烧红了,烙烫出针尖大小的眼。三天过后,吮着吮着,便又把奶头吐出来啼哭。朱发明猜出了原因,换来根套被的粗针,把原来的针眼儿又烙大了一圈。如此,孩子只满意了五六天,复又嗷嗷哭叫了。朱发明干脆请出剪刀,在皮奶头顶上“咔嚓”一声,剪去块皮,现出个黑洞来,再进入孩子嘴里,便不再哭叫,咕咚咕咚,嗓子眼里噎得呕呕作响,眨巴眼工夫,满满一瓶奶便干了个净光。乐得朱发明大笑;“这杂种!从小就是一瓶倒。”

朱发明乐,肥老婆愁。这以后,自己守着个奶孩子,家属工是不能再去干了,见月的收入就少去了四五十。多了这个喜欢人的讨债鬼,月月得花去四五十,里里外外一算帐,比以前每月就少收入百十元。朱发明大把使钱,一时二时改不过来。再说,他下窑做活,八小时身上汗不干,营养得跟上,伙食不能亏待了他。丈夫,儿子,嘴里都省不下食来;还有朱发明制定出的“几大8OO”的远景规划,自己举双手赞成拥护,再苦再难,也得把它兑现了。就算一年存个“几大700”,按月就得往银行里摞六十块。日满时,月满天,朱发明一月挣两百五,七算八不算,这往后便不敢再伸开手过日子了。紧谁呢?只有紧自己。月子地里就开始苦开了,炖的鸡汤舍不得喝,朱发明下班,端上饭桌,给他下酒。朱发明一个班只能挣回只老母鸡的钱,不能俩口子一齐吃。

这个中的讲究,朱发明并不知情,啃着鸡腿,吱儿吱儿地灌酒,听着儿子吃饱后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在那独自哼哼着,心里美滋滋的,乐在心头。扔下根鸡骨头,再用筷子伸进海碗里拨拉着拣,居然发现两根白生生的通草;心中犯疑,仔细品了口鸡汤,却尝出淡淡的中药味。朱发明把筷子往桌西上一撂,满脸若笑,冲老婆抱怨说;“敢情你是想让咱帮衬着你奶孩子!”

一旁的老婆,瞧朱发明吃着自己的药鸡,心里早就在隐隐地发酸。朱发明这么一句话,止不住,泪水竟夺眶而出,扑簌簌地向下滴落。朱发明感到纳闷儿,这是怎啦,没事哭个啥?分明是添丁之喜,忧从何来?老婆觉得也该是到了跟朱发明透底的时候,便规劝他,以后在外面花钱,是条汉子自然不能跟娘们似的把钱在手心里攥出了汗舍不得松,该大方还得大方,但不散挥霍。她擦了擦泪,说;“发明,咱们往后花钱得省着点,如今物价这般贵……”工盗这一笔死帐,同朱发明当面算过,把朱发明脑瓜子算清楚了。打从暗中制定出“几大8OO”的规划后,朱发明晓得了去卖力多挣钱,却没算过挣了多,花出去多少。过日子还是指望娘们。心只想,“几大800”的计划费不知需要多少时日便可实现,经老婆这么一算,还真是怪难哩!一根肠子通腚眼的人,心里搁不住事。便生出急来,这么一急,又抱怒开了巴达合这个孬种;刚才这个班,被他一日鬼,又完蛋了!没放炮,掘进没了进不了尺,去不了窑,连基本工资都开不上。朱发明每日的基本工资只两块多钱,这分儿下去的几杯酒和鸡大腿,已出在里面了。这样干下去,驴年马月,能攒足几个“大800”?捧卵子过河,瞎小心,铁板一般的油母贡岩里会有瓦斯?这个巴肉头,分明误事。白进才下台,他也该跟着滚……往下,按朱发明的脾气,他心里还有许多难听话对付巴达合,但他却猛然不想了,端起怀子把满满一盅酒倒进了肚子里,让酒把心头还想说的话全堵了回去。

现在,朱发明还不能那样薄情地对待巴达合,待还了一桩心愿,如果巴达合还是这样在哥们面前使唤牲口般地说耍便耍,说驴就驴,朱发明便不会再跟他客气了,也不会在大厅广众买他的帐。

事情还出在那次跳楼上。

其实,朱发明并不在巴达合掘进队。跳了楼,自然成为全工区的头条新闻。生产会上,朱发明原所在掘进队的队长哭丧着脸跟白进才汇报了朱发明跳楼的经过后,说;“白主任,咱手下尽摊这种愣货,天天忙着给他们擦腚,哪还有心思去管生产的事。这个朱发明,死活咱是不要了,你琢磨该往哪调就往哪调吧!”

没等白进才回复,巴达合却在一旁令人意外地插进了话;“这个朱发明会残废吗?”

“不会。”那位队长肯定地答复。“一身黑肉活跟铁铸出来的一样,经得起摔打。”

“出院后还能下窑?”

“能!”

“把他交给我!”

“也!你姓巴的找虱子往头上搔?”

“张飞卖刺猬,我巴达合就喜欢扎手的货!”

白进才冷冷地问巴达合;“想好了没有!”

“君子一言!”巴达合坚决地回答。

“好吧!”白进才扭脸向人事股长一扬头。“朱发明伤愈,去巴队长的掘进队报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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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巴达合是在朱发明被人家扫地出门的时候收留了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算得有恩有情。“知恩不报非君子”。尽管这以后,朱发明到了巴达合的掘进队,巴达合没少拿捏过他,打磨过他,但他从来没忘记过巴达合的知遇之恩。在巴达合手下办事,到一定火候上,便适时地掌握准分寸,能忍便忍,该收就收,轻易不愿把事情弄僵,此外,他还留心寻找着机会,准备在巴达合最困难的时候,拨刀相助,从而把巴达合于自己的恩情报了。这以后,对不起,谁对谁都不欠债,咱们俩好搁一好。过心的,交肺的,就交个老少朋友;不过心,不过肺,就各走各的阳光路。他也看出,巴达合动不动使爷们的蛮横不讲理,早晚不是他朱发明能吞下的食儿。还有……在朱发明亮堂的心里间也存在一个幽暗的角落,藏进了他最隐秘的一桩心事。这心事连同床共枕头的老婆和割头换颈的张拽他们,朱发明都没漏过一丝儿的风。

在朱发明看来,随着白进才的下台,巴达合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这是虱子头上爬个鳖,明摆着的事。谁上台,谁下台,这种官场上的事,朱发明本是不问的,认为与已无关。谁当官,当谁的民,他都得下大窑挣钱吃饭。下去的人不是他的六爹二姑夫,上来的人也与自己非亲非故,随他们该乐的乐,该哭的哭。但是,眼下实行的改革,却给当官的白添了份职务津贴。以前做官,只是悄悄地得到好处,光听辘辘把响,不知人家井眼在哪里。现如今,升官又发财,暗中的好处不算,见月大明大驾地多领出一厚摞钞票。就说巴达合吧,每月的队长职务津贴——工人称之“操心费”,整整五张“大团结”!老婆在矿里做家属工,每尺累得屁股上都沾满了灰,敬上了天,月末,碰巧了,才能领出这么个数来。做官的挣钱如此便当,不能不使朱发明动心了。条条政策,打头儿先给当官的带来好处,谁不想当官?那才是孬种呢!社会走到了这一步,咱朱发明又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干吗不跟着时代的潮汽向前走呢?朱发明看中了巴达合的五十元操心费有点动心。

把自己放在称盘上掂掂;能做上官吗?能把巴达合的队长职务接过来吗?朱发明倒感觉出了几分把握。时下为官得有门有路,朱发明从八辈子老家里拨着拣,寻不出一位带“长”字号的人物,自然就没有靠山可去依托。不过用心地瞅瞅,有门有路去做官的人,多喜欢往机关大楼里挤,去谋个既有权又清闲,见天靠开会过日子的美差事,掘进队长给他去当他也未必乐意。至于文凭学历,在井下当队长不计较这玩意儿。全队一百大几十条汉子,多半写不好信,你就找不出一位能掂动笔杆子的学生哥。井下吃的是红脸饭,凭的是力气,唱的是武戏,谁有力气,谁有胆量,谁就是人物。大冒顶,乱石纷飞,你就只把大学问家宋志力喊来,他敢领头往里面钻?吓破他的胆,也不敢上前吧。咱朱发明敢。论胆量,论力气,论技术,全队除从小人国出来的巴达合排下来,咱敢去捧个金杯。就是算上他巴达合,不提当年,现在他五十出头,浑身割下来称不出几十斤肉,量也非咱的对手。况且,咱在全掘进队哥们中有权有威,捧臂一呼,应者云集,摞出句话来,没有不灵光的时候。七想八不想,朱发明恨不能立刻就把巴达合队长的帽子抢过来。但,多少回,他却硬是把自己急迫的心情捺下去了。他得把巴达合的恩报了。报过恩,再接过他的队长,良心上说得过,没遗憾。

朱发明一直寻找着报答巴达合的时机。

刚才在井下,瓦斯检查员的惊呼传来,人们慌乱地撤离时,人高马大的朱发明跑在最前面。他有了儿子,原本可以随便处置的小命变得金贵了,得爱惜,跑过一阵,猛然想到巴达合还没出来,收住脚步回头一看,黑暗的工作面只有巴达合孤零零的一盏灯照出了朦朦胧胧的光影。朱发明毅然地转过去身,迎着慌乱奔跑的人群向回走去。他象暗中跟随老包爷巡察的南使展昭一样,悄悄地立在与巴达合保持着一段距离的地方,单等有不测发生,便扑上去救援巴达合,去报答巴达合的收留之恩。

可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朱发明又失去一次还愿的良机。

巴达合吆喝问,他应答过一声之后,并不待巴达合一齐上窑。他嫌老巴头儿走路太慢。转身大步流星地向通往井口的大巷奔去,他得赶紧上窑回家去看宝贝儿子。

心里胡乱地回想着往事的朱发明,不觉意加沉了喝酒的进度。酒火在他焦躁的胸腔里燃烧。它已打定了主意,明早一上班,非得伙着张拽一帮哥们起哄不可,逼着巴达合装药放炮,你巴达合抱元宝打吨,人安财旺,拖个三天五日不进窑无进尺无所谓,我的儿子等着吃奶!我的老婆月子地里要喝鸡汤保养!我得一把汗一斤力的去换几大“800”!等得吗?有了火气,说话声音也硬了,酒杯反过来扣在桌面上,高喊;“上饭来!”

 

 

天瞎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朱发明都准备睡觉了,宝贝儿子却吐起奶来,一股一股的鲜奶吐出来似豆腐花儿一般。刚喂进去的奶,一会儿工夫,全都吐了出来。小两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主意。朱发明主张送医院。老婆嫌医院太远,夜深了,西北风凉,别再冻着了孩子,提议去喊婶子来看看。婶子一辈子大生六个,小养三个(孩子足月产下算大生,半道流了谓之小养),经验丰富。没准比医院里年轻大夫有办法。朱发明同意。

婶子来到,并不显出慌张,把孩子抱近灯下,细看了,扮开孩子的眼睛看看,又把孩子的嘴扮开,说;“没大事,着凉了。”她也不征询朱发明两口子的意见,自管脱鞋上床,解开怀,把孩子拥在瘪塌塌的胸脯上,摊开手掌,掌心对掌心用力搓起来,朱发明两人怔怔地望着她。不知这是练的是什么功。婶子边搓手,边唠叨;“这么大点的人,得搂进怀里睡!”唠叨过一句,把嗔怪的目光在朱发明老婆的脸上盯了许久。朱发明老婆的脸由不得红了。

孩子才落下地,婶子来,便叫朱发明另铺张床睡。当面讲,朱发明应了。过后,觉得一间小屋屁股大,再铺开一张床,就转不开身了,便没照婶子的吩咐行事。一次,二次,婶子瞧见床老是铺不起来,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话不能透亮地说,就有一句留半句地埋怨;“你们青年人哪晓得厉!……”今天,孩子吐了奶,婶子我的话是白说。朱发明两口子都能悟出,那嗔怪的目光想必是责怪夜里两个大人搂在一起而忘了孩子。其实真冤枉!不管啥时,他们也没忘记儿子。

说话间,婶子的手掌已经搓得发红,发烫。迅速散开孩子的包被,把发红发烫的手焐在了孩子的肚脐眼上。焐过一会,手掌复又搓起来,交待朱发明老婆;“就这样,把手搓到发烫发麻了,给孩子焐。今夜里少睡一会觉,焐他七八次,明天就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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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发明一眼看出了门道;说;“婶子,用热水袋焐,岂不更好?”

“多话!就你聪明!”婶子白了他一眼。“热水袋就单是热,想烫伤孩子是咋的?手上有筋络血脉,磨出的热跟热水袋是两码事,带有活气,有人脉!”

朱发明不敢言语了。婶子却因此引出了话头。她早就看不惯朱发明两口子喂养孩子的许多做法,特别是那牛奶调制法,简直是荒唐。手掌搓得快,嘴里的话也跟着变得细碎起来;“牛奶就是牛奶,配哪许多花头胡屑干啥?果子露,鱼油(她总爱把鱼肝油的肝字省去),还有那白药片(钙片);现在的许多东西都是化学做的,孩子吃了抗不住!”依婶子的意见,叫朱发明跑黄渠桥农村去牵头奶羊回来。天天挤鲜奶给孩子喝,保准发孩子。朱发明请教了医生。医生说鲜羊奶里含有细菌,须得经高温处理,还是奶粉为宜。比较起来,朱发明相信医生的话。再说买头奶羊回来,得割草给它吃,又喂孩子又喂羊,忙不过来,便没去牵羊。

婶子边搓着手,边唠叨着;“不光七古八杂的东西里有化学,酒里都掺进化学了!我是不敢再买商店里的酒了。前天,跑乡下,跟专门酿酒的人家说定了,叫他按月给咱送十五斤秫秫酿的酒来,价钱许他要,只要货真。一月十五斤。兴许够你叔喝……”说到这,婶子陡然停止搓手,尖叫了一声;“哟——你瞧我这熊记性!你叔叫你去,说是有事。快去吧!孩子交给我,放心。”冲朱发明直往外挥手。

又不在班上,巴达合凭什么传他朱发明?但,人家婶子这么热心帮咱瞧看孩子,咱不能不听他传唤,说不定有什么事呢。朱发明顺从地开门走了。

有人说,凡是心眼活泛的人物,一步三晃头,便可摇出三个主意来。巴达合算不得活泛,今天,却在短短的时间内,硬是被逼得三改主张。

刚听说宋志力喊他开会,他雄心勃勃地打算亮出高招绝活来,让宋志力见识见识;继而又生出了孬心,索性撒手不管,等着看宋志力的热闹。及至到了会上,听过宋志力的意见,他又坚决地否定了先前的两个主张,急生出第三种办法来。

会开得单刀直入,直奔主题。没容别人说话,宋志力便把自己考虑成熟的施工方案端了出来。他肯定了巴达合果断地停止掘进的正确作法,并且指出,现在已经不能再继续掘进了,须得用千孔钻机在工作面钻孔,安设瓦斯抽放机,把岩壁内的瓦斯抽排出来,送到井上,待瓦斯的压力下降到合适的程度,再进行掘进。宋志力自认为这是最科学的施工方案,没有必要征询大家的意见。别人想也不会提出什么意见来的。方案说完,就开始派活;请调度站长向矿总调度汇报,速派通风区的钻机进入工作面;机电队全力以赴,打场突击仗,力争在两天内把瓦斯抽放机和管道安装完毕;抽排瓦斯估计需要半个月时间,这期间,巴达合掘进队在后面进行巷道整修。

宋志力说的倒是利索。不过,他的话音落后,与会的人员全都缄口不语,更没有人立马就站起身按照宋志力的吩咐去行动。

大伙都感到纳闷儿;新官上任三把火,怎么就烧出个停止半月掘进的施工方案来?瓦斯当真会有这么严重?巴达合掘进队在全工区干的是挑大梁的活,让他们闲起半个月,这个月工的月度生产计划肯定完不成。井下工人以尺度计工资,工区机关干部根据全区任务完成情况提奖,这样一来,本月度的奖金是甭想拿了。宋志力走马上任,大伙便拿不到奖金,这会产生什么印象呢?关心宋志力的人都禁不住在心头暗自为他焦急起来。调度站长想的是,宋大主任说得何等轻松!汇报总调度,派来通风区的千孔钻机,这当然不是问题。但这就涉及到协调关系了,钻机工人到后食堂怎么招待?劳务费按什么标准付给?此类至关重要的实质问题不定下来,贸然调来千孔钻机,到时候着难的是我一人。现今调度站长,多靠了关系去调度,不把关系侍候好,他也不愿调,调了也不会动。机电队长压根就想推翻宋志力的安排。他们的任务是维护掘进施工机械的正常化运转;根据宋志力的布置,他们算是额外增添了一项艰巨的工程。倘若这项工程是必不可少的,是非干不可的,他也不至于讨价还价说出什么话来。而眼前,工作面明明好着哩!何必六个指头搔痒多一道呢?他沉吟不语,等待着会议进行的情况,真推不掉,再把任务领受过来。最感意外的是巴达合,眼睁睁地等着看宋志力宋大主任的大戏,他却闭上了大幕。让我赫赫有名的巴达合掘进队停工半个月,到后面去干整修巷道的擦屁股活,这不是存心拿捏人吗?巴达合掘进队没停过工!换成白进才,你说停工半个月,非骂你祖宋八代不可。果然,果然!文绉绉的宋志力刚露脸,生产中出了丁点儿问题便哆嗦开了。说是意外,却也在我巴达合的意料之内;宋志力唱武戏不行,非得白进才……白进才远在千里,我巴达合活该要被推上枪膛了。一种当仁不让的英豪之气在巴达合胸中酝酿,生成。他说话了;“宋主任,我能不能提点意见?”巴达合搜肠刮肚,细心地选择着字句,竭力让自己的话说得平和。眼前守着的是秀才宋志力,不是熊瞎子的朱发明。

会场里沉闷的气氛,到会人员很不爽快的精神,令宋志力感到尴尬。他正巴不得有人出面来打破会议的僵局。巴达合率先说话,算是金口玉言。宋志力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巴达合,连声说;“请讲,请讲。巴队长!把你的好方案拿出来。”

“我不同意停止掘进!”巴达合一心想把话说得平和一些,却不知不觉的硬棒起来。“那叫熊!白进才常说;英雄面前无困难!瓦斯就吓倒了我们?半个月不掘进,生产报表怎公往上报?再说,眼下实行的是以尺计资,进不去窑,工人拿不到钱,这个队伍我巴达合带不了!”

宋志力耐心听着巴达合的发言,煤矿工人多为粗爽的汉子,说起话来耍耍态度,带出几个脏字,不稀奇,他已习惯了,并不认为巴达合有失礼貌。他只是想听听巴达合以下说什么,既然你反对停止掘进,总该提出如何继续掘进的理由和建议。没想巴达合就这么几句话,以下没词了。宋志力不得不问他;“巴队长是否有建议?如果能保证瓦斯不会出问题,又能继续掘进,那敢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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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达合被宋志力一句那敢情好,被逼到了墙角,问出了火;怎么,大主任想考考咱?按理,办法归你主任拿,不然,要你大主任干屌?既然你想给我出难题儿,我巴达合玩了一辈子的窑,什么场面没见过?刚才,在宋志力说出停止掘进,抽排瓦斯方案的一瞬间,巴达合混混沌沌的记忆里,竟神奇地显示出放高产那年白进才领着他处理瓦斯的一次场面。那时和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同是掘进前方潜伏着瓦斯突出的危险。放高产,谁敢说停工!白进才硬是领着大家,用放大炮的办法,虽然人人都被惊吓过几次,瓦斯煤层却是平平安安地穿过了,掘进速度也没受到多大影响。上级为此授给了他们一面锦旗,上书“英雄虎胆”四个大字。到底是天无绝人之路,巴达合为回想起这件本已忘却了的往事而感到高兴,感到振奋。他把因为宋志力的问话而冒出的火强压了下去,响亮地咳了一声,吐出口粘痰来,脚尖踩上去用力踏了踏,摆开一副胸有成竹的稳重架势,说;“自然有办法,既叫瓦斯老老实实听招乎,又能继续掘进!”说到这里,他故意把话顿了顿,卖卖关子,待发现大伙的目光全却专注在他的脸上后,便神采飞扬起来,复又得意地说下去;“放大炮!在工作面攘它几个又粗又长的炮眼来。填足了药,人全撤到地面,轰隆一声响,管它是爹还是娘。瓦斯要是突出了,反正井下没人,挨不着谁,碰不着谁,下去收拾收拾,便可往前奔了。瓦斯不突出,就更没话说了。这就跟害疮的一样,越护着越疼,索性划它一刀,浓血烂肉一次挤尽,好得快!”

巴达合几乎是不喘气地把这番话说完。会场里的多数人都为巴达合的法儿叫好,纷纷把目光转向了宋志力,等着他拍板定案。

宋志力思维的轮子被巴达合这胆横劲一推,飞速地转动起来。放大炮,书上的说法是震动性放炮,这不失为一种办法。宋志力此前也曾考虑过,考虑的结果是那样做不安全的因素过大,不宜使用。因为,煤层里的瓦斯,有的活动在煤层的隙缝间,呈游离状态,叫做自由瓦斯。放大炮可以使这一部分瓦斯泄出。但自由瓦斯通常只占瓦斯含量的百分之三到五。大量的瓦斯吸附在煤体的表面,称为吸附瓦斯。吸附瓦斯分子的活动力受到煤分子力的束缚,暂时没有压力显现,放大炮不可能使它们尽数泄出,待揭开那层油母页岩,特别是在煤层中掘进的时候,随着外界压力的不断减弱,大量的吸附瓦斯会转化为自由瓦斯,重新集聚起力量,突然涌出,进行新的反扑。这些艰深的科学知识,说给巴达合们听,他们不会理解,也不愿接受。分子,原子,量子,微量子……说出来他们会懂吗?他们只知道前些年有四类分子,不知道有瓦斯分子。宋志力感到一筹莫展了,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

度过那个不眠之夜,宋志力确立了要依靠科学技术来肩负起工区主任重任的施政方针,应该算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他没能充分考虑到,他的科学技术必须通过人去实施。而大凡是人,又因文化素质,经历,性格,习惯诸多方面的千差万别,因为受到世风的感染和影响,而呈现出“千人千面,万人万性”的复杂情况,即便是对正确的东西,也会流露出迥然各异的情绪来,宋志力的科学可以奏效于没有生命的岩石,瓦斯,而碰上有血有肉的灵性的人便不可能如他所愿的畅行无阻了。当领导,不管你领导的是政治,生产哪方面的工作,在眼下的中国,第一位的本领便是得学会管理人。而宋志力恰恰就缺乏这方面的才干。他严格地依照科学制定出严密的处理瓦斯施工方案,信心十足地拿到会上来领发执行,却与巴达合的当头炮对起了阵,而且参加会议的多数人都显而易见地站在了巴达合一边!

宋志力的踌躇和沉默,巴达合理解成是胆怯的表示,既然怕,何必出头当主任呢?早知今日,当初就不用换白进才。一想到白进才,巴达合不由地又向宋志力展开了进攻,说;“宋主任,你表态呀!”话声不高,却有着咄咄逼人的狠劲。

宋志力被迫迟迟疑疑地说话了;“放大炮也是办法,只是保险糸数较小……”

“嘁!”不等宋志力把话说完,巴达合就抢过了话去,态度显得烦躁不安。“干井下的活,不能光说保险,有时就得冒着点险。否则就别干事了!”

巴达合的话语牵动了大伙的情绪,会场里渐次呼起嗡嗡嘈嘈的说话声。偶尔清晰地钻进宋志力耳朵里的话,多是对巴达合方案的赞赏,对他宋志力暖味态度的责难。那说话声,这时候分明变成一蓬一蓬的火苗儿,冲着宋志力烤来。宋志力周身热辣辣的,血象是全都冲上了脸面。仅这短短的半个多小时的会议,他就尝尽了当官的酸辣苦甜,真不是个味道!

宋志力老是不说话,大伙都有各自的事干,不能干晾在这儿。再说,也得有人出面搬梯子,让宋主任下得台来呀。胖乎乎的马金海,肚子里并非全是下水草包,他是老泡会议的油子,知道这时候注怎么办。他把一张笑得令人感动的脸向着宋志力扬去,短粗短粗的汉子却能用娘们似的柔声柔调说话;“宋主任,我看是不是这样办——”那种谦恭的态度,只要你是人,就不能不考虑接他人的意见。“停止掘进,抽排瓦斯,应该算是上策。只是那样做,牵涉到对外协作,加大机电队的工作量;尤其是降低了职工的收入,会产生许多不和的消极因素,实施起来,有一定困难。巴队长提议放大炮,保险系数自然是小了一些,可有它积极的一面。我们如果能围绕放大炮,再制定出严密的安全措施,帮助巴队长完善放大炮的方案,岂不两全齐美了吗?”

说完了话,马金海把笑容可掬的面孔大幅度地左右摆动了三下,心照不宣的目光送给了他希望能站出来说话帮腔的人。果然是调度,目光扫过,便相继有人发言,认为马金海的意见,一手托两家,可谓万全之策。

万般无奈,宋志力只得放弃初衰,同意放大炮。但强调又强调,会后他便起革安全措施,交由巴达合严格执行。巴达合十二分得意。宋志力出师不利,不无悔是为白进才出了口气;自己的方案被通过,又足以显示出白进才“强将手下无弱兵”。他漫不经心地答应了宋志力一句,怀着胜利者的自豪,挺起瘦小的身躯,大步走出会议室,努力让自己身上焕发出昂扬的雄风来。

回到家,静心细细想想,放大炮之后,因为爆破力量太大,必然出现塌方冒顶现象,未来的工作不会轻松自如。既然在宋志力面前说过了大话,干起来,不能使小性子,得有手绝活跟上去,方能保证万无一失。工程漂漂亮亮地干完之后,他巴达合得满矿里打锣吆喝;“咱这手是白进才教的!”再也不去评论白进才下台是否应该了,实践自然会表明出公理来。放高产那年,白进才领着放大炮,手下是他巴达合。今天,该他巴达合披挂上阵了,帮衬自己的应该是谁呢……在心里排来排去,便手当其冲想到了朱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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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发明跳楼之后,巴达合之所以独具慧眼,想要他,原因是他从朱发明敢去跳楼这一普通人认为荒唐的举动里,看出这小子是条有血性的汉子。井下干活,面对的是坚硬的岩石,是会爆炸的瓦斯煤尘,是凶残无比的洪水猛兽。硬,就得用更硬的东西来碰。朱发明正是巴达合所要寻求的硬汉。别光看人家愣,稍加打磨,理顺了对路,就是一块好钢,好钢就得用到刀刃上?,就能出息成好窑工,掘进队长手下没有几条朱发明似的硬汉子,是绝对不行的。下一步处理瓦斯,必须把朱发明紧紧的拉住。

说曹操曹操就到。巴达合正想到朱发明,可巧朱发明老婆来喊老伴去瞧看他家的孩子吐奶,便吩咐老伴;“叫朱发明来一趟!”

 

 

井下工作面打出了五花十几个炮眼(不是为了爆破,主要是排放瓦斯),十多米深的大钻孔。钻孔里足足塞进去三十多箱烈性炸药。洞口用黄泥巴堵得严严实实。大巷内百米上方挂上水帘,所有的钻孔的雷管引线都连在一起,然后接在一根手指头般粗的胶皮电缆上。电缆顺着经过清理而变得空空荡荡的巷道向外延伸,一直通到地面。放炮的电闸安放在距井口六十米开外的一处空地上。宋志力计算了一下,如此之大的炸药量足可以摧毁一座钢筋混凝土建筑。

天上阴布着铅灰色的雨云,在老爷岭峥嵘峭壁上生着有趣的小草,有的开着金黄的小花,有的却是深红和浅红的杜鹃。在一块悬崖上,一块巨石俯瞰奔流,似乎随时就会从半空中扑下来。从这块大岩石上边垂下来几条葛藤,绿叶间挂着一串串紫花。岩石的上边长着一株低矮的马尾松,枝干拗曲。使井口工业广场笼进了一片森严的景象里。根据宋志力制定的安全措施,为防止震动放炮之后瓦斯大量泄出,井口的总电源已被切断。平时示威般轰响着的机器沉寂的停了下来。偌大一座煤矿静悄悄的,象是突然间睡去了,睡得很沉。靠自然开起的负压,矿井口向上缓慢地飘升着大团大团乳白色的废气。云厚天低。几乎就没有什么风,废气滞留在井架四周,把井架顶端那面平时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的五星红旗蒙进了迷离的色调里。一切都是灰暗的,只有并排停在井口的三辆矿山救护车发出令人心惊的红色。身着金黄色服装,背上背着氧气盒的矿山救护队员神色严肃地站立在车旁,紧张地等待命令。刚才,救护车鸣鸣响着警报,风驰电掣地驶过职工家属生活区时,引起了居民家属的骚动。许多人惊惧不安地尾随着救护车奔进了矿井口。在他们准确地得悉救护车的行动仅仅是为了预防,自己的亲人并没有遇到意外后,悸动的心情才安定了下来。好奇的心理又使他们不愿马上离去,想等在这里观看剧烈爆破的结果。距井口约200多米处设立了警戒线。每隔十米远便有一位臂戴红袖套的保卫干事在那担负警戒任务。看热闹的人被驱赶到警戒线之外,在保卫干事威严的喝令下,屏声静气地注视着这一森然的场面。

阴霾的天气使宋志力的心情更为沉重了。他知道,大气压力的变化,会直接影响到800米深处的井下瓦斯。气压越低,障碍瓦斯的阻力越小,越易于瓦斯突破蹿出。他一遍又一遍检查着各项安全措施的执行情况,心却在剧烈地跃动,连喘气都感到困难,胸腔里憋闷得难受。他不得不时时用手去抓搔揉搓胸脯,借以镇定自己焦虑的心情。

巴达合却成竹在胸。眼前森然的场面,竟使滋生出十分得意的骄傲情绪。他觉得,今天的场面无疑是在向人们宣布;新的工区班子缺乏能耐。井下遇见瓦斯,宋志力没咒念了,熊包一个,还得靠他用白进才的办法,去解决生产中的难关。觉乎什么活都忙完了,他仍然不愿意歇住手脚,怀着炫耀的心理,甚至还带有些微近乎报复的思想,在警戒线以内空荡荡的工业广场上踅来踅去,时不时地也不知冲谁喝喊几声。他得不停地走动,说话,得让人们看见他,闲人们真切地理会出他在这场威武壮烈的放大炮中的地位。他的背后是白进才。他是二哥的影子!

朱发明今天算是露了大脸。这会儿,队里的职工,除巴达几位有官有衔的人物之外,全都在更衣室待命,待炮响之后,视瓦斯泄出的情况,再决定他们应该去干什么。独朱发明留在了工业广场内。在那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做工的,干临活的,看热闹的,当官的目光注视下,他的背上居然也驮着个银灰色的,方不方圆不圆的大盒子,和服装整齐的矿山救护队员挤在了一起。蒙巴队长的看重,朱发明被派做了救护队员的向导。待会儿,待那声轰然的大炮放响之后,他得把盒子上连带起驴屌样的粗皮管子套在鼻子上,领着救护队员最先钻到井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探明了瓦斯详细情况,再去招呼众弟兄。真乃是“天降大任于斯人”,朱发明激动得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巴达合够爷们,别看这小老头齐貌不扬,鬼点子不次诸葛亮,称他声叔,该。这么重要的工作,巴达合不照老规矩办事,派班长,派党员,派积极分子,派团员,偏偏派上了他朱发明这个愣头青,足可看出巴达合对自己的信任。那天夜里,在巴达合家里,巴达合刚把自己的方案摊开,朱发明便竖起了大拇哥;“对对对!巴头!停工半个月,钱谁给?宋大主任自然不愁,他当官,进不进窖,有没有进尺,照拿共产党的钱!工人跟干部,就很难说到一块儿。”这话讲得也太出格了点儿。巴达合尽管下一步用得着朱发明,还是禁不住批评了他一句;“不该这么说话!干部跟工人为啥就说不到一块?”当巴达合说到要朱发明处理瓦斯过程中,屙屎攥皮拳,多使一劲时,朱发明二话没说,把胸脯一拍,应承了下来。朱发明是井下的红脸汉子,是拳霸。拿鞭子抽他,就象巴达合在井下派他去找瓦斯检查员那样,十有八九,他会踢腿尥蹶子,不但不听你使唤,反而从中还会给你下绊子。这种人,是顺毛驴,顺着他的毛轻轻地捋两下,他会老老实实让你套上笼头,任你去指使东西,巴达合跟他透心交底,央他出山助阵,把他当“铁哥们”待,朱发明以德报德,纵然是两肋插刀,怕连眉头都不会皱上一皱。他请巴达合宽心,不光是朱发明身有千斤力,不使九百九,张拽,刘富宣那几个小子也能经摔打几下,有我朱发明理事长调遗,没有不灵便的时候。往后,你巴队长自管发话,你手指到哪里,咱就冲到哪里。这个晚上,一老一嫩,谈得非常投机。回到家里,上了床不敢睡觉,遵照婶子的吩咐,搓热了手给宝贝儿子焐肚子,搓着搓着,脑子里便翻腾开了心事。老是念着巴达合的恩情,这次总算找到了报答的机会。再有,朱发明方寸间那么快幽暗的地方这会儿却奇特的亮堂了起来,上级强调干部年轻化,专业化,技术化,明摆着巴达合的队长干不长了,换上工区主任,往下就得换掘进队长,咱为什么不拼上劲,表现表现,把队长的职务接过来呢?平时,即便你累去了半条命,别人看不着,只能算是眼里淌熊——白累(泪)!处理瓦斯,上上下下,眼都盯得铁紧,这会儿,干一抵十,良机不可错过……想到这,朱发明不光手掌被搓得燥热,发烫,脸面巴巴滚动起来,平时和张拽,刘富宣他们多喝了几杯酒,把当官的和想当官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粪土不如,未曾想自己竟也动了做官的念头!堕落吗?不!朱发明脸上的热度随着心底的这声大喝,消退了。因为咱有了儿子,因为咱不想让儿子再从咱手里接过挖煤的大锹把子给人笑话,因为时下为官能多拿钱,咱这邪门歪念硬是让社会风气给逼出来的,怪不着咱姓朱的自个儿。还有,咱想当队长,不拍不捋,不掂酒提瓶踩当官的门槛儿,咱靠的是力气,是汗水,是技术,是咱这双生满老茧的大手,是两条铁柱子般的腿脚。咱要是真的做了官,拿良心对着多使的几个钱,铁下心为兄弟哥们办事,铁下心搞好工程质量,决不光吃不拉,决不见巧就上。朱发明象是宣誓般的在心头做了一席慷慨激昂的演说,为自己做官的念头进行了有力的辩解,婶子交待一夜给孩子焐七八次肚子,回过头来想想,怎么也数不出已经焐过了几次,反正儿子已经不再哭,不在叫,不再吐奶,把他孩子往老婆怀里一推,撒手钻进了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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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更衣室待命的哥几个,有谁是容易管束的人物?家属老娘们都奔矿里看热闹了,还会寂寞着他们?三三两两,不约而同,全溜进了工业广扬,同样被保卫人员拦在警戒线之外。张拽,脸黑的驴粪蛋一般,故意往白脸的娘们堆里挤。如此,还怕显不出自已,冲着警戒线之内的朱发明不无羡慕能吆喝;“朱哥,有你的!”寂然无声的场面中,这句喊,就显得刺耳了。果然吸引去了娘们的目光。只是,那目光转向了警戒线之内的朱发明身上。朱发明没应答张拽,这种时候,他要表现出大将的沉稳风度,玩笑不得,只向张拽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那俏皮的眼神儿,居然不由自主地扫了个大圈,骄傲地环视了一下围观的人群。待把目光收回来,无意地落在救护队员身上,洋洋得意的心目里却又突兀在生出了遗憾。拿自己和救护队员相比,论身段,朱发明应该比他们还要威武,只可惜人家的行头亮得耀眼,平平展展的细帆布制服,听说这衣服还不燃,不着,不传电,隔毒气,而自己却是皱巴巴的灰不溜秋的窑衣。这遗憾只昂个头,顿时又打消了。人比人,气死人,朱发明并不想事事都跟人较个高低调。自己一辈子活该落下个窑工的命,等儿子……朱发明的希望寄托在了迄今只会蠕动的肉团子一个幼儿身上。他不再看张拽,也不再想别的人,心里默念着刚刚才学会的摆弄背上的氧气盒子的招数。他急不可耐地盼着炮快响,迎着炮烟,迎着瓦斯,他朱发明将勇敢地扑向井下,为了报答巴达合是知遇而今又重用的恩德,为了替儿子开拓一条优越于自己的人生之路,自然也为了一个男子汉所应具有的英武壮烈的气度。

“瞿——”巴达合鼓足肺部的所有力气,把嘴上的哨子吹得尖厉而又响亮,直到脸色被憋得发紫,变成了猪肝色,嘴鼓得象个气蛤蟆似的,两眼发晕,才把哨子从嘴里吐了出来;紧喘几口气,用力推上了放炮的电闸把子。

一声沉闷的炮声响从地层深处清晰传来,坚实的大地被震颤得轻微哆嗦了一次,巨大的气浪顺着垂直的井简向上冲击,使得井架四周的铁皮围板令人心悸地忽闪起来,井架顶端本来耷拉着的红旗也因气浪的旋涡而慌乱地飘动。

朱发明大步流星,向井口奔去。

浓厚的雨云,开始向下飘洒细密的雨丝。清凉的水滴终于使因强烈的不安而无所措施的宋志力清醒了过来,他冲到井口,把朱发明扯到自己身后,高声命令“瓦斯检查测量气流中的瓦斯!”

五六个吸收软管瓦斯的取样管伸进了滚动的气流。巴达合当仁不让地拨开众人,挤到最前面,把一张窄瘦窄瘦的脸膛儿凑近了取样管,鼻子又开始用力地耸动。

 

十 一

 

巴达合站在被大炮轰裂过的工作面上,开心地笑了。

宋志力果然是捧卵子过河,瞎小心。还是人家白进才神!

震动性放炮,使瓦斯得到一次酣畅的发泄,并没导致什么灾难性事故的发生。经过短时间的抽排,工作面气体中的瓦斯含量已降到接近正常的程度,可以向前掘进了。而且,剧烈的爆破揭开了油母页岩形成的坚实的壁垒,前面是煤。用矿灯照进去,已经能够望见煤块油亮的色泽。掘进工玩惯了坚硬的岩石,对于在松软的煤层里开拓,简直就象小孩子做游戏那般轻松自如。巴达合已经在算计,如何去发动快速掘进,把因放大炮耗去的时间夺回来。倘若这个月,不光顺利地处理了瓦斯,还能创造出进尺的新纪录,他巴达合将会大大地露了一鼻子,在工区高高在上,白进才大智大勇的雄风也将在他下台离去之后继续昂扬在全矿职工的心目中。宋志力自然也就威风扫地了。

可是他,宋志力在放大炮之后,却表现出少见的固执来。他不由分说地坚决否定了巴达合快速掘进的建议,而且规定,在这槽煤层里掘进,所有机械电气设备一律不准使用,吩咐工人用手镐去刨,刨过这槽煤去。

巴达合愤愤平平与他论理,争吵。

宋志力居然不惜夸官亮职,抖出了工区大主任的威风,说;“巴队长,既然矿党委任命我担任工区的主任,我对生产全权负责。请你执行我的决定!”

宋志力真愣起来,坚持自已的原则;安全第一,煤矿生产在地下,开采条件较复杂。黑暗潮湿空间小,自然灾害威胁大。瓦斯煤尘猛如虎,能够燃烧和爆炸!顶板灾害常发生,冒顶片帮把人砸;水火无情酿灾害,淹井溺水火灾发;冲击地压突释放,瓦斯突出危险大;还有机电和运输,爆破坠落和其他。管理疏漏出隐患,违章违纪事故发。血的教训应牢记,煤矿安全如天大。宋志力制定严格管理制度,有了这样的安全生产管理措施,巴达合倒也拿他没有办法了,官大一级,不能不服从,气得巴达合摔头找不到硬地,脸色发紫,半天也找不到应付的词了,气鼓饱胀地转过脸去,心里骂道;“鼻子大了压嘴!”活跟朱发明被他指派去喊瓦斯检查员时的光景一个模样。

根据宋志力的安排和布置,加大了工作面的通风量。四根粗大的胶质风简伸向工作面的顶端,喷吐出四股气流。强大的气流被岩壁阻挡,失去了出路,发泄般地在工作面横冲直撞汇合成至少有八级左右的旋风,喷怒地叫嚣着。煤尘被旋风卷起,狂飞乱舞,迷得人不敢轻易睁眼。碎小的石块在旋风里八方迸射,无情地向人们身上掷打,打在矿工帽上,发出不绝于耳的“当当当”的零乱声响。

巴达合指挥人们用高压水龙头向工作面洒水,以阻止弥漫的煤尘和飞舞的石块。矿工们的身上都被浇得透湿,冰冷的水从脖子里灌进去,顺着热汗淋漓的脊背朝下淌,谁也说不上这会儿是热,还是冷。水柱不停地落下,冲带起碎煤细石向后流泄,郁积在距工作面二十米开外的底板上,形成了一方水塘。底板下面的瓦斯,顽强地冲破岩石的阻捏,向上升腾,水面上密密麻麻地咕嘟着又大又圆的气泡,象是一口滚开着的大铁锅。水面两侧的金属支架上,分别悬挂着一排红色的象饭盒那么大小的瓦斯自救器。那通红的本应该使人想到热烈的颜色,这会儿,却令人惊心动魄,恐惧不安,头十名“全副武装”的救护队员守候在那溜红色的尾部,警惕地注视着工作面,随时准备冲上前去救护。

再往后望,是笔直空旷的巷道。平时停放在巷道里的机器设备,坑木,杂料,金属网,矿车,全撤走了。万一瓦斯冲出来,这条巷道就是几十名矿工唯一的逃生之路,碍腿绊脚的东西必须搬走。

这一切严密的保安措施,都是由宋志力亲自制定,并派工区安检科长,严肃监督巴达合严格执行,不得有分毫的含糊。

掘进工作面上,十几名矿工半蹲下身子。挥动手镐,艰难地向前刨。镐尖凿击在坚硬的岩壁上,猛烈地弹回来,只迸射出几块碎小的矸石。矿工们象是在用牙齿一点一点奋力地咬啃着岩石和煤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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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头的一把镐是巴达合。在井下狭窄的工作面上,用手镐刨着掘进,并非只是蠢笨的力气活。坚硬的岩石,要求镐尖上必须凝聚起使镐人的周身气力;而四周围拥满了同样刨着镐的血肉之躯,又要求每一位刨镐的人都必须节制自己的动作,挥舞手镐的幅度不能过大,以防止镐尖从同伴的身上啃咬下血肉。小的动作,发挥出的却是巨大的气力,这就有窍门了。象朱发明他们这些年轻的矿工,打从第一天下井,使唤的便是风锤,风镐,他们不精于此道。没经过三冬四夏,在旧社会的煤窑里混吃混喝的巴达合,自然懂得这种原始的操作方法。他走在前面,不光是表示做为队长在吃大苦,流大汗的力气活面前得一马当先,还要为身后的小字辈们进行手镐操作的示范表演。

朱发明紧紧跟在巴达合的身后,人高马大的身躯被限制得不敢直腰伸膀,他象是老牛困进了枯井里,周身有劲就是用不上,虽然没感觉出累,却被拿捏得臭汗直淌,心里烦躁得想发作,他不懂宋志力中了什么邪,好端端的现代化家伙躺在那睡觉,偏把咱们这群能说会叫的活玩意当成机器使!冲宋志力平素文绉绉的那身软劲,不到万不得巳,朱发明摁住性子,轻易不愿去跟他论长短是非;换个人,非得把他拽来,让他尝尝这镐刨的滋味不可。

现在的生产方式已倒退了几十年,倒退回旧社会的煤窑。决定采用这种原始生产方式的人,却是在新社会矿业大学毕业,如今被推上生产领导岗位的宋志力。事情确实复杂得令人难以理解。宋志力为什么要从坚决按照科学态度办事的立场上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来了一次近乎是倒行逆施的大撤退呢?

放大炮之后,宋志力精确地计算过瓦斯的泄出量,发现掘进前方的瓦斯多数仍滞留在煤层内,也即是此前所谓的吸附瓦斯。虽然放了大炮,虽然揭开了油母页岩的壁垒,局面却比当初更为严重。现在,煤层已经完全暴露,稍微剧烈的震动,都将使吸附瓦斯迅速分解呈游离状态。在毫无阻力的情况下,它们随时都有涌出的可能,甚至碰到一点火花,就会爆炸。正是因为此,宋志力才不顾巴达的反对,坚决停止了机械化作业。机械作业的震动力远远超过人工。另外,没有机器的喧嚣,可以使人们及时发现瓦斯万一突出之前所发生的各种各样的报警征兆,如煤层中的响动,煤壁的坍方等等,从而可以及时撤离,避免造成人身的伤亡。科学就是这样严峻无情。你违背了它,它就会施以报复,迫使你倒退。当初要是按宋志力抽排瓦斯的科学方案实施,就决不可能重演这场原始的采矿方式。

这一切都是巴达合玩弄心机,利用一时的聪明造成的。

宋志力手中没有镐,他刨不动,也不会刨,但他却想站近在巴达合身边,亲自监督他。这小老头人小鬼大,幺蛾子多。现在是监督他们的人多,干活的人少。朱发明发现他们站在的身边,怀着如履薄冰般的战战兢兢的心理,紧张地注视着前方,警惕地观察着掘进前方可能出现的变化。世界上的许多事情,越明白的人胆量越小,在宋志力眼里,那一起一落的手镐,不象是刨着岩壁,而象是猛烈地凿击着他的心扉,使他惶惶然感到不安。他知道,十几把手镐的每一次起落,其间都滞伏着巨大的危险。

就这样,几台瓦斯抽泵在不信的抽,肉眼就能看出瓦斯量的大小,地板水塘里冒着气泡,说明瓦斯是在增加。

现在是安全第一放首位;头等大事优先抓。预防为主是前提,事故消灭在萌芽;三大规程是法规,治矿必须要依法。安全规程排首位,遵循准则无偏差;作业规程定项目,施工安全具体化……对于巴达合凭侥幸心理,宋志力是一防再防,失职渎职要严惩罚。

就这样,巴达合还想用机械操作,可见他安全二字多么不重视。

掘进的速度太慢了。朱发明仰脸擦汗的时候,瞅一眼前面;日他娘,刨了半天,纹丝儿没动!这样干下去,还进屌的窑?哪来的钱可挣?象眼前这样松软的煤层,老子可以一手拿一把风镐,左右开弓,象捅稀泥一样嘟嘟地往前攘。干活不怕累,怕的是窝囊,是耗尽了力气挣不到钱!朱发明再也摁了不住性子,他要发作,扬手把镐摞到一旁,站起身子,转身向着宋志力,张口便不是好腔……

“宋大主任,咱给你磕头烧香,求你开个恩吧!”

朱发明不愧是“群众领袖”,没官没衔,可就是号召力大。他一扔家伙,后面的张拽们都紧跟着停住了手脚,都窝着一肚子火,都不想干这种老公公背媳妇的丧气活,瞅着朱发明在前卖命,看他的面子,忍气吞声了。朱哥一摞家伙,谁不响应?

十几盏矿灯放射出强烈的光柱,咄咄的逼视着宋志力。众弟兄有谁是怯官的孬种!怕他个宋志力!

前面的巴达合,听到身后的动静。心知事情不妙,慌忙放下手镐,转脸厉声喝斥;“干什么!想干什么?”

巴达合完全理解小字辈们的情绪。朱发明发作的时候,他也在心里骂着大街。他虽然不缺乏操作手镐的技艺,但对于五十朝上岁数的人来说,他缺乏的是力气。他早就是架不住了,只是因为自己是队长,必须身先士卒,才使他咬紧牙关硬撑,在前面开路,不过,他的力气已经用光,再这样干下去,他非得趴下不可。他也很想跟宋志力交涉;恢复机械作业。但他不能同意朱发明一伙人的态度。宋志力够格不够格当主任,姑且不论,但他是共产党委派的干部,不是国民党的把头,办事得分个尺寸。

喝斥过小爷们,他紧走几步,站在中间,把宋志力和他们隔开了。尽管肚子里憋着气,他还是用很平和的口吻跟宋志力商量;“宋主任,咱们换换路数吧?这样干下去,人不是铁!”他不敢发毛。他知道他的情绪会使这会儿的朱发明们感情爆炸。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愣种,脑子发热,什么事都会干得出。

在那么多盏灯光的照射下,宋志力心打着冷噤,要不是敷了一层厚厚的煤灰,脸色必会白得疹人。他不知道这会儿自己是恐惧?是愤怒?是悲伤?还是其它什么感情?他万万没料到走马上任才十多天竟和工人对立到如此严重的程度!白进才当了二十多年主任,从没听说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想把自个心中的科学道理讲给工人听,又怕工人听不懂;他想告诉工人,累一点,不怕,是为了避免生命的损伤,而眼下工人的情绪却根本不允许他做过多的解释……但,无论如何,他决不同意巴达合换换路数的建议。要知道,咱们现在已暴露在了老虎的洞口,是踩在了巳开始融化的薄冰之上,我的工人兄弟们哟!命,只有一条,可不是能玩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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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现在的工作面,在巴达合看来,宋志力这会儿简直变成了没有生机的坑木,不答腔说话不算,连眼珠儿都不怎么转圈了。他估计,宋志力是被朱发明他们吓着了,心里又可笑,又可怜。可笑的是宋志力胆量未免太小了点,有我巴达合在这里,能眼瞧着朱发明他们胡作非为不管?怕什么!可怜,是觉得宋志力这种文弱的秀才实在不该出任井下黑汉子的头。嗓门天生的大,说话就把他吓着了,还能指挥着人去干事?正是因为可怜宋志力,瞧宋志力半响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反倒把声音放得更为柔顺,跟宋志力央求;“宋主任,看样子没事,你别怕。咱就拉开架势干吧!”

不枓,木愣着的宋志力却坚毅地摇了摇头;“不!我不同意!”

没容巴达合说什么,也没等朱发明答腔,张拽却嚎叫起来;“你存心想叫哥们累吐血!”话没落音,那条闲不着的腿又踢踏开去,朝着横在地上的手镐把就是一脚,把个十几斤重的手镐踢出去一米多远,“砰”的一声撞在了岩壁上,张拽还想接着往下嚎,却见宋志力的目光突然直勾勾地盯在了前面……

前面,森然壁立着的煤层,象是因为张拽的一脚而派生出一股神奇的力量,大块大块的煤跟有人抛掷似地向下掉落。一种象是裹在云层里的闷雷似的声音开始响起。宋志力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巴达合惊慌地尖声叫起来;“快跑——”

倘若这一声喊叫是出自宋志力,小一辈的哥儿们未必会显出慌乱。惊乍乍呼叫的是巴达合,问题就不一样了。巴达合经过三冬四夏,鼻子能嗅出瓦斯味,怕是连尿尿都发黑,他都喊跑了,谁还敢怠慢?尽管没弄清楚什么事情,都撒手向外奔逃起来。矿灯在人们头顶上颠簸跳跃,巷道里晃动着令人炫目的灯光。

宋志力是最先发现问题的,只是反应较慢,被机敏的巴达合喊在了前面。人们都开始向外逃蹿时,宋志力也想夺路奔跑,刚转过身,却被一个高大的身躯撞倒。重重地摔在煤壁上,贴在煤壁的耳朵里响起噼噼啪啪如放鞭炮一样的声音。凭这声音,他知道发生煤和瓦斯突出的灾难性事故已成为眨眼间的事情。这瓦斯的响动,确确实实使宋志力从与工人尖锐对立的窘迫境界里解脱了出来,也雄辩地证明他所坚持的施工方案的正确性,帮助他彻底消除了和工人对他的误会,在一瞬间,他甚至感到了欣慰,感到了轻松。但很快,一种死亡的威胁却恶狠狠地向他扑来,他紧张得周身掠过一阵颤栗。他想跃起身逃命,脚下却总是打滑,腿软竣瘫瘫的没有力气,运动过几次都没能立起身来……

现在,不用把耳朵贴近煤壁,便可以听见密集响亮的声音。宋志力却怎么也爬不起来,象是有股魔力把他吸附在了煤壁上,等待着瓦斯把他攫进魔爪里,恣意蹂躏。他绝望地向后望去,只见那片跳跃着的灯光飞也似地向远方刮去,渐次变得朦胧起来。宋志力已经打算闭紧眼睛,却又发现在那片渐渐远去的朦胧光影里,向他反射过来两股明亮的光柱。光柱急速地向他射来。在瓦斯响亮声音的间隙里,听到奔跑的声响,宋志力情不自禁地向迎他而来的灯光伸出了求援的手……

一双铁钳般有力的手把宋志力提小鸡般地提了起来。他还没站稳,另一只手又扯起他的膀子向外猛拉。他在那个人的挟持下,脚步几乎没挨着地,向外狂奔。

瓦斯终于发怒了,咆哮着奔突而出,它不能容忍人们一次再次地向它挑衅。被它挟带而出的煤炭,在它暴力的揉搓和摔打下,变成为粉齑,浪滔般地凶残地向外汹涌,不断吞没已经掘出的巷道。巷道象是条干涸已久的河床,任煤浪在里面恣意纵情地翻滚奔腾。煤浪的前锋是强劲的气流。气流紧紧地追赶着逃命的矿工,急欲把他们攫进行掌心,扔进煤浪的旋涡,狠狠教训一次这群公然敢不把瓦斯当回事的冒险者!

 

十 二

 

在掘进队会议室里,当第八个人把病假条塞进巴达合的手中时,巴达合再也摁不住性子,暴跳如雷,发作开来;“没想到这群小子如此怕死!”

被巴达合称为小子的青年矿工,因为宋志力制定的严密保安措施,幸运地在瓦斯突出的灾难性事故中拣回了一条命,但却领教了瓦斯的严厉和凶残。上窑之后,回到明朗的乾坤里,喝过酒,压过神,醉眼迷离地看到街道上打遛闲游的红男绿女,有些人还在未过门的或已过门的媳妇那里得到爱的抚慰,便愈发感觉出生命的可贵和死的恐怖了。人们很难设想,为什么自己还要用血肉去迎战瓦斯,有生命,用灵魂去叩那死神的牢门。象是有种瘟疫,在巴达合掘进队青年矿工中悄悄地,却又急速地蔓延——已经有八个人莫名其妙地的生病了。

这“瘟疫”比瓦斯还要可怕!巴达合懂得,若不断然阻止这“病”的流行,上班的人越来越少,掘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工人的工资越来越低,恶性循环下去,他的队伍将会出现“兵败如山倒”不堪收拾的局面。巴达合会垮的,白进才的威风也会随着巴达合掘进队的坍塌而荡然无存。

瓦斯严厉地惩罚了巴达合,巴达合要用同样的严厉去惩罚胆小的矿工。他宣布;除非发高烧,爹死娘嫁人,一律不准病假!

张拽,这个愣头青。兜里揣着“痢疾”的病假条来找巴达合,没等他把病假条掏出来,巴达合象早有所料似地先公布了自己的规定,冷冰冰地把张拽挡在了门外面。张拽心知踢腿尥蹶子也无济于事,气恼地回到宿舍里,把“痢疾”的病假条团巴团巴,扔了,掂起一瓶刚冲来的开水,朝自己的脚上一浇……

再去见巴达合,张拽没揣病假条,把个酱紫色的,布满了明叽叽的水泡,快烫熟了的脚面伸给了巴达合,并不说请病假的话,伸着这脚,你巴队长估量着办!

此时的巴达合,两眼发绿,干瘦的身子,居然被气臌胀得快成了气蛤蟆。他想狠狠扇张拽几个耳光,却又瞧着那被烫的脚面而心疼,没伸出手。巴达合瘪了,傻了,没咒念了。不准张拽的假,明显的不现实;准了,接二连三,短不了砸手碰脚的事。巴达合需要工人上班,需要人手,需要强大的劳动力,但他也是当爹的人,心是肉长的,不忍心看着小子们自己作践自巳。努着双斗鸡眼,他恶狠狠地盯了张拽足有十分钟,猛然把气泄在了手里的茶杯上,把茶杯摔了个粉碎,身上筛糠似的抖着说;“我巴达合不管了,爱上不上,随便!但求大伙不要忘记,咱们是工人,是共产党教育,培养的工人阶级!”巴达合做思想政治工作,始终没忘记这几句词儿。

张拽可不管自己是谁教育的工人,下窑吃饭。万一被瓦斯咬一口,吃饭的家伙都没有了,还吃个屌饭!饭吃不成,还要工资干嘛?脚烫起水泡,疼一阵子,会好,总比去碰不声不响瓦斯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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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发明这会儿也在犹豫不决。老婆听说井下出了瓦斯突出,朱发明受了场惊吓,便用心调理点吃喝,为他压惊。朱发明坐在那喝酒,怀里袋鼠似地抱着儿子。儿子吚吚呀呀的象是在跟爹说话。美酒,儿子,不能不使朱发明对井下惊心动魄的一幕生出种胆寒的后怕。他也想到了泡病假。但,他又没忘记自己对巴达合的承诺,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去舐吐出的唾沫,说话不算话,那还叫男人吗?再说,瓦斯刚一露脸儿,便溜,便躲,以前制定的几大“800”和荣升队长的宏图大略会彻底完蛋。从懂事到现在,朱发明没有如今的心事多。全是因为有了老婆,儿子及家室。本来,朱发明完全可洒洒脱脱地当条英英武武的汉子,跟着巴达合去碰碰瓦斯,绝不会不管不顾地去泡病假,等瓦斯风平浪静后再上班。而现在,他既得考虑自己的“君子一言”,还得谋划儿子的前途,又得顾及老婆孩子不至于沦为孤儿寡母。人,一但结婚安家,特别是生儿育女之后,管束自己的东西就随着多了起来,不容任性的由着自己的性子胡屌来。朱发明感到惆怅,感到未来寸步维难。他的酒渐渐下去得快了。儿子不停地跟他“说话”,他却忘了答腔。

正在云里雾里天马行空乱想时,就在这时候,门外走进个人来。老婆瞧着眼生,不认识,便喊痴痴地呆想着心事的朱发明;“有客!”

朱发明扬脸一看,是宋志力,不免感到意外,便把儿子递给了老婆,忙招呼宋志力坐,吩咐老婆添筷子,拿酒盅。宋志力伸手阻拦,说是已经吃过饭,只接过根烟燃着。平时,踩平朱发明家门槛的多是张拽,刘富宣一群弟兄,进门来的最大的官儿只是巴达合巴队长。宋大主任今儿个不声不响地摸上门,倒使朱发明着着实实地感到意外。眼瞧着宋志力,烟抽过半截尚未发话,不免心里孤疑,再用心一想,必是井下的事了。

在井下,自己领头发难,给宋志力出难题,刁难,把宋志力搞得狼狈不堪。假若最终末了。瓦斯不出事情,倒也好说;而瓦斯偏偏就象听宋志力招呼似地蹿了出来,证明了宋志力多方算计,全是为了工人好,不是捉弄人,自己显然是对不住这位秀才了。朱发明心到话到,说;“宋主任,井下的事,你大人莫记小人过,算是我错。”朱发明喜好听评书,记得不少戏文。

宋志力确实是为了井下的事情来的,但不是来找朱发明论理的,而是来答谢救命之恩。在他将要被瓦斯攫住的时候,把他拉起身的是朱发明,另一侧架着他飞跑的是巴达合。他知道矿工重情重义,人家搭救了他,自己连一句话也不说,怕不好,吃罢饭,问三问四,寻到了朱发明的家门上。没想到,不容自己张口,朱发明先说了话,而且,朱发明已经忘记搭救他的恩情,只记住对不起人的地方。这爽直的性格,使宋志力感动不已,忙说;“不不不!我是来感谢你的,感谢你在危险的时刻帮助了我,达救了我。”

朱发明瞧宋志力认真的神情,觉得自己以粗暴的态度待人实在不该。既然宋主任口口声声说咱救了他,就认下吧!咱亏待过他,又救了他,这叫有恩有怨,恩怨抵消,算是扯平了,这事到此为止,谁也甭再提了。便去想新的话题,重又忆起了瓦斯。瓦斯这么一发作,朱发明倒觉得宋志力比巴达合的瓦斯鼻子灵。对来无影去无踪的瓦斯,人家步步料事如神,学问到底是没白做。他想听听宋主任对今后瓦斯情况的分析估计,若是问题不大,自己的惆怅岂不算了了,不须再费脑劳神地苦思索。便问道;“宋主任,咱们这一来一回;全是因为瓦斯,你估计,往后瓦斯的情况会怎样?”

话又扯到了瓦斯,宋志力的话变得十分流畅,不象刚才大姑娘坐轿似的,专为还朱发明的人情,说话总是别别扭扭的。人情应酬,宋志力是外行;对瓦斯,对矿井,对管理是内行,是专家。他说;“根据测量试计算,此次突出,瓦斯泄出量很大,估计下一步瓦斯将降为次要的问题,四台瓦斯泵在工作面猛抽,从上,中,下,侧,又用千孔钻钻了M个抽放瓦斯的居点,每根钻眼不下1000米深,这样对接释放猛抽,瓦斯突出的力量会减少,甚至不会发再发生了。

这一切的后果都是放大炮带来。都巴队长对我进行群攻的效应。朱发明看看宋志力,嘴里没说什么,心里明镜似的,正如他所说的。朱发明点点头,表示赞同。

宋志力看到朱发明认同了他的观点,说;“事情已经过去,不便追究。就目前的情况,通过放大炮,瓦斯突出不再可能了。但,顶板和围岩受到严重的破坏,冒顶塌方的现象将要多次发生,很难对付。瓦斯虽然降为次要问题,也不能轻视。我们要一手对付瓦斯,一手对付冒顶塌方。”宋志力很想在工人中多宣传一些技术知识,便于他们理解自己的施工方案,便记得十分详细。

朱发明听了,却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先前只是瓦斯,现在又多了冒顶塌方!他更感到为难起来,不知道应该去泡病假,还是去帮助巴达合一把力气。

朱发明和宋志力说话,有一阵没一阵的,聊得不热火。过不多会儿,宋志力说忙,告辞走了。送罢宋志力,朱发明刚返屋,墙上挂的话匣子响了?

这话匣子是市党委宣传部硬给每家每户安上的,不收一分钱。石嘴子市是大西北的煤城,以煤兴而起,说起煤城,石嘴子市煤城怕比山西大同还响亮——太西乌金,世界仅有此地,专遍全球近百十个国家,煤的发热量高达18000多卡,年产近亿吨。太西乌金出井口便都进行加工,包装,每箱100公斤,象出售宝贝似的,你说世界何处还有第二家?市宣传部专为收听“本市矿区新闻节目”。你家里不管拥有哪国造的收录机,也不管收录机有几个喇叭,这个话匣子非得安装不可。因为不管哪国造的收录机,都无法收听煤城的有线广播,都无法感受市宣传工作的伟大力量,只这话匣子行,听听矿区的好人好事,各矿的先进事迹,先进个人,没事时还能听听流行的歌曲。好歹不收费,安就安上吧!朱发明不喜欢听,晓得里面真话不多。老婆却爱听,听里面说到朱发明没有。家属老娘们,没事三个一群,五成一蛋,闲谝东家长西家短,打疙瘩成群的围着水龙头下洗衣洗菜,骂过丈夫喝醉酒和拳脚动武之后,忘不了比比谁的丈夫有能耐。能耐大小,便听是若上了广播为标准。朱发明老婆很遗憾,从没听到广播里表扬过自己的丈夫朱发明。

正愁着,朱发明嫌广播吵醒儿子,要唤老婆关掉,没想里面女播音员脆生生的“本市矿区广播”里却喊开了朱发明,两口子便都静下心来听。

听罢,老婆脸上放射出骄傲的光彩,没事找事地提起桶去水龙头那边了。

朱发明却是满脸苦笑,心里叹道;干了这许多年的窑,从没上过广播。这会儿,大喇叭张扬咱,用心还不是想把咱推上膛!咱活该算是要跟瓦斯搅和在一起了。

表扬朱发明的广播,是巴达合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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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拽面前无可奈何地发过一通火后,巴达合冷静地想想,便推翻了自己扬言不管不问的那种泄气话。真的不管了,都泡病假,工作如何开展?可管又怎么管法?光骂不行,得表扬,树立起几个不怕瓦斯的榜样,扬扬正气,鼓鼓斗志,损损胆小鬼。他想到了朱发明,想到朱发明在瓦斯即将突出的危险关头挺身去救返宋志力的壮举。在那慌乱的时刻,巴达合想不到宋志力会那么熊包(其实不是熊包,是被瓦斯吸附住了),居然跌在底板上爬不起来。他已跑出老远了,心想经他一声尖锐的喊叫,谁还不跑呢?无意中回头一瞧,工作面上竟然还亮着盏灯。他不顾一切地回身奔去。即便车转身便是死,他也得和那盏灯死在一起。作为掘进队长,最丢人的事情莫过在一场事故中,拉下了别人,自己却好模好样的活着。令他感动的是,当他迎着瓦斯向着死亡狂奔的时候,朱发明也果敢地跟上了。在搀抉宋志力准备撤离的时,他也一头跌倒爬不起来。巴达合明显地觉得出宋志力不是熊包,他和他同样被瓦斯吸附了,是根本无法站立,一个人凭自己是无法抵御瓦斯强大的吸附力。有多次,他在瓦斯的冲击下,想爬起却浑身无力。正在这时,朱发明来了,他象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手拉着宋志力,另一只手拉着巴达合向外飞奔,宋志力的安全帽拿在手上,巴达合的安全帽丢在地上,是矿灯的电线绳连着安全帽在地上叮叮当当的在响。就凭这,巴达合认定当初收留朱发明没错,自己不愧有识别英雄好汉的眼力。现在,必须把朱发明的英勇事迹宣传出去,鼓起大伙征服瓦斯的胆量,让胆小怕死的难看难看。正巧,市宣传部有位小姑娘正想采访矿山新闻,巴达合请来宣传部里小姑娘,缄口不谈自己,光说朱发明如何英勇。报道员小姑娘正愁没有好人好事的素材去填满她采访矿山新闻,听过巴达合的介绍,激情与灵感俱生,摊开稿纸,当场便洋洋洒洒促成就了一篇3000多字颂扬朱发明的文章。场面写得惊心动魄。朱发明的形象被突出得高大完美。

是英雄,就不能在瓦斯面前泡病假。

人。不能坐轿车翻跟头——不识抬举!朱发明不再犹豫了。这会儿,莫说是瓦斯,纵然顶着呼啸的枪子儿,拼了一枪两个洞,朱发明也不能退后。如今咱是英雄,不是从前的胡屌来了!

朱发明做了一夜壮烈的梦,天不亮,起床上班,抬脚刚要出门,却又转过身,回到床前,把胡子拉碴的脸深情地埋下去,埋进儿子的包被里,贪婪地嗅嗅儿子身上的奶香,心里和儿子轻轻地说着话;“好儿子,爹去当英雄了。你小子怎么长得这慢?这会儿,你要是能喊声爹,爹即便真的′英雄′了,也会笑着走……”

 

十 三

 

井下的瓦斯事情的发展果然没逃出宋志力的预料。堆和如山般的煤炭清理完毕之后,工作面已不再是十几平方米的拱型,而变得象是大山里常见的原始洞穴,到处挂下了狰狞可怖的岩石。用矿灯照进去,幽幽的光线里,翻卷着黑雾般的煤尘,望不见顶,也看不见底。岩石经过大炮的巨烈震动,都咧开口,又经瓦斯的挤压,变得特别松散,一经和新鲜的气流接触,产生风化作用,使大块大块地向下冒落,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声。

必须尽快地把顶板支护起来,否则就没法继续前进。

对付这种破碎的顶板,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架木垛的施工方案。把坑木横一根,竖一根,摆成井字型,慢慢往上摞,直到够上顶部的岩石。靠密集的木垛支撑住顶板,阻止它往下冒落,这项工作在井下就叫接顶。

接顶的危险性极大。当人爬上去接顶的时候,顶板处于没有支护的状态,称为空顶。空顶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岩石,把接顶的人压在底板上,砸成肉饼。

眼下,敢上去接顶的只有巴达合一人。

在井下干活,有条沿袭下来的不成文的明文规矩;遇有接顶,冒顶,塌方,爆炸,塌陷,泄水,泄毒,起火等等,在场的谁官大谁上去接;没有官在场,谁的工资高谁上前。余下的人,按照工资级别大小,摆成长龙状在下面递料。级别最小的人排在最后。

宋志力也跟班下井了。照说,当工区主任的官最大,应该上去接顶。白进才二十多年来就是这么干的。巴达合完全有理由甩手躲在一旁,瞧着宋志力上去玩命。巴达合虽然因为宋志力占了二哥白进才的位置,一心想和他较劲儿,想和他闹别扭,但他毕竟不是那种用心险恶的孬人。而对龇牙咧嘴的岩石,他只在心头嘲笑宋志力这个书生不够格当井下的虎将。但并不准备作难他。再说,全工区都停工了,都来到这里支援掘进队,他还要指挥各项调协工作,那里指望得上他呢?

现在是用血肉去迎战岩石,不能赌气办事。那就非得巴达合上不可了。义不容辞,巴达合抖擞抖擞精神,把脖子上的手表取下来交给了小孙。这一上去,手表系在脖子上也不能算做安全。小孙的工资低,只能当个传料的龙尾巴,手表搁在他身上保险。

二十多车皮粗大的坑木运进了工作面,小山般的堆在后面。巴达合不用多掂量,便选定朱发明做传料的龙头,替自己打下手。

朱发明,四级工,俗话称为黑桃四。黑桃四不该去干老K,皮圈钩的活!但,巴达合一喊到朱发明,他连顿都没打,挺挺胸!,走上前操起一把锋利雪亮,闪着寒光的斧子。朱发明没忘记自己是英雄,英雄不能装孬种!

朱发明迈出了第一步,不用招呼,张拽紧紧的贴近了朱发明。这愣种,烫伤的脚面还肿着,套进一只大号码的胶靴里,走起路来,平素能踢能打的驴腿一跛一跛的,时不时便齿龇牙咧嘴地朝肚子里抽几口凉气。开初,他判定朱发明准得泡病假,识想朱哥却意外地当上了英雄,上班去了,硬是把他张拽逼得无路可走,狠狠心,脚再疼,班也得上,好汉帮英雄,咱得一心朝着理事长。命是金贵的,但得都啥事,看对谁。

对接顶这种活,宋志力完全失去了主任的身份,知趣地站在后面,一边指挥,一边加进了传料的工人行列中。

巴达合要上了!大伙全都安静下来,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这位瘦小干瘪的老人。风呼呼地吹着,又有一大块矸石从顶板上掉下,因为安静,岩石摔在地上的声响愈发惊心动魄。谁都能意识到这次上去接顶的危险性。

就在人们瞪眼的工夫,巴达合操起一根细长的木根,毅然走世空顶之下,用木棍朝顶板捣去,每捣过一次,他都会以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的麻利动作急速地闪身跃进支护过的巷道。就在他闪身离开空顶的当儿,顶板上便会有矸石轰然坠地,腾起大股大股的烟尘。这叫敲帮问顶。用木棍把已经风化松软仍滞留在顶板上的岩石捣下来,以预防它们在接顶时冒落伤人。戳捣过一阵,木棍敲击顶板已不再发出空洞的响声,顶板给了巴达合以实实在在的回答。他仍掉木棍,歪过头用矿灯向上仔细地照射,象是在用心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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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用猴一般敏捷的动作,贴着岩壁,纵身跃上了棚梁,他的身体全部暴露在空顶之下,而且失去了回旋的余地。朱发明眼疾手快,没等巴达合招呼,“嗖嗖”地扔上几块板材。上面的巴达合早有准备,一一接过,飞快地插进头顶的岩壁上。紧接着,朱发明又递上两根短木。巴达合用这两根短木,不长不短,正为撑住了头上的板材。现在,他放心大胆了,他的头已经被板材护住。朱发明默契的合作使巴达合感到高兴。他在心中暗暗喝彩;这小子身手不凡!眼睛毒!

现在,开始向上传递坑木,朱发明向上瞅了几眼,抢起手中的利斧朝一根碗口粗的坑木上砍去。灯光里,斧子雪亮的刀刃划出几道寒光。只三下,脚一踢,坑木转动,一脚上去,坑木便被齐斩斩地截断,做为巴达合的下手,用斧子砍出来,递上去,许多次大冒顶,接顶的是白进才,下手是巴达合。别瞧巴达合瘦,他也能跟现在的朱发明一样,三斧子就可斩断根粗大的坑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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