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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凿开混沌得乌金,蓄藏阳和意最深。(清·于谦《咏煤炭》)


夜深了,手机微弱的铃声唤醒了我沉睡的双眼。我微睁着眼睛,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亮,凝视着屏幕上闪烁的字符。

“老同学,大哥遇到了点事,现在生活困难,急需钱,能不能临时帮大哥一把?你的老同学:郑道。”

我揉着惺忪的眼睛,困意渐渐消失。我分析这条信息的来源,信息的落款不是别人,是我多年前中专的一位老同学。

借钱?出了什么事情?一系列的问题在我的脑海里飞速闪过。这确实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尤其对我这样一个生活本来就捉襟见肘的人。我的工资不高,像身边的同龄人一样,背负着不大不小的贷款以及众多的人情世故,一个月下来,工资剩不下多少,想凑出一批钱来也不是一件易事。

我拿起手机,想回复信息,可是脑海里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郑道——这位令我印象深刻的年轻人给我留下的印记依旧清晰。他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在我们那个年代,他考上了学期短、见效快的中专。那所中专学校远在外地,我与郑道既是老乡又在同一个班级,渐渐地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中专毕业后,我们就走上了各自的道路,从那时起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也不知道郑道从哪里得到我的信息,这是不是一个诈骗电话?是不是有人冒充我的同学实施诈骗?我小心翼翼地分析对方的号码:那是本地的号码,不是外地号,也不是网络虚拟号码。

但是我的疑心并没有消除,“诈骗!很大可能是诈骗,不然半夜发什么信息。”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人们都已睡熟,这个时间发信息一定是有问题的。

我思来想去,当哈欠接连不断时,我的困意上来了。“等一等吧,等明天再说,明天还需要上班呢。”我安慰自己,把手机扔到一边,埋头睡去。

第二天一早,手机的闹铃声叫醒了我。也许昨晚没有休息好,我的头昏沉沉的。早晨是我一天中最繁忙的时间,我急匆匆起床,打开灶台,飞快地洗漱,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条。

我一边做着早餐,一边拿起手机,我又看了一遍那条短信,信息依然存在,确定这不是做梦。

“哎——这个老同学——”我叹了口气,把手机又放到一边。

稀饭煮得很快,十多分钟时间,锅已经沸腾。我一边快速地收拾自己的用具,一边准备早晨的课程。

我与郑道在同一所中专学校毕业,那是一所煤矿系统的专业学校,里面的学生来自全省各地不同的煤矿。

毕业后大家各自奔忙,逐渐断了联系,说起来已经二十余年。时间很久远了,很多同学的名字已经叫不出来,但是关于郑道的印记却十分深刻。

饭菜做好,我扒拉着饭,吃着简单的早餐。

那是一所师范学校,老同学毕业后,大部分当了老师,也有一部分人重新回到了煤矿。后来听说有的煤矿破产,大家也就另寻出路,流落到了各个角落。

“干什么工作的都有?分散得厉害,所以联系很少。”前两年一次同学聚会,有人这么说。

在那次聚会时,我没有见到郑道,大家都很惊讶他为什么没有出现?也许忙于其它事情,他逐渐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

毕业之后,我们顺利地转换了角色,从懵懂的少年,成为养家糊口的中年人。伴随着岁月的逝去,一切都趋向平淡。

等到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又忍不住看了看信息,直到现在也没有新的信息,看来他不是多着急,我这么想。

“等一等吧,”我想了想,“我们班级那么多的学生,有可能发错了;也有可能是诈骗电话,也会盲发的。”

这么想着,我把手机又放下。“等两天吧!如果着急,对方会再打电话的,如果不着急就算了。”我顺便把信息当做垃圾信息清理掉了。

这样平平淡淡过了两三天,没有任何消息。等到我已经把这个事情全部忘记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让我又想起了他。

电话那端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这是另外一位同学打来的,他如今已经小有成就,成为了当地小有名气的私企老板。

熟悉的声音响起,他第一件事就问我,你是不是收到了那么一条信息?“是——是啊——”我回答。

“那就对了,我们的老同学遇到了困难,所以我就帮了点,你呢?”

“我?”他的话语竟然让我无言以对。

“我以为是垃圾信息,把它删掉了。”我言语含糊。

“唉,怎么会是垃圾信息呢?他找我要了你的号码,我就顺手把你的号发给他了。”

“他是什么原因?”我的疑问浮出水面。

“唉,这个说来话长了。说他的优秀,我们大家是公认的。他的学习成绩数一数二,可是当年阴差阳错上了中专。毕业之后他又回到了父亲所在的煤矿,好像是做了一些什么宣传工作,听说还是风生水起?后来结了婚,不知怎么,又离了婚。”

“离婚?”我有些惊讶。

对方看不到我的表情,依旧滔滔不绝地讲述郑道的事情。

“离婚吗?很平常的事情。不过其中的缘由,我们就不知道了。听说他欠了不少钱,一时还不上,才想起了我们。老同学,长时间不联系,可能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所以就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信息。”

对方又讲了很多东西,东拉西扯半天,我早已听不进去,等到他挂断了电话,我才重拾思绪,慢慢地走进回忆中。

我记得二十年前的一个下午,为了求学,我来到了远方的县城。在这座小城的汽车站,我又一次遇见了分别三年的郑道。他高高的个头,文弱的身躯,戴着一架精致眼镜,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他比我们同龄的人大两岁,略显老成,但非常热情。不一会功夫,我们就有谈不完的话题。

那是一所煤炭类师范学校,学生都是省内外的煤炭职工子弟。当年大大小小的煤矿分布在全省各地,我们就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

对于煤矿,对于煤炭,我们都不陌生,各种专业术语也成为了我们交流的话语。

“来到了这里就像来到了家一样。”他曾经跟我们说。

“你怎么也不像与煤矿打交道的人?”我问。

“为什么?”

“从你的衣着,你的举止……”我笑着说。

“但是我的父母却是实实在在的煤矿人。”他用手轻轻地弹去衣着上的灰尘。

“毕业后,你回煤矿,还是当教师?”我问。

“回煤矿,煤矿有各式各样的岗位,总有适合我的。”他说。

他学习成绩很好,从小就是一个优秀的孩子,当年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我们这所中专。我们交谈中无意间替他感到惋惜,“实际上你的成绩能够上更好的学校。”

他报之一笑,“我现在就很满足了,毕业后,能够有份工作,就很知足了。”

三年的中专学习,他总是特立独行。不仅是年龄,高高的个头也高于我们同龄人,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他衣着干净,朴素整齐,与我们这些同学有很大的差异。

郑道为人忠厚老实,说话文绉绉的,像是一位书生。

等到毕业的那一天,我看着他送走了一名又一名同学,直至最后一个离开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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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我:“我是第一个来到这所学校的,我也要最后一个离开这里。”

毕业之后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告诉我,他要去父亲工作过的那所煤矿,因为那里有父亲的足迹,他要沿着父亲的脚步扎扎实实走下去。

就这样,我们断了联系。时间飞快,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了。

回到了家,我感到有些失落。我打开手机,在同学群中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通过微信加了好友,没想到很快就验证通过。

我没有急于联系,而是翻看他的朋友圈。我才发现他距离我的位置竟然很近,我们现在同一座城市。

我用手摸了摸脑门,额头已沁出汗珠。

“你在我们县城?”我小心翼翼地问。

“对。”

“来这里多久啦?”

“一年多了。”

他的回答令我惊喜,我们聊了很多,只是没有再提借钱的事情。

“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们聚一聚吧!”

他爽快地答应了。

没过几天,到了周末,我早早地来到了约定的地点。我无心呆在饭店里,走出门外眺望,路上车水马龙,一辆辆汽车从我眼前飞速驶过。

已经二十余年没见了,他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我的心中充满了期待。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这是一个堵车点,我安慰自己。虽说县城不大,可是到了高峰时期,走这么一段路,还是需要些时间的。

一辆商务车缓缓停下,我看看对方的脸庞,也许是他,我热情地打招呼,指挥着他停车。等到车停好后,他走下了车,冲我说了声“谢谢”,我这才明白,自己认错人了。我礼貌地笑了笑,竭力掩饰脸上的尴尬。也许是天黑,他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径直走向另一处酒店。

“不是这辆车,我也不知道他开着什么样的车。”我安慰自己。

又过了一会儿,一辆破旧的桑塔纳稳稳地停在了我的面前,他探出头,露出熟悉的笑容。

我们走进饭店,点了几盘简单的菜肴。他拿出鼓鼓囊囊的公文包,放到了身旁的凳子上。

我盯着他:中专时的容貌并没有改变,只是成熟了许多。

“这些年你还好吧。”我说。

“就这么稀里糊涂过来了。”他用手扶了扶眼镜,笑了笑。

片刻功夫,菜肴上齐。也许是饿了,他狼吞虎咽吃起来,丢失了年轻时的书生气。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他看到我惊愕的表情:“我忙了一天,饿了,老同学,别笑话我。”

“没——没什么——”我拿起筷子,掩饰内心的不安。

“听说你不在煤矿干了,”我试探着问,“那可是你最初的理想。”

他摇摇头,“我在煤矿干了将近二十年,前两年刚出来。煤矿是个伤心地,我就走了出来,想着找找其他的路子。”

“那——嫂子现在做什么?”我不太愿意相信同学所说的话,想问个究竟。

“离婚了,很多年了,现在也没有了联系。”

“孩子呢?”

“一个闺女,已经上大学了。独立了,就不用我们了。我现在清闲,可以忙点自己的事情。”

我们的谈话总是一问一答,略显尴尬。简单的话语,让我越来越迷茫。也许是分开时间太久了,有很多东西无从谈起,没有了共同的话题。

他用筷子指了指菜肴,“菜不错,我觉得你选择饭店很有眼光。”

我微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他把桌子上的碟子推到一边,闪出大片桌面,伸手把身边的公文包拿出来,放到桌面上。

“兄弟,你看看,这是我多年来的成绩。”

他掏出一摞又一摞颜色缤纷的文件袋,递给我。我缓缓地打开,里面是装订整齐的一页页彩色报纸截图。

“这是某某报纸。” 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准确地点到了自己的名字。

我一页页翻看,他一页页指点。

“这么多年,我在煤矿做宣传工作。别的没学会,倒是写了不少豆腐块文章,这可能就是我这么多年的资本吧。兄弟,不知你怎么样,你是老师,在这方面应该更强一些,我在你面前是不是班门弄斧了?”

“我?”我没想到他会抛出这个问题,“不——我只是教学,写文章我不在行的……”

他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在那里指指点点,生怕我遗漏了精彩的章节。

“这都是我写的。”他把所有的文章又整理好,厚厚地堆在我们面前,像是上学时堆满了书本的课桌。

“这些很有意义,你能够写到这种水平,我很佩服。”我笑着说。

他露出满意的笑容,“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我就剩下这么一点东西。我觉得这也是我的一个资本,我也感谢在煤矿的那段日子,让我成长了许多。如今我离开了煤矿,来到了这座县城,又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他不断重复煤矿的事情,很多东西离我已经很遥远了。

“你所做的具体东西我也不太清楚,只要你做得好,有个好的前途,作为老同学,我就很心满意足了。”我说。

“我有一个问题,那条短信是你发的?”我抛出心中的疑问。

“哦——对——”他目光闪烁不定。

“这么说,你欠了不少的钱?”

“是啊——”他点燃了一支烟,长吁一口气,“上班的时候,总觉得虽然有点工资,但是来钱太慢,总想找点其他的路子,就在网上投了一部分钱,结果全砸了进去。”

“有多少?”

“一二百万,如今这个亏空也在慢慢还,憋屈久了,那天晚上就想起来给同学们群发了那么一条信息,希望大家都能帮一点。”

“哦——我理解啦!”

接下来就是一阵沉默。

“你也不要有太大压力,能帮多少帮多少,我也没什么太高要求。有的时候,确实周转不开,所以就着急了些。”

“嗯,我也帮你想想办法。”我应付着,心中一片空白。

等到饭局结束,我来到饭店门口,目送着他离开。

二十年了,时间总是在一瞬间就过去。二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承受住风风雨雨,足以让一个人改变许多。


我的小学最后的生涯是跟随父亲在煤矿度过的。那时候我上五年级,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我转到了父亲煤矿所在的学校。

那是一所煤矿子弟小学,学校规模不大,坐落在煤矿职工家属院的内部。学校的班级不多,从小学一年级直到初中三年级,每个年级仅设置了一个班级,全校大概二百余人。

学校的老师大部分也是由煤矿的工人转任,工资不高,一切都是按照煤矿工人的待遇。

我在这所小学遇到了郑道,他当时是班级的班长,和我又是老乡,时间一长,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五年级的课业负担并不沉重,每到周末,我们成群结队,走进煤矿。我们登上远处的小屋顶,整齐地坐在那里,齐刷刷昂起头,远远地注视着井口上方高耸的两个天轮,在那里有规律地转动。

等到没有人看守,我们悄悄地靠近铁轨,拿出准备好的一枚硬币,放在小火车必经的轨道上,然后躲到远处,盯着缓缓驶来的小火车。火车上装满了煤炭,轰隆隆地驶过来,我们捂上耳朵,只见沉重的铁轮碾过硬币。等到小车飞速驶去,我们就像寻找宝贝一样,捡拾起那枚被压扁的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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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矿里最显著的东西应该是那高耸的渣子山,渣子山是由煤矸石构成,那是采煤后废弃的石块,全部通过绞车运送到这里,久而久之,就堆积成一座人工的高山。

渣子山很高,在老远的地方就能看到。我还记得多年前,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我,走在十几里外的公路上。“你看,那是渣子山。”他边说边用手指着远处的“山”。

我从远处看去,模模糊糊一座山头若隐若现,我知道那就是父亲日常工作的地方。

渣子山非常高,并且不允许人们靠近。我们几个人躲开看守人,偷偷地绕过去,沿着渣子山的边缘走下去。

这虽说是一座“山”,但是不能攀爬,因为时不时地会有运煤矸石的矿车,在电机的牵引下,“吱吱扭扭”来到山顶,到了山顶,矿车翻个跟头,卸下一车又一车的煤矸石,散落的煤矸石沿着山脊缓缓散开。

郑道戴着一副眼镜,那是我们班当年唯一一个戴眼镜的同学。他的身材清瘦,个头高挑,纯白色的衬褂一尘不染。

直到我见到郑道的父亲,我才明白为什么郑道是这个样子。郑道与他的父亲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模型出来,只是年纪不同。

我们住在同一个家属院,大家来自四面八方,偶然的组合,就成为了邻居。

“远亲不如近邻。”郑道的父亲经常这样说。

郑道的父亲是一名煤矿工人,从这所煤矿建矿伊始就来到这里,算来已经工作十余个年头。

那时我们还小,对于煤矿充满了好奇,总觉得井下非常神秘。郑道是我们这批孩子中比较勇敢的,他小小的年纪,曾经跟随父亲去井下看过。

郑道说:“在井下,是一条又一条的巷道,人顺着铁轨走去,就不会迷路。我在下面见到了老鼠,老鼠不怕人,还跟着我跑,后来我才知道,它是想要食物。”

郑道经常讲述他在井下的经历,这足以让我们羡慕。

“老鼠怎么下去的?”有人问。

“各种原因,有可能随着绞车下去的,也有可能跟着货物进去的,不过他们很难再出来。”

“工人们对老鼠总是很友好,拿着吃不了的食物给它们吃,因为那也是一条生命。”

郑道的父亲与我的父亲同在一个工区,只是他们所上的班次不同。煤矿上采用惯用的“三八制”模式,能够保证二十四小时都有人作业。人是需要休息的,但机器不能停。每当我的父亲上井时,郑道的父亲就开始下井了。

郑道的母亲是一位朴实善良的农村妇女,她跟随丈夫来到了煤矿。为了养家糊口,她也在煤矿上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份非常辛苦的工作,她们站立在狭长的煤仓的传送带旁捡拾煤矸石。那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传送带,两排十多个人分别站立在传送带的两旁。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她们要从煤炭中挑拣出其中的杂质——煤矸石,把它们扔进脚边的漏斗中,然后通过矿车运送到渣子山上。

这是一条机械化的流水线,她们需要在这条流水线上持续不断地工作八小时,挣些工资补贴家用。

有一天晚上,母亲神秘地对我说:“郑道一个人在家,他自己睡觉有些害怕,你这几天上他家去住吧。”

“怎么回事?”

“唉,他的父母都上班。这几天他们都加班,不在家。你跟郑道是同学,有你跟他作伴,他就不会害怕了。”

我倒是很乐意,在那么几天,我天天跑到郑道家里去。

郑道与我谈起他小时候在乡下捉鱼的经历。与他谈话,我才知道我们在同一个乡镇,只是在不同的村庄。他的父亲是一个捕鱼好手,每年夏天,他们就乘着小船,沿着河流顺流而下,去河里捕鱼。

郑道说,捕鱼的方式有很多,不过,他最常用的是挂丝网。父亲划着小船,郑道手拿挂丝网,沿着水面缓缓地放到水中,挂丝网的浮漂散布在水面,像是一条长长的水蛇。等到晚上收网的时候,他缓缓抬起网,白花花的鱼儿随着鱼网浮出水面。

郑道的讲述令我羡慕,我也幻想着能够和郑道一起,去家乡的那条河流上捕鱼。

“现在不行,等暑假吧。到了暑假,让我父亲请假几天,我们一起去捕鱼。我们那边还有一条船,正系在河岸边。那也不是一只纯粹的渔船,更多的是一条渡船,”郑道说,“那会儿没有桥,河两岸的村庄出行不方便,那条船就成为了流动的桥。船上有浆,每个人都可以解开绳索,划到对岸,系在岸边的树干上。等对岸人再回来的时候,再解开绳索划过来,把绳索绑在这边的树干上,这样算完成了一次摆渡。”

“可是,你的父亲为什么来煤矿工作,那可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来煤矿工作,村子里的孩子总是投来羡慕的眼光。”郑道回答。

我努力说服父母,希望在暑假能够与郑道一起去河里捕鱼。好不容易才得到父母的应允,可是这个愿望,却在暑假即将来临时,像五彩缤纷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有一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放学回了家,可是却看到了父母沉重的表情。

“怎么啦?”我以为他们不愿意我去捕鱼,“捕鱼的事情不是说好了,我会注意安全,我就住在爷爷奶奶家,两家不算远的。”

他们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催促我去吃饭。

饭菜已经做好,摆满了桌子,却没有动筷的痕迹。我一边吃一边忍不住想到捕鱼的事情。我看到母亲在那里偷偷地抹眼泪,我放下碗筷。

“出了什么事情?”我问。

父亲在那里一言不发,母亲的声音变得颤抖,她说:“郑道,郑道的父亲出事了。”

“出事了,不会是多大的事吧!”我试探地问。

虽然我跟随父母搬到煤矿不久,但是对于煤矿的事情也是早有耳闻。父亲经常讲起在煤矿出现的各种事故:小小的擦伤,各种的骨折时常出现,这些事情在煤矿早已司空见惯。

父亲也经常说过,只要不是出现人命的事故,都是小的事情,都可以承受,都有挽回的余地。

“郑道成了一个可怜的孩子,没有人疼了。”母亲说。

我默默地垂下头,从母亲的话语中我能够猜出郑道的父亲应该是出了一场非常大的事故。

“郑道现在哪里?在家吗?我想去他家看一看?”我说。

“别去了,他们一家都被接走了。”父亲说。

我放下碗筷,心中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久久喘不过气来。

“我与郑道的父亲,一起从老家来到这里。从煤矿建矿时,我们就是工友,现在已经十多年了。我们原本指望着一起退休回家,看来这个事情是不可能了。不过郑道的父亲也是好样的,听说他是为了救别人才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父亲说。

“救人?”我问。

“那天上面来检查煤矿安全,煤矿的领导需要找一名非常有经验的工人带领他们去,就选择了郑道的父亲。谁知道遇到了塌方,他把别人推了出来,自己却没有跑出来。”父亲说。

十几天后,郑道来到了学校,同学们对他投以关切的目光。大家不知道说些什么,有的人默默替他擦桌子,有的人默默帮他收拾好学习用品。

我看见他洁白的褂子依旧一尘不染,只是在袖子上用曲别针别上了一枚黑色的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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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暑假的前一天,老师宣布了放假事宜。教室里喧嚣不定,即将来临的暑假让大家兴奋异常。

老师来到讲台,等安静下来,他向我们宣布了一个消息。他说:“暑假后,郑道就要回到老家去上学了。”

同学们的目光投向郑道身上,有人发出惋惜的声音。

老师继续说:“郑道的父亲离我们而去,我们都感到非常伤心,但是我相信郑道是一个坚强的孩子,就像我们身边其他的孩子一样。我们要昂起头,要有面对生活的勇气。有的亲人可能陪伴我多一些,有的亲人可能陪伴我们少一些。等到后来,你会发现,这个世界终究要靠我们自己的努力,而不仅仅靠亲人的陪伴。”

郑道的父亲出事后,他的轨迹似乎产生了某种变化。暑假如期来临,我却无法实行自己的计划,郑道就这样离开了我们,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

在以后的日子,我在煤矿的中学里继续完成自己的学业,却时不时从母亲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郑道的消息。

郑道跟随母亲回到了老家,母亲顺势把郑道送到了乡下爷爷家里,郑道跟随爷爷在那里上了中学。

郑道父亲的死亡,煤矿赔偿了一笔费用,就因为这笔费用,郑道的母亲与爷爷打了多年官司。郑道的母亲拿到钱后,离开了家乡,奔向远方,有人说他的母亲另外组建了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在远方的城市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通过几天的联系,我粗略地了解了郑道现在的情况。他如今在我们县城的一个企业里工作,还是干自己的本行——从事宣传报导工作。他说那是他几十年来所积累的资源,他需要继续干下去。

“我想抽空找你聊一聊,有时间吗?”我问郑道,“很多事情就像谜语一样,我始终解不开,需要当面问问你。”郑道笑着说:“欢迎啊,正好也聚一聚。”

我们约了一个下午会面,我按照他提供的地址找寻过去。那是一栋高耸的写字楼,虽说这是一座小县城,但经过几年的发展,写字楼也在县城的中心地带落地生根,蔓延开去。

我走入电梯,按着郑道所说的楼层上去,七弯八拐后,我已经迷失了方向,我凭借门牌号的规律,一间间找去,在楼道的尽头,我发现了期待已久的门牌。

我敲了敲门,郑道打开门,他面带笑容,伸出手,说:“欢迎老同学。”

我走了进去,环视整个房间。房间不大,大概有二十多平方米。在这局促的空间里,布置倒是很齐全。在靠窗的地方,安放了一张双人床,在床边放了两个小凳子,还有一张折叠饭桌。在门前的过道处,安放了一个简单的灶台,看来这些就是郑道的全部家当。

我坐在床沿,郑道把桌子支开,拿出烟灰缸,放在桌子正中。他掏出烟,递给我一支,我摆摆手。

“不抽了?在中专那会,你可是抽烟呢?”

“如今年龄大了,就不抽了。”我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喉咙。

他没有再说什么,熟练地把那支烟收回,轻轻一扔,用嘴巴含住,右手熟练地掏出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闭着眼睛,然后徐徐吐出,烟在空中打着卷儿上升,飘荡在房间里。

我瞅瞅窗户,说:“不介意我打开窗户吧。”

“哦——好——”

我来到窗边,推开窗户,“这窗户朝向哪里?”

“向阳!”

“我走了一圈儿,已经分不清方向了。”我说。

郑道好像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继续抽着烟,一支接着一支。我又重新坐到床沿上,“我这次来,有些事情想问问你,自从上次见面后,我有很多疑惑,一直憋在心里,我想了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哦——你想知道什么?”郑道说,“老同学之间没有什么秘密,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看看大哥混了这么久,如今混到了这么一间小屋里。实话告诉你啊,这间小屋,还是我租的呢?”他略带一丝自嘲的味道。

“有句老话,叫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来到这里,不是空手而来。很多客套话,我就不再说了。我房贷在身,家中也有老婆、有孩子,生活也是捉襟见肘。说实话,靠那点工资,真的撇不下多少钱,仅能够维持生活而已。我这次先借给你一万块钱,还是我刷的信用卡,你先用,我就慢慢还吧。”我把钱从包中掏出,放到桌子上,“你啥时候有钱了啥时候还,兄弟实在帮不了你太多。”

“好!那我就收下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也不再顾虑那么多的面子,那么多的礼节,有情后补吧。我相信,我们大家都一样,就像一块乌金,终究会发光、会发热的,终究会温暖他人的,你说对不对?”

我默默地点点头,“当然我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给你送钱,更重要的还是有些其他疑问?”

郑道又点燃一根烟,“好啊,随便问。”

我又走近窗户,把窗户又开大了些,“不介意我开窗透透气吧。”

他把风扇转了过来,对准了窗户的方向,打开电源,伴随着扇叶的转动,屋子里的空气顿时清新多了。“我都是这么做的。”他说。

我笑了笑,抛出新的问题,“因为你的父亲在煤矿出了事故,所以你就回了老家。我终究也想不明白,中专毕业之后,你完全可以跳出煤矿,去做一名教师,你为什么又去了煤矿,仅仅是为了继承了你父亲的事业?”

他站起身,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这个事情说来话长。我的父亲去世,我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回到老家,在家中跟着爷爷奶奶上了初中。母亲也改嫁他人,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等到我初三毕业的时候,我得选择一所学校,选择学校实际上就是选择出路。我怎样选择呢?走了一大圈,猛然发现,我还是得选择煤矿。说实话,我的学习成绩从父亲去世后也是一落千丈,以当时那个状态,当年的中考可想而知。可能是爷爷发觉了异常,他说,‘人生啊,就像爬山一样,总有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你要像你的父亲一样,闯出适合自己的一条路,你的父亲虽然去世了,但现在想起来还是我们的骄傲。’我那时就想到了父亲。父亲小的时候,没上过几天学,后来为了找寻出路,去当了兵,部队转业之后在家务农,为了生存,他来到了煤矿。在煤矿那么多年,他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我们的家境变得好转,我们家也成了村里小伙伴们羡慕的对象,我也过上了同学们都羡慕的生活。可是好景不长,父亲出了事,家道从此衰落。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肩负着家道复兴的责任,爷爷奶奶年龄大了,帮不了我多少,我需要靠自己。我努力学习,通过自己的努力,我才考上了那所中专学校。”

我点点头,似乎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问。“你怨恨你的母亲吗?”我问。

他说:“谈不上怨恨,母亲从我父亲去世以后,就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直到现在也没有她的消息。我听说她走到了很远的地方,又组建了新的家庭。我知道无论如何,我是回不去了,因为新的家庭中,没有了我的位置。只要她过得好,一切都随风而去吧。每个人都有追寻幸福生活的权利,我的母亲也是如此。她曾经在煤矿艰辛地工作过,也许她不再想从事那样辛劳的工作,她需要换一种新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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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道的话语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觉得,他应该化解了与母亲的隔阂。

“前几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家中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了牵挂,我回家乡的次数就少了。在外面我成了一个漂泊的人,煤矿是我既恨又爱的地方,如今我又离开了煤矿,当然其中的原因很多。”

郑道娓娓道来,讲起他在煤矿工作的经历。

他好不容易考上了中专,觉得工作有了保障。等到中专毕业后,他没有去当一名教师,而是来到了父亲曾经工作过的煤矿。煤矿上很多工友认识他,他对这里也不陌生,那一天,煤矿的一位领导接待了他。

“你想从事什么工作?”领导问。

“我们这里什么工作最挣钱?”郑道说。

“井下。”领导说。不过说完后,领导好像感觉说错了什么。他停顿了片刻,放下手中的烟,“不建议你去井下,还是在井上吧,井上安全一些。”

“可是,我想多挣钱,想改变自己的生活,我要去井下。”

领导拗不过,说:“这样吧,你先去井下看一看,干上两年,我们再上来,好不好?等到你结婚了,有孩子了,我们就转到井上来,地面上的工作也一样锻炼人,也有很多的机会。”

“好——”郑道同意了,跟领导定了一个口头之约。

领导也姓郑,他是当年煤矿里仅有的大学毕业生,在煤矿里任总工程师,大家都叫他郑总。

“郑总是一个善良的人,他见证了我父亲的事故,当年竭力阻挠我去井下从事危险的工作。可是我需要选择井下工作,需要更高的收入,就这样,我在井下干了几年。”

“你什么时候回到地面?”我问他。

“郑总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等到我结了婚,我就回到了地面。那时候我们住在煤矿里,生活也是非常艰辛,但是郑总时不时帮助我们,他的帮助让我感到受宠若惊,有的时候感觉别别扭扭,无功不受禄,你为什么要帮我呢?在煤矿工作的那段时间,我时时刻刻找寻父亲的足迹。我来到了父亲当年的宿舍,我来到了井下,找到了父亲出事的地方……当然,那里已经加固好了。当年的旧设备逐渐淘汰,先进的割煤机已经采用,替代了简单而危险的爆破方式。即使有塌方,也不会再造成重大的事故。我很惋惜父亲没有生活在这个年代,如果晚十来年,他不会出那样的事情。”

外面刮起了风,要变天了,我看看窗外,天空乌云密布,风顺着窗户刮了进来。

郑道不再抽烟,他咳嗽了两声,说:“这几年抽烟太多,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井下工作两年后,我就来到了井上,在郑总的领导下,我从事简单的文字工作。煤矿虽然不大,但是对外的事情千头万绪,煤矿需要宣传、需要报导,我就从小的事情写起,一遍遍地修改,直至发表。”

“就像那天我所见到的材料?”

“那都是多年来积累的结果。后来我也想通了,现在的工人,已经不是我父亲那个年代的工人,他们的安全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也不会面临像我们父辈时代的那种危险,所以说科技改变命运。我就不再沉迷于井下的工作,井上的工作同样重要,因为作为一个企业,我们需要宣传、需要发展,煤炭有了更好的销路,对工人来说也是一种福分。于是我就竭力做好本职工作,就像父亲当年在井下一样。我穿梭于煤矿的各个场所,写了各式各样的文章。等到我第一篇稿子发表的时候,那时郑总把那张报纸递给我,他的喜悦溢于言表。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我第一次见他笑得那么开心。他说,‘我在这里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我看着你长大,有出息了,我也是由衷地欣慰,我相信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应该欣慰吧。’为此,郑总来到了我们家,炒了两个菜,我们喝了一杯。那一天,郑总喝醉了,是我搀扶着他,把他送回了家。”

讲完后,他顿了顿,说:“是不是很有意思?一个领导为我个人的事情去高兴?”

“有可能他是为自己的事情去高兴,因为你的成绩就是煤矿的成绩?”我这样安慰。

他摇摇头,说:“事情远比这个要复杂,在煤矿工作久了,我就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大大小小的话语就像窗外的风儿一样,渗透进来,让我浑身发凉。”

我皱了皱眉头,不明白郑道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郑道摇摇头,他倒上一杯水,递给我。

“事情很多、很杂,都过去了……我讲讲好的事情吧,烦心事就不想再讲了,因为毕竟不是你的事情,也不想让你分担这些,你就分享一下我的快乐吧。宣传工作我干了十多年,在煤矿从一个小小的宣传员干到了中层,我知道那是我努力的结果。一个事情能不能成功?是多年累积的结果。我的文章就像雪花一样,一片一片地出现在各级各类的报纸上。文章发表得多了,单位的领导也关注我,觉得我还能做一些事情。于是专门成立了一个宣传部门,我任宣传部的部长,在我的手下已经有了三四个助手,他们都是大学毕业。我们成立了一个小组,负责全矿各级文稿的写作。那时,我觉得自己是非常成功了,因为我远比当年的父亲有更优秀、更出色,也好像人家所说的完成了自己的逆袭。那会儿我的收入也逐渐多了起来,年终的时候,煤矿看我们表现比较好,也给了大大小小的奖励,甚至比我的全年工资还要高。有了钱,我就从煤矿里搬出来,在外面买了房子,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我感觉我有了奔头,理想将要实现,感觉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我说:“你所做的都是我们所希望做的工作,你当年很有魄力,走进煤矿。我们很多人都竭力地走出那里,无论走进还是走出,都是为了自己的人生。”

郑道起身,为我倒上一杯水。

“与你交谈呀,这么多年压在心里的东西一股脑说出来,心中倒是无比的轻松,你看你大哥做的还应该是不错吧。”

我喝了一口水,把杯子轻轻地放下,“这已足够让我羡慕。”

“虽然我从事的是宣传工作,与人们经常打交道。但是我骨子里确是个比较孤独的人,我比较喜欢安静,每当安静的时候,我常常反思父亲的教诲,觉得总得活出一个样子。”

“父亲的去世对你的打击是不是很大?也许因为父亲的去世,母亲才会离你而去,要不然还是一个完整的家。”我说。

“是呀,父亲是家庭的顶梁柱。这顶梁柱塌了,我们就得靠自己去弥补。我没有怨恨母亲,当年父亲去世后,煤矿赔了些钱,母亲与我爷爷、奶奶争了几年。现在想起来,他们争的也是无意义的。好在最后在法官的调解下调解结案,当时我不到18岁。为了照顾我多留了一些份额,母亲也不再在乎这些,她就离开了这个家庭。我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因为我觉得父亲的离世对母亲的打击也是重大的,他改变了她人生的轨迹。从某种程度上说,父亲对母亲也是有亏欠的。”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从煤矿里走出来呢?不是干得很好吗?”好奇心依旧敲打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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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中的缘由,就复杂多了。它远远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问题。刚才我也说了,流言蜚语,让我改变了自己的轨迹,我决定要出来闯一闯。我觉得我总不能在父亲的庇护下,从事那么一份固定的工作。我总要有自己独立的东西,我要独立面对这个世界,独立做一些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郑道的话语,让我摸不着头脑,我也不好再问太多的东西。

“好啊,天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我想结束今天的谈话。

他说,外面下雨了。他打开窗户,我听到“哗哗”的雨声,已经下大了。

我来到窗前,往外望去,城市的霓虹灯在雨中若隐若现。雨越下越大,模糊了夜晚的灯光,远处已经看不清楚了,天地一片迷茫。

“别走了,就像在小学的时候,我们曾经在一起一样,明天再走吧。”郑道说。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的意思。郑道简单地做了饭,那就是我们的晚餐。

“说起来很可笑,我又开始租房子了。我在煤矿混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一朝又回到了最初的出发点,是不是很可笑?”郑道说。

“你有你的难处,人生就像海上的波浪,总有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时候。过了这段时间,你依然能够笑得很好。”

郑道笑了,他说:“我知道你这是安慰我,这么多年来,我辛苦努力,想着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是事与愿违,却走到了这一步,我自己有很大的责任。”

郑道讲述起自己在农村上学时的经历。

在农村上学时,郑道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也许是失去了父母的缘故,爷爷奶奶对郑道的关怀总是无微不至,郑道成为他们唯一的期望。

上了中学,郑道想像其他同学那样住校,可是学校的床铺有限,老师没有允许,那些床铺需要留给那些住得比较远的同学。

郑道每天骑着自行车来来回回,每当放学时,伙伴们往往成群结队,公路成了他们自行车的比赛场。

有一次,郑道骑得太快,等到了路的尽头,才发现前面是一个急转弯,他来不及刹车,连人带车飞到了沟里。他推着摔坏的自行车,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

爷爷看到了郑道,他着急地问怎么回事?郑道说,骑车摔到沟里去了。“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先吃饭吧,我出去一趟。”爷爷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从外面回来,拿来了药,小心翼翼地给郑道涂抹。

自行车坏了就不能再骑了,爷爷想到了自己的三轮车。那几天,爷爷拖着疲惫的身躯,骑车三轮车送郑道去上学。

第二天是逢集日,爷爷从学校的大门口透过栅栏门,给郑道递过来一盘包子。持续了一个多星期,郑道的伤终于好了。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但是七十多岁的爷爷骑着三轮车送我上学的经历我难以忘记,我十分感谢关心过我的亲人,在乡下农村生活的那段日子,我回想起来总觉得是一份财富。我与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了五年,虽然没有父母的陪伴,但我是一个自由的人,爷爷奶奶的关心弥补了我心灵的缺憾。后来,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我就感觉没有了依靠。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在这个社会上,我要靠自己努力地去生活。”郑道一边说一边收拾简单的餐具。

“下雨天,留客天。年代不同了,下雨不再是留客的理由,柏油路代替了泥泞的土路。”郑道开始收拾床铺。

我知道郑道是一个爱洁净的人,从小学就是这样。我说:“你看,虽然房间不大,但是你打理得井井有条。”

“唉,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已经适应了。”

“这是你租的房子?”我再次确认。

“是的,这是我们县城新建的写字楼。如今商业发展得好,写字楼也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房间不大,但是足够一个人住的,办公生活都可以。我来到这里,是第二次创业,我想再好好地拼一拼,改善一下原来的生活模式。”

床虽然不宽,但是足够我们两个人躺下。郑道滔滔不绝,回忆起他在煤矿的事情。

“你不走也挺好,让我能有机会讲讲我们过去的事情,要不然这二十余年的经历,一时半会也是讲不完的。”郑道说,“我在煤矿工作久了,养成了抽烟的坏习惯,有事没事就抽上几支,不过你在这里,我还是忍一忍吧。”

他把拿起的烟又放下,扔到了一边的桌子上。

“多年前,父母为了这个家庭忙忙活活,挣点钱养家糊口。那时我也小,害怕一个人在家里,你就过来陪我,这是多年的老友了,没想到我们又睡在了一张床上。”

我笑了笑,“是啊,时间过得飞快,讲讲你在煤矿的经历吧。”

“好吧,我讲一讲。煤矿这些年来已经大变样,现代化设备逐步采用,老式的设备逐渐淘汰。割煤机的工作效率比人工高得多,也安全得多,这应该是我们父辈所期望的。科技改变了生活,科技提高了效率,煤矿也在悄无声息地改变,原本需要大量劳动力的工作,也不再需要那么多人手,渐渐地,煤炭的销路成为制约一个企业的重要问题。所以我就听从了郑总的建议,我从井下来到地面,从事销售工作,销售与宣传,二者不分家,我成为中层干部后,顺理成章地负责对外的接待与销售,问题也就出在这上面。销售煤炭与当工人不一样,接触的是另外一个群体,往往都是一些小老板,小老板比较豪情,会一掷千金、挥金如土,与我原来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很大的差异。我这才发现,还有这么一群人,有这么一种生活的方式,这远远超过了我爷爷的面朝黄土背朝天,远远超过了我父母在煤矿的物力维艰。与他们接触多了,我就想着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可是仅仅靠月工资是不能够满足的。工资虽说也不低,但是人的视野宽了、胃口大了,总有更大的追求,于是我就找寻其他的出路。那几年,网络兴起,在与老板的交谈中,我了解了一部分老板在网上进行投资的项目,他们因此获得了巨额的回报。他们时不时吹嘘自己所取得的成绩,渐渐地我也迷信了他们的生活。很多事情都有一个怪圈,在刚开始入行的时候,我也获得了不少的收入,让我尝到了甜头,我这才发现这比辛辛苦苦的上班容易多了,这种方式来钱快呢。于是我就找各种理由请假,渐渐地加入他们,网上的生意越做越大,做大了就需要资金投入,可是我没有资金,于是我就想着去借钱,向工友借,向身边的人借,总是希望能够翻盘。眼看着胜利在望,还需要一笔大的投入,周围的人已经借不出钱来了,我没有办法,于是我又想到了一个新的方式。”

“什么样的方式?”我问。

郑道顿了顿,似乎哽咽,他缓解了下情绪,继续说:“经过十多年的积累,我已经在外面买了房,也安了家,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当时我就想到了那套房子,于是我就偷偷瞒着妻子,拿出了房产证,伪造妻子的签名,悄悄地把房子卖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问:“这样——这样能合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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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道说:“当时好像被某种东西蒙蔽了双眼,虽然觉得这种生活是不对的,但是也找不到另一条出路。我总想着能够发财,总想着能够一夜暴富,就像一个赌徒一样,在泥坑里越陷越深。我把房子卖了,换来了几十万元,又投入到了网络中,这次的结果可想而知——血本无归。我想把这个事情瞒下去,可是催债的人接踵而来,我怕妻子知道这个事情,私自办了不少的信用卡,借了不少高利贷,拆东墙补西墙。该来的总会来,暴风雨来临后,一阵狂风就会把一切遮羞布吹得无影无踪。要钱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隔三差五地找我。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家庭,我总是偷偷摸摸跟他们说好话,让他们尽量别声张。我总觉着再借一借、再赌一赌,也许就能够有翻盘的机会。就这样一天一天熬着,可是时间久了,他们发现我还钱无望,亲朋好友也变了脸色。有的人过来威胁我,有的人干脆上法院直接起诉,我都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直到法院的人来我们家查封了房子,我看到妻子愣愣的眼神,我才如梦初醒,才明白我欠她的太多……”

我睡意全无,我说:“你真的是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难怪嫂子生气呢?”

“是呀,生气是轻的,她当时就要和我离婚。我了解她的脾气,她脾气犟又是一个强人,离就离吧,我们就办理了离婚。事情就像风儿一样,很快传遍了整座煤矿,我像是一个瘟神,人见人躲,我看见的是大家侧目的眼神。我总是早出晚归,灰溜溜地蹩进宿舍,安静地躲藏在一个角落里。

我的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各类的酒瓶,地上扔了一包又一包的烟盒。我每天躺在床上,我没有了人生的目标,感觉一切都是灰色的。

直到有一天,郑总推开了我的房门,他看看躺在床上的我。我当时已经喝了很多酒,犹豫着想要下床,可是无力起身。他拿起扫帚,小心翼翼地收拾地上的酒瓶,他把酒瓶整齐地排好放在门外,把地面上的垃圾清理干净。

一切收拾完毕,他又去洗涮间拿来拖把,把地面拖了一遍。他打开窗户,窗外的凉风吹来,我感到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

我挣扎着起身,坐在床沿。郑总搬来凳子,坐在我的对面。他缓缓的说:‘你知道这个样子你的父亲会多伤心吗?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光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总得有解决的路子。告诉我,你一共欠了多少钱?’

我有点晕,也不知道怎么就欠了这么多钱。为了还款,我借了高利贷,算来算去,总也得有二百多万元吧。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郑总的脸色变得难看,他脸上的青筋的跳动清晰可见。

‘急需还款的有多少?’他打破沉默。

‘五十余万元。’

他说,我先借给你五十万元,你先还上最急迫的部分,剩下的钱你自己慢慢还吧。我的这五十万元,也是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救急不救穷,当然也不是需要你立马还,什么时间你还完其他的钱了,最后再还我的钱。

‘如果你光这个样子,我还是非常失望的。希望你能振作起来,只要我们好好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和你的父亲,都不想看到你是这个样子,希望你以后能够改邪归正,别让在地下的父亲再伤心。’

郑总说完,他缓缓地离开房间。我看他是离远去的背影,猛然发现他也苍老了许多。”

“这么说郑总有恩于你,他是一个好人。”我在一旁插话。

郑道摇摇头,他说,事情很复杂,不过在当时他是非常感激郑总的。没过几天,他用郑总的钱还了最急迫的账目。剩下的钱,郑道制定了一个计划。在一张褶皱的纸上,记录着欠款的名字与金额,每当还完一份,郑道就划掉一个。

“这些年,我拼死拼活地干,在煤矿工作之外,还找些其他的工作。”

“现在你还欠多少?”

“接近一百万,当然这里面包括郑总的五十万。还款的日子还很漫长,但是只要努力干,一切就有希望。”

“郑总现在哪里?还在煤矿吗?”我问。

“我也不清楚,按理说他应该退休了,已经年过六十的人了。不过他长期住在煤矿,像年轻人一样。郑总并不缺钱,孩子已经成家,也用不到他帮衬。他可能真的是热爱煤矿这份工作,煤矿的年轻人,像走马灯一样,一批又一批来来回回,但是郑总一直作为总工程师,带领着手下人规划着煤矿的蓝图。”

这样讲着,郑道又点燃了一支烟。他说:“屋子太小,你打开窗户吧。”我这才注意到窗户的外面没有了声音,安静了很多。我打开窗户,一阵凉爽的风吹了过来。我看看窗外,雨已经停了。

“已经零点了,没想到讲了这么久。听你这么说,你在煤矿的日子已经走入正轨,各方面都不错了,那你为什么又离开呢?”

郑道摇摇头,他说:“各种原因,我敬重郑总,可是我也痛恨郑总。”

我惊愕,郑道手中拿着烟,站起身面向窗外。他沉默无言,只有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我知道郑道似乎又遇了难题,可能很多事情不方便对一个外人去讲,我也不再询问。

抽了一支烟,他说:“好在这两年我也慢慢地走出来,我现在好好攒钱,等到哪天把郑总的债务还上,我就与他了无牵挂。”

郑道在我身边沉沉地睡去,我的心里却是异常沉重。郑道也许选错了一条路,可是谁都想追求幸福。

雨也停了,小小的县城已经沉浸在深夜中。偶尔能听到车辆驶过的声音。郑道依然是当年的样子,他的屋子虽然窄小,但是却整齐有序。我知道身边的这个中年人,他经历了岁月地摔打,也经历了苦苦挣扎。


第二天一早,郑道已经从楼下买回来了早餐。他拍拍手中的公文包,对我说:“吃点饭,吃完饭后我还得出发,今天我还要谈一个项目。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了,我经常去外面跑业务。”

我看着他手中棕色的公文包,还是当初我们见面时的那一个,不过没有那么地鼓鼓囊囊。

“这么说,你已经应聘成功了?”我边吃边问。

“对!我又到了一个新的公司,这公司经营现代化的农业,建设绿色小镇。这个很有意思,我们以废弃的煤矿为基础,打造新式的旅游区。从那天离开你,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离不开煤矿,也许是对煤矿太熟悉了,总是离不开这个行业。我与对方的老总谈了谈,老总也很欣赏我的经历,我们一拍即合,准备大干一场。”

“挺好的项目,既能让人们认识煤矿,又能充分开发旅游资源,是不是先从我们那座煤矿开始?”

“还需要考察。当然,我对我们的煤矿也有感情,也是优先推介啊。”

我想起借钱的事情,对郑道说:“我借给你的钱不多,当然也帮不了你太多的忙,毕竟靠工资想要攒钱,那也是一件头疼的事情,家里还有油盐酱醋,还有柴米油盐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我现在是孤身寡人,一个人倒是有个好处,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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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说:“别扯那么多了,吃早餐吧,快凉了。”早餐很简单,一人两根油条,一杯豆浆。

我边吃边说:“昨天你不是说有二百万元的债务,怎么算来算去才一百五十万?”     

“怎么啦?”郑道喝完豆浆,把杯子扔进垃圾桶。他把公文包放在桌面上,站起身,在梳妆镜前精心地打扮。他的白衬衣依旧一尘不染,梳子轻轻地划过他油亮的头发,稀疏的头发齐刷刷向后奔去。

“你看,这么多年,你通过自己的努力还款五十万,按理说还应该有一百五十万的亏空,你怎么说是一百万呢?”我问郑道。

“忘了告诉你,我的妻子还有五十万元的债务。”

“这是怎么回事?”顿时,我的眼神迷茫起来,“这么说,嫂子还替你分担了五十万?”

“总共二百万的债务,我自己承担了一百五十万,她承担了五十万。”

“嫂子,她现在哪里?”我问郑道。

“我也好久不联系了,如果真的要找她,应该在煤矿附近。”郑道说。

“你一个男子汉,为什么分五十万元的债务给妻子,我想不明白?”

郑道微微笑了笑,他已经整理好衣服,正小心翼翼地擦着皮鞋。

“分配债务给她,她没有什么意见,是在法庭上调解的。”

“可是嫂子为什么这么做?”我问。

郑道摇摇头,他说:“我也不太清楚,她替我背负五十万的债务,就这样离开了我。”

“我不赞成你的做法,”我有些生气,“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呢?”

“我也知道,这样对待她不公平,也许等我有能力了,我会给她一定补偿。我知道这其中的东西一言难尽,债主也不希望把债务全部给我……兄弟就给我个面子吧,今天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如果细追究起来,你在这里再住上两三天,估计也讲不完。”郑道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知道对方下逐客令了,“你好好干吧,我也需要忙其他的事情。”

吃过饭,我向郑道告别,离开了郑道的住处。

事情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沉在了我的心底,日趋平静下来。我与郑道的联系渐渐稀少,他应该从事着他最新的工作,开拓新业务。我则每天沉浸在教学当中,度过繁忙而有序地每一天。

时间过得很快,暑假来临,学生放假回家,我得以短暂的休息。等我真正地安静下来,我又想起了郑道的事情。我断断续续发了些信息,询问郑道妻子的近况,他总是含糊其辞,敷衍而过。这可能是一个敏感的话题,郑道总是竭力避开。

经过多方打听,我得知郑道的妻子依然在煤矿附近。有人说她经营了一个摊位,在夜市的时候就会出摊,听说生意还做得不错。

我驱车一百余公里来到了曾经生活过的煤矿,煤矿已经破产,破旧的大门依旧清晰,只不过在门边的立柱上挂上了新的牌子。

门口的道路年久失修,车辆过后,尘土飞扬。借着路灯的光亮,我看见在道路的不远处有个摊位,摊位上挂着一只灯泡,在夜色中,像是一盏明灯指引着我前进的方向。

我缓缓地走近,只见周围摆满了桌凳,围着方桌坐着不同的人,男女老幼混杂在一起,喧嚣声充斥耳边。

这是一个麻辣烫摊位。我来到摊位前,打量着女主人,我知道这就是郑道的妻子。她扎着头发,带着口罩,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探寻着来往的顾客。她的双手飞快,熟练地拿起一串一串食材,放进滚烫的汤锅中。

她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个人,看来生意还是不错。

“你吃点什么?”她发现了我。

“我——”我茫然若失,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她的额头已经沁出汗珠。

“麻烦你快一点。”在我犹豫的功夫,后面已经排了好几个人,有人在我身后催促。

我“哦”了一声,随便指点了几下,只见她飞快地挑选出食材,放到汤锅中。

“你去那边坐,那边有凳子。”她招呼我。

我这才意识到阻挡了身后的人,我侧身出来,走到不远处,找到一个闲置的凳子,坐在那里等待。

周围都是来逛夜市的人,人们熙熙攘攘,从麻辣烫摊位前经过。麻辣烫的生意非常红火,过路的人们逐渐聚集在这里,就像水中的一个漩涡。

我顺着道路向南望去,煤矿的沙子路年久失修,已经坑坑洼洼,车辆很难通行,只有行人从这里经过。这个位置相对安静,只有向西看去,才有一些光亮。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煤矿,问身边的年轻人:“这条路没有人修吗?”

“煤矿废弃后成立了个工厂,工厂最近几年也不见起色,听说又要开发,估计快修路了。”年轻人说,“这个地方要是没有这个麻辣烫摊位,在这个点,你是见不到一个人的。”

“白天人多吗?”我问。

“白天人不多,年轻人白天忙着上班,只有晚上才有时间,所以这里就兴起了夜市。”年轻人笑着说。

“你们在哪里上班?”我问。

年轻人用手向西指了指:“商业街——”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才明白西面灯火通明地方就是商业街。

“外地来的吧。”年轻人非常热情,我点点头。

“怪不得,要不然怎么连这个繁华的商业街也不知道呢?”

我笑了笑,说:“你知道麻辣烫老板的事情吗?”

“老板?”年轻人看了看老板,“就是她?”

“对啊!”我有些着急。

年轻人摇摇头:“不知道,我们只是每天路过这里,顺便吃麻辣烫。”

“你们每天必来?”

“也不是啊,隔三差五地来。麻辣烫也不是主食,只是个小吃。这个地方听说过几年就成为旅游景点了,正在考虑开发呢。往后人会越来越多,有空的话你也多过来看看。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地方,也会越来越好。”

我知道这是离我家有一百余公里的小县城,我小的时候曾经在煤矿玩耍,如今再次来到这里,已经成为一个异乡人。我盯着曾经熟悉的街道,时间改变了这里,一切都变了模样。

夜晚的微风变得凉爽,轻轻摇动麻辣烫摊位的幌子。我总想找她攀谈,当我看到她无法停歇的双手,我知道自己需要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

我拿出手机,无聊地翻看瞬息万变的信息。身边吃麻辣烫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等到摊主没有那么忙了,我知道快到收摊的时候了。我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我站起身,缓缓走过去。摊主坐在凳子上,她用毛巾擦了擦手,我看得出她是等待,等待摊位上最后几个人。

她看到我过来,站起身,说:“吃好啦?”我付款结账。“欢迎下次再来。”熟练的语句从她口中说出。我“嗯”了一声,并没有迈动脚步。

“还有什么事情吗?”她看出异样。

“有个事情我想问问你?”

“问我?”她迟疑片刻,又变得平静,“现在不是太忙了,你说吧!”

我瞅瞅周围,没有其他人靠近,我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出摊?”她点点头。

“一直干麻辣烫?”

“不是。什么都干过,做各样的小买卖。如今这两年兴起麻辣烫,我就开始做麻辣烫。”

“你可认识一个人,他叫郑道?”我问。

她警觉起来,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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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的同学,我们都在这座煤矿呆过。”我用手指了指摊位对面的煤矿。

“我们离婚了已经十多年了,没有了联系,你是不是找他要钱的?”她说。

我知道对面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短促的话语中可以看出她的利落。我自己介绍一番,竭力打消对方的顾虑,等到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了,她拿出凳子,坐在一边,说:“等他们吃完,我就好收摊了,趁着这个空,你问吧。”

我打开话匣子,我说:“当年你们离婚,郑道分给你五十万的债务,这不是一个小数目,我觉得郑道这样做有失偏颇,不是一个男子汉应该做的事情。但是直觉告诉我,他不是那种人,我不了解其中的缘故。”

“很多事情都过去了,那五十万的债务也不是郑道强加给我的。那时候他在外面沉迷赌博,赌博是一个无底洞,他越陷越深,沉迷在当中不能自拔。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是,从那时候起,我心惊胆战,总是担心哪一天会来新的债务。那时候,催债的人经常来到我们家,郑道可以躲出去,我就在家里硬撑着。债务就像一个沉重的枷锁,套在我们身上。压抑久了,我莫名其妙地发火,我与郑道天天吵架。后来,法院的传票一张张飞来,我下定决心和郑道一起去开庭。在庭上,我知道他犯了很大的错。他痛哭流涕、日益消沉,日子总得过下去,我就想各种解决的方式。后来,在法院的调解下,我们两个人签定了协议,我分担了五十万元的债务。五十万元不是一个小数目,我达成了分期还款协议。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把账目还清。如今我所挣的都归自己所有,现在倒是一身轻松……”

讲完这些事情,她褪下口罩。我看到对方苍白的面庞已经刻上岁月的痕迹,我知道那是饱经岁月风霜的结果。

我说:“嫂子,这么些年你受苦了。”

“我渐渐地适应了这种生活。”她说。

“你不怨恨郑道吗?”     

“不怨恨,那是我们夫妻共同的债务,我应该去承担,郑道现在是什么样子?”她问。

“郑道也在努力的工作,在努力改变自己,你想见见他吗?”我问。

她摇摇头,说:“不见了,分开就分开了,只要他过得很顺利,我就知足了。”

“听说你还有一个女儿?”我打开了新的话题。

她顿时来了兴趣,她说:“是啊,孩子在外地上学呢。”

“一定很优秀吧。嫂子,你是一个精明的人,女儿也差不到哪里去。”我附和。

“孩子已经上了大学,再过两年就毕业了。毕业之后,她会有自己的工作,不用再像我们一样去受苦了。”

“老板——结账——”有人在远处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女人起身,结完账后,她开始收摊。我帮着她把桌凳折叠好,一件一件搬到三轮车上。我好奇她的摆放方式,这么一地的桌凳,她竟然能把它们整齐有序地堆在逼仄的三轮车上。

等到最后一件物品装上三轮车,她说:“除了刮风下雨,我雷打不动在这里出摊。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就来到这里,就能找到我。”

女人收拾好东西,发动了三轮车,她打开车窗,冲我摆摆手,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街上的行人已经非常稀少,我看了看表,已经接近零点。我走进车里,发动汽车,沿着道路缓缓驶去。

深夜的街道略显空旷,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城市现在已经寂寥无声。我缓缓开着车,回忆着与她的谈话。几十万元的债务,就像清风拂过她的长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我回到了宾馆,已经是凌晨时分。

我躺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思索着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我当年居住的煤矿家属院已经拆迁,现在没有了任何痕迹。在这里盖上一排又一排的宾馆,一切都变了模样。五十万元的一笔债务,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但是在她的口中倒是那么地轻松。也许每个人的生活轨迹都是不同的,就像地下的乌金,我们只看到了它那乌黑光亮的外表,感受到它的光和热,但是,它们几千万年来的历程,我们却无从得知。

我决定留下来,一方面觉得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另一方面我有必要故地重游,毕竟这也是我生活过的地方。

经过了几天的接触,我与摊主渐渐熟悉。时间一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更像是一位忠实的顾客,等到华灯初上时,就准时来到她的摊位,要上一份麻辣烫,坐在那里与她边吃边聊。有的时候我就搭把手,帮她收拾桌凳。她倒是非常乐意迎接我这么一个外来人,也许煤矿的经历,让我们有了共同的语言。

在与她的交谈中,我得知女人的名字叫青枫。她与郑道的相识,就是在这座煤矿。她的村庄紧邻煤矿,在煤矿西侧。村庄虽说不大,但因靠近煤矿,村子里的人们看到商机,很多人就在煤矿门口摆了各种摊位,等到工人下班时,煤矿门前的街道成了热闹的集市。

青枫的父母都是农民,习惯了农村的生活,但由于煤矿的开建,影响了周围的村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的母亲在这里看到了商机。在农忙之余,她把水果摊摆在了煤矿门前的道路边。青枫年纪不大,每到放学及周末,她就跟随着母亲,来到了摊位前,帮助父母出售水果。

在小学三年级时,郑道也跟随他的父亲来到了煤矿,郑道在村子里的小学入了学,与青枫在同一个班级。

郑道跟随父亲住在煤矿的宿舍里,他的母亲两年后才搬来。在那段日子里,郑道习惯了与父亲在一起的生活。

“当年的生活与现在不一样,”青枫与我谈起这个事情,“每天放学后,郑道一个人默默无闻从村子里小学走出,奔向煤矿。当年,有那么一批无所事事的孩子,他们经常堵在门口,拦截学生。他们有的时候要钱,有的时候要烟,有啥要啥。渐渐地,他们把目标锁到了郑道的身上。因为这么一个文弱的孩子,加上家住煤矿,成为了他们的目标。他们像上学的孩子那样,等到放学后,准时躲在郑道必经的路上,向他提出各种无理的要求。虽然学校的老师也知道,可是也没有办法。这些顽皮的孩子总是挑选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出现在学生必经的道路上,学校的老师总不能时时刻刻跟随所有的学生。”

郑道把这个事情埋在心底,等到没有办法时,他就以各种名义问父亲要钱,把钱财以及香烟交给那些人。

他们并不是一个守信的人,得到了钱,依然想要更多的东西,他们贪心无厌,没有满足。

青枫是本村的孩子,她明白这些人总是寻找居住在煤矿以及外村的孩子。

每次到了放学,青枫就告诉郑道:“你先走吧,我替你打扫卫生。”因为她知道,让郑道早走一会儿,脱离了自己的日常规律,那些孩子就不会追上他了。郑道来不及说声“感谢”,就背起书包急匆匆离开学校。

郑道每天都是提心吊胆,事情不会总瞒下去,这个秘密终于被郑道的父亲知晓。郑道的父亲想到了青枫,于是他来到水果摊前,买了很多的水果,向青枫的母亲说明了情况。青枫也在摊位,她笑着说:“叔叔,放心吧!等郑道放学的时候,我与他一起走,那些孩子我认识,都是我们村里不上学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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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那些顽皮的孩子见到了郑道的时候,也见到了青枫,他们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郑道是个腼腆的孩子,等快到了煤矿,他总是急匆匆地离开。每逢周末,郑道的父亲总是来我们的摊位前买很多的水果。又过了两年,他就转了学,转到了煤矿的小学,我们就这么分开了。”

她讲得非常轻松,就像关于他人的故事,她娓娓道来,语气舒缓。“这就是当年的生活,后来啊,谁也没想到,郑道的家庭出了变故,后来他又回到了煤矿,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在与青枫的交谈中,我得到了很多的信息,也了解了他们的过去。

中专毕业后,郑道回到了煤矿。青枫的母亲年龄大了,不能再出摊,青枫初中毕业后,就回到了家里,接替了母亲的摊位。郑道下班后就来她的摊位前买些水果,时间久了,两个人成为了一家人。

“我是一个追求自由的人,不想受太多的拘束,自己出摊虽然辛苦些,但是能够自由支配时间。等到和郑道结了婚,需要带孩子,摊位就停了。我们在煤矿里找了宿舍,就在那里生活。那段日子,全凭郑道一个人工资生活,好在我们挺过来了,不过最后还是离了婚。”青枫说。

“你们离婚应该很久了?”我问。

“十二年。十二年前我们离了婚,离婚时孩子正好九岁,上小学,也像我和郑道相遇的年龄。那时候郑道已经欠了不少的外债,大大小小的债务,就像阴魂一样缠绕着我。我很担心,总不知道哪一天又来了新的债务。就像多年以后,见到了你,我还以为又来了新的债务。不过我的心坦然了,因为大大小小的帐还了不少,没有太多了。”

“那会你们就分开了?”

“我们领了离婚证,但是没有房子住,加上孩子还小,我们就决定离婚不离家。”

“这——这怎么可能?”我有些疑问。

“是的,看似不可能,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心凉了,一切就都凉了。有一句话叫形同陌路,用来形容我与郑道的关系,实不为过。我们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照顾孩子,可是我们的账目却算得非常清晰,各人有各人的账目,各人有各人的债务。那时我又支起了水果摊位,不再花郑道的一分钱。我努力地带着孩子,把孩子抚养大。”

“为什么不回娘家?为什么没有分开?”

“孩子,还是为了孩子。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从出嫁那天,我就知道没有回头路,我装作什么事没有,只是不想让自己的父母伤心。在孩子面前,我们都在演戏,我们表现得很好。因为我知道,郑道小时候的经历不想让它在孩子的身上重演。我们经历了千辛万苦,不想让这种轮回加到孩子身上。所以我们每天都在演戏,演得微妙微肖,让孩子感觉不出来。我们坚持着,一心等着孩子长大,我们陪伴孩子上完了小学,上完了初中,上完了高中,直到她考上大学……”

“这是你多年来前进的动力?”

“等到她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我的内心是那样的敞亮,我来到了湖边,那里长满了荷花。”

我点点头,我清晰地记得,从煤矿北门出来,沿着东西向的道路往东走,过了一条河,那就是成片的湖面,那里有万亩荷花。在煤矿的那段日子,我经常在炎热的夏季,独自来这里游玩。

“我也经常去那里玩呢?”我说。

“是的,我来到了那片荷塘,我大哭一场。”她说。

我知道这是压抑了十多年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孩子不知道吗?”我问。

“不清楚,也许她知道。小女孩也是敏感的,她应该渐渐地感到了一丝的不安。不过我们竭力不让她感受到这些东西,因为毕竟为人父母,我们竭力弥补这种缺憾。我从女儿的言行中也能够感受到她对父亲的不满,也许是要债的人经常出现,父亲总是在那里疲于应付。不过那时的郑道也是一个好人,他努力的工作,努力的挣钱,努力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等到女儿上了大学,我与郑道把她送到了外地,一切安顿完后,我就回到了家。我从煤矿搬了出来,从那以后,我与郑道就彻底地分开了。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那会儿煤矿也破产了,郑道就回到了老家,我则留在了这个地方。你看,西面就是我们的村庄,如今已经改造,已经纳入了城市。”青枫用手向西指去。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就是繁华的商业街。我依稀记得,在西面过了河之后不远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庄就像煤矿的邻居,陪伴了煤矿几十年。

“一切都在变化,如今我感到非常舒心,每天有女儿的信息我就心满意足了。郑道回到了他的家乡,我也留在了我的家乡。”

青枫用手捋了捋头发,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轨迹,也许那就是她与郑道的交集,交集过后两个人越走越远。

“你们有没有复合的可能呢?”我提起了兴趣。

她笑了,“十二年前我的心就已经死了,哪有什么复合的可能性。他是一块乌金,终究会发光发热的,也许他能够温暖别人,但是我们越走越远。我喜欢煤矿,煤矿建在我们村子旁边,成为我们村的骄傲。我们村子的很多人因为煤矿做了一些生意,发了财。你看西边繁华的商业街,如果没有煤矿几十年的积淀,也不会到这种地步。如今煤矿已经颓败,但是我们对它是有感情的,就像一个老邻居一样,眼看着他老了,我们就陪伴着他走过最后的岁月。我现在的目标只有孩子,孩子成功了就是我最大的成功。我在这里出了摊位,我用自己的双手养活了自己,养活了孩子,我觉得这是最大的成功。我不可能与郑道复合,因为孩子对他有天生的抗拒,我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也许孩子敏感的心灵觉察到了我们的事迹。”     

“这么说,孩子对郑道有抵触。”

“是的,多年来,孩子一直有抵触。早些年,我们以为是叛逆期的结果,心想过去就好了。可是多年来,这种抵触终究没有转变,我觉得孩子可能知道些我们的事情。我现在每天出摊,已经足够自己用的了,父母的年龄也大了,我想在这里照顾自己的父母,也不打算再往哪里去?我时常给孩子寄些钱,孩子也很懂事,在外面也找了些兼职,慢慢地独立了。”青枫说话非常地轻松,仿佛十几年来的事情就像风儿一样轻轻拂过,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麻辣烫摊位非常红火,青枫一边热情招呼,一边麻利地收拾用具。这么一个摊位,就像一个连接点,向南的道路正对着煤矿的北门,向西的道路正对着繁华的商业街。在这个焦点上,她用这盏灯,照亮了自己,也照亮了来来来往往的人们。

我想起在南侧的道路上,在煤矿北门附近,有一个水果摊位,有个小女孩,跟随她的母亲在那里出摊。那个小女孩个头高挑,瘦削的面庞,扎着羊角辫。她口齿清楚、动作麻利,在帮助母亲招揽顾客。母亲不在时,她能独挡一面,在那里自己经营……

每次我与郑道路过那里,那个小女孩总是冲我们微笑。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郑道总是拉着我的手急促走过去。我曾经问郑道是否认识她,郑道点点头,“那是我小学时候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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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视着眼前的青枫,对,就是她。我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向她讲起我们曾经的故事。她笑了笑,“也许是吧,我记不得了。”“错不了,我们每次来到煤矿,总能遇到你这个摊位呢?”我说,“没想到多年后能够再次相见。”

青枫依旧摇头,过去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改变了话题,我问她:“听说煤矿要改造?”

“是的,我们就在这个村,对这里东西都很了解。煤矿没有了煤,进行了回填。你也知道,煤矿的采空区不回填的话会造成次生灾害,所以当年填了不少沙子,后来封了井口。工人整体搬迁到了西部,建了新的煤矿。这个地方很大,闲置有点可惜,所以有人承包,建了一个搪瓷厂。可是不知怎么了?没过两年,又陷入困境。你看现在的大门也锁着,只有一个小门出入,人很少啦!”

在夜色中,我向南望去,整座煤矿一片黑暗,大门紧闭,只有一个侧门,已经少有人出入。门边的路灯闪烁着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年久失修的沙子路,煤矿像是一位垂暮的老人,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在这座熟悉的小县城,我呆了几天,一切都渐渐熟悉,我决定再去煤矿看一看,虽然变了样子。

第二天一早,我沿着熟悉的道路往煤矿走去。我经过煤矿北门附近的十字路口,这里就是青枫出摊的地方。现在还早,太阳刚刚升起,东西方向的道路宽阔而平整,延伸到远方。东侧是广袤的农田,西侧是繁华的城市。而南北道路却不一样,从十字路口向北看去,笔直的沥青路通向乡村,向南看去,则是一条老旧的沙子路,直通煤矿的北门。北门是煤矿的正门,当年的门头非常高大。我记得在煤矿北门通往十字路口的这条三百余米的道路上,两边挤满了不同的摊位。这里人声鼎沸、喧嚣繁华,久而久之,形成一个小小的集市。

煤矿门前的这条沙子路一直没有人修整,与其它的道路格格不入,粗糙的沙粒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经变得细腻而光滑。我踩在软绵绵的沙粒上,缓缓地向煤矿走去。

现在还早,清晨的道路更是寂寥。煤矿的大门依旧紧闭,只留一个小门出入。在门西侧的柱子上挂了一个牌子——“新日搪瓷厂。”我看了看门东侧,一块又一块的白漆覆盖了曾经的门牌,像是一张张不规整的拼图。

我悄悄地走进门,探头张望,一位老人正坐在保卫科的窗前,他发现了我。“你来干什么的?”他问。“我——我只是想过来转一转。”我才体会到煤矿已经与我缺少了交集。他说这里是工厂,你不能随便过来转。我总得找个理由,我灵机一动,“我找——找一个人。”我想起自己的父亲曾经提起原来的一个同学,他留在了这座搪瓷厂,在这里应该一个车间主任,我报出了他的名字。对方放松了警惕,“你找他呀,现在还早一些,他可能一两个小时后才来上班。”老人变得热情,他向南指了指,“你看,他在前面那座办公大楼办公,你去等一等吧。”

我走进煤矿,顺着门卫所指的方向,来到曾经熟悉的办公大楼。在办公大楼的南侧有一个很大的鱼塘,我还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曾经来到这个鱼塘边玩耍。鱼塘四周用铁栏杆围住,在鱼塘的中间,是两根铁丝交织成的环扣,环扣上挂了一盏灯,每当夜幕降临,灯泡发出刺眼的光芒。灯的光亮引来了飞虫,飞虫绕着灯泡飞舞。当年,我迈上水泥台,两只脚踩在栅栏的横杆上,双臂搭在上方,睁大眼睛,注视着池塘中心的灯泡。

父亲曾经告诉我,这么一个光亮的灯泡,在漆黑的夜晚,引来了飞虫,为水下的鱼儿提供了食物,这叫“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我急匆匆地走近鱼塘,却发现铁栅栏已经锈蚀,一块铁皮被铁丝绑在铁栅栏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小心跌落”四个大字。 鱼塘里已经没有了水,露出了水底锈迹斑斑的管道,那是当年的喷泉。

我向东看去,那里新建了一座巨大的车间,那是简单的钢结构厂房。我沿着厂房往东走去,我看了看表,现在还早,按照门卫所说,同学也许两个小时之后才能上班。走过车间,我沿着小路往南走去,奔向井口的方向。井口上高耸的井架依然屹立,不过井口现在已经封闭。我走近,原来黑黢黢的井口,在边上用铁栅栏焊死,上面写着“注意危险”几个红漆大字,铁栅栏焊接很牢固,像是蜘蛛网,密密麻麻覆盖住了深邃的井口。

从井口延伸出一条铁道,铁轨已经锈蚀,我弯下腰,用手轻轻抚摸,浮起的铁锈层层剥落,我的手变成灰褐色,我拍了拍手,站起身,煤矿的渣子山呢?那可是煤矿的重要标志。我向南望去,渣子山已经没有了踪影,南面空荡荡的。

我急匆匆向前走去,应该是这里,但这里成了一片巨大的空地,搭建了各种各样的厂房,却没有了昔日的踪迹。

“老同学——”一个声音唤醒了我,我回过头,只见一位中年人向我走来,他边笑边伸出手,我走上前去,我知道这就是我久违的同学。

我握了握手,“你来这么早?”他掏出一根烟递给我,我说不抽烟,他又收了回去,自己点燃。“今天巧了,我没什么事情,所以早来了一会儿,没想到门卫说有人找我,我正犹豫是谁呢?这么多年,你还好吧?”

我们聊起家常,他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同在煤矿的家属院长大。初中毕业后,他上了技校,三年后,又回到了这里。在煤矿工作了几年,后来煤矿搬迁,他没有离开,留在了这个搪瓷厂。

我问厂子效益怎么样?他摇摇头。“你看,都在那个厂房里呢,那就是冲压车间。”他用手指着身后的钢结构房屋,“走,我带你去看看吧,你可能没见过万吨冲压机。”他转身,往北面走去。

“这里的工人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就像煤矿工人一样,都是三八制。”他熟练地讲解。

走进了厂房,我才感到人的渺小。硕大的冲压机屹立在厂房里,震耳欲聋的声音让我们的交流只能用手势。

他指了指身边,我看见个头不等的浴缸以及大大小小的钢盆。一块块雪白的钢板被机器送进去,经过冲压,一次成型。

里面的声音太嘈杂,我们呆了不久就出来了。等走出厂房,我的头脑中还回响着冲压机的声音。

“煤矿破产,工人去了西部。煤矿的工人就像迁徙的鸟儿一样,哪里有食物就往哪里去?这座煤矿,一共持续了有三十多年。三十多年的时间足够一名工人老去,”他掰手指头算了算,“二十多岁参加工作,五十多岁退休,也就这个样子。”

“你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我陪你转一转吧!”他很理解我的意图。

“渣子山呢?”我问,他往东南角看了看,“渣子山,都卖了。那些石块也没有什么用处,好像被一个老板买去修路了。”

“这么大的一座山,就没有了。”我有些失落。

“大车小车,一辆辆地往外拉,拉了有大半年吧,刚刚清空没有多久。”

“一切都变了,西门还有一座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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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有座医院,那是我们煤矿自己的医院。那座医院的医生没有走,就留在了当地,被分到了其它医院。就像我们当年的学校一样,由企业转到了地方,对他们来说倒是一个好事,像我们的老师,由企业编制转为了事业编制。”

“那是一个好消息。”

“我们再转转,看看还能找到什么痕迹。我在这里工作已经两年多了,当地的一个老板购买了这个煤矿,说是购买,也没有什么东西,设备啥的都已经卖光了,就剩一个空壳子。老板上了冲压机,在这里做搪瓷。你知道我们这个地方是搪瓷起家,老板也是一个有情怀的人,又做起了老本行。搪瓷用品在多年前曾经非常流行,现在逐渐淘汰,用的人已经不多了。”他边走边介绍。

我想起多年前在家乡集市上能见到很多的搪瓷制品,现在已经很少卖了。

“对啊,搪瓷虽说比陶瓷轻,也更结实,但是瓷釉容易破碎,掉了之后很难处理,再一个问题就是破损后容易生锈。”我对搪瓷并不陌生。

“现在各式各样的塑料代替了搪瓷,不过我们这个老板依旧在做一些搪瓷制品,他不光生产浴缸与小盆,还生产各种工艺品,我带你去展厅看一看。”

我这才发现,在工厂的西侧有一个展厅,上面写着“新日搪瓷展厅”几个遒劲大字。

他打开屋子,里面是大大小小的架子,各式颜色艳丽的精美搪瓷制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知道搪瓷除了日常用的锅碗瓢盆,还能做更精美的工艺品。

“这个也能做?”我非常惊讶,拿起一套精美的十二生肖,动物栩栩如生,颜色鲜艳,精美异常。

“是的,只要脑子里想出来的东西都能够做出来,啥都在创新,什么都得有一个新的思路。”

“你的妻子和孩子在哪里?”我问他。

“在附近,煤矿破产了,家属院也卖了出去。我们就在不远处买了房,在哪里都是生活?”他笑着说。

我们走出展厅,又路过鱼塘,“这边是不是又要上一个新的项目?”我好奇。

“老板与他们洽谈,那边也正在修复,”他指了指远处,“你看,渣子山虽然不存在了,但那里可能要建一处游乐设施,利用煤矿的天然优势打造一处公园。对我们来说可能是非常熟悉的煤矿,但对很多人来说是陌生的,煤矿也是工业时代的见证,需要留下点痕迹。”他讲了很多,道理很深奥,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我们往东南角走去,那里是一片荒地,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道延伸到远方,那是运煤的轨道。在轨道的不远处停了一辆破旧的矿车,歪歪斜斜,似乎要脱离轨道。

我缓缓地走近,在矿车附近的草地上,我捡起了一块石头,

在阳光下,石头乌黑明亮,这是一块煤炭。“煤炭也叫乌金?你可知道?”我问他。“知道,生活在煤矿的人都知道。对于我们来说,这些煤炭就是金子,靠它养活了我们一家人。”他笑着说。

我们沿着铁轨往前走去,在小时候,我曾经来到这里,观看一辆又一辆驶去的小火车。

“这里要打造一个游乐园,这些轨道都可以利用,还有我们的矿井,也要进行重新修整。有了这些基础的设施,只要简单的调整,就能够成为一个风景区。”

我把那块煤炭包了起来,装到口袋里,我要把它带回去,作为一个见证。我猛然间想起郑道的事情,“你可知道青枫的事情?”“青枫,他是谁?”他摇摇头。“就是每天晚上,在我们煤矿北门的路口卖麻辣烫的那个女人。”我解释。

“哦,麻辣烫?我知道,她在我们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她就是当地人。”

似乎找到了问题答案,我异常兴奋,“快说说,还知道些什么?”我催促。

“她的父母当年可是水果摊贩,在煤矿门前出摊很多年,这些你也应该知道,后来她就从母亲手中接过了水果摊。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她带着孩子在煤矿里生活,对——就在那里。”他边走边回忆过去的事情,带着我往西走去。

“你看——成排的楼房,”他向我介绍,“这就是当年的工区——工人们的宿舍。”

我走近,楼房不高,一共才三层。破旧的楼房已经斑斑驳驳,楼房侧面的墙壁上还依旧残存着当年的宣传画,我努力地分辨宣传画上的字迹,巨大画面上写着“振奋精神”“开拓前进”“大干苦干”等等宣传标语。

“他与我们差不多的年纪,当年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那里。”他指了指一处角落,这是三层楼房的第一层最西面那间宿舍,“我记得孩子小的时候还在这座楼上跑来跑去,那段日子非常艰辛。”

房门已经毁坏,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木制的门槛。我与他一起走进宿舍,宿舍不大,大约二十平方米。屋子里的门窗已破碎,只剩一个空的框架,里面堆放了乱七八糟的垃圾。

“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这里,当时的工区上都住满了人,也没有更多的位置,好在他们选择一楼,更方便些。丈夫好赌,欠了不少钱,来要债的人很多,离了婚,丈夫走了,不知所踪。女人在煤矿前做了小生意,生意却日益红火。”他笑了笑,“我有时候也过去,不过大家都有数,没有人愿意提起这个事情,你不会向她提起过这个事情吧。”

我顿时感到一阵尴尬,我摇摇头,他倒是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他说:“过去的丑事谁想提呢?女的在家带孩子,仅仅靠他丈夫一个人的工资生活,家庭也是捉襟见肘,等女人出去摆摊,他们的生活才渐渐好转。孩子非常活泼好动,也喜欢跟我们玩。我还记得当年孩子生病了,不知怎么回事,晕倒在那里,他的母亲着急,在那里大喊。我们几个工人看到了,急匆匆把孩子送到医院,好在抢救及时,没什么大事。丈夫不顾家,孩子由一个人拉扯,那真是操尽了心。很多工人也帮助他们,让他们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孩子上了大学?”我比较好奇孩子的事情。

“对,我想起来了,在上大学时,他的父亲曾经到学校找过她。她的父亲在学校门前,等了好几天,她的女儿也没有去见他。那时候她的父亲不经常在煤矿,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等到离婚后,他就离开了这里。”

周围的一切已经变了模样,他和我走走停停,找寻过去的踪迹。

“那些同学呢?他们怎么样?”我问他。

“当年的同学,有一部分人还在煤矿,跟随新建的煤矿去了西部,像我们的父辈一样,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还有一部分人,跳出了煤矿,从事了其他的行业。”

“你没有考虑去其他地方?”

“没有。我在这里找了一个当地的媳妇,她也不想上哪里去?年龄越大越恋家,所以我就跟他就留在了这里。孩子渐渐长大,不过我们的孩子想干煤矿也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

“煤矿人需要东奔西走,需要抛家舍业。现在的孩子哪能再吃那份苦?每到一处,很多煤矿人就留在了当地,煤矿像一个播种机,走遍了全国各地,也就把子孙后代留在了全国各地。”

“你的比喻很形象。”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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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我说的,这是老一辈工人说的。”他回答。

太阳已经升起,我知道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我看看表,已经八点多了,我说:“不再打扰你了,你也到上班的点了。”“欢迎你再来,估计用不了几年,这里就成了风景区,这是煤矿的风景区,应该与众不同。”他笑着说。

我们深情地握了握手,我向他挥挥手,离开那里。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口袋鼓鼓囊囊的,我知道那里装着那块乌金。我掏出乌金,它透着光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把它小心翼翼包起,装到自己的包里,我知道这是一份纪念,是关于煤矿生活的纪念。


从煤矿出来,我回到了旅馆,一天无所事事,等到华灯初上,我决定再出去走一走,我沿着熟悉的道路,来到了麻辣烫摊位。几天的相处,青枫与我已经熟悉,我要了一份麻辣烫,端着它,小心翼翼找寻座位。摊位依旧人流涌动,身边的凳子上坐满了人,我的目光投向东侧,东面黑黢黢的,似乎人少了些。我端着麻辣烫,踮着脚,在人流中穿梭。

等走到尽头,我看见一位中年人坐在那里,他占据了半张桌子。我看看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位置,我问他:“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对方点点头,说:“坐,随便坐,哪里都能坐?”我笑了笑,有礼貌地坐在对面。麻辣烫很热,一时吃不下去,我就打量着对面的中年人。

中年人拿起酒瓶,对着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然后把酒瓶放下。他又拿起一串麻辣烫,咬了一口,有节奏地咀嚼起来。

“你喝的是白酒?”我看着酒瓶上写着“沂河桥”三个大字,那是当地最普通的酒,酒的价格不高,几十年来深得老百姓的喜爱。

“对,白酒!”他回答。

“这样喝,能行吗?”我有些担心。

他又拿起酒瓶,“咕咚咕咚”又喝了两口。“没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今孩子已经大了,家中只剩我自己,没事的。”他似乎有些醉意。

“这样喝白酒,你的胃能受得了吗?”我想更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好像明白了我所说的话语,他用手拍拍自己的胸脯,“我在医院查过了,胃癌晚期。”

“这样还不戒酒?”

“不用戒,我是该吃吃,该喝喝,没事的。”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我不敢相信对面的这位中年人是这个样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打量他:他四十多岁,脸上泛着红晕。他已经秃顶,光亮硕大的脑门与他瘦削的脸庞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像用锋利的刀子切过,形成一个标准的三角形。

“你经常来这里?”

“对。煤矿破了产,人们都走了,我走不动了,就留在了这里。”

“你住在哪里?”

“不远——”他用手指了指北面。

“你的孩子呢?”

“在北京。”

“他不知道你的病情?”

“不知道。”他又拿起酒瓶,又喝了两口,这一瓶白酒所剩不多,快要见底了。

“你得少喝些。”

“不用劝。因为这个酒啊,老婆都离婚了,儿子也不再理我,所以我一个人倒是逍遥自在。”

我与他似乎很难交流,就不再与他搭话,我只顾吃着自己的麻辣烫。

有些年轻人想要过来,当他们看到对面的中年人,他们纷纷摇摇头,挤到了其它桌去,这桌倒是很清净。

麻辣烫依旧红红火火,人们人来人往,不一会儿,摊位的桌凳已经没有空位,我看到在麻辣烫摊位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你看,生意能做到这种地步,也就可以了。你可以自食其力,靠自己的努力做点什么不行,为什么天天酗酒呢?”我劝他。

他的眼瞟向了摊主,然后叹了一口气,“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你了解她?”我指了指青枫。

他点点头,“这么说吧,我了解的不会比你了解的少,听你的口音是外地来的吧?”

我惊愕,“你怎么知道?”

“我从煤矿建矿时就在这里,一直持续到破产,你说我能不了解她吗?”他的反问竟然让我无言以对。

“好——好——说不过你,”我说,“不过,你得学学人家的生意。”

“生意,算啥生意啊。丈夫都离婚了,有啥好讲的。”从他的话语中我听到了其它的含义,我把麻辣烫放到一边,凑近了,轻声问他,“离婚的事你也知道?”

“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啊!当年我与她的丈夫郑道在一起,很多的事情我当然知道。”

我明白了,郑道的很多事迹留在了煤矿,留在了煤矿工人的记忆里。从那口口声中的讲述中,我逐渐勾勒出当时的画面。

中年人慢慢讲述,像是讲述自己的故事。

“郑道是一个高挑的小伙,毕业后,年纪轻轻就从事了他父亲从事过的工作,在煤矿当了一名工人。当时我们分在一个工区,我们从事的是掘进工作。”

掘进,我知道那是一个工种,负责煤矿每个新生巷道的开拓。我点点头,对煤矿我并不陌生。

“我们在一个迎头(掘进工作面的称呼)上,我对郑道的了解是从那么一次事故开始。”中年人慢吞吞地说。

“又是一次事故?”

“煤矿总是有事故的,大大小小,时常发生。”他说,“郑道的父亲牺牲在煤矿,郑道却从事了他父亲的职业。当时,郑道是一个小组的组长,和我们在一个迎头。我们都纳闷,这么一个文绉绉的小伙子,怎么能从事煤矿的工作?他应该从事教师或者坐办公室的工作。但是真正干起来,我们觉得是小瞧他了。有一天应该是夜班,在晚上零点左右,我们都在迎头,那里是郑道父亲工作过的巷道,从他出事后,那个巷道就成为了一个死胡同,后来在他的斜下方,又开辟了一个新的巷道,我们就在那个新的巷道工作,那是崭新的工作面。郑道在前面走,我们跟着,突然,他大喊:“大家快跑——”我们就知道出事了,我们转头往回跑去,只见后面的水奔流而来,郑道跑在最后,仰仗他的个头高,才没有问题。水不断地涌出,上涨很快,我们知道这是透水事故,我们无路可去,来到郑道父亲牺牲的巷道里,那里是一处高地,眼看着水越来越高,我们陷入了绝望。

等到对面出现了灯光,我们才看到了希望,我们已经在水里呆了十多个小时。排水怎么办?不排出去那永远无法进行开采,煤矿调来了抽水机,一层一层往井上抽水。

郑道带头在巷道里排水,水齐腰深,大家都脱下了裤子,反正都是男爷们,这样干活方便。

就这样,我们在井下奋战了三天三夜,才得以上来。

我惊叹郑道还有这样的经历,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他也从未向我提起。

中年人又拿起酒瓶,把最后的酒一口喝掉,我伸出手想去制止,但又把手放下。

“喝光了——就结束了——”他把手中的酒瓶往桌子边的沙地上一扔,酒瓶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次透水事故,因为长时间在冷水当中浸泡,郑道生孩子成了问题,后来在医院多方面医治也没有治好。煤矿有个郑总,你也应该知道,他觉得对不起郑道,一方面是他父亲,另一方面是郑道。两个人的前途,都毁在他的手中,他能不愧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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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的妻子?”我问。

中年人瞟了瞟不远处的青枫,“她如今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依旧这么漂亮,可想年轻时是什么样子?这其中的道理我就不用跟你讲了。”

“这怎么啦?”我更是不明白了。

“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他反问。

我摇摇头,“真的不明白。”

“小老弟,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他笑了。

我有些尴尬,我看看周围,人声鼎沸,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里。

“我跟你说实话,他的妻子是个小三,听说跟郑总有一腿的。”他故作神秘。

我不敢相信这一切,“这——这怎么可能?”

“好——好——算我没说,我也只是听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也没亲眼见到过。”他哈哈笑起来。

“可是,他有孩子呀,你不是说郑道不能生育?”我想起孩子的事情。

“孩子——问题就出在孩子的身上。”他说,“你也应该知道孩子不喜欢郑道?”

“这我倒是听说了,”我感觉问题似乎有了答案,“这么说这个孩子不是郑道的?”

“对。你可能没见过孩子,孩子长的跟她母亲比较像。现在好像有个什么鉴定,如果鉴定了,那一定不是郑道的孩子。”

“郑道能不能生孩子他自己不知道?”

“知道呀,他看了那么些年病,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

“那他老婆去生孩子?”

“所以这里面不就有问题吗?”他跟我说,“郑道在井下干了两年,后来因为这个病,就调到了井上,不再出力了。不过好在郑道肯下功夫,得到不少表扬,小日子过得也顺利。人就怕不知足,后来郑道迷上了赌博,也有可能是有怨气,才会破罐子破摔。”

“你说郑道赌博也是和他的妻子有关?”

“他欠了那么多的债务,你想一想,如果你是妻子,天天有讨债的,你是个什么态度?”

我觉得对面中年人所说的似乎在理,按照他的逻辑一切能够顺下来。正因为郑道不能生育,才有了第三者,郑道才会沉迷赌博……问题似乎有了一个完整的答案。

“郑总对郑道一家非常贴心,给郑道调了工作,还帮着郑道还款。他为什么这么做?原因就在他妻子身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切都是利益的交换。”对方讲起大道理来,我竟然无言以对。

“这也许是传言。你看现在,她这个摊位不也很好吗?孩子也上大学了,现在人家也混得有声有色,”我说,“如果要是那种人,她不会去找郑总吗?还在这里干什么呢?”

“郑总,郑总回家了。在煤矿破产时,他也到了退休的年龄,所以就回家养老去了。小三终究是见不得光的,郑总不能把小三带回家去,再明媒正娶吧?”他说。

中年人占据着这个位置,没有人往这边来,他喝完酒,吃完麻辣烫,已醉醺醺。

“你的酒量是多少?”

“一斤,我从十二岁就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四十多岁,三十多年酒龄了。”

“你所说的传言有可能也不是真的,事情的真相可能不是这个样子。我与她的接触中,感觉她不是那么一个人,郑道也不是你所说的那个样子?”我提出疑问。

“我是一个煤矿人,没有多少的文化。我十八岁就来到了煤矿,一直在井下干,一直干到四十多岁。有了病,查出来了,就在家里歇着。我讲的这些东西你也别往心里去,我也许喝多了,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就跟你说了这么多这东西,你千万别说出去,”他笑着说,“这是一个秘密。”

我笑了,我知道对方是一个憨厚的人。这些流言蜚语,这些蜚短流长,也许在煤矿里传了很久。他只是一个听众,事情的真相是不是这个样子?我仿佛又走进了一个迷宫,在迷宫当中,我竭力地追寻,真相究竟在哪里?也许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发现。

我们聊了很久,夜渐渐深了。我说:“你这样怎么回家去?”“没事,我自己走回家。”“不远吗?”“不远。”他向我道别,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北面走去。

我盯着他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这也到了青枫收摊的时候。

我问青枫,“有这么一个醉酒的人,天天来吗?”她说:“那是个老工人,不过不经常来,隔三差五来这么一次,每次也都提着一个白酒瓶过来。”“他好像得了癌症?”“他没有钱去治疗,也许是为了省点钱。”

我没有再提其它的事情,我看看青枫,她的脸上流着汗珠,我知道她又度过了一个繁忙的夜晚。我帮她收拾好东西,目送她远去,直到她消失在夜色中。

天上的星星已经升起,在孤寂的夜空中闪烁,事情的真相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我渐渐地陷入了迷茫。


我回到了宾馆,已经接近零点。这几天来,我天天这个时间过来,我体会到青枫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她每天黄昏时分,来到这个摊位,晚上工作到深夜,直到人群散去,才回到家中。

我来到这里已经一周了,在这座小城的时间也不短,我觉得自己需要回去了。这几天来,我听到了很多的传言,也知道了很多煤矿过去的事情。

我在这座小县城曾经生活了五年,五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如今的一切已经变了样子。关于郑道的事情,我听到了不同的答案。他们讲述的事情五花八门,我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郑道父亲的去世,这是我亲身经历的,那个身穿白褂的中年人的形象又浮现在我面前。失去父亲的伤痛可能需要很长时间去治愈,如今的郑道也许已经走出来,也许还生活在那片阴影下。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也许连续熬夜的缘故,终于睡了一个好觉。我决定向在搪瓷厂工作的老同学告别,我打了电话,向他说明原因。没想到他在电话中说:“我的父亲想想见见你,他有些话想跟你说。”“见见我,为什么?”我问。“我把你的到来无意中向我父亲谈起,我父亲说,他曾经与郑道的父亲在一起工作过,也许他能够提供更多的信息。如果你时间充足的话,来我家,我们一起聚一聚,跟我的父亲聊一聊。”他说。

我就像在迷雾中看到了一盏明灯,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我说:“太好啦——我有很多的疑团需要解开,也许他能够给我更多的答案。”

我一边在屋子里收拾行李,一边打包装好。过午的时候,我向房东退了房,我把行李搬到车上,这就是全部的家当。我开着车,绕着这座小县城缓缓驶去,我从一个熟悉的地方来到另一个熟悉的地方。一切都变了,街道的名字依旧,但是已经快认不出了。一座座崭新的大楼拔地而起,道路也拓宽了许多,没有了往日的踪影。我有意放慢了速度,后面车的“嘀嗒”声催促着我,我索性把车驶入慢车道,一辆辆车从我的左侧飞过,有的司机不禁撇了我一眼,我笑了笑,我有意放慢脚步,因为我留恋周围的一切。

郑道的踪迹渐渐消失在煤矿中,只留在少数人的记忆里,我不知道我的踪迹能够保存多久,就像这飞驰的车声,宽广的马路,淹没了很多人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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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转了一下午,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我按照约定的地点,来到了老同学的小区。小区房屋外墙刷上了天蓝色,成排结队、整齐划一地矗立在街道边。这些小区的大门十分相似,只有上面的字迹能够分辨出不同的社区,我睁大了眼睛,竭力从相似的名字中找出差异,寻找老同学所给的名称。

经过一段时间的搜寻,我把车停在了路边,按照他的指引走进小区,敲开了他的家门。朱红色的防盗门打开,露出了老同学熟悉的面庞,我们握了握手,他热情地让我坐下,为我倒上了茶水。

我看到桌子上已经准备了饭菜,“你的父亲呢?”我问。

“爸——我的老同学来了。”他冲着里屋喊了一声。

我的目光好奇地盯着里屋,只见一位老人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是身体硬朗,只是步伐缓慢。他小心挪动双脚,向这里走来,我连忙起身要去扶他,他摆摆手。老同学拿出凳子让他坐在正面,我在侧面坐下。

“这就是我的父亲。”老同学介绍,“他今年已经70多岁了,退休十多年了,他与郑道的父亲当年在一起,也是工友。”

“来——我们边吃边聊。”老人说。

我看着对方,我想:如果郑道的父亲还健在,应该是这个年纪。时间过得很快,在我印象中郑道的父亲依旧年轻,如果他活着,也许会变成这般模样。

我们聊起家常,一切都非常地熟悉。我与老人天南海北地闲聊,我们聊起他最近的状况,聊起煤矿几十年的变迁。

“你来到这里,有些事情我有必要告诉你。我和郑道的父亲当年在同一个工区,他的父亲高大的身材,长得很白,哪像我们这些在煤矿出力的人。”

对于郑道父亲的形象我并不陌生,我浮现出当年一个白皙瘦削中年人的形象。

老人继续讲下去,“那天的事情我记忆深刻,那天我和郑道的父亲在一个巷道里。那时煤矿的领导下来检查工作,当然带头的人就是郑总。郑总是当年少有的大学生,整个煤矿的开采也是他规划设计的,他每隔十天左右,就亲自下井了解具体的情况,好制定新的规划,现在想起来,他的责任重大。他来到了我们这个巷道,观察周围的情况,看到郑总到来,郑道的父亲像往常那样在前面带路,郑总跟随他一同前行,两人走在最前面,像齐头并进领头雁,我则紧紧跟随在他们的身后。新开采的采掘面不是那么的牢固,开采之后需要用松木等进行加固。郑道的父亲带头前行,突然间,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只见他猛地回转身,用力把郑总推了出来,伴随着‘咔嚓’一声,头顶上的石块塌下来,堵住了巷道,我们愣在那里,沉寂过后,才知道出事了。大家手忙脚乱,奋力用手去朝外扒拉石块。那么一堆石块,把郑道的父亲掩埋了。十几名工人奋力地用手刨,用手扒,等到再次见到他的父亲,已经没有了气息。有人给他做人工呼吸,有人在那里给他按压胸膛,期待奇迹的出现,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大家七手八脚把郑道的父亲从井下抬到了井口,通过提升机提到井上,救护车已经赶到,也是抢救了一番,还是无能为力。意外来得很突然,在无形无息中悄然发生,这成为我们多年后的一段心痛的记忆。”

老人有些哽咽,他又喝了一口酒,“几十年已经过去了,他的孩子都已经长大。”

“我们都是同学,”我指了指对面的老同学。

“哦,这就对了。他应该与你们一般年纪。”

“我们是同学,也是工友。”老同学补充。

“他的父亲与我是同年,如果活着也是与我一般年纪。可惜了,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老人一声叹息。

酒桌上一阵沉默,我心中的疑问似乎有了答案,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么说,是郑道的父亲救了郑总?”

老人说:“是呀。我亲眼看着他从巷道里把郑总推了出来,如果没有他的这么一推,他们两个人都会死在里面。那些年,煤矿的塌方很常见,等到了后来,煤矿用了割煤机,也安全多了,没有那么多的危险。如果郑道的父亲再晚上三五年,估计就不会出现那种事情,因为煤矿采用了新的设备。”

老人对煤矿的事情头头是道,他的条理清晰,煤矿的一切他都能顺手拈来。

这个问题似乎解决了,我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老人接着说:“这是拿一命换一命,所以郑总就时刻留意帮助郑道。他对待郑道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就像自己的家人。煤矿的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我们慢慢地打听,才知道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来自同一座县城。”

“还有一件事,”我的脑海飞速地运转,想在这里找到答案,“听说郑道不能生育,但是他还有一个孩子。有人传言说这是小三的孩子,他的妻子是小三?”

老人摇摇头,他把酒杯放下,“这些人就是胡说八道,怎么能是小三呢?”

“不是小三?”

“不是,郑道不能生育倒是真的,这个大家都知道。郑道的媳妇是一个正经人呀,她是本地人,还应该在当地。”

“我遇到过她,她现在煤矿门前卖麻辣烫呢。”我提醒老人。

“哦,这就对了。她那个孩子,应该是郑总帮他们找的,在当年,这种收养并不罕见。他们结婚几年没有孩子,成了他们一个心病。后来听说郑总从远方给她抱养了一个孩子,夫妻两人的关系才和睦些。”

“这孩子是抱养的?这么说她不是青枫的孩子。”我问。

“青枫,青枫是谁?”老人问。

“青枫,青枫就是郑道的妻子。”我说。

老人没有追问下去,他轻轻地呷了一口酒,招呼着我吃菜。

老人所讲的话语,与我原来得到的消息并不一样。老人的话语更合逻辑,也许那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如今的郑总在哪里?”我问老人。我觉得很多谜团也许只有郑总才能解决,那是揭开这个谜团的最后一个希望。

“郑总和我年纪差不多,算来应该六十多岁,应该退休啦!他和郑道是同一个县城,你去那里问一问?也许能够有更多的消息。”

我们又聊了很多东西,关于煤矿的风土人情,关于煤矿的人员变迁。

从老同学家里出来时,外面已经灯火通明。我驾车缓缓向东驶去。我觉得在临行前,有必要再去一趟麻辣烫摊位,向青枫告别。我不知不觉加快了速度,等来到青枫的摊位前,我看到青枫正在那里收拾桌子,我急忙下车,帮她收拾桌凳。

她很惊讶我的到来,她问:“你吃了吗?要不要再给你做点?”我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我帮她收拾好东西,装上三轮车。

“如今孩子已经大了,你不用这么辛劳了。”我说。

“没事,都已经习惯了。”她回答。

我告诉她郑道父亲为救郑总去世的消息,青枫愣在那里,她没有任何言语。

我说:“郑总这么多年来帮助你们,也许是有所亏欠。所以郑道,郑道也许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他对郑总总是逃避。”

“事情也许不是这个样子,”青枫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谁还记得过去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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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次来是向你告别的。今天晚上我就要回到我的县城去,我想找寻最后的答案,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我也不会再回来了,你还需要知道最后的结果吗?”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随风而去吧!我所经历的,就已经足够了,我不想知道其他人经历了什么。”青枫的话语平静,我所发现的秘密对她来说仿佛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

她向我告别,发动了三轮车,消失在夜色中。我知道,那是一座她熟悉的城市,这里留下了太多的回忆。

我又向南看了看,昔日的煤矿的门前亮着孤寂的路灯。昏暗的灯光照亮这条年久失修的沙子路。煤矿就像沉睡的老人,已经到达人生的暮年,他已经睡去,睡在浓厚的夜色里。


郑总在哪里?也许郑总能够知道更多的信息。可是我多方面打听,竟然没有他的踪迹。我知道他与我在同一座县城,我们应该相距不远。为此,我联系了周围的很多同学,与他们渐渐熟悉起来,可是提起郑总,他们又是那么陌生,也许郑总是上一个时代的人,与他们少了很多的交集。

暑假过后,我的生活渐渐忙碌,日常的工作也走向正规,每天往返于单位与学校,生活单调而平静。

我已经大半年的时间没与郑道联系,我不知道他现在生活是一个什么样子。渐渐地,我好像忘记了郑道的事情,就像一滴水投入到了大海中,消失地无影无踪。我不再追逐关于郑道的事迹,就像当年郑道父亲的消息淹没在煤矿中一样,没有人搅动,他们就渐渐消散在大家的记忆中,逐渐沉淀,以致找寻不见。

第二年,春天来了,我终于接到郑道久违的电话。

在电话中,郑道告诉我,他们那个煤矿项目已经启动,经过了大半年的融资,现在即将投入开发,不出三年时间,就会有新的改观。

他说:“目前我的手头虽说有些紧张,外面还有很多的欠款,我需要把欠款还干净,一切才能走上正规。”

我猛然间想起煤矿的事情,还有一个问题郁结在我的心中,我禁不住问郑道:“当年你分给妻子五十万元的债务,是法院判的还是她自愿承受的?”

电话那头传来短暂的沉默后,郑道说:“当时我的债务堆积如山,一张一张的借条像雪花一样飞到法院,我们来到法院,去了结一张又一张的债务。到了法院,法官主持了调解,调解对双方都是有好处。一方面对方可以不要利息,另一方面我们也承诺尽快还款,要不然债务依旧是遥遥无期。对方可能看到我一个人还款的风险更大,他们就想让我的妻子分担一些,青枫那时候也是陷入迷茫,不过最后他同意了接受五十万元的债务。”

“她为什么接受债务?”我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也许是孩子的缘故。我只能告诉你,这五十万元是她自愿去承担的,我没有一点的强迫。你知道强迫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尤其在那庄严的法庭上。”

郑道的话语让我哑口无言,我也曾经去过法庭,也了解调解的程序,那应该是他妻子自愿承担的债务。

“你在煤矿开发项目,没有见到你的妻子吗?”我问。

“哦。我原来与她少有联系,最近也没见过。我每天忙于奔波,洽谈业务。煤矿虽然去过几次,可是没有见到她。”

我经过多方面的打听,终于知道了些郑总的事迹。我循着村庄的小路,走到一位老人的家门前,那是一个栅栏门,推开栅栏,我走进一处宽阔的庭院。下午的阳光洒满了整座庭院,庭院温馨而明亮。

我诉说来意,老人热情地招呼我坐在他的对面。我掏出烟,递给老人一支,他接过烟,手指微微转动香烟,“将军——”他说,“好烟呢。”我笑了笑,为老人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两口,缓缓地吐出。

“你在煤矿工作过?”老人问我。

我摇摇头,“我的父亲曾经是煤矿工人,不过他已经退休,我想知道有关煤矿的事情,就找到你这里来了?”

“哦——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些郑总的事情。”

“郑总,他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我的心里一阵悲凉,“他是什么时间去世的?”     

“去年,去年九月份,他死于疾病。”

我有些懊恼,九月份的时候我已经从煤矿回来,如果早知道这个消息,也许我能够当面问一问。

“我们那时候在同一座煤矿。郑总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后,他就在煤矿从事工程师的职务。后来,他成为了总工程师,他的担子很重,他负责煤矿的安全与规划。在我们那个年代,煤矿的安全成为一个大的问题,伤残、死亡成了家常便饭,所以郑总就想方设法改善煤矿的安全环境。但是大环境不是凭借一人之力,一天两天就能够改变的。随着技术的发展,后来煤矿的安全才有了很大的改善。”

他用手指了指屋子,我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走进屋子,仔细观看,空荡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台老式的座钟,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朱漆的框架颜色变得绯红,下面底框上用黄色的油漆写着“煤矿安全生产一千天纪念”几个工整的黑体字。

“那是坚持安全生产了一千多天,没有发生重大安全事故,不容易啊!”老人说,“煤矿为了纪念安全生产,每名煤矿工人都发了这么一个座钟。”

我盯着眼前这台老旧的座钟,座钟依旧“嘀嗒嘀嗒”地工作,似乎诉说着时代的变迁。“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看到了落款,推算了时间,“有三十多年了。”

“对,三十多年了。如今我已经七十多岁了,退休十多个年头。那时的安全都是用天去数,我们一天一天地过,一天一天地熬,总希望能够平平安安。安全是大事,郑总深知这一点,这个煤矿的规划就是在他的主持下开展的,他在图纸上一点一点地标画出危险的位置,找到最合适的开采路线。”

“可以这么说,他为煤矿出了力,他的毕生的精力全部奉献在了这座煤矿。”我说。

“是的。煤矿到了后期,安全系数大大提高。在郑总工作的最后十余年中,没有发生大的安全事故,这都是他的功劳。等到他退休回家,他就像卸去了千斤重担,过上了闲适的农村生活。闲暇时,我们经常聚在一起,聊起煤矿的事情。”

“这都是他的功劳。”我说。

“煤矿的事情就是他的全部,他在煤矿干了三十多年,从煤矿建矿到煤矿结束,他的三十多年的岁月全部留在了那里。”

我注视着眼前的这位老人,他是一位饱经风霜的煤矿工人,他已经满头白发。夕阳映照下,他脸上泛着红光,他精神矍铄,完全不像一个七十岁的老人。

“郑总去世的时候,来了很多的工友,他们都是自发来到这里。因为没有他,就没有大家的安全,很多人都是默默地送他一程。”老人说。

“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我叹息,“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的坟?”

老人起身,锁上栅栏门,我开着车,带着老人,按照他的指示奔向远处。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又到了清明时分,我又想起郑总的事情,我觉得我要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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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开车来到了那片广袤的土地,地上的小麦还没有拔节,绿油油地铺满了田野。有几辆车已经停在了路边,我知道那是在外的游子。

我找到一处不碍事的位置,把车停在了路边,我下了车,缓步向前走去。

坟头一个接着一个,散落在这片平静的土地上,我记得郑总的墓地,那是最靠近河边的位置。

我踏上松软的麦地,缓缓向东走去,与老人的交谈中,我知道村子里的人们为郑总立上了墓碑。突然,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谁?”我加快了脚步,一个熟悉的名字在我的脑海中浮现——郑道。

我犹豫地走近,发现郑道站在郑总的墓前,有人在墓前放满了迎春花编织成的花环。

郑道看到了我,他问:“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看看郑总,打听了这么久,我才知道他在这里,你是?”我问。

“给我的父亲上坟。”

“父亲?”

郑道指了指郑总墓旁的一个坟头,“这就是我的父亲。”

“他们——他们呆在一起?”我问。

“对,郑总,是我的亲人,他是我父亲的兄弟。”

“你原来不知道郑总与你父亲的关系?”

“不知道。直到去年送殡,我才知道这个消息。”

“他们是亲兄弟?”

“是的,亲兄弟。”

“这么多年,你竟然不知道?”我有些疑惑。

“我的父亲没有文化,家里穷,只够一个人上大学……为了生存,郑总介绍父亲来到了煤矿,为了不影响郑总,他们装作是陌生人……他的一生生活在愧疚之中,直到他去世,我才渐渐知道了真相……”

郑道点燃纸,火烧得很旺,他顺手分了一点,放到郑总坟前,他说:“同根同源,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在回来的路上,他说:“如今的工作开展得很好,你的欠款再过两个月就能归还。我已经走出煤矿,就像我的父辈一样,从事超越了他们父辈的工作。郑总觉得亏欠父亲,他就竭力地弥补……”

他来到了车前,说:“我得走了。”

“去哪里?”

“去煤矿。煤矿的事情交给我们,再过一段时间,那将是另外一幅景象。我们把煤矿的印记留下,做成永恒的记忆。”

他摆摆手,发动汽车,缓缓离开这里。

我环视周围的原野,我的村子在远处若隐若现,我才发现郑总与我们并不遥远,可这段路却让我走了很久。我发动汽车,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路边的树木经历了春风的沐浴,已经郁郁葱葱,在夕阳的映照下,它们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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