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乡归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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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黔西北。

云雾山中,一块泛黄的木牌匾两旁是独特的彝族老鹰图案,中间彝语和汉语同书:归则村。

这天傍晚,村口一棵高大的皂角树后面,30来岁的彝族妇女背着孩子走进了一间破旧的茅草屋。

茅草屋内,两张三脚凳,四个缺口碗,十分抢眼。

但在阿舒眼里,最抢眼的要数蹲在地上抽旱烟的37岁彝家汉子阿文。

阿舒抱怨道:“你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吗?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啊?”

阿文闷不作声,面无表情。

阿舒的背上,他们刚满两岁的孩子小阿洛看上去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偶尔作一两声微弱呻吟,扰乱着阿舒本就烦躁的心。

突然,一个5岁的小女孩气喘嘘嘘地破门而入。她是阿洛的姐姐阿香,今年七岁。

阿香说:“阿妈,阿妈,那个收废品的人又来了。”

阿舒看着阿文,有些生气地说:“你还是不是男人?”

阿文还是闷不作声,面无表情。

阿舒摔门而出,一会儿领着回收废品的男子来到门口。

阿舒打开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的银镯子,说:“大哥,你给个价吧。孩子等着钱看病呢。”

收废品的男子认真看了看,说:“五块钱吧。”

阿舒咬着呀,犹豫着,不知所措,这可是她唯一的陪嫁品。

这时,阿文终于开口说话了:“这可是纯银的,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五块钱,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收废品的男子又看了看镯子,说:“那最多十块,行就行,不行就算了,这么晚了,我还要赶夜路呢。”

阿舒白了阿文一眼,说:“如果你诚心要,三十块钱,我再送你点油炸粑路上吃。”

男子考虑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身走了,很快就伴随着几声狗吠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阿舒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一滴泪从眼角轻轻地滑落。

第二天一早,阿舒背着阿洛去找大夫,阿香也跟在了后面。

穿村而过的马路两旁长满了一人多高红绿相间的苞谷,一辆马车拖着一车煤炭悠悠而去,阿舒他们就跟在马车后面。

他们前脚才走,阿文后脚就带着陈学达进了茅草屋。

两人在火炉边刚一坐下。阿文就从床底下掏出一瓶苞谷酒,又从碗柜里拿出两个缺了口的白瓷碗,倒上酒,说:“学达,喝酒喝酒。”

陈学达用彝语附和着说:“喝喝喝!”

边喝,二人边谈论“哦索尼邹邸素博,勾邹邸邑撮”“黑羊大箐”“吴三桂剿水西”……

说到激动处,两人竟泪流满面。

一会儿,阿舒就带着孩子们回来了。

看到阿文又在喝酒,阿舒努力压住自己的怒气,转而笑着对陈学达说:“陈大哥来啦。”

陈学达举起碗一饮而尽,说:“嗯。我们在说我们彝家的历史,你要不要也听听?”

阿舒说:“不了。阿洛病了,刚去没找到大夫,我准备再带他去找王老师家媳妇那里看看。”

站一旁的阿香白了阿文一眼,说:“爸,你就只顾自己喝酒。弟弟病了,你也不管。”

阿文看了阿香一眼,本来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了咽下去。

陈学达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氛围,伸手拉住阿香说:“阿香,我教你学彝话,好不好?”

阿香迅速挣脱开,生气地说:“不学!”

阿舒拉着阿香说:“阿香,走了,一会儿王老师家也没人在家了。”

阿舒带着孩子饭也没吃就又走了,身后的陈学达在阿文肩上轻轻拍了拍没有说话。

离村子不远的镇上中学里,几栋红砖房围起来的空地上,一百多个学生迎着烈日正在听一位老师演讲,大概内容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学校的西北面有几间瓦房,瓦房门口有一排栀子花,花一开的时候,整个学校都能闻到花香。王老师家就住在那里。

王老师与阿文以前是同学,两人关系不错,只是后来命运弄人,一个成了教师,一个成了农民。阿文总是说:“以前他学习还没我的好,我又是班长,哪次他不会不是我教他嘛……唉!”

阿舒在王老师家门前拍了几下门,一个小胖子急急忙忙跑来开了门,看到不是他妈妈,失落地甩手走开了。

正在洗衣服的王老师看到是阿舒,赶紧放下了手上的事迎了过来,说:“大嫂来了,阿洛还没好吗?”

阿舒说:“好像越来越严重了,脖子都快撑不起头了。”

王老师对小胖子说:“大庆,快去郭伯伯家喊你妈妈回来。大嫂,你们来坐,坐。”

王老师边说边收拾沙发上的几件衣裤和书,腾出位置来。

阿香又好奇又有害怕地紧跟在阿舒身后,以至于阿舒坐下去的时候差点坐到了她。

小胖子到外面大喊道:“老妈,老妈,回家给人看病!”

王老师客气地说:“大嫂,你们喝不喝茶?”

阿舒满是拘谨地说:“不用不用。”

傻痴痴地等了几分钟,王老师的妻子提着一袋糖果终于回来了。

一见到阿舒,她马上笑盈盈地说:“大嫂,来了。”

阿舒急切地说:“我家阿洛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阿香则呆呆地盯着那一袋糖果咬着手指头一动也不敢动。

王老师的妻子帮阿舒把孩子从背上抱下来,放在沙发上,然后蹲下来看了看他的脸色,摸了摸脉搏,说:“没多大事的,大嫂,不要太担心了。阿洛主要是发烧脱水有点严重。回去注意营养给补充补充,给他多喝点热水,慢慢就会好起来了。”

这时,王老师从里屋里拎出了一袋米递给阿舒,说:“给孩子煮点南瓜粥喝。”

又拿了些药,阿舒掏了半天钱,王老师的妻子按住她的手:“大嫂,不要翻了,都是自家人,自家人看个病,哪还要钱呢?有那个钱啊,你给孩子买点吃的吧。”

阿舒:“但是,每次都这样……”

王老师的妻子:“那就争取让阿洛赶快好起来,下次不要来了,哈哈。”

阿舒心里想:以后阿洛他们长大了,一定要告诉他们记得王老师一家人的恩情,一定要报答人家,人家不收钱,下次家里母鸡下的蛋就不要拿去集市上卖了,凑多点,给人家王老师家送去。

那天夜里,村里的男人们围坐在村民小组组长李会学的家里。

李会学边抽着烟边说:“今天喊大家来,有两个事:一个是,一组的黄马二家父亲去世了,农活不忙的都去坐坐、搭把手、帮帮忙。还有一个是,李文学家大儿子打工回来说,现在国家在搞改革开放,鼓励大家做生意,共同变富裕。你们有什么好的路子的都说出来,大家一起斟酌斟酌?”

村民陈学达戴着长角彝族帽子数落着手上的旱烟叶子说:“开啥饭哦?好好种地,就有饭吃,不种地吃屎都没有。”

村民李从军说:“我准备学杀猪,就是本钱要得有点多。不晓得国家这个什么开放,有点补贴没有?”

李会学说:“改革开放是一种政策,不是什么开饭,也不是什么补贴。”

李会学这样一说,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说“那有鬼的搞头啊!”“远天远地的,就像什么坏事也到不了我们这儿一样,什么好事肯定也到不了我们这儿,就算真到了,黄花菜估计都凉透了。”

最后,大家在烟雾缭绕中不欢而散。

果然,吃了药,又喝了几碗大米粥后,阿洛很快就好起来了。

时间一晃,阿香就带着七岁的阿洛去报名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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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只顾低着头看路,遇见同村的人打招呼也不理,只顾玩自己手中的打针用过的塑料管子。

填报名表的时候,阿香握着他的手在民族一栏写下歪歪扭扭的“彝”。

阿香说:“以后你要记住,你是彝族。”

阿洛呆呆地看着阿香,似懂非懂。

接待报名的女老师说:“小姑娘,你是彝族啊,你会说彝语不会呢?你会不会跳舞?”

阿香撅着嘴说:“我爸会,我外公外婆也会。但是我不会。”

老师呵呵地笑了笑,说:“没事。回去喊你爸爸教你。好了,拿着单子去缴费吧。下一个。”

报了名,挤出人群,准备去收费处缴报名费的时候,阿香脸色一下子变了,四下里翻自己的衣兜,还翻了阿洛的。

阿洛问:“姐,怎么了?”

阿香说:“我,我找不到报名费了 ……”

阿洛哈哈大笑起来,说:“那我就不用读书了,哈哈哈哈。”

阿香不知所措地哭了。

听同村人说了之后赶到学校的阿舒,狠狠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揍了阿香、阿洛,哭喊声此起彼伏。

阿舒边打边责备:“叫你不小心,叫你不小心!”

第二天,阿舒向村邻借了钱补交了学费。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

李会学家院坝里,大家围着全村唯一一台21英寸的黑白电视激动不已。

李会学家大儿媳慧真抬着一筐煮熟的玉米棒子在人群里串动,用大家不太听得懂的广西话问:“谁要吃?谁要吃过来拿啊。”

村民李会亮说:“唉,就是不晓得好久能收回台湾?”

陈学达边吃玉米棒子边说:“那个是自家兄弟了,好说。”

王成兴家大儿子王峰已经读高二了,他不耐烦地说:“烦死人,是听电视里说还是听你们说,不要吵!”

随后,王成兴从后面给了王峰一耳光,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多嘴!”

王峰眼里满是泪水,却又咬着牙不哭出来,手一甩,走了。

阿香和陈学达家大儿女阿雅及王成兴家三女儿王娇娇、杨红友家二女儿杨三等在李会学家和王成兴家之间的一块堆砂石的空地上跳皮筋。

杨三腰间围着一条苗族围腰,阿雅上半身是彝族衣服,阿香穿着不得体的民兵军装。

王娇娇说:“教我们语文的那个老师就是一个大色狼,专门找女同学帮他发作业本,下课也专门找女同学聊天,还挨得很近。”

杨三说:“可恶。他也教我们。”

阿雅说:“你们这个星期六要不要去捡苞谷?听说河边好多家的苞谷都收了的。”

杨三说:“算了吧。我要睡觉。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六。”

阿香说:“怕到时候我家也收苞谷的时候就去不了了。到时候再看。”

王娇娇突然说:“跳不动了,走看电视去,不过放香港回归,都没有楚留香。”

另一边,王娇娇家弟弟王雷和杨三家弟弟杨买贵滚着铁环在马路上飞奔。

阿洛的幺叔刘更友抱着个正播放周冰倩的《真的好想你》的收音机摇摇摆摆由远及近。

看到滚铁环的王雷二人,立即装作很了不起的样子,说:“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不?”

王雷停了下来,看了看收音机,摇摇头说:“不知道。”

刘更友得意地笑着说:“这叫收音机,比李组长家电视好多了,那电视只有一两个频道,我这个有十多个频道,还有外国话的。”

杨买贵滚朝前又回来,说:“幺姑爷,借我们摸摸行不行?”

刘更友顿了顿,说:“万一摸坏了,怎么办?”说完就去李会学家看电视去了。

王雷悄悄地说:“小气。”

然后和杨买贵继续滚铁环去了。

离小村几座山之外。一叫小桥边的苞谷地里,阿舒和阿文正在扳苞谷……

阿文有点累了想坐下来歇歇。

阿舒说:“不抓紧时间,如果一会儿下雨,给淋坏了,已经可以收的苞谷就会发芽变坏,到时候一家人都得饿肚子。”

阿文喝了口带到地里的米酒,说:“从天亮干到天黑,还让不让人活了?”

因为阿文阿舒白天要去街上卖冰棍挣钱,害怕晚上下雨,只得连夜抢收苞谷,害阿文没能去看香港回归,他的心里十分郁闷。

天一亮,阿洛提着一袋子青色苞谷和一些新鲜蔬菜去了王老师家。

开门的是王老师。

阿洛怯怯地说:“王老师,我阿妈让我把我们家地里种的菜给你们送点过来。她说,自家地里种的,绿色健康。”

王老师问:“阿洛吃饭了没有?”

阿洛说:“吃了。”

王老师摸了摸他的头,说:“好。回去替我谢谢你妈妈。”

阿洛点点头说:“嗯,王老师,再见。我要去上学了。”

阿洛的同学黎明,年纪小小,已是满脸胡须,背着书包埋着头只顾往前冲。

一下子撞到了刚从王老师家出来的阿洛。

黎明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阿洛说:“你走路都不用看的吗?”

黎明斜着眼说:“我能看到。你,又去王老师家了?”

阿洛:“是啊。又送菜去了,哎!欠什么都不要欠人情债啊!”

黎明却说:“唉!我多希望我家也有一个老师的亲戚,那样语文老师就不敢随便打我了。”

三层红砖房的教学楼后面是几棵巨大的榆树,前面除了栀子花还有几棵大的法国梧桐。

三层左边第一间,是阿洛他们班的教室。

正在上的是阿洛最怕的英语课,刚来这里支教的藏族老师吉拉吉拉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阿洛只得和同桌杨徳祥聊天,杨德祥是个苗族,偶尔穿苗族衣服来上课,自从被同班女同学嘲笑他那衣服上有虱子之后。基本难得见他重新穿一次了。

这一天,杨德祥又穿上了苗族服装来上课。

阿洛问:“你们这衣服是不是自己做的?”

杨德祥说:“是啊,基本都是我妈做的。他们老笑我,我都不好意思穿。但是我妈做得那么辛苦,我不穿她又会难过,所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洛说:“哎,等以后长大了,谁敢笑,我帮你揍他?”

杨德祥傻傻地笑着:“好哎好哎。”

阿洛说:“你说这老师自己知道她念的是什么意思不?我觉得她的英语一点都不标准,并不是我们听不懂。”

杨徳祥说:“反正我最多读完今年就去深圳打工了,管她知道不知道。”

阿洛好奇的看着杨德祥,问:“深圳,在哪个方向?有多远?那里很好吗?为什么好多人都往那里去?”

杨徳祥说:“那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我表哥说,那里还到处都是钱呢。”

正说着,几段粉笔就飞了过来。两人悄悄低下头去看书,尽管根本看不进去。

课间时间。同学们各自找自己的伙伴,三五成群,或坐在梧桐树下发呆,或在阳光下追逐打闹,或指指点点远处的某老师某同学,窃窃私语。

黎明抱了一堆卷子从数学老师家走出来,一脸痛苦。

正上厕所出来的阿洛走过去问他:“是不是又被上‘政治课’了?”

黎明说:“还有‘历史课’!讲他以前如何如何刻苦学习,搞得像我一天只知道玩似的。”

另一边,阿文家后面的泥塘里。阿文、阿舒准备自己和稀泥打砖,另起一间房子。正好苞谷都收完了。天气也好,打出来的砖能很快就能晒干,然后就能背到砖厂的砖窑里烧他一个星期,结实的红砖就可以盖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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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文牵着借来的水牛在泥塘里来回踩着稀泥。

阿舒用锄头把踩到泥塘外的泥巴翻进去再踩。

累了,就在树阴下坐坐,喝碗甜米酒。

阿文的后父刘大先时不时过来看一眼,冷笑两声,背着手就去做饭等刘更友去了。

自从阿洛的奶奶去世后,刘大先更不待见阿文一家了,虽然刘更友说过他几次,但毕竟是“后”字辈。

第二天,阿香负责在家里做饭,阿舒阿文,连阿洛也被喊去打砖了。

一米四几的阿洛高高举起一坨泥,猛地砸进木砖盒里,再用钢丝从砖盒中间的缝缝里一拉,再打开砖盒,两块泥砖就出来了。

阿洛本想和王雷、小朝阳他们去河边洗澡的,结果被喊了回来,心里负着气,只顾干活,不想多说一句话。

阿舒看在心里,但是表面上还是很严厉,有时候甚至要说阿洛打的砖不结实,砸下去的时候力气不够,让他用点力。

偶尔,刘更友如果没事也会过来帮忙打一个早上或一个下午。每次回去,刘大先都说他:“多管闲事!自家稀饭都吹不冷!”

阿洛晚上牵牛去还人家的时候,人家有些不高兴,主要是心疼自家的牛,所以吃饭也没喊阿洛,只是接了牛拉回圈里就回去继续吃饭去了。

阿洛嘟着嘴,用赶牛的鞭子一路抽打着那些“河麻”草(手碰着会痒的一种植物)。

路上遇见几个苗族妇女帮别人背苞谷,阿洛看到他们背得那么多,汗流浃背,一下子就心理平衡了,他说:“这些阿姨可比我更累。要是我们这里能有个工厂就好了,大家不用去深圳打工,家门口就可以打工挣钱了。”

回到家,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收获的季节,桌上有炒玉米、豆角、土豆,还有煮苞谷棒子,当然酸菜和辣椒水是必不可少的。

吃着吃着,阿文说:“改天,请陈学达来教他们学点彝话。”

阿洛马上说:“不学!我要学普通话,我长大要去深圳打工,挣钱回来在村里修个大工厂。”

阿文想揍阿洛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还是下不了手,他怕打了之后,这个孩子会记恨他一辈子,他有一种强烈的感应。

阿舒说:“学点也不是坏事。”

阿洛说:“我不学,就是不学。你们谁爱学谁学去!”

最终不了了之,其实阿洛不是真的不想学,而是他讨厌这是父亲提出来的,换句话说就是,他讨厌他的父亲。这是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阿洛。

阿洛的印象里,父亲不是软弱无力,就是无病呻吟,他想:作为一个父亲,怎么能这样。而最让他怀恨在心的,是母亲经常给他说,他小时候生病奄奄一息的时候,父亲,从没管过。

 

 

动听的彝家妹子歌声由远及近。

“我的情哥哟,

小河大河水容易在一起,两座山难碰到一块;

我俩用歌声搭座桥,

就看搭桥的材料够不够?

就看搭桥的材料好不好?”

又一男子应和唱着:

“我的情妹哟,

两条河相遇容易,两座山相碰难,

我俩最难碰到一块。

青松树做好了楼梯,

已经搭在你的楼口,

是你从楼上下来?

是我从梯子上去?”

两人合唱:

“阿哥的材料做桥梁,

阿妹的材料做桥板,

一座美丽的彩虹出现了,

两座山相连起来,

我们两个相会了。”

盘山的毛路荆棘遍布。

每年四五月间,满山全是艳丽的杜鹃花。

沿山而下,谷底便是阿洛的外婆家。

看到外婆,阿香、阿洛齐声喊:“外婆!”

外婆搂着两个外甥说:“好好好!外婆给你们做了好吃的,饿不饿?”

阿舒说:“阿妈,你和阿爸最近身体都还好吧?”

外婆说:“能吃能睡能喝酒,好着呢,不要为我们操心。听说你们新修了大平房?”

阿舒说:“嗯。以后下雨不用担心了。”

外婆说着“好好好。”把大家引进了屋。

大人们在屋内喝着自家酿造的咂酒,吃着大块的肥肉,想当年,又想未来。

外婆突然说:“前几天听乡里的干部说,好像,我们这边也准备开始修路了,到时候就方便了。”

披着彝族披风的外公说:“修通了才算。”

刚刚成年的四舅吃完饭一个人跑到房背后的山坡上吹口琴,好听,但阿洛不知道吹的是什么曲子。

外婆说:“这个小四不像话,这么大了,媳妇都不去找一个。好的人家看不上他,差一点的他又看不上,让人操心得很。”

阿舒说:“现在外面像小四这么大的人好多都还在读书,人家都二十七八才结婚的多得很。”

外婆说:“那是人家。想当初,我十四岁就跟了你爹。这才有了你们几兄妹。”

吃完饭,外公和阿文到仓库一边聊天一边摘刚采收回来的豆子,摘下来要拿到院坝里晒两三个大太阳,才能入仓。

外公说:“再穷不能穷教育,一定要让孩子好好读书,就算出门打工至少要认得男女厕所你说是不是?”

阿文说:“光认得男女厕所也不行啊,像我一个高中生去个县城都觉得头晕。”

外公说:“所以说,不能让他们像你一样,也不能像我一样。”

阿文说:“我知道了,爸。”

第二天,是一年一度的彝族火把节。

阿舒也穿上了五彩的彝族服装,跟着大家围着篝火跳舞。大家互相祝福着,觉撒格撒(生活吉祥)、孜莫格尼(吉祥如意)。

大人们载歌载舞,小孩子们则在另一边兴致勃勃地玩着“磨磨秋”(彝族传统体育运动)。

阿洛不敢玩,即便是阿香把他抱上去,他也只是趴在长木棍上哭。

晚上休息的时候,阿舒突然对阿文说:“明天回去,你还是到街上把电视买回来吧。记得带着电压调节器。阿香他们老去人家看,人家也烦。”

阿文说:“万一四百块钱人家不卖呢!”

阿舒说:“不会。李文科家前几天才买的,还四百都没到。”

听到要买电视,阿洛、阿文闭着眼睛不约而同悄悄笑了起来。

第二天,阿文如约买回了28英寸的彩色电视机。

捣鼓半天却收不到信号,开着一直沙沙作响,满屏幕的雪花。

阿文举着竹竿上自制的接受天线房前屋后到处找信号。

阿香抬了火上的猪食锅,准备开始做饭。

阿洛抱着刘更友送他的收音机躲在被窝里听好像是宋祖英演唱的歌曲《今天是个好日子》。

听着听着,阿洛在心里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能见到宋祖英!然后找她签个名,同学们岂不羡慕死,要是再能合个影……”

收到电视信号之后。

阿文大声地喊道:“有了,有了。”

阿舒笑着说:“有几个月了?”

电视让这个家庭增加了不少的温暖。

不过才看了一会儿,阿文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原来,阿文跑去了陈学达家,激动地说:“晚上,来我家看电视吧。”

陈学达问:“买了?”

阿文说:“嗯。买了。”

在陈学达家摆寨的李从军说:“看来这什么改革开放还是有用的,唉,只是,啥时候我家才买得起哟!”

阿文说:“以后买个38寸的!”

多年后的一个清晨,天地间一片雾蒙蒙,偶有泛黄的车灯从阿香旁边闪过。

清秀淳朴的阿香,早已亭亭玉立。可是现在,她却一脸迷茫和恐惧地靠着一个大大的牛仔行李包,里面有阿妈连夜敢做的小麦油饼和鸡蛋,那是她可能接下来三四天里的干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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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一辆大巴车在阿香旁边停下,车头上写着此行的目的地是:深圳。

阿香用尽所有的力气将行李搬上了大巴车,司机一直喊她:“行李放车下面行的李箱里。”

阿香怎么也要把行李包靠在自己座位边,她心里是这样想的:一是安全,二想吃东西的时候方便。

阿香很害怕晕车,却每次都晕,山路十八弯,每一弯都几乎令她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

车刚出了小镇,阿香赶紧拿出自己带的塑料袋子,不顾形象地狂吐。

再怎么吐,阿香也只是看看自己带的水而不敢喝,因为怕喝了要上厕所司机不停车。

阿香迷迷糊糊睡着了几次,腰酸背痛,感觉比在家里背土豆还累。

旁边好像经常出门的中年妇女告诉她:“多坐几次就习惯了。”

在一个不知道地名的县城入城口,大巴车在一家餐馆门口停了下来。

司机说:“休息半个小时,要吃饭的吃饭,要上厕所的上厕所,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阿香赶紧翻出油炸饼和自己带的一大瓶水狼吞虎咽。

吃完之后抹抹嘴去厕所里蹲了十多分钟,又回到车上等着吃饭的人吃完一起出发。

之前的中年妇女对她说:“小姑娘,下次停车休息的时候要下去多活动活动,不然坐几天车下来,身体受不了。”

阿香呵呵地笑着:“我怕车丢下我跑了。”

后来,阿香做了一个梦:自己到深圳之后,怎么也找不到工作,流落街头要饭,还被人追着打!打着打着又变成了阿妈的声音“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

醒来后,阿香习惯性地看了看自己的行李,又看了看窗外,一望无际的水稻,遍野的金黄,不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新时间。

一路上,阿香想了很多,外面再苦自己也一定要扛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终于到了深圳。

一出车站,到处是招工、喊住宿的人,阿香不敢相信,因为她听说外面到处都是骗子,她只是埋着头一直往前走,走出了那些人的包围圈。

阿香被眼前的大城市迷惑了,晕眩了,她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捏着手里仅有的一个老乡的电话号码,她其实并不知道人家理不理她,但是总要试一试,因为那是她唯一信得过的人了,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老乡叫三凤。

走了几百米,阿香找了一个杂货铺借了公用电话打过去,对方不厌烦地问道:“谁啊?”

阿香小声小气地说:“三凤姐,我是阿香。”

三凤说:“噢。你到了?”

阿香说:“嗯。刚到。三凤姐。”

三凤问:“你今天住哪儿?”

阿香说:“……还……不知道……”

三凤说:“这个……”

阿香说:“实在不行,我只能在车站候车室将就一晚了,明天再请你带我去找工作,可以吗?三凤姐。”

三凤说:“车站那么乱,怎么可能。你在原地待着。哪儿也不要去。我马上过来找你。”

阿香赶紧回道:“嗯嗯嗯嗯。”

杂货铺老板听不懂阿香说的方言,但一眼就看出这女孩是第一次出门,出于好心,他送了阿香一份登有很多招工广告的报纸。

等啊等啊,眼看着路灯都开始亮了,阿香有些着急了。

又打了电话过去,因为是座机,已经没有人接了,电话的里传来声音是:“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阿香心想,只能听天由命了,实在不行,也只有在车站候车室里度过这到深圳的第一夜了。

阿香正在看报纸,一只手狠狠地拍了她一下,她一回头,是三凤,时尚阳光,另外还有一男一女。

三凤说:“等久了吧,阿香。刚我们在那边找了半天,找不到才找过来的,还好还好,你还没被人拐跑。”

阿香眼里充满眼泪:“三凤姐……”

三凤说:“我妈都给我说了,让我多照顾你,你就跟我混吧!”

四人穿过几个人行天桥、地下通道,最后在一广场旁上了公交车,摇摇晃晃离繁华的市区好像越来越远,天也越来越黑了。

在一家玩具厂门口下了车,又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条小吃街。

三凤时刻回头叮嘱:“跟上跟上。可别走丢了。”

阿香屁颠屁颠地大包小包七上八下地跟着,一点不敢马虎。

进了一家重庆火锅店,三凤喊:“老板,四个人的辣鸡火锅。”

光头老板应道:“好嘞!”

一坐下,三凤说:“待会儿吃完饭,我带你去我宿舍好好睡一觉,休息两天再想找工作的事,工作多的是,只要你不怕吃苦受累。对了,忘记给你介绍了,这是赵成旭,模具厂的,四川人,这是牛桂兰,也四川的,和我一个厂一个宿舍。”

阿香傻乎乎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说些什么。

三凤又向那两个人介绍阿香:“这是我老家的彝族小妹妹,阿香。”

阿香的心里暖乎乎的,因为三凤姐没有不管她。

而另外边,在贵阳的某大学内。

稚气未脱“老土”阿洛手里拎着一个书包,书包里几件换洗的衣物被揉作皱巴巴一团,招生办老师正等着阿洛拿钱交学费。

后面排队的同学不赖烦地催着“干嘛啊,倒是快点啊,这么热的天!”“是啊,快点。”……

阿洛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办助学贷款的。”

老师不耐烦地说:“早说啊。走旁边巷巷里进去走绿色通道。别耽误其他同学时间。”

来到助学贷款办理窗口,老师却说:“今天我们很忙,办理助学贷款的同学要等其它学生全部报名了之后才能报。”

阿洛回想起自己翻山越岭找人签字盖章的情景,又是乡镇,又是村,今天没人,明天空,不禁有一些悲哀。

高考之前。阿洛去过一次外婆家,果真那里的路修好了,但是到处挖得乱七八糟,挖掘机来回穿梭,灰尘满天。

外婆家的墙上用红漆写着大大的“拆”字。

据说好多个大企业要进来,那里的很多房屋许多土地都被征用了。

外婆说:“老人们自然是不同意的。可是经过在外打工的儿女的劝说、威胁,已经开始陆续的签字了。”

阿洛问:“威胁?”

外婆说:“对啊。比如安朝文家,他儿媳妇就直接给他下最后通牒,不同意,以后他们就再也不回来,让安老者和老伴没人送终。真是造孽啊!”

阿洛说:“那外婆你们是怎样想的呢?”

外婆说:“能怎样想,只能撑一天算一天。哪天撑不住了,就随他们怎么弄吧。”

阿洛家的小镇也正风风火火地进行着各种建设,广西的云南的四川的等等外地口音越来越多。

有人为此欢欣鼓舞,“总算等来了这一天,这就是发展,这就是进步啊!我们的好日子终于到了。”有人心烦意乱,“我那童年里的家乡,回不去了。”

阿洛走后。阿文、阿舒在村子里一天祥林嫂似的逢人就说:“我家阿洛在到贵阳读大学去了!”“我家阿洛在到贵阳读大学去了!”

听多了的村民们只是笑笑回应一下,又各自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阿洛梦想着毕业后乘着北上的列车,去看他在收音机电视机里听到看到的那些大明星,他甚至做梦自己也成了明星,周围都是鲜花和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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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福田。夜。某大排档。

阿香举着酒杯道:“这一杯,祝贺我辞职了!”

几个朋友纷纷举杯应和。

上一周。深圳某服装厂生产流水线上,阿香正认真的踩着缝纫机。

小菊在一旁忙着整理衣服上的碎线。她是新来分跟着阿香的学徒。

阿香看着她满头大汗就说:“小菊你累了就自己歇歇。”

小菊说:“香姐,我不累。”

阿香说:“好吧,那随你吧。明天早点来,我教你踩缝纫机。”

小菊用力地点点头:“嗯嗯。”

阿香继续踩缝纫机。

这时,组长过来叫小菊:“小菊,跟我到库房帮忙搬东西。”

阿香对组长说:“她又不是搬运工。”

组长:“人不够,不喊她去,难道你去?”

小菊看了看阿香,又看了看组长,最后还是去了。

一会儿。一声闷响。

库房里的人跑了出来大声喊道:“砸死人了!”

阿香心里一紧,赶紧跑过去一看,小菊的身体正被两个大木箱子压着,箱子地下流出许多血。

厂长办公室里,阿香正在为小菊讨公道:“你敢说你没责任?她不是给你干活她闲着没事跑这儿来找死么?”

厂长说:“给你说了这是意外。谁也不愿意发生。你要这么闹下去,我连答应的一万块钱也不给,还要把你开除。”

阿香说:“一万,你当是猪,是狗?”

满脸横肉的经理在一边说:“你干好你自己的事情,不要多管闲事。”

阿香指着厂长鼻子,说:“今天我还真就不干了,姐不伺候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说完,抹着泪冲出了围观工友人群。

满是霓虹灯的街上。

阿香掏出小巧的诺基亚手机打电话给赵成旭:“赵成旭,限你二十分钟内到我面前。”

赵成旭说:“我在加班,走不开。”

阿香说:“靠,你这样还想追我!现在我正式告诉你,你去做你的白日梦去吧!”

赵成旭说:“阿香,你不要这样任性好不好?”

阿香啪地挂了电话,蹲在路边,一想起小菊,眼角流下了泪。

阿香翻看着电话薄,竟然不知道打给谁。出来打工这么多年,那么多人都只是擦肩而过,打回家,阿妈只会喊她早点回家嫁人,永远没有第二句,而弟弟,阿香不是不想打,她总怕耽误到弟弟,阿妈阿爸说弟弟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她不敢打扰弟弟。

贵阳火车站。日(白天)。

阿洛闲着没事瞎逛,然后在火车站门口遇到老家李从军的儿子李贵荣。

阿洛疑惑道:“咦?你是……李……”

李贵荣说:“阿洛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洛问:“你没在家杀猪了?”

李贵荣说:“现在杀猪有什么搞头,李老二他们在外面一个月都一千多块钱,够我杀半年的猪了。杀猪又脏又累还不稳定。唉,还是出门打工有前途。”

阿洛说:“在家有在家的好,在外有在外的苦。”

李贵荣说:“年轻人怕什么苦哟,就该多走一走闯一闯,不然天有多大都不知道。你还要读多久才毕业?”

阿洛说:“唉,现在都不知道毕业是好还是不好了,毕业可能就失业。”

李贵荣说:“你好歹也是一个大学生啊,俺们村可是第一个噢,全村的希望。我们还等着你回去把家乡发展好了,工业搞好了,我们就不用再背井离乡打工了。”

阿洛说:“我也想去更大的大城市看看啊!”

李贵荣理了理背包,看了看手表,说:“还有十分钟我就要上车了,过年回家再聊哈。”

阿洛说:“好。一路顺风!”

别了李贵荣,阿洛突然觉得是否该想想毕业之后的事情了。

2008年8月8日晚20时,北京第二十九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在国家体育场(鸟巢)隆重举行。

在南三环花乡桥附近的出租屋内,阿洛第一次喝上了啤酒。这是他来到北京的第一个月。

他还记得,来北京的第一天下午,在呼家楼的写字楼里,对面的面试官轻蔑地问:“你行不行哟?你听得懂我们说话不哟?”

阿洛说:“老师,行不行试了才知道,您得让我先试试,不行您再让我走,好吗?”

面试官说:“我们这里不是培训机构。不可能让你慢慢试慢慢学。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不过,看你小伙长得老实,办公室有份打杂的工作你愿意做不?”

阿洛说:“愿意。”

面试官说:“好,去隔壁办公室交五百块钱保证金吧。收保证金是公司出于安全考虑,不然,到时候你不想干了,把办公室的东西偷走了怎么办?这保证金,你走的时候会退给你的,不用担心。”

听过看过的新闻报道都告诉阿洛,面对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字:撤!

于是阿洛一边说着“好好好!”一边下了楼。

找啊找啊找。终于,在一家杂志社,阿洛找到了一份实习记者的工作。

但是,一开始由于普通话不好,他一句话要说四五遍并且手脚并用同事才明白大概意思,领导无奈地说:“要不是那天我急着去看牙医,怎么可能会招他!”

果然,很快,副主编就把阿洛喊去了他的办公室。

副主编说:“怎么样?阿洛,还能适应吗?”

阿洛说:“还好。大家对我都挺照顾的。还有,我一定努力练好自己的普通话,主编!”

副主编说:“是副主编。”

阿洛说:“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主编。”

副主编笑了笑,说:“那就先干着吧。”

这时主编推门进来问副主编:“陈教授漫画配的诗呢诗呢?”

副主编猛地拍了一下脑门说:“昨晚喝多了,忘家里了。”

主编怒道:“你怎么不把你忘在家里呢?”

副主编说:“我现在马上就回去拿!”

主编说:“你的意思是一会儿我给董事局汇报?”

副主编说:“我,我让他去拿。”

说着给了阿洛100元钱和一串钥匙,说:“打车去。客厅茶几上文件袋。”

然后副主编就推着主编去汇报工作去了。

留下阿洛一脸懵逼,他赶紧问副主编家住哪儿几栋几单元几层几号,问完写在纸上后,出门打车又堵半天,到了小区找入口又找半天,到门前开门也弄了半天。

等他回到杂志社的时候,主编都快把副主编的办公室给拆了,跨过一地的文件和碎玻璃杯,阿洛把文件袋交到副主编手上时,才发现拿的只是一个空袋子。

副主编刚要伸手打阿洛,掉在地上的电话座机突然响了。

副主编接起一听,是陈教授,他说:“杂志还没印吧?印了的话得收回销毁,所有损失算我的。”

副主编说:“还,没印呢。”

陈教授说:“太好了!漫画配诗里有一个严重的政治错误,千万不能用。是不是郭主编看出来了,改天我请他吃饭赔罪!”

此时,坐在沙发的主编走过来拿过电话说:“你请,他叫什么名字?什么洛?你请这位阿洛先生吃吧。”

啪就挂断了电话走了出去。

阿洛想蹲下来帮副主编收拾一地的狼藉,却被副主编喊“滚出去!”

到格子间坐下后,隔壁的同事王一博对阿洛说:“本来就是他自己的错,朝你发什么脾气?这种老板,命硬的才伺候得了。”

阿洛闷不做声,面无表情。

北京某酒店。一个文化公司负责人请吃饭,邀请了阿洛。

酒桌上,阿洛和他们说着同样口是心非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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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是兄弟,喝喝喝!”“朱总可是文化界响当当的人物,一般人能跟朱总吃饭?做梦差不多。”

肥头大耳的朱总说:“阿洛现在是我们京城鼎鼎大名的记者,老家也是贵州的,和孟书记你们是老乡。”

阿洛醉眼朦胧地看了看所谓孟书记,说:“朱总你是吹牛不打草稿,我们就一新闻民工。”

朱总说:“上次我去贵州的时候,老孟还只是一个乡镇分管计生的党委委员,如今都成县里的副书记了,这个要喝一杯。”

孟书记傻傻地笑了笑,说:“我这次来北京学习,就是想多认识认识我们那里出来的老乡,动员他们返乡创业。阿洛,来北京多久了?”

阿洛说:“报告书记,大概700多天了吧。”

朱总说:“宋祖英,老孟你知道吧,周华健,你也知道吧,还有周杰伦,阿洛见过的都是大人物。”

中途,杂志社末末来电话,阿洛溜出去接电话。

末末问:“干嘛呢?”

阿洛说:“陪朱总他们吃饭,你这个电话可算是救到我了。”

末末说:“随时受不了。对了,主任让你明天来单位的时候记得带上上次宣传部门开会时候用的PPT过来,好像,明天上面有人要来检查工作。”

阿洛说:“知道了。”

然后就挂了电话回到了酒桌。

朱总打趣道:“不会是女朋友催了吧。”

阿洛说:“不是。是单位有点急事,要回去赶份材料,明天有领导要来检查。这样吧,我自罚三杯,然后就得回单位了。各位就多多包涵了。”

说完,阿洛就自罚了三个满杯,然后提着包走了。

一出酒店就在门口狂吐一地,阿洛骂道:“这狗日的烈酒!”

从恨酒到不得不喝酒,阿洛很矛盾,一定要喝酒才能活下来吗?

当然不是,但是谁让你身在江湖呢,阿洛一次又一次地决定下一次绝对不能再喝了,结果,一次比一次喝得多。阿洛觉得很累,但是又想,北京都如此,哪里又能躲得过呢?

 

 

2021年10月的一个午后,阿洛正坐在王府井的街头边看杂志边喝茶边等人。

手机突然响起,是阿香。

阿香低沉地说:“阿洛,外公去世了!”

阿洛沉默半天,说:“什么时候的事情?”

阿香说:“昨天夜里。上次外婆去世的时候我们一个都没能回去,我做梦都梦到她好几次,你这次先回去吧,替我多磕几个头,顺便替我给外婆烧点纸钱。我忙完这几天就回去了,回去就不再来了。”

阿洛说:“好。”

话已经说完,但两人都忘记了挂断。安静,能听见心跳的安静。

第三天,阿洛回来了。

还在车上,阿洛就对司机说:“师傅,到前面村子的时候喊我一声,我在那里下车。”

司机说:“这不就是了嘛!”

阿洛说:“开什么玩笑,我从小在那个村子长大的,师傅你不要骗我。”

司机一本正经地说:“你到底要下不下,过了这村就没这地了,就只能到镇上客车站去下了。”

旁边的乘客也说道:“小伙子,这确实就是你说的那个村。”

阿洛怀疑又无奈地下了车。

靓丽的生态民居点缀在青山绿水间。干净的青石板街道,独特的彝族民居,充分利用彝族红、黄、黑三色元素,精巧妆点鹰虎图腾。

阿洛心里念道:“这哪是归则村啊?”

这片几乎要被阿洛遗忘了的土地,在阿洛离开之后,没有被经济利益冲昏头脑,而是根据迁居至此的彝族同胞较多,就开始着手打造一个彝族风情小镇。小镇吸引许多游客前来旅游观光,游客前来观光消费,小镇餐饮、住宿生意红火,小镇建设竣工还催生一批旅店业和餐饮业,进一步提高小镇旅游接待能力,增加群众收入,当地经济社会得到了很大提高。

而在当地,除了这个彝族小镇,其他地方也正结合自身实际,打造属于自己的黔西北民居风格,伴随着一幢幢新建和改造的黔西北民居雨后春笋般的出现,刷新了多年来黔西北山寒水瘦、住房陈旧的落后面貌。

来到村中心的文化小广场。

阿洛看到陈学达正在指导几个身着彝族服装的女子练舞。

广播里播放的是节奏欢快的《乌蒙欢歌》。

陈学达依旧戴着彝族的长角帽,披着披风,他抬着一个女子的手:“这手摆的时候不要僵硬。”

阿洛拖着行李箱走了过去,喊道:“大哥。”

虽然年龄悬殊,但按照辈分,阿洛确实应该叫陈学达大哥。

陈学达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是没认出来还是对阿洛有意见,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李会亮家媳妇抱着手在一边看他们排练,一边看了阿洛一眼,说道:“这不是阿舒家的阿洛嘛?”

陈学达又一回头,说:“阿洛?”

阿洛笑了笑,点点头。

陈学达:“你小子回来了啊!”

阿洛:“嗯。”

看到阿洛回来了,几个村民都围了过来,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阿洛变帅了”“我们村也变帅了”……

陈学达说:“镇上要搞彝族文化节,村里请我帮他们编拍节目,你不知道哟,这些姑娘尽管是艺术学校毕业的,但是一点也掌握不了彝族舞蹈的灵魂,愁死我了。”

沿着陈学达指的方向。阿洛来到了自家的二层小楼门口。

陌生,而又喜欢,莫名的喜欢。

门是锁上的。

阿洛知道,父母去了外公家。

在家门口坐了几分钟,阿洛就在村口打了个摩的去了外公家。

还没到外公家,阿洛远远地就听见了悲戚的哀乐声。

摩托车在外公家门口的小河边停下。几只白鹅嘎嘎嘎地招摇而过。

外公家院坝里。众亲友配合毕摩正在做备丧、议葬、祭奠、指路、招魂、起灵、化形、聚食等仪式。

阿文、阿舒略显苍老,但性格温和了很多。看到几年没见的阿洛,阿舒依着柱子等待阿洛主动过来给她打招呼。

阿洛跪在外公遗像前忍住悲伤说:“外公,阿洛来晚了。”

阿舒走过来和阿洛一起跪下说:“没事的孩子,生老病死所有人都会经过,外公没有病痛,走得安详,你不要太难过了。”

几天后,阿香也回来了,大家一起料理了外公的后事。

阿香说:“我再也不走了,我要在村子里建服装厂,让年轻人们可以一边有班上一边还能照顾老人小孩。”

阿文说:“现在是开民宿和饭店的多,你建服装厂,销路有没有把握哟?”

阿香说:“现在交通这么方便,加上东西部协作,就怕生产不出来,销路不要太广了。”

阿洛说:“姐,我支持你!等我回北京把事情处理完,我就回来帮你,我们一起做大做强。”

阿洛没有说谎,因为他发现后来的自己,看到那些城市越繁华,就会越失落,他害怕自己的家乡被甩得越来越远,他希望他的家乡也能霓虹闪烁、人声鼎沸。

他知道,如果连他都不回来建设自己的家乡,又能指望谁。或许,也会有人背井离乡地过来参与建设,但别人建设的家乡会不会和阿洛们越来越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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