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机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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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前些日子老王头突然提出辞职,说城里的女儿买了新房子,接他去安享晚年。吴老板没有留住他,还是走了。

停产吃散伙饭那天,吴老板叫厂长老陈去场坝上买了半

只黑山羊,安排在员工食堂吃一顿羊肉汤锅。下午时候,羊肉的香味从食堂里飘出来,远远地就能闻到。员工们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他很奇怪,员工们怎么像过年似的。晚饭喝酒时候,吴老板还是强作镇静脸上挂满了笑容,尽量摆出无所谓的样子。身旁的厂长老陈站起身来,啪啪地拍着手掌说,大家安静,大家安静。兴高采烈的员工们立即安静下来。陈厂长说,今天我们化工厂关停了,这是好事,早关早好,早点关停就是早点止损,目的是积累力量,以后再干,我们虽败犹荣。下面请董事长讲话,大家欢迎。吴老板听了陈厂长的话,心里不是滋味,感觉老陈没有准确说出他的意思。什么虽败犹荣,并不是那回事,他的心里是五味杂陈的。他仍然端着酒杯,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揉了揉鼻头,卯足了底气说,我要说的话,陈厂长基本都说了,我不再多说。我要感谢员工们对我的大力支持。今天我们就要告别了,但是暂时的,我们还会再合作,还会东山再起。随后举着酒杯说,干杯!满屋子的男男女女都异口同声说,干杯!就都仰头一口喝下杯中酒。接着,员工们就轮番的端着酒杯过来,一边说好听的话,一边敬酒。吴老板也一一接招,一一谢过。不知过了多少巡,吴老板有些微醺了。来敬酒的人都差不多了,该吴老板主动出击了。他端着酒盅和酒杯,并没有去班长组长技术员干部们那一桌,而是径直来到员工这里。走到门卫老王头跟前,说今后厂里还是由你来看守,工资照发。老王头端着酒杯,挤了挤昏花的眼睛,做出要流眼泪的样子,说化工厂就是我的家,关停了,自己很遗憾很痛心,表示会继续做好本职工作。吴老板大义凛然的说,大男人就是要拿得起放得下。更何况自己并没有失败,资产还在,就是停工而已。接着叮嘱老王头,以后上班没有人陪你了,上班不要喝酒,以免给坏人以可乘之机。

设备有人看管,解决了后顾之忧。吴老板就到处联系,寻找有实力的人来接手化工厂。无论是合作也好,入股也好,买卖也好,租赁也好,只要有人接手,什么都行,但是总是找不到。老王头这一看就是好几年。几年下来,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大的物资倒也没有丢失,可是螺丝螺帽扳手钢丝钳千斤顶什么的小物件总会不见,这些都算小事情,吴老板也懒得计较。

 

2

吴老板还得重新找人看护厂房。

吴老板给厂长老陈打电话,请他在当地找个可靠的人来看厂房,每月2000块钱工资不变。老陈家的保姆张阿姨偷了只耳朵,听说要找人看厂,便向老陈推荐了自己的老伴老杨。

“我家那口子正闲着没事,还当过劳模呢! ”

“晓得,晓得!”

老陈不假思索,感觉最好不过。他知道,老杨原来在星星化工厂时,干的是仓库管理。早年还当过兵,参加过自卫还击战,文化不高,但责任心很强,做事地道,作风严谨。星星化工厂破产倒闭后,张阿姨家的经济就紧张了。儿媳受不了吃了节衣缩食的艰苦生活,扔下三岁的小孙子跑到广东打工去了,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儿媳没什么文化,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继续上学,在社会上东游西荡了两年。因为脸盘子长得好看,就结交了许多男性朋友,尤其喜欢结交暴发户煤老板砂老板矿老板包工头做朋友,整天和他们厮混。夏天回家,会看到她戴着墨镜,上身穿一件露着肚脐眼的T恤,下身穿一条包不住屁股的牛仔短裤,挺着胸脯,拖着红色拉杆箱招摇过市。可尽管如此,工作还是没有着落。恰好那时厂里实施提前退休顶替政策,她老爹索性办了退休,由女儿来顶替。这样就解决了父母的后顾之忧,要不总是有块心病放不下。由于文化低,家里没有什么背景,就只能分配到后勤部门,干的是没有技术含量的油漆工。

“花瓶一个,去干什么,天晓得。”

张阿姨忿忿的说。早些时候,儿媳还通通电话,定期给孙子打点生活费,寄个变形金刚挖挖机大吊车什么的儿童玩具,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的电话就少了,到了后期,就没有电话,连原来的电话都打不通了。丢下自己丈夫和儿子,让两父子相依为命,着实有些可怜。

张阿姨看不下去,骂了儿媳水性杨花没良心,也骂了儿子没本事没出息,连个婆娘都管不住。又心疼小孙子,害怕吃不好睡不好,就把小孙子接过来看管。

“管他吃啥呢,老娘有口吃的,孙子就饿不着。”

这样,他们家就多了一个吃饭的小娃。张阿姨老实本分,勤快,家务做得好,老陈也想帮衬一下老杨家。看厂是个轻松活,不要技术不要文化。老杨的条件正合适,陈厂长就向吴老板推荐了老杨,推荐时还不忘夸耀了老杨一番。

请劳模来看厂,吴老板很是放心。不要管他的企业倒闭不倒闭,人家原来可是正规军。是央企是国企,有成套的管理经验,是民营企业学习的榜样,比自己土八路企业强多了。

为了表明吴老板对这个工作的重视,也说明吴老板体恤员工,吴老板索性亲自开上自己那辆臭油的桑塔纳2000,登门把老杨接到厂里。老杨刚把行李包放到值班室的铁床上,吴老板就马不停蹄的带着老杨进到厂房里熟悉设备。吴老板如数家珍地介绍着:这里是酸罐,那边是碱罐,前面是化水,还有无阀滤池,快滤池。来到动力车间,吴老板停下来,指着一堆蜗在地上的电动机再三叮嘱:这些电机是厂里最贵重的设备,一定要把它们看管好,弄丢了拿你是问。

老杨立即“啪”地一个立正,煞有介事地行了一个久违

的军礼:“请首长放心,保证不会掉一根针。”

吴老板满心欢喜,拍了拍老杨的肩膀说:“好得很,它们就交给你了!”

 

3

得了份让人羡慕的闲差事,老杨很是珍惜。他翻出自己在星星化工厂工作时候穿的灰色工作服换上,人就显得精神了很多。工作服明显有些宽大了,但是还能穿。袖口有点长了,挽起来,扣上纽扣,也看不出宽大。老杨天生瘦小,还小鼻子小眼睛的,头上的花白头发也没有剩下多少,可饮食还不错,再活二十年没问题。他拿出了在星星化工厂当劳模时的看家本领,给自己制定了工作制度,作息时间和巡视路线。规定每天早晨,中午,晚上睡前都必须去厂房里巡视一回,确保设备安全不丢失。在巡视线路上,动力车间是第一站,然后去制氧间,储存罐,化水车间。每天检查完毕,才回到值班室休息做饭烧开水。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入秋了。秋天的知了在梧桐树上拖着嗓子刮刮叫,是求偶叫春吗,可又不是春天时候。是召唤它的老伴吗,它有老伴没有,或许是召唤它的小孙子呢,老杨无端的猜想。管他呢,听着知了的叫声就是舒服,老杨把它当做歌唱。老杨在梧桐树下晒太阳,扇着蒲扇在躺椅上睡午觉。闲下来的时候还在厂房的花坛里种上菠菜萝卜豆角香葱什么的,可以吃上新鲜蔬菜。就这样,一晃又到了月底,2000块钱工资就到账了,日子过得悠哉游哉的,很是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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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暖洋洋的,老杨在树下的躺椅上闭目养神,不久就睡着了。老厂的刘老头从厂门口路过,看见躺着晒太阳的老杨,兴奋的站在门口,一边敞着嗓子高声叫唤,一边哐当哐当摇着铁门。老杨被叫醒,见是熟悉的刘老头大刘,很高兴地开门邀请刘老头进来。刘老头又叫大刘,因个子高,老厂的人们都叫刘老头为大刘。原来刘老头在不远处的井盖厂守厂门,刘老头主要是值夜班,白天不上班,也是闲差事。老杨叫刘老头白天常来玩,他们俩又可以下象棋过过瘾。刘老头和老杨是老战友,他们一起上过老山前线,转业后一同安排在星星化工厂。老刘个子大,身体好,安排在起重车间搞搬运,后来车间主任发现他有指挥才能,就让他当起了指挥吹叫笛。或许是时间长了眯眨眼睛吊垂线的缘故,刘老头的右眼养成了眯眯眼。老杨有时候开玩笑说,刘老头一定是看女人看多了,眼睛都看眯了。他们俩都喜欢下棋,棋艺不相上下。以前在厂里时,他们两家都住太阳升小区,相隔不远,晚饭后无聊,他们经常在路灯下一起下棋,常常下到半夜,你吃掉我的马,我干掉你的炮,引来许多工友围观。老刘形容他们下棋的精彩程度,是“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

这样,刘老头就每天吃了中午饭以后,来和老杨下象棋。下午2点时分,老杨雷打不动的也要去厂房巡视一番,回来两人再接着下。6点钟时候,刘老头准时回井盖厂吃饭、交接班。两个老头子,工作既干好了,棋瘾也得过足了,一举两得。

又是一天中午饭过后,刘老头身后跟着一个小伙子。小伙子穿一身蓝色细帆布工作服,脚上穿一双棕黄色反帮皮鞋,身材魁梧,皮肤黧黑,看上去就有使不完的劲,除了两片嘴唇有点厚,五官也还端正,说起话来中气很足像打雷。他家在四川古蔺乡下,独自一人到外面打拼,养老婆养孩子。小伙子也是在井盖厂上班,在搬运车间。前些天在吊装井盖上车时,不小心压伤了手指。伤势并不重,上班干活没问题,可老板叫他休息养伤,等伤好了再上班。休息期间没有工资,私营企业没有病假发工资这一说。刘老头说,在私营企业打工,你要他的钱,他要你的命,其实有的私企老板还是蛮有爱心的。小伙子姓刘,因是同姓,让刘老头多出几分亲切感来,平时对他多有照顾。小刘对刘老头也很尊敬,“老叔、老叔”的喊得巴实。刘老头知道小刘也喜欢下棋,就说带他一起去找老杨杀两盘。小刘听说后很高兴。临行还在小卖铺买了几斤橘子给老杨做见面礼。老杨和刘老头下棋时,小刘就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两个葫芦一样的光头凑在一起,感觉有些好笑。可不管谁输谁赢,他从来都不评价,保持中立,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还时常给他们的杯子里添茶倒水,做点服务。小刘给老杨留下了好印象,也就喜欢上这个小伙子。

小刘放下橘子时,老杨满心欢喜,一边推推搡搡说不用客气,一边接下小刘手里的橘子。当刘老头介绍小刘情况时,老杨笑着调侃说,都是打工的,是同行,话出口后有点酸酸的,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的味道。老杨邀请刘老头和小刘去厂里参观。来到动力车间,老杨学着吴老板的口吻说:这几十台电动机,是厂里的宝贝,贵重得很,老板说是国外进口货,老杨添油加醋的自我发挥。小刘走到一台电机跟前,低头看了下电机铭牌,不置可否。随后把通道中间的一台电机顺到墙角。老杨看后,心生喜欢,认为小刘是个做事的人,勤快。这台电机,就凭老杨的能耐,他是搬不动的。但小刘却没费多大力气就搬到墙根,临走还踹了一脚,说,在路中间挡路,万一杨老伯晚上巡逻时不小心被跘到,一定栽个大跟斗,说不定头上会栽个大青包。

棋下到中盘,老杨扬了下手腕,露出那块表面都发黄的19钻老上海表,露出焦急的样子。刘老头知道老杨又准备去巡视厂房了。只见刘老头执起一颗黑马,“啪”一声砸在象位角上:“将军!”然后眉飞色舞“哈,哈,哈”地狂笑起来。老杨一看,被老刘玩了个“措马抽将,”加上当头的重重炮锁住,无解,输定了!老杨心里很不爽快,这盘棋因自己心神不定,稀里糊涂就完蛋了。不服气说:“大刘,等我回来再杀你个片甲不留。”

“不服输,是不是?那你别去巡视了,叫小刘去看看得了,别耽搁时间,来,继续下。”说完哗啦一下把棋盒子里的象棋倒在棋盘上,一颗一颗,重新摆好象棋。

老杨心想也是的,就让小刘去厂房里巡视。小刘很乐意的说,放心,你们接着下棋。

一连个把月,小刘都陪着刘老头和老杨下棋,中途都是小刘替老杨代为巡逻。 

 

4

天气开始慢慢转凉,法国梧桐的叶子掉得地上黄黄的一层。老杨每天都扫落叶,边扫边伤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他感叹自己人生还没有到高光时刻,忽然就凋零,就老了,日子还过得猥猥琐琐的。

上一次下完棋,刘老头说井盖厂要大修,他们就没来了。

老杨觉得奇怪,你一个看大门的老头,和大修什么的有啥子关系。因为刘老头和小刘没有来,厂里就没有了人气,没有喧哗与骚动,就很冷清,老杨还生出些失落感来。

这天一大早了,老杨躺在床上还不想起。昨晚风雨大作,夜风撕扯得树枝左右摇摆,树枝抽在厂房的屋檐上,啪啪的响。该掉的黄叶子和不该掉的青叶子都被大风吹下树枝,胡乱的飘落在地上。老杨心里不踏实,十二点钟时候,冒着大雨去厂房查看了一圈,看到设备和电机都安然无恙,才往回走。可这一去,就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不断打着冷噤。到了后半夜,风雨不仅没有收敛,而是变本加厉了。雷声配合闪电,在厂房顶炸开。狂风夹着暴雨,呼呼啦啦,一阵一阵的扑闪过来,不时有树枝被咔嚓的折断。雨水灌满了排水沟,漫上了厂区的花园,树叶飘得满地都是。老杨一晚上没睡好。

早上老杨觉得一身酸痛,头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他懒了会床,才摸摸索索向厂里走去。走进厂房,老杨就傻眼了,只见动力车间靠后墙两道铁窗被撬开,地上除了散乱的脚印,空荡荡的三十台电机没了踪影。

老杨感觉头上“轰”的一声,像被闷棒击中,嗡嗡作响。他被吓坏了,这是天大的事,他担当不起。他火速汇报了吴老板,打完电话,他感觉双腿迈不开步子。

“保护好现场,我马上过来。”吴老板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

老杨瘫坐在地上,脑袋里一片空白,昨晚又淋了雨,不断着寒战,他感觉身上的阳气正被一丝丝抽走,虚汗一会就湿透了背心。

“咋整啊!”老杨绝望地呼喊,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老杨想起自己拍胸打肚向吴老板作的保证,感到无地自容。自己抽自己的耳光不说,如果吴老板叫赔偿这30台电机,他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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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板很快赶到厂里,并报了警。吴老板前脚刚到厂里,派出所的警车立马就跟着来到厂大门口。警车头上的旋转灯闪着瘆人的寒光,呼啦呼啦响着警笛直接驶入厂区花园里,车轮压得泥浆飞溅。马所长和李警官下车后,吴老板急忙赶上前,匆匆的和马所长握了下手,就带着他们一路来到动力车间被盗现场。马所长和李警官立即展开了工作。李警官端着一台单反相机,折下眼镜,旋转了下镜头,调准焦距,就对着敞开的窗户和地上杂乱的脚印,咔嚓咔嚓拍着照片。马所长抽着香烟,双眉紧锁,在屋里度着步子。忽然他扔掉烟头,左手撑着窗台,一个鹞子翻身越过窗户,猫着腰仔细查看窗台上的脚印,沿着脚印来到厂房后面的围墙。他对屋里拍照的李警官说:“小李,过来拍拍窗台上的脚印和围墙上的划痕。”原来是盗贼在围墙旁架上梯子,里应外合把电机搬走了。

“看得出,这群盗贼早有预谋,计划周密,踩好点子,分工协作,里应外合。”马所长判断。

吴老板听着马所长的分析,立即拉下脸来,两眼直直的瞪着老杨。老杨被看得毛骨悚然不自在,打了个寒战。

吴老板说:“你到派出所去,配合警方调查。”

老杨有口难辩。

来到派出所,马所长倒了杯开水自己一边喝去了。一位女干警拿着一个黑色软面抄大笔记本和一张刚冲洗好的照片走过来。女干警秀秀气气的,戴着警帽,脑后纨了个发髻,鹅蛋脸上像化了淡妆,柳叶细眉下一对亮晶晶的眼睛。但那双眼睛盯着看你时,是不容置疑的,坚定的,你会心里发憷。她叫老杨坐下,问了他的名字和年纪,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员,还有社会关系。老杨一一的回答。但对老杨的回答,她似乎不很满意。女警官看着手里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鞋印,不久,女警官的视线落到老杨的鞋上,老杨被看得毛骨悚然,心里像有只兔子,在蹦蹦乱闯。

“你穿多大鞋?”

“35码。”

“你穿反帮皮鞋没有?”

“没有,我穿布鞋,老伴绱的,合脚。”

“电机被盗后,你去过现场吗?”

“去过,现场是我发现的。”

“你一个人发现的吗?”

“对的。”

“没有其他人吗?”

“没有!”

女警官刷刷地记录,又问了其他一些情况,都作了笔录。之后,女警官叫老杨来到桌子跟前,指着笔记本上的文字记录,叫老杨在末尾处签名字。老杨战战巍巍的签下自己的名字。放下笔时,他看见女警官的指甲修的圆圆的,他想如果不是纪律要求,女警官会涂上鲜艳的红色指甲油,那样就更加光彩夺目,美丽动人。签完名字,女警官又打开一盒红色印泥,要老杨按手印。老杨一下子想起了杨白劳盖手印卖喜儿的惨剧,一定凶多吉少,手愈发战战抖抖,头上的冷汗密密麻麻的冒出来。老杨伸出食指按了下印泥,女警管说:“错了,要大拇指。”老杨收回食指,换成大拇指。女警官还用她的纤纤玉指指着他歪歪斜斜的签名,说:“按这里。”老杨重重的按下,收回手时,发现他的汗珠子掉了两颗在笔记本上,洇湿了几个字,情急之中,他连忙用衣袖去吸干,但还是被皴染了,起了毛边。做完笔录,女警官并没有让他走的意思,要他仔细回忆,最近都和什么生人接触,有没有行迹可疑的人员来到厂里,厂里有什么其他动向。听到这里,老杨忽然拍了下脑袋,如梦初醒般地说:“有,有,有动向的,肯定是他俩干的!”随即讲述了刘老头和小刘的情况。

“一定是他俩伙同别人来偷的,我敢肯定。枉我还一直把他们当朋友呢。”

老杨为了赶快洗脱自己是内应的嫌疑,不假思索,向警方举报说一定是刘老头和小刘合伙所为,盗走了电机。

 

5

一辆草绿色北京吉普悄然停在化工厂的大门口。老杨早早就在铁门口那里等候了。吉普车驾驶员鸣了几声喇叭。老杨赶紧从厂大铁门缝里挤出来,临行把铁门上的铁链条绕了两圈,外加上一把挂锁,“咔嚓”一下锁好门,再拧了几下确认安全无误,才钻进吉普车。进入车里,老杨看见,那个向他招手的驾驶员,原来是派出所的马所长,老杨一下子有些惊惶。老杨看着前排的两位警官。马所长和美女警官没有穿警服,而是穿的便装。马所长今天穿了件黑色夹克衫,青果领里的衬衫白得耀眼。马所长没有戴警帽,显得非常年轻帅气,但是仔细看,头发上有一圈被警帽压过的痕迹。美女警官今天没有绾发髻,而是垂了一头秀发,画的淡妆,娇艳妩媚。上身穿了一件桃红色碎花的衬衫,什么质料,老杨说不上来,总之很好看。吉普车里充满了美女警官身上的香水味道。老杨赞赏他们乔装得真好。去井盖厂的水泥路并不远,那些拉井盖的大货车长期碾压,压得路面坑坑洼洼的,颠簸得厉害。马所长慢慢开车,习惯性的点上一支香烟,浓浓的吐出一口烟雾。吉普车里立即烟雾弥漫。老杨按下车窗玻璃,让车里的烟雾飘出去。他很喜欢闻车里的香水味。

来到井盖厂大门口,一个女门卫毫不留情地把车拦下来,问找谁,必须要下车登记。

老杨急忙下车,问女门卫:“刘老头在吗,大刘在吗,高高的那个。”女门卫说:“什么老刘小刘,不知道,赶快登记。”老杨一脸尴尬。这时女警官从坤包里掏出证件,在女门卫眼前晃了晃,女门卫就放行了。老杨看见女门卫转身抓起桌上的电话,向她的老板汇报说有公安来访。上车后,老杨嘀咕,老刘没在?他不说在守大门吗?美女警官掉过头来,朝他笑了笑,老杨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隔着玻璃门,老杨看见一个皮球一样圆滚的中年男人坐在董事长办公室里,跟前是一头木雕大象。老杨判断,那个皮球人,一定是老板。皮球老板把马所长一行招呼进来,指了指大象前的竹凳子,示意他们坐下。老杨觉得奇怪,大象的背脊被削平,成了一张桌子,桌面上摆放了一套乳白色功夫茶的茶具。茶盘边沿钻了一个小孔漏水,小孔下面套接上一根乳胶管,乳胶管沿着大象的鼻孔进入一个塑料水桶。皮球老板抓起茶几上的中华牌香烟,撕出口子,弹出香烟来,一一递给对面的他们。除了马所长接下外,美女警官和老杨都没有接。平日里,像这样的中华牌高档香烟,老杨一定要抽一抽的,但今天他不想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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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球老板的身后墙上,挂着一幅国画,是几匹骏马在狂奔,每匹骏马奔跑的姿态各有不同,有昂首狂奔的,有回头顾盼的。老杨数下来共有八匹,上面的文字太潦草不认识,他估计标题是“八匹马儿跑。”国画下面是一幅长卷照片,照片上有许多人像,右上角写有:“清华大学E M B A总裁班留影”字样。老杨认得“E M B A”这几个字,这是他从孙儿的英语字母歌里学来的,一共有26个。老杨看不清这个皮球老板站在哪个位置,在前排后排还是中排,左边右边还是中间。总之不会是前排座椅子的,那是老师坐的,不过肯定有他的位置。皮球老板的左侧是一个樟木柜子,闻得出樟木发出的木香味。柜子上面摆满了茶叶盒子,老杨依稀看见有“老班章,”“云南红,”“大红袍”和“小青柑。”皮球老板泡好茶,倒在一个个乳白色的小杯子里,伸出手掌说:“请用茶。”

老杨端起茶杯,一口就喝掉了。茶汤棕红,不浓不潋,味道很好,可惜杯子太小,不够喝。放下杯子,他看见马所长和美女警官都没有端杯子,就不好意思再喝。老杨想站起来,看看墙上的照片,找找这个皮球老板站在哪个位置。这时候,皮球老板才抬起头来,翻着白眼问有什么事。皮球老板裂开嘴唇时,露出两颗金牙齿。马所长从皮夹子里掏出证件递过去,随后说:“隔壁化工厂的电动机被盗了。杨师傅是当事人,具体情况由老杨师傅陈述。”老杨被将了一军。埋怨马所长之前没有和他商量交底,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赶鸭子上架。老杨努力镇定下来,一五一十的讲述了大刘小刘的作案嫌疑。之后,马所长补充说,一是大刘小刘他们摸排过化工厂情况,熟悉。二是他们突然不去化工厂下棋,并在没有去下棋期间电机被盗,有作案时间。三是现场留下的脚印里,有反帮皮鞋脚印。说完又从皮夹子里拿出那张鞋底照片递给老板。皮球老板推开照片,勃然大怒:什么作案时间,我厂里现在都还在大修,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那里有时间作案。再说,反帮皮鞋是我厂的劳保鞋,你们要抓就把全厂的员工都抓去,把街上的小卖部老板娘抓去吧。说着,皮球老板气愤的站起来,手指着玻璃门说:“请你们出去,马上,我不欢迎你们!”皮球老板突如其来地发火,大家都没有料到。老杨惊惶的不知所措。他看见马所长不慌不忙的抽了口香烟,说,笑了笑说,我们是来调查案情的,请你大力配合。皮球老板朝着对面的办公室大声喊道:“龙秘书,龙秘书!”随着叫声,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娇小女孩子婀娜地走进来。皮球老板说:“拿几个安全帽,警察叔叔和警察阿姨他们要去厂里调查案情。”说完抓起大象背上的中华牌香烟,拱着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忙得很,没时间陪你们,你们要怎么调查都可以。失陪了,失陪了。”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老杨跟在后面,马所长和美女警官走在前面,每个人戴了顶黄色安全帽,来到井盖厂宽大的厂房里。老杨抬头,厂房的桁架上,挂着几个大字:“安全第一,文明生产!”灰白的墙上拉着横幅:“大干20天,向国庆献礼!”厂房里的员工们都身穿蓝色细帆布工作服,脚穿棕黄色反帮皮鞋。厂房里大锤敲击声,叫笛声,切割机哗哗声,电焊机的呜呜声,以及喧闹的人声,声声入耳,一派繁忙景象。在一圈红白相间的安全围栏里,一辆吊车在起吊一台大型牙箱。老杨和马所长们不近不远的看着。吊车的起重臂伸起来了,降下钢丝绳,钢丝绳的吊钩已经扣在大牙箱吊孔里。一位背对着他们的高个子师傅,高举着手臂,嘴里吹着叫笛。钢丝绳拉紧后,他握着拳头,伸出食指向着上方,拳头抖动一下,吊车钢丝绳就拉紧一下,再抖动一下,钢丝绳又拉紧一下,反复如此。但是钢丝绳崩紧后,大牙箱还是依然纹丝不动,没有要被吊起来的样子。忽然,高个子师傅张开五指,随着一声尖利的长鸣,吊车停下来。高个子师傅走近大牙箱,左看看,右看看,示意旁边拿着大锤的年轻师傅,指了指大牙箱底座。旁边的年轻师傅会意的点点头。与此同时,年轻师傅朝着老杨他们努了努嘴,高个子师傅掉过头,瞟了他们一眼。老杨想和他们打招呼,但是他们像在有意回避,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年轻师傅迈出弓步,轮着十八磅大锤,甩开膀子,向着大牙箱侧面固定端, “哐、” “哐、” “哐”地猛烈敲打,“嗨!”“嗨!”“嗨!”的助力声在车间里回荡。被敲击的大牙箱经受不住大锤的剧烈击打,终于错动了一点位置。高个子师傅又伸出右手食指,捏着拳头指向天上,悠扬地吹响一声长调,吊车钢丝绳匀速地不断收缩,起重臂慢慢举高,把大牙箱吊离地面,上升,旋转,悬停在一旁的货车上方。高个子师傅反转手掌,握紧拳头,大拇指向下,吹一声口笛,右手拇指抖动一下,钢丝绳就下降一段。又吹一声口笛,右手拇指再抖动一下,钢丝绳又下降一段。渐渐的,大牙箱就平平稳稳的安座在汽车车厢里。老杨看着马所长和美女警官,脸上都露出佩服的神情,一种工人阶级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走到马所长身边,悄声说,大个子是老刘,大锤是小刘。

马所长掉过头来,立即命令般的说:“返程!”

 

6

老杨每天如坐针毯,焦急地等待着警方的消息。对刘老头和小刘依然恨之如骨。老杨感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和刘老头是生死之交,是在枪林弹雨里凝结而成的友情,比亲人还亲。可现实是,老刘起了坏心眼,还在背地里下狠手,害他为什么这样呢,家寒起盗心了么?虽然,星星化工厂破产倒闭后,每人每月由政府发放几百元生活费,只能勉强度日。但是,大家都这么过,也没有见到都去偷东西过日子。老杨禁不住摇了摇头,是不是人穷志短,在利益面前经不住诱惑了。老杨对老刘的做法非常遗憾,这样做就毁了他一世清白老杨又埋怨起来案情已经摆在那里了,证据确凿,人证物证,马所长怎么迟迟不把老刘和小刘抓起来,绳之以法呢。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怎么就偏偏漏掉他们两个造蛋呢。老杨心里憋屈得很,老刘和小刘太对不住他,让他蒙羞,让他做不好人,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

天气不断转凉,毛毛细雨夹着冷风掠过厂区,带来阵阵寒意。大约过了十天半月的,老杨正在值班室倒开水泡茶,忽然接了一个电话,是吴老板打来的,吴老板电话里说:“案子破了!”

“破了?刘老头抓起来没有,还有那个抡大锤的?”老杨惊讶地问,手中的开水淋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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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板在电话那头说,跳蚤市场的治安警察抓住了几个销赃电机的贼。他们承认,他们销赃的电机,就是化工厂的电机。原来他们是在老王头看厂时就计划部署好了,有几次就准备下手的,可老杨盯得太紧,他们没有得逞。直到那晚月黑风高,风雨相助,他们终于等到了机会,才赶紧行动,实施盗窃。

老杨长长的吐了口气,案情终于水落石出了,和刘老头,和小刘无关。损失也追回了,老杨心里既高兴又愧疚。

吴老板又说,那个里应外合的人,不是你,是老王头。

阳光日渐衰微,热力也没有了。梧桐树上的叶子经过几番风雨,只有零星的几片在风中摇曳,知了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这天,老杨刮了胡子修了面,穿戴好工作服,来到梧桐树下正襟危坐。泡上三个人的茶水,摆上老刘和小刘的凳子,架上棋盘,车马炮,相仕卒,棋子各就各位。

他久久地端详着棋盘,慢慢的伸出手指,拱卒过河。然后,等待对方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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