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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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再漂亮一回,咋个不行?
侯老六站在烟囱底下,背着手,驴拉磨似地绕着烟囱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想不明白。说到底,就是不甘心。
又望望烟囱,烟囱高高地为他挡住太阳耀眼的光芒,冲他笑嘻嘻的。笑得侯老六心窝里洼得慌,眼窝鼻子酸酸的。
说到底,侯老六是有私心的。
厂里的这根烟囱,是方圆几十里的“一枝独秀”,这是众所周知的。在这枝独秀里上了一辈子班的侯老六,第一次交班时被沉默寡言的师傅牵着,驴拉磨似地绕着烟囱转了一圈,又一圈。末了,师傅停下来,递到他手里一根烟。侯老六那年十八岁,抽着烟,咳咳呛呛。后来,眼看日头要落山了,师傅才说,就这,明儿个你上去吧。说完,甩着宽宽的厂服裤腿呼茬呼茬地走了。
侯老六仰头望那烟囱,它盖住了半边天,光从背后打过来,像老龙王的定海神针射出万丈光芒,侯老六从没见过这么壮观的一幕,望着望着就坐了个屁股墩。又想想,这么高,犹豫了,轮到他背着手学师傅,磨盘上的驴一样转一圈,又一圈,琢磨方才师傅走时撅给他的话。
还找老婆不了?
侯老六“咕咚”咽了口口水,又瞪着眼前这个高高在上、仰望天际的烟囱,像风筝一样把自己放飞到天上,又像无数个热锅上的蚂蚁在万丈红尘里爬来爬去,那些蚂蚁,甚至顺着方才一霎茁壮成长的思想的藤蔓,摇着铃铛爬进门缝,爬到自己心窝里,变成一个瓜,痒痒的。
上就上呗。
暮色四合。灯光球场里早早亮起了灯,像碗里卧了七八个荷包蛋,侯老六两只脚呲溜着碗边走了半拉括弧,边走边看几个穿着跨栏背心的小伙子打篮球。扶着绿漆栏杆,准备下台阶回单身楼,回头瞅瞅刚刚结下宿命的烟囱,虽然只能看见上半截,侯老六还是觉得它好高大,血气方刚的侯老六故意撂了句,咋看你都像是猴头耍的金箍棒,有啥傲的。
没几年,侯老六还就凭爬烟囱的本事讨上了老婆。新婚妻子过来半拉月,和其他媳妇儿一起踏踏缝纫机,纳纳鞋底,心眼儿就活泛了。劝他戒烟,不说戒烟,拿烟囱说事儿。说,别爬那烟囱了,走走后门调到别的厂去,铆焊、车工都行,不介土建也行啊。
侯老六说,媒人介绍的时候,我就是个爬烟囱的,侯老六像缝纫一样,拉近夹着烟的手抽一口,又拉远,放到膝盖上说,怕啥,我身手比下山的猴子还灵呢。
生活里的侯老六和烟囱上的侯老六不一样,不顺溜。没两年,担心他的妻子倒走在了他前面,临走也没丢下一儿半女。
寒来暑往,家里家外,侯老六出来进去光棍一条。他带徒弟跟他师傅可不一样,肯做思想工作,说咱们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烟囱再高,还不是咱工人建设的,烟囱再高,也高不过天,也禁不住咱们工人爬……几年下来,徒弟们还是一个个调了岗位。只有他一直干着,从防腐、维修到粉刷、美化,都是他一个人做。
一年四季,他爬上爬下,甭管刮风下雨,风雨无阻。就烟囱上哪有疤拉,他闭着眼睛都能形容出来。他时常自言自语,它也都默默倾听。
他说,老婆走了,它不吭声。他说,徒弟们走了,它也不吭声。最后,他说,他说,师傅走了,它没说啥,安安静静的,圆圆的身体像鼓着巨大的悲伤。侯老六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师傅说,建烟囱时,设计师是全国顶尖的,用了两年的时间,工人吃饭的大锅都坏了三四口,有的工友的孩子在家里发烧,顾不上管,有的工友的父母不在了,也顾不上回老家奔丧。那些艰苦的岁月都和师傅一起去了。他侯老六也没有亲人了,头靠着它的脖子,它暖着他的脸,暖着他的泪,他便哭得更厉害,满满地抱住它,哭了一下午,没人看见。
那天,他哭完,从烟囱上下来,就养成了坐在灯光球场看烟囱的习惯。以前他不注意的,回家后那烟囱就像一笼鸡、一笼兔,只有刮大风下暴雨担心窗户会刮开时才会再想起来。现在,他才发现,它离他这么近,他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它,看它细细的腰身儿,趁着刚爬上来的月牙儿看着他,侯老六觉得它好安静,也好高大。
同事说,老六啊,白天还没看够?厂子改革,邻居劝,别干了,哪怕蹬三轮呢。侯老六说,爬惯了,一天不爬心里空落落的。后来,他独来独往,变得和师傅一样沉默寡言,小孩还往他身上扔石子儿。他不傻,也不求有人懂他。
下黑,吃完饭,往灯光球场一坐,别人闹腾别人的,他定定神,它就伸过来头来陪他,一起看月亮,看银河,看球赛,看对面的万家灯火,看那些像蝼蚁一样的烟火人间。
我要去给它做最后一次粉刷。领导拒绝了,拆都要拆了,刷他干啥?
可侯老六想刷。
侯老六知道,这事儿不能等,当天晚上偷偷和好涂料,拿出一只新的白毛滚子,薄薄的一层涂到烟囱上,像给上花轿的新娘子扑粉,腰身缠上一层白纱,皎洁的月见了,走着走着就躲进了云层,只露出半张脸。晨曦,刷子齐齐整整的排列出裙子的褶皱,像上了一层妃子边。晚上,整个裙子在星空飞舞,侯老六和他的烟囱相拥相伴跳起交谊舞,侯老六希望这辈子永远这样和它快乐地旋转下去。
没几天,侯老六就病倒了。虚弱的他躺在床上。灯光球场里人越聚越多,吵吵八哄的,侯老六硬挺着身子到灯光球场。
那天的晚霞红得像撕碎的“喜”字,随着一声巨响,烟囱被升腾的尘埃淹没了……侯老六靠着栏杆跪坐到地上,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