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CPXS 070


以下内容摘录



谁也没想到,忽大年居然在绝密工程竣工典礼前醒过来了。

这家萎缩在城墙脚下的医院,从昨晚月上树梢就不停点地拥来了一拨又一拨人,先是市上的头头脑脑坐着吉普疯了般冲进小院,低呼高叫,抓紧抢救,不惜代价也要让总指挥睁开眼睛,这人看着脑瓜子灵光,还吹嘘从枪林弹雨里闯过来的,咋就没点防范意识呢?后有工程上大大小小的人物,衣襟上还溅着米粒菜渣就骑着自行车赶来窥望,却一个个盯着白惨惨的窗口一筹莫展,嘴里只会嘟囔咋回事呀?似乎满院人脸上都挂着焦灼,心里都期望总指挥能从病房走出来,能在已经矗起的炮弹厂房前亮起胶东大葱味的嗓音。

黄老虎一手叉腰,一手托着下巴,定定地站在院里一个灰暗的角落,咬牙切齿地盯着靠近医院的人,似乎看谁都有嫌疑,都想抓起来审问一番。好在两个警卫铁面无私,不但铁塔般立在急救室门外,还凶神恶煞般瞪着四只眼睛,连医护人员进出都要检查胸牌,谁想扒住门缝朝里瞅瞅,都会被铁杠般的胳膊一把推开,有人差点被推个大跟头,返过身暴跳如雷想撸袖子吵架,却见四道利剑般的目光刺过来,直要把胸膛刺透了似的,只好不情愿地咽口唾沫停止了吼叫。

当然,这些警戒部署,在那位戴蓝帽的副市长面前失去了效用,人家像一只挨了砖的狗,从吉普车里跳下来,一步就扑到警卫身边,两步就冲进了急救大门,再出来就手点着黄老虎的鼻子,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没人见过精瘦的保卫组长会这般可怜,任凭唾沫星子砸到脸上纹丝不动:我说老黄啊,你们的警惕性都到哪儿去了?现在和解放前可不一样,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你们可不能把忽大年看成一般的师级干部,就配这么一个小警卫?你应该知道,他负责的这个工程连蒋介石和美国佬都瞪着牛眼盯着,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小子可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保卫组长何曾轻视过总指挥的警戒呢?

黄老虎脑袋每根神经都绷直了,在每个进院人的脸上做着阴谋的判断,似乎看谁都感觉有怪异,手脚都有些不自然。终于等到总指挥呼吸平顺了,估计怎么也要躺上几天了,他才心事重重地骑上自行车,顶着孤寂的星光朝着八号工地蹬去了。

此刻,宁静的大地似乎正在苏醒,已能隐约看到波浪般起伏的秦岭了,听说正是这道浩瀚的山梁梁,把大地分成了南方和北方,也把各色草木汇聚到坡崖上,尤其那一个个神秘的峪口还能溢出一道道清洌的河水,吸引了各路神仙隐居过来,还吸引几朝皇上把帝都搁到了山脚下,现在那昂扬的轮廓好像就藏匿着多少勾沉似的。他转业到西安已经一年多了,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油泼辣子和捞面了,但他不喜欢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稍一打听砖缝里就会钻出握剑抱笏的人物,煞有介事地摆弄上一段唏嘘往事,让谁听了都会瞪大眼睛。其实,那耍弄刀箭的年月,城墙还有点防御作用,使用枪炮弹药的今天,城墙就成了显赫的靶子了。不过,盘踞在这片黄土地上的王朝,演绎过一幕又一幕风声鹤唳的大剧,走在这片尘埃厚重的土地上,每脚踏下都能听到远古的钟鸣和朝堂的嘈杂,似乎也把历史一下拉到眼前了。如今,颓败的废圮与崛起的新区正好遥相呼应,尽管都是灰砖覆面,却昭示了不同年代的欲望。

保卫组长毫不犹豫地骑进了一条抄近的小道。这儿应该算是风水宝地了,紧倚着从秦岭涌出来的浐河,以前河岸上只有两片局促的村庄,悄悄躲在一座寺庙的两边,倒是一个被称为韩信坟的大冢,统领着上千个大大小小的坟丘,把剩余的空旷挤得满满登登的。于是,一条条清明烧纸踩出的小路,像蜘蛛网一样爬向八方,坟上路上疯长着东一簇西一簇的蒿草,稍有风吹就会扭成团团摇头摆尾,像是朝人作揖呢,又像欲拔腿逃窜,一旦脚脖子被缠上就会觉得晦气,既使多绕几里也不愿走进这片凄凉地。但是,那些被称做老毛子的专家却没有这些顾忌,围着西安城转了七天,就把刻着红杠杠的坐标杆立到这里,一根接一根地把寂寥的旷野围了起来。

黄老虎盯着那高高低低的坟丘,脑海突然闪过一道锈迹斑斑的光亮来。

该不是那些眼放贼光的文物贩子,为盗挖文物袭击了总指挥?那帮家伙一个个看着穿得窝窝囊囊,既使到了五月天还光身套着肥厚的棉衣棉裤,但等夜幕降临他们的动作就像猴子,一旦盯准哪个地方会埋宝贝,东瞅瞅,西望望,脚后跟在地上狠跺两下,一个洛阳铲嗵嗵嗵扎下去,就探到谁家祖宗的头上了,就会有或多或少的收获,就可能把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扛回家了。的确,脚下这块乱坟场就是历朝亡故人的汇聚地,商周的,秦汉的,唐宋的,一层压着一层,可见千百年来人们对风水的追求始终不渝,都喜欢升天后挤到这个地方入土为安。

唉,为清理这些密茬茬的古墓,指挥部跟那帮文物人没少吵架,甚至动过粗打过架。那些闻讯赶来清理墓室的人也真够难缠的,一个个手攥炒菜的锅铲,腰别一把毛刷,本来就是半天的活,他们能磨蹭上十天半月。那忽大年头顶总指挥的头衔,当然火急火燎了,那天把他拉到万寿寺外悄悄交待,以后碰到古墓马上挖开,掏出陪葬物连夜埋实了。可是,他们策划的战术刚刚演进了一个礼拜,便有长袍马褂的长髯老人扑进工地,从土堆里拨拉出几块烂瓷片,竟顿足捶胸嚎啕大哭,好像偷挖了他家的祖坟。无奈之下,指挥部只好拉了一道铁丝网,隔上几米就挂上牌子:

军事要地,非请莫入。

但是绝密工程损毁文物的名声还是传出去了,有人把告状信写给了天安门旁的国务院,似乎北京也对这些长袍马褂礼让三分,不断传来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发来的批示。忽大年只好请人用洛阳铲把地基齐齐探了一遍,又象征性清理了两座唐代大墓,掏出的瓷瓶瓦罐陶人怪兽整整装了两卡车,围观的大人小孩都嚷嚷会有金元宝出土,其实挖到最后也没见一星金银,却把眼冒绿光的盗墓贼气得嗷嗷直叫,这么多的地下宝物,可以让他们倒腾七八年了。更有些长袍马褂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信誓旦旦地给工地人下指令,这儿能挖,那儿不能挖。其实,该为古人操心,还是为今人担忧?人们是不知道,眼下这个工程实在太重要了,多少人流血牺牲打下的江山,要想法子守住才算本事啊!现在好了,埋藏在地下的牵挂,总算磕磕绊绊处理完了,即使有遗憾也成了夯实的残迹。

苍天在上,祖宗在上,真有人肯为沉寂的纠结向总指挥伸出毒手吗?

黄老虎对自己这个念头自嘲地撇撇嘴,脚下的轮子又蹬转起来,这个被冠以八号的工程,与周边此起彼伏的夯地,都是苏联老大哥设计的绝密项目。人们都知道部队刚刚从朝鲜撤回国内,蒋介石又在海岛上张牙舞爪,广播里隔几天就会报导擒获泅渡特务的消息,看样子一场大战势所难免。所以,这也让那些在硝烟里浸泡透了的转业人,像听到了重返前线的号角,动不动就转到工地来说几句重要的废话,却又磕磕绊绊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闷着头挖两锨土以示关心。当然,所有在这片土地上忙碌的人,都清楚手中的一锨一镢都是国家秘密,当他们签下那张油印的马粪纸保密书,喉咙会咕隆涌起一股热流,一个个好像陡然穿上了军装,英姿飒爽地等待着将军检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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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自从那一杆杆呼啦啦的彩旗插到乱坟滩里,挖地基的,砌墙柱的,拉电线的,你来我往,穿梭交错,铲平了古墓新坟,修筑了围墙马路,用日新月异来形容毫不为过。好像那砸夯声刚刚停歇,一排排厂房就在人迹罕抵的韩信坟下生长出来,从此游荡在这里的鬼魅再也不知了去向,连夜间冤魂的呼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想而知,对这样一个可以左右战场胜负的工程,蜗居海岛的国民党绝不会等闲视之的。

难道总指挥真的是被潜伏在阴暗角落的特务袭击的?

黄老虎的思绪总在这个疑问上纠缠不已,他在一座寺庙前撑住脚,这就是那个被严密警戒的工程指挥部,设在工地的西北角上,高阔的门楣可见“万寿寺”三个斑剥的漆字。传说这处寺院还是唐朝起的墙,那年慈禧逃难西安进去燃了三柱香,没多久就起驾回宫了。这件事一经渲染,香火便旺盛了,香客们自是络绎不绝,挂单僧人一伙接着一伙,谁都想进来磕个头讨个吉祥。可自打抗战烽烟燃起,这里便开始萧条了,临解放寺院只剩下三五个和尚了,只有夜半钟声依旧那么悠长,三进院落依旧那么挺阔,四大天王依旧横眉冷对不怒而威,也使烧香人踏过门坎心生静穆。

黄老虎沿寺庙墙角悄悄走了一圈,竭力想搜寻些蛛丝马迹来。

中间的大雄宝殿,以前供奉着释迦摩尼和两位弟子,雍容华贵,慈眉善目,言说是典型的唐代风格,可是一络络开裂的泥胎却尽显凋零了。后边的大殿,以前端立着悲悯的观音菩萨,都言是灵验的送子娘娘,总有些求子心切的人到这来烧香磕头。但是,那些神塑后来都被一一扳倒,堆到寺庙库房里了,连那些守在佛堂念经的居士也不见了踪迹,只有工程上的人进进出出,使得古老的寺院充斥着与佛经完全不相干的声音,而且寺庙四角都放了岗哨,进出山门都要查看证件,可谓戒备森严呢!

然而,这么严密的保安措施,还会发生总指挥被袭的尴尬,这让那些穿着花格衬衣的苏联人怒吼起来,这样低劣的安保环境,怎么保障工程顺利完成?这些人对工程的苛刻令人烦恼,动不动就会坐着轰轰喘气的吉普钻进工地嚷叫,尽管谁也听不懂,却总有些人要停下手中的忙碌竖起耳朵。

不过他们的发火总会中断,总要歪着脑袋瞅着一位身穿蓝色长裙的姑娘说话,似乎在漂亮女人面前,哪个国家的男人都会变得和颜悦色。那位姑娘魔力般的小手一摆,专家的嘴唇就停止了斥责,脆脆的清泉声叮咚叮咚,就把专家的话翻译出来。但等专家的吉普车进城去了,这里便会召开这样那样的会议讨论落实,过上几天花格衬衣们又转回来,脸上便露出了笑容。好多人半真半假说,八号工程能够顺利竣工,蓝裙姑娘立下了不朽功勋。有人把这话嘻笑着告诉了小翻译,好像姑娘也是这样认为,一对酒窝马上浮出来,两根麻花辫左摇右摆,脚下也腾云驾雾般漂浮起来了。

我说月月啊,你就不能谦虚一点吗?

忽大年每每听到这些话,必会这样追上去狠刺一句,让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顿生无趣:这个工程可是国家项目,最大的功臣是北京,你们凭什么在这儿评功论赏,小心我把你们都挂到二梁上晒太阳。蓝裙姑娘好像对总指挥不那么礼貌,总会下巴朝上一顶说:啥叫二梁啊?挂到二梁上晒太阳有啥不好啊?总指挥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了:你要不信?挂你两天试试?姑娘只好噘嘴摆裙走了,边走还边嘟囔:咋就不能让人高兴一会儿呢?

是啊,那位姑娘能说几句苏联话就功劳不朽了,那些吃睡在工地的干活人该怎么算呢?噢,噢,该不是那些对忽小月垂涎欲滴的毛头小子们,看见心爱的姑娘惨遭训斥,就乘着夜色报复了总指挥?可是……可是没见小翻译跟哪个小伙子眉来眼去,那些暗恋她的人吃了豹子胆,敢对总指挥偷下黑手,不怕被首长身边的警卫员一枪崩了?

是啊,哪个暗恋者愿为甜蜜的幻想去冒生命危险呢?

他后悔应该把那个警卫员叫来了,可以仔细模拟一下昨晚的惊险。其实总指挥也太显眼了,尽管没戴领章帽徽,可一看就是个大官,那身黄呢军装板板正正,连胳肘窝都没褶皱,四个带盖衣兜总塞着机密,平时他喜欢窝在寺院厢房里,就像一只饿急了的猎犬,总是焦躁地围着桌子转来转去。一到日暮时分,又会看见黄军装围着寺庙转圈,而且,他从不让警卫跟屁虫似的贴近自己,好几次小伙子都被他臭骂回去了:我在自己工地上,就像在自己的阵地上,还怕有人跑来谋害我?确凿,伴随着总指挥的脚步,绝密工程终于完成了厂房建设,顶天立地矗立到古城东郊了,三天后就会响起庆祝竣工的鞭炮了。

可是,那个警卫员昨晚像做了一场噩梦,工地上昏黄的灯泡刚刚放亮,总指挥吃过夹着猪油辣子的馒头,迈着工地人熟悉的脚步,走过万寿寺咚咚响,走到石料堆也是咚咚响,好像整个工地都陷入了昂扬的节奏里……但是,走近刚刚卸了脚手架的崭新厂房,木料堆里蓦地闪出一道黑影,似乎只晃荡了一下,头顶军帽也飞出了一道弧线,军装便噗地滑落到了地上……两个黑影眼看着并到了一起,似乎只僵持了一秒钟,总指挥便像一根木桩般倒下了。等警卫员呼啸着冲过去,黑影便消失在灰霭里了,只见总指挥仰面倒地,直挺挺的,口眼紧闭,竟然像被施了魔法昏厥过去了。

这就奇怪了,如果是台湾派遣来的特务袭击,为什么放倒了没舍得补上一枪?如果有仇人寻衅报复,为什么没有跟上去捅一个血窟窿?灰蒙蒙的夜色可以遮挡人的眉眼,也可以淹没一切罪恶的,实在难以判断这神鬼不觉的袭击,咋这么温良恭俭让呢?

绝密工程上的人立刻陷入了焦虑,这个划时代的项目就要举行典礼了,卸下的脚手架已经搭成了主席台,看上去比乡下戏台要盛大许多,只是没有出将入相的台口。可在这个揪心揪肺的时刻,工程总指挥却突然遇袭倒下了,现在谁来主持这个已经启动的典礼?谁又知晓他想邀请上头哪些嘉宾呢?

这下子八号工地上的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轰然乱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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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西安的夏天咋来的这么快呀?屋檐下的雪好像还没化净呢?忽大年感觉眼皮像被缝上了,瞅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昨天那老槐树才露出嫩芽,地角的向日葵也才冒出鹅黄,今天怎么乱乱的花草就你拥我牵地盛开了?那一溜一溜金灿灿的什么花,叶面还挂了一层闪闪的水珠,该不是为那将要举行的典礼采买的吧?这也太浪费了,只为个半天的庆典要这么挥霍,想想也仅仅是为了讨领导的巧。可领导的脾气也太难伺候,弄不好不咸不淡撂下一半句刺耳话,半个月的筹备就算白忙乎了。昏迷中的总指挥铆足了劲,眼皮才挣开两道细缝,浓浓的来苏水夹杂着肥皂味,便钻进鼻孔放纵开了。

噢,四周墙壁咋白的令人窒息?这不会是梦里夜游吧?想起来了,窗框上那团黄澄澄的花儿叫连翘,似乎争先恐后想爬进来陪伴陌生的主人。忽大年挤了挤眼,终于看清自己是躺在铁架床上,一只倒挂的药水瓶,伸出一根黄细的胶管连到手背上,横七竖八的白胶布遮盖了粗壮的针管。

怎么会躺在医院里呢?头顶上这颗灯泡刺得人眼疼,忽大年使劲转动脑袋,使劲揉揉眼皮,又使劲扭动手背,针头一下刺到血管,疼痛放射到胸口,使得他愈发清醒起来。昨天下午他去省府邀请领导来参加典礼,意外地在门房遇见了一位游击队时的老战友,田战友把他硬拉进路边一家小饭馆,喝了八两老白干,两人喝得话匣子都打开了,回味太行山上一日三餐嚼野菜,叹息一七零师怎么会在朝鲜败得那么惨,多少杯也止不住的,还是警卫员上来夺走酒瓶才停下来。

不过,即便是老战友他也没有透露自己当下的身份,好像进入了地下状态,他的身份也变得模糊了。当然,既使回来晚了也要到工地上转转,不转心里就空落落得睡不着,走到卸完脚手架的墙边摸了一把,硬砺得像石头,这也就让人放心了。这一排厂房总算立起来,意味着工程形象就出来了,这也是里程碑似的功绩,将来从这里源源不断运出的炮弹,会一发发落到敌人的壕沟里,砸到蒋介石的楼阁上,谁敢说将来的功勋章上没有他的功劳呢?

突然,他感觉背后一股凛冽的冷风袭来,还没等回头自己就被砍倒了。

他倒得那么快,那么果断,好像世界一下子离他远了,他飘向了一个雾朦朦的陌生地方,好像又被一块翱翔的毯子托住了,慢慢悠荡起来,向着光灿灿的山坳飞去,一望无际的红高粱,山脚下的小村庄,跑出来那么多的人,大家都张开了双臂,想接住落下来的毯子,可是那毯子飘过了人群,飘向了一处黑黝黝的深渊,他竭尽全力想爬起来,人却扑棱棱翻滚下来……难道天下依旧不太平吗?难道真有人敢袭击军事工程的总指挥吗?

忽然,病房门没敲就开了,小护士手里提着一只替换的药瓶,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吃惊地啊了一声:忽总指挥,你醒了?

小护士没等忽大年回应返身拉开房门,冲着走廊惊喜喊叫:总指挥醒了!醒了!马上有人要冲进来,却都被门口的警卫挺身挡住了:谁也不能进!有人讥讽:那几个人怎么长驱直入,你连屁都不放一个?警卫反讥:他们是医生,有胸牌,你们有吗?走廊里稍稍静了一会儿,就有东北口音窜上来:兄弟啊,你俩知道的,我们跟总指挥整天在一起,你们防谁也不能防我们,不信你进去问问嘛!此刻,忽大年尽管看不到警卫的脸颊,但他知道两位小警卫挺难堪的,大家都是一个工程上的,谁跟谁都认识,让谁进谁不进呢?只听警卫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不行!你们就别为难我俩了,黄组长知道了,鹰眼瞪成了猫眼,你不怕我还怕呢!可是,随之有甜甜的女声飘进来:那不让男的进,让我们女的进嘛。警卫员显然急了,声音带着委屈:黄组长也没说女的可以进嘛?

什么什么?我是他妹他亲妹也不能进吗?

那……那就你进吧。

病房门只开了一条缝,蓝裙姑娘就闪了进来,一看见忽大年睁着眼睛就喊:哥呀,你吓死我了,你咋了?咋倒在脚手架下了?妹妹冲过去搂住他胳膊,可怜的小酒窝一浮一没,上次车站重逢也没这么感伤,两眼就像两口山泉,一股股泪水喷涌出来,竟然把哥哥肩头洇湿了。

忽大年看着妹妹喜极而泣没吭声,他陷入了一种难堪的回味,也不知该怎样回答,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上刚刚织就的蛛网。那蜘蛛却不见了踪影,昨晚倒地前似乎没有一点点异样,当时天际还没黑净,西边城墙也刚刚挡住落日,等他走到脚手架旁,四周像拉上了一道灰纱暗下来,就没发觉任何阴谋的蛛丝马迹。但是,袭击就那样神鬼不觉地发生了,利索得像闪电,绝对是一个高手所为。天哪,难道自己真的被特务盯上了?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也许自己真的被什么人惦记了?他心里在不停地发出疑问,又不停地打着寒噤,既不愿搭理妹妹虚张声势的担忧,也不愿回答医生和保卫组长千篇一律的询问。

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自己忽然就倒下了,睁开眼就躺在医院了。忽大年脑海翻腾着昨晚遇袭的种种可能,不断闪演出来又不断地否定……很快,那个尘封的往事冲破烦杂的阻拦浮现出来,他心里竟然慌恐起来了,画面在过去和现实间来回穿梭,那颗封死在冰层里的种子,似乎突然适应了寒冷,绷开了粗糙的裂纹,露出了诱人的雪白,使得他不由地想避开犀利的追询了。

但是,他看出定定杵在面前的保卫组长却不甘心,看着实在问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把自以为是的分析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以示他依旧像在八路军时一样,以首长的安全为己任,那声音带着一股久违的焦虑:政委啊,看清没?谁下的手?胆子也太大了?我从昨晚到现在,一分钟都没合眼,记了一本子没头没尾的线索。唉呀呀,公安已经得到内线情报,潜伏特务想暗害的首要目标,就是像你这样肩负重任的人。可我怎么都想不通,那个特务应该算是得手了,为啥没敢下黑手呢?忽大年听了有些不高兴:怎么?你希望再补上一刀?黄老虎急忙申辩:政委的气场大,把狗日的给镇住了……

忽大年咧开嘴矜持地笑了:有这么严重?都解放五六年了,哪有那么多特务?可黄老虎依旧执拗地阐述:必须加强你的警卫,必须配两个,政委你要明白,你的身体不属于你个人,是属于共和国的。你没见那位管公安的钱市长,出事以后整个人就变了,把我好一顿训呐,都能把人吃了。忽大年不想跟部下再叨叨了,如是潜伏特务袭击似乎不可思议,敌人真有这般胆量,敢明目张胆袭击一个项目总指挥?不知道像他这种人配备有安防警力?一个人偷偷摸摸上来不是送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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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大年不由地又想到了那个遥远的人,这个人扭动着腰肢走进了脑际,又被他自己扯出了思维边沿,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枪林弹雨里闯荡,跟黑家庄已没有任何联系了,也没人知道他在大西北安下家来,何况这西安和胶东有上千里路途,那人怎可能跑到茫茫大西北来耍疯张?不过......那种被袭击的感觉似曾相似,难道真的遇见鬼了?

忽大年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心头和肩上的双重担子快压得他喘不过气了。

解放那年,部队正在贵阳大山剿匪,他突然接到命令火速赶到西安培训,他以为部队要接手什么新式装备,就兴冲冲骑马坐车赶去了。谁知是培训什么工业知识,跟部队使唤的枪炮八竿子搭不上,他估计自己八成被人盯上要转业了,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好多人看着数字堆砌的作业本满脸哭丧,一个个半道就打退堂鼓了,但他却完成了头皮发麻的考试,尽管成绩差五分才算及格,但培训人还是看上了胶东汉子,一纸巴掌大的调令,让他脱了没穿几天的黄呢军装,戴上了八号工程总指挥的帽子。

随后,去北京参加的动员会让他感到了震惊,会场在以前皇帝办公的怀仁堂,古香古色的挑檐建筑,浓得见不到底的绿荫,胶东汉子堂而皇之地进去了,进门时哨兵审贼似的,把介绍信看了半天才放行。他进去后左顾右盼,一个京腔同行人见他踟蹰,便过来神神秘秘说:当年皇上搬出紫禁城的时候,把不少奇珍异宝扔进了太液湖。忽大年一撇嘴笑了:你咋知道?同行人抓住他袖子就往湖边跑:我姓叶叫京生,北京城里的传说,哪个我不知道?可是,他俩很快停住了脚步,这里不可能让他们深入一步,每个路口都站有哨兵,只好心有不甘地进了礼堂。

真没想到,那么多耳熟能详的领导都到了会场,端坐在主席台上一脸严肃,就像准备发起一次命运攸关的战略攻势。他发现又黑又瘦的成司令竟然坐在主席台的角落,脸上绷得紧紧的,衣扣也系得一丝不苟,像背负了难以承受的重任,一副豁出命去的样子。

一个江南口音讲过几句话,就让他恍然醒悟了,国家准备开发一批项目,有军用的,有民用的,参会人都是项目负责人,原来报上喊叫的一穷二白,是货真价实的现状:现在,不光打仗的枪炮是外国造的,就是螺钉、灯泡、三轮车,咱们也生产不了。如果不能改变这种局面,建立起自己的工业体系,咱们用鲜血打下的江山就会拱手让出,甚至会被地球人开除球籍!这,确凿让一个老兵感到了震惊,街上带洋字的货品,居然与国家安危相联系,他一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后来,忽大年听到了一个崭新的词汇:第一个五年计划。

不过,他对领导的讲话多少有点怀疑,解放军当年就不生产一枪一炮,不是照样把江山打下了吗?难道如今掌了权还能让洋钉、洋布、洋火给推翻了?但是,当他终于明白自己将要指挥的工程,居然是苏联援建的一个装备项目,老大哥一把支援了一百五十六个,而这些项目大都是为军队准备的,军令如山,他再也不敢嘟囔了。

授予任命书的时候,他腰板挺得笔直,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那位江南人拍拍他的手背微微笑着说:争气啊!声音沉沉的,却像闷雷般炸响了,浑身的细胞倏地涌进了神圣的味道,竟激得他每个毛孔都渗出细汗来。会议结束时,江南人又走下主席台,与各个项目的总指挥一一握手,叶京生激动得话都说不顺溜了,当首长握住他的手时,尽管没说话,却在他手心抠了两下。哎哟,这恐怕是老人家最为深沉的托付了,深沉得让他走出怀仁堂,还伸出自己的手掌端详,好像首长在他手心刻下了什么。

为此,他不但失去了领章帽徽,也失掉了率领一七零师抗美援朝的悲壮征程。


总指挥啊,我们可想死你了!

黄老虎一转眼,看着胖胖的哈运来操着小鸡炖蘑菇的口音,领着一帮人拥进了病房,不过仅仅隔了一夜,就像过五关斩六将战场重逢,激动得扑上去就抓住肩膀又摇又晃,跟进的技术员还虚头巴脑地鼓起掌,把个小小病房快要闹蹋了。他讨厌地挺身而出,做了个双手下压的动作,以示八号工程的掌门人还在康复,有啥好激动的?况且袭击人至今还没线索,危险依然藏在哪个角落,没准过一会儿就会窜出来,到时候想哭都没眼泪呐!

这个保卫组长和总指挥一样,也舍不得脱掉戎马生涯的披挂,喜欢四季穿着摘去了领章帽徽的军装,尽管两人的质地不同,却都沾染着硝烟的痕迹,现在他满脑子紧绷绷的敌情,再没听他们讨论典礼的婆婆妈妈。他想,厂房竣工就竣工了,就像打了一场胜仗,大伙聚在一块喝顿酒,加上两个肉菜,再美美睡上一觉就过去了,这样兴师动众招来一河滩的人,最麻烦的就是保卫工作了,人多眼杂,尤如庙会,正好给了特务下手的机会,一旦出了恶性事故,挨板子的就会是他们了。

然而,缜密的保卫组长走出医院大院,愈发感到从未有过的沮丧,他把所有疑点汇集起来找不到破案线索,把所有疑点都拆开来仍判断不出破案方向,恰似一头蒙住眼睛的狼狗在篱笆大院东扑西撞,跑不出去只能嗷嗷狂吠。他告诫公安绝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否则就可能陷入敌人设置的迷魂阵。前年他刚从东北来到西安,经常见一个货郎担殷勤地推销大重九香烟,后来这家伙蹩脚的关中口音露了破绽,抓住一审讯才知晓,一个台湾派来刺探情报的少校特务早就盯上这儿了。显然,敌人能派一个特务来,就不能派二个三个来吗?那些个躲藏在街巷角落的敌特分子,被抓住的倒霉蛋只是少数,想一网打尽永远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啊!

苦苦思索的黄老虎倏然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他定了定神,三步并两步往脚手架搭起的典礼台去了,远远看到一道道缠裹木桩的铁丝闪着白刺刺的光,好像宏大的台架隐藏着密豁豁的刺刀。黄老虎跑近典礼台纵身一跃,登上一米多高的台面,脚踩在寸厚的木板上有些颤悠,脚下一道道缝隙有宽有窄,可以瞥见漏在地下的块块光斑。他略一思索,从台后敞口钻了进去。里边只能低头蹲着,可他定睛一转,心里不由一惊。这么大的地方,挤进一个排也是绰绰有余的。工地人都说黄老虎应该叫黄老鹰,他有鹰一般刁钻的眼睛,看见什么都会反复寻思,若盯住人家的脸,会死死盯住眼仁的波动,让人心里一阵阵发悚,没一会儿内心隐秘就会一行一行从眼里挤出来。他还有狗一样灵敏的鼻子,什么气味都能辨出来,能从几种混合的烟雾中,嗅出烧大葱的辣味儿,还能从一班人衬衣里找出某个人的汗臭。等他从台下钻出来,就想典礼日台下要蹲上暗哨,否则哪个特务不小心猫进去,点燃一包烈性炸药,就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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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组长,你在这儿检查啥呢?

那讨厌的连福忽然开着一辆电瓶车,像鱼一样从典礼台右侧悄没声地游过来。这就是让他最不放心的那个家伙,那鸭舌帽下的半脸笑脸,就像背后藏着数不清的鬼点子。真他妈的讨厌,这老虎是你叫的吗?黄老虎刚想回赠一句乡下脏话,叫这小子两天回不过神来,可是他瞥见忽小月晃着马尾辫,在后车帮上幸福着,溜到嘴边的话就咽回去了。

老黄组长,你琢磨啥呢?说出来让咱也分享一下嘛?那电瓶车滑到他面前,吱一声停住,马尾辫便跟着嘻笑起来。这女人平时喜穿长长的蓝裙子,今天却是一身工作蓝,还炫耀地翘起一只白球鞋,像被人偷了还以为捡了便宜。

黄老虎一听心里更不高兴了,我老我老吗?我刚刚过了三十岁,人还没老都让你给喊老了,但他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不愉快,这位马尾辫能听懂老毛子的话,整天跟在人家屁股后边转悠,动不动就喜欢指手画脚,好像她成了工地上的主宰似的。他觉得这个姑娘尽管模样俊俏,可举手投足不够稳重,又仗着是总指挥的妹妹,见谁都敢开玩笑,即使人家话里藏着风骚,她也能配合地咯咯笑出声来。

但黄老虎从不跟她开玩笑,这里当然有个不能言说的缘故。那年他跟随忽大年在黄河边突遭空袭,情急之下他端起机枪冲那敌机一阵咆哮,飞机是没打着,却再也没敢回来。忽大年夜里查哨不停地感叹白天的危险:应该好好感谢你这个保卫干事。黄老虎听见政委夸奖甩了一句:首长不能光说不练啊。没想到政委竟笑说:将来,我把妹子嫁你当婆娘吧。两人嘻嘻哈哈奉送着廉价的许诺,后来他入朝回国被分配到大西北,没曾想政委妹妹居然也汇聚这里,人还格外水灵,不光嘴巴会撇洋腔,眼睛鼻子也会说话,根本就不是他梦里揣摸过的憨厚婆娘。而且,她只要现身工地特别招眼,那身刻意瘦腰的工衣裹在身上,尽显小屁股浑圆了,还有意翻出一道白领子,工地人当面称她忽翻译,背后就酸溜溜地称她小白领。

正是这个缘故,黄老虎啥时见到她都不敢正眼细瞅,心里暗忖多亏是两个男人间的玩笑,这么骚的女人谁敢要啊?何况这女人近来更让黄老虎看不惯了,那沈阳来的连福整天苍蝇似的围着她嗡嗡,就是在万寿寺里排队吃晚饭,也能见他凑到姑娘身边递上一瓶腌黄瓜。这女人似乎就情愿有人献殷勤,不管不顾地嘻嘻哈哈,一根接一根地叨着不怀好意的咸菜条。今天,这女人就更缺少成色了,刚刚见到哥哥在病床躺着,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转眼就坐上人家的电瓶车转悠开来,都不怕老天爷呸一口吐到脸上?

不过,他俩为啥要围着典礼台来回转悠呢?

明天这里就会是一片人海……黄老虎瞥见忽小月脚边露出一盘花线,很像典礼台下那种黑白蓝的三色电线。蓦的,他瞥见连福嘴角似闪过一缕嘲弄,绝对不怀好意哟。对呀,这个日本人豢养的走狗,像在挑战他的侦查能力,一个不祥的念头窜上来。于是,等那电瓶车鬼魅般地游走了,他又返身钻到典礼台下,刚刚移动了两步,竟发现真有一节电线从台面穿下来,似隐非隐地藏在一根木桩背后,那花色与电瓶车上的一模一样,这难道会是什么巧合吗?

尽管镇压反革命已经过去三四年了,老蒋特务比刚解放乖巧多了,街面看上去也似乎平静了,上班的上班,赶集的赶集,也没听说有什么凶杀案爆炸案。可是自从黄老虎挑上了保卫组长的担子,上级一月通报一次敌情,一次比一次邪乎,台湾那边不停点地派人偷渡过来骚扰,潜伏内地的爪牙也遥相呼应窜动捣乱。好在他黄老虎只是一个工程的保卫组长,不用操心社会上杂七杂八的动向,但他的神经一点不比公安轻松,连睡觉都竖着耳朵,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一骨碌翻下床,判断哪个地方冒出了敌情。黄老虎把那截电线一节一节拉下来,发觉是没有与电源联接的孤线,但他还是不放心,如果是特务有意预留的引爆线,肯定可以插到雷管上的。

这两天也着实令人难堪,他已经谨小慎微在工地上渡过了两个春秋,偏偏厂房竣工典礼前老政委被人袭击了,作为一个做了十年保卫的老部下,真真是难以言说的耻辱啊!现在压倒一切的任务,是要确保明天的典礼万无一失,他估计总指挥已经出院回到了办公室,便想赶过去汇报典礼的安保方案,这些隐蔽事项只有让上司事前知晓才有价值,事后去说就寡淡如水了。

可是等他走近万寿寺,老鹰眼忽然看见一件黑布衫缩头缩脑擦身而过,那是一件司空见惯的大襟布衫,似有一双怨恨的眼睛随风飘过。这个人究竟想在山门外窥视什么呢?天哪,袭击者完全可以伪装成憨笨农妇的,这种人街头巷尾成团成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一个可怕的念头骤然钻进脑海,不由地打了个寒噤,他转身又匆匆跑回了医院。

忽大年对直楞楞杵在面前的黄老虎有种天然的信任。

这不光是他们之间有过枪林弹雨的情谊,还有老部下那狗一样敏锐的嗅觉呢。现在可以说大敌当前,保卫组长当然要使出浑身解数,翻腾起那一套自以为是的分析来:咱们指挥部,现有管理人员二十九个,技术人员五十一个,工勤人员六个,我把每个人的情况筛查了一遍,你别说,问题还真不少呢,特别是从东北来的这拨人,你看那位胖得发肿的总工程师,明面上说是东北的地下党,可他档案里尽是日本人给他晋级加薪的记录,一月就领十五块大洋,这算啥地下党,有吃有喝有钱花呢?忽大年手点着他脑门喊:你个猪脑子呀,地下党还能让人家看出来?哪个人没有掩护身份能活下来?

老部下又狡黠地摇摇头说:你看那个戴鸭舌帽的连福,小伙子看着挺机灵,可我发现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忽大年拦住话头:小伙子挺好嘛,他上次把冲压机位置挪了八米,避开了一座唐代大墓,伊万诺夫在论证会上只给他鼓了掌。黄老虎却盯着首长帽沿说:这个人档案里有个可怕的记载,他在沈阳日伪兵工厂搞过革新,受到过小日本嘉奖。你想,日本人那么器重,他心里能不留念想?反正我看他一脸怪笑,就感觉不像好人,今天我可要提醒你了,你那个宝贝妹妹最近被他黏住了,可别出啥事!

能出啥事?你说嘛?忽大年心里顿生反感,嘴上连声反问,黄老虎也不正面回答继续说:再有,就是建筑公司那五百个泥瓦工,每个人都仔细做过政审,不会有大的问题,我不放心的就是东北来的这帮人,一个个不知道有多大本事,牛皮哄哄的,咋看都像肚里藏着坏水水,我已经命令警卫员,以后你去技术口开会巡查,他俩必须一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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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大年没想到老部下会把问题看得这么复杂,说:老虎啊,你不能把事情搞复杂了,要不是他们这些人没白没黑的干,靠咱俩能把这一排厂房矗起来?能把那一车皮一车皮的机器装到生产线上?你别以为这个工程是苏联人设计的,我可告诉你,厂房落成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下一步安装好设备,生产出合格炮弹,才是我们的主攻任务,这个过程没有他们行吗?黄老虎明显不服气说:不是我瞎猜,是不能放过任何疑点,我们保卫人员要对工程负责,也要对你负责!

老部下竟然这么执拗,后边的分析也越来越离谱,忽大年不由地牙齿咬得咯吱响:老虎同志,我要告诉你,这个事情是发生在我身上,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你要是把指挥部搅得鸡飞狗跳,看我怎么收拾你!


天上怎么变得灰蒙蒙了?刚刚还是红日高照的天空?

忽大年手搭凉棚仰望着,不由地蹙起眉头,雨滴果然没有征兆地淅淅啦啦砸下来,砸到干燥的土地上,腾起一圈圈黄黄的土球,一会儿功夫雨滴便密集起来,细细的黄土便汇成泥汤了。这露天集会最怕下雨了,若浇成落汤鸡便一点兴趣没有了,广播电台不是一连三天预报晴转多云吗?怎么刚刚还晴空万里,没多大功夫就变脸了?

显然,这雨可能浇毁明天的典礼,也飘下来一丝轻松。昨天他在医院拔掉吊针,直奔万寿寺给成司令打电话,想请他发一封贺电来,也是给没黑没明苦战两年的工地人一点鼓励。可是怪了,第一次接通了,忽大年说了两句,电话就断了,再呼再叫,接线员总是回应联系不上,打到最后他感觉接线员想说对不起,就砰地把电话压了,这要是在战场上不知道会毁掉多少机会。

指挥部主人感觉自己仅仅在病房躺了一个晚上,工地上的事情就乱成一团麻了,那个总工程师曾建议给他配个秘书,有什么念头随时记下来,底下人执行起来不置于抓瞎。可忽大年冷笑着没理睬,这些人是没上过战场,打仗时甭管多激烈,也只有一个警卫员跟随伺候。现在他似感觉到头绪烦乱,他给毛巾浇点热水擦擦脸,发烫的柔软抹过眼皮,不经意间透过窗棂瞥见,机要员骑着挎斗摩托冲进院子,把机要簿扔进一个窗口,脚下一轰便一溜烟不见了。

忽然,一张红红的脸颊在寺庙山门外被警卫挡住了,他正欲眯眼细瞅,那脸颊又被推到一边了。这是一张好熟悉的面孔啊?红花般的容颜调动了忽大年的记忆,乌溜的眼睛,一咬一瞪,难忘的凶像马上凝到了脸上。噢,难道她真的来了?看来,那个袭击人就是她了?可她怎么会找到古城来?还能找到本已荒凉的万寿寺?真是邪了门了?她那点野功夫不致于演变得能掐会算吧?唉,心虚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找上门来,就要毫不畏惧迎上去,不是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吗?

可他脚下沉甸甸的,一步一步走到庙门外,那个神秘的人影又不见了。呵呵,这是黑家庄人习惯的行为,让你看得见摸不着,当年这些小伎俩没少让小鬼子瞎捉摸,难道现在又用到古城来了?忽大年踅回办公室陡然缺失了情绪,皮鞋淌了泥水,也不想去擦了,懊丧地瘫到木椅上,陷入了茫茫的困惑之中,看见哈运来推门进来,询问北京的贺信能不能来,他居然都没翻动一下眼皮。

后来他听到总工程师喊叫恍然醒悟,老首长对这个工程比谁都着急的,恨不得蹲在工地上,瞅着厂房呼哩哗啦一个晚上冒出来,今天人家不愿接电话,就是在传递一个信号啊,现在仅仅是盖好了厂房,机器还行进在西伯利亚驶来的火车上,闹闹哄哄地开什么庆典会?这不是撅屁股让敌特分子当靶子打吗?忽大年的心咚咚跳起来,但是请柬已经发出去了,能否想个法子把明天的典礼推掉?其实,也不能嗔怪老首长动脾气,是那个钱市长好像有什么诡秘,催命似的要展示阶段性成就,就像参加淮海战役,主力渡过了长江,也该让战士们吃顿热饭……看来还是老天爷掌握着工程人的心思,雨点越下越大了,一袋烟功夫就把寺院外边平整出的广场泡成泽淖了。

这也不能怪咱,是老天爷要作对……

总指挥,你不是说,气可鼓,不可泄吗?

明天……明天就是水漫到脚脖子也要开!

忽大年本来想着怎么就势打个退堂鼓,可是话到嘴边又拐了弯,让人听着猛地打个激灵。总指挥陡然意识到,绝不能让刚刚闪过的那个黑影破坏了情绪,管她来者善与不善,临战失魄还怎么打仗?何况从技术员到民工都知道明天要开庆功会,不能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影子动摇了军心。何况,他已经让人核对了参与建设的人数,五百六十七人,五百六十七只搪瓷杯,红漆拓印了“国家八号工程厂房竣工纪念”,若是典礼冷不丁取消了,那搪瓷杯上的红漆可是擦不掉的。

突然忽大年瞥见黄老虎又在门外闪晃,大喊:我说老虎,你别在门口隐蔽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黄老虎扶扶军帽进来:明天典礼,内紧外松,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忽大年脸色严肃:你别光盯我,明天的典礼,你不能掉链子!

老部下其实是想汇报明天的安保方案,见首长情绪激动想转身退去,却被总指挥一把按住肩头坐下了。忽大年隐约想到,大战在即,不能耍脾气,他提起暖水瓶倒了满满一杯开水。

你这些臭杯子,谁来都喝,要喝我喝你的。黄老虎毫不客气,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咕嘟了一大口。

这句话这个动作,就把两人的关系交待了。当年忽大年率领一个连冲进晋北一座小山城,打扫战场时看见黄老虎躲在树窝里踌躇,便让他背起鬼子尸体上的三八大盖跟上部队,可他上去踢了一脚,鬼子竟挺身想跑,被他一个猛子扑倒了。

忽大年欣赏这小子的机敏,便提拔他当了营部的保卫干事,后来这支活跃在鲁豫大地上的游击队,组合成了八路军一七零师,他升任了二团政委,黄老虎为此拎来一瓶汾酒,两人就着几根大葱,喝的昏天黑地,都嚷嚷胜利了要找个漂亮媳妇。随后跟老蒋的军队作战,二团能征善战就没吃过败仗,只是攻打南京城时,他率领的一个连最先冲进市府,却忘记去拔掉楼顶的旗子,失掉了一个可以传世的瞬间。

不过正因为忽大年这次成功的穿插,天安门升起五星红旗的第二天,他戴上了师政委的头衔。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一旦戴上师职帽子,就可以带上靳子在城市安家了。没曾想部队入朝作战前夕,他突然被抽调去学习,后来分配到八号工程上,尽管这项任务也跟打仗有关,却闻不见硝烟味了。所以,他眼睁睁看着一七零师雄赳赳跨过了鸭绿江,又明明白白听说全师将士梦断汉江,这便成了他平日最为忌讳的话题,好像他能活下来就是一个罪过,一有闲暇满脑子胡思乱想直掉泪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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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他曾小心问过成司令究竟为什么是那么个结果,却碰到了两道冷峻的目光,似乎总部人都在回避那个曾经响亮的番号,等终于见到了黄老虎才知晓了战斗的惨烈。所以他面对老部下喉咙常常有热流涌过,总是想要是自己也像别人,学上几天就临课逃脱,他就可能毫不畏惧地冲到汉江边,就可能提醒师长小心美军的回马枪。

老虎啊,要是我率领咱们师追击美国鬼子,会不会把部队带回来?忽大年动不动就喜欢这样假设。

那也不一定,美国佬是清一色的钢铁装甲,咱们才一人一杆枪,八颗手榴弹。黄老虎每次应对都是这句话。

等咱们的炮弹造出来,我要亲自送到海防前线,让美国佬也尝尝挨打的滋味!忽大年突然一拳砸到墙上。

黄老虎依然哪壶不开提哪壶,又问:政委啊,你能回忆起来不?昨晚到底是谁袭击的?

告诉你,没有谁袭击,是我自己绊倒的!忽大年脑海又闪过山门外的红脸庞。


在保卫组长绞尽脑汁搜寻袭击者的时候,那个戴着鸭舌帽的连福,鬼魅般地猫在万寿寺外,瞅见小翻译出来,一闪身把她拉到粗壮的大槐树后,嘴里叽里呼啦的,也听不清说什么,后来他一把握住了她手腕上黄珠子。忽小月眨眨眼笑了:怎么了?我刚戴了一天,你就后悔了?连福嘴里一劲儿嘟囔:我的事,你真的不管啊?说着便故意耷拉下脸,装出生气要走的样子,忽小月看他变脸了,冲他后背狠锤了一拳,转身跑进了寺院山门。

连福知道忽小月是一定会去找她哥哥讲情的,那些地下挖出来的泥人瓷马,本来就没人愿意正眼打量,都是他猫在土坑底下一件一件扒拉出来的,开始用报纸卷了塞到床下,后来越塞越多,满屋子土腥味,谁都觉得古墓的东西晦气。后来,农舍主人像遇上了灾星,手握镰刀逼他赶紧滚蛋,还是小和尚给他解了围,告诉他万寿寺后院有一间密室可藏宝物。他当即跑去看了,所谓的密室在僧房的顶头,外间是盛粮食的仓库,如今放置了铁锨、锄头、镰刀类农具。从这里踏上梯子翻过去,就会看到一间四壁无门的夹墙,只有一辆架子车大小,几片空麻袋,几星玉米粒,显然是年馑时和尚们的藏粮处,如今倒让技术员派上用场了。

于是,连福每天去指挥部上班就悄悄捎上两件,没多久小小密室就堆得只剩人站的地方了。他又用木板沿墙钉了个方格架,分门别类,一一摆好,俨然变成了一个隐蔽的多宝阁。那面直径有半尺的铜镜,上面的纹路细腻得像钢针雕刻的,青龙戏白虎,朱雀迎玄武,一角对应一个,形象灵动,欲飞欲舞,肯定是头模浇注的,他锯了节枯枝做了个支架,端端正正摆在阁架中央;那尊浅绿色的耀瓷梅瓶,通体布满首尾相接的缠枝莲纹,底部还有几个看不懂的小篆,这可是一字千金啊,想必是哪位朝臣喜欢把玩的什物;还有一堆唐三彩生动得让人咂舌,有的骑马抚琴,有的坐驼吹笛,有个胖姑娘头娉花簪比脸都大,别人可能不明白,连福清楚这就是人见人爱的唐代肥婆呦。

呵呵,自己是不是发了呢?连福在沈阳的兵工厂上班时,每天要从古玩街上穿过,耳濡目染晓得这些物件价值了得,看来西安这座周秦汉唐的帝都,宝物比关外要上几个档次的,只可惜现在掏腾古物的人突然间消失了,他期待有一天能把这些物件运回沈阳,肯定能发一笔大财的,没准一件就值一院房呢,他激动地几次想仰脖喊上一嗓子。

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了,大意失荆州啊!

中午,连福驾驶电瓶车拉着忽小月在典礼台兜圈,就像开着敞篷吉普招摇过市,等把她放到寺庙外大槐树下,自己便悄悄钻进了农具库房,不一会儿便拿回来一副手链。他不稀罕指挥部奖励的搪瓷缸子,也对竣工典礼没什么兴趣,只是想取出汉罐里藏着的蜜蜡佛珠,好作为心上人的生日礼物,这密室里的东西都是从坟地里刨出来的,姑娘可能会有忌惮,但对地上阳物应该不会拒绝。那次以前万寿寺的小和尚满仓在工地捡到一颗黄珠子让他看,像是老住持日夜不离身的佛珠,摩挲了上百年,润得像一粒油脂球。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连福下班后就把那片土堆齐齐过了遍筛子,别人问他找什么,他乱编瞎话想研究这种土质对炮弹的腐蚀,最后居然筛出了十九颗珠子,用袖子一擦像腌过的鸭蛋黄。满仓满脸狐疑老和尚的念珠怎么被人扔进土里,收齐应该是一百零八颗的,他想留下作为对师傅的念想,可连福用细皮筋穿成了一副手镯,说要送给女神传递爱意。

小翻译戴到手腕上说:等我闲了,给珠子刻个小猴子。

连福连连摆手说:万万使不得,那就把宝珠毁了。

聪明的技术员马上想到小美人属猴,又返身跑回僧房去了。他曾在东家炕头发现过一对小石猴,手掌大小,抓耳挠腮,他奇怪农户炕头都摆的小石狮,这家人怎么摆的石猴?东家说是在崖下刨出来的,他慷慨地给了五块钱,塞到了密室角落,不曾想现在要派上用场了。可是,当他怀揣石猴,刚刚从梯子上蹦下来,就听见门闩咣当咣当响,等他慌里慌张把梯子放倒,门竟被哗啦一声摇开了,黄老虎一个箭步冲了进来。

好你个连福,你躲在这儿干啥呢?

我来找把镰刀,上树割点槐花……

少废话,你把梯子扶起来!

唉,一切的一切,在那一瞬间都改变了,黄老虎剑一样的目光把沈阳人的五脏刺穿了,连福标志性的坏笑没能收回便僵住了,黄老虎噌噌噌爬梯上去,老鹰眼一扫就发现了秘密,不但马上喊人过来清理,还扭住连福胳膊关进了保卫组禁闭室。连福气得大喊大叫:这都是你们要砸碎的封建余孽,我捡回来有啥罪过?老鹰眼却阴沉地说:你就别耍花招了,你偷窃文物是一,想破坏明天的典礼是二,你的真实面貌马上就会水落石出!

连福始终蒙在鼓里,人家仅仅跟踪了一天半,他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随后,他被关进了万寿寺外一院租用的农舍里。然而,黄老虎百密一疏,那看守竟是连福曾经的徒弟张大谝。这小子干活拖沓还没记性,学了一年多没有丁点长进,只练就了嘴皮上的功夫,竟然吹嘘老爹结婚自己藏进板柜偷吃核桃,当即连福听说保卫科缺人就给推荐走了,不曾想两人现在尴尬地碰面了。

师傅咋进这地儿了?你可是这儿关的第一个人。

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纯粹是误会。

真的?

真的。

师傅,你当初推荐我来当保卫,是不嫌我笨呀?

什么呀?师傅是看当保卫是干部才推荐的。

师傅骗人吧?我现在一月口粮三十斤,少了八斤呢。

那你……还想跟师傅学招手艺不?

当然了,一招鲜,吃遍天,师傅在日本人手上就吃得开,在国民党手上也吃得香,现在共产党也把你当香饽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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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把师傅放出去一小会儿,赶明师傅教你两手绝活,保证让你一辈子饿不着。

那我咋敢呀?黄老虎还不把我吃了?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他不要你了,我要啊!

连福居然凭着三寸之舌把徒弟给说动了,张大谝悄悄把门打开,千叮万嘱快去快回。果然,一个小时以后,连福手攥鸭舌帽,小肩膀歪抖着,晃晃悠悠回来了,远远瞥见有人站在窗下鹰眼盯瞄,竟故意冲着徒弟嚣张地喊叫:今晚怕要熬夜了,劳驾你去买瓶老白干吧?这个机灵鬼琢磨着总指挥为了妹妹,也会出手搭救的。


忽大年现在憋着一肚里的烦恼,压根听不进妹妹娇嗔的述求。

那声音都变娇酥了,目光仍一眨不眨,明显是想逼他应承下来,真真风声雨声人声,搅得他心烦意乱,直想骂两句战场上的脏话。可现在,在他面前唠叨的人是自己的妹妹,他本来就在妹妹面前说不起硬话,这会儿就更难摆谱了。终于他听明白了,是那个叫连福的私藏文物,被黄老虎一把抓了个现行,看样子妹妹真的对那家伙上心了,他想劝妹妹与男人交往要小心,却又不知从哪儿说起,直到妹妹被敷衍激怒甩辫子走了,才吮了口浓茶咕噜咽下去,苦涩也伴着烦恼进了腹腔,直感这应是黄老虎调查袭击事件的副产品,这家伙可能很快就会将调查矛头指向山门外那张红脸庞了。

那张红脸庞怎么会在西安城出现呢?为啥还没搭话就要使出铁砂掌呢?唉,这是一个他从没想过的麻烦,这个难以启齿的麻烦,也许会毁掉他坦荡的前程,那年成司令喝酒时讲过,一个人年少时做过的任何事情,都会在以后的岁月里顽强地表现出来,或者能成全你的欲望,或者会毁掉你的努力。他当时就想首长是不是听到什么呢?后来忙于打仗也就淡忘了,这两天脑袋稍有空闲就会窜出来,搅得他坐立不安了。

是啊,那片种满红高粱的土地怎么会被人称为半岛呢?那里一年四季都闻不到海腥味,也从未听到海浪的咆哮,当然也见不到大海的温柔。当时村里的壮年人都被鬼子拉去修炮楼了,只剩下半大小子躲在黑家大院舞刀弄棍。小小大年自从父母被黄狗子秘密抓走,就背起妹妹跟着疤眼叔回了黑家庄。那黑大爷发现小大年居然认识墙上的标语,就把他从驼背叔叔家接到大院,让他给习武的孩子念诵三字经。

只是别的孩子都挺乖的,他怎么念就怎么读,可黑大爷的女儿黑妞儿却怎么也拢不住,刚教过的字都能认错,引得满院子一阵阵嘻哈。这妞儿头发剪的像个男孩子,黑衣黑裤,脸庞红润,撩人的是她一去井台挑水,圆鼓鼓的屁股蛋便扭起来,扭得村里的小伙子心里都骚痒了。大年曾张扬地跟伙伴们说,要是他将来娶了黑妹子,每天都要在她屁股蛋咬上一口,不能让她扭来扭去招惹是非。小伙伴们嘲笑起来,那样的话,用不了半月两瓣屁股就肿了,还咋给你生娃呀?当然他们只是过过嘴瘾,没料想黑妞儿就在屋里纳鞋底,听见这些荤话火冒三丈,一只纳了半边的鞋底嗖地飞出来,正砸到了吹牛人头上,顿时鼓起了一个硬包,痛得他哎呦叫着差点掉下泪来。

不过,后来的事情让忽大年对她刮目相看了,那天疤眼叔领着游击队员来了,黑大爷叫他跟黑妞儿去捡点柴禾,出门上山就看到一棵死树,他双手抓住枯枝折摇,却始终不见断开。黑妞儿在旁冷笑一声,忽然跨前一步,猛砍一掌,咔嚓一声,枯枝断成两截,惊得大年拉住她的手掌直瞅。

这么厉害呀?

没啥,小试牛刀。

你是咋练的?

祖传的秘密,不告诉你。

教教俺呗。

俺这是童子功,你都十六了。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没有赶回叔叔家去嚼高粱饼,躲到嘎子家喝了碗高粱粥,就溜到黑家大院墙外的山坡上,一猫腰爬上了一棵老槐树,又哧溜一下滑到院里,想偷窥黑家姑娘练功的情形。可屋里油灯突然亮了,窗纸映出一个姑娘的剪影,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击打声,却怎么也看不见动作,猴急的他用舌头舔湿窗纸,指头轻轻一捅,出现了一个圆圆的小洞。

嘿嘿……炕沿上一溜三个木盒,一盒沙子,一盒黑石,一盒白石。嘿,这黑妞儿人姓黑,身上却白皙如葱,怪不得喜欢晒太阳,是想把脸晒黑,却越晒越红,脱去外衣穿着肚兜,就像一个小瓷人,那脖梗,那肩膀,浑浑圆圆的,像河里的水波一样柔顺,好像能发散一种魔力,一下子就把忽大年的心抻紧了。只见黑妞儿面对沙盒,弓腿挺腰,手起沙落,胸前竟腾起一团沙雾。一阵击打之后,又移步黑石盒,如剁肉般手起掌落,咔啦咔啦,恨不能把那黑石击碎成沙。大年惊得大气不敢出,眼看着黑妞儿脸上汗珠如雨,顺脖子流下来,连系肚兜的红带子都湿了。

终于,黑妞儿直起身扭扭屁股,把墙角铜盆端到炕沿,手在背后一拉,肚兜哗地滑下去,胸前蓦地闪出一对奶子,白如馒头,一颤一耸,好像两只魔球在大年面前舞动,一个懵懂小伙子的心顿时扯到嗓子眼,脑瓜子一下空白了,额上冒出一层细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像村里小伙子一样对姑娘高挺的胸脯充满好奇,隐约记得妹妹咬住妈妈的奶头是那么甜美,妈妈说他也是吃这口奶长大的,但他却没有自己吃奶的记忆,想不到今天这一对白嘟嘟突现面前,会是这么诱人,让他浑身骚热,情不自禁啊了一声,屋里的油灯便噗地灭了。大年正犹豫要不要离开,突然感觉背后悉窣,似有一股凌风袭来,还没等回头脖梗就被击中了。

等他醒来天仍旧漆黑着,黑大爷一家人围站着,个个板着脸一言不发,都在拿眼珠子瞪他,好像他头上突然长出了犄角,只听有女声在旁嘤嘤哭泣……这……这是咋了?大年怯怯地问道。黑柱儿一把揪住他衣领恶狠狠说:你装啥洋蒜,你信不信,俺今天就废了你,叫你一辈子找不成女人?

可是,那哭泣的黑妞儿突然箭步上前,冲着哥哥吼道:俺叫你废了吗?

回到家,大年不由得放声大哭,叔婶站在门外怯怯地问:哭啥呀?

一连七八天忽大年都没去黑家大院,就在透风的破窑里闷闷地躺着,他心里实在憋屈啊,本想学点武艺的,却瞧见了女人擦身子,自己真是猪狗不如了!可他想找疤眼叔回城去,又不好意思找黑大爷开口。后来黑大爷自己却上门来了,这让忽大年暗暗吃惊,以为是来找麻烦的。但大爷屁股一挨炕沿,径直把话挑明了。天哪,老人家居然是来提亲的,直言“倒插门”,入赘黑家去。原来,那黑妞儿在家一直闹腾,楞说古戏里有话,谁瞅见她的身子,她就是谁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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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这怎么行呢?昨天还把人往死里打,今天又来提亲了?大年摸摸头顶的疙瘩,这个女人真要做了媳妇,那双从小练就的铁砂掌,隔三差五抡一下,还不把自己小命要了?忽大年吞吞吐吐把忧虑倒出来。黑大爷摸摸下巴,呵呵笑了:练那铁砂掌是防身用的,哪能给自己老汉用?再说,现在小日本动不动就过来扫荡,谁都保不了能活到明早上,你娶个媳妇生了娃,就是给忽家添了后,祖上几辈辈都会念你好呢。大年嘟嘟囔囔问:为啥非要让我去你黑家?十里八乡最让人瞧不起的就是上门女婿,都是有女无儿的庄户没办法的办法。黑大爷却反问:那你看黑妞儿到你这烂窑里能过吗?

正说着院里老母鸡咯哒哒叫唤起来,婶婶刚把一个热乎乎的鸡蛋从窝里掏出来,驼背叔一把抢去塞进嘴里,满脸粘稠的蛋黄,婶婶气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黑大爷出去拉她起来,哭声却寻死觅活的,像被狼叼去了孩子,谁听了心里都颤悠悠的发酸。忽大年忽然想起了妹妹,小妹跟上戏班走了两年了,也不知道捎个信,将来见了爹娘可怎么交待呀?也许能给他们抱个孙子也算是个安慰吧?

挨到收麦时节,大年被伙伴们簇拥着,背起黑妞儿在村头转过,便满脸羞红冲进了黑家大院。七八张小方桌,几十个村人,一碗熬白菜,一碗熬萝卜,自酿高粱酒,猜令划拳,好不热闹。叔叔婶婶也不说话埋头吃菜,回去时怀里藏了个菜包子,就算把大侄子撂给黑家了。大年直到那一刻,才觉得“倒插门”也太不值钱了,他跑进厨房从笼屉拣了四个包子,堆到一碗白菜上,追上叔婶一把塞过去,满院人都说还是一家人向着一家人哪!

等到傍晚入了洞房,他才想起这还是他偷窥过的小屋,只是四角挂了几条红布,正墙贴了个喜字,炕上放了两床土布被子,俨然成了有点奢味的新房了。但大年没空琢磨这些,只盼天黑能按住黑妞儿报了一掌之仇。

果然熄了灯,一切都变得朦胧了。黑妞儿麻利地钻进了被子,露出了雪白的脖梗,雪白的小脚丫,眼睛好像怯怯地乜着他,似乎挺害羞地背过身去了。大年顿时浑身燥热,一把掀开被子,拉下女人腰上的花裤衩,照准那雪白的屁股结结实实咬下去。黑妞儿痛得啊地一声惨叫,一个鲤鱼打挺,扬手就朝新郎的脖子砍过来。

大年一定是被那声惨叫吓坏了,嘴张眼瞪,盯着新娘手掌,一下子变呆傻了。天哪,这只恐怖的手掌,他已经领教过,砍过来不昏也伤,上次可能是在后院,让她的凶狠没能施展,现在你跑到人家炕头上,怎么收拾都是小菜一碟了。咳,你还想咬人家屁股,不撕碎你就算客气了!然而,那恐怖的手掌在快落下时戛然停住了,女人居然被丈夫惊悚的模样逗笑了,不知羞耻地一阵咯咯咯,窗外顿时轰起一阵夸张地嘻闹声。

大年仰面躺倒炕上又恼又羞,再也没心思咬屁股报仇了。难道洞房花烛夜要这么度过吗?新郎眼睁睁到了后半夜,不甘心地蹲在炕上,瞅着似睡非睡的新娘,竭力酝酿着一股一股的激奋,怎么着她也是我媳妇了,不让咬还不让动吗?蓦的,他翻身坐起,又掀开被褥,那黑妞儿居然手还捂着屁股,似乎就在等待饿虎扑食呢。但是新郎气鼓鼓地想抖起雄风,却感觉胯下软塌塌的,不见了入夜时的威猛……这是咋回事?他站在炕上,手捏裆下,摇晃几下,又转身对准脚下的女人,却是怎么折腾也不见雄风耸起了。

第一天晚上是这样……

第二天晚上还是这样……

第三天晚上,新郎看到新娘进了黑大爷的房子,隐约听到了女人的啜泣声。

这可是奇耻大辱,大年羞愧到了极点,看来新娘把他这两天的疲软给黑大爷说了,明天或是今天晚上,老人家就会走进新房来教训他了,该不会让人家以为自己在用这种方式报复倒插门吧?唉,村里老老少少也可能很快就会知道,会把这段床上羞耻当成饭后的笑料,会添油加醋编排出许多难堪来,搞不好他也会沦落到汉奸崽子的地步,出门就会有一群小孩跟上扔石子吐唾沫。唉,这两天,他怎么看黑家人都像挂着一脸埋怨,既使村人笑面相迎也像是嘲弄,连那些贼头贼脑的猫呀狗呀,也像在摇头摆尾地羞辱人呢。是啊,这样死皮赖脸待在黑家还有啥意思呢?人家凭啥管你吃管你喝?何况……长此下去整不出个娃来,迟早会被黑家人赶出门的,那可就把人丢尽了!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小心翼翼把墙上喜字撕下一角,捏着毛笔哆哆嗦嗦在红纸背面写了几个字,悄悄塞到了黑妞儿枕下。然后躲躲闪闪出了黑家庄,一直向北,越过了八条河,翻过了十道梁,终于磕磕绊绊到了绿树葱茏的太行山下……


离开那个黑妞儿以后,忽大年遇上了另一个女人。

他直到那年深秋才找到太行山游击队,摆弄了两年三八大盖,还负过一次令人惊悚的轻伤。那次队伍反围剿被鬼子打散了,他扒了身黄狗子衣服穿上,混过白区跑回山里的宿营地,隐蔽的暗哨以为敌人来偷袭,扬手就是一枪,军帽腾地掀掉了,头皮灼了一道烧痕,从此什么时候都要戴着帽子了。后来他从一名小战士干到小队长被派往延安去学习,一路上穿烂了三双布鞋,湿透了厚实的褡裢,终于赤脚站到了宝塔山下,头埋进清洌洌的延河里喝了两口,便径直走进了抗大的校门。

后来的成司令也在抗大学习,发现忽大年读过《孙子兵法》,便像发现了一个宝贝,几经折腾把他带到麾下,还提醒他把做游击队内应的经历填到自传上。果然忽大年不负众望,在晋北接连打了十三场伏击,紧急关头表现出的冷静让人吃惊。那次鬼子不知从哪儿得到情报,把忽大年率领的二连围在一片陡峭的山坡上,他迅速把全连带进一处废弃的煤窑,本来队伍可以顺矿洞跑掉的,可他发现矿洞在半山腰上易守难攻,便像钉子扎在那里守了一天一夜,吸引兄弟部队把追剿的鬼子反围在山崖下,打了一场漂亮的反围歼战。从此成师长见人就夸他是块当将军的料,一觉醒来就成了团政委,刚刚二十五岁就有了勤务兵,讲话走路便带着一股风。

后来日本人投降了,在攻打太原的战役中,为阻止国民党两个师突围逃窜,忽大年率领两个连守在岔路口,整整三天三夜,机枪管子打红了,手一碰烫掉一层皮,急得机枪手团团转。忽大年趴在战壕里想出了个歪点子:有尿的都憋住,都浇到枪管上!没想到这个降温法还挺管用,机关枪哒哒哒欢实起来。可勤务兵见人撒尿就扭过脸去,忽大年见敌人反扑过来,一顿臭骂:你装个球文明,快过来,浇一泡!靳小子迟疑说:我……我没尿呀!忽大年急喊:他妈的,有尿没尿挣着尿,没见枪管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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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子弹就在头顶嗖嗖乱窜,机枪要是哑了,就只能等着拼刺刀了。忽大年随手把一根刚卸下的枪管扔过去。靳小子看出这当口尿比子弹重要,抱住发烫的枪管就往后边枣林里滚,只见军衣马上燃着了,咝啦啦冒着青烟。忽大年眼看又一根枪管打红了,回头未见靳小子火冒三丈,这小子关键时刻掉链子?他急忙滚进了枣树林,想让他去通知预备排也压上来。我的妈呀,靳小子撅着屁股,半蹲半就,一股细泉正滋滋浇在枪管上,冒起一股骚骚味,见人滚来像被针扎了,腾地一下提起裤子,也忘了隐蔽,挺直了身子。忽大年陡然意识到勤务兵是个女人,不由地瞪着慌乱的眼珠惊叫:我的妈,你咋没把啊?

突然,一串炮弹携着哨音砸到阵地上,等他爬起来抖掉浮土,枣树不见了,靳小子倒在泥土里,他上去拼命摇拽,竟然一动不动。他以为勤务兵一定死了,只是没想到人家还是个女的,可在一个女人面前,自己吃喝拉撒没一点样子,他越想越羞愧,越想越难受,不由地搂住勤务兵一阵哽咽。随后,忽大年连续换了三个勤务兵却没一个顺眼的,后来他听说靳小子抬下火线后,居然在担架上睁开了眼睛,便兴冲冲跑到野战医院去探望了。

呵呵,病房里四个女伤兵,见他进来都一瘸一拐出去了。忽大年走到床边习惯地想揭被子察看伤口,却被靳小子死死捂住,脸蛋也腾地红了,红得像初春的桃花,一双黑眸闪着从没见过的羞涩。政委倏然发觉这个勤务兵虽不像城里唱戏的会撩拨,也不像村姑那么腼腆,若扎上小辫还是挺姑娘的,心里便像有窝蚂蚁爬过来,好一会儿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咋不早说,早说就不让你去尿了。

那……那我是尿错了?

你伤好后,还给我当勤务兵。

我……我当然可以……

不过,靳小子伤口痊愈后,不再给他当勤务兵了。她那天轻轻敲开忽大年房门,戴着黄军帽,穿着黄军装,露出齐耳的男娃头。咦,以前咋没发现这双眼眸这么动人,像两潭泉水,清清亮亮的,好像能一下子看到泉底。忽大年愣怔一下,本能地想上去拥抱,却被人家一闪身躲开了,他这才意识到靳小子已不再是小子了,已经还原女儿身了,但他还梦想着她能继续做勤务兵,说:我这儿的活还得你干,谁干我都看不上。靳小子左手攥着右手拇指,羞赧地低下头没吭声。

忽大年扭身就去了师部,正巧师长和政委在讨论部队休整,见到忽大年便问兵员补充情况,可他答非所问:我们团靳小子归队了,我打算还让她做勤务兵。师长哈哈大笑:你小子也想得太美了,找个大姑娘给你当勤务兵,别把部队都搞成大肚子了?忽大年急忙辩解:她以前就是我的勤务兵。师长一针扎到了要害:以前她是女扮男装,现在,谁都知道她是个没把的娘们。

你要是想让她暖被窝,干脆就把她娶了吧?

那……咋能行?

正好利用部队休整,给你们把事办了。

那不好吧?整天打仗……?

有啥不好?你今年二十七,她今年二十六。

靳小子能不能答应,忽大年心里没底,但他回去把师长的话撂出来,勤务兵头趴到膝上久久不见吭声,他看问不出啥话便说:你不吭声,就是同意了,明天师长给咱们张罗婚事。靳小子头埋到膝盖下说:医生说我伤的不是地方,可能要不成娃了。忽大年不假思索说:部队整天打打杀杀的,没有娃正好,省得操心你挺个大肚子东跑西颠。靳小子又提出个难题:结婚是终身大事,该不该给我爹娘说说呀?忽大年不觉得一愣:老人家现在在哪儿?靳小子说:我家在保定的白洋淀,那年他们捞鱼回来被鬼子刺刀挑了,我躲进芦苇荡才逃过一难,我娘临咽气说过,将来我嫁人记着告诉爹娘……忽大年这才放下心来说:这事好办,你爹娘在天之灵就在你头顶上,你朝老人家坟头方向喊一声,磕上三个头就算告诉了。

两天后,忽大年和勤务兵结婚了。晚上吃饭时,师长和参谋长带了两瓶泥坛汾酒,三个人喝得昏天黑地。师长最后抻着舌头说,他也要把老婆接过来,政委听了落下泪说,他也想老婆了,可不知道老婆现在哪儿?忽大年更是喝到了八成,等两位首长摇摇晃晃出了院子,一把将门掩上,却扑倒在靳小子身上嚎哭起来:

靳子啊,我该死,我骗了你呀!

你咋骗我了,是我自愿的。

我……我不行……不行……

啥不行……?

以后……你还做你的勤务,晚上咱俩各睡各的。

你尽胡说,师部人都知道咱俩成婚了,明天我又成了勤务兵,别人会咋说?

可我……我真的不行……

然而,这绝对算是一个传奇了。连忽大年自己都感觉惊讶,他手搭靳小子额头轻轻摩挲着,感觉姑娘像感冒了热得发烫,肚子热得可以暖鸡蛋了。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只要两人在一起互相照应就是个家了,有家啥都会有的,有没有孩子无所谓的。靳小子翻身摸着他头上的疤痕问:你到底咋不行嘛?你可说清呀?说着她的手就伸过去鼓捣起来,没想到裆下那上不了台面的宝贝,被轻轻一拨拉竟然昂扬起来,竖在那里像门小钢炮,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一下子就把男人的桀骜坦露到女人面前了。

那天晚上,忽大年疯狂了,就像一头饿极了的野兽重重地扑上去,一路突进,冲锋陷阵,第一次尝到了颠鸾倒凤的滋味,也让新媳妇尝到了被蹂躏的快慰。呵呵,就像是取得了一次绝对的战场胜利,新郎官陶醉得忘乎所以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竟然有这般强大的本事,从月上树梢,到东方透白,始终处于亢奋之中,好像这些年受到的压抑,一朝释放便势不可挡了,直把所有的怨气和渴望毫不掩饰地宣泄出来,让他在女人面前丧失的雄风又呼啦啦起来了。

当他终于完成了男人原始的任务,蹲坐炕头点燃了一只烟卷,看着蜷曲在棉被里头发凌乱的靳小子,好像自己成了一场胜利的指挥员,在欣赏鏖战之后的战利品,心情是那般惬意释然,这场几乎酝酿了快十年的战斗终于有了结果,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向黑家庄人炫耀了!等那支卷烟烫到手指,他呀了一声,把烟蒂朝地上一扔,又扑上去勇猛起来,靳小子乖巧的像一只吓傻了的绵羊,只能用任人宰割来形容了。

看来老天爷还是眷顾他的,多年前在女人身上失去的,现在又在女人身上补偿回来了。小绵羊顺从地任凭他上下折腾,始终闷着头不声不吭,只到了紧要处会难过般发出呻吟,只有这种呻吟会把政委吓得停下来,惊愕地问道:你咋了?

天亮后新来的勤务兵眼露诧异,把洗脸水端进屋就说:政委,你不能欺负靳嫂了,她晚上咋哭得那么惨,我都怕院子外边谁听见。忽大年没听完脖子就红到根了,晚上他捂住媳妇嘴没敢让她再出声,还不知不觉把对媳妇的称呼也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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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就叫你靳子吧?也就是金子。

金子?可我是个穷命人呀?

然而,就是那些天疯狂的劳作,靳子婚后三个月就呕吐了,想吃酸枣了。忽大年不由地发懵问:你不是不能怀孕吗?怎么卫生员说你怀孕了?靳子抑制不住喜悦:我咋知道?可能是我瞒着你,给村头送子娘娘烧了三炷香,讨了一把红枣……尽管忽大年的头直摇晃,心里还是乐开了花,行军打仗一有空闲就过来嘘寒问暖,今天拿个烤红薯,明天揣来半块烧饼,想不到这靳子还是块肥沃的土壤,随便撒下种子就能生根发芽。

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取名忽子鹿。

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取名忽子鱼。

等忽大年转业到八号工程的时候,忽子鱼马上三岁,忽子鹿已经五岁了。


那天,夜空的星星一定看见连福跑出去找小翻译密谋了什么。

可谓峰回路转,天还没放亮,连福躺在脏兮兮的禁闭室尚未睁眼,就被徒弟摇醒放出去了。然而,他牵肠挂肚的瓶瓶罐罐却没人回应,这让收藏人好生懊恼,显然他的心上人仅仅发挥了一半作用。于是,这位技术员又躺到农家炕上,望着窗口眨眼的星星放开了思维,忽然他诡异地想到了那个女人,那个穿着臃肿的胶东女人有那般神秘的身世,此时不用要待何时呢?

于是,他夹了一卷图纸做伪装,闯进了总指挥办公室,没想到人家正手背支着下巴,双目怔怔地盯着门扉,有人进来表情也不见变化,好像一夜未眠在思索什么。当他鼓足勇气把遇见胶东女人的细节磕磕绊绊透露出来,人家到底上过战场,连眼皮都没眨巴。

哎哟,遇上这般难堪,还能这般镇静,该有多深的城府呀?工地人都知道总指挥的媳妇是保管资料的靳子,家里还拖着两个没上学的孩子,如今咋又冒出个土腥女人?这个女人如果真的跟他拜过堂,那堂堂总指挥可就摊上大事了,一夫一妻是解放后最得民心的政策,他一个高级干部更应模范遵守,倘若两个老婆在工地上对打起来,整不好会把人抓进监狱,那就别想再耀武扬威,训了这个训那个了。

那位大嫂肯定是来找你的,她知道你的名字,还说跟你是一个……一个村的。连福小心翼翼选择词汇。

忽大年停顿一下突然抬头问:这么说,是你把她引到指挥部门外的?

我……我没有呀……?连福马上意识到,今天难以达到预料的效果了。

你到底想说啥?你他妈的,你到底想说啥?忽大年眼冒凶光,手点着他的额头。

我就是……我就是……

就是个屁!

连福彻底懵了,那个女人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他本想跟总指挥做个交易,我替你保住这个隐秘,你让我把藏品拿回去,公平合理,都不吃亏。可这个胶东人没他想像得那么脆弱,也没他想像的那么好对付,人家像有充足准备,连福刚刚挑了个话头就引来勃然大怒,一把将帽子摔到桌上,头上一道疤痕光亮亮的,惊得他颤巍巍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忽大年以为自他离开黑家大院,就与怀揣铁砂掌的女人没有关系了。

当他任连长以后,曾经托人打听过叔婶的生活,也问过黑大爷和黑妞儿的境况,好像日本人撤退后,黑家庄平静得不见了波澜,所有的对峙与残暴似乎都沉入了潭底,村里祥和得空气都是甜腻的,叔叔婶婶只要天气暖和,就裹着棉袄蹲在破院里晒太阳。他托人捎去了三块银元三块洋布,叔婶把银元拿到手上激动得在衣襟上擦得锃亮,不知道后来是怎么花的。当然,他给黑大爷捎礼还是鼓了劲的,当年能够收留他兄妹该是多大的恩泽啊,可他担心会引起误会,以为他浪子回头想与黑妞儿重修旧好,那就把弥合的伤疤又揭开了,所以他千叮万嘱,要给叔婶讲清楚,这是给三个老人的礼物。

后来他摘下一朵战地黄花,娶了靳子,有了儿子,更对家乡的破窑烂院淡漠了。他想,黑妞儿虽说与他在一张炕上躺了两个晚上,但两人没有完成肌肤之亲,那裆下就像老鼠出洞见了猫,这对男人来说绝对是奇耻大辱,女人应该能理解男人的不辞而别。唯一的担心是他听说黑妞儿一直没成亲,难道她一直怀揣幻想吗?解放后,忽大年在大西北安顿下来,几次想给黑妞儿写封信,可他铺好信笺写上几字就撕了,他实在不知该怎么称呼,也不知该怎样叙述,其实就是再写一纸清晰的休书。

其实,当初他在红纸背面写的就是休书,只是有些含蓄罢了。平时不想则已,一想似乎就感到自己做下龌龊事了,当上政委了,不要糟糠之妻了,多像千夫所指的陈世美啊,乡亲们会捏着那片红纸,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的。有两次他去济南开会都走到汽车站了,却在上汽车前那一刻停住了,他担忧回乡探亲会惹出纠缠不清的麻烦,会把已被村人遗忘的往事激活起来。等他坐上火车回到西安,听到子鹿子鱼在屋里欢叫,便又萌生了一丝朦胧的庆幸,那个手掌凶狠的女人可能早把他忘了吧?

不过,还是要预防万一的,万一靳子啥时知道了闹腾起来,他就可能遭受前后夹击难以招架,尽管这个万一,像三伏天飘雪花一样,但忽大年还是忍不住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晚上,半遮半掩跟靳子透露了几句,想让她以后知晓了有个心理准备。那靳子居然大度地说:现在时兴自由恋爱,你们那是乱点鸳鸯谱,当初你逃婚进了山,家里那位自然就离了。再说了,那个乡下人想跟你过日子,婚姻法还不认呢,咱们有正儿八经的结婚证,她有吗?听靳子这么说,忽大年腰杆陡然硬起来了。是啊,没有结婚证就没有法律保护,他忍不住抱住老婆脸蛋,咬了一口,咬得靳子啊地一声怪叫。呵呵,那张结婚证还是进城后,神差鬼使去领的,连照片都没有,只按了两个手印,现在居然成护身符了。

傍晚,他去了刚刚落成的人民大厦,给苏联专家伊万诺夫过生日,多喝了两杯老白干,回来时脑袋胀胀的,却又想去看看搭好的典礼台。那个钱副市长太渴望明天的典礼了,报纸上会吹嘘他们创造了长安速度,只用了一年零八个月,就将八栋厂房一砖一瓦砌起来了,里边将安装一套德国战败赔偿苏联的热轧机,代表了机械制造的世界水平,想想也是一件让人豪壮的事情呢。

可是当他走出嘎斯吉普,大步流星朝万寿寺走去,猛看到前边有个穿黑褂子的女人,走路姿态似乎挺熟悉的,两瓣屁股一扭一扭,真像黑家庄那个手掌生风的女人。难道那个女人真的来西安了?难道她就不怕被黄老虎抓去吗?他心有忐忑走近细瞅,那人居然头一昂脚步重重地快起来,似乎步伐里拖拉着巨大的失落。

忽大年也不由地加快了脚步,看来那个令他纠结的女人真的找上门来了,看来上午山门口瞥见的红脸真就是她呀,看来连福的透露没有掺假呀!可是家乡没人知道他现在的位置,古城与胶东少有上千里路呢,她一个孤零零的女人怎可能找到这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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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真要是她找来了,那就等于在工地上撂响了一枚重磅炸弹,没准会把工地炸翻的。忽大年横竖想,反正麻烦自己已经摊上了,躲是躲不过去了,躲得了初一还有十五呢,看来……看来前天晚上后脖那一掌就是她的杰作,只有她才有那种不留痕迹的功夫,可她现在跑来干什么呢?

而且,今天可不是前天了,身边两个警卫员寸步不离,她抡起胳膊的瞬间就可能让枪嘣了。他快步上去想拉住前边的女人,你就别再搞这些幺蛾子了,这可不是黑家庄,袭击军政要员是要进大牢的,别让庄里人以为是我使了坏水。但是,那妖妖的女人忽然回头冲他诡异地一笑,忽大年差点自己笑出声来,原来是村里没了丈夫的小寡妇……


其实,那个令人恐惧的身影已经在古城上空巡逡多日了。

那个身影半月前也套着一身黑色衣袄,穿着一双手纳布鞋,提了一件土黄帆布包,走下了喘着粗气的列车,迷迷怔怔踩上了西安的土地。但她出了车站反倒慌乱了,眼神不停地东张西望,跟随出站人流磨磨唧唧来到广场上,眼花缭乱的旅客,呼朋唤亲的喧叫,使得从胶东半岛赶来的女人愈发踌躇了,东边一片低矮的商铺,西边一片杂乱的摊贩,只有前边一条笔直的大道,不动声色地通向一孔古老的城门,想不到这西安城比济南城还大呢,还有这一道破败的老城墙护着,千万不能为找人,把自己给找丢了呀。

她顺着解放路走了几步,瞅见有家两肩宽门脸的小旅店住下了,屁股没沾床就开始打听八号工程。这,可不像她想像的那么简单,打问店里过客不知道,询问路上行人也不知道,后来街口爆米花大爷看她三天过去,还没寻到一点音讯告诉她,城东万寿塔下割划了一大片土地,插满了花花绿绿的旗子,不知道是个什么工程?

天下还是有好人啊,得到这个讯息胶东女就兴勃勃地去了。她开始按大爷指点,沿着铁轨走得生趣,一步一木,刚走一会儿,就见火车呼啸而来,吓得她慌忙闪到铁道边,倏然掀起的旋风差点把她卷进去。后来她央求拉水的老农捎脚上了马车,一路吱吱悠悠像回到了胶东平原,就连那甩鞭声都跟黑大爷相似,可老爹已经躺进村头苜蓿地几年了,要是老人家现在还在,用得着自己胡扑瞎撞吗?

她终于看到了一溜溜迎风招展的彩旗,这就是爆米花大爷说的工地吧?这片工地实在太大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阵势,好像城里人全都涌到了这里,她从北到南整整走了半天,打问了不计其数的人,似乎都像是从工地出来的,有的拿着饭碗筷子脚步匆匆,有的兜插钢笔斯斯文文,还有人挑着针头线脑吆喝什么,却让胶东女一句也听不清。这些人有的面善,会盯着她脸多问两句,你是找人,还是找活路?有的人面恶,听见问话噘嘴掉脸,问多了还恶狠狠一瞪,目光里布满了狐疑。

这古城人咋都这个德行啊?应个话能把你吃了?事情的转机是一个戴鸭舌帽的人带来的,这人从路边小卖部出来,显然对黑妞儿的询问发生了兴趣,像欣赏什么器物似的上下打量,觉得这位装束土气的农家姐妹,尽管脸上落了太厚的灰垢,可细看上去浓眉大眼,稍加收拾就是个美人胚子。后来他就给人说,这是一件未经雕琢的美玉,皇上狩猎遇上都会收入囊中的。

你打听啥呢?

俺找个人。

听口音,你是山东人?

俺是胶东人。

我老家原来在蓬莱,爷爷闯关东到了沈阳。

那你也是山东人?你知道八号工程在哪儿?

大姐,你问这个干啥?

俺找八号工程的忽大年。

你要找忽大年?

是啊。

你认识他?

俺……那当然……

你找他干啥?他忙得很……

鸭舌帽又倏然把话打住了,他显然担忧这个乡下女人怎么打听总指挥,小心别让女特务钻了空子。

你快告诉我,他在哪?

大姐,你找他干啥?

俺们是一家子呀。

什么什么?你们是一家子……?你们咋是一家子?

俺们拜过堂啊。

啥?你说啥?

俺们是拜过堂的两口子啊。

面前的鸭舌帽顿时傻眼了,这明显是个天大的麻缠,谁碰上都想躲开的。于是他吱唔几句想甩掉走人,可黑妞儿一不做二不休,像胶皮糖般把他黏上了,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在胶东女人眼里,这个鸭舌帽尽管不像个好人,半脸阳半脸阴,不知脑子里想些啥。可这人是她到西安后,第一个知晓忽大年下落的人,所以必须死死咬住了,非要让他指明地方才行。而这人显然被她跟得心烦意乱,进了一家农舍休息,胶东女就蹲在门口守着,拐到食堂灶上吃饭,胶东女就站在院里瞅着。这人心里发毛了,干脆钻进了路边旱厕所,没想到她一点不怯,见里边四面土墙就退守到墙外,掂脚盯着蹲下去的鸭舌帽……这种被人死盯的感觉,当然让人感到了恐怖,鸭舌帽终于耐不住了。

你到万寿寺门口去等吧,兴许能撞见……

他出家了?咋住在寺庙里?

你千万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俺都不知道你叫啥?俺咋能说你呀?

其实,黑妞儿动身去古城寻亲,心里就一直嘀咕,那个狗东西这么多年跑得杳无音信,现在又戴上了什么总指挥的官帽,还能认她这个没合过身子的媳妇吗?戏台上不是常说大官人难守冷清吗?孤身守家这些年她似乎也后悔过,干嘛死皮赖脸硬要拉人家倒插门呢?自己完全可以嫁到忽家去,在那破屋烂窑里一样过日子,吃好吃赖咋都是一辈子,这下好了,人是入赘了,可人家又嫌抬不起头跑了。

唉,屁股蛋咬一口就咬一口怕什么,千不该万不该扬什么狗屁手掌啊,把好端端的男人吓得缩回去了,该威风的时候软塌塌立不起来了。既使第二天晚上,她厚着脸皮凑过去,在人家腿上磨蹭,居然也没有一点点昂扬,两个人就像并排躺着的两个女人,直挺挺耗了两个晚上。后来,她把这事吞吞吐吐说给隔壁二娘,二娘气恼地埋怨她,你跟人家拜过堂就是人家媳妇了,男人在床上要怎么,你就顺着人家呀,扬那一巴掌是吃饱撑了,现在可好,把男人惹恼了,男人的心自然就飞了。但是说什么也晚了,二娘要她无论如何找到男人,只要多给些女人的温存,不信凭她的模样还拢不回男人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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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忽大年出门这么些年,黑妞儿盼星星盼月亮地念叨,每晚都会设想男人羞答答回到黑家庄,见了黑妞儿窘得头都抬不起来,还是她上前像牵毛驴似的把他牵回家,关上门,闭上眼,就等人家上来摆布……可她每次睁开眼,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歪倒在床上……后来,她听说忽大年居然给叔婶捎回了大洋,却没见给她捎一声口信。她气呼呼跑去叔婶家问:大年在哪儿呢?婶婶得意地告诉她:来了个当兵的,丢下两块大洋就走了,只说在部队上打仗,身体啥的都好呢。黑妞儿话未听完,眼泪就汨汨地滚下来问:那他就没给我捎句话?婶婶诓说:大年让你放心,打完仗就回来。驼背叔咳咳两声打断话头,可婶婶以为黑妞儿知道了什么,竟把捎给黑大爷的洋布给了痴情人。黑妞儿抱着洋布泪珠直转,迷怔怔回到黑家大院,把那块蓝布平铺到两人睡过的炕上,蒙着被头抽泣了一整夜。

本来在忽大年倒插门之前,黑柱儿整天缠着黑妞儿嫁给他的,可黑妞儿死活不同意,哪有兄妹成亲的,那不叫十里八乡笑死了。黑柱儿说十里八乡都知道,他在村头破庙快冻死了,被黑大爷抱回来救活的,按说我已经算是上门女婿了。后来忽大年悄悄跑了,黑柱儿就缠得更紧了,可黑大爷却不肯点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已经嫁给了忽大年,就要守着小洞房,等到秋收人就能回来。可那年秋收人没回来,又一年秋收也没回来......

然而黑大爷却依然打气说:我看忽大年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人家不是还给你捎来一块洋布吗?不定哪天就闷声回来了,回来了你跟了黑柱儿,让人家脸往哪儿搁?黑妞儿有了这把尚方宝剑就去给黑柱儿说,竟把黑柱儿气得几个月没跟黑大爷说话。后来她当了黑家庄妇女主任,给黑柱儿张罗娶了邻村姑娘才缓和了。可是,在黑大爷临咽气的时候,老人家却对黑妞儿说:现在解放了,不打仗了,大年这些年连个信都没有,怕是有祸啊,你就再走一家吧。也可能就是这个因由,黑大爷出殡那天,她趴在坟头哭得死去活来,泪水哗哗地往脖子里灌,几次拉起来,几次昏过去,四里乡邻一片唏嘘。

可是埋葬黑大爷没多久,去济南城贩粮的黑柱儿兴冲冲跑回家,从怀里抽出一张在西北发行的《群众日报》。原来,他那天去找粮店结账,就在老板签字的瞬间,看到盛瓜子皮的报纸上,有忽大年三个字,这家伙竟然在西安主持了什么开工仪式。他便故意帮人家倒垃圾拿到报纸,又脚不停歇跑回了黑家庄。可黑妞儿心里担忧,这西安城在荒凉的大西北,万一这个忽大年,不是那个忽大年,她跑上千里路去寻亲,不就成了庄里人的笑话了?可黑柱儿鼓动她,万一不是她的人也没关系,谁让他们取了一样的名字。

尽管黑妞儿对忽大年成家有些思想准备,她从鸭舌帽吞吞吐吐的神态也能猜出几分,可她还是将信将疑,他若寻了新欢也该捎来个信呀,到现在连个口信也没见呀?后来,她在寺庙门外拉住一个东跑西窜的光头小和尚,问那总指挥的家在哪里。小和尚开始不肯说,后来她说自己跟总指挥是一个村的才说了,总指挥和老婆带两个孩子,晚上就睡在万寿寺里。黑妞儿一听再没问下去,整个人顿时像扔进冰窖萎缩了,她伸手扶住旁边的老槐树,脸在粗糙的树皮上磨蹭着,磨出了一道道血痕却不知道疼,心里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全都涌上来,几乎快把她的脊骨腐蚀了。

看来最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当她脚步沉重地离开万寿寺时,愤懑与羞愧交织,真想回首一掌把面前一堵墙砍倒了,可是她没有。没有回头,也没有迟疑,小腿像戏台上疾步的丫环,一溜烟的功夫就到了铁路上,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伤心落泪的地方。可是,当她沿着火车道牙一步步走回火车站,又见到那位爆米花大爷,还是呜呜嘤嘤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泪水和热汗搅到一起,脸上水渍纵横。后来,还是大爷一番话像浇下一壶清水,让她的苦痛恍惚间洗涤清了:你怕什么呀?你现在是明媒正娶的大老婆,是光光堂堂的正房,你男人偷偷摸摸娶了后,自然就是个偏房,你就大摇大摆进他家去,看那二房婆娘敢说啥,以后还不是得伺候你吃,伺候你穿呢。

黑妞儿被劝得不但没了哭声,还差点挂着泪珠笑出声来。是啊,我是明媒正娶的大老婆,我怕什么?于是,黑妞儿第二天又蹲到寺外老槐树下,只想等忽大年的吉普车过来扑上去。可是,当她真的看见人家下了汽车,两腿却沉甸甸没劲了。两人若在这里吵嚷起来,忽大年还能认她这个老大吗?她已经当了五六年的妇女主任,知道解放后讲究一夫一妻,家里既使有二个三个偏房,也只准留下一个作老婆,其余的都让娘家人领回去了,十里八乡哪院大户人家,不是一堆堆难缠的琐碎呢?何况这忽大年又当上了共产党的大官,咋敢光天化日娶两房老婆?万一他死不认账,自己还不把脸丢到闹哄哄的古城了。她思前想后没敢撕闹,又跑回城里跟爆米花大爷讨教,大爷摸摸稀疏的胡子呵呵笑笑说:那还不容易,你去跟他讨个字据,只要盖上他的手印,他就得月月给你供养钱,啥时候他也不能不认。

黑妞儿觉得爆米花大爷的主意是个笑话,忽大年一个大活人,咋可能给她写字据,那不是等于承认自己是陈世美吗?可她转念又觉得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只要手上有了字据,她就可以跟那个没见过面的二房媳妇争个高下,没准能争得男人回心转意,把他拉回黑家庄过日子,如果嫌村子太小就在胶东半岛寻个官帽戴,古话不是说叶落归根吗?既使这个法子把男人拉不回去,她有了字据也能逼那二房礼让三分的,以后她的吃喝穿戴总得管吧?

如何才能讨到按有忽大年指纹的字据呢?

黑妞儿知道别看那家伙人长得斯文,却绝不会听从一个女人随意摆布的。她睡到半夜想好了计谋,只要动作麻利就可能手到擒来,让爆米花大爷见到忽大年的手印。于是,她坐等到天亮,买了几块白皮点心,把包点心的麻纸展开,用那掌柜的毛笔,歪歪扭扭写了“黑妞是我大老婆”七个字。

于是她怀揣着字据,抠下杂货店一块红印泥,早早来到万寿寺外寻觅藏身,天蒙蒙灰就蹑手蹑脚躲进了木料堆,单等忽大年散步过来。她已经估摸好了,要在他倒下的那一瞬,抓住他的食指,迅速抹上红泥,按到麻纸上,等他醒来或是等人追来,她早就万事大吉跑没影了。

可黑妞儿的如意算盘一实施就暴露了致命的缺陷,她从背后冲上去一挥掌,忽大年哼都没哼就倒下了,气得她骂了句,狗东西,不经打啊!然而,没等她掏出字据,就远远瞥见跟随的警卫员疯了般冲过来,她只好一松手,又闪进了材料堆,就像当年躲避日本鬼子的扫荡,脚下生风落荒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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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像在开玩笑,播报的大雨转中雨,可早上只掉了几滴雨点,太阳就夸张地露出了笑脸,暖洋洋地抚摸着林田楼宇,满眼的柳树槐树杨树好像忽然间泛出了嫩芽,枝枝叶叶摇晃着诱人的光泽,只有路上坑凹处积着一滩滩水,昭示着预报还有一点点由头。

这就像忽大年这两天的心路历程,一会儿大雨倾盆,一会儿阳光灿烂。他本来是想把竣工典礼安排在下午的,可哈运来仗着是技术总负责挣起犄角说:虽说现在解放了,不搞迷信那套了,可这竣工仪式,还是要讲规矩的,必须是上午,必须放鞭炮,这就像娶媳妇,二婚才放在下午,其实有雨怕啥,喜降甘露啊。呵呵,这个姓哈的,平时低眉顺眼的,你说什么脸上都挂着对和是,今儿个怎么还有主见了?

似乎只有黄老虎像个不折不扣的部下,动不动就来汇报追查情况,忽大年几次暗示,那个连福技术上有专长,当下用人之际,不要因小失大误了设备安装。于是典礼前一天,黄老虎把连福给悄悄放了,临走告诫他再不准私藏文物添乱了,要不是披挂了绝密工程的战袍,一件铜镜就可以劳教两年,何况你藏匿了一房子宝物,还真个厚颜无耻,把国家法令当儿戏了?这番话惹得连福出去就想找人诉苦了。

昨天忽大年看着连福的背影,忽然有些心神不宁,又想去会场再看看,谁知道这帮家伙在他遭袭后,折腾了什么花样,可不敢铺排浪费不好收场,有人已经口吐弦外之音了……然而,他刚一出门,感觉又有个女人蔫头蔫脑快步跟上来,几乎要跟他平行了,警卫员伸手拦住了去路。

干啥的?不要靠首长太近!警卫员令人反感。

俺找他,就是要找他。竟是那胶东大葱味儿。

你找谁?找首长?警卫员厉声问。

俺就找他,忽大年!这声音让总指挥不由一怔。

天哪,像风陵渡两股大水汇进了河道,一半是清,一半是浊,两个人终于面对面站住了。哎呦!这应是世间最尴尬的相遇了,忽大年还以为坠入了梦境,一切都是朦胧的,一切又都是清晰的,红红的脸庞,圆圆的眼睛,这张面孔咋这般熟悉?难道黑家庄人站到了古城土地上?他脑子一下从慌乱中定过神来,面前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努力想忘掉想躲开的那个女人,也正是这几天总在他脑海晃悠的黑妞儿啊!

你咋来了?

俺来找你呀?

上千里路呢?你咋来的?

你跑到哪儿,俺都能找到。

警卫员吃惊地看着一位东张西望的农妇,跟着总指挥进了戒备森严的万寿寺,想进去帮忙倒杯水都被一把推开,只听到一声告戒:谁来,都说我不在!

忽大年慢慢在桌边坐下了,可他看那黑妞没有坐下的意思,便马上又站了起来。其实他自己也懵懵懂懂,怎么把昔日女人领进了办公室。一路上他快步在前,黑妞儿小跑在后,没有一句多余话,进门后又赶紧关上,笨拙地不知该怎么说话了,只有脑袋在飞速旋转,几乎能听到旋转的嗡嗡声。前些天,他就感觉右眼皮跳,跳得他心慌意乱,用纸条压了一天都没管用,毫无疑问,来者不善,看来该来的都会来,这都是前世修下的命哟!只是,这个女人是来闹事的,还是来要钱的?如果是来要钱的,给多少都可以商量,如果是来闹事的,必须先给稳住了,绝不能让指挥部的人知道前妻找上门了,更不能让靳子知道家乡女人虎视眈眈跑进了院子,两个女人若在工地上扭打起来,就把脸丢到八百里秦川了。

可是,两个人心怀复杂却都装得很轻松,站在办公室里像立在大树下,没鼻子没眼地先谈了闲话,忽大年这才知道黑大爷解放后当了村支书,可没过几天舒坦日子就栽倒井台边过世了,临死前还打问她男人的讯息。忽大年听闻更加慌乱了,心里七上八下思忖着许多种可能,似乎黑妞儿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娶妻生子,不捅破这层纸明天工地上就会流传,总指挥原来藏得这么深,金屋藏娇,两个老婆,老大藏在乡下,老小带在身边,现在老大不甘寂寞找到西安来了,这类事情会像奔腾的马驹转眼间就传得家喻户晓了。

这确凿是一个尴尬的时刻,忽大年脑子迅速把前后左右都想了,最后咬着牙吞吞吐吐告诉黑妞儿,他已经娶了女人,还有了两个小崽。原以为黑家女人会大哭大闹,毕竟独守空房十六载了,抗战才八年呀,可是黑妞儿好像早有准备似的,上牙咬着下唇,眼皮一眨不眨,像听一段腻味的故事,平静地让人感到害怕。尤其那双眼眸深潭般难以见底,好像所有纠葛被一股脑拖进了泉眼,几乎把面前人吞没了,这让忽大年不寒而栗。果然,还没等他解释完,人家鼻孔哼了哼,毫无征兆地站起身。他慌忙伸手拦住问:天快黑了,你去哪儿呀?身上有钱吗?可黑妞儿像没听见,默默地推开他手拉开门,步出万寿寺的办公室,走进了暗淡的暮色里。

但是,忽大年没有被黑妞儿的出现搞乱了方寸。第二天早晨他一走出房门,身体就被暖暖的阳光抱住了,思维便从胶东女人的威慑中跳出来,心情也被雨后的景象弄清爽了。他先走到万寿寺里的专家室,提醒老伊万不要再讲中国诞生了一座现代化的炮弹厂,现在仅仅是两排厂房落地,离“诞生”还有很大距离的。

忽大年发现这个苏联人挺爱炫耀的,动不动就会提起一九四二年,德国人攻进了图拉市,他还领着工人装配榴弹,直到敌人坦克撞开了工厂铁门,他才不慌不忙关闭电闸,把最后一发榴弹装上运输车,随手朝运转的压延机扔了两颗手榴弹,顷刻间生产线成了一堆废铁。后来苏联红军攻破柏林,还授予他一枚斯大林金质勋章。他看到记者报道才知道,再晚五分钟德国兵就会冲进厂房,以后的命运就只能在集中营里蹉跎了,哪有机会到中国来施展才华。

可这个兵器专家对脚下大地有些失望,动不动就会发通牢骚,没想到泱泱中国这么落后,连车轮子都加工不出来,现在一步登天想生产尖端的弹药。而且老伊万实在难解,八路军没有像样的兵工厂,居然能打败装备精良的日本人,又把美式装备的国民党军队赶到了海岛上。每每说到这儿,忽大年就会佯装神秘地告诉他,当年他参加游击队的时候,甩过一种自造的辫子雷。哈哈,一个人,一根凿子,一堆石头,就是一间兵工厂。老伊万眼睛瞪得牛大,忽大年慢吞吞说,石头上凿个深孔,压进一根草绳,塞进一把炸药,点燃草绳扔出去,一样把鬼子兵炸得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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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老伊万满脸络腮胡,喜欢说几句话便把胡子捋一下,忽大年总觉得他像墙上的马克思,在他面前总感觉低人一头,但是他毕竟带过兵打过仗,知道战术在战场上的作用,所以专家交待什么,他都咬着牙不折不扣去执行,绝不能让人家感觉带兵人管不了工厂。今天是厂房竣工典礼,无论如何不能出丁点纰漏。忽大年甚至特意跑进专家楼告诫妹妹:今天专家讲一句,你要翻一句,不准人家说了半天,你咿呀一句就应付过去。忽小月看着哥哥说:你不懂就别瞎说,老伊万尽说车轱辘话,我不翻一句翻几句?

步出指挥部,忽大年看到厂房顶上插满了彩旗,便沿着脚手架坡道跑上屋顶,眺望连绵七公里的工地,感觉把秦岭山里的鸟儿都惊飞了。其实他绝不是在欣赏热火朝天的景致,而是目测八号工程与周边项目的差距,虽说上级没有竞赛的意思,但彼此心里一直在较劲,似乎兄弟单位也都竣工在望了,一个宏大的兵工新城已经露出了轮廓。当他走下厂房阶梯,就见哈运来一路小跑过来,告诉他市上几位领导已经到典礼台了。

忽大年三步并两步赶过去,工业局长、劳动局长、交通局长都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一扭头钱万里的吉普车也到了。忽大年明白指挥部是正师级建制,西安市是副军级,也就是说副市长充其量跟他平级,但他清楚眼下是在人家二亩三分地上,必须自降两级争取支持,便疾步迎上握手欢迎。

干得漂亮啊,前天才研究了招工指标,今天你们就竣工了。

厂房竣工了,马上要开始工人培训,批了多少招工指标?

劳动局长抢上说:一千三百个,已经不少了。

什么?我说市长大人,生产线动起来,最少需要三千人,我申请一千五是最低配置。

你说话不要带刺,市长就是市长,什么大人小人的?

这时,所有嘉宾已端坐典礼台上,台前是一条宽大的横幅:国家八号工程厂房竣工典礼,台下员工人人手拿三角彩旗,一有呼号便舞动出彩色海浪。可是,没等忽大年上前扶住麦克风,保密局长吴秃子就贴到钱万里耳边嘀咕,转而钱市长扯住总指挥衣袖咬耳说:八号工程是绝密级项目,你咋搞成了这么大阵仗?忽大年连忙申辩:不是你让庆贺一下阶段性成就吗?钱万里脸显不悦说:我让你放几挂鞭炮壮壮士气,可你……你咋能把工程代号,挂到大庭广众面前,这可是严重的泄密啊!

忽大年一脸狐疑:钱市长,我们开工典礼的消息都上了《群众日报》,咋厂房竣工就泄密了?钱万里一字一顿:就是因为开工典礼不小心上了报纸,中央保密局才盯着要查处呢。忽大年眼睛瞪大了问:开工报导都过去两年了,咋现在还要查处?钱万里不容置否:我马上要去处理一个突发事件,今天典礼我就不参加了。忽大年一听急了:这哪行?领导人都来了,大家也都看见了,典礼开始不见人了,这算啥子事?但是,钱万里扭头把致词塞给劳动局长,带着保密局长大步走了,忽大年冲着扬尘而去的吉普车狠狠骂了句脏话:王八蛋一个!

但是所有这一切,台上台下的人都不知晓,都以为这是一个绝对喜气洋洋的完美典礼,主持人还是忽大年,致辞人还是伊万诺夫。呵呵,这个老伊万永远洋溢着一股子气冲霄汉的自信,尽管手里拿着一叠稿子,可他就没看一眼,放开喉咙讲起中苏友好的历史,从斯大林格勒战役,讲到抗日战争,又讲到抗美援朝,一直讲到援建的一百五十六个项目,最后才落到八号工程上。这条引起朋友和敌人牵挂的生产线,一年可以生产大口径炮弹八十万发,无疑会大大提高解放军的战斗力。呵呵,多亏讲的是俄语,没人能听得懂。

其实,这些信口吐出的句子难为小翻译了,她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着关键词,有一句没一句地解释着伊万诺夫的大意,当然把兵器专家的激情过滤了一半。眼看着冗长的讲话要进入尾声,人们已准备鼓掌了,突然老伊万激情四射举拳呼喊:乌拉!乌拉!会场上的人大概都看过苏联电影的缘故,起哄般举旗呼喊:乌拉!乌拉!

会场气氛陡然升到沸点,那个老伊万显然被这种气氛所激励,一边挥着手,一边跳下台,场上群众好像明白他的意思,一拥而上将他抛到了空中,一下,两下,三下……顿时台下成了狂欢般的场面。忽大年似乎忘记自己还是主持人,笑呵呵看着这个变化,就像两军冲破敌人拦截胜利会师,只有欢呼能够宣泄情绪了。后来哈运来跑过来对着话筒喊:别扔了!小心把人摔了!可老人家显然很享受,始终不愿挪步,故意等待人们把他再抛起来。

随着忽大年宣布厂房竣工,一挂几丈长的鞭炮在典礼台前爆响,人们齐刷刷站起来拼命鼓掌,好多人会后才发现手掌都拍肿了。当然,大家最高兴的还是给每人奖励了一只茶杯,晚上都把搪瓷杯放到床铺上端详着,谁也舍不得倒茶冲水,多年后有人竟然想收藏这种杯子,却找不到一只簇新的了。

晚上,指挥部为苏联专家办了一场欢庆舞会,一帮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去了人民大厦。小翻译为此已将她们培训了两个礼拜,但等到真正上了舞场,灯光通明,乐器齐奏,姑娘们这才发觉都是些令人羞涩的动作,一个个被专家们拦腰抱住,脸颊便腾地涨红了,脚下也笨得走不动了,好像要被老毛子掳走似的。有个胆小的姑娘竟吓得蹲在舞池中间哇哇哭起来,把抱她跳舞的绍什古弄得不知所措,叽哩哇啦地对小翻译发誓,绝对没有任何非礼动作。忽小月只好把她拉到舞池边,倒了一杯凉开水,小姑娘吮了一口冰得瘆牙,竟扑哧一声笑了。

当然,这个舞场最招人注目的还是那个老伊万,他喜欢缠住小翻译,三步跳,四步也跳,一支曲子接着一支曲子。忽小月知道满池人都在瞅她,只好腆着笑脸变幻着舞步,装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谁都以为这就是今晚的白马王子和白雪公主。等到一支舞曲停歇,老伊万挽住小翻译胳膊,到餐台倒了两杯红葡萄酒,一人一杯,一碰一饮,好像一对异国老少藏有什么故事,这让姑娘们既羡慕又吃惊,却只敢回到宿舍后,才揶揄起酸味的玩笑。

忽大年在舞场间歇悄悄拉住哈运来交代:不管他了,咱们还按原计划招工。哈运来惊讶地看着总指挥:那怎么行?多出的人,工资咋发啊?忽大年瞅着旋转的舞池,狠狠地骂了句笨蛋,哈运来便又抱住身边姑娘跳起三步舞来。

实在难以设想,如果当时有人冲上典礼台讨要说法会产生什么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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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绝对不是空穴来风,当竣工典礼按部就班演进的时候,黑妞儿挤进了被绳索拦住的人堆里。昨天,她费尽心思终于追上了忽大年,心里却沮丧透了,尽管她已经知晓那个令人切齿的传言,但从忽大年那狗嘴里吐出来,还真的感觉不一样。出了寺院山门,她恍恍惚惚沿火车道牙往回走,几次都想迎着火车撞上去,很晚才走回小旅店,进门一头栽倒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在想那贼眉鼠眼的张狂样儿,好像不去论个一二三就此罢休,也太便宜了混账东西,于是她天一亮又赶了过来,却不想正赶上了一场热闹的典礼。

这里的老百姓尽管生活在汉唐的浓荫下,尽管口口传承的皇家祭祀气势恢宏,却从没见过这般浩大的场面,又是大喇叭鼓噪奏乐,又是摇旗呐喊鞭炮齐鸣,即使过年闹社火也没这般热闹。老百姓开始以为这就是官家每年的祭春仪式,祈求五谷丰登,百姓安康,一个个都想挤近台前沾点喜气,却很快发现仪式不准老百姓靠近,不但拉了粗绳隔挡,周边还有端枪的军人站岗,见哪里拥挤就亮起嗓门:小心警戒线,枪子不长眼!

大家都站在绳外猜想今天会演什么,是《三滴血》,还是《铡美案》,那么福态的戏台,咋看咋过瘾的。古城内外约定俗成,谁家过喜都要请戏班演上一本,甚至有那大户人家的孝子贤孙,老人驾鹤会请上戏班连演七天,何况今儿是官家过事,没准能演上十天半月,那就把一辈子的眼福养下了。

但黑妞儿心里根本没有看戏的心情,不辞辛苦,千里寻夫,人倒是找到了,却躺到了人家炕头上。昨天,两人时隔十六年终于见面了,不仅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眷恋,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还说当年出门时在喜纸背面都写清楚了。

那片破纸片写了什么呢?她那天早晨醒来不见了丈夫,心里就乱麻般堵上了,收拾床铺在枕下发现了红纸,笔划潦草得像一堆柴禾棍,她慌慌地拿去给黑大爷看,老人家只说他去投奔太行游击队了,还说忽家这个娃是个实在人,你就踏踏实实在家等着,等把小鬼子赶走了不信回来不认你。可是,日后的事态并没有朝着黑大爷宽释的方向走,日本鬼子投降了,忽大年没回来,新中国成立了,忽大年还没回来,现在可好了,竟然抱着小老婆躲到千里之外,搞起什么秘密工程来了。

这个该刀杀的家伙咋把大葱味的嗓门撇得那么高?忽然,她瞥见一顶鸭舌帽从典礼台下的人群里晃了出来,好像看见似的径直走来了。这个叫连福的人也算是个热心肠,如果不是他的透露,自己还不知在哪儿瞎撞呢。这个满嘴包谷糁子味的小伙子,别看嘴角的笑不那么正经,内心还是挺善良的,以后说什么也要请他到黑家庄去坐坐。然而,连福越过警戒线,站到了一个隆起的粪堆上,东张西望,好像找人?鬼鬼祟祟想找谁呀?别是忽大年派来看管她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只有他认识她的,黑妞儿一咬牙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到他面前说:你找谁呢?不怕把脖子抻断了?

连福低头见她喜出望外,朝黑妞儿诡异地一笑,故作神秘手指典礼台说:你看见老外身边那个蓝色连衣裙没?黑妞儿睁大眼睛,一片乌腾腾的人影,哪个穿裤哪个穿裙根本分不清。她没好气地问:看见又咋啦?连福凑她耳边悄声说:那个蓝裙子姑娘是总指挥他妹,他亲妹子!

黑妞儿蓦地想起一个爱流鼻涕的小女孩,她不是跟着戏班走了吗?怎么也跑到这儿来了?看来人家毕竟是亲兄妹,有啥好事都想着自家人,两人早早联络上凑到一块了,她个外姓媳妇在人家心里就没半点分量呀?

你啥意思?让俺现在去找她吗?

你知道了俩人关系,各个击破嘛。

她哥都不认俺,她能认吗?

他妹心善,说不定会帮你的。

随后,这人扭头摆摆手,神秘地掏出蓝证朝警戒战士一亮,又回到典礼台前去了。黑妞儿踮起脚,想分辨哪顶鸭舌帽是连福,却看见一大片后脑勺,当她目光终于扫向典礼台,还真望见一位蓝裙姑娘在台上喊乌拉,台下人群便把一个人抛向了空中,场面好像一下子乱了,看热闹的人群一下子挤到警戒线边上,一个个手抓绳索,以为里边会发生什么风波。

黑妞儿这时想,能不能趁乱钻过警戒线,找到忽大年给纸条签上字,但那件蓝色连衣裙让她脚下有些迟滞,这个姑娘如果真的是忽大年的妹妹,自己的一举一动很快就会传回黑家庄的,让家乡人知道她是这样挣来的名分,好像也没多大意思……


十一

那场非凡的典礼在古城的建设土地传扬了许久,尤其那些搪瓷杯上的红漆字,让手捧杯子的人好生自豪,也让周边的人平添了妒嫉。但是,忽大年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到第二天,反而人还陷在人民大厦的舞场,脑袋就五马长枪乱想开了,那个找上门的黑妞儿现在在哪里?她身上有钱吗?住的安全吗?虽说解放后经历了镇压反革命运动,社会治安大有好转,但一个孤身女子在外游荡,是很容易被坏人盯上的,万一在西安出点什么麻烦,那他在黑家庄就永远抬不起头了。

那一夜忽大年的心绪总是平复不下来,总感觉黑妞儿会出什么事,天濛亮就披衣叫上司机牛二栏,奔往火车站去了。他隐约记得黑妞儿提了一句,她住在火车站广场边的小旅社,以前他从没注意过这些密茬茬的小旅店,现在发现正街有好多家,背街也有好多家,从门脸就能看出优劣来。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解放旅店的大门,值班丫头极不耐烦地回答,店里从没住过黑妞儿这个人,一连进了七八家旅店都是这种冷冰冰的口气。忽大年便让牛二栏把通行证亮出来,谎称执行任务,请配合调查。

那些小旅店的营业员从没见过什么通行证,却感觉这两人来头不小,连连把住客登记簿递给他们说:这个黑姓太少见,要是住过,准能记的,没有,绝对没有!忽大年走一家这样回答,又走了几家还是这样回答,走到车站广场最后一家,营业员告诉他店里前些天,住过一位姓黑的乡下姑娘,可昨天身上钱不够退房了,不知道是换了旅店还是坐火车回老家了。后来营业员提供了一个线索,街头有个爆米花老汉,他俩爱凑在一起唠嗑,没准能知道黑女人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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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大年急忙钻进小巷寻找老汉,终于听见前边爆米花的轰响,疾步过去见老汉把一杯大米倒进爆锅,架到炭火炉上,一手拉风箱,一手转锅,约莫七八分钟,老汉麻利地将锅口塞进麻袋,只听咚地一声爆响,一杯大米变成了一脸盆爆米花。牛二栏焦急地想上前寻问,忽大年示意他去旁边粮店买了半斤玉米,这才跟老汉拉起话匣。老汉见多识广警觉地问:你们找黑妞儿干啥?忽大年坦言:我们以前是一个村的,她留了话住在车站旁边的小旅店,可挨家问了也没找到。老汉把忽大年瞄了一眼嘟囔:爆一锅玉米花五分钱,加二分可以放点糖精。等爆好玉米花,牛二栏把外衣脱了捏住袖口倒进去,老汉这才略为迟疑地告诉他,黑妞儿跟他也是山东老乡,现在东风旅店给客人洗衣服,管吃管住,一天还能挣两毛钱。

洗一天衣服,才挣两毛钱?

两毛钱不少了,这还是看了我的面子。

忽大年顾不上细问,拉起牛二栏直奔东风旅店。这家旅店在背街尽头,门脸不大,小院狭长,紧倚一栋灰砖的两层小楼,洗漱人把楼下一排水龙头挤得严严实实。这时,黑妞儿正在楼上敲门收取脏衣服,有个壮汉光着膀子把一条裤子递出来,流里流气说:这条裤子尽是我的怂,你洗净了,我给你加两分钱,咋个样?楼下洗漱人哗地一声笑了,壮汉一看招来人注意,得寸进尺,手指裤裆说:你要是愿意给我洗洗,我再给你加两毛。黑妞儿一定气坏了,怒火中起,扬手一掌,正打在壮汉脖梗上,壮汉一个趔趄倒进门里,楼板震得咚地一响,楼下人惊得哇哇直叫,一个土气女人竟有这般功夫,都踮起脚朝楼上张望。

忽大年和牛二栏箭步窜上楼,拉起黑妞儿急忙朝外走,快到大门口听见壮汉追赶的脚步。三个人撒腿就跑,跑过背街,跑到停车场,气快喘不及了,牛二栏一把将车门打开,忽大年顺势把黑妞儿推了进去,三个人这才驶离了乱哄哄的火车站广场,来到古城墙外的兴庆宫遗址。这儿是唐太宗当皇子时的府邸,现在栅栏圈起准备恢复沉香亭,做一个有山有水的城市公园。忽大年探头看看让车停住,牛二栏知趣地去抽烟了,两人便猫在车里开始了一场艰难的谈话。

你跑来找俺干啥?没良心的人。

你不回老家,在这儿洗衣服,看看多危险。

俺没办完事,这么回去就白来了。

你就别闹了,我现在干的是保密工程,不是我拦着,公安马上就能找到你。

找俺干啥……?俺打俺老汉我怕啥?

黑妞儿,你已经知道了,我在部队结婚了,已经有两娃了。

啊?你还真有本事……都能把娃整出来?俺可不管你结没结婚,俺只要你承认俺是你大老婆。

亏你还是妇女主任呢,这解放后谁能娶俩老婆?

哟,哪个当官的没有两房三房?咱县的苟县长就娶过四个。

现在是新社会,一个人只能娶一个,婚姻法咱村没宣传呀?

黑妞儿从怀里摸索出一张黄纸来:反正……你在上边按个手印,俺立马就走人。

忽大年接住一看,字迹歪歪扭扭,脸色霎地变了:你是咋想的?胡闹是吧?

反正俺要当忽家正房媳妇,哪怕当一天呢!

那何必呢?我又没啥钱财……不过,你想要啥,你说?

俺就要个名份,要个大老婆的名份。

咱俩就没扯结婚证,我跟靳子可是扯了证的。

那你跟俺也去扯一张结婚证,扯完了马上离婚,一天都不耽搁你。

两个人坐在吉普车里,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半天,连婶婶给她的洋布都扯了进来。忽大年这才知晓那块洋布平添了麻烦,他害怕这样吵下去,终究不能解决问题便说:我先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等你冷静了再说,不过别人问起你就说,你是我表妹。黑妞儿拦住话头:什么表妹?俺是你表姐,俺比你大一岁。

惶惑的总指挥做梦也没想到,胶东女会有那些幽灵般的想法。离开黑家庄的日子,他偶尔在部队休整的间隙,想过黑妞儿在那个夜晚的羞涩,想过黑妞儿在他走后气急败坏的愠怒,也想过她站在村头破庙眺望的无奈,唯独没想到她会千里迢迢跑到古城工地,还嚣张地提出了要当大老婆的诉求,这都是从哪儿生出来的奇葩念想啊?都是啥年月了还妄想当大老婆,简直是痴人说梦!不过,仔细想想人家的要求似乎也不过分,谁让你跟人家在黑家大院拜过天地呢,所有人都会畅想俩人在洞房花烛夜你来我往,但是当他把那晚的尴尬拐弯抹角告诉别人,那子鹿子鱼就像是戳穿谎言的两把刀子,谁听了都会不停摇头的。

等忽大年把黑妞儿安顿在邻村一家小院后,常常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翻来覆去思忖,黑家庄女人的秘密一旦在此传开,他在八号工程就颜面扫地了,道貌岸然的总指挥竟然偷娶了两房媳妇,谁还会再听他讲什么忠贞不渝的大道理?而且家里那靳子就是个要脸不要命的主儿,一旦知道了黑妞儿这般祈求不定会闹出什么花样来。

天哪,这该如何是好啊?

正当忽大年苦思无门时,黄老虎像救星一样来商量给他增加警戒,忽大年想来想去,这个老部下似乎是唯一可以信赖的对象,就一把拉住他胳膊,肩并肩坐到长条椅上。黄老虎对老首长突然的亲昵有些不适应,眼盯着浓眉下的一对眼睛,似乎已找不见犀利的感觉了。忽大年苦楚地笑笑,吞吞吐吐把黑妞儿冷丁跑到工地透露了一点点,期望精明的保卫组长能给他指条突围线路,却没想到黄老虎聚精会神听到最后,老鹰眼缩进皱纹只留下一丝隙缝,让你无法窥探他内心的活动,直到最后黄老虎才像如梦初醒,突然把眼睛睁大说:想不到你堂堂总指挥,深藏不露啊,在老家没闲着,在部队也没闲着,现在终于功成名就进城了,老大老二齐聚一堂,可喜可贺呀。

忽大年笑比哭还难看,说:你就别拿我开心了,我投河的念头都有了。黄老虎却呵呵笑了说:老政委,你别吓唬人,你现在官也不小了,国民党像你这么大的官,讨个三房四房不算多,可现在解放了,一夫一妻……忽大年急忙打断话头:你千万别胡说,我跟黑妞儿没一点皮肉关系,两人就干坐了两个晚上。黄老虎嘿嘿冷笑:说的清白,谁信呀?红烛高照,孤男寡女,两晚上啥事不能干?看你一口一个黑妞儿叫的多顺,没有十天半月的厮磨能这么亲吗?我说总指挥啊,解放后好多首长都在换老婆,八号工程四个副总指挥,两个都跟城里女学生领了结婚证,你呀定定神赶紧回趟老家,找村干部喝顿酒把婚离了,这也让部下给你往明里挑吗?忽大年急忙辩解道:我跟他们可不一样,我跟靳子已经有两娃了。黄老虎狡黠地眨眨眼笑了:这只能说你下手快,清官难断家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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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大年看着老鹰眼幸灾乐祸的样子,直想上去给狗东西一记耳光。但他似乎明白过来了,这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现在防御方向毫无疑问是家里的靳子,只要后院不乱,任凭黑妞儿再怎么折腾也不怕的。

后来,他把办公桌抽屉里一斤糖票和半斤点心票装进兜里,坐上嘎斯吉普跑到市府门口的特供商店,买了一斤黑糖,半斤白皮点心。呵呵,这种一寸大小的票据刚刚实行,是专供他们这些高级干部的,那靳子来逛过两次什么也没买,张口闭口这辈子没口福,嫁了个总指挥什么光都沾不上。忽大年心想,常言道吃人家的嘴软,没准靳子知道了他的苦恼会赏个好脸,夫妻俩只要一致对外还怕外人骚扰吗?

等晚上他手里拎着秘密武器回到家,靳子看见黑糖和点心果然高兴得直咧嘴,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不断地朝他飞媚眼,以为他现在的讨好是想换来晚上的温存,这倒把忽大年弄得不自在了,他解释是去人民大厦会晤伊万诺夫,路过特供商店顺便买的。可靳子根本听不进去了,把一块黑糖放进碗里化开,又把一块点心十字切开,子鹿一角,子鱼一角,一角塞到丈夫嘴里,自己把散乱的一角捧到手心,舔了白皮,又咂甜馅,好像咀嚼的是珍稀仙品。忽大年看着老婆这么享受,实在不忍心破坏坠入甘腻之乡的感觉,便把黑糖水端到唇边吮了一小口,没头没尾地嘟囔:甜,甜,好喝,你喝,你喝啊?

靳子这才发现男人今天有点神不守舍,便问:你是咋了?嘴里乱呜哝?忽大年几乎贼不打自招:我能咋了,我就你一个老婆,不给你喝给谁喝?靳子仰脖把最后一星点心倒进嘴里,舌头把手心一舔,然后把糖水碗放到桌上,说:忽大年,你今天咋这么乖呀?你说吧,是不是在哪个姑娘身上占了便宜,一见我心虚了,回来耍这一套?忽大年有点发懵:我有啥心虚的?我对你咋样你不知道?靳子冷笑道:看你那眼仁飘飘忽忽的,是不是跟政治部老杜一样,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让我去帮忙收拾残局?我可告诉你,你要是也惹出这种风流事,就直接收拾铺盖滚蛋,别指望我低三下四去找人说情。忽大年顿时急了:你胡说什么,我的事跟老杜不一样。靳子一听眼眸倏然瞪大了:哎呀,我的妈呀?你真有事啊?

忽大年感觉黑妞儿的到来再遮掩下去,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也会让靳子不断产生疑虑,两人坚如磐石的感情就会散乱成渣,只有把那段羞愧的往事坦白了,才可能巩固家庭的基石。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个弯说成了市上什么局长的绯闻,还强调这两人尽管新婚之夜上了床,但那两天也不知咋搞的,男人的家具失去了伸缩功能,什么事也没办。靳子聪明地讥问:谁信呀,男人洞房花烛夜,抱住个大姑娘,裆底下能老实了?那你见了我,咋厉害得能砸核桃?忽大年连连发誓:我这是听谁讲的笑话。可靳子死活不信,让他把真相一五一十交待清楚。忽大年只好诅咒说:我要是说假话,明天出门让火车轧死。其实,他对这句诅咒有准备,他只说明天,只说火车,只要他明天远离轨道就不会有死亡威胁,过了明天咒语自然就失效了。

这个夜晚,忽大年可怜巴巴地睁着眼睛没睡着,一直在黑暗中盯着灰蒙蒙的天花板,听着靳子深深浅浅的呼吸……


十二

已经暖和起来的三月天,忽然刮来一股西北风,天空便灰暗下来,阴霾钻进了角角落落,所有的树木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路上行人又穿上了冬天的行头,把脖子裹进衣领行色匆匆。忽小月有些不情愿地坐在嘎斯吉普里,目光茫然地望着街边的行人,似乎想看到什么又怕看见什么。坐在后座上的忽大年,终于憋不住了说:跳舞也是工作嘛,苏联专家喜欢这种活动,有吃有喝,蹦蹦跳跳,也不会少个啥。

忽小月心里烦躁没应声,她其实对这类交际活动并不反感,舞蹈人在音乐响起的一刹那,会调动身体内所有的悠扬,如果舞伴脚下流畅,会把她带入一个梦幻般的地方,欢快地旋转下去。但她对哥哥支使她带领姐妹们去大厦跳舞,打心眼里有些反感,但她又不好多说什么,谁让她是翻译,又是总指挥的妹妹,这好像就是个紧箍咒,想挣都挣不开了。

其实,她在心底对哥哥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小时候哥哥天天晃着肩膀去黑家大院念经,却让她陪着残疾的叔婶房前屋后忙碌,不说捡柴拎水多苦多累,就是婶婶特别爱絮叨,一会儿没面啦没火啦,一会儿没熬头不想活啦,她听出多少有埋怨她的意思,爸爸妈妈可从没这样数叨她的。后来她学会了逃避,没事就跑到屋后坡上去拔喇叭花,还可以站在土崖唱几句沂蒙小调,直把那山雀惊得吱吱喳喳,总在她头顶盘绕,驼背叔就说侄女将来怕是个唱戏的胚子呢。

后来村里果真从济南城来了个唱吕剧的戏班,她看了一场就喜欢上了,跟随戏班去邻村连看了五个晚上,那花旦小生的一招一式迷得她饭都不想吃了。五天后班主对哥哥讲,小姑娘嗓子透亮,让她跟我们戏班学艺吧,在家混搭几年就得嫁人生娃娃,可惜了。哥哥没发现妹妹在慢慢长大,也没注意过她的嗓子开了,直到听说她闹着要跟戏班去闯荡才不舍了,爹娘尚不知关押在何处,只有兄妹俩相依为命,让妹妹一人跟上戏班去谋生,他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可是妹妹铁定了主意,寻死觅活要跟上戏班走,哥哥最终经不住七岁妹妹的驴打滚哭闹,只好摇着头无奈地同意了。

但是哥哥不知道,这个戏班后来在赶往乌苏里江的途中,乘坐的马车翻进了一道雪沟,班主摔断了一条腿,戏班就在哭声中散了,只好把她送进了哈尔滨尼古拉大教堂。小月月在里边擦地板、烧开水、做弥散,还学了几句俄国话。然而,这个不经意学的小本领,居然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机会,上街欢迎苏联红军派她举彩旗,中俄军官联欢叫她在小合唱里领衔。后来市上把唱诗班的小朋友都送进了俄语学校,这里的老师多是苏联人,一半学生是苏联人的子女,整个校园笼罩着异域风情,讲的是俄文,说的是俄语,唱的是俄罗斯民歌,再笨的孩子也混成半个苏联人了。

五年后她毕业了,等待分配的时候,有个军管会的小股长殷勤地追求她,时不时搂着鲜花在女生楼下等她,可她听不惯小鸡炖蘑菇的嗓门,拒绝了一束又一束的鲜花,躲开了一次又一次的“邂逅”,她怀疑自己就是这个原因,被莫名其妙地派往大西北来支援建设了,逼她填表的人口口声声这是一项光荣透顶的任务,临走却暧昧地透露小股长的姨夫是校长,已给外甥介绍了另一个漂亮女生,她这才隐约明白了自己被发配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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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个发配却让一对久别的兄妹团圆了。

忽小月永远也忘不了她与哥哥奇迹般的重逢,那天她穿着配发的黒呢大衣,围了一条大花格围巾,脚上一双到膝的黑色长靴,似乎在北京南苑机场的人群里还挺招眼。她和中联部的麻力在候机楼接上苏联专家,直奔火车站的外宾接待站吃了一碗牛肉面,经过两天两夜走走停停的跋涉终于抵达了古城。

天哪,好客的西安人组成了长长的欢迎队伍,献花的,鼓掌的,把个偌大的站台拥得满满当当,让专家们一下车就感受到了凯旋的气氛。领头的伊万诺夫一边从车厢往外走,一边嘴里乌拉乌拉喊,忽小月跟随其后忙不迭地向接站人介绍,伊万诺夫、绍古什、尼亚娜……可她倏然发觉站台上有双忧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嘴唇的翕动,那张胶东人特有的方脸庞让她陡然震惊,这是谁呢?似曾熟悉的轮廓,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颤栗,这当然不是因为棱角英气勃发。两个人终于一步一步走近了,近在咫尺了,四目相对了,两人都意识到了对方的异样,定定地凝视起来,几乎让她忘记翻译了。

你好。对方眼里喜出望外。

谢谢。她感到了血脉温情。

忽……忽翻译?

是……我是。

你是忽小月?

是啊。

你是胶东黑家庄人?

是啊。

我,我是你哥呀!

什么?你是我哥……?

是啊!

你咋在这……?

彼此胸间腾空而起一股冲动,忽小月几乎想去拥抱哥哥了,可手臂张开又停住了,妹妹双手握住哥哥的手,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人已经分别十六年了,忽小月已经从一个流鼻涕的小女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忽大年也从一个半大小子长成大人了,俩人的外貌尽管发生了变化,可是亲人间那种天然感应,犹如神灵操弄,让两人在那一刻认定对方就是朝思暮想的亲人!

呵呵,那个只会猫在黑家大院背诵三字经的落魄孩子,居然成了国家工程的总指挥,不过三十出头竟变得这般老成持重。你看几乎所有人都在注视,哥哥明明第一次见到伊万诺夫,双手却紧紧握着摇着,像久别重逢的老战友,那副神态充满了程式般的官气。哥哥显然也没想到火车上下来的女翻译,真的是久别的妹妹,张着个大嘴都不知道合上了,他说解放后给各地战友写过许多信,让人家留意一个唱吕剧的姑娘,却始终没有人回音。而今妹妹从天而降,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

忽小月每每想起哥哥把她扶上戏班马车那一幕,眼泪就汨汨流下来了。当时哥哥竟然心硬得没落一滴泪,开始他依依不舍追着戏班的马车走,可出了村口,人就不见了。哥哥去哪儿了呢?从她记事起爸妈就是两个朦胧的影子,只有比她大九岁的哥哥守在身边,在爸妈被抓走的那些日子里,哥哥做不了饭,只好把家里东西拿出去换干粮,可他每次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都要看着妹妹吃下半个,自己才肯咬上两口,吃了两天她嫌没菜咽不下去,哥哥居然去给饭馆洗了一天碗筷,要了半块咸萝卜,这么亲的哥哥怎舍得把妹妹丢下呢?如果……如果哥哥一直跟着戏班马车,她也许会跳下车扑进他怀里不去唱戏了。所以,她每每遇上坎坷也会生哥哥的气,会把手边的碗呀杯呀鞋子呀扔得满地都是,会毫无由头地趴在被窝里抽抽泣泣哭个不停。所以,她见到哥哥激动的同时还伴生着些许抱怨,只是在喧闹的火车站不好发作罢了。

记得当天的欢迎宴会,是在市中心刚刚落成的人民大厦,虽然只有区区三桌人,却都想表达热情,你方说罢我又讲话,菜凉了辞还没致完,都想从阿芙乐尔的炮声讲到抗战胜利,讲到苏联出兵东北,讲到中苏友谊结成的工程。最后,伊万诺夫居然兴奋地拉起携带的手风琴,专家团居然一个个能歌善舞,尽管没有几个人能听懂,自己却唱的如醉如痴,脑袋摇得像喝多了。忽小月用俄语唱了《喀秋莎》,又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伊万诺夫自拉自唱《三套车》,引得邻近餐厅客人也跑到门外鼓起掌来。

晚宴之后,当哥哥毫不迟疑地敲开了妹妹的房门,两人相对而坐,把分别后的经历倾倒了。妹妹当然忘不了问:你怎么忍心把我送给戏班?哥哥如实回答:我咋能舍得你走?实在是你哭着闹着要去学戏,班主又一个劲儿说你条件好,好好调教会有大出息,没准会唱红成名角的。我那天悄悄跟在马车后边,跟了整整三天呢,第一天见你帮着搬道具,第二天见你练声,第三天见你练走步,哥一直盯着你在戏班的举动,最后看到班主给你挑脚泡吃红枣,哥才回了黑家庄。妹妹睁大了眼睛问:你跟了戏班三天?哥哥认真回答:是啊,我临走还偷偷在你包袱里塞了一块银元呢,那还是疤眼叔给的。妹妹啊地一声叫起来:那块银元是你塞的呀?我还以为是班主给的卖身钱,吓得我呜呜直哭,一路东躲西藏的,到了哈尔滨都没敢花掉。哥哥眼睛湿润了:我怕你看见哥,不好好学戏了。妹妹瞪大眼:真的?哥哥说:当然是真的!两人不约而同张臂拥抱起来,抱了很久,人重逢了,心灵也重逢了,迟到的喜悦把彼此肩头洇湿了一片。

后来,工地人知道了总指挥与女翻译是亲生兄妹,好多有想法的技术员便停止了对她的追扰,担心不小心拍马屁拍到马腿上,被马踢上一脚没什么,弄不好丢了饭碗可就是大事了。唯独那个爱戴鸭舌帽的连福没理这个茬,口口声声总指挥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家谈对象?

忽小月头倚着吉普车靠背,咀嚼着与连福的纠结。看来还是当哥的给了妹妹面子,否则真没准会把连福送进公安局的,这家伙咋收集了那么多古董?不过,她不想对后座的哥哥表示感谢,却对伊万诺夫有些反感,一上车就打起了呼噜,一声粗一声细,她几次手伸到方向盘按响喇叭,想把老人家从沉醉中唤醒,但老专家好像马上坠入了梦乡,等车驶到万寿寺旁边的村口,一群姐妹打扮得整整齐齐登上了一辆解放牌卡车。

可是,刚刚驶出一会儿,吉普车正欲拐上通往城里的石子路,忽然车厢后窗玻璃咔嚓一声脆响,一块石头砸进来,正落到后座椅背上。伊万诺夫猛地醒了,嘴里呜哩哇啦大喊:袭击!袭击!有人袭击!忽小月蓦然回首,裂开的车窗里一个黑影窜进了路旁小树林,又上了树林后边的韩信坟,转眼就淹没在林荫里了。

受到袭击的吉普车在忽大年的命令下,开足马力,急停急转,迅速回到了警力聚集的指挥部。他厉声喊叫,赶快通知公安,有人袭击!黄老虎正蹲着喝苞谷糁子稀饭,扔下碗一路小跑赶过来,心里一定沮丧到了极点,袭击总指挥的案子还没破,又有人大白天袭击苏联专家,这不是明摆着想骚他的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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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小月带着惊魂未定的伊万诺夫躲进万寿寺,门口立刻增加了警力。这位大名鼎鼎的兵器专家,一直从事大口径炮弹的研究,听说二战时还上过希特勒的黑名单,曾针对他搞过两次未遂暗杀,这次该不会又是德国人伸来的魔爪?忽小月摇头说:绝对不可能,希特勒在柏林自杀十多年了,何况现在威力超级的原子弹都有了,谁还会对常规兵器专家下毒手。但专家的思维异常活跃,在仅仅九步的砖地上来回折返:会不会是蒋介石派来的特务,这两年海岛作战打打停停,要是等这条生产线建成了,一年八十万发炮弹,可以把所有岛礁翻上两遍,老蒋肯定恨死我了!


十三

没人察觉一张围绕连福的大网已经悄没声地张开了。

这个狂妄的家伙还不知道黄老虎早盯上他了,即使典礼之后,警戒也没有丝毫松懈,可他竟敢光天化日拿石头去砸专家坐骑,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不知道老鹰眼有多尖呀?石料场保管员看见鸭舌帽进来拣了块石头,后边卡车上的姑娘也看见鸭舌帽飘进了小树林。而且,有人半夜看见忽小月和鸭舌帽在寺院外争吵,好像还使用了外语,叽哩哇啦的,谁也不知戗戗啥,心里没鬼干嘛用外语说话?唉,所有疑点都指向了连福。可这家伙为啥要砸那辆老嘎斯呢?如果是想吓阻专家打道回府,也太小看人家了,人家也是经历过二战的兵油子,炮火燃眉都没缩头,咋会怕你几块烂砖头?

这个连福真没办法,他不知道黄老虎是怕牵涉到总指挥妹妹,才没有限制他行动自由的。那阴鸷的老鹰眼已经斟选了两拨人马,一拨去沈阳调查他的历史,想彻查日伪时期档案,看看这家伙与敌特机关的联系;一拨悄悄跟踪在连福屁股后头,想看看他每天都在跟谁联络。如果这些疑点不能及时排除,就要把他列入控制使用序列,由设备组调到人事组去。这明显是大材小用嘛,连福是个紧缺的技术大拿,让他去招呼一帮青涩工人,绝对是浪费人才呀?

但是忽小月听说,黄老虎面对总指挥质询语气铿锵:尽管我们没有当场抓住他的现行,但所有疑点都指向这个人,这家伙干嘛扔石头?背后动机是什么?老首长呀,敌情观念不敢松啊!这些话,让总指挥不好再袒护了,所以连福很快就接到一纸调令,忽大年见到他还轻描淡写地说:年轻人光懂得设备不行,摸清了管理的奥妙,以后发展路径就宽了。尽管年青人知道这是冠冕堂皇的搪塞,心里疙瘩压根没解开,但见总指挥说得诚恳,只好悻悻作罢了。

当忽小月知晓了这个变动,风风火火赶到他的住处,连福正摊开木箱整理衣物,准备赶往扶风县去招收新工人。这个人脑子也太好使了,隐约听人说这个地方古风荡漾,便跑到图书馆去查寻。好家伙,陇海线上一个小黑点,距离西安一百多里,居然是西周都邑所在地,国之重器毛公鼎就是那里出土的,人们习惯将那地方称作青铜器之乡,可见老宝贝多得出奇了。这让连福像吃了碗辣味十足的油泼面,浑身的细胞像注入兴奋剂鼓荡起来,这次去招工可以顺便去乡间走走,若能发现一两件带工的青铜器,这辈子就可能不愁吃穿名留青史了。所以他一边收拾内衣牙具,一边嘴里哼哼逗弄姑娘的二人转:叫一声妹子你脚莫急,脚崴了还得哥来骑……

连福,专家的吉普是不是你砸的?

我……?我砸人家车干嘛?

不是你砸的,干嘛把你调出设备组?

你哥说我是人才……懂吗?我是人才!

这连福主意正极了,不管忽小月耍什么脸色,始终不正面接茬应承。后来人逼急了竟然嘟囔:这都怪你,你总讲伊万诺夫爱喝酒,喝了酒疯张得像变了个人,老要拽你下舞池,一旋转胡茬子就扎到你额头,我必须给他一个教训。的确,忽小月那天是想把这些“遭遇”倒给哥哥的,以后少组织这类讨好老外的活动,用姑娘的容颜去推动工程不觉得羞愧吗?可哥哥讥讽她还是个学外语的,外国人见面就亲嘴,老伊万没亲你就不错了。气得忽小月转身跑出了万寿寺,把晚会的“遭遇”一股脑倾吐给连福了。这个沈阳人可就没有哥哥的涵养了,竟然气得牙齿咬得咯吱响,一拳砸到槐树上大骂:老毛子就是喜欢欺侮女人,我在沈阳就见过几个,平时装模作样的,到了乡下打情骂俏,以后什么狗屁舞会你都不能去!

十五天之后,连福坐在大卡车里,春风拂面,得意洋洋,把五百名新工人领到了刚刚盖好的单身大楼下。

那拔地而起的六栋四层楼,就建在韩信坟的脚下,使得广阔的地面平添了生机,使得隆起的大冢淡化了往日的沧桑,把二千多年前东征西讨的历史风烟也冲散了,四周的树木土丘都成了陪衬,远远就能看到挺拔的姿容,使来来往往的人们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昂扬,想那沉睡在土丘里的人也会为今天的变化欣慰的。此时的古城除过大雁塔,尚未有这般高耸的建筑,所以人们给这儿起了个恢宏的名字,“四层大楼”, 后来连公交车站都这样称呼,也引得更多的人从城里步行半天来这里看风景,拔地而起的大楼便成了建设成就的象征了。

连福知道总指挥对此也挺得意,本来苏联人的图纸是三层砖楼,可忽大年在听了哈运来的培训计划后,下令加盖成四层。本来招多少人,盖多少楼,一间不多一间不少,可劳动局的老爷也不知犯了啥迷糊,开动两条生产线要两千名操作工,可人家只批了一千三百名。忽大年当然等不及了,这就像部队补充兵员,谁招的兵多,谁的实力强,开工生产,缺少人手,一样干瞪眼的。可计划外多招的二百人,要吃、要喝、要住、要领工资,怎么办呢?那些懵懂的青年工人绝大多数没出过县城,更没见过这么高的大楼了,当得知自己今后将住在大楼里,不免一阵激情洋溢的骚动,一个个抻着脖子朝那窗玻璃里窥探,方盒样的小屋,两排架子床,没铺被褥,也没锅碗瓢盆,但大家对新生活的向往,从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眸里毫不掩饰地流淌出来了。

可是,当连福按照事先安排的分配方案,把这些人集中在楼里安排停当,新工人背着铺盖卷哗啦一下就涌进楼里,争先恐后去寻找自己的门牌号,到处都是秦腔版的嘈杂声,有人为争上下铺吵起来,有人为靠窗靠门骂起来,有人喊叫丢了被单,有人嚷嚷床板不如土炕睡得香。更有女工宿舍吱吱喳喳吵闹不停,几个人竟把一个毛头小子推搡到连福面前,嚷嚷她们宿舍混进来一个男的。连福看那小子缩着脸,鼻涕长流,眼仁乱转,一副想拔腿逃窜的样子。连福也觉得惊奇,怎么会混进个男工呢?他拿过宿舍分配名单,没错呀,门改户,三号楼四层八号。

连福马上想起来,这个人还是他面试的,确凿是个长辫子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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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坐长途汽车一路颠簸遇见好多个大土包,售票员讲那都是古代帝王的陵墓,看来当地百姓应是守陵人的后裔,这让沈阳人思绪纷飞。后来他在县府招待所一住下,就找了个蹩脚的借口独自出了县城,四处打听谁家藏有青铜器。可这里的乡下人,个个都很警惕,都把他当成了坏人,从村头跟踪到村尾。后来他进了一个姑娘家讨饭吃,给了一毛钱吃了两碗面,大概姑娘感觉占了便宜,便把弟弟在自留地挖过青铜器说了:好家伙,那件铁疙瘩卖了两块七呢。连福一听心里乐了,马上讨好地说:我是来县里招工的,保密单位,头一年,学徒工资每月十八块,第二年每月二十块,第三年转正,每月就是三十六块了。姑娘好像心动了,仔细询问了报名手续,告诉了自己的姓名,又给他碗里打了个荷包蛋。没过几天,连福在县劳动局又见到了那位姑娘,她机敏地把报名表递给招工人,连福听说她上过完小,便毫不犹豫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看来是有人冒名顶替了,这种事瞒过了初一能瞒得过十五吗?但连福觉得这事传扬开对他不好,至少是粗枝大叶闹了个笑话,便把小伙子拽到自己宿舍问:你叫门改户吗?小伙子咬紧牙关不吭声。连福只好用了激将法:这可是保密单位,小心把你抓起来蹲监狱。小伙子这才抽抽泣泣说:我姐叫门改户,可姐夫不叫我姐出来,我正好在姐家帮忙秋收,就让我过来顶替一下。连福气恼地问:那你当时面试为啥不来?小伙子怯怯说:你们招收上过完小的,我家穷没上几天学,就回村种地了。连福气得大吼:那你滚吧,滚回你姐家去吧!小伙子吓得哇哇直哭,鼻涕泪水混了一脸,扑通跪倒在连福面前,哭述家里父母双亡,姐姐是为活命嫁给了一个瘸腿子,来的时候他用两间草棚换了二十个馒头,如果回去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下子沈阳人心软了,让他帮自己看守行李等会儿再说。

这个姓门的可是个机灵鬼,见连福从楼上返回来就说:你这只麻袋,跟我地里刨出来的铁疙瘩一样沉。他心一紧故意吓唬说:这是青铜重器,你的福报浮不住。什么?小家伙睁大了眼睛想却又不敢问。连福想这小家伙居然能隔着麻袋猜个八九不离十,看来这些青铜器把他们给连缀起来了。那天,连福从村姑家回到县城,打听到废品收购站在城墙根便去了。唉哟,这么个小小收购站,破烂积成山了,一堆书籍报纸,一堆玻璃渣烂瓶子,一堆铁丝铁锅铝皮,还有一堆破棉烂布。连福一眼瞧见院子中间,有一只倒扣的铁锅支着一块木盘,上有一摊乱乱的棋子,隐约可见铁锅上粗壮的纹饰,显然这是一件青铜大器,硬是没人识货,在那儿支腿下棋了。

等了一会儿,有个烂衫人进来拉架子车,连福开口想买地上的铁锅,破烂人见他不像农村人,也不像县城人,认定是文化局来收购文玩的就说:我替你们收购这些破铜烂铁也不容易,好久没有挖渠修路的大活,这玩艺就很少见了,前几天才有个小伙子拎来,我给了三块五,你咋说也得给五块吧,也让我们买斤旱烟抽抽。其实,连福已知道他们的收购价,这件铜鼎拎起来,足有七八斤重,四面饕餮,怒目圆瞪,一圈龙纹,游戏周围,四个立足居然是四个跪人。他用手在内沿处使劲搓了搓,竟隐现了两个篆字。天哪,这般宝物一百块钱也要买下的。但他不动声色,冷冷地还了几个回合,递给卖家四张一元的纸币,便提起那件器物回到了招待所。

夜晚那个破烂人居然又提两件青铜器上门来,他打眼一瞅心就怦怦跳了,急忙按捺住激动给了十块钱全部买下。破烂人走了,他小心放到床上端详,心里像三伏天吃了冷西瓜,那叫一个爽哟。看来这地方真是一块风水宝地,东西上乘,品相了得,一个似称为卣的铜器,颈身一周乳钉高突,大概是母系图腾崇拜的痕迹,提梁两只夔龙,咧口獠牙,拱身卷尾,一定刻划的是心目中的猛兽。另一个酒杯样的青铜器,虽然通体素身没有太多纹饰,但敞口薄唇,腰部收束,握手处有三道高棱环绕,造型尽显生动了。这件东西他后来才知道是觚,是古代宴席主持人手执的酒杯,因此演化出孤家自谦,又演化成孤家寡人之说。青铜宝物接二连三露脸,也许是个吉兆,他把三件宝物用三只麻袋包裹了,再也不敢出门了。返城的路上,连福都没敢找人帮忙,自己把宝物搁进驾驶室,双脚轻踩着回到了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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