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当工人

ZPXS 017


以下内容摘录


1976年初夏,还有两个星期陈福生就要小学毕业了。平常,每天不用母亲叫,他都会准时起床。因为到村上去读书要走三公里的山路。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每天早上陈福生的母亲在蒸红薯的时候在上面加蒸一小碗米饭。米饭是给儿子带到学校吃的中餐。菜是自家院子里摘的青辣椒,用柴火煨熟后加了盐再放了一勺猪油。平常早上吃了红薯后,陈福生就用手捧着母亲用手帕扎好的饭碗,走进深山的晨雾中。十三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陈福生每天从家里出门后翻过一座山就跟其他孩子一样,三两口将手里捧着的中饭吃了。吃完后就将饭碗沉放在路边一口水塘。下午则饿着上课。放学回来将碗捞出来带回家,几乎天天如此。那天早晨,他母亲将饭准备好却还不见儿子起来,就去房里喊。喊了两声,陈福生也不应。母亲用手去摸儿子的头。陈福生用手挡开了说:“我不想去读书了”。

“什么?不读书?不读书你干什么去?”

“读书读书有什么用?你没看见年终生产队分东西别人家用箩筐担,我们家却用篮子提,还每天吃红薯,读书有什么用?”

母亲听见儿子这样说,鼻子一酸,说“孩子,别人家用箩筐担是他们家的孩子长大了,各个都能挣工分。再过五年,等你们兄弟长大了,我们也会用箩筐担东西啊,到那时候我们也不用天天吃红薯了。快起来吧,要不会迟到的。”

“我说了不去读书了。我要帮你们挣工分,让弟弟他们去读吧。”陈福生赖在床上,脸朝墙。

“那不行,你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个学期读完。”

“多读这两个月有什么用呢?”陈福生依旧不想起来。

母亲只好将他从床上拖起来说“多读两个月,就是小学毕业了,你无论如何也要读完。”

“我吃不饱,就是不想读。反正我不去学校了,你要逼着我,我就每天早上吃了饭就在外面去玩。”

母亲见他这样说只好赌气的将门关了。母亲是个文盲。她指望儿子能读书识字。可孩子多又小,每年靠着她与有点残疾的丈夫挣工分养活这一大家子。大儿子不愿读书,要来帮助这个家就随他去吧。母亲这样一想,也就坦然了。

此后,陈福生就开始每天跟着大人去田里做事。有几次学校的老师来家访,动员陈福生去读书。陈福生老远看见老师来了就躲到后面的山上去了。按照生产队的规矩,不能犁田的还不算全劳力。全劳力的工分计10分,不是全劳力每天的工分就只能计7分,如果是女孩则只能计6分。陈福生不计较工分。他做事很勤快,大人们坐在田埂上抽烟,他一个人还埋头干着。遇到大人犁田放下犁抽烟去了,只比犁高半个头的陈福生就一手挥着竹条赶牛,一手扶着犁学犁田。做农活虽然比坐在教室里累,但他觉得舒畅,有时还能狠狠的吃饱一顿。这样的饱餐,尤其是到了“双抢”的季节。生产队为了赶进度,有月亮的晚上男劳力都要出夜工。出夜工最好的待遇是除计一天的工分外,还能美美的狠狠的吃一顿。每次出夜工前,队长会派两个人在生产队里的池塘里捞鱼,派一个最会做饭菜的女人用大铁锅煮满满一锅饭,再煮一锅鱼。山村的傍晚,米饭香、鱼香久久回荡在山谷中。自从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后,陈福生已经享受了6天这样的累,但差点将肚皮撑破的生活。陈福生成了家里的帮手后,年终队里分红,现金依旧没有分到,但分的东西仅比过去多用一个竹篮装而已。

吃不饱的日子也没有比过去少。陈福生恨自己长得太慢了。他恨不得一个晚上就能学会所有的农活,这样就能拿到全老力的工分。可有时候他一个人躺在稻草垫子的床上想,别人家劳力多的似乎也没见他们吃得好到那里去。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想起有一天跟仅小自己一岁的侄子去镇上赶集,看见邮政所的房子比旁边的漂亮,两个人就好奇的走了进去。正当邮政所的一名大人问他们做什么时,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吃的跑出来大声说“干什么?干什么?不准进来,这是我家!看你们一身的泥巴,快走开!”大人没有吓他们,那男孩却将他们俩吓出来了。回家的路上,陈福生心里很不愉快。以前他听老师在课堂上说过,在田里做事的人叫农民。不在田里做事的人叫工人或者干部,当然咯,老师还说了解放军、营业员、驾驶员、飞行员等等。老师还说那些人不仅干活舒服,而且国家还每月按时给他们发工资。老师还说过,要他们从小就要有当解放军、当工人、当干部的理想,更要有当科学家的理想。他不知道工人、干部是干什么的。那小男孩的的爸爸是工人还是干部呢?他们不用在田里干活就能每天吃饱,要不那小孩凭什么对我大喊大叫的?什么样的人才能当工人、当干部呢?我将来能不能去做工人、干部?不知什么原因,同学们都说长大了要当解放军,可他却没这个想法。他似乎听到工人两个字顺耳些。晚上躺在床上老想着老师说过的工人、干部两个字。半夜他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真到一个地方做了工人,梦见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手里拿着国家发的10块钱。

当他还在沉浸在梦中时,母亲将他叫醒,要他去割草放到牛栏里。

他迷迷糊糊的爬起来说:“我要当工人”。

“你说什么?工人,什么是工人?哪里有工人?起来了还说梦话。快穿好衣服去割点草丢到牛栏里。”母亲不知道儿子在说什么。

 

经历了三年繁重的体力活以及每天半饥半饱的日子,陈福生告别了懵懂的少年。身上的肌肉跟父亲的一样,但比父亲的更结实更显得有力量,个子也比父亲高出半个头。三年前跟他一起读书的同学大多数回来了,跟他一样每天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只有几个人去读高中了。他们回来后跟他当初一样只能拿七分的工分,而他已经是全劳力了。自从成为全劳力后,队里年终分红终于可以用箩筐去挑东西了。家里每天三餐红薯改为两餐了,菜碗里的汤也能见到油漂在上面。每天跟过去的同学、小伙伴一起做事,他觉得自己比他们成熟得多。他庆幸自己提前拿到了每天十分的工分,更为自己实现了年终分红用箩筐挑东西回家的愿望而满足感到。可老师教过的字却渐渐的被遗忘在老黄牛走过的脚印里。唯有记忆最深的是老师说过的“工人”两个字。他想这辈子要当工人也只能做做梦罢了。不知咋的,后来真的连这样的梦也没有了。

刚满十六岁那年的一天晚上,生产队长喊他去他家吃酒。按辈分,队长是他的堂叔。堂叔去年刚满六十岁。可老得跟老牛犁田似的有点力不从心。他很是好奇,平常堂叔喊吃酒一般是喊父亲,今天为什么不喊他呢?他还没进堂叔家的门就远远地闻到了一股辣椒炒泥鳅的味道。一踏进门,堂叔就拉着他的手说:“福生、福生,快过来,这是我们大队的干部刘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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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部?这就是干部?陈福生不知道书记是什么,但对“干部”两个字印象深刻。他仔细看看刘书记,似乎觉得与堂叔与自己还是有些区别。刘书记穿白色的短袖衬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黑色的钢笔。哦,原来干部是这样的。陈福生想坐在桌子的下边,刘书记却伸出手拉着他说:“来,来,小陈坐在我这边,你叔叔说你会喝酒,陪我喝两碗。”

陈福生就与刘书记坐在一条板凳上。他拿起桌上装满酒的锡壶,往刘书记的碗里晒酒。酒是叔叔家自己酿的水酒。在湘东一带老百姓尽管每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靠吃红薯过日子,但每家每户每年至少要在冬至到来之前用糯米酿一次酒。户主家喝酒的人多的还要在桃花开的季节再酿一次。春节时桌上可以没什么好菜,但必须有足够醉倒几个人的水酒。酿水酒的方法与绍兴黄酒大同小异。酿出来的酒有当年喝的,有用坛子封好存放一年的,还有存放两年以上的。存放时间越长,倒出来就越香,颜色也越金黄。入口时觉得淡淡的,与饮料没什么大的区别,只是没有甜味。可酒劲是慢慢上来的。堂叔平常不太喝酒,只有客人来了才陪着喝点。酒是存放了两年的,倒在碗里如黄酒呈琥珀色。

“福生,今天叔叔要你来陪刘书记喝酒是因为有好事要告诉你。”

“什么好事?”陈福生将端在手里的酒碗放在桌子上。他第一时间反应的是叔叔要帮我介绍对象。

“你敬刘书记的酒吧,让刘书记告诉你。”

他端起酒碗敬刘书记。

刘书记说:“年轻,年轻有为。福生,你有什么理想没有?”

理想?在家种田了还能有什么理想?即使有也是空想。陈福生眼睛盯着酒碗,琥珀色的酒能映出他黝黑的国字脸。

“刘书记在问你呢?”

“哦,没什么理想,只想每天都能像今天这样有酒喝,有鱼吃,最好是还有肥肉。”

“欸,年轻人应该要有想法的,比方说象我这样当一个大队的干部呀。”

“这个我倒是从来没想过,而且根本不知道干部是做什么的。我倒是想过当工人。”

“当工人,吃农村粮的人是没机会,工人只招城市里的人,也就是说只招吃国家粮的人。我说的当干部,假如你先从生产队的干部当起,再当大队的干部,今后还有机会当公社的干部,要是真能这样可比当工人强多了。”

“可我觉得还是当工人好,可惜投错了胎。”

“唉,你这孩子真是不清白,你就听书记的,先当生产队长,接我的,我老了,明年要书记介绍你入个党,过几年等书记不想当了,你就有机会当大队书记了,当了大队书记就有机会当公社干部,那时就是吃国家粮的人了。”

“是的,你叔叔说得好,年轻人要有理想呀,有理想就有机会。”

“可我觉得还是当工人的好。”

“你没当过工人,怎么就只知道工人好?”

“我姑姑的崽在湘东铁矿当司机,只看见他在家歇着,每天穿着光溜溜的皮鞋,抽着好香烟。走到他身边还有一股香味。”

“这么说队长你是不想当咯。”

“当队长冇味,跟你一样还是要天天在田里做事。”

书记与堂叔无奈。

 

如果说陈福生当工人的理想是受老师与表哥影响的话,那么,他后来想当工人的强烈欲望则是来自许兰。许兰是从湘东地区下放到他们生产队的知青。与她同时下放到队里的总共有三个男的,两个女的。刚下来时生产队还没有建好知青住的房子,队长就将许兰与另外一个女知青安排住在陈福生家的楼上。尽管陈福生只有小学文化,但因为跟知青年龄相仿,因此也有了些共同的话题。只是开始知青他们说话,他听不懂,尤其是说得太快时,似乎觉得他们是在说鸟语。陈福生与家人说话他们也听不懂。好在陈福生悟性高,不到半年时间就能听懂他们说话。陈福生一家七口只有四间土砖房。许兰与另外一个女知青住在陈福生与两个弟弟住的楼上。每天晚上不到九点钟,许兰她们就从楼梯上小心翼翼的爬上去,然后将楼梯也抽上去。隔着一层楼板,两个弟弟睡得沉沉的。陈福生每天闭着眼睛听着楼上甜甜的窃窃私语,有些胡乱的想着一些事,他自己不清楚想些什么了。最让他有些心猿意马的是有时候半夜楼上传来的淅淅沥沥的尿尿声。如果是碰到这一天,早上起来,他的裤子也准是湿漉漉的。他恨自己没出息,甚至抓住自己的裤裆狠狠的掐。在许兰她们还没住进知青点之前,陈福生了解到五个知青都是工人的子弟。有的父亲是锰矿工人,有的是钢厂的工人,有的是司机。许兰的母亲是城里扫地的。他第一次听说在城里扫地的叫环卫工人。他不知道许兰父亲是干什么的,也没去打听。在他的印象中许兰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他不知道什么身材苗条,什么瓜子脸,皮肤白皙。他只知道她的乌黑的辫子从他的眼前飘过就有点让他晕乎。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只要直射他,就会让他有种全身冒虚汗的感觉。他不敢看着她的眼睛说话。但他时刻想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尤其是她爬上楼梯以后。有天早上,许兰一边笑着一边从楼梯上下来,还没下到一半就从楼梯上“突”的滑了下来。陈福生正准备出门出早工,听到“哎哟”一声,连忙转身,只见许兰已经倒在地上,用手紧紧的抓住自己的右脚,痛得脸都变形了。陈福生有些畏手畏脚的将她从地上扶到自己的床边。然后叫来母亲就去出早工了。

因为腿行动不便,在征得许兰与她同伴的同意后,陈福生与弟弟三个搬到了楼上。每天晚上陈福生与弟弟上楼后,许兰的同伴就将楼梯放倒在地上。有几次陈福生晚上喝多了水酒想下楼去,却不见了楼梯。此后,陈福生再也不敢晚上多喝了。

许兰的脚还没好利索,她的同伴因为母亲生病回家了。一天晚上,陈福生因为白天太累了,就早早的准备上楼睡觉。还没等他爬楼梯,许兰“哎哟”一声。

“怎么了?”

“脚痛。”

“那我叫母亲过来。”

“唉,别叫别叫。你帮我把脚挪动下。”

“我?”

“怎么?怕呀?已经是男子汉了。”

“哦,不,不怕。只是,只是。”陈福生有点犹豫的走近床边。昏暗的电灯下鼓着勇气看着许兰乌黑的眼睛。

“帮我将脚上敷的药包往上挪下。”

陈福生走近一看,药包敷在许兰的脚踝上,露出脚背与脚趾。天哪,这哪是脚?白嫩嫩的。他小心翼翼的用手捏着纱布往上扯,害怕碰着了许兰的脚背。

“你还有一只手干什么去了?另外一只手抓着我的脚背,你这样扯的话,等下我动一下会又掉下来了的。”

陈福生只好出抓住她的脚背。他仿佛抓住一块玉。他的心很快的跳动着。许兰望着他,似乎看到了他脸上在冒汗。

“看把你吓得。好啦。”

陈福生赶紧将手松开,起身就走。

“唉唉,谢谢你呀。”在楼梯的半腰中听到这甜甜的声音,陈福生用手一撑就梭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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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个星期,陈福生每天抓了下许兰的脚背,每天睡得香香的。虽然听不到淅淅沥沥的声音,但他的裤子比以前湿的日子还多了。他搞不清到底是为什么。许兰告诉他说她父亲曾经是南下干部,后来因为受不了每天的批斗就自杀了。母亲曾经是地区医院的医生,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自父亲批斗后母亲就到了环卫处扫地,在城里扫地的是环卫工人。她还说,自从父亲去世后家里是清净了,可生活较困难,因为环卫工人工资较低。你看别人每次回家带一大堆吃的,我还是母亲从牙缝里挤出钱霸蛮要我带点饼干来。陈福生一连几天晚上吃了两块。这么好的饼干他是第一次吃。有两次他吃了一半就上楼了,给了弟弟他们吃。许兰一个人住的那段时间里,没有将楼梯抽下来,但陈福生也从未半夜下过楼。

有天晚上,陈福生实在无法睡着,就趴在楼梯口问许兰睡了没有,可不可以下来。许兰告诉他随时可以下来。他就战战兢兢的下来。下来后站在床边。

许兰坐在床上说:“你也坐在床上吧。”

陈福生用半个屁股坐在床边的这一头。

“怎么有什么心思?是不是你妈妈要帮你介绍对象?要我帮你参考?”

“不是不是。”

“不是?我来这么久从没听说你睡不着。”

“真的不是。是因为今天听说公社要征兵了。我想当兵去,想听听你的意见。”

“哦。这是好事,一定得去,不过你的文化太低了,如果到了部队肯定难提干,也就是当军官。如果提不了干,当了三年兵后得照样回家种田。但是我听说,如果是跟首长当警卫员,转业了就有机会到工厂当工人,那怕像我妈妈那样当环卫工,这样就不用在农村种田了。”

“我有这样的命吗?”

“不管怎样,你去当几年兵总比不去强。”许兰鼓励他。

 

公社分管民兵武装工作的领导是最看好陈福生去当兵的。他说小伙子一表人才,最关键的是根子正。要是当了兵就能将父亲没有走完的革命道路接着走。因此,部队征兵的人一到公社,他就屁颠屁颠的带着他们来到陈福生家。一来是看望老红军,另外是想招一个根红苗子正的兵。遗憾的是陈福生体检这一关怎么想办法也没过得了。公社的领导好说歹说都没能让他当上兵。体完检回到家,陈福生就倒在床上睡下了。他不是为自己体检不上当不了兵痛苦,而是为自己当不了兵就没机会当工人感到难过。为了安慰他,许兰不顾上脚上还敷着药,就艰难的爬上楼来坐在他的床边,一直跟他聊到屋里的鸡打鸣。

“我妈妈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我天生就是当农民的命。”

“这不一定,世事难料,我爸爸战争年代吃了那么多苦,解放了,当了干部,可他会想到自己是这样的结束吗?我相信你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人。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都不要看不起自己,更不要糟践自己。”许兰第一次握住他的手,好像是教导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那阵,陈福生心头的热一直留在心中,也一直激励着他负重前行。

凑巧的是不到半年,陈福生迎来了一个让他圆自己的梦的极好机会。国有企业湘东铁矿为扩大生产,欲在全县招井下矿工。他所在的大队分了两个招工的指标。首要条件是家庭出身必须好。大队书记首先想到的是曾经他看好的生产队长人选陈福生。这个小伙子队长不愿当只想当工人,看来他的想法是对的,也还真有这命。书记一大早就以检查工作的名义来到了队长家里,并要队长去叫陈福生。陈福生正在田埂上割草,听堂叔叫他是去见大队书记后依旧没有放下手中的镰刀。他对堂叔说,我真不愿当生产队长。堂叔告诉他,这次书记来不是要你当队长,是说铁矿要招工,是去当工人。堂叔说完了,陈福生依旧也没有放下手中的镰刀。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幸运机遇降临到自己头上。堂叔只好从他手里抢过镰刀扔在地上,大发脾气地说:“你怎么连叔叔的话也不信呢?走,你自己到书记那里去不就晓得了。”

陈福生来到书记面前时,裤子被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一半。

“福生呀,你还真命好呢,队长不想当,只想当工人,你看机会来了。这是招工的表。”说完,书记从一个黑色的塑料提包里拿出一张表让他填。

陈福生将手在衣服上反复擦了几遍后接过表,先是倒过来看,后又急忙将表顺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他虽读书不多,可他一眼就看到了“招工表”几个字。他生怕没看清,就拿着表走到屋外面,就着刚刚升起的太阳又反复看了几遍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书记面前,恨不得紧紧抱住书记亲几下。

“谢谢谢谢,谢谢。”他手里拿着的那张表在颤抖着。

“还不敬书记一碗酒?”

陈福生一只拿着表,一只手端起桌上堂叔已经倒好的水酒,弯着腰举起碗说:“感谢感谢书记,你是我的恩人。”

“快别这么客气,这还只是填表呢,还不知道当不当得上工人呢。”

“这次当不到没关系,俗话说事不过三,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两次不行第三次肯定能成的,有你在,我就有当工人的机会。”陈福生不知哪来的自信。

敬完酒,陈福生就坐在堂叔家的饭桌边,接过书记给他的钢笔,象刚学写字那会,一笔一笔,工工整整地填完了表。填完表他饭也顾不得吃,就回来将填表的事告诉了父母亲。当工人,我儿子要做工人了?老两口虽不喜形于色,可内心还是感激书记。父亲一天到晚难得说几句话,这会儿却大声的喊:“你怎么不喊书记来家里吃饭呢?快去快去!”

“他在叔家吃呢。”

“哎,你也太不懂事。”母亲一边责怪的说,一边罕见的从一个装着谷糠的篮子里抠出两个鸡蛋用青辣椒炒着。

许兰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里一拐一拐的出来。

“哟,阿姨,今天早上吃什么呀,菜这么香?”

“哪有什么好菜咯,炒鸡蛋,来来等下一起吃饭。许妹子,刚才福生说是填了什么表,去当什么矿工,矿工是做什么的?”

“什么?他填了表要当矿工?矿工矿工就是到洞子里挖矿。”

“矿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的?”

许兰像是没听见似的,赶紧拐到正在屋外面刷牙的福生后面问:“你妈说你填表了要当矿工?”她不相信有这样的机会不给下放知青,而是给了一个小学还毕业的农村青年。

“是的,刚才大队书记来了要我填的表。”

“还有这样的好事?祝贺你祝贺你。我就说过你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她说的时候心里似乎有一种言不由衷的感觉。为什么填表的不是下放的知青呢?要是他真的实现了当工人的梦,我还要在这山沟里待多久呢?

“祝贺什么咯,八字还没一撇呢。书记也说过这只是填个表而已。”

“不管怎样,你离梦想近了一步。”可我的梦想呢?她站在门槛边,望着他随着刷牙的动作不停摆动的高大身影。突然,他转过身来,与她的眼神碰在一起。她赶紧转身朝里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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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福生的梦想不象许兰说的那样近了,而是越来越远了。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天天晚上做着梦。梦见自己穿着工作服,梦见自己第一次领工资时不知道在哪签名,梦见自己带着手表,梦见自己骑着单车,单车后面坐着许兰。可每次梦的后面是自己掉进了一个似乎没有底的洞。醒来时听到的依旧是窗外那棵大樟树上不知名的鸟叫声,闻到的依旧是从窗外飘进来的山里草木与泥土的清香,偶尔还有许兰身上散发的雪花膏的浓香。每次在队长出工的哨声中长长的叹息一声后,他似乎有点疲倦的爬起来。队里的人早就知道他要去当工人了,有为他高兴的,也有为他不高兴的。以前出工从来没觉得累,可自从填表后,他似乎觉得干活时手有些不听使唤。他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甚至怀疑自己病了。而且这样的情形似乎越来越严重。他不知道自己是身不累而心累了。他有几次要堂叔去问书记,可每次堂叔都告诉他说还要等上面的领导批。他不知道上面的领导是谁,更不知道是怎么个批法。从山上枝叶葱茏一直到枝叶飘落,他等来的却是与梦相反的结局。书记没有来堂叔家喝酒,只传来信说,这次没机会了,因为福生小学没毕业,湘东铁矿不收。这样的理由足以让陈福生出工时不再有疲倦感了。他谁也不怪,要怪只能怪自己。哎,老人们经常说梦相反,果真如此。此后,白天出工时,陈福生不觉得累。可晚上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唧唧的虫鸣与呼呼的山风,望着黑魆魆窗外或者照在窗前的明月发呆。许兰常来安慰他,依旧重复那句话“你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他虽每天盼望着她爬上楼来,哪怕是与他说一句话,可又不敢与她有丝毫的走近的想法。他知道她迟早是要去当工人的,而自己将永远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许兰搬到了知青点去住了。每天收工回来他的心里就空落落的。他鼓足勇气去了几次知青点想找许兰聊聊。可每次去的时候就有男知青站在她的身后,而且那眼神似乎对他不友好。许兰每次见他来了又目睹他失望的背影,她就找借口去他家。可等她到他家时,他又出去做事了。她在他家住了一年多,他宽厚的背影,憨厚而又刚毅的脸膛也时不时的闯进她的梦乡。如果他当了工人,我也当了工人呢?如果我也要做一辈子农民呢?她不敢想象如果的事。母亲老了,弟弟妹妹还小,我必须回到城里,哪怕是跟母亲一样当环卫工。可越是这样想,就越无法拒绝他捏着自己脚背的情景。唉,多么好的一个小伙。这样想的时候,她又多么希望他能当上工人,哪怕也是环卫工。

大队通知知青去开会,全大队的知青都去了。会议内容是县公路局要招5名养路工人。愿意当养路工人的就可立即报名。因为养路工人除了吃国家粮和每月按时领工资外,做事与干农活没什么区别,甚至还累,再加上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是在农村,所以会议散了后,全大队40多名知青只有一个人报名,而这个人是本县下放的知青。公社分管知青工作的领导说,如果这次招不满,就可能从农村青年中招。许兰回到家就急急忙忙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陈福生。她想,一心只想当工人的他说不定这次又是一个好机会。她来到他家时,他母亲正在炒菜。陈福生母亲是一个贤惠善良的女人,见许兰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铲子给她倒了一杯冷开水,说:“小许,在这吃中饭,刚才福生回来还说你们今天开招工的会去了,看样子你们要回城里当工人去了,今后就没机会来这山沟里了。”说完,她就从破旧的木碗柜里拿出一碗鲜小鱼,准备加个菜。

“阿姨,我们是去开招工的会了,可这次招工知青没有一个人报名,都不想去。”

“为什么呀,当工人能回家还不想去?你看福生天天做梦也想当工人。”

“因为这次招的是养路工,不仅还是在农村,而且还跟在田里做没什么区别,累人不说,还天天吃灰。阿姨,我来就是想告诉福生,公社领导说了,如果这次知青不报名的话,就招农村青年。福生可能有机会当工人了。”

“依我说呀,当工人与当农民冇不一样的,在那也是做事吃饭。我不懂,你等他回来跟他说吧,这孩子,唉。你坐,一定要在这吃饭,你看这鱼是昨天晚上福生跟他弟弟用茶麸去小圳里药的,还新鲜着呢。”

“好呢,我等福生哥回来将这消息告诉他,让他早点去找找大队书记。我觉得既然都是在农村,他去当养路工比种田划得来些,因为养路工是拿工资吃国家粮的。”

陈福生带着一脚泥巴还没你进门就听到了许兰的声音。他赶紧跑到门口的水塘边将脚洗干净了,又将拿在手上的衣服穿上。

许兰听到了脚步声,从条凳上站起来。

“收工了?我来你家蹭饭吃。”

“稀客,稀客。请都请不来的,没什么好吃的,不过你还真有口福,昨天晚上我跟弟弟弄了好几斤鱼回来。’

“我来不仅仅是蹭饭,还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知道,你要回城了,要当工人了。”陈福生说时眼睛不敢看着她,喉咙里似乎有什么堵着。

“谁告诉你的?我要当工人了?我是告诉你,这次招工知青没一个报名的。我们都不想去。”

“当工人还不想去?个个想当干部?”

“不是,因为这次招的是养路工人,回不了城,都嫌弃。”

“哦。那你也不回城了?”

“是的,我们没人报名你就有机会了。公社领导在会上说知青招不到就招农村青年。我告诉你消息是,你如果愿意当养路工人的话就赶紧去找找大队书记。”

“我倒是愿意,只要是当工人。不过这样的好事哪会轮到我?别象上次那样空欢喜一场,我还是不做这个梦。”

“你这人也是,事还没做就悲观。什么事都要去努力。”

“吃饭吃饭。”陈福生拿着碗去给许兰盛饭。

将近中午了,大队书记戴着一顶草帽,直接来到陈福生家,一进门就笑嘻嘻的喊:“嫂子嫂子,我今天是来你们家吃喜饭的。”

大队书记经常来陈福生家,叫陈福生母亲叫嫂子叫习惯了。但每次来一般只坐下喝碗茶就走了,从不在他家吃饭。这次书记主动提出要在家里吃饭肯定是有什么好事。陈福生母亲一脸笑容的搬了竹椅子给书记坐下后,又倒了杯茶递到书记手里。书记的突然到来使得她不知所措。拿什么招待平常请都请不到的大队书记呢?她站在屋里的泥巴地上转了几个圈,走到门口叫来正在水塘边玩的小儿子,让他赶紧去喊在田里做事还没回来的陈福生父子俩赶紧回家。陈福生父亲一进门,她就让他将家里三只母鸡的其中一只捉了杀了。

陈福生进来后与书记握了握手。书记也没什么客气话,就从包里拿出表让陈福生填。

“福生,你一心只想当工人,上次给你机会了,你要是听妈妈的话读完小学,早就是工人了,连我这个书记也得巴结你呢。这次的工作虽然没有上次的好,但也是吃国家粮拿工资的,听说工资还比矿工的高,再说你当养路工还可以照顾爸爸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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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福生从书记手上接过表。他的手没有象第一次那样激动得颤抖。他将表放在桌上,也不急于填。他给书记的茶杯里添了水,又将桌上的碗筷摆好,然后叫了堂叔来家吃饭。他本想去叫许兰来,可又觉得知青人多不好意思叫她一个人来,就打消了念头。在等吃饭的时间,他从房里拿出许兰送给他的钢笔,像第一次填表那样工工整整的将表填好了。表上没有留下丝毫改写或者擦的痕迹。他的字比上次要写的漂亮。上次填表后,许兰送了一支钢笔给他,还送了几本书。晚上一没事他就用这只钢笔练习写字。其中他自己的名字写得最多,还有许兰两个字。然后就是他家的地址与许兰家的地址,再就是毛主席的语录。

饭后,大队书记从陈福生手中接过表说:“福生,你的字比上次写的漂亮多了。”

“我哥哥,天天晚上练字。”福生的二弟边吃边说。

“是吗?应该这样的,要真的当了工人,要让人一看你写的字就知道你是个有文化的人。年轻人要上进。好了,谢谢大哥嫂子,福生的事我一定尽力,这次还要是搞不成,我一定要在我卸任前实现他的梦想。”

 

大队书记为了兑现他的诺言,也真可谓尽职尽责。他不仅在公社极力力争,甚至还跑到县公路局找领导为陈福生说情。可还是没能帮助陈福生实现当工人的梦想。其中的原因是为了照顾县公路局一个领导的亲戚将给陈福生的指标给挤了。

事后,大队书记亲自到陈福生家说明原因,他说“没办法呀,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去公路局找领导为你说情,他们见都不见我。”陈福生父母被感动得流泪。陈福生当时没在家,当他母亲告诉他书记为他做的事,他的心里也顿时热了一阵,事后又有种凉凉的感觉。他又一次想起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的俗语。但他还是将希望寄托于书记身上。因为书记说过卸任之前一定要帮他实现当工人的梦想。

已是晚秋。吃了晚饭,陈福生手上拎着一件单衣,一个人百无聊赖的朝屋后的小山上走去。每次一有心事他就习惯性地朝那走。坐在山坡上,听着山间鸟鸣、虫的低吟,凭徐徐山风梳理凌乱的头发,等待着从山的那边缓缓升起的月亮亲吻疲惫的脸膛。他多想去山的那边当名工人,可为什么就这么难呢?已是下旬。从山那边爬起来的月亮没有往常那样明亮。他想,如果第三次还不能实现当工人的梦想,他就听母亲的找个老婆早点结婚算了。可这么想的时候就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许兰。他站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山下那栋土砖房知青点许兰的窗户透出朦胧的光。他想,要是许兰在身边与我一起欣赏这宁静的夜色该多好?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要是真找老婆,一定得以她为标准。可在我们大队有这样的吗?他无数次在脑海了筛选过自己所认识的女孩。

许兰已经知道了陈福生这次又没有希望。她来到他家,想安慰他。可他母亲说他出去了。她曾经听他说过,晚上要是没事就常常一个人到山上欣赏月亮,聆听大自然的声音,沐浴大自然的恩惠。她也想去,可她一个人不敢去。自从她送了钢笔与书给他以后,他说过现在晚上大多数时间是在昏暗的电灯下看书或者写字。有时候停电了就点着煤油灯。她坐在福生家里一边等他,一边与他母亲聊天。不知什么原因每次她坐在他母亲的身边就好像坐在自己母亲身边一样,总有说不完的话,并且感觉很自然很亲切。福生母亲一连几个哈欠后,许兰只好起身。回到知青点躺在床上,月光下他的影子撞得她的心一阵乱跳。

许兰刚走,陈福生就轻轻地推开了门回到家里,电灯也不敢开。他母亲在黑暗里说“深更半夜的,你去哪了?小许在家等你好久。”

“等我干什么?”

“我哪知道?”

陈福生回到房里脚也懒得洗就躺在了床上。打开电灯,罩上为了不影响弟弟睡觉用报纸糊的灯罩后,他将书从枕头底下抽出来。许兰送给他的书,为了方便睡觉时读,他都垫在枕头下。有《苦菜花》、《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红岩》,还有《水稻病虫害防治》等。他几乎天天晚上都要看,不认识的字他就用弟弟的新华字典查。书给了他另一个世界。许兰给他的书读完了,他就去找同学借。他有两个同学在镇上工作。一个女的在供销社当营业员,一个在镇上小学当民办老师。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与他们拉上了关系。那天是镇上赶集的日子,陈福生一大早就将头天晚上点着松树枝火把在田里用火钳夹的鳝鱼、泥鳅拿到镇山买,正好碰见了两个同学都来买鱼。那年头猪肉是定量供应的,老百姓想改善生活,吃鱼是最好的选择。他们看见他提来的活鲜鲜的鱼,二话不说就全部买了,并交代说,下次弄到了鱼就直接送到学校与供销社。陈福生抓鱼有他的诀窍。不管春夏秋冬,他都能抓到鱼。初春,青蛙刚从泥土中醒来发出“呱呱”的声音的时节,只要是晴天,吃完晚饭,他就将晒干后劈碎的松树根或者松树枝装在一个竹篓里背在背上,手提装满了点燃了松枝的铁笼走进田野。明亮的火把能将几米之外在水下享受晚风的泥鳅、鳝鱼,照得一清二楚。只要瞅准了,用带齿轮的铁钳子往趴在水下一动不动的鳝鱼狠狠一夹,一夹一个准,或者用铁针制成的梳子往水里扎下去,再滑溜的泥鳅几乎也没有逃脱的机会。春暖花开季节,每天傍晚,他先是从泥土中挖些蚯蚓捣碎后用肥沃的泥土拌匀作为鱼饵,然后将鱼饵放在用竹篾编制的鱼笼的进口上方,再将鱼笼平放在水不是太深的水田里或者路边的池塘中,用旁边的泥将鱼笼固定住。晚上,鱼闻到蚯蚓的腥味纷纷前来吃食,一不留神钻进了鱼笼就无法脱身。这种古老的智慧捕鱼方式被他运用到了极致。一进入炎热的夏天,他就专找到田边或路边的小圳或微小的湖,只要觉得里面有鱼,就将里面的水用桶子一桶一桶的往外泼干后,捉完在泥土上面的鲫鱼等小鱼后,又用手细心的将泥土翻过来,捉藏在泥巴里面的泥鳅和鳝鱼。有时候,他觉得这样捉鱼还不过瘾,就将家里的茶麸饼,用火烧烧出香味后敲碎,再用水拌好,一瓢一瓢的撒到刚插好的晚稻田里或者路边、田边的废弃的池塘,等到鱼闻到香味浮上来,就用手捉或用网捞。冬天抓鱼他更有绝技。他先在不干不湿的稻田里找到鳝鱼或泥鳅进出的洞口,而这个洞口越是圆滑越好。如果是湿润的泥土,他就顺着洞口的方向用手指将泥巴翻开,找到躲在洞里泥鳅或鳝鱼。如果是比较干硬的田土,他就在洞口的附近用锄头挖,一挖一个准。如果是稍有水的水田里,他就专找堆着稻草的地方,先将稻草挪开,然后就用锄头将稻草底下泥土一锄头一锄头的翻开。随着泥土的翻开,躲在稻草下面取暖的泥鳅或鳝鱼则无力的暴露在眼前。那些鱼似乎与他有缘,也似乎同情他的遭遇。不管什么季节,也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只要天气好,他出门抓鱼准能手到擒来,每次都是两斤以上。每次抓的鱼一送到学校或者供销社就被同学或者同学的同事抢着买了,并且价格比市场上要稍微高点。不到半年,他就积攒了五十多块钱。每次卖了鱼后,就从市场买几颗糖给弟弟吃,或者买半斤油豆腐回来改善伙食。他母亲问他哪来的钱,他没有告诉她。有一天,他将五斤鱼全部卖给了同学所在的那个学校。同学跟他说让他买辆旧自行车,这样就不用每天这么早辛苦的跑,而且也节约时间能抓更多的鱼。开始他舍不得。后来他想起一本书里面说过的时间等于金钱那句话,就狠下心从同学介绍的人那里用三十五块钱买了辆旧自行车。他将车推回家时,父亲还将他数落了一顿。他从供销社买回修车的工具将车修好后,又将用油漆刷了一遍。当他骑着自行车在生产队的晒谷坪里练习骑车时引来了大人与小孩围观。此后,他每次买完鱼回来就到附近的田埂上割些草放在自行车后面驼到自家的牛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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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同学没想到一辆破旧的车经过他的修理不比他刚买的车逊色。他夸奖陈福生说:“你简直就是天生搞修理的,你要是当工人肯定是一名技术高手。”

陈福生听了这句话,不由地叹息一声说“唉,老同学,我没你命好。”

 

七十年代末期冬天的早上,太阳有点春天般暖洋洋的感觉。陈福生骑着自行车准备去给供销社的女同学送鱼。许兰却一脸喜气的跑过来拦住他说:“又卖鱼呀?”

“是呀,昨天中午捉的。有什么好事吗?”

“没好事就不能找你呀?告诉你今天还真有好事。”

“那我恭喜你呀。是要回城了?”

“就不能是你的好事?”

“能有什么好事落在我头上咯,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你呀只晓得天天捉鱼,也不关心关心国家大事。最近国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什么事咯?”

“听说国家要改革开放啦。”

“改革开放是做什么?这与我作田的有什么关系咯,农民只要天天碗里有饭吃就烧高香了。”

“亏我白送了一些书给你看,只晓得关心自己。我建议你卖了鱼买台收音机,多听听党中央的声音,你就不会老想着自己。”

“我还真有这想法呢。那天你陪我一起去买,我不知道买什么牌子的。”

“好了,那天你喊我一起去就是。我今天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妈给我来信说最近要招环卫工人,县里和地区都要招。环卫工人就是扫大街的。”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扫地?”

“你不愿当环卫工人?环卫工除了早晨起得早、地位低点,与其他工人比也没什么区别,地一扫完自由着呢。”

“不是我愿不愿意,这么好的事,我还是别做梦了。”

“你去问问大队书记会不会又有机会。”

“懒得去,还是每天捉点鱼卖靠得住。”

“你这人鼠目寸光。”许兰有点生气的走了。

陈福生目送她远去的背影后,骑着单车去卖鱼。

卖完鱼刚一进门,堂叔就来告诉他说:“大队书记让你去趟大队。”

他问堂叔:“去大队做什么?”

堂叔说:“我哪知道呢,书记叫你去你去就是,肯定有什么好事。”

陈福生有点心灰意冷。他慢腾腾的将装鱼的篓子洗干净,又将单车用抹布擦了一遍后,站在灶台边一边吃饭一边想,书记叫我去是什么事呢?会不会又是填表?要不要去?要是不去呢又生怕错过了假如如堂叔说的好事,要是去呢,恐怕又是白跑一趟。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他母亲进门就说“你叔叔说要你去大队,书记找你有事,你吃完赶快去,别让书记等着你。”

他没有回答母亲,但母亲的话让他坚定了去的决心。他匆匆的扒了几口饭,便骑上单车去大队。

书记正站在大队部的坪里等他。他看见书记就一个急刹车,说:“不好意思,书记让您久等了。”

“福生你比我还牛呢。听说你每天一大早就去卖鱼,挣了不少钱吧,你看看单车比我的还好,还是永久牌的。”

“书记大人,我哪敢比您牛咯?你管着大队两千号人,打个屁也香着呢。”

“你这马屁不要拍在我身上,要拍到有用的人身上。今天叫你来就是再填一次表,这次是环卫工。公社和大队都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我给你讲,福生,这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这次要是还白填了,你就永远不要做当工人的梦了,安心接你叔叔的班当个生产队长,等我老了,你就接我的班。这可以吧,我这人很开明的。”

“再次谢谢您。我听您的。可是我党员还不是呢。”

“这还不好说,假如这次又去不了,就写封申请书。”

尽管陈福生对当环卫工人不抱什么希望,但他还是又一次工工整整的将表填好了。

与他同一天填表的还有许兰和另一名男知青。一个人口不足五十人的生产队突然有三个人将要去当工人,这无疑是件天大的喜事,队里的年轻人既羡慕又嫉妒。至于知青,他们都知道迟早是要走的,况且这次仅仅是当个环卫工人而已。他们嫉妒的是陈福生,俗话说事不过三,这次他肯定能当上工人,一定能将脚从泥巴中永远拔出来,去城市里生活。他们恨自己的父亲过去没有为打国民党扛过枪。

经历过前面两次希望的破灭,陈福生躺在床上想都不愿去想当工人的事了,甚至连梦也没有做过。天气好的早上他要么去捉鱼,要么去割草放到自家的牛栏里。有时候去山上砍柴。听着队里出工的哨子响过后总是第一个抗着锄头出来。正如他自己料到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了。当所有招工的程序走完后,突然地区下发了关于工人子女可以“顶职”的政策。陈福生父母亲都不是环卫工,自然就不存在“顶职”,因此,也就没有资格当环卫工人了。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陈福生又一次相信了母亲说过的那句话。自己只能一辈子当农民了。

许兰与另一名知青正好符合条件。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陈福生约了他们俩个来家吃饭。他母亲做了一碗煎鳝鱼,做了一碗水煮鲫鱼。陈福生没有象前两次那样显得萎靡不振。他举起酒碗很高兴的祝贺两名知青即将告别农村,祝贺他们即将成为工人阶级。他与男知青连喝了两碗水酒。许兰不敢看他喝酒的样子,她强忍着泪水。她知道他的梦想又一次破灭心里有多苦。她不敢敬他与他父亲的酒,以感谢他们一家对她的关照。多么好的一家人呀。她曾经不知想过多少次,扎根农村一辈子,可又不甘心因父亲的牵连母亲成了环卫工人,自己则留在农村一辈子而被人所耻。她想,首要的是先回城,那怕是顶替母亲做一个名环卫工,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如果跟了他,就没有回城的机会了。她爱他,可又不忍心因为爱而远离已经受够了白眼的母亲以及还在学校念书的妹妹与弟弟。母亲提前退休,她得回城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要是他也当上工人,那怕是跟我一样做一名环卫工。她不敢想象,事实上已是不可能的了。自从那天在大队部拿起钢笔填表的那刻起,她就下定决心回城。但她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与他的一家人。

陈福生送喝醉了的男知青回家后,许兰在帮助他母亲收拾桌上的碗筷。

他母亲不让她收拾,她说:“你是客人,下次再来就是远方的客人了。”

“下次?谁还会愿意再来这穷山沟?难得走路。”陈福生说。

“大娘,我一定回来的,我不觉得这里穷,我相信这里将来肯定会富裕起来的。只怕福生哥到时候不欢迎。”

“欢迎,欢迎,就怕你真不愿意来。因为来了,我们家住的地方都没有。”

“怎么没有啊,我们住过的楼上不是很好吗?到时候,我请假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你们可别嫌弃我白吃白喝就行了。”

“你以为你还是知青呀,做知青是没办法才住在我家的茅棚。当工人了娇气呢,还能住得惯才怪呢。”陈福生带有讽刺的口味说。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娇气?”

“还不娇气,给你涂药还没涂就哎呦哎哟的。”

许兰的脸顿时红了:“你瞎说。走,送我回去吧。”她伸出手,捶了捶福生的肩膀。

出了门,许兰与陈福生并肩走着。她想靠近他,可他躲避着,在路窄的地方,他担心自己掉在田里,就让她走在前面。

“能不能陪我去你经常坐的山上坐坐?”

“怎么?你明天就要走了,高兴呀,没必要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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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体验下坐在那的感觉。你看今晚的月亮几好,给我个机会吧。”许兰用手碰了碰他。

“高兴的时候没必要去那,我们去后山的水库上吧。”

“我不想去水库那,晚上看着水阴森森的。”

陈福生的脚不听使唤似的朝山上走去。许兰跟在后面喊:“你别走这么快呀,这大晚上的我落在后面怕呢。”

陈福生停下脚步。

“来拉我一下。”许兰伸出手。陈福生只好拉住。想放开,许兰却不愿意松手。陈福生的手掌出汗了。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陈福生望着从山顶早已生起的圆月,似乎比以往要少了些圆润。她靠着他的肩膀,面对月亮坐在一块较平的地上。

“你看这地上的石子好嗑屁股的。”

陈福生起身将地上的石子用手扫了扫,又将身上的外衣脱下铺在地上说:“忘记带些稻草来。”

“你会冷的,不要脱衣服。平常你就这样坐不累呀?”

“唉。”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你怎么啦?”她在月光下抬起头看着他。可他不敢看着她,望着远处在山风中摇曳的树梢,身边的清香轻袭他的鼻腔。她的头发时不时擦过他刚毅的脸膛。她紧紧的揣着他的手。可他总想将手抽出来。

“月亮很快就要落了。从今后再没有今夜的月光了。我也不想来到这里坐了。”

“为什么?”

“我不想让今夜的情景成为我往后孤独的回忆,不想再来这里时又多添一点忧愁。所以,是我想带你去水库那边的原因。”

“可我不想去水库大坝上,不仅仅是因为怕看着阴森森的水,而是因为、因为怕你想不通。”

“想不通跳水?甚至还拉着你?”

“福生,你要振作起来,或许还有机会。只要有,你就要争取。不管是当什么工人,也不管你在哪当,我会等着你。你知道吗?我是爱你的,可我也自私的。因为我不想待在农村一辈子,不想抛下母亲跟弟弟妹妹。”她将手更是紧紧的抓住他。他将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

“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们两个没有缘分,你还是安心回城吧,从明天起忘记这个穷山旮旯,忘记这里所有的人,爱跟结婚有时是两回事。你要是真爱,就心里想着我就行了。我再也不会去想当工人的事了,我心里清楚,你不会找一个农民过日子,我也从没想过找一个工人过日子,因为这很不现实。我们国家城乡差别太大了。”

“可我还是想等你,你摸摸。我是讲真心话。”她又抓住他的手,并将手放在她的胸窝。还没碰到她的衣服,他就急忙将手抽出来。

“我觉得坐在这里很好,你看风景多美。”她只好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我从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美,只是一个人在这里觉得心静。”

“我相信今后这里会越来越美的。我要是回来,你还陪我来这里可以吗?”

“唉,只怕是再也没有像今晚的月亮这么圆了。”

“你不要老是悲观,我之所以让你多读点书,就是为了让你多长点知识。一个人书读得多了,想问题的思路就会宽,就不会往死胡同里走。”

“你放心,我这个人想不通的时候只有几分钟,最多也不过一两个小时。因为我从天天抓鱼悟出了一些道理。”

“什么道理?”

“我抓了各种各样的鱼,唯有鳝鱼是人应学习的。它能适应各种环境,在水深的地方可以生活,在没水的地方则钻进两三米深的泥土中生活。所以,我将安心扎根在这养我生我的泥土。”

“我早就说过你不是一般的人。一个人只有相信自己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我相信你,那怕是当农民也不会是一般的农民。不管你怎样想,我决心等你。假如我弟弟妹妹读完书,找到工作了,我就回来找你可以吗?”

“你这是讲神话故事。”他突然从地上站起来。一只夜鸟从树丛中叽叽喳喳的飞出来,打破夜的沉静。

她一只手将他的手紧紧的抓住,一只手箍着他的腰。

“你不相信我?”

“我说过你不要想这样的傻事了,好吗?回吧?”

“不,我还想坐坐。”她两只手抱着他。他伸出手抱着她的肩。他感觉她在怀里有点颤抖。她拉着他顺势躺在地上。那一刻他几乎是晕倒了。他闻到了从她鼻孔呼出来的微弱而又急促的气息。她忘记了背后的石子嗑人,他尽量用手撑着地面,他生怕嗑疼了她的背。就在她想再紧一点抱着他时,他突然从她身上翻下来。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裤裆里像是有一颗石子在磕着。他急促的声音差点被她识破。她在月光下闭着双眼,胸脯一起一伏。他不敢看他,可还是忍不住在她的脸上亲了亲,一直亲到她的嘴边打住了。

他想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不,不。”他只好又躺在她的边上。

她翻过来坐在他的身上,弯下腰说:“我想再亲亲未来的工人。”

“工人工人工人!”他用头撞击着地面,“砰砰”的响。

“好好,我不说不说了。”吓得她赶紧用手托着他的头,然后紧紧的抱在自己的怀里。他被她抱得几乎要窒息。他多么想被她就这样永远抱着。几片薄云遮盖着圆圆的月亮。云的边上有星星在闪烁。山村的夜静得唯有山风的沙沙声。她听见了他急促的声音,他也听见了她“咚咚”的心跳。他一起一伏的胸脯与她一起一伏的乳房相互撞击着,她似乎觉得自己的衣服快要撞破。他裤裆里一直磕着,突然有种万马奔腾的感觉。他狠狠的将头在她的两个乳房中间碰了碰后,从背后将她的手掰开。

“回吧,月亮也该休息了,我不能亵渎这美好的夜晚。”

她软绵绵的手从上滑到他的腰间,站着又紧紧地抱了一阵。他几乎是用一只手推着她往山下走去。

在狗的吠声中,他吻干了她的泪水。

 

农村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后,公社改为镇,大队改为村了。生产队改为村民小组。除了农忙的季节,陈福生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抓鱼。但每次抓的鱼的数量却越来越少了。一方面是有更多的人有时间去抓鱼,另一方面是因为各家各户为了产更多的粮食不计成本的打农药。

陈福生所在的古城镇是县里的一个大镇。镇政府所在地为光明村。这个镇不仅与县里三个乡镇相邻,而且与江西的两个县也相距不到二三十里。尽管受”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影响,但每逢赶集日,附近乡镇甚至江西那边的农民,仍不辞辛劳将自己家种养的东西偷偷的拿到集市上来卖,卖完就赶紧买了家里急需的东西回家。因此,每逢赶集日上午十点到十二点是高峰期。那天,他将抓了几天的鱼凑在一起,早早的骑着单车送到同学所在的学校。一走进镇上,他突然发现赶集的人比往常要多得多,而且以年轻人居多。他开始以为镇上要搞什么大活动,来的人都是为了来看热闹。当他骑着车到集镇中心时,因为骑单车的人多,他只好推着车走。以往他一路走过,有人追着问他的鱼价,今天却没有人问。马路的两边也摆了许多卖鱼的篓子。他将鱼送到同学那时,同学不像往常那样热情。一个来准备来买鱼的老师说,要他降价,要不她去集市上买。他二话没说就降价将鱼卖了。当他准备回去时,他发现单车轮胎没气了。他在学校找了几个老师都没借到打气筒。他只好推着车到镇子上找,找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修单车的。他付了一毛钱,一边给单车打气,一边看着修单车的人是怎样收钱的。他目视着比以往更多的年轻人骑着崭新的单车,单车铃声此起彼伏的从他耳边响过。他突然意识到,抓鱼已经不是他再要去做的事了。他将刚卖鱼的钱从供销社买了些修单车的工具和单车零配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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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他一边吃饭一边琢磨怎样分配时间既种好责任田,又要在每个赶集日摆摊修单车挣点钱。两个弟弟一个在镇上读小学,一个在县城上初中。他跟父母亲保证过,不管再累再苦,也要让他们读完高中,绝不能给他们留下像自己那样的遗憾。他将准备摆摊修单车的事告诉了父母亲。父母亲对他的任何决定从来没有过阻拦,即使他堂叔给他介绍了对象,他不同意,父母亲也没有责怪过他。两个老人也觉得生活对他不公平,一次又一次的好机会都与他擦肩而过,而他们却束手无策。尤其是许兰回城后的几天里,看着儿子每天在餐桌上食不甘味的神情,鼻子也酸酸的。自从分了责任田后,陈福生父亲比过去起得更早,他将更多的农活自己做了。陈福生自从捉鱼卖以来,除了给自己买了辆旧单车和一个小收音机外,所有的钱都交给了母亲。母亲给他一分一毛的存着。她想,过两年在现有的房子边上加两间土砖房,这样就可以考虑给儿子娶老婆的事。看着儿子每天忙得连坐下来吃顿饭也没时间,母亲很是心疼。

陈福生做了块木牌子。牌子上写着鲜红的“维修单车,免费打气”八个大字。他将摊位设在了离集市中心两百米远的一户熟人家门口。每次收摊后他给熟人家一元钱作为报酬。骑着单车赶集的人,都知道推着单车进集市里买东西不方便,就都将单车放在了他的摊位边上,时间长了都跟他熟了。因此,只要是单车有点毛病,都交给他修理。有的人想换个单车零件也不想自己去买。尤其是免费打气,更是吸引了顾客。每次赶集他都要忙到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集市的。不到一年时间,他的收入几乎是实行责任制前全家过去两年的劳动所得。

集市上摆摊的人越来越多了。有卖豆腐的,有卖小菜的,还有卖鱼卖鸡的,就差卖猪肉的,还有人用一个自己做的玻璃柜子摆在马路边。柜子里放着香烟和一些零食。买香烟的人几乎是排着队。他不抽烟。一天,他特意放下手中的活,去给父亲买包烟。他站在烟摊边装作抽烟的样子,看着买烟的与卖烟的人。卖烟的人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布袋子,一只手不停的将一张张的角票接过来,另一只手在嘴巴上沾点口水数着,然后满意的放进布袋子里面,或者找些零钱出来。陈福生看得有点忘记了自己的生意。他想,他们这样做生意难道不是投机倒把吗?镇上的干部会不会管呢?摆烟摊的人几乎跟他一样每天是最迟一个收摊的。他几次想问问,可是摆烟摊的人根本就不想搭理他。他想,也难怪,他是怕我抢生意。我还是做我的修理工吧。修理工是来修单车的人叫出来的。以前他只知道有工人,不知道工人里面还有什么修理工、电工、钳工。这么说,我也算是工人了?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夏天,南方的天气有时候说变就变。上午太阳还火辣辣的,不到十二点,突然乌云笼罩在集市的上空,雷电一阵一阵的响过,大雨瓢泼而下。赶集的人匆匆忙忙收拾摊位。陈福生正准备收拾放在地上的东西。突然一个人推着摩托车想在他修单车的地方躲雨。可是脚下一滑将摩托车推进了旁边的水沟里,自己也随摩托车倒在了地上。陈福生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跑过来,帮他扶起车并推进了熟人家的门前。

望着帮他推车的人也被淋得一身水,骑摩托车的人说“谢谢你,小伙子,不好意思害得你也淋湿了。”

“一点小事,不用谢。”

“欸,你修单车,能不能帮我看下摩托车的链条,突然掉下来了,我弄了半天也没弄上去,今天真是个不好的日子,还有轮胎也没气了。要不我早就到家了。”

“这个我可从来摸过。”

“来来,我们一起来试试吧。”他递给陈福生一根烟。

“谢谢,我不抽烟。”

骑摩托车的人坐在旁边的竹椅上翘着腿抽烟。陈福生将摩托车的后轮支起来,用手转了转,他不知道从哪下手。他用手扯了扯链条。链条与单车的链条一样,全掉下来了。他象修单车那样先将链条罩取下来,然后用扳手将后车轮取下来,再用装单车滚珠的黄油涂抹在链条上,又将轮胎与链条装好。一来一去,陈福生忙了一个多小时。雨也慢慢的停了。

“同志,你看看这样行不行,我从没修过摩托车。”

骑摩托车的人放下翘起的腿,用脚踢了踢链条说:“只要链条装上去了就对了,好,我来试试车吧。”他用车钥匙将车发动了。

“可以可以,小伙子,你真行,再帮我将轮胎打打气。”

陈福生将两个轮胎打好气后,骑摩托车的人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给他说:“小伙子,没想到你修单车还能修摩托车。干脆你不如去修摩托车。”

“不用,不用这么多。”他非要将钱给陈福生。陈福生却只从他的手里接过十元钱。

“谢谢你,下次有什么事,就来镇里找我。”

陈福生望着摩托车后面喷出的一阵烟,手里紧紧的攥着十元钱。这是他修单车以来第一次收到的一张大钞票。

 

摩托车喷出的青烟始终没有在陈福生的眼前消失。那个翘着二郎腿抽着香烟,给他二十元钱的人肯定是镇里的领导。是什么领导,他不关心。他想的是那个人说的“你不如干脆去修摩托车”那句话。第二天,他收拾完修理摊子后就去镇里的新华书店,翻遍了所有的书没有找到有关摩托车修理技术方面的书。星期天,他拿了十元钱给去县城一中读书的弟弟陈福满,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有关摩托车修理方面的书买回来。他弟弟没有让他失望。星期六本不打算回家,可为了给哥哥送书,硬是从县城走路回来。捧着一本薄薄的《摩托车修理技术》,陈福生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睡觉。一个晚上,他一边琢磨第一次接触的摩托车,一边死记书上介绍的摩托车发动机结构、原理、使用与维修技术知识以及故障分析、排除方法等。因为要将家里生产的谷子送到镇粮站卖,陈福生有两个赶集日没有去镇上摆摊。等到他将那本摩托车修理技术的书几乎背得滚瓜烂熟后,来到镇上突然发现镇上的摩托车比以往多了。他毫不犹豫地以每月20元的租金租下了熟人家一楼的一间房子。然后将一面墙改成了临街门面。门的上方悬挂着一张长方形的,自己用红漆写的“福临门摩托车修理店”牌子。没想到,牌子挂上没两天就被镇工商所取下来没收了。陈福生以为开摩托车修理店跟修单车一样自己随便挂个牌子就可以了。他不知道还要到工商所办理营业执照。幸运的是当时个体户已是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了。陈福生在办理完一切手续后,他将牌子重新挂上。他根据同学的建议,选了一个吉日,燃放了鞭炮后,自己将蒙在牌子上的红布掀开。一些看热闹的人为他鼓掌。他向鼓掌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表示谢意。开业后,他自己也没想到再没有时间顾上修单车的事了。他只好将修理单车的牌子藏在了店里,但在墙上用粉笔写着“免费打气”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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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节省在回家的路上的时间,开业一个月后,陈福生买了辆二手摩托车。当他一大早骑着车回到镇上准备开门时,突然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牌子掉到了地上。开始他以为是大风刮的,可想起昨天晚上是大晴天。拿起牌子一看,分明是有人故意将他的牌子取下来的,而且牌子上还有被踩了的脚印。陈福生顿时觉得头有点撑不住。是谁这么缺德呢?我没有得罪谁呀。他问房东。房东说昨天晚上他们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但他们帮他分析,可能是有人嫉妒你生意好挣钱,所以眼红。再有可能就是你的同行,嫉妒你抢了他们的生意。陈福生认为肯定是同行所为。同行是谁呢?在镇上开摩托车修理店的总共只有两家,一家在镇的东头,他听说是这个集市所在村的村支部书记儿子开的,与他的店子相隔近五百米远,并且他从没与他们打过交道。陈福生没有计较这些。自己默默的将牌子整理后又重新挂上去。但他没想到更大的麻烦在后面。那天因为生意好,收摊后已经快天黑了。他急急忙忙骑着车回家。就在他离开集市两公里的地方,突然两辆摩托车横冲过来。他急忙刹车。前后摩托车将车灯照着他的眼睛。他来不及看清是谁,就被人用木棒打晕了。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镇卫生院的床上。他父亲知道后,连夜到镇里找领导告状。可镇里的干部说晚上领导都不在家。他父亲坐在镇门口等了一天一夜,终于将镇里书记等来了。书记听镇里的干部汇报后,狠狠地将他们骂了一顿。随后又左一个道歉右一个道歉说镇里的干部都不认识你老,怠慢了,怠慢了。我一定立即处理好。

第三天,镇派出所就将几个砸牌子和打人的人全部捉拿归案。晚上,镇里的书记带了副书记及党委办秘书一起来到派出所,说是要亲自处理这起案子。这让陈福生的父亲感动得掉眼泪。陈福生也被通知到派出所作证。他收拾完门面后没有回家,直接在派出所门口等。当他一走进派出所小会议室,第一眼就看到了第一次修摩托车遇见的那个人。

“来来,坐这边来,人不多。”那个人一边向他招手,一边说。陈福生有些不知所措。

“快过来呀,谭书记在叫你呢。”坐在旁边的派出所所长说。

谭书记,他是镇里的谭书记?陈福生简直有点诚惶诚恐。

“谭书记非常重视你的案子,你看,镇里来了三位领导,还有工商所、税务所的领导都来了。这在我们派出所处理案子还是第一次。下面先请镇党委谭书记讲话。”

陈福生与指示砸他招牌的店主分头坐在两条凳子上。

“同志们,今天我们镇里三个领导以及工商、税务的同志一起参与处理这起案子,是因为听所长介绍,这起案子的受害人最后定性为轻伤,并且原告方认罪态度较好。对打人的人派出所将依法作出处理,该罚就罚该赔就得赔,决不能姑息。我们不干预派出所处理案子,但我的观点是今后还有类似的违法行为,一定要严惩。工商、税务的同志向我汇报说,今年以来,我们镇里工商管理费、税费收入大幅度的增长,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我们的集市交易活跃,也就是说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尽管有的人还是偷偷摸摸的。但我敢肯定,今后我们镇一到赶集的日子将会被堵得水泄不通,甚至不是赶集的日子也会有很多人来做生意,而且不久的将来就不用再偷偷摸摸的做生意了。做生意的人多了就自然会有竞争。如果为了竞争就去砸别人的招牌,甚至还暗中打人,这还有王法吗?有的人仗着自己是本地人,亲戚是本地的干部、土霸王,就采取不正当的手法来维护自己的利益,今后如果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了,外地人谁还敢来我们镇里做生意?镇里的经济如何发展?所以这股歪风一定要严惩。今天这个会上,打人、砸人牌子的人要当面向被害人道歉,不仅要赔赏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还要给予罚款,并且写下保证书。请工商所、税务所的同志摸一下底,目前我们镇里有多少人办了营业执照,要对所有经商的人加强教育,要合理竞争、公平竞争。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搞活,才能发展,农民才会摆脱贫穷过上好日子。”

陈福生对镇里与派出所的处理结果非常满意。此后有人说他与镇里的书记有关系。他也懒得撇清。他将对方赔赏的钱将门面扩大了,还雇请了自己的侄子在修理店帮忙,既搞修理,还出售摩托车、单车零配件。每天一开店门,他就打开店里的收录机将音量放到最大,播放最流行的音乐。即使不是赶集的日子,他的店门前也集中了镇里不少的年轻人海侃,成为了集市上最热闹的地方。因此,他也与镇里的年轻人都混熟了。

每天回到家母亲都是做好了饭菜在等着他。自从在镇上开店后,他就订了一份报纸、一份摩托车修理技术方面的杂志。饭桌上,他一边吃饭,一边翻阅报纸,吃完饭就翻阅订的杂志。天天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的年轻人有的开始去沿海打工,没有出去的人整天整夜的聚在一起打牌。陈福生从不参与打牌。从报纸上他了解到,沿海城市发展很快,到处都在招工。他万万没想到,曾经理想的工人会向每个农村年轻人招手。他想,要是那天不想开店了,也去外面闯闯,见见世面。可一想到自己小学没毕业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我当工人的梦已经实现了,我是一名名副其实的修理工。

 

每天除了读报、读杂志外,陈福生每天脑子里还想着那天镇里谭书记在派出所说过的话。做生意,正当竞争,这是他第一次听说。假如竞争的多了,修摩托车还能挣钱吗?我这没有吃国家粮、拿工资的“工人”还能当吗?假如去到外面去打工能吃上国家粮吗?他曾经最大的理想是当一名司机。过去,生产队里有一名从部队专转业回来的人,在县运输公司开货车。他每次将车开回来,队里的小孩都跑着去看车。陈福生不仅看,还爬到车头、车厢去摸。长大了,每次他看见货车从身边驶过,都要站在灰尘中呆呆地望一阵。那年代,司机是最吃香的。谁家有当司机的,媒婆都要踏破门槛。不行,我一定要实现当一名吃国家粮工人的梦想。有几次,他来到镇里想找谭书记,一则是为了说上几句感谢的话,其次期望谭书记能象过去公社与大队干部那样,能给他填上招工的表。可每次去要么谭书记不在,要么他办公室坐了很多的人。找不到谭书记,他决定去外面看看,村里的年轻人是怎样当上工人的。他将店子交给跟了他一年多的侄子打理。他对父母亲说去外面打工。坐了一天的长途汽车他来到了湘东地区首府所在地,花了十元钱一晚住在一家偏僻的旅社。一连几天找了几个招工的地方,都因为他小学没毕业而被拒之门外。晚上,原来与他住在一起跟他一样找事做的两个年轻人走了,另住进了两个人。他们说着本地的话。陈福生听不太懂。他听见他们聊得最多的是有关开车的事,于是就用小学读书时勉强学的普通话主动与他们搭讪。当他们告诉他是来学习开车考驾照时,他眼前突然一亮。当司机?我为什么不去学习当司机呢?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呀。第二天,陈福生就跟着他们来到了一所驾校报名。可因为他交不起学费,学校不愿收。他几乎天天来学校磨。学校领导见他这样有耐心就同意让他先学习,但必须在半个月内交齐所欠的学费。他写了欠条和保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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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学了四个月,他顺利拿到了一个开大货车的驾照。回到家,面对花了四百五十元拿到的驾照,他似乎有些后悔了。去哪开车?如果没有单位招工,即使当了司机,而没有吃上国家粮还能算工人吗?这不是自己所要的理想。可如果不去开车,岂不白学了?交了的学费岂不是打了水漂?技术会不会慢慢生疏呢?白天他继续打理维修店,晚上他除了读报,就是认真研读学了开车后订的《汽车之家》。自从有了《汽车之家》后,他对摩托车的关注热情要少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汽车、最豪华的汽车、各国生产的汽车牌子、汽车的性能他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他在感叹自己国家汽车工业落后的同时,梦想有一天能开上外国人生产的车。他的梦里只有工人、汽车、汽车、工人。镇上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了。仅摩托车修理店就突然增加了两家。他想起了谭书记说过的竞争。有竞争就有成功的,有失败的。这是市场规律,也是自然规律。当初摆摊修自行车,是因为买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多。当这种简单不过的技术被所有人掌握后,摊子自然就会消失。摩托车修理店会不会也如此?有钱的人自行车换摩托车,将来会不会摩托车换成汽车?依他当时的眼光看,他无法预料。至少在农村是不可能的。他没事时天天在琢磨着。生产队有文化的人少,他无法跟别人讨论未来。他只好一个人依据每天从报纸上得到的信息来判断,将来的农村肯定再不用愁吃穿了。也许当工人再也不是年轻人的理想。当工人,当工人。我的理想还能实现吗?还要去为之奋斗吗?那个鼓励我一定要当上工人的许兰还会记得我吗?肯定不记得了。她当了工人,怎会记得一个农民呢?她说过要等着我。我当不上工人,有什么必要等着。这个蠢女人,可能只是一时被欲望冲昏了头。在地区学开车期间,他有几次想去找她。离开农村,她曾写过十多次信过来。为了不给她留下没有结果的念想,前两次可他都没有回。第三次收到信后,他就回了一封信,信中只有简单的两句话“我已定亲,祝你永远幸福。”信纸上还留下了他的泪痕。后来因为家里漏水,连信封也扔掉了。没有地址,茫茫人海去哪找她?假如找到了,她结婚了不愿见我呢?假如她没结婚,我不是工人又什么面子见她呢?

是继续开摩托车店还是跟其他年轻人一样去外面打工?是在家继续等待镇、村领导给他填招工表的机会,实现自己当上吃国家粮的工人的梦想,还是去外面做一名临时工人?陈福生每天苦苦的思考着。那天,早早的来到镇上将店门打开,侄子说,配件少了得去县城进货。他就骑上摩托车去县城。以往,他都是上午就将货买回来。那天进完货后碰见在县城开小卖店的同桌。同学热情的留下他吃中饭。他正想找人聊聊自己最近困惑的事。与同学既把酒言欢,又互相谋划未来。陈福生自学开车回来大半年从未有过的心里畅快。等酒醒后,他骑着摩托车风驰电逝般的往回赶。在一处修路的地段,因为路烂,将买的配件全部落在了停在路边的一辆吉普车边上,差点还将站在路边人的脚也砸了。他自己还浑然不知。站在路边的人大声喊:“喂,喂,小伙子你掉东西了,掉东西了。”陈福生在摩托车的轰隆声中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叫他。他回过头一看车上的东西不见了。他立即调转车头,将车停在了叫他的人身边,走近一看,连声说:“谭书记,谭书记,怎么是您?”

“怎么不是我?你个冒失鬼,这么烂的路开这么快干什么?”

“谭书记,您怎么站在这里?真是太感谢您了,太感谢您了。”

“路烂,我的车也烂,加上路颠,车就更烂了。急死了,镇里还等着我开会。要不您这样,我坐你的摩托车先回去开会。”

“可以,只要书记不嫌弃。”

“嫌弃嫌弃什么,我又不是没开过,你不记得还是你帮我修的?”

“书记,此一时彼一时。您要是不介意,我帮您看下车是什么毛病。”

“你?你以为是摩托车呀。”

“谭书记,我知道呢,你不知道我学了开车吧?学了四个月,去地区那里专门的培训学校学的。”

“那好,那好,赶快帮我看看。我们小刘只晓得开车,他没学过。”

陈福生先问了问小刘是什么原因。小刘告诉他说,因为路颠得厉害,车突然熄火了。陈福生打开车引机盖,一阵捣鼓,车就启动了。

“谭书记,可以了,是车的输油管因为路颠而脱落了。还有两根电线也松了。”

“太好了太好了,看来还是要内行。小陈,你现在在干什么?”

“书记,我还在修摩托车。”

“还开店,那你学的技术不是白学了?”

“是的咯,我也正愁着,不知怎么办?”

“怎么办?你要是不嫌镇里的钱少,你就来给我开车,镇里正要招一名司机。小刘本来就是搞办公室的,驾照也没有。”

“真的?书记。”

“我还跟你开玩笑呀?明天就来报到。”

陈福生不顾书记的车后留下的灰尘,高兴地紧紧地追着吉普车奔驰。

 

十一

因为镇上这几年有驻军,所以县武装部每年“八一”建军节那天都要在镇政府开一个庆祝会。谭书记点名要陈福生的父亲参加,并要陈福生开镇里的小车去接。公路没通到家门口,陈福生只能将镇里的吉普车停在离家一里路远的地方。这不仅仅是一辆小车第一次开进山沟里来了,最重要的是陈福生开进来的。组里的人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开车,而且还是开的镇里书记的车回来。这可是天大的荣耀。组里的老人、小孩和在家的年轻人都跑过来稀奇地看着、摸着吉普车。陈福生父亲上车后坐在谭书记天天坐的位置,心里非常激动,用手摸摸座椅又摸摸车门。父子俩在邻里们羡慕的眼光与轰隆的马达声中非常惬意的朝镇上驶去。陈福生从没想到,父亲第一次坐车,居然是坐小车,还是镇里领导的车。车开进镇里,谭书记来迎接了,他父亲还沉浸在一路过来的风景中。

自从在镇里开车后,陈福生就吃住镇里,很少回家。父亲一再叮嘱他要好好工作,报答谭书记的恩。可家里几乎间两天就捎信来要他抽空去相亲。快三十的人了,不知什么原因,他却不为相亲所动。一想到相亲,就不由得想起了与许兰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为了感谢谭书记,趁下村的机会,陈福生邀请谭书记去家里吃饭。他父母亲倾其所有,在非常热情招待谭书记的同时,向谭书记告状说儿子不听话,不愿去相亲,每次要他去,都推辞说是要为你开车,又是去县里开会,又是要下村。谭书记安慰两个老人说,缘分没到,却也没有批评和劝说陈福生。他知道陈福生的心思是不愿找个农村姑娘,以免耽误了自己实现当一名吃国家粮的工人的理想。

吃完饭回到镇里,陈福生准备离开。谭书记说:“福生,你等下,我有事跟你说。”

陈福生以为是为他没去相亲的事,书记要批评他了。他像一名小学生犯了事那样,站在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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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这里呀,怎么跟了我这么久还生疏呀。”

陈福生的印象中,书记从没有如此正经的找过他谈话。

“小陈,你也不小了吧,你爸妈急呢。到底怎么想的?你说说看。”

“谭书记,我有点不甘心,我本来早就想找你帮忙,哪里有招工的,再给我个机会,要是还当不上工人,那我就认命,在家找个人结婚算了,省得我妈妈天天念。”

“我就知道,你不安心吃农村粮。我可告诉你,即使你当上了工人,将来还是会想回农村的。”

“不可能,书记。谁还会愿意当农民咯。”

“不信,你就等着看,再过三十年或许更多点时间。我可告诉你,今后不会有什么招工的机会了,尤其是对农村青年。不过你呢,可能有机会。今天找你就是要告诉你一个事,你暂时不要跟任何人说,做得到吗?”

“我保证,书记。”

“不光是我今天跟你说的事,今后凡是领导的事,你听到的,看到的都要烂在肚子里。只有这样,领导才能信任你。这也是领导的司机最起码的职业道德。”

陈福生坐在书记的对面,眼睛不敢直视。他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他想,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说了领导的坏话?他实在想不起。他两手不停的交搓着,手心湿漉漉的。

“你跟我开车有多长时间了?”

“书记,还差十天就整整两年了。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是吗,时间过得真快。我到你们镇里快三年了。如果不出意外,还有一个月,我就得离开这里。”

“你要调走?去哪里?”陈福生一听有点急了。他的第一反应是书记走了,我还能开车吗?

“看你急的,我若能走,对你是好事,对我更是好事。目前我们的镇长也不知道这事,我先跟你说,好让你心里有个准备。县委书记已经找了我谈话,向市委推荐了我作为副县长的候选人。如果我当选了,准备把你一起带过去。到时候看有没有机会将你转为正式的工人。这个事,我一再叮嘱你在没有正式公布前,你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听到了吗?”

“我再次保证,书记。你今天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一定做得到。”

 

十二

算算时间,陈福生跟谭书记来到县城工作恰好也是还差十天就两年了。县城跟镇里不是一个样。每天见得最多的领导都是科局级以上的干部。老百姓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县长、县委书记,陈福生几乎天天都能见到。领导们见了他高兴时候就朝他笑笑。县太爷能主动跟我一个轿夫(他们司机自己封的)打招呼,他心里很满足,尽管自己还没有真正的成为一个吃国家粮的工人。跟领导时间长了,见的领导多了,平常跟领导们一起吃饭喝酒,听到他们谈论的话题也不一样,他觉得自己不仅长见识了,而且想法也没有停留在原来的基础上。他再也没有想过去田里捉鱼卖,没有想过去修单车修摩托车。连梦也没有过。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忘了本。唯一能常常闯进他梦乡的是许兰。每次醒来,他就再也睡不着。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自己却还一事无成。眼看着村里与他同年的人有的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有的在外打工衣锦还乡,他们的孩子都上小学了,而我呢,还每天晚上靠一张报纸一本书打发着寂寞的时光。陈福生有些为自己跟了领导开车曾经的虚荣性而后悔。

送完领导回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因为代谭副县长喝了两杯酒,陈福生一进门就觉得很累,衣服也难得脱就躺在了单人床上,并随手按开了电视机。电视上正反复播放招聘启事。他将招聘单位的地址、联系电话都记在了一张纸上。

送谭副县长在市里(原来叫地区)开了两天的会,陈福生一天也没歇着。他找到了湘东市西城区环卫处,完成了笔试、面试。结果当场被录取了。回来的路上他不敢告诉领导,也没有最后决定该不该辞掉目前这份被人羡慕的工作。因为开长途车,是绝不能喝酒的。可谭副县长在与邻县的副县长拼酒时对方让司机代喝了,他也非要陈福生代喝了两杯。一路上,谭副县长躺在副驾驶位置上呼呼大睡。陈福生却觉得开车从未有过的心神不定。听着旁边的呼噜声,想着招聘的事,在快要回到县城时,突然前面一辆摩托车横穿过来。一阵惊醒,摩托车被他撞出了几米远。万幸的是被撞的人死里逃生。

每当想起那场事故,陈福生就心有余悸。因为是涉嫌酒后开车,县交警队要追责,陈福生不能将责任推给谭副县长,只好自己承担了所有的责任。交警队不敢处置县政府领导的司机,只好口头教育了一下。而这件事故却也成了陈福生命运的转折点。事后第三天,谭副县长晋升为常务副县长。陈福生知道领导心情好,象平常那样早早的来到谭副县长的办公室,将桌上的报纸、文件一一整理好,然后又将杯子洗干净,烧好开水倒上茶。谭副县长一边哼着歌,一边走进办公室。他接过领导手中的包。

“小陈,九点钟我们去县财政局。然后再去劳动局。”自从进了城后,谭副县长都是用这种口气叫陈福生。

“哦,知道了。谭县长,您现在有空吗?”

“有呀,上班时间还差十分钟呢。我看看报。”

“哦,那您一边看报,我想跟您说个事。”

“说吧。什么好事?”

“谭县长,对不起,我有个事不该瞒着您。”

“哦,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瞒着我?说说看。”

“说了您可不要见怪。我,我。”

“我、我什么?需要我帮忙就直说。”

“谭县长,是这样的,上个星期您去市里开会,我到一个单位应聘去了。那个单位当场就录取了我。所以,我想辞职。”

“辞职?不想干?不可能吧?是我有领导牌子还是哪里没做得好?去那边做什么?”

“都不是的,谭县长,您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都记得。去的那个单位也是开车,是开环卫车。”

“开环卫车?你是那根神经搭错了?当环卫工?是吃国家粮的?我还准备今天为你聘为正式工的事去劳动局呢。你却要辞职。这你可要想好呀,别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谭县长,我都想了几天几夜了,那天回来就是因为老想着这事才出事故的。”

“跟你说实话吧,小陈,你也看到了这几年我的运气,现在我是常务副县长了,如果顺利的话,过个一两年我就有可能当上县长,你也知道,到时候书记调到市里去了,我就就会顺理成章的接县委书记的位置。你跟着我好好干,有机会我将你转为正式的工人,这可是你梦寐以求的。要是转为正式工了,就比你过去想去当的那个什么矿工、养路工、环卫工风光多了,而且还是跟县长、书记开车,开出去哪个不羡慕?招工后,我还可以将你录为干部,一旦转干了,就有机会当科级干部,当个镇长、书记或者局长什么的都有可能,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这个机会不是那个想有就有的,可以说是千载难逢。”

“这个我都想过,我也知道您肯定能当上县委书记的,因为您是个好领导,不管是机关里的干部还是乡里的干部、村里的干部没有一个不说您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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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拍你的马屁,都不是真话。好了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再说你得跟你父亲商量下。”

“不用跟他们商量,他们肯定是不同意的。”

“这么说你是决定了要去大城市生活了才跟我说咯。好吧,人各有志,我不拦你。如果你在那里不太如意,想回来,你就找我吧。”

“谢谢,谭县长。感谢您的知遇之恩。”陈福生深深的鞠了一躬,退出了办公室。他想,今后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进这间办公室了。

 

十三

陈福生做梦也没想到十五年前在大队书记办公室填的那张县环卫处招工的表,跟今天填的湘东市西城区环卫处职工履历表几乎如出一辙。他在表上写完最后一个字,又反复的看了几次,确认无误后交给了办公室的女秘书。那天应聘时,领导明确告诉他,环卫处是区政府的事业单位,一旦录用,就是正式的事业编工人。走出办公室,陈福生为自己终于实现了当一名吃国家粮的工人的梦想而暗自庆幸。他不知道今后的路怎么走,但他首先想到的是在这个城市还有他要找的人。不管她是否在等待着我成为工人的那天,只要我的梦实现了就知足了,我与她的心靠近了就知足了。我一定得让她知道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市里人的生活节奏、穿着打扮与县城的人有着很大差别。天刚刚亮,陈福生开着一台新的环卫洒水车,鸣着笛,缓缓行进在每一条街道。满眼的高楼,满眼穿来穿去的汽车。这样的早起自从到了镇里开车后就几乎没有过。开惯了小车,他不习惯洒水车的行驶速度。车每经过之处,水将地上的树叶、纸屑冲到了人行道上。行人避之不及。每天他的眼睛注视前方,也在匆匆而过的行人中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上班后他就问过在环卫处工作的老职工是否有个叫许兰的人在这里工作过。他们告诉他,是有一名许兰的女孩曾在这里上过班,因为环卫工人都是在外作业,除了开会就很少见面。后来听说,他父母亲平反了,恢复高考后考上学校读书去了,至于毕业后分到了哪里,他们都不知道。他想起临别前那天晚上许兰说过的话,有缘总会有相见的日子。我们还有缘吗?一个人来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陈福生只要是不上班,就去打听许兰的去向,就会想起与她在一起的日子。这是在县城时没有的感觉。

为了打发寂寞,下班后或节假日,他就一个人钻进市里的图书馆。读的最多的书还是有关汽车工业方面的杂志、书。有一天,他从一本《机器人》杂志上读到了有关智能机器人在未来的应用方面的文章。在征得读书管理员同意后,他将那篇文章复印了带回家。每天琢磨着假如有一天环卫工扫地的工作也让机器人代替多好呀。他恨自己读书太少了。这时,他想起了两个弟弟,大弟弟陈福满已在北京理工大学读书,小弟弟陈福多已上初中了,是学校的尖子。他觉得自己为他们的付出是值得的。要不是他的付出,他们只有辍学了。一天轮休,他从图书馆出来,就去了单位,见办公室只有女秘书一个人,他就跟她说了几句好话,想打个长途电话。女秘书很乐意的从抽屉里拿出钥匙,将电话机盒子打开。他趁机打了两个长途,一个给在村里当村委会秘书的侄子,请他给父母亲报平安,一个是给在北京读书的弟弟,让他放假后就到市里来陪他,不要去勤工俭学了。

弟弟陈福满每次从北京放学回家都要经过陈福生所在的城市。过去不方便,下了火车还要在市里住一晚才能赶上第二天的火车回县城,路上要两三天,所以只有每年春节才回家。暑假就去勤工俭学挣学费。为了陪哥哥,这是他第一次放弃了暑假勤工俭学。陈福满见到哥哥时,第一印象是哥哥比在县里跟领导开车时要苍老了些。为了实现当工人的梦,哥哥的头上能清晰的看到白发了,或许是环卫工作太累了。他有点心痛哥哥。没事时,他坐在哥哥开的环卫车里陪着。哥哥曾经给他写信问他,目前世界上有没有自动扫地的环卫车。他回信告诉他工业发达的国家已经有了,只是我们国家还没有。他从小就佩服哥哥,哥哥是一个不甘心落后于别人的人,也是一个很讲究时髦的人。别人戴军帽,他也想方设法搞到军帽戴,知识青年兴起穿小裤脚,他也设法做一条。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还成为了全大队第一个买单车、收音机、摩托车的普通农民。他想,要是哥哥跟我一样上了大学,他绝对会成为一名不平凡的人。陈福满是学工业自动化专业的,他坐在车上一边想着哥哥的过去,一边想着毕业后如何帮助哥哥实现机器人扫地的梦。

在单位安排的单身宿舍里,陈福生用电炉子炒了几个菜。晚上不用上班,他买来了几瓶冰啤酒,兄弟俩每人拿一个瓶子当酒杯,喝得津津有味。他不停的将好菜夹到弟弟碗里。弟弟不停地举杯跟哥哥碰杯。

“弟弟,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傻?我现在想起来,我可能是做了一件傻事。跟县长开车又舒服又有地位,连下面的局长、镇长也巴结我,关键是我还有可能成为县机关的正式工,还有可能转干当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可我非要辞职跑到这里来当环卫工,你说傻不傻?”

“哥,人生没有后悔的药吃。我知道您当初做这个决定肯定是想了很多的。以我说呀,您现在说后悔还为时过早。要是我也可能会选择您一样的想法。”

“那你说说看,我这样做将来为什么不会后悔。”

“好,我来帮您分析分析。哥,跟县长开车,看起来是一个风光的职业,实际上甜酸苦辣只有你自己知道。领导许诺可以帮您招工甚至转干,可那毕竟是领导口头上的话,我先来说说您服务的那个领导。听您说他为人很好,对您、对我们家都非常关心,也很得民心,我知道您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心想,不应该选择离开他。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离开他是迟早的事。当今社会是靠文凭吃饭的社会。您的领导只有初中文化,依我看,他当了常务副县长就已经不错了,再升的概率不大。你们县政府机关是不是换一个领导就要换司机?到时候他一走,您的处境会很尴尬。我再来分析分析您,您的为人肯定是没话说的。不管是为哪个领导服务,您都会做得很好。可官场就是有的人想法畸形,前任的领导的秘书不用,前任领导的司机也不用。这样的话,一旦您跟的领导下台了,就没人管您了。如期在那里当一辈子临时工,不如来城里当一名环卫工。假如哪个领导真的发慈悲,将您转干了,还提拔了您,可您毕竟只有小学文化,要是真工作起来,下面的人服不服您呢?如果您工作处处不顺心,倒不如先实现自己的梦想,做自己顺心的事。您说我分析得对不对。”

“是这样的,我的想法也跟你差不多,所以我才下狠心离开的。”

“哥,我分析的只是两个方面,我知道光这两方面还不足以让您下这么大的决心离开爸妈,离开风风光光的临时工岗位。”

“还有什么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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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真正促使您来到这里当环卫工人的力量是为了许兰姐对吧?十多年了,您心里一直没有放弃过对吧?要说傻您就傻在这里。您来到这里快两年了,找到了她吗?您这样耽误自己值得吗?假如找到了,她要是结婚了,小孩都读书了,您怎么办?假如她不在这个城市了怎么办,难道您还要再到别的地方去找吗?”

“唉!”陈福生深深地叹了口气,举起瓶子喝了大半瓶酒。

“你还没有经历过这样感情。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可我就是放不下。妈妈委托人给我介绍了几个姑娘,无论哪个方面人家条件都强于我,可我就是对不上眼。有时候我自己也恨自己不争气。”

“哥,您既然这样痴心,我这个假期就留在这里帮您在这个城市每个角落去找,非要寻个子丑寅卯,让您死了这条心。”

“不用不用,她曾经说过,有缘总会再遇的。我也是这样想。”

“您是要等到头发全白了再相遇吗?再别傻了。哥。”

陈福生闷着喝酒。

“哥,不说过去的事。我来从将来来分析分析您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将来,将来谁知道怎样?”

“所以就要分析分析嘛。”

“好,好你说吧,你有知识,我听着就是。”

“哥,您喜欢看报喜欢读书,应该也了解现在的形势,您应该发现了来这里后城里每天都有新的变化。”

“是的,城里的人越来越多,车越来越多。”

“将来还会多,这是发展的趋势,国家提倡城镇化是什么意思?就是鼓励农村的人往城里奔。您就看吧,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们老家的人肯定到这里来定居的人会越来越多。”

“这个我相信,比如说我结婚了,你结婚了生了孩子谁带?得靠父母亲带。他们来了,城里的人不就多了?”

“城市人口增长,城市的发展,不仅仅是靠老人,关键是靠来城里创业的人。”

“这么说我是来城里先来了一步咯。”

“是先来了一步,但不一定是最稳的一步。弄得不好,您也有可能又回到县里去。”

“不懂你的意思。”陈福生被弟弟说得一头雾水。

“哥,您每天除了开着车扫地就是读书,与外界接触的人太单一了,您认为虽然环卫工作在社会上没有地位,但是铁饭碗,所以每天中规中矩,心满意足。

“是这样的,我们单位的人大多数跟我一样文化低,有工资发就满足了,还能有什么想法?即使有又如何?”

“哥,您没去过北京,也没去过沿海城市,对外面的形势还是不太清楚。我的同学有许多是大城市来的,而且父母亲都是来自大企业。听他们说,他们的父母亲在企业干了一辈子,快到退休了还面临着下岗。”

“那是为什么?”

“因为企业要改制呀。”

“改制?”

“是的。也就是一些亏损的国有企业可能改为民营企业或者合资企业,或者变为外资企业。这样一改,过去的工人多了,自然就要一些人下岗。再说现在技术越来越发达,很多工作可以由机器人来代替了。”

“不管怎样,城里的地总是要人扫的。”

“您是没有到一些大的企业去看过。我们学校组织学生去参观,现在有的企业车间只听到机器的响声就看不到几个人。生产的产品像是水一样自动流出来。”

“这么说,将来扫地也不用人工咯。”

“完全可能。而且我估计将来扫地也可能实行承包制,这就是改革。”

“扫地用自动化有可能,实行承包我估计不太可能。因为我们不是企业。”

“我只是预测咯。改革开放不是一句空话,也不是改下就不改了,企业改制改完了,还要改什么?国家肯定一步一步的改下去,只有这样才能发展。”

兄弟俩一来一去将一箱啤酒喝得只剩手里两瓶了。陈福满突然想起哥哥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就将哥哥手里的酒抢过来一口气喝了。

 

十四

陈福满一个暑假终究也没有找到丝毫许兰的线索。不到两年的时间手机突然普及了。陈福生天天盼望着突然有个陌生的来电是日夜想念的亲切的声音。可每次让他失望。一天晚上快十点了,他打开电视机正准备看汽车拉力赛,突然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将手机举在耳边,却不敢靠近耳朵。

“喂。你是陈福生吗?”声音似乎耳熟,他将手机紧紧贴着耳朵,生怕漏了每一句话。他的心有点紧张。

“我是办公室小刘呢,新买手机不久。”

“哎呀,难怪我怎么觉得声音好熟呢,请问领导有什么指示。”陈福生如释重负。

“哪敢指示你老革命咯,有一个通知,明天上午十点在处里会议室召开全体干部职工大会,学习省政府的文件。任何人不许请假。”

“什么文件这么重要,任何人不许请假?”

“你明天就知道了。好了,拜拜。”

这样的会议通知,陈福生还是第一次收到。前段时间听到有人议论过环卫处要改制,要竞聘上岗,难道真的要改了?他没有将学习的事放在心上。他想,即使改制反正还是要开环卫车的。竞聘上岗我怎么也能竞赢呀。他关了手机抱着被子睡下。可在脑子里不知道数了多少个数字,却还是无法入眠。他索性起来,打开手机一看已是凌晨两点了。他想打电话问问弟弟,可又不忍心吵醒他,只好发了条信息说:弟,你们读了书的人还是有远见,我们单位明天就要学习改制的文件了,说是要竞聘上岗,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下岗。发完后他将手机放在了床头柜上,狠下心想睡会儿。可不到五分钟,弟弟却将电话打进来了。

“哥,我起来上卫生间看到了您的信息,您怎么还没睡呀?”

“我睡不着,将你吵醒了。”

“这有什么睡不着的,改制是好事呀。就你们现在这单位要死不活的,在社会上要地位没地位,要待遇没待遇,改制就好了。”

“改制了扫地不还是扫地,地位就能提高?待遇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哥,这您就没弄明白,假如一旦改制,就不会叫环卫处了,可能会成为一家高科技的企业,比如说生态环保方面的都有可能。这样你们就不叫环卫工人了。企业如果效益好,工人的待遇就会大幅度的提高。还比方说,您如果竞聘当了企业的中层干部,那么您的待遇就会远远高于一般的工人。哥,您明天开完会后告诉我会议精神。我呢,明天问问有亲戚在北京环卫部门的同学,了解下这边是怎么改制的。今天您先睡吧。明天晚上再联系。”

放下手机,陈福生朦朦胧胧的睡下了。被闹钟闹醒,他匆匆忙忙的穿上工作服,开着车将他负责的大街洗了一遍后,脑子里似乎还像喝醉了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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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卫系统改制的政策无疑如一重磅炸弹,将每天捧着铁饭碗,默默地为城市的美丽清洁奉献的人从梦中惊醒。他们没想到自己手中丝毫不被别人羡慕的铁饭碗也将面临着被打破的危险。全员下岗,竞聘上岗。环卫工人大多数文化程度较低,又没什么一技之长,假如真下岗了去干什么呢,能干什么呢?陈福生从会议室出来强忍着从眼眶里溢出的泪水,一声不响的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虽然弟弟早就预测过,可真到了事关前途命运的这刻,他还是一时无法接受。为了圆自己当一名吃国家粮的工人的梦,他放弃了被人羡慕的领导身边的红人职业。而今他当工人的梦刚圆不到三年,就即将被一纸红头文件击碎了。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为了能与许兰再相见,他放弃了有可能当乡长、局长的机会。而今许兰仍如石沉大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这难道就是命吗?回到宿舍,他一头扎进了被子中,抱着被子痛哭着。听说竞聘上岗是要发表竞聘演说的。自从跟领导开车至今,他从没有在正式场合讲过话,也没有拿起笔写过一篇超过两百字的文章,我有什么优势呢?说不会说,写不会写,怎么去竞聘?是与命运抗争还是任命运之神摆布?铁饭碗是保不住了,这是改革发展的趋势。假如竞聘不上,离开这个城市重新过上农民的生活或者寻找机会去做农民工,可许兰呢,难道真的只能永远在梦里相见吗?苦苦等待了这么多年,她即使结婚了,我只求与她相见,那怕只一次。

因为下午不要上班。待到手机将他叫醒时已是晚上六点多了。陈福生拿起手机一看是弟弟打来的。他将手机按到了免提。

“哥,您吃饭了吗?文件精神怎么样?”

“就跟你说的差不多。我们单位由事业性质改为企业性质,所有干部职工由事业也编改为企业编。全员下岗后再竞聘上岗。唉。”

“这个好呀,有能力的就上。有没有领导的位置给员工竞聘的?”

“好什么好呀,我有什么能耐去跟人家争咯。各科室的正副职都可以去竞聘。”

“有什么条件限制吗?比如说文聘,工作年限呀。”

“没有,只要是在这里工作满了三年的正是职工。”

“哥。这是机会,您有可能不当工人,当管理干部了。”

“我说,老弟呀,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你还不知道你哥哥的水平,就只能做点苦力活,我从小就想当工人,哪是当干部的命?”

“哥,您就不要老是说什么命不命的。不是您鼓励我,我能到北京上学?改革就是改变您命运的机会。您准备竞聘什么岗位?”

“我还能争什么岗位咯?不还是竞聘自己开的洒水车岗位。”

“哥,您不是说没有条件限制吗?您就去竞聘科长的职位。”

“我不去丢那脸,还是老老实实握住方向盘靠得住。”

“哥,您怎么到了大城市却没有了自信了呢?我从小就佩服您。您看,您靠自己的勤奋成为了村里第一个买单车、买收音机的人,第一个摆摊子修自行车,第一个开店修摩托车,第一个学开车的人,而且还成了县长的红人。这次,您难道就不想再拼一把?”

“老弟呀,这是城里呢,你以为还是我们老家那穷山沟呀。”

“可是您要想到,因为你们这次改革是面对本系统的干部职工,不对外招聘,所以竞争的人就不多。再说,您也知道你们单位有文聘、有水平的人不多,要真有本事就不会干环卫工作。所以,您根本就不用担心竞争不赢。”

听弟弟这样说,陈福生拿着手机站在房间半天没有做声。他似乎觉得弟弟分析得很有道理。要有真本事,谁愿意来扫地?

“哥,您在听吗?”

“我在听呢,你说。”

“依我说呀,您就去竞聘科长的职位,竞聘不上也没关系的,顶多还是回到原来的岗位吧,不会让您下岗吧?”

“这个到是不会,领导说,先是竞聘领导岗位,然后再竞聘职工岗位。”

“那就好,从什么时候开始?”

“还刚刚动员,应该还要一两个月吧。”

“哥,您现在每天下班后就看一些有关竞聘演说方面的书,找你们办公室的人多了解一下你们系统的基本情况。因为,竞聘时不仅要自己要说,还有领导要提问,您得心里先有底。我也帮您准备一些资料,等您告诉我具体时间,我就请假回来,最好是碰上寒假期间就好了。”

“好吧,听你的我试试。”

“哥,祝您好运,拜拜。”

 

十五

陈福满回来帮助哥哥竞聘的那天,湘东市西城区环境卫生发展中心正式挂牌成立。陈福生竞聘的是环境卫生大队队长一职。这个岗位竞聘的人只有三个。笔试成绩陈福生排在第二名,面试成绩却比其他两个人高出了十多分。他最终竞聘上了队长一职。经过全员下岗竞聘上岗,他所在的大队虽然比过去减少了五个人,可工作效率却提高了。湘东市环卫系统改革后,市城市管理局针对城区环境卫生工作制定了严格的考核办法,并由市环卫监察大队采取随机抽检、定期检查、暗检、明检、日间检查、夜间检查等多种办法,对城区环境卫生进行考核评分。陈福生所在的队主要工作就是负责城区道路的清扫保洁、垃圾收集清运以及环卫基础设施的维修管理工作。职工每月的工资、奖金均与市环卫监察大队的评分结果挂钩。虽然当了队长,可他仍将自己当成一名普通的工人。每个星期至少三天开着原来那台车洒水车工作,其余的时间都去街上的每个角落检查督促。在他的带领下,西城区的环卫工作,每个月都被市里评为第一名。工人的工资、奖金比改革前翻了一番。领了工资奖金的第一时间陈福生就高兴地打电话告诉弟弟。可弟弟却没有他那样的兴奋。

“哥,您信不信,这只是开始,还会有更高的工资等着您拿的,就看我们市里面会不会学习外面的经验,大胆改革。”

“还要怎么改呀?”

“我问了有亲戚在环卫系统工作的同学,有的城市对环境卫生早就实行了市场化了。”

“市场化是什么意思?”

“市场化就是对城区的每一条街道清扫保洁、公共绿化养护等进行拍卖,也就是说政府拍卖给愿意来维护城市环境卫生的企业,由他们来管理,政府只负责监督,哪个企业出钱少而又有能力负责好城市的卫生,就拍卖给那个企业。”

“还有这样的?那到时候我们这里如果真这样搞的话,我又面临着下岗咯?如果企业包了,他们就会另外招聘人,看来我这个队长也不会长久了。早知这样,不如老老实实在家种好几亩地靠得住,当什么工人咯。唉!”

“哥,您不要这样想嘛。这次改革,您不就是受益者吗?如果再改,我相信您肯定比现在更好。您要相信,改革只会推动每项事业的发展而不是后退。改革对每个人只会有好处而没有坏处。哦,好了,我要上课去了。”陈福满匆匆将手机挂了。陈福生站在原地半天没动。还要怎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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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福生回到家将手机往床上一扔,顺势躺在了床上。改革是好,弟弟说的没错。他想起读小学五年级时跟父亲一起去送粮到公社粮站那天,交完公粮,看到一个与他一样大的小孩手里提着面条,他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好吃的,就要父亲也去买点。父亲告诉他,我们农村的人只有往这里送粮的义务,而没有在这里买吃的回去的资格。因为我们没有粮折。粮折只有吃国家粮的人才有。后来又跟父亲去公社肉食站送自己家喂养的猪,陈福生多想父亲在那里买点肉回去,哪怕是二两也好。可父亲告诉他吃农村粮的因为没有肉票,所以只有给肉食站送猪的义务,而没有买肉的资格。正是因为改革,农村人才慢慢享有了与城里人一样的权力;正是因为改革,我才能开摩托车修理店;正是因为改革,我才成了县长身边的红人;正是因为改革,我才从穷乡偏壤的山村进了城市,实现了当一名吃国家粮的工人梦想。他从心里还是感激改革。可是还要怎么改?市场化?假如被企业老板拍买成了,我又将何去何从?但他相信弟弟说的话,改革只会有好处。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又梦见了在老家的那栋已经拆了的土砖房里,许兰每天晚上睡觉前将楼梯从楼梯口抽上去的情景;梦见了一只手扶着许兰白嫩光滑的脚,一只手用棉签帮她涂着药,涂着涂着就靠在许兰的大腿上睡着了。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的内裤湿漉漉的。他又恨自己没出息。

 

十六

许蓝下班回来衣服也没脱就往床上一倒。她太累了。自二十年前招工回城后,她几乎没歇过一天好的,也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她记得,回城后上户口还是她母亲帮她到派出所办理的。结果将许兰的“兰”改成了蓝天的“蓝”。她回到家发现后,第二天就匆匆忙忙到派出所要求改过来。可办理户口的人说已改了就没办法改过来,还对她说蓝天的蓝这个字还好呢。她好话都说尽了,还是没能改过来。后来办理身份证也就一直用许蓝这个名字。在环卫处上班一年后,父母亲都平反了。母亲的关系转回了医院。因为医术高,医院还返聘了她。为了跳出被世人所不屑的环卫处,她参加了高考。虽然仅考上了属于大专的省财经学院财会系,但她觉得这个“蓝”字还真为自己带来了好运。此后,她再也没有为改了名而后悔过。

阳春的早晨,一只小鸟站在窗户的护栏上,如闹钟准时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在催醒睡梦中的人。许蓝已经习惯了,听着鸟语依旧抱着被子做着梦。窗外清洁工将垃圾桶倒扣在地上“咚咚”的响声使她再也无法睡了。她起来将窗户打开。一股清新的冷风将她凌乱的头发吹得往后一扬,她感觉一根头发挂在了纱窗上。她小心翼翼的将头发扯下来,放在手里一看,是一根白的。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自从弟弟结婚买了新房后,母亲就搬到弟弟家住了。她跟还在读大学的妹妹住在一起。不是节假日她很少去弟弟家看望母亲。倒是母亲一有空就回来看望两个女儿。不是不想去看,而是每次去母亲就要不停的唠叨找对象的事,而且每次一唠叨母亲就会哭。她不忍心让母亲回忆那些不愉快的事。母亲总是自责内疚的说,要不是他们的牵连,女儿肯定不会去当一名环卫工,也不至于成为一个嫁不出的老姑娘。她总是安慰母亲说,这不是他们的错,我还算幸运的当了一名环卫工,还有扎根在农村一辈子的。嫁不出去是因为自己没有找到真爱。母亲曾经托人介绍过的对象不下三十个。每次去见面前,她都希望能碰上一个像第一次看见陈福生那样有种怦然心动感觉的男孩,可每次都让她失望而归。自满了三十三岁以后,她再也没有去相过亲。她相信自己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自己心里那团渴望爱的欲望之火渐渐的熄灭了。那个年代三十三岁没结婚女孩比较罕见,媒人也基本上不关注这个群体的女人了。所以她就这样熬成了一个工作狂。每天她都要在单位待上12个小时才能回家。回到家,妹妹不在家,一个人住着三室两厅的房子总有寂寞的感觉。后来她学着一个老公出国了的闺蜜的做法,养了一只猫,又买了一个高档音箱,换了台大的电视机。每天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或者打开音箱。晚上大部分时间是开着音箱听着音乐睡觉。她想,只有这样才能排除自己工作意外的杂念,才能让自己进入梦乡。回城二十二年了。她曾多次想去给她留下了深厚记忆的山村,想去找夜里不知多少次梦见的陈福生,可最终没能成行。她不记得写过多少封信给他,可他一次都没有收到过。这让她有点记恨。开始想去时,因为工作忙和一心忙参加高考而没去成。等有时间和机会了,却从旁人那得知消息说他已结婚了。也是,农村人结婚早,他本身也不指望我能给她一个家庭。要是指望为什么连一封信也不愿回呢。这样一想,她就放弃了去看他找他的念头。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两个人在一座城市里,近在咫尺,却两颗孤独的心都挂在城市的夜空,坚守着寂寞。昨天晚上的梦,使她心底又一次问,他怎么样呢?她将手中的白头发扔进电视机旁边的垃圾桶里,并顺手按了电视机遥控器。电视里弹出本市的新闻。播音员正播放市“五一”劳动奖章获奖者名单。一个熟悉的名字闯进她的耳朵。她睁大眼睛看着屏幕,可电视上的名单一闪而过。陈福生?这不可能吧。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但她还是有点牵挂着。假如是这个人呢?世上的事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当初在大街上扫地时,谁会想到今天我能成为即将接手一家管理一个城区环境卫生的企业总经理呢?我自己也万万没想到。从城市下放到山村,从山村又回到城市。回城后,每天凌晨伴着星星将大街扫得干干净净,迎接新的一天的曙光。从单位回到家来不及换上干净的衣服就抱着复习资料,一直到母亲反复催她,她才不情愿的躺下。一旦想起那道题目还没搞清楚时,又偷偷摸摸的爬起来捧着书。坚持了一年总算有了回报。尽管没能实现自己上本科学校的愿望,但总算告别了被世人所不齿的环卫工。毕业后,她被分配到当时市里最红火的企业——湘东市钢铁厂做会计。谁知好景不长。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加快和国家对环保的要求越来越高,她上班还没满三年的钢厂就破产倒闭了。好在她学校毕业后坚持一边上班一边考职称。钢厂正式宣布倒闭那天,她拿到了注册会计师证。当时这证是吃香的。到招聘市场上一走,任她选的企业有国营的、有市属的、有合资的,也有私营企业。反复思量后,她选择了一家做环保的私营企业。别人都不理解。她自己有时也不理解。或许是因为对环卫工人还有一份情结,或许是因为二十二年前他与她都填了环卫处招工的表。虽然工种不好,她实现了进城的愿望,而他因为是农村户口却没有资格当一名环卫工。离开山村的那天,他没有来送她。她多么想看到他在送别的人群里,可只见他弟弟跑过来跟她说,哥哥去割牛吃的草去了,他没时间来送。她知道,他不愿看到离别的眼泪,更不愿因为我的离别而想起曾经白填过的三张招工表。她用手摸了摸他弟弟的头说,你告诉哥哥,我会回来看他的,也欢迎你跟哥哥经常来看我。二十二年了,自己说过的话没能兑现,他们兄弟俩最终也没来找过她。最近,她从电视上看到有关重返知青点,寻找当年青春岁月的报道。她决定等忙完这次企业改制后,就牵头组织当年一起下乡的人重返知青点,回忆当年的青春岁月,去见见让她梦里时常牵挂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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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总,我已经到楼下了。”司机打电话来。她将电视机关了。一上车就告诉司机先去市总工会那边。司机将车停在了市总工会大门口旁边。她坐在车上打开车窗,望了望,又下车来到总工会门口的宣传窗前。宣传窗里贴着市“三八红旗手”获奖者的名单,但没有获奖者的照片。她走到传达室,有几名干部在传达室闲聊。她问他们,今年市“五一劳动奖章”获奖的人名单和照片会不会贴在宣传窗里。他们告诉她,因为刚贴了“三八红旗手”获奖的名单,可能还要过一个星期才能换。即使换,也不会将获奖者的照片贴上去的。她说了声谢谢后,回到车里。她又想,陈福生,有可能吗?或许是重名吧。二十二年前没能当上环卫工,现在怎么可能会在环卫处呢?而且还是劳动模范。她不甘心。从包里拿出电话号码簿,找到了曾经在环卫处的一个同事的号码,问她,环卫处是不是有个叫陈福生的人。同事告诉她说,听说西城区环卫处有个叫陈福生的人,因为工作很出色,经常受到市里的表扬。至于是哪里人,她也不清楚。她反复拜托同事一定要帮她落实下陈福生是哪里人?同事满口答应。可是等许蓝想起委托同事找人的事时,同事的手机却再也无法接通了。原来同事换了手机号码。

今天是许蓝正式担任湘东市华辰环境管理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一职的第一天。车稳稳地停在公司大门正中间。她将手提包拿起。门已从外面打开。她从车上下来说“小李,刚上班,你事多,今后就不用给我开门提包了,我连车门都打不开还能当什么老板呀。这些我都自己做,你们只要做好了自己的工作就是对公司的敬重。”办公室小李应声说“是是,许总。”许蓝自己提拎着包,步态轻盈地走进电梯。她办公室的门早已打开。还是原来那间她当副总经理的办公室。她觉得,一个人办公没必要占一间那么大的房子。她吩咐办公室将原来总经理办公室改成了小会议室。为改善公司技术人员的办公条件,将原来的小会议室改成了两间办公室。她将窗帘拉开,又将窗户玻璃全部敞开。她站在窗前,望着十六楼下街道滚滚不息的车流,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湘江,深深的吸了口气。卫生是城市的脸面。这座城市一半的脸从今天起就要交给我每天来洗,我准备好了吗?我应该做什么?环卫工,每一名环卫工才是真正帮城市洗脸的人。如何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如何将新技术、新的管理方法应用到城市环境卫生管理方面是当务之急。

 

十七

市“五一劳动奖章”表彰大会上,陈福生身上的大红花是市长亲手挂的。那刻,会上所有的照相机、摄像机都对准了市长和他。市长将红花给他挂好后又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祝贺,祝贺。”他虽面带微笑,但面部肌肉显得有点紧张,紧张得连“谢谢”两个字也只停留在喉咙里。这是他第一次登上这样的舞台,得到这么高的荣誉与这么多的奖金,第一次面对台上台下这么多大大小小的领导。其他领奖的人都往台下走了,他还傻傻的站在那,直到礼仪小姐提醒,他才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台。

回到办公室,同事都吆喝着请客,并将他已塞进裤袋的红花拿出来挂在他身上,用办公室的照相机给他拍照。他早料到了请客的事。因此,从市里发的四千元奖金的红包里抽出了两千元交给办公室小刘,要她安排。

请客是安排在西城区天华酒店。陈福生叫上办公室小刘下午六点准时来到酒店点菜。西城区环卫处的领导与陈福生所在大队的同事都去了。晚宴比较丰盛。待汪处长坐下后,菜都上齐了。平常不太喝酒的陈福生端起酒杯说:“汪处长及各位领导、各位同事,本人能有机会以薄酒淡菜与你们相约今晚,全是你们的功劳。为此,我先敬两杯酒。第一杯敬以汪处长为首的西城区环卫处各位领导,感谢你们,感谢你们领导有方,使西城区的环卫工作一直走在全市的前列,感谢你们对我的关照。第二杯酒敬我的同事,感谢各位对我工作的大力支持。我们没有文化,不会说什么,请大家今晚尽情的吃,尽兴的喝。”说完,他将两杯酒倒在一个较大的杯子里面一口干了。相互敬完酒后,除汪处长以外,所有人都开心的将酒兴与味蕾发挥到了尽致。汪处长似有心思,连陈福生敬酒也只是将杯子轻轻地举了一下。他能当上劳模,还是处长极力推荐的。可为什么他不高兴呢?陈福生想。

“各位安静下,我们一起举杯祝贺福生同志。今天大家很高兴,我也高兴。为什么呢?我晓得五十年代有个掏粪工叫时传祥,这样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工人被评为全国英模,没想到今天我们单位的环卫工也有被评为市劳模的。这不仅是福生同志一个人的荣誉,也是我们环卫系统的荣誉。为了庆贺这份荣誉,因此,今天的单我买了。另外,我趁这个机会,给大家打个预防针。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不断推进,环卫系统又将面临新一轮的改革。现在还没有正式文件下来,我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改了。具体怎么改,我这里就不说了,到时候以上面的文件为准。我要说的是,请你们都要有心里准备。我估计下次的改革力度肯定比上次的还要大,精简的人员也要多。扫地人的铁饭碗是真正的要被打破了。你们有能力有门路的就尽早计划安排。想在环卫系统竞争谋一席之地的也要早做准备,不要到时候措手不及。来,不管今后如何,今天我们先将这杯酒就干了。小刘记得去结账。你们尽兴的喝,我还有事就不陪了。”汪处长站起身,端起酒杯将酒一口干了。

汪处长的一席话将桌上的酒兴降到了冰点。陈福生手里捏着办公室小刘退给他的两千元钱,心里觉得有点空落。又要改革?“扫地人的铁饭碗是真正的要被打破了”。连汪处长都这么说,恐怕不是危言耸听。走出酒店大门,他将钱塞进口袋,拿出手机给弟弟打电话。弟弟大学毕业后在他的劝说下,在老家县政府当公务员。上次改革是弟弟给他出主意想办法。这次怎么办?电话连拨两次都没接。“正在开会,我等下打过来。”手机里显示一条信息。横过马路,陈福生往湘江大堤走去。他习惯了晚饭后到江边散步。进入了汛期,河里的水位一天比一天高,也一天比一天的浑浊。江堤上有慢腾腾散步的,有跑步的,有甩手弯腰的,有拉二胡、吹萨克斯的,还有就着路灯看书的。江对岸,湘江宾馆的玻璃墙上不停的闪出“深化改革开放,争做时代先锋”的标语,江面被染成了红色。以往,他都是快步走,今天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脚下有点沉重。回到家,他草草的冲了下凉就躺在床上。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待手机铃声将他吵醒时已是晚上十二点了。

“哥,您有什么事吗?政府领导一天到晚只晓得开会,一个事开得一天,尽是扯谈,尽做无用功,开得我都烦了。”

“你烦什么?当干部不就是开会吗?要是像我一样天天扫地,你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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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您是不知道,一个事扯得几个小时。每个人说的都是空话、官话。”

“我怎么不知道?”

“好了好了,哥,您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

“不是,哥,我还得将今天的会议内容写成会议纪要,明天就要发出去。”

“哦,那你就先忙吧。明天再说。”

“您说吧,不差这一会儿。”

“也没什么事,我今天听领导说环卫系统又要改革了,而且比上次还改得彻底,是想问问你知道上面的精神不。”

“这个呀,我还没看到这方面的文件。既然你们领导说了,那就肯定迟早要改的。您也晓得,国家改革开放的步子越来越快,今后好多事业单位的人都会转为企业的,国家要减轻负担,将钱用到该用的地方。比方说,现在私立学校越来越多了,国家就是想将一些负担让一些有钱的企业来分担。好了,我今天还有事,改革肯定是要改的。等我了解相关政策后再给您打电话。再见。”

已是深秋。一晚秋风,街道人行道上落满了栾树的叶子。黄黄的椭圆型叶片或匍匐在地,或被叶柄支撑着,似乎要拦着每一个路人诉说秋风的无情,诉说岁月的无情。两个月前,有关环卫系统改革的文件精神就传达了。他清楚的记得,汪处长开会时学习的文件中说,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发展与完善,长期以来环卫系统非市场化的运作,其中的弊端越来越严重的阻碍了环卫事业的发展。环卫经费紧张,环卫技术落后,环卫设备陈旧,清扫、清运机械化程度低;环卫工人文化程度普遍较低,年龄老化,工作效率低,与高速发展的城市经济不相适应;环卫工人社会地位低,市民环卫意识差。唯有改革,走市场化的道路才是环卫事业发展的出路。开会学习那天,每个人心中都忐忑不安。谁都知道文件中讲到的问题是切合实际,切中了环卫系统的要害。可环卫系统非要市场化吗?一旦市场化,我们将到哪里去找饭碗?学习完文件,汪处长自己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几个月前,我就跟你们打了招呼,要你们提前做好心里准备,想必大家都准备好了。我就不多说了,这是上面的决策,在没有正式被市场化之前,你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而且一定还要做好,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我们做了一世城市的美容师,到最后不能给自己的脸抹黑。散会。”

此后,陈福生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他想,假如西城区的环境卫生被企业承包了,还会要原来的工人吗?如果要,会不会又要竞聘上岗?竞聘上岗会不会有文凭的要求?既然省里的文件中提到了环卫工人文化程度普遍较低,那么肯定就有文凭的要求。现在连扫地都要文凭,我一个小学没毕业的有什么资格去竞聘呢。铁饭碗肯定是保不住了,从小就理想的吃国家粮的工人的身份也将成为历史。不管他吧,还是按领导说的站好最后一班岗,不要给自己的脸抹黑,再说自己还曾经是市劳动模范,千万不要对不起那块奖牌。

闹钟每天准时将他叫醒。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打开窗户,街上路灯亮光照得天空一片橘黄色。看样子今天天气不错。他换上工作服,骑上单车来到环卫处。环卫处离他住的地方只有两站路。每次下班后他都将洒水车停在单位的车库里。自进环卫处那天起,他每天都将洒水洗得干干净净。八年了,洒水车成了他的伙伴他的依靠。只要一启动车,他就为自己曾经笃定当一名吃国家粮的工人的理想而自豪。在每个黎明,在人们的睡梦中,开着车能为这座城市,为这座城市的每个人的脚下留下一片净土,他无怨无悔。每天起来不管是雨天还是晴天,他都有一颗晴朗的心。车也很争气,八年来在他的手上从未“病”过一次。可今天不知为什么,车启动了几下都没有启动起来。他仔细查看了汽油仪表盘、电瓶仪表盘,都没有问题。他走下车,查看了地面,也没有看到有漏油的痕迹。他再次走进驾驶室,又一次将车启动,发动机终于不情愿地转起来了。“老伙计,看样子你也懂我的心事。是舍不得我吗?”他自言自语的说。按照老线路,他先去将车加满水。刚来环卫处时,只要车启动,他就打开洒水车上的音乐。音乐一起,几公里外的人都能听到。后来有市民反映,洒水车的喇叭声音太大,影响了市民的生活。没有了洒水车的音乐相伴后,他自己出钱安装了一个音响,每天启动车就打开音响。今天他没有兴趣欣赏音乐。“哗哗”的高压水从车头喷出。他望着车前的树叶、纸屑被水冲向人行道,心里涌现出从未有过的酸楚感。他将车灯开到了最大的亮度。突然看见前面绿化带里面有一团黑影。他将车慢慢的靠近。他看到了一个人躺在绿化带里面,两只脚从绿化带花岗石围栏上伸到了马路上。一旦有车经过将有可能将那人两只脚压得粉碎。陈福生赶紧将车停在了人行道上。下了车,他走近那人,叫了几声。躺在地上的人没反应。他弯下腰用手试了试鼻子,却听到很大的呼噜声。大概是天气冷的缘故,躺在地上的人勾着腰,两只手本能的抱在在胸前。陈福生又叫了几声,还是没反应。他将他从绿化带里扶起。可那人无法站起来。他只好将他两只手搭在肩上,想背起来。可是醉酒的人比他胖也比他高。他想了几次办法都无法将他背上。陈福生拿起手机拨122,可是半天没人接。他只好将醉酒的人两只手搭在肩上又一次将他背起。背上的人很沉,全身很烫。他担心他病了,想拦的士将他送到医院去。可有几台的士不知是因为不愿载病人还是其它缘故,都没有停下来。好不容易拦着一辆。司机却说送病人要加钱。陈福生顾不得这么多,将人塞进车,就指挥往医院急救室开。

“喂,扫地的,先去缴费,再送进来!”刚送进急救室门口,一个护士见他穿着环卫工人上班时穿的红黄相间的衣服,就大声喊他。他犹豫了一下,便立刻跑到交费处。等到交完费办完手续,医生给人吊上水,醉酒的人还没醒。

这时天已大亮了。陈福生急着去上班。可医院不让他走。他急忙中从病人口袋里摸出手机,找到病人老婆的号码。

“喂,喂,喂。”对方以为打错了,挂了。他又拨。

“你找谁呀?”

“我找谁?这不是你老公的手机吗?”

“是呀,为什么在你手里?”对方感到好奇。

“你老公昨晚喝醉了酒,睡在马路上,是我将他送到了医院,请你赶快来中心医院,我急着要上班。快点呀。”

“啊,啊。这个死鬼,我还以打通晚的牌去了呢。那谢谢你,我立马就到。”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医院的人陆陆续续来上班了。陈福生急急忙忙从医院跑出来拦了一辆的士。刚上车,手机响了。一看是汪处长打来的。汪处长从没这么早打过电话给他。他想,这个关键时期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喂,汪处长,这么早有什么指示?”

“还指示,你上班的时候干什么去了?将车停在了公交车站,地上还到处是垃圾,你干什么去了?啊!”

“对不起,汪处长,我,我,我现在正在上班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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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那你为什么将车停在了公交车站?你看现在是几点了?扫地的人呢?”

“清扫的人我不知道他没来。我马上就到了。我打电话给扫地的人。对不起对不起,汪处长。”

“一声对不起就能完事?你知道吗,一大早市环卫督查大队人的就到了我们区,正碰上了你管的那片,还摄了像。这个月我们区肯定要排在后面的。到时候看你怎么交差。”

“汪处长,我负全部责任。”

“你负得起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排在第一名的奖励三十万,排在末位的罚三十万。你负得起吗?你以为你是劳动模范就能原谅你?我看你是急着要下岗吧。”

陈福生听到了汪处长将手机扔在了桌子上的声音。下了的士,他整个人懵了。他看见平常早已清扫完的地方,那名环卫工正在那里清扫洒水车冲到路边的垃圾。

“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才来扫?”

“对不起,昨天晚上我孙子感冒了,一大早我与老伴送孙子去医院了。这就扫完了。”

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街道上已经出现了堵车的现象。按照规定,七点以后没有特殊情况洒水车不能出现在街道上。陈福生只好将车掉头往回开。回到单位,他一下车就遇上了汪处长。他准备找处长解释下。还未等他开口,汪处长就说:“你不要说什么了,我不管什么原因,就是不能让区里排在最后一名。要是排在了最后,你就等着处分吧。”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陈福生杵在原地,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几个上班的人从他旁边经过叫他,他都没反应过来。

回到家,陈福生刚换了上班的衣服,手机响了。

“喂,你好,感谢你将我老公送到了医院,谢谢谢谢,请问你贵姓?我老公现在醒了,他要跟你说话。”

“不用谢,不......。”还等他说完,对方就将手机递了过去。

“喂,喂,谢谢你,我代表我全家谢谢你,昨晚与朋友吃夜宵喝多了,要不是你我会冻死在街上的。感谢你救了我一命。在这里给你叩个头,等我回恢复了,我请你的客,请问你哪个单位的?我还要将药费给你送过来。”

“真的不用谢,我没有单位。药费不多就算了吧,好了,我挂了。”

没等对方说完陈福生就将手机挂了,唉,救了你,可谁来救我?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这首歌陈福生读书时学会了,其他的歌词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一句。还有一个月元旦就要到了。环卫工人下岗的风声越来越紧了。春节后,全市的环境卫生管理都要推向市场化。再加上这次因为我的缘故,西城区排在了最后一名,我下岗是铁定了。陈福生经过反复思量后,也没跟弟弟商量就将一份辞职报告交给了处里领导。他决定了要去开的士。做一名自己当老板自己当工人的自由人。因为按照上面的文件精神,下岗的人员原来都交了养老、医疗保险,只要个人部分每月继续按时交,退休后,照样可以领取养老金,没有了后顾之忧,为何不趁自己还没老去拼一下呢?他想,弟弟肯定会支持他的。可不支持又能怎样呢?

 

十八

开的士快一个月了。正是两节来临之时,生意红火。陈福生没想到这一个月的收入与开洒水车半年的收入相当了。只是人太累了。每天将近有十六个小时在车上。有时候,拿了盒饭在车上正准备吃,又来客人了,只好撂下饭盒。等到有空了,才匆匆忙忙的将冷饭扒到肚子里。客人下车后,已是下午六点半了。他想,今天应该歇歇,找个地方好好吃顿饭,然后再睡上一觉扎实的。正准备往家里方向拐,手机响了。

“哥,您在哪里?”是弟弟陈福满的电话。

“我在回家的路上呀,你什么时候过来了?”

“我刚到,下了车就到你们单位找您去了,可你们办公室的人说,你早不在单位了。您去哪里了?哥。”

“你回来再说吧,你现在在哪,我来接你吧。”

“不用,我自己过来就是。”

“好,我在小区门口等你一起去吃饭。”

陈福满到小区门口时,远远的看见哥哥站在一辆的士旁边,一个人上车。

“哥,您这是?”

“这位老板,对不起,我弟弟来了,现在没空送你。”说完拉着弟弟的手,往小区门口的饭馆走去。

“哥,您怎么好好的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了呢?”陈福满还没等哥哥开口就追问。

“怎么,我现在不也是工作吗?”

“哥,当工人可是您梦寐以求的职业,也是您的理想与追求呀。理想与追求没了,您,您靠什么来支撑?”

“你不是总跟我说,形势天天在变化吗?我们单位要变了,我的理想不能不变。”陈福生给弟弟倒了杯酒。

“哥,我担心您,开的士毕竟不是稳定的工作。老了开不动了怎么办?”

“我看你呀,以前还天天教育我,现在倒是思想越来越不解放了。环卫系统要市场化,我是环卫处最没有文化的一个,如期让别个来市场化我,倒不如自己先市场化自己。不要担心,我们都买了保险,六十岁后有养老金。怎么你今天来开会呀?

“哥,您既然有这样的想法,我也没什么说的。我今天不是来开会,我是想跟您商量个事。”

“什么事?”

“我呀,想法跟您一样,也想市场化。”

“你,你也想辞职?”

“不行吗?”

“不行,不行,你那是真正的铁饭碗。当干部,将来当乡长、书记多风光。那是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的事。我的工作呢,是社会上最让人看不起的,辞了一点也可惜。”

“哥,我根本不是当干部的料,不会吹不会拍。我在县政府做了三年的秘书工作,一点也没有进步。跟我同一时间进去到县委、政府、人大、政协机关的人呢,他们都解决副科级待遇了,只有我还没有,而这八个人中只有我是名校毕业的。为什么呀,因为我家里没有靠山。其他的人呢,要么父母亲在县里一些单位担任领导,要么什么叔叔、舅舅、姑姑担任领导,反正搞不清,都有关系。我的性格决定了不想出卖自己的人格,再说要花钱买官的事我不想干,现在我只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最好是搞我所学的专业。”

“不行,不行,我坚决不同意。搞专业不就是跟我一样当工人吗?好不容易当上干部,哪有回过头来当工人的。要是当工人好,为什么考干部那么难考?要是当工人好,为什么工人的工资比干部低?要是当工人比当干部好,那个个抢着去当工人了。你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应该坐在机关里过指挥别人的日子,还才上班三年,急什么呢,迟早会提拔的。”

“哥,我也是三十岁喊得应了,要是这么熬下去,要熬到哪年才能熬个科级干部?倒不如趁现在年轻早点出来闯闯。”

“当工人能闯出什么名堂?”

“哥,工人是要人当的。没有工人哪来的企业,没有企业哪来的经济发展,没有经济发展,国家怎么发展?经济不 发展,国家不发展,干部还能当下去吗?”

“好好,大道理我讲不赢你,我只晓得当干部至少是名声好听。”

“哥,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还是现实点,图个名声有什么用?现在这个社会有机会能多挣钱就要抓住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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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陈福生半天不做声。他想起这一个月挣的钱比过去上班半年还多,心想,说不定弟弟的想法也是对的。但他还是不放心。

“那你准备辞职后干什么去?”

“我准备明天到一家公司去应聘。一旦应聘上了我就给领导打辞职报告。”

“什么公司?”

“做环保的,据说可能要参与全市的环卫竞标。”

“你也去当扫地的工人?”

“不是,我是应聘工程部部长一职。”

“那还差不多。你要是跟我过去一样开车扫马路,我今后就不认你这个弟弟了。”

“哥,我要是跟您一样,那不是白读了大学吗?”

“好咯,哥知道劝你不动。你读的书比我多得多,看得深也看得远,自己命运你自己把握吧。”

“好了,哥,您不用担心。好歹我有个重点大学的文凭,我相信我能找个更好的事做。倒是您开的士辛苦,要多注意休息,来哥敬您一杯。”

陈福满每天有晨练的习惯。起来时哥哥早已出车了。桌上放着早点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福满,辞职的事,你还是慎重考虑吧。中餐你自己做,我不回来吃了。”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街道。晨雾中,最多的车就是的士。为了不让哥哥一个人寂寞的在这座城里奋斗,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应聘上。

吃完早餐,陈福满向同学接借了台车。他先是去打印的地方准备将应聘的材料打印好。原来准备在县政府办打印室打好的,但考虑到自己应聘的事在没有弄好之前不能让别人知道,就没有在办公室打印。他开着车转了几条街才找到一家打字复印的地方。他一进门就见一个女孩在电脑边急得要哭了。

“你们是怎么搞的呀,真是急死我了,害人害人。”打印室打字的姑娘也急得直冒汗,越是急,电脑越是没反应。

“怎么办咯,教育局的领导就要来听课了,我的PPT还没做好,你们这水平还开店挣钱?真是害死人。”

“别急别急,我来看看电脑。”陈福满说。打字的姑娘听到边上有人说,赶紧站起来让位置,并说:“许老师,对不起,昨天电脑还好好的。”

“对不起就能完事?你知道今天的课对我有多重要吗?”那名叫许老师的姑娘还是急得脸上的汗直冒。本来就白皙的脸,此刻更是透着红晕。陈福满将脸转过来,看了看她说:“你急也没用呀,快了,电脑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说得轻巧。”她与他的眼睛刹那一碰,心里似乎突然放松了许多。

“好了,可以了。”不到二十分钟,陈福满不仅就将电脑弄好了,还将电脑里的PPT也一起做好了。

那个叫许老师的姑娘顾不上说声谢谢,搂着资料就往外面跑。

“等下,许老师我送你吧,要不你来不及了。”

“你?”望着跟着自己出来的年轻人,她有点不相信。陈福满打开车门:“你不相信我?”

许老师看了看路上来来往往的的士,没有一辆有在她身边停的意识,又看了看面前已为她打开车门的年轻人,毫不犹豫的钻进了车。

“请问,许老师去哪个学校,路怎么走?”

“哎呀,你看我急得,去,去黄山路小学,走黄山南路就可以了,谢谢你呀,今天要不是你,我都快要跳楼了。”

“不至于咯。不用谢,举手之劳。”

陈福满送完许老师又回到打印室,将自己的材料打印完后上车时,看见后面座位上一个包。他拿起一看,是刚才那个许老师落下的。他只好又开车找到学校。学校的大门紧紧的关着。他找到学校传达室。传达室的人说,上课期间不允许外人进学校。他欲将包放在传达室,请他们转交。可传达室的人说学校老师太多了,他们只负责守门。陈福满只好站在门口等。突然他想起,丢包的人怎么知道我在这等呢?她急着上课,说不定还不知道丟了包呢。

许老师名叫许静。她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准备拿手机打电话,可包不见了。包里有手机还有两千元钱。她想起应该是落在车上,可到哪里去找这台车呢。什么联系方式也没有,也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样的人。同事见她急的样子都建议她报警。可她想,不用报警。如果那个年轻人不是好人就不会在她最急的时候主动来修电脑,更不会将她送到学校。她想,下班后准备去打印的地方问问,那个年轻人会不会将包放在那里去了。想着想着不放心。她正准备找同事借手机打电话问打印的地方。突然,同事的手机响了。

“喂,请问你是许老师的同事吗?”

“是呀,请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我是刚才送许老师到学校的一个司机,我是在她的手机里找到你的电话号码的,请你问问她是不是丢了包在我车上。”

“是的是的,她正急得不得了,我叫她接电话,许静快来。”

“你好,我急急忙忙下车,忘了将包带走。你现在在哪,我就过来拿。”

“我在你们学校门口等了个多小时了。门卫不让进,麻烦你出来拿吧。”

“好的,谢谢,谢谢你。”许静穿一件白色连衣裙,从学校绿茵茵的操场上慢慢地跑向门口。一头长发向后飘逸。陈福满望着由远而近的许静,像是望着一朵美丽的鲜花,一片美丽的云彩向自己飘来。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转动过,一直到许静走到他面前说“谢谢你,帅哥。”许静微喘着气,脸绯红。一股特有的香气袭来。

“不用谢呢。你们学校操场真美,还有你从那走过来也好美呀。”他将包递给她时脸红了。她接过包,脸更红了。

陈福满回到打印室,找老板要了许静的手机号码。

 

十九

陈福满是第一次进湘东市华辰环境管理发展有限公司的门。公司的外表不太起眼,里面的装饰却比他想象的要好。进出员工都穿着统一的服装。他找到人事部,将应聘材料交给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告诉他,等面试的信息就是。他问工作人员什么时候面试?工作人员说要等老板回来,大约一个星期左右。陈福满只好回到哥哥家里。他突然想起明天是礼拜六,不如在这里帮哥哥做两天饭。如是他发了条信息给政府办的领导说,自己在市里帮哥哥办事,要星期一上午才能回来。发完信息,拿着手机想玩下游戏,又突然想给许静打电话。可觉得自己有点冒昧。还是发信息吧。可又想,要是人家不理睬呢,或者直接拒绝呢,或是人家有男朋友呢?他拿着手机一边在客厅里走动,一边在手里不停地转动。最后还是没能克制自己。他第一时间记住了许静的手机号码,点开手机写道:“许老师,那天的课肯定受到了领导的表扬吧?”发完信息后,他又有点后悔。她连我姓什名谁也不知道,怎么会回信息呢?再说一个这么漂亮的城里姑娘说不定早将我忘到脑后了。他将本已打开了的电视机关了,生怕因为电视机的声音而没听到手机的信息声。他将手机紧紧地抓在手里,不停地看。可过了一个小时,手机还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想,可能她在上课,或许手机放在包里没听到。他正想将手机放在桌子上,去倒杯水。手机突然响了。拿起手机一看,是政府办公室打来的。他有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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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接完电话,手机突然蹦出一条信息:“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不好意思,我问打印的地方老板要的。”

“老板涉嫌出卖个人信息。”

“不是的,他以为我们本来就是认识。”

“以为?我们认识吗?”

“不是早就认识了吗,要不我怎么知道你叫许老师。”

“可我不知到你是何方神圣呀。”

“我姓陈,名福满。这就算认识了吧。”

“福满,名字带福气,可太土气了。”

“没办法,爸妈没文化。”

“你有文化吗?”

“还可以,在京城混了四年。”

“看不出。好吧,为了感谢你帮了我,就算认识了吧。我要上课去了。拜拜。”

“拜拜,下次我约你哟。”陈福满在手机上亲了几下,才不情愿的将手机放在桌上。

回到单位快一个月了,陈福满每天上班心不在焉。面试还没一点消息。幸运的是第一次请许静吃饭,两个人很投缘。只要有空就给她发信息,或者打电话聊天。有几次一直聊到手机没电了。如果应聘不成功,他就没法调入市里,不能调到市里,与许静的关系就不太可能进一步发展。他打了几次电话问,都回答说老板还没定。本来想自己去湘东市华辰环境管理发展有限公司问下,如果他们不准备招聘,他就另外找单位去应聘。可因为年终,单位的事实在是脱不开身。于是他打电话给哥哥,委托他去问下具体情况。

陈福生按弟弟提供的地址,开车找到了湘东市华辰环境管理发展有限公司。的士车不让进。他将车停在街道人行道上。门卫见他是的士司机死活不让进,并说办公室今天没人,都跟老板到西城区政府找领导去了。刚说完,一行人拥着一个女人从里面出来。门卫说,你看他们都要出去。陈福生没听到门卫说话,眼睛望着从里面出来的人。突然觉得被簇拥着的戴眼睛的女人似乎在哪见过。在哪见过呢?一时又想不起来。戴眼镜的女人被几个人挡住了。她一边拿着手机讲话,一边急匆匆地往外走。陈福生只看到她上车的背影。他问门卫,公司的老板姓什么。门卫说,你问我们老板干什么?我能随便告诉你吗?他默默地回到车上。客人上上下下,他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脑子里只有那个戴眼镜的女人的影子。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来到上午去的那家公司。公司员工列队站在大门的两边,欢迎他。一个模模糊糊的女人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使劲拍着手欢迎。女人没有戴眼镜。身材、头发类似于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许兰。他想伸出手想跟女人握手,可总是够不着。闹钟将他从梦中惊醒。

临近春节,陈福生比以往早起一个小时。他想趁春节前生意好多拉点客。等大年三十下午就回老家陪母亲吃团圆饭。来到大街上,突然发现以往这个时段清扫垃圾的环卫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扫垃圾的车,接连驶过几条街都是这样。清扫车驶过之处地面连一片树叶也不见。清扫车过后,洒水车紧跟着将路面冲洗得干干净净。人行道上新添了许多造型各异的垃圾桶。垃圾桶两边的香樟树上挂着红布条幅。“城市是我家,卫生靠大家!”、“清洁家园,人人有责!”、“遵守社会公德,维护公共卫生!”、“创一片洁净环境,留一处美丽风景!”。鲜红的标语挂满了每一条街。一夜间,大街似乎显得比以往要敞亮。他想起昨天听过去的同事说,西城区的卫生被一家什么华辰公司承包了。难道华辰公司今天就接管了?看来机械化就是机械化,改革还是有好处的。他将街上的变化打电话告诉了弟弟,并说昨天他去公司找人了,可公司的老板与办公室的人都去区政府找领导去了。弟弟告诉他说,昨天晚上,公司办公室的人给他打电话了,定在春节后上班第一个星期天面试。他还是不放心,反复叮嘱弟弟,要等到这边的调令拿到手了,再给政府办的领导写辞职报告。后来又问公司给他开的工资是多少?弟弟告诉他说第一年是每月五千,不包括奖金。第二年是八千。他算了算,是他过去上班时的两倍。在湘东这样的三线城市算是高薪了。可这是牢靠的吗?湘东是座工业城市,企业较多,但因为产能较落后,每月工人工资只有一千多元的企业多了去。想到这里心里释然了。弟弟既然决定了,就随他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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